明代宫闱史 - 第 42 页/共 45 页
正说之间,忽见永王、定王定王名慈炯,永王名慈炤,慈炯为田贵妃所生,慈炯是周皇后所诞两人携着手,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时永王九岁,定王七岁。两儿子见父皇母后,都哭得双眼红肿,不觉感动天性,也哇地哭出来了。崇祯帝瞧着这两个皇子,心上一阵地难受,又扑簌簌地流下泪来,便伸手把弟兄两个拥在膝前,垂泪说道:“好儿子,贼兵围城,危在旦夕,你父是快和你们长别了,可怜你们为什么要投在帝王家里,小小年纪,也遭杀身之祸?”崇祯帝说时,声音哽咽,已语不成声了。周皇后失声哭道:“趁此刻贼兵未至,陛下放他两个一条生路,叫他兄弟两人,暂往妾父家里,他年天可怜儿,得成人长大,有出头之日,也好替国家父母报仇。”说到仇字,周皇后早哭得咽不过气来,两眼一翻,昏倒在盘龙椅上。宫上嫔妃们,慌忙叫唤,半晌,周皇后才悠悠醒转,就拖住定王,搂在怀里,脸儿对脸紧贴着,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
崇祯帝一头拭着眼泪,起身说道:“此时只管哭也无益,待朕把这两个孽障,亲自送往国丈府中,托他好生看待,也给朱氏留一脉香烟,想国丈当不至负朕重托。”说罢,一手一个,拉了永王、定王,要想出宫,忽见内监王承恩,慌慌张张地进来道:“大事不好了!贼兵打破外城,已列队进了西直门,此刻李将军国桢正激励将士守卫内城,陛下快请出宫避难吧!
”崇祯帝听了,面容顿时惨变,带颤说道:“大事休矣!”于是对王承恩道:“卿速领朕往国丈府去。”承恩领命,在前引导,君臣两个,携了永王、定王出宫,周皇后还立在门口,很凄惨地嘱咐定王道:“儿啊,你此去有出头之日,莫忘了国仇大恨,你苦命的母亲,在九泉伸颈盼你的啊!”崇祯帝不忍再听,见定王哭了出来,急忙把他的小手一顿道:“国亡家破,今天还是哭的时候吗?”定王吓得不敢出声,永王到底年纪略长了些,只暗暗饮泣。父子三人和王承恩出了永定门,耳边犹隐隐闻得周皇后的惨呼声,崇祯帝暗暗流泪,却把头低垂着,向前疾走,一头走一头下泪,到得国丈府门前时,崇祯帝的蓝袍前襟,已被泪沾得湿透两重了。王承恩道:“陛下少待,等奴才去报知国丈接驾!”说罢三脚两步地去了。
崇祯帝木立在国丈府第前的华表,左手携了永王,右手执着定王,好一会不见王承恩回报,崇祯帝便耐不住,携了两儿子,慢慢踱到国丈府第的大门前,但见兽环低垂,双扉紧扃,静悄悄地连看门人也没有一个。崇桢帝就在大门缝内一瞧,见里面悬灯结彩,二门前的轿车,停得满坑满谷,丝竹管弦之声,隐隐地从内堂透将出来。崇祯帝诧异道:“国已将亡,外亲休戚相关,周奎怎的还在家作乐,难道王承恩走差了府邸吗?”
崇祯帝正在疑惑,只见王承恩气得脉孔赤紫,喘着说道:“可恶!周奎这厮在家做八十大庆,朝中百官都在那里贺寿,奴婢进去时,被二门上的仆人阻拦,奴婢说是奉圣旨来的,才肯放过奴婢,到了中门,又有个家人出来阻止,奴婢说有圣旨,那家奴回道:‘今天国丈寿诞,无论怎么要紧的事儿,一概不准进内!’奴婢再三地央求他,他竟出恶声了。奴婢万分无奈,只得高声大叫国丈接旨,叵耐周奎那厮,明明在里边听得,却故意装作不听见似的,反叫恶奴出来,把奴婢乱棍逐出。”崇祯帝听说,不由地大怒道:“有这等事,周奎也欺朕太甚了!
”说着命王承恩前出,崇祯帝和两个皇子随后跟着。到了大门前,大门不似方才的虚掩着,早已被家人们上了闩。
王承恩这时气愤已极,一顿的拳打足踢,将国丈府的大门,打得和擂鼓似的,打了好一会工夫,只听得内有谩骂的声音,忽地大门开了,跳出一个黑脸短衣的仆人来,倒把崇祯帝吃了一惊。那仆人破口大骂:“有你娘的鸟事,要这样打着门?”
王承恩喝道:“圣驾在此,奴才敢撒野?快唤周奎出来接驾!
”那仆人睁着两眼,大声道:“圣驾你什么鸟?咱们奉了国丈的命令,不许有人罗唣,你再纠缠,咱可要喊人出来,捆你送到兵马司里去了!”王承恩气得咆哮如雷道:“周奎这老贼目无君上,待咱家进去和他理论去!”说罢向大门内便走。
那仆人将王承恩的领上一把揪住,望门外只一推,王承恩立脚不住,直出大门的阶陛外,霍地站起来再要奔上去,被崇祯帝拖住道:“走吧!还与这些小人争执什么!”王承恩气愤愤地说道:“奴婢拚着这条性命不要了!”说犹未毕,“蓬”
地一声,那仆人合上门闩去了。崇祯帝叹口气道:“承恩呀,你不用这样气急了,这都是朕太宠容小人之过,还有何说!事到今朝,朕也不必再去求救他了,快回去了吧!”说着君臣两人,同了两个皇子,垂头丧气地一路走回宫来。耳边厢听得炮声震天,喊声和哭声闹作一片。崇祯帝仰天垂泪道:“朕何负于臣,他们却负朕至此!”一边叹气,匆匆地回宫。
经过庆云巷时,猛听得前面鸾铃响处,尘土蔽天,崇祯帝大惊道:“贼兵已进城了吗?”王承恩也慌了手脚,忙道:“陛下且和殿下暂避,待奴婢去探个消息。”说时早见三十骑马疾驰而来,要想避去时也万万来不及的了。人马渐渐走近,马上的人,一个个打扮得鲜衣美服,正中一匹高头骏马,马上坐着一位官员,不是别个,正是皇亲田宏遇名畹,贵妃之父,即赠圆圆于吴三桂者。田宏遇见了王承恩,拱手微笑,一眼瞥见了崇祯帝在旁,慌忙滚下鞍来,行礼不迭。祟祯帝阻拦道:“路途上很不便,田卿行个常礼吧!”田宏遇领命,行过了礼,便问陛下携同殿下,要到哪里去。崇祯帝见问,先叹了口气,将自己托孤的意思,约略讲了一遍。又说周奎十分无礼,欺朕实甚,田宏遇听了,也觉周奎太嫌可恶,便正色说道:“陛下既有是意,将两位殿下交给了臣吧!”
