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 第 10 页/共 45 页
礼官举仪,和声郎合戏竹,乐工奏细乐。丝竹管弦,按着宫、商、角、徵、羽五音杂奏,那乐声悠悠扬扬,令人神往。
当下由太史官刘基,宣读国号曰大明,建无曰洪武,改这年元顺帝二十八年为大明洪武元年。刘基又跪着代诵祝文道:维大明洪武元年,岁次壬辰,朔越四日乙亥,天下大元帅,皇帝臣朱元璋昭告于皇天后土,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天地神祗历代圣君之灵曰:天地之威,及乎四海。日月之明,昭诸八方。
风云之势,万物乃生。雨露之恩,斯民沾惠。伏以上天生民,俾以司牧,遂尔圣贤相承,继天立极,托临亿兆。昔者尧舜禅让,汤武吊伐,行虽不同,受命则一也。今焉胡之乱世,宇宙纷攘,四方有蜂虿之忧,百姓被蛇蝎之祸。群雄并起,豆剖河山,寇盗横生,瓜分郡邑。臣生于淮海,起义濠梁,提三尺利剑以聚英豪,统万众一心而救困苦。幸仗神灵之福,剿灭恶贯之东吴。乃托天地之威,尽殄祸害之北汉。为苍生无主,群臣拥戴。因黎庶鲜归,独勉其难。敬辟不世之基,即皇帝之位,恭为元首,谨治赤子。改元洪武,建国大明。从斯扫尽中原丑类,肃清华夏跳梁。一统乾坤,万年岁月。沐浴虔诚,斋心祈告,专求协赞永荷洪庥。尚飨!
刘基读完了祝文,元璋和百官站起身来,到了坛的正中,由元璋率领着向天地祭祷。那台下的乐声又重复启奏,和声郎命奏中和之乐。
乐声细细,和舒中含砉英武,又歌着那词道:吴天苍兮穹窿,广覆载兮庞洪!建圜丘兮国之阳,合众神兮来临之同。念蝼蚁兮撼衷,莫自期兮感通!思神来兮金玉其容,驭龙鸾兮乘云驾风!顾南郊昭格,望至尊兮崇崇。
歌罢乐止,群臣齐齐地三呼着万岁,和声郎又奏起回宫曲来。元璋缓步下坛,百官俯伏恭送。那坛下銮辇早已侍候着,甲士三十六人,抬銮辇的官监二十四人,前道甲士八人,肃道旗十二面,骏马二十四匹,甲士三十六人。虎豹旗各四面,象旗各四面,虎豹各两只前行,象六乘分左右列。甲士十六人分掌其职,又左右旗六十四面,日旗、月旗、青龙旗、白虎旗、云、雷、风、雨、江、河、淮、济凡旗八面。朱雀、玄武、天马、天禄、白泽旗共五面,金、木、水、火、土五星旗,二十八宿旗,熊罴旗、鸾旗、五岳旗,每旗一面,用甲士五人,一人掌旗,四人佩剑执弓弩护从。又龙旌风麾,流苏五辂,日月扇、青华伞、珠伞、黄罗伞,黄罗宝盖、华盖,曲柄黄伞、珠伞、大红宝伞、日月掌大掌扇、龙凤金日月流苏、金瓜、卧瓜、立瓜,羽葆幢、信幡、日月幡、龙头竿、隆引幡。以下便是金枪、银钺、剑、戟、刀、鞭、弓、矢、锏、锤、抓、仪刀、金刀、骨朵、金吾杖、仪锽氅、金氅、戈氅、銮仪凡是十八种,每种三件,各用甲士六人,统一百另八人。红衣甲士十六人,白衣甲士十六人,青衣甲土十六人,黑衣甲土十六人,黄衣甲士十六人,彩衣甲士十六人,绣金衣甲士十二人。随后黄罗宝盖四人。金水盆一,金踏脚一,金交椅一,金水罐一,金唾壶一,金唾盂一,左拂子二,右拂子二,金香炉一,金香盒一,校尉十六人,排列分执。又锦衣武装校尉二十四人,执弓弩列队。又金吾卫六十四人,各执着豹尾枪前后拥卫。最后是红纱灯十六对,紫金香炉八对,由内侍二十四人分执。那时香烟缥缈,元璋乘着銮辇回宫。