崇祯帝大喜,回头唤过永王、定王,吩咐道:“你两个随了外公回去,须小心听受教导,万事顺从,孝顺外公就与朕一般,千万不要使骄任性,须知你是已离去父母的人了,不比在宫里的时候。你弟兄第一勤心向学,切莫贪玩,朕死也瞑目。
”崇祯帝一面嘱咐,一头把袍袖频频拭着眼泪,两个皇子也齐声痛哭起来。崇祯帝咬了银牙,厉声说道:“事急了,你弟兄就此去吧!”说毕回身对着田宏遇揖了三揖道:“朱氏宗祧,责任都拜托卿家了!”宏遇慌得不及还礼,只噗地跪在地上,流泪说道:“陛下要托于臣,臣受陛下深恩,怎敢不尽心护持殿下,以报圣上于万一。”崇祯帝道:“这样朕就放心了!”
原来,田宏遇这时锦衣怒马,仆从如云,也是往周皇亲那里贺寿去的,此刻遇到崇祯帝,把永定二皇子托他,把贺寿的豪兴打消,即令家人让出两匹马来,扶定王和永王上马,自己也辞了崇祯帝,一跃登鞍,家人蜂拥着向田皇亲府去了。
崇祯帝立着,含了一泡眼泪,目送二皇子疾驰而去,直待瞧不见了影儿,才嗒然回头,与王承恩两人,在道上徘徊观望。
王承恩禀道:“时候将要晚了,陛下请回宫吧!”崇祯帝凄然说道:“朕的心事已了,还回宫去做什么?”王承恩大惊道:“陛下乃万乘之尊,怎可以流连野外?”崇祯帝流泪说道:“贼已破外城,杀戮焚掠,可怜叫朕的百姓无辜受灾,朕心实有所不忍,朕愿在此,等贼兵杀到,朕与百姓同尽吧!”王承恩哪里肯舍,只是涕泣哀恳,崇祯帝忽然问道:“这里算什么地方最高?朕要登临着,一望城外的黎民,被流贼蹂躏得怎样了?”王承恩见有机可乘,忙应道:“陛下如欲眺望外城,须驾还南宫,那里有座万岁山——煤山——仁宗皇帝时,建有寿皇亭在山巅,登亭可以望见京师全城。”崇祯帝见说,即同王承恩走回宫来,其时日色已经西沉,暮鸦喳喳地哀鸣,夹杂着凄楚的哭声,顺风吹来,尤觉凄惨。不知崇祯帝上万岁山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回喋血深宫凄凉悲亡国伤心月殿遗恨感煤山
月色昏蒙,寒风凄冷,京城外的火光,惨红如血。一阵阵的嗷啼声和啼哭声,惨不忍闻,夹杂着炮火声和喊杀声,昼夜不绝。崇祯帝扶着王承恩,跟踉跄跄地回转南宫,到了万岁山上,倚在寿皇亭的石栏边,遥望城外烽火烛天,哭喊呼嚎声犹若鼎沸,兵器声就马啼声,隐隐可辨。火光四处不绝,照耀满天通红,眼见得贼兵正在那里大肆焚掠,繁华的首都,变成了一片焦土。这时天空月光,被浓云遮掩过了,越觉大地黝黑,举目都现出一种凄惨的景象。
崇祯帝凄然下泪道:“黎民何罪,惨遭荼毒?”说时回顾王承恩道:“朕心已碎,不忍再看,卿仍扶朕下山吧!”于是君臣二人狼狈下山,匆匆入乾清门,到了乾清宫中,崇祯帝便提起朱笔来,草草书了手谕:着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军务,诸臣夹辅东宫太子慈烺。书竟掷笔长叹。这时王承恩已出宫探听消息去了,崇祯帝回顾,只有一个小内监侍立在侧,当即命将朱书持赴内阁。那小内监捧着上谕至内阁时,阁臣已走得一个不见了,小内监把谕旨置在案上,回身顾自己逃命去了。
十七的那天,廷臣已不上朝,只范景文等几个大臣,还勉强进宫侍驾。君臣相见,都默默不作一语,唯相对着流涕而已。
半晌,崇祯帝挥手令范景文等退出,自己负手踱到皇极殿上,俯伏在太祖高皇帝的圣位下,放声痛哭,直哭得泪湿龙衣,声嘶力竭,也没内侍宫人来相劝,崇祯帝孤伶伶地一个人,愈想愈觉感伤,索性倚在殿柱上,仰天长嚎起来。崇祯帝独自嗷哭着,由清晨哭到日色斜西,泪尽血继,实在哭不动了,才收泪起身,走到承仪殿中,呆呆地坐着发怔。这样地坐了一会,不禁神思困倦起来,便斜倚在绣龙椅上,沉沉地睡去。忽见一个峨冠博带的人走进来,提了一支巨笔,在殿墙上写了个斗大的“有”字,掷笔回身竟自走了。崇祯帝正要叱诘,蓦然寒风刺骨,一惊醒来,方知是梦。崇祯帝定了定神,离了承仪殿,步入后宫,细想梦景,必非吉兆。
时周皇后和袁贵妃等,也彻夜未眠,见崇祯帝进宫,忙迎接出来。崇祯帝瞧见皇后贵妃,都蓬首垢面,神形憔悴,不由得叹了口气,因把梦境说了一遍,大家胡乱猜测,魏宫人在旁说道:“‘有’字上半大非大,下半明不明,是大明残破的意思。”崇祯帝听了,变色不语。正在这当儿,猛听得门外脚步声杂沓,两个内监气喘汗流地进来禀道:“太监曹化淳,已开城降贼,陛下宜速急出宫躲避。”说罢三脚两步地走了。崇祯帝还在疑惑不定,见襄城伯李国桢,汗流满面地抢进宫来,叩头大哭道:“逆阉献城,贼已陷了内城,陛下请暂停贼锋,臣率所部,与贼巷战去!”说毕飞奔地出去了。崇祯帝也慌忙出宫、到奉天殿上,想召集众臣,计议善后,四顾内侍宫监,多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崇祯帝没法,只好自己走下殿来,执着钟杵,把景阳钟当当地撞了一会,又握着鼓槌,将鼓咚咚地打得震天价响。然后走上宝座,专等众臣入朝。
谁知等了半晌,不但廷臣不来,简直连鬼也没有半个。崇祯帝长叹一声,下了宝座,回到后宫,恰好王承恩气极败坏地进来,大叫:“贼进内域,此刻焚掠惨杀得不知怎么样了。陛下快请移驾避贼!”崇祯帝愀然说道:“事已到了今日,朕还避他做甚?你去午门外瞭望着,见贼人进宫,便来报朕知道。
”王承恩含泪叩了个头,匆匆地出去了。祟祯帝就在宫内,召集后妃嫔人等,都聚在一起,崇祯帝命宫女取过一壶酒来,自斟自饮,连喝了五六大觥,时太子慈烺侍立在侧,崇祯帝回头说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快逃命去吧!”太子见说,对崇祯帝和周皇后,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凄凄惨惨地哭出宫门去了。
崇祯帝一头流着泪,把脸儿向着外,只作不曾看见。眼眶中的泪珠,却点点滴在酒杯中,崇祯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时周皇后和袁贵妃,并公主昭嬛,环坐在崇祯帝的旁边痛哭,宫女嫔人,也环立饮泣。崇祯帝垂泪叹道:“大势去矣!
”又对周皇后道:“卿可自己为计,朕不能顾卿了。”周皇后起身说道:“臣妾侍奉陛下,已十有八年,从不曾听臣妾一言,致有今日!”说罢大哭进内。过了一会,宫女报娘娘自尽了,崇祯帝不觉泪落和雨点一般,半晌回顾袁贵妃说:“你为什么还不自尽?”袁贵妃含泪起立道:“妾请死在陛下之前!”说毕即解下鸾带,系在庭柱上,伸颈自缢。谁知鸾带断了,袁贵妃直堕下地,竟悠悠地苏醒转来。崇祯帝忙就壁上拔下一口剑来,向袁贵妃连砍几下,方才昏去。
又将所御的嫔妃,砍倒了四五人。崇祯帝要待回身出宫,昭嬛公主一把拖住崇祯帝,纷纷落泪,哭个不住。昭嬛公主是芳龄十五,生得雪肤花貌,袅袅婷婷,玉容异常地娇艳。这时哭得和带雨梨花似的,崇祯帝不禁起了一种怜惜之心,又不忍留着这样的美人儿受贼人蹂躏,便哄昭嬛公主道:“你瞧外面贼人来了!”公主忙回头看时,崇祯帝乘公主不备,把袍袖掩了自己的脸儿,随手只一剑砍去,正斫在公主的肩上,鲜血直冒出来,惨呼一声,翻身扑倒,卧在血泊里挣扎。崇祯帝欲待斫第二剑,奈两手颤个不止,再也提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公主,花容惨变,鲜血骨都都地冒个不住,那种呻吟的惨状,令人目不忍睹。崇祯帝掷剑叹道:“你为什么生在帝王家?”说着硬着心肠,掩面出宫。
时王承恩未报外面的乱状,崇祯帝叫在前引路,手提一杆三眼枪,君臣两人出了中南门,正逢着一群逃难的内侍,崇祯帝便也杂在内侍当中,直向东华门而走。时东华门犹未攻破,守城的内监,见一群宫监拥来,疑宫中有了内变,便喝令放箭,把一群内监射得四散乱窜。崇祯帝被众人一冲,一时立脚不住,倾跌在地。慌忙爬得起身,足上的朱履已脱去了一只,头上雁翎冠也不知落到什么地方了。再回头又不见王承恩,崇祯帝没奈何,只得赤着一只脚,一步高一步低地往齐化门走来。
成国公朱纯臣的赐第,本在齐化门内,崇祯帝便走到成国公的府中,管门的喝住道:“国公爷的吩咐,现在乱世时候,非经国公爷的命令或令箭,一概不许放入。”崇祯帝听了,叹息徘徊,木立了好一会,才回身离了国公府,随着一群难民,望安定门走去。到了城门前,只见门上锁有一把很大的石锁,不提防守门的兵士赶来,挺着一杆长枪,望人丛中乱掷。众人一声呐喊,回身便走,崇祯帝也只好回头反奔,因走得太慌忙了,把头上束发的簪儿掉落地上,网结脱开,弄得头发打散。
崇祯帝将待折回北去,恰好逢着贼兵进城,难民四散狂奔,难民的后面,就是守城的败兵。
败兵被贼兵追得急了,好似丧家狗般地,狼奔豕蹿,大多势大,直同潮涌一样地冲下来。崇祯给众民兵一拥,连跌了两个跟斗,七跑八磕地爬起身来,衣襟已经扯破,脸上抹满泥土,手指擦碎,鲜血淋漓。崇祯帝到了这时,已走得脚酸腿软,头昏目眩,自己便抱定了必死的宗旨,一盘膝去坐在大街的石级上,一边喘息,还不住地把袍袖拭着泪。正在这当儿,难民中忽然抢过一个人来,噗地跪在地上,抱住崇祯的双膝,放声痛哭。崇祯帝定睛看时,原来是王承恩,不觉叹口气道:“朕和你倒还得见面。”承恩收泪说道:“贼兵前锋已离此不远,李将军率着卫兵在那里死战,陛下请回宫去,免落贼人之手。”
崇祯帝觉也有理,于是由王承恩搀扶,一步一挨地仍回到南宫。
王承恩想扶崇祯帝进宫时,崇祯帝吧道:“朕不愿回宫了,且到万岁山上去休息一会吧!”承恩没法,只得搀了崇祯帝,上得万岁山,在寿皇亭面前的一块大石上坐下。君臣鹰对了半晌,崇祯帝蓦然想起了慈庆宫的懿安皇后来,忙问王承思说道:“朕出宫时太仓猝了,未曾通知张皇后,你可领朕谕旨,谓贼人进城,必然蹂躏宫眷,令张娘娘赶紧自裁了吧!”王承恩领命,三脚两步地下山去了。
这张皇后是熹宗皇帝的中宫,熹宗宾天,张皇后退居慈庆宫,崇祯帝继统,便封为懿安张皇后。张皇后的为人,性情温婉,且很持大体,严于礼节。熹宗的时候,客魏当榷,六宫嫔妃,无不受客魏的谗害,就是张皇后一人,没被他们陷害。因张皇后举止严正,不轻言笑,熹宗很是敬惮,客魏也惧怕张后,不敢中伤。有时客魏两人正和宫人们嘻笑浪谑,虽熹宗帝也不甚畏避,独闻得张皇后驾到,立刻敛容屏息,做出十二分的规矩来。但张皇后对上虽持礼严肃,遇下却极宽洪,些微小过,并不过于苛究,所以阖言的宫侍内监,没一个不敬服她的。
崇祯对于张后,谊属叔嫂,敬礼实无异母后。到了朔望,崇祯帝终是亲经慈庆宫,朝谒张皇后,张皇后以有叔嫂的嫌疑,便令宫人垂了珠帘,崇祯帝在外拜揖,张皇后却隔帘回拜,只受半礼而已。三数语后,即退入宫中,崇祯帝也格外敬重。张皇后偶感小恙,崇祯帝遣嫔人问疾,日必数起。张皇后病愈后,便上疏谢恩。明宫历代后妃,谢恩用奏疏的,只有张皇后一人。
因张皇后退居慈庆宫,自谓身是寡鹄,终岁不肯轻出宫门,是以谢恩把奏疏相代。当下王承恩领了上谕,经慈庆宫宣谕,由慈庆宫的宫女,传谕进去,不多一刻,宫女泪盈盈地出来说道:“张娘娘已领旨自尽了。”王承恩听了,回身出宫,自往万岁山来复旨。
崇祯帝在万岁山的寿星亭上,远远听得喊杀连天,金鼓声不绝,接续着一片的男哭女啼的,忍不住遥望了一会,默念城破国亡,君殉社稷,自己万无生理,不如趁无人的地方,寻个自尽了吧!主意打定,举目四顾,见寿皇亭的旁边,一株梅树,权枝生得并不甚高,就解下身上的鸾带,爬上亭边的石柱上,把丝绦系在枝枒上,正要引颈自缢,忽然转念道:“朕既以身殉国,不可默无一言。”想罢将胸前衣襟反过来,啮碎小指,血书数行于襟上道:朕德薄匪躬,上干天怒。登极十有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之不明所致,亦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可也,切勿伤百姓一人!