于是将应天的兵署,暂时改为行宫。定应天做了帝都,分内外皇城。又着内务府发出国帑,大兴土木,建筑宫殿。洪武元年的八月,宫殿落成。因为朱元璋初践大位,万事都从俭仆。
那宫殿建设只求雅观,不事富丽。但虽不见得画栋雕梁,却也金碧辉煌。
这皇宫的正殿,叫作奉天殿,是皇帝临朝的地方。奉天殿的后面,是华盖殿,最后是谨身殿,为皇帝召见大臣的所在。
两边是一带的长廊,直达奉天殿,左为文楼,右名武楼。过此便是宫门,正门叫作乾清门,进了乾清门就是坤宁宫,为皇后所居。两边分建着六宫,一仁寿、二景福、三仁和、四万春、五长春、六永寿。六宫之后,左右华屋六楹,列两殿即凉殿、暖殿,过凉、暖两殿是玄武殿,殿后是宁安门,出宁安门是御花园,中建金水桥、太华池、飘香亭、安乐亭、鱼亭、香草亭、鹿亭、鹤亭。又奉天殿的门外,也建着两殿,左面的叫文华,是将来皇太子御临的所在。右边名武英,是皇帝斋戒的地方。
两旁门两重左名左顺,右名右顺。从这里出去是正门一所,就是午门了。午门外是皇城,又建端门、长安门、承天门、庆瑞门诸门。内外宫殿,凡屋宇一千六百三十八楹。
宫殿既造就,由太史官刘伯温选择了一个吉期,明太祖朱元璋登奉天殿正式受百官朝贺,又大封功臣。晋徐达魏国公右丞相,李善长辅义侯左丞相,常遇春郑国公大将军,邓愈卫侯左将军,汤和信侯右将军,胡大海靖安侯,花云崇海侯,郭英平凉侯,耿再成东平侯,沐英颖川侯,吴祯、郑遇春、华云龙、郭兴、吕怀玉、方刚、吴良、俞通海、廖永安,均封将军晋伯爵。陈野先、张兴祖、薛显、吴复、金朝兴、仇成、王弼、叶升等一班降将,都晋为男爵加将军衔。又封死难的将士,若愈通渊、廖永忠都追赠侯爵。晋刘伯温为国师太史公安国公。李文忠、耿炳文,也封了伯爵。又追谥高祖为德祖玄皇帝、高祖妣玄圣太皇后。曾祖为懿祖桓皇帝、曾祖妣懿圣皇太后。祖考为熙裕皇帝、祖妣裕圣皇太后。父朱世珍为仁祖淳孝皇帝,母温圣睿慈太后。封妻马秀英为皇后,姬樱桃为宁妃,阇氏为瑜妃,翠娥为惠妃。当时命瑜妃居了万春宫,惠妃居了仁和宫。
一面下旨,令沐英持了金节,备皇后的凤辇,全副仪卫去迎那马皇后。
令方刚持旌,备皇妃半副仪卫,去迎宁妃。沐英、方刚领了谕旨带同仪卫,即日出京到滁州来迎皇后和宁妃。不日到了滁州,耿再成、吴良忙出城迎接,后边跟着地方官,远远地跪迎。沐英和方刚进了城,便去晋谒马皇后和那宁妃,外面耿再成、吴良及地方官等在那里照料,还帮着整仪卫,打扫街道,沿路上悬着彩灯,盖起彩棚,凡凤辇经过的所在,地上都铺着黄沙。滁州城中的百姓,听得迎接皇后这个消息,便家家门前排起香案来,准备跪着送凤驾。这里沐英、方刚在滁州兵署请皇后、宁妃各登了凤辇,摆起全副仪仗,直出东璧门。马皇后传谕,把凤舆和朱幕打起,以便百姓门的瞻觐。一时沿途的欢声,好似雷鸣般地,真是万户颂扬哩。
明太祖朱元璋在金陵闻得皇后的凤辇将到,因坤宁和六宫的宫监已征得三百多人,宫女却寥寥几十人,当然不够分配,于是下谕,就应天府治下和江宁、句容、高淳、江浦、六合、溧水、溧阳、上元等八县中挑选秀女。