崇祯帝写罢,看着那株梅树,垂泪叹道:“这树是朕所手植,不谓今日做了朕绝命的伴侣了。”说罢不觉凄凄凉凉地哭了起来。其时喊杀之声渐近,崇祯帝便含泪爬上石扶栏,把头颈套进了丝绦,双脚一登,身体早已离空,高高地悬在树枝上了。王承恩出了慈庆宫,急急地上山来复旨,到了亭上,不见了崇祯帝,忙出亭四望,毫无影踪,正在惊疑,蓦然抬起头来,见崇祯帝已悬在亭旁的树枝上,不由地大叫一声,昏倒在地,半晌苏醒过来,急急地爬上石栏,要想去解救时,觉得崇祯帝的身上已冷得和冰一般,舌头吐出唇外三四寸,鼻孔和眼中都流出血来,知道气绝已久,谅来不中的了。
承恩越想越是凄楚,捧着崇祯帝的双足,捶胸顿足地痛哭了一会,又自恨道:“这都是咱走得太慢了,以致皇上不及救援。”想罢又哭,哭着又转念道:“做了堂堂的皇帝,还得着这样的结果,休说咱们是一个太监了。”王承思想到这里,觉得天下万事皆空,眼前的境地,更觉无一样不是空的。于是收泪止了哭,向崇祯帝拜了几拜,又深深地磕了几个头,含泪说道:“陛下请略等一等,奴婢王承恩也来了。”说罢解下一根汗巾来,待爬上石栏去系时,回想自己是个太监,怎好和皇上并肩对缢?便重又跳下石栏,把汗巾系牢崇祯帝的脚上,又在下面打了一个死结,将头伸在结内,身体望下一蹲,就勒死在崇祯帝的脚下。
再说宫中自皇后贵妃自缢,皇上出南宫而去,内监们走得半个也不留,所剩的只有一班纤纤弱质的宫女。她们都是十三四岁进宫,从不曾出宫门一步,到了乱哄哄的时候,叫她们往哪里去走?这时内中的魏宫娥,还有一个费宫人,两人在宫门前大声叫道:“外城内城皆陷,贼人如若入宫,俺们女流必遭贼人的污辱,有志的姐妹们,速即各自打算吧!”说毕,魏宫娥就飞步上了金水桥,耸身跃入御河自尽了,费宫人也跳入后苑的井中。
那时一班宫女,个个泪珠盈腮,纷纷地各寻自尽,有投河的,有悬梁自缢的,有解带勒死在榻上的,有触庭柱死的,有把剪刀自己刺死的,刹那之间,黛痕脂香,都香销玉殒,统共自尽死的宫人,凡三百七十九人,真是胭脂狼藉,花凋满地,说来也可怜极了。这天是三月十八日,晨间天色溟蒙,密云如墨。到了傍午,内城遂陷,贼兵蜂拥进城,城内霎时鬼哭神号,男哭女啼。
过了一会,天色略放光明,却飘飘地下起雪来。这时李自成由齐化门进城,左有内监杜勋,右有降将汪之信,军师宋献策,伪丞相牛金星,大将白旺,护驾贼将王宾,明降将刘承裕、杨永裕,总兵白广恩、陈永福,前呼后拥地随着自成进城。先锋小张侯,一马当先,最后是副元帅李严,在后督队。明襄城伯李国桢,犹率兵巷战正遇前锋小张侯,两人交马,战到三十多个回合,国桢大喝一声,一刀劈小张侯于马下。
李自成大惊,忙令贼兵四面围裹拢来,在这小巷中,怎禁得起许多的人马,拥挤得身体也不能展动了。任李国桢有三头六臂,到了此时,也英雄无用武之地。又兼寡不敌众,贼兵丛集如蝟,国桢弃了大刀,拔出宝剑来,连斫死数十人,宝剑也斫得变成了缺口。国桢弃剑,又用手格杀数人,欲待夺刀自刎,贼兵已一拥而上,把国桢紧紧绑住。国桢已力竭神疲,口里犹大骂逆贼,贼兵抽刀待剁,李自成忙喝住道:“此人忠勇绝伦,咱家很是爱他,暂把他囚禁了,慢慢劝他投降,切莫难为了他。
”说罢,便策马进宫。不知自成进宫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一回脂粉酬功血溅青罗帐忠义报主泪洒绿杨天
却说京城失陷的那天,天上雨雪霏霏,李自成头戴毡笠,衣袭缥衣,骑着高头乌驺马,金鞭令旗,洋洋地坐在马上,前呼后拥地一路进城。到了承天门前,自成忽顾将士说道:“咱若能享大明的天下,一箭射中那个‘天’字!”说罢抽出一支羽翎,搭上雕弓,飕的一箭,却中在‘天’字的下面。自成变色,宋献策在侧,抚掌笑道:“箭射‘天’字的下面,正是得‘天下’的预兆!”自成转嗔为喜道:“军师的话不差,咱得平分天下也就够了!”说着下令清宫,一面缓步进宫。一行贼人,到了奉天殿上,终不见崇祯的影踪。自成吩咐牛金星出榜各门,有献崇祯帝者,赏千金,封万户侯。藏匿不报者,磔市曹,戮全家。
三日后仍不见踪迹者,阖城俱戮。这张告示一出,京城中的百姓就此大乱起来,“寻崇祯,寻崇祯”的声浪,遍满街巷。
其时内宫的昭嬛公主,被崇祯斫了一剑,倒卧在血泊中颤抖,适巧内监何新进宫,见了公主弄得浑身是血,娇声惨呼,心上老大地不忍,便匆匆地负了公主,往皇亲府中去了。还有那个袁贵妃,自缢时堕地复苏,吃崇祯帝斫了两剑,却都砍在肩上,不曾致命,一时痛昏了过去,过去了好半息又苏醒过来,宫人柳娥,恐贵妃受贼人的蹂躏,就拚死扶起贵妃,慌慌忙忙地出了后宫,往民间躲避去了。待得李自成进宫,嫔妃们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六宫八阙,已弄得寂无一人。那费宫人投入后苑的井中,不料那座是久枯的眢井,里面滴水俱无,费宫人跳进井内,却是不曾死的,被净宫的贼目窥见,用钩镰将费宫人勾出,细瞧她的面貌,玉容憔悴,不减娇艳,于是拥了费宫人来见自成。
自成也爱她美丽,正要命左右带入后宫,忽见李严禀道:“敬求大王,将这美人赏给了小将吧!”自成听了,心里虽是不愿,因李严是自己部下的第一功臣,沙场血战,几番危难中救出自成。现在攻破京城,不日可以称孤道寡,假使没有李严,哪里来的今日?况且自成和李严,又有金兰之谊,有这两层问题,自成不得不把美人让给李严,哪里晓得这样的一来,竟送了李严的性命咧!当下由李自成唤过左右,令将那美人送往李副元帅的帐中。李严听说,忙向自成称谢。
原来这李严是河南的武秀才,为人疏财仗义,专好结交天下英雄,把他父亲所遗的百万家资,都被李严荡尽。又因他平日喜欢济困扶危,时人取一小绰号,叫作小侠客李严。有一年上,河南大饥,田稼颗粒无收,李严便禀邑令,要求开仓赈济。
令尹胡孔孺,是个贪鄙的龌龊小人,见了李严的禀单,立刻召李严进署,当面训斥一顿,并对李严说道:“你有钱谷,只顾自己赈济,本县的包谷是不能动的。”李严受了令尹的斥责,气愤愤地回到家里,搜刮家资和田地房产,共得三四万金,如数充作赈款,那些受惠的贫农,人人颂扬,口口声声说“李公子活我”,又闻知胡知县不肯开仓济贫,大家齐声谩骂,把个胡知县气得胡须根根倒竖,竟谓是李严一人所唆使出来的,满心要寻李严的过处。
恰好李严的家中,来了三四个外方的侠士,闻得李严的盛名,望门投来,李严也殷勤招接,设宴款待。正在宾主尽欢,不料胡知县派了十几名防兵,把李严捉将官里去,还把席上的四名侠土,获住了两个,那两个幸手脚敏捷,飞身上屋,才脱了网罗。于是向县里去一打听,方知胡知县做的圈套,他听说李严那里到了几个外方人,就密嘱地甲刘二出首,控告李严私通绿林大盗,又派遣兵士,逮捕李严到案。那两个侠士得了这个消息,心里十分大怒,连夜赶到邻县,直个和盗魁一枝花通同,带了三五百个喽兵,扮作商人模样,一个个身藏暗器,混进县城,到三更时分,放起一把火来,众喽兵呐喊一声,杀入县署,把胡知县一门老小,杀得一个也不留。又将牢门打开,救了李严和两个被累的侠士,又拿狱中所有亡命,一并释放了。
斫开城门,蜂拥出城。李严见事已闹大了,恐省中调兵下来,自己势力不敌,当下和众人计议,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家劫掠些金银珠宝,往投李自成军中,不愁他不收留。主意已定,李严急急地收拾起细软物,领一班好汉,来投自成。
那时李自成正要进取河南,前锋小张侯,已屯兵在河南交界地方,专等自成令下,就好进兵。李严等见了小张侯,说明来意,小张侯方苦地理不熟,见李严是河南人,正好叫他做个向导。不日李自成率大兵随后到来,命小张侯火速进攻。小张侯有了李严诸人替他画策,李严又每战必身先士卒,一路上势如破竹,及至开封府下,自成论功行赏,小张侯才把李严引见自成。自成也素闻李严之名,两人交谈之下,大有相见恨晚之概,于是当筵结为兄弟,以为同宗。
后自成榆林一战,几乎被孙传庭督师所擒,亏了李严奋死保着自成杀出,以是自成和李严的情感,又比前深了一层。自成兵进潼关,占城夺池,无一非李严的计划,汗马功劳,实居全军的第一。今番破了北京,自以为大功已成,眼见得那日身登九五,将来大封功臣,李严至少要列土分茅,何况他只要一个美人,自成当然不好不允他。李严得了这样一个玉骨冰肌的美人儿,心里高兴地了不得,忙忙地赶回营中,要想去享受那美人的艳福。当时便高坐堂皇的,叫把美人带上来。费宫人盈盈地走到李严面前,也不行礼,竟一倒身坐在椅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李严见费宫人哭得似带雨地海棠一般,不觉万分地怜惜,忙走下座来,一把搂住了费宫人,涎着脸安慰道:“美人不要伤心了,你有什么不满的事,对俺说了,俺无不依你。
”费宫人故意把李严一推道:“我乃皇上的长公主,玉叶金枝,岂同路柳墙花,请将军尊重!”
李严这时闻得费宫人身上,一阵阵非兰半麝的香味,早已神思飘荡,身不由自主起来。又听费宫人自承是个公主,越发心痒难搔,便拱手唱诺不迭道:“美人原来还是公主,小将冒昧,多有失敬了!”说罢待去拉费宫人的玉臂,觉得触手腻滑,柔如无骨,李严半世在戎马中出生入死,何尝见过这般的美人,因此害得他心神如醉,举止乖谬。费宫人自度落在贼手,必然难免,就装出娇笑的样儿,很和婉地说道:“既承蒙将军见爱,人非草木,谁能无情?不过身为公主,天潢贵胄,不同小家碧玉。将军果有成心,须择吉日举行花烛,然后共入洞房,倘要我形类苟合,草草成事,我宁死将军之前,不愿遗羞于祖宗。
”李严见说,点头微笑道:“公主的话有理,俺都可以依得。
”说着传命出去,收拾起一所民房,立刻挂灯结彩,一面禀知自成,今夜便要实行成婚。
到了晚上,贼窟中霎时灯火辉煌,鼓乐喧天。一班贼将,纷纷来替李严贺喜,李严也设筵庆贺,贼营内大小将工,每六人赏筵一席,大家猜拳行令,欢呼畅饮。大营的正中,挂起一幅和合图儿,李严浑身穿得花团锦簇,摇摇摆摆地做起新郎来。
由民间抢得来的妇女,扶着费宫人,凤冠龙袍地立在红氍毹上,和李严盈盈交揖。合卺礼成,三声大炮,送入洞房。过了一会,李严又来陪着众贼嘻笑豪饮,酒闹席散,众贼辞别,李严已喝得五六分酒意,七磕八碰地走进新房,连呼:“公主在哪里?
俺和你饮上三百杯!”
说犹未了,费宫人姗姗地出来,这时已卸去凤冠,梳上一个高高的云髻,鬓边插了一朵碗口大的绢花,身上穿了一件银红的小袄,淡湖的裤儿,轻妆淡抹,愈显得艳丽多姿。李严醉眼矇眬,带笑说道:“俺在外面多延了些时候,有累公主寂寞了。”说时将费宫人搂在怀里,不住嗅着粉脸,又笑说道:“夜已深了,咱们睡觉吧!”费宫人低头一笑,婉转说道:“今天是将军的喜期,他年夫妻偕老白头,还希望早生贵子,应该多饮几杯合卺酒儿,怎么和急色似的,不怕侍婢们见笑吗?”
费宫人说到这里,便层层泛起红霞,娇羞不禁,越觉得妩媚可人了。李严哈哈大笑道:“俺就依了公主,快斟上合卺酒来!