这条旨意一出,八县的地方官果然忙得走投无路,便是那班百姓,也大家奔走号呼起来。这时给李善长、刘伯温得知了,忙上章来谏阻。元璋读了奏疏,勃然大怒道:“身为天子,难道选几个秀女也不能吗?”便不听善长、伯温的话,竟传谕赶紧实行。又令叶衷做了选秀女的总监。当时选得秀女三千七百六十六人,经地方官一度的挑选,选得二千一百十六人。又被选官挑择过,凡录用一千五百四十四人。就把这一千五百四十四个秀女送到了应天,又由叶衷选过,只选得七百二十五人。
叶衷即奏知元璋,元璋却坐起了谨身殿亲自选录,好中取好,共选中秀女二百三十三人。那余下选不中的秀女,仍命送还给民家。元璋便把这二百三十三个秀女分派在各宫去侍候后妃。
过不上几天,马皇后和宁妃的凤辇到了应天,元璋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出城去迎接。这是元璋自己知道出身寒微,恐内外臣工瞧不起皇后,所以他御驾去亲迎,也是尊重马后的意思。
马后的仪卫到了离城十里,和皇帝的仪仗接着,文武百官一列俯伏在道上,齐声三呼着娘娘千岁。那伴驾官喝声起去,文武官员就纷纷起立,武官骑马,文官步行,列队在前面引道。
最前是皇帝的仪仗和皇帝坐的銮驾。随后便是马皇后的仪卫,排列着一对对地过去。前导黄麾两对,大朝一对,五色绣幡三对,长戈一对,绣幡三对,锦幡三对,雉尾扇两对,红花团扇两对,曲盖两对,紫方伞两对,由红衣的甲士们执着,共是四十二人。后头是校尉六十四人。列在左右两边是班剑、金吾杖、立瓜、卧瓜、镫杖、骨朵、仪刀、钺斧每件共是两对。
又金响节十二,锦花盖四,十六个校尉分作两队,还有十六个校尉戴着大边的珠凉帽,红衣、黄绸腰带、碧油靴,控着骏马,执着豹尾枪徐徐地前进。后面又是宫女二十四人,手里各个捧着金交椅一座,金踏脚一个,金水盆一个,金水罐一个,金唾壶一个,金唾盂一个,金香盒一个,金脂盒一个,也列队过去。
以后是武装的宫女,一个个短衣窄袖,各执着五色绣幡、金斧、金骨朵、拂子、方扇、红杖、纱灯、黄花盖、曲盖、金节、青伞之类,共是二十四人。最后宫女十二人,提着明纱灯三对,在凤辇左右,后面便是文武百官,武官骑马列队在前,文官却步行着在后。文武官的后头,即是马后的凤辇。凤辇之后,随着宁妃的仪卫,也列着引幡、清道旗、方伞、金吾杖、立瓜、卧瓜、红纱灯之类算是半副仪仗。后面便是宁妃的凤辇,最后是护卫凤辇的校尉六十四人,武官长两人,率领着兵士六百名,个个是鲜衣美服,刀枪如霜地随后护送。凤辇的仪卫,直进东华门,出西华门,经元武门,走过了长安门,六百个护兵至此停住。凤辇直进午门,前导仪卫红衣甲士至午门前停住。凤辇走过长廊,穿过谨身殿,仪仗校尉至此停住。到了乾清门,文武百官停住。