”费宫人亲自替李严斟酒,殷勤相劝,把个李严直乐得心花怒放,一手挽住了费宫人,再三地抚摩她的粉颈,费宫人却若即若离,引得李严意马心猿,只顾一杯杯地狂饮。费宫人笑道:“将军洪量,这小小的杯儿,吃得很不爽快,可叫她们换了大杯来饮。”李严此时酒已有了十二分,又兼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当前,自然愈喝愈高兴。吩咐侍女们拿大杯来,费宫人含笑着筛了满满一大杯,一手搭在李严的肩上,一手擎着杯儿,媚眼微斜地把脸儿和李严的脸厮并着,低声说道:“将军饮了这杯,等一会儿鸳鸯交颈,分外有兴。”
李严大喜,就在费宫人手里,伸着头颈,把口凑在杯儿上,啯嘟啯嘟地饮个干净。费宫人又筛了一杯,将香躯倚在李严的怀里,笑着说道:“将军饮个双杯儿。”李严那时已经头重脚轻,醉态模糊地见酒便喝,一手还狠命地拥着费宫人的纤腰,费宫人趁势一杯杯地筛个不住,李严也毫不推辞,接连又饮了五六大杯,酒涌上来,实在有些支持不住,说话也含糊不清了。
费宫人知道他真个醉了,便唤侍女们把酒筵撤去,自己扶着李严到绣榻睡下。李严虽喝得酩酊大醉,口里兀是说是呓语,一手抱了费宫人的玉腕,死也不放。费宫人见他烂醉如泥,轻轻地将李严那只手握住,挣脱手腕,又把罗帐垂下,自己到了妆台边,草草卸了晚妆,换了一身秋色的短衣,按一按头上的云髻,其时侍候的婢女,都退出房外,各自去安睡了。费宫人四顾无人,随手合上了门,拴了闩儿,又叠上两把木椅。
布置已毕,轻轻地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只见一轮皓月当空,大地犹如白昼,这时约莫有三更天气,万籁俱寂,刁斗无声。费宫人不禁悲从中来,泪珠滚滚沾衣,忍不住噗地跑在窗前,低声默说道:“国亡君崩,大势已去,贱妾所以冒称公主,不过要替皇上报仇泄恨。愿陛下在天之灵,护佑贱妾杀贼!”
说罢起身,缓步回到绣榻面前,揭起罗帐,低唤了两声李将军,不见他答应。
费宫人到了此时,不觉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霍地在衣底拔出一把晶莹锋利的尖刀来。一手掀开罗帐,觑得亲切,对准着李严的咽喉,一刀刺将下去,一口七八寸长的尖刀,尽行没入贼颈,鲜血直冒出来,溅了费宫人一脸。李严大叫一声,从榻上直跃起来,重重倒下去,费宫人狠命地捺着刀把,半点儿也不敢放松。李严睁着两眼,恨不得把费宫人吞噬到肚里,可是喉管已被费宫人割断,受创过重了,任你李严怎样地勇猛,受着这般痛苦,手足都已乏力,只身体还能挣扎。过了一会儿,上身已不能动弹了,那两只脚却不住地颠簸,越颠越缓,渐渐地慢了下去,只见李严将眼睛一瞪,脸儿一苦,挺直双脚,呜呼气绝了。费宫人骑在李严的腹上,双手握着刀把,竭力地使着劲儿,这时觉得李严的身体,比方才冷了许多,料想是死了。
这才释手跳下绣榻,到妆台前鉴了鉴自己的脸儿,玉容上溅满了鲜血,于是掏了出一幅罗巾,慢慢地拭去血迹。忽听门外脚步声杂乱,接着是一阵的捶门声,原来费宫人的一刀刺下去时,李严一声大吼,那侍候的妇女,都从梦中惊醒过来,又不敢打门询问,只悄悄地报知外室的卫兵。卫兵听说,慌忙跟着那婢女进来,细听房内寂无人声,就门隙中张望时,月光下见倩影幢幢,费宫人正拭着粉脸上的血迹。那卫兵知道有异,便举手捶门。费宫人闻得捶门声急促,想是外面的贼人听见了,看来自己终不免一死,就把银牙一咬,回身走到榻前,拔出李严颈子上那把尖刀,望着粉颈上例刺,猩红染衣,顿时昏倒椅上,一个玉琢粉成袅袅婷婷的美人,已玉殒香销了。
那门外一卫兵,打了半晌的门,不见开门的声音,大家忍耐不住,呐喊一声,把房门打落,叠着的木椅,往门外倒了出去,一个卫兵的头颈,被木椅撞伤,负着疼痛,虎吼一般地抢将入来,蓦见罗帐低垂,帐上都是殷红的血迹,众人齐齐地吃了一惊。忙掀开罗帐看时,瞧见李严已血迹模糊,直挺挺地睡在榻上,一摸身体,冷得和冰块一样。于是大家怪叫起来,回顾那个公主,一动不动地坐在椅上,再近前细看时,只见玉容惨白,头颈里插着一把白刃,那鲜血兀是点点滴滴地流个不住,鼻管中气息已早绝了,吓得那些卫兵慌作一团,正在乌乱的当儿,恰好小张侯巡逻经过,听得室中的惊扰声,辨出是李严的私第,便带了两名巡兵,走进门来。这时内外的室门,都已大开,外室连鬼也没有半个,内房却人声嘈杂。
小张侯是个老于世事的人,初进京城时,被李国桢一刀劈落马下,他立时装死,免了再砍第二刀,趁李国桢和其他贼兵厮杀的当儿,一骨碌滚进贼兵丛中,拣了一条性命。此时一瞧这个情形,知道里面一定出了岔儿,忙三脚两步地赶将入去。
卫兵们见了小张侯,齐声说道:“张侯爷来了,李爷已被人刺死哩!”小张侯听说,也大吃一惊,急问是谁刺死的,众卫兵把听见李严的吼声,及至赶进来,还瞧那公主在月光下立着的话说了一遍:“等到打开房门,这公主死在椅上了,不知光下的女子影儿,是鬼是人,可弄不清楚了。”小张侯道:“胡说!
人间哪里会有鬼?这分明是那个女子,先刺死了李爷再行自刭,那是毫无疑义的。”说罢令卫兵们看守着,自己带了两名巡命,飞般地奔到大营,把李严被刺的事,禀知李自成。
自成正拥着美人,饮酒笑谑,并对那美人说道:“咱不久要登大宝了,到了时候,封你做个贵妃可好?”那美人掩口微笑道:“怕俺没有那种福气。”自成大笑道:“那讲什么的鸟福气,当初咱在陕西,不是朝饿一顿,夜吃一饱的吗?真个穷得了不得。现在那把金龙交椅,眼见得是咱的了,你想一个人可以断得定的吗?那时谁不骂咱是个没出息的小子,岂知咱有今天的一日?”自成说毕,不由地哈哈大笑,那种得意的丑态,恐怕有十八个画师也画不相似。
美人听了自成的一番扬眉吐气的话,也就顺水推船地道:“大王能常念往事,可谓君子不忘旧了。”自成笑了笑,又把大拇指翘着说道:“话虽这样讲,咱能一路直捣北京,势如破竹,一半也是那结义弟兄的力量,他不但勇冠三军,简直智谋俱备,确算得咱手下一员虎将。大凡争天下的雄主,全恃辅助的谋士良将。从前明朝朱太祖,开有一代的国基,还不是徐达、常遇春、邓愈、汤和、李文忠等一班人的力量吗?”自成愈说愈得意,到了兴高采烈时,不禁手舞足蹈起来。忽见小张侯形色仓皇走进来道:“不好了,李爷被那公主刺死了!”自成正要端正杯儿去喝酒,听了小张侯说李严被刺,心上吓了一跳,乒乓地一响,把酒杯也惊落在地,忙道:“李爷怎么会被那女子刺死的?”小张侯答道:“底细情形,俺也不曾明白,大约是李爷醉酒失了知觉,才遭毒手,否则一个纤纤弱女,何能刺死李爷?”自成大怒道:“那贱人现在哪里?给咱拿来!”小张侯道:“那女子也自刭了!”自成益发大怒。不知自成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二回拔须炙鼻蠹民现怪象凿睛敲齿贼将施酷刑
却说李自成听说刺死李严的女子,已经自刭死了,直气得咆哮如雷道:“好厉害的贼婢,丧咱一员猛将,快给咱把那女子的尸首,立刻碎尸万段,方出咱胸中的恶气!”小张侯领命自去分裂了费宫人的尸身,弃在野外,却有无数的鸦雀,围绕着费宫人的尸体。京师的人民,无不称奇,又怜她忠烈,便偷偷地替她买棺安葬不提。再说那李自成,见小张侯去了,又传命把李严的遗骸,以王公礼厚殓了,在京城的西山择一块吉地埋葬。当举殡那天,贼营中满营的将土,都涕泣相送。李自成自己也步行在柩前执绋,许多流贼里面,倒要算李严的结果最不差咧。
那李自成自李严被刺后,对于掳来的女子,就异常地防范。
在侍寝之前,遍身须搜检一过。安睡的帐外,令卫卒持械环立,直至次日自成起身方罢。原来自成因费宫人被李严要去,心中正闷闷不乐,忽然小张侯又献进一个美人来,自成把她细细地一打量,竟要胜过李严的那个美人十倍。自成不觉大喜过望,到了晚上,命那美人在旁唱歌侑酒。正喝得高兴时,突然得着李严的凶耗,吓得自成心惊胆战的,对自己跟前的美人儿,不免也生了疑心,忙叫左右向那美人身上一搜,并未带什么凶器,自成那颗心才慢慢地放下。一面盘诘那美人的姓名,谁知那美人不是别个,正是镇守山海关的平西伯吴三桂的爱姬陈圆圆。
陈圆圆怎会到自成营里来?当吴三桂奉命出京,他父亲吴襄不许他携眷上任,三桂没法,只得将陈圆圆留在京中,自己孤伶伶地起程,往山海关去了。李自成兵进通州,崇祯帝诏颁天下义师勤王,又加吴三桂为平西伯,他带领边关劲卒,即日进京。时三桂部下,也有大兵十五万,他听得李自成拥兵百万之众,怕自己不能和他对敌,一路拖延时日,只日行军三十里,到了丰润,已得京城失陷的消息,三桂索性停兵观望不前。自成兵破外城,三桂的父亲吴襄,正做着京营都督,京营溃散,吴襄被擒,三桂的母亲,闻得吴襄遭擒,就又一气而绝。那时都督府中,乌乱得一天星斗,吴老夫人一死,老都督又做了虏囚,府中剩了一个柔媚无骨的陈圆圆,除了啼哭之外,一点事儿也不懂得,任凭那些家人仆妇,把府中所有,大家争夺得赤脚地皮光。更有那些刁滑的仆人,把言语恐吓圆圆,又用甘言哄骗她,允许送她出京城,往吴三桂那里。
陈圆圆正苦自己是个没脚蟹,没有爬处的当儿,听了仆人的话,自然感激到了万分。那仆人见圆圆中计,老实不客气,行第二步的要求,谓:“你要我送到吴将军那里,须和我真个销魂。否则千里迢迢,谁肯为你受这样苦痛?况且贼兵已经进城,一旦被掳,恐今生永远不能与吴将军见面了。”陈圆圆被仆人带骗带恫吓的言语说得芳心犹豫不定,那仆人明明欺她是个女流,乘势搂住圆圆,做他巫山的好梦。圆圆满心望那仆人真的送她到三桂那里,万不料那仆人原是图个欢娱,岂有真心对待?且在昔日,圆圆本是禁脔,仆人们休想染指,现在趁这乱世,乐得尝她几天温柔乡的滋味。这样地过了两天,京师内城攻陷的声浪,早已传遍了街巷。圆圆深恐落在贼人手中,忙向那仆人催促,那仆人还是一味地敷衍。哪里晓得这个仆人坐享禁脔的事,又被别一个仆人知道,便也大着胆,把圆圆霸占起来。圆圆剩得伶仃一人,又是弱不禁风的,哪里能够抗拒?
势所必然地只好屈从。那先前的仆人,见美人被同伙占去,心里老大的发愤,仆人和仆人,两下里为了一个陈圆圆,也争风吃起醋来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由斗口而至于动武,未了各人执了快刀,演一出尖刀相会。那两个仆人在外面泼醋,刀来刀往地狠斗,不防都督府中的小厮癞儿,年纪已有十六七岁了,正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平日对于这位小夫人圆圆本已垂涎三尺,只是有主仆的名分,不敢放肆。如今见两个仆人都和那圆圆私通,自己也要想凑个空儿,尝一尝天鹅肉。这时趁两个仆人在那里打架,癞儿乘势溜进内室,扭住了圆圆在榻上歪缠。
正在得趣的当儿,不期那仆人和仆人两个斗了一会,刺得满头满脸都是鲜血,也没有人去劝他们,两人斗到无法解决的时候,互相扭着,一面谩骂着,到内室见圆圆,叫圆圆下个判断,到底喜欢谁。谁是不喜欢的,就立刻用刀刺死,不得有怨言。两人约定了,一齐跨进内室的月洞门时,正见那小厮拥着圆圆寻欢,两个仆人齐齐地大怒,飞步抢将入去,把那小厮儿从榻上直拖下来,双刀并下,一顿的乱扎,可怜拿个又癞又丑的小厮,只为想尝禁脔,顷刻做了刀下之鬼,终算也为了圆圆,才送了这条小命。两仆人杀了癞儿,争着在圆圆面前,叫她说一句到底喜欢谁。两人不住地问着,各人仰着脖子,只等圆圆答复,便好动手。弄得圆圆转做了难人,不能说谁是喜欢,谁是不喜欢,怎禁得两人逼迫着要她说出来,圆圆没奈何,只得说道:“谁送俺到山海关去,就算他是好的。”两个仆人听了,齐声说是情愿送夫人前去。这样一来,你说愿送,他也说愿送,又是一场没结果。两下争了半晌,各人仗着尖刀,又动起手来,吓得圆圆缩在床角里,只顾索索地发抖。两人正争执得不可开交,外面小张侯的卫兵,一路挨户劫掠过来。到了都督府门前,知道做官的家里一定有钱,兵丁们呐喊一声,蜂拥进府,一直冲到内室,见两个家人在那室内狠斗,兵丁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人赏了一刀,两个仆人,直挺挺地杀死在地,都为了圆圆一人,又丧了两条性命,假使他们两人不争风吃醋,早就逃走了,何至被贼杀却!这不是圆圆的害人吗?
兵丁杀了仆人,一面搜劫财物,蓦见榻上伏着一个女子,拖下来一瞧,见她出落得面似秋月,眼若明星,端的是绝色美人,兵丁们大喜,便拥了圆圆去见小张侯,由小张侯进献与李自成。自成是个好色如命的悍贼,见了圆圆那种轻颦浅笑的姿态,早已魂散魄迷,随即开筵和圆圆对饮,忽报李严被刺,自成也生了疑心,及至向圆圆一盘诘,方知她是吴三桂的爱姬,自成听了,不禁吃了一惊,暗想吴三桂为当代豪杰,现在拥有大兵,咱要掳了他的爱妾,他必领兵前来报仇,那可怎样是好?