马后下凤辇,宁妃也下凤辇,各改乘宫中的安车。这安车高四尺余,金顶凤头,红帘绣幕,四周金翅十二叶,金轮红辐,专一备后妃宫中乘坐的,这时安车直达坤宁宫,仪仗宫人、武装宫女都停在宫外,马后进了坤宁宫,自有宫女们跪接。宁妃也跟着进了坤宁宫,行了参谒礼,同着皇后在宫中候旨。这时明太祖朱元璋接着凤辇之后,令仪卫回进东华门,自己便在谨身殿里休息。待马后凤辇进了坤宁宫,就离了谨身殿,慢慢地踱进宫来和马后相见。马后和宁妃接驾已毕,元璋即令宁妃居了景福宫,由宫女们引着宁妃去了。元璋其时做了皇帝,与马皇后又是久别重逢,自然是格外地亲密了。从此元璋于马后之外又拥有着宁妃、瑜妃、惠妃,即樱桃、阇氏、翠娥,天天寻欢作乐。虽然不曾统一江山,却有徐达、常遇春等一班人去克服了各地,元璋倒居然做起太平天子来了。但他是明朝第一个创业的君主,后来谥为高皇帝,庙号太祖,所以历史上称作朱太祖。那朱太祖自登位以后,脾气渐渐地骄傲,对于从前的功臣,不免怀有猜忌之心。而且不时领着亲信的宫监,私下出了御花园的宣安门,到冷巷僻地去打听民间的情形。光阴迅速,又是新年了。元宵的那天,恰巧常遇春取了山西,遣使入奏。太祖阅了奏章,心里很是喜悦,便和马后、惠妃等设宴相庆。也算是点缀元宵。
这天的晚上,万里无云,日光如昼,太祖乘着酒兴,带了宫人廖贞,悄悄地溜出了安宁门,到街市上去玩耍,只见家家灯火辉煌,锣鼓喧天,一般商家还在街道上扎着灯景,堆着鳌山,真个是火树银花,热闹非凡,那元宵闹灯的风俗还是宋朝流传下来。每年到了正月十五那天,东京城里金吾不禁,通宵达旦,任士女的游览。当时什么迎灯闹月到处是城开不夜,直到元末明初,这闹灯的风俗依然没有革除。人民的迎灯争奇斗巧,那灯景越发的精致。
朱太祖在路上玩了一会灯,觉得兴致勃勃,忽见景运街的左边设着一个灯虎摊子,一班闲看的人围满了一大堆,朱太祖叫廖贞分开众人走近摊前,见那里悬着十几个谜面,并不是什么四书五经,却是用图画着一种会意谜儿。其中有一条画谜,上画妇人抱着西瓜倚在马的鞍旁,马屉后面横着一只很大的人足。朱太祖瞧着寻思了半晌,恍然大悟道:“这一班游民不是在这里讥笑皇后吗?”原来那画谜上含着“淮西妇人,马后足大”八个字义。妇人抱西瓜,是怀西的意思,怀淮谐音,马皇后正是淮西人,又恰是大足,好时朱太祖的心里如何不气呢?
但一时却不便发作,只把廖贞一拖,君臣离去了谜摊,望西边的街上走来。
朱太祖因为心上着恼,正要寻一点事解闷,一眼瞧见道旁一个相面的摊儿,高飘着白布招旗,旗上大书着四个字道:“相不足凭。”太祖念着,很是诧异,便挨上前去,又见摊前一副对联道:“风鉴无凭无据,水镜疑假疑真。”朱太祖读了,再也忍不住了,就向那相士问道:“你既说是相不足凭,为什么又替人相面呢?”那相士见问,对太祖打量了一遍,微微一笑,指着摊上的下联道:“你先生不看俺这句话吗?相貌这件事,实是又假又真,在下的艺术很平常,终揣解不透是真是假,所以借此相尽天下土,看灵验不灵验,就可以定那真假了。”
那相土说着,又指着自己道:“俺胡铁口的相貌,照书上看起来,今年三十三可以入翰苑,四十七岁还要当国拜相封侯。不过直到如今仍是个江湖术士,那相术足见得无凭了。”太祖听了胡铁口的话,正要再问时,胡铁口又瞧了太祖几眼,忽然竖起大指来说道:“俺看你先生的相貌,天地相朝,五岩对峙。
分明是个天子相,你现在可做着皇帝么?”