想到这里,忙召牛金星和宋献策进帐,把这层情形和两人说了,要待将圆圆仍旧送归。宋献策说道:“三桂虽是英雄,但好色太过,今把他爱姬暂时留着,正好牵制三桂,况他父亲吴襄也已成擒,目下可逼他致书三桂,劝他投降大王,那时再送回他的爱姬不迟。”自成见说,连声道着有理,下令推俘囚上来。
便有杨承裕押着吴襄、李国桢等进帐,自成故意拔出刀来要斩吴襄,吴襄原是畏死的老贼,见自成仗刀欲劈,吓得大惊失色,两手颤个不住。牛金星在旁,做好做歹地劝住自成,一面密告吴襄,令他作书招三桂来降,吴襄只要保得性命,满口应承,当场写了一封家书,由自成派了小校,星夜送往吴三桂的军前。
这里自成命将吴襄领往馆驿中安息,又使宋献策来劝李国桢投诚。国桢慨然应道:“要我投降不难,须依我两件事:一、皇帝皇后的遗体,宜照礼成殓安葬;二、太监杜勋和曹化淳两人,应斩首沥血以祭皇帝。”宋献策回报自成,自成笑道:“第一件是人臣应尽之礼,当然依得;第二件,李国桢是个忠勇的良将,咱杀了杜勋等两个卖国求荣的阉竖,而获一忠义之臣,有甚不值?这也可以依得,你去回复李将军吧!”宋献策来见国桢,把自成允许的事,约略说了一遍。国桢欣然同了献策谒见了自成,自成亲加慰谕。国桢辞出,往东华门去殓崇祯帝、周皇后及懿安皇后。原来自成进了京城,下令搜寻崇祯帝,到了第三天上,才发现崇祯帝的尸体在万岁山上煤山,自成命用双扉,舁崇祯帝和周皇后尸身,往东华门外搭了芦席棚子,遮在上面。这里李国桢备了朱漆的梓宫,将帝后安殓起来。崇祯帝戴翼善冠,衮玉,渗金靴。周皇后凤冠,龙袍,循例殓毕。
又殓了懿安皇后,去和熹宗合陵。崇祯帝后的梓宫,安葬在思陵,李国桢又哭祭了一番,恰好自成遣了将校,把曹化淳、杜勋两人,械系着押到,国桢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两个卖国的逆贼,今天落在俺手里,可饶你不得了!”两人低头不语,国桢便攘臂捋拳,拔出尖刀来,亲自动手,把曹化淳当胸一刀,剜出心肝,杜勋也一般地收拾了,将心肝置在盘内,在帝后的灵前致祭。待到祭罢,国桢叩头大哭道:“臣力已尽,自愧无能保国,使社稷沦亡,这样的庸臣,还活着做甚?”说毕提起那把剜心的尖刀,向着自己的颈上一刺,鲜血四溅,翻身倒地。
那一旁侍候的贼兵,急急地来抢救,已来不及了。于是飞骑进城报知自成,自成大惊道:“可惜一个忠臣,咱不能用他。”
当即命小张侯去备了棺木,厚殓国桢。又命宋献策选择吉日准备登极。
其时忽听得帐外人声嘈杂起来,自成叫左右去探问,却是马军获了一个官员,自称是国丈周奎,要来面见自成,兵士们不去理他,周奎还大摆架子,高声喝骂,兵士大怒,把周奎的两手绑了,拔他的胡须。周奎骂一句,兵士们拿他胡须拔去几茎,越骂得响越拔得起劲,周奎不住地骂,兵士也不住地拔,拔得周奎满嘴是血,痛得怪叫起来,嘴上的须儿,也拔得半茎都没有了。周奎平时,最爱他的胡须,常常自谓为美髯的,今日被士兵拔得颔下变了牛山濯濯,心里又气恨,双手又被绑着不能动弹,便索性望着地下一倒,大哭大叫地闹个不住。自成闻报,令将周奎推进帐中,杨承裕和周奎本是冤家对头,承裕的投贼,一半是遭周奎的谗害。所以一听得周奎就获,正是冤家路窄,报仇的时机到了。因自成攻陷京城时,杨承裕首先赶到国丈家中去捕周奎,早已逃得鬼也没有半个,不知怎的,会给马兵们获着了。而且别人不识他是国丈,还是周奎自己承认出来的,大约也是他恶贯满盈了。马兵拥周奎进帐,杨承裕在旁看时,却不认得了,谓这个不是周奎,等到仔细一瞧,才看出来是真的。
因为周奎的胡须给兵士们拔去,以是承裕见了,竟分辨不出。后来定睛看出形容举止,知他改容是没了须儿的缘故,当下向自成禀道:“周奎身为国丈,往时卖官鬻爵,家资富可敌国,此刻被虏,着他助些军饷也好。”自成见说,对周奎说道:“你听见了吗?人家说你家里很有钱,叫你补助军饷,你自己肯拿出多少?”周奎磕了个头道:“大王莫听好人的谗言,可惜国家穷得连俸金也不发了,做官的哪里会有钱?”自成怒道:“咱也知道朝臣中算你最富,你还要狡赖吗?”喝令左右:“给咱倒悬起来!”帐下的卫兵一声吆喝,如狼似虎地把周奎吊在木桩上,自成亲自执着藤鞭,在周奎的背上尽力抽了一下道:“你可从实说来!”打得周奎和杀猪般叫喊着,忙哀求道:“请大王饶了下官,尽然捐饷五万,算是赎罪就是。”自成暗笑道:“只打了一鞭,便有五万,打上十鞭,不是要五十万吗?
显见得这厮放刁,他不是真个无钱。”想着又是一鞭,打得周奎泪流满面,他是外戚国丈,安富尊荣惯的,哪里受得起军营中的藤鞭?连连说尽愿助饷,又加了五万。
自成仍然不足,于是藤鞭抽了一下,周奎招出几万,直增到现银三百万,实在说没有了,周奎的身上,已打得皮开肉绽,话也说不动了。自成怕他死了,没处去要钱,便令兵士押着周奎,到了他别墅的后园,一缸缸的金银掘将起来,足有三四百万,其他珠玉宝石更不知其数,周奎眼睁睁地瞧着家藏所有都被取去,不觉眼前一黑,大叫一声翻身栽倒。兵士们忙去扶持他,只见周奎两眼向上,牙齿紧咬,已是呜呼哀哉了。
自成得了周奎的许多金银,知道明朝的大官吏都是有钱的,因密询杨承裕,承裕又说出内官王之心、宁远伯贾敦谨、尚书吕岱等一班人来。自成叫捕获王之心,命助饷五百万。王之心本是很狡谲的,因说自己是个宦官,皇帝国库尚这样穷法,宦官随着皇帝走的,哪里有饷储蓄。自成见他嘴硬,吩咐用刑。
王之心只是熬刑,任你打得鲜血直流,仍是咬定牙关不说。李自成笑道:“这阉竖狡猾不过,非得用咱制的刑具不可。”说罢令看过刑具来,却是两只铜管,做得很是弯曲,还有一只炉子,兵士将炉子烧着了,拿两只铜管,通在王之心的鼻孔里,一端置在炉子里面。那铜管渐渐地烧红了,一缕热气,直达鼻内。王之心忍不住,大声喊痛,兵士们不去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