胡铁口这一句话,把太祖说得吃了一惊,连站在旁边闲看的人们,也都掩着耳朵飞跑。因当此朱太祖登基的时候,疑心病很重,稍有一些儿谣言,一般胥吏便捕风捉影,株连多人,尽遭惨戮。谈到“做皇帝”三个字是要灭族的,谁不害怕呢。
大家听了胡铁口一说,深恐给那衙役们知道,自己无端地受累,以是一哄地走散了。朱太祖也怕弄出事来,只对胡铁口笑着点点头,趁势和廖贞走开了。朱太祖沿路乘着灯光月色回到宫里,连夜传出谕旨来,命禁军统领姚深把那景运街的居民一齐逮捕了,立时正法。第二天早朝又下旨去捕胡铁口,要知胡铁口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裙履余芳吴美人擅宠衾稠遗爱惠妃子拈酸
却说朱太祖在元宵出游,到了景运街中,瞧着灯谜讥笑着马后足大,心里十二分地恼愤,就连夜传谕,把景运街的百姓,不论男女老幼,一齐捕来,着刑部勘问,胡乱定了怨谤大逆不敬的罪名,旨下弃市。可怜那些百姓,连做了鬼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哩。这一场冤狱,共戮无辜良民七百九十五人,那做灯虎的穷秀才倒不曾死在里面,这时已闻风逃得远远的了。
只苦了住着走不脱的良民,去代人受过:西华门外血肉模糊,冤恨冲天。当时眼见的人,伤心惨目,所听的人无不酸鼻。这种忍心残酷的行为,差不多和焚书坑儒的祖龙相仿佛了。
再讲那相土胡铁口,元宵那天相了太祖,说他有皇帝的容貌,市上的人都道他浑讲,便一哄地走散。胡铁口做不到生意,自己也觉失言,只得垂头丧气地收了摊,没精打彩地回寓。寓主人来算房饭钱,胡铁口说道:“今天晦气,一文也不曾弄到手的。“当下把相太祖的一段经过说了出来,那寓主人听罢大惊说道:“照你这般地快嘴,迟早是要闹出祸来的。”胡铁口道:“那人的确具着天子相,俺是依相直来的。有甚祸患。”
寓主人说道:“你不知道,现在的新皇帝朱老四,不常的微服私行出宫,你不要真地碰着了他,恐你这条性命也就在眼前了。
”胡铁口见说,也有些心慌,害得他一夜天不曾合眼。第二日的清晨,胡铁口心想躲在寓中,不出去做那勾当,实在寓主索逼得厉害,还叫伙计做好做歹地要赶逐他出去。胡铁口没法,只得硬着头皮仍到街上来摆相面摊。不料摊才得设好,便有两个将校打扮的上来,大声问道:“你是胡铁口吗?”铁口答道:“在下正是。总爷们可是来问出征吉凶的吗?”那一个将校笑道:“不是咱们看相,有人叫你衙门里去看呢!”说着拖了胡铁口便走。铁口忙道:“二位可否等在下收拾了摊再去?”那将校睬也不睬,竟横拖倒拽地把胡铁口和猪般地牵了去。路人瞧见的,都说胡铁口说话太骇人听闻,应得要吃官司。那将校牵着铁口到了刑部大堂,刑部司员不曾得着上谕,不知把胡铁口怎样的办理。忽接到礼部的公牍,把胡铁口提去。这时胡铁口已昏昏沉沉的,自知是吉少凶多了。
不一刻,见一位紫袍纱帽的官儿,把他弯弯曲曲地带到一所大殿的檐下,那官儿便向殿上跪说了几句,却听不出些什么。
那红袍官儿退下来,就听得一种又缓又清脆的声音唤道:“传胡铁口上殿!”红袍官儿执笏上前,命胡铁口从丹墀下直跪上去,就听见簌簌地一阵响,殿门的珠帘已高高卷起。那殿上似有人问道:“胡铁口,你原名叫什么?是哪里人氏?从实奏来。
”胡铁口和狗一样地伏着,连正眼都不敢觑一觑,也不晓得殿上是什么官。这时听得问他的姓氏,便徐徐地答道:“罪民原叫胡维庸,祖贯是凤阳蒙城人。”殿上又道:“你可读书识字吗?”胡维庸叩头道:“罪民在三年前,也曾讲过学的,为了家贫才弃儒卖艺。”只听殿上朗声道:“胡维庸!你且抬起头来。”维庸真个昂头望上瞧时,但见殿柱盘龙,金碧映辉,殿门上这块匾额,朱髹泥金,大书着“谨身殿”三个字,殿的两旁排列着戴珠边凉帽,紫衣红带,足登碧靴的校尉。正中端坐着的不是别个,正是昨夜看相时说他有天子相的那个客人。
维庸这才醒悟过来,知道上面坐的是大明皇帝朱元璋。不觉吓得他魂儿出窍,半晌叫不回来,只是一味地叩头称着死罪。
朱太祖却很霁颜地问道:“维庸,你既是读书之人,朕有个上联拿去对来。”朱太祖本不甚识字,就随便写了一句,由传事监从龙案上取了纸笔递维庸。维庸看那题纸上写着上联道:“出字两座山,重重叠叠重庆府”,维庸那时福至心灵,他略为一沉吟,便续下联道:“磊文三块石,大大小小大明州。”维庸写罢,仍俯伏在地上。传事监下来,把上下联取去呈上,朱太祖读了大喜,立即钦赐翰林学士,着赴礼部习仪三个月。维庸谢了恩退下,自往礼部衙门去了。
后来朱太祖相胡维庸,常和他说笑道:“你说朕可以做皇帝,你能够做翰苑,现今怎么样了?”维庸也笑道:“当时若晓得是陛下,臣还是这般说呢,那一定要说陛下是太平天子了。
”太祖也不禁大笑,这是后话不提。
再说那胡维庸,在礼部习了三个月礼,也居然峨冠犀带,和群臣一般的列班上朝。朱太祖每召他问事,维庸随答如流,往往同上意暗合,因此太祖渐渐宠信维庸,两个月中连擢升七次,授维庸为兵部尚书,华英大学士。真是权倾朝贵,气炎薰人。维庸仗着圣宠有怨必报复,凡贫时不睦的人,都被他杀的杀,遣戍的遣戍,一个个弄得家破人亡。并那寓主人也不肯放过。维庸恨他逼取房饭金,饬役去捕时,那寓主人闻得胡铁口富贵得志,便收拾起细软,星夜携眷逃之天天了。维庸既这般地横行,朝野侧目。但他于太祖面前却十分趋奉。太祖被他谄媚得头昏颠倒,称维庸作第一贤臣。太祖又因出宫微行逢着维庸那样的能臣,他私行的念头越觉得踊跃了。
有一天,太祖恰巧单身出外,遇着一个老头儿在那里讲着太祖的历史,还呼太祖的小名老四,太祖怒他不敬,把那老头儿的家族亲戚邻人都捕来杀了,无辜株连的又是四百多人。
于是应天的百姓人人知道太祖要出来私访,吓得他们连朱字也不敢说了。那时东华门外,有一个卖牛尾汤的王老头,他每天晚上终把担儿挑出来,摆在那里售卖。一天,他停摊在那里,有个中年男子来吃他的牛尾汤,吃完之后,摸摸袋里竟然不带一文。那中年男子笑着对王老头说道:“今天不曾带得钱,改日补给你吧!”王老头见他紫衣碧苏,相貌不凡,谅系是官家子弟,忙连说:“不打紧的,爷只管自去就是了。”
谁知第二天,那中年男子又来了,吃好汤不给钱,只问王老头姓名,今年多大年纪,家里有什么。王老头答道:“小老儿姓王,人家都称我王老头,现已七十六岁了,家中并没子女,只有一个老妻。”那中年男子道:“你只有夫妇两个,何必这般地巴结,许大年纪还要天天做买卖。”王老头说道:“小老头想赚几个钱下来,买块土地,便将来老骨头有归宿。”中年男子听了,向王老头点头笑了笑去了。王老头也不向他要钱。
过了四五天,那中年男子又来了,把一碗牛尾汤吃完,从衣袋里掏出两张纸头递给王老头道:“一张是还你的汤钱,一张是送与你的。”王老头不知上面是多少钱数,只谢了声,望着袋里一塞。那中年男子自去,从此就不见他再来了。
王老头心里很是狐疑,将两张纸儿叫人看时,一张写着内务部支银五百两,一张是紫金山下划地十亩,着该处地方官办理,末脚盖着鲜红的朱印,是“皇帝宝玺”四个大篆。看的人大惊道:“这是皇帝的上谕,你从哪里得来的?”王老头见说,也吓得发起颤来。慌忙奔到家里和老妻连夜逃避。东华门外从此没有卖牛尾汤王老头的踪迹了。不过经这件事传扬开来,太祖微行的消息,到处都传遍了,大臣和李善长等纷纷交章入谏。
太祖也怕晓得人多了,被人暗算,只得渐渐地敛迹起来。但太祖不便出外,自然只有距在宫里,和瑜妃、惠妃等厮混了。
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未免得厌烦了。恰巧这时惠妃翠娥的妹子翠英从杭州来探望她的姊姊。明宫里规例,外戚非奉召不得入宫。惠妃便告诉了太祖,把翠英宣召进宫。她们姊妹相逢,各诉着离衷,十分亲热。到了晚上,惠妃便留她妹子住在仁和宫中。又怕皇帝来打扰,吩咐了宫女,将宫门的竹帘放下,宫门外摆上一盆月季花儿。皇帝瞧见就不进宫来了。这个暗号还是汉朝的宫闱中传下来的。凡嫔妃们月事转的当儿,皇帝来临幸时不便忤旨,只拿一盆月季花摆在宫门前。皇帝看了,晓得那妃子正月满鸿沟,不能行事,便不来临幸了。明宫里也袭着这规儿,所以惠妃令放月季花在门前,算是拒绝皇帝的意思。
这天晚上,果然被惠妃瞒过,太祖经过仁和宫时不曾进去。至于白天,却不能让皇帝不进来。
明日早晨,太祖有心要看惠妃的妹子,待退了朝,便踱到仁和宫来。其时惠妃和她妹子翠英还在那里梳头,翠英想要走避已是来不及了。直羞得她满面通红,低垂着粉颈抬不起头来。
太祖微笑着坐在一旁,瞧她姊妹两人梳。翠英一时慌忙了手脚,把一朵榴花掉到地上,正落在太祖的脚边。太祖便去拾了起来,轻轻地替翠英簪在髻边。这一下子,弄得翠英益觉害羞,几乎无地自容,泪盈盈地要哭出来了。她忙着草草挽髻,三脚两步地逃入后宫。惠妃睨着太祖道:“她是个乡间小女儿,不惯和男人们亲近的,皇上今天这样地迫着她,下次就吓得不敢进宫来了。”太祖笑道:“俺哪去迫她,因瞧她虽是乡间女儿,倒要比你有趣得多呢!”惠妃见说,知道太祖是不怀好意的,便也看了太祖一眼,微笑着不做声了。
太祖默坐了一会,见翠英不肯出来,自己很觉无味,只和惠妃空讲了几句,慢慢地踱出宫去了。那天翠英真个不敢住在宫里,连夜同她姊姊说明了,令官监挽着一乘板舆,把翠英送回府中。原来吴祯自太平调回京里,太祖登极封了侯爵,加了大将衔。又因他大妹子翠娥做了惠妃,吴祯已是国舅了。太祖便替他在应天建了国舅府,命吴祯把家属接来居住。
吴祯是父母双亡,只接了他舅父和二妹翠英伴他的妻子住着。从此他们兄妹手足常常可以叙谈,骨肉团圆十分快乐。吴祯的妻子本是个蒙古人,是淮扬都司帖勃阑的妹子,生得沉鱼落雁,有十二分的姿色。淮扬被张士诚占领,帖勃阑尽忠,妻子祖姑儿氏殉节,剩下妹子帖兰伶仃无依,逃难到了龙兴,给吴祯的部下获住了,献与吴祯,吴祯见她美丽,想自己还不曾有妻子,便和帖兰做了夫妇,他们两人的爱情很为浓厚。况吴祯青年得志,膺着荣封,又做着国戚,天天拥着一个娇妻,真是享不尽的艳福。似这种光阴,怕南面王都及他不来呢。
闲文少叙,那天翠英似逃难般出了仁和宫,回到国舅府中,他哥哥吴祯出游还没有回来,翠英便和她嫂子帖兰闲谈着。不一刻,吴祯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见她妹子回来,也随口问了些宫中情形,翠英胡乱答了几句,却把太祖替她簪花吓得逃走出宫的事瞒落了。过了半个多月,正是七月七日,俗传是双星聚会的七巧日。仁和宫的惠妃又打发了宫监,打了乘软轿来迎她妹子翠英进宫去赏花乞巧。翠英要待推说不去,转是吴祯来劝道:“咱们虽说是自己姐妹,大妹子究竟是位贵妃,怎么可以违拗呢?二妹子还是去走遭的好。”翠英没法,只得乘了软轿,由内监们直抬入宫来。
翠英坐在轿里,见他们抬着自己仍进那端门,从边廊的甬道上,弯弯曲曲地走着,半晌还不见停轿。翠英这次进宫,不过是第二转,一时也分不出那东西南北。又过了一会,经过了几十重的门户,到了一个所在,轿子才渐渐走得慢了。走不上百步,轿子停住,便有三四个宫女过来打起轿帘,扶了翠英下轿。两个宫女在前引路,领翠英到了个竹轩里,只见四周都是修篁,照得轩中的器物也变了碧色了。
走进轩门,是个极猜致的客室,几案整洁,壁间悬着名人书画,书架上满堆着玉简古籍,旁边是个月洞门。宫女领翠英进了月洞,见那室中的陈设比较那客室越发精致了。琴棋书画,无不具备,案上的古玩都是自己所不经见的。真是满目琳琅,令人眼也花了。靠月洞门的左侧,设着一只小榻儿,罗帐锦褥华丽非凡。正中的圆桌上,摆着杯盘果品,那宫女请翠英坐在榻上,一个宫女早倒上一杯豆蔻茶来。翠英接着,喝了一口,觉得凉震齿颊,香溢眉宇,味儿地甘芳自不消说了。翠英一头吃着茶,便问那递茶的宫女道:“惠娘娘怎么不来?”那宫女答道:“惠娘娘方侍候着圣驾在那里饮宴,只叮嘱我们陪吴小姐少待一下,等皇上起驾,惠娘娘就可脱身来和小姐叙晤了。
”翠英点点头也就不多说了。
到了午晌,宫女们送膳进来,翠英胡乱吃了些,等着她姐姐不至,心里焦躁起来,便走出了竹轩,望四处玩了一转。轩外却是个很大的花园,这时是夏末秋初,没甚可玩的花草,只是阴浓碧树掩盖了一带粉墙,凉风阵阵地吹来,真叫人胸襟为畅了。翠英游览了几处亭轩,看看天色晚了下来,于是回到竹轩中,见那顶圆桌上已排上酒筵,四个宫女很整齐地立在一旁,瞧见翠英进来,都微笑着相迎。翠英因她姊仍没有到,心上早有点不耐烦了,正要动问,忽见月洞门的右侧小门徐徐地开了,环佩声丁冬,盈盈地走进一个美人来,翠英还当是她姊姊,忙起身相迎,再瞧时却是不认识的,不禁怔了一怔,那美人微笑道:“吴小姐寂寞煞了吗?”翠英不及回答,那美人又道:“惠娘娘给皇上缠住了,看来今天是没工夫来的了,所以叫我来伴着吴小姐,请用了晚膳,那时送吴小姐回府就是了。”翠英听得她姊姊没空儿,连晚饭也不要吃了,便欲令她们打轿回去。
那美人格格地笑道:“吴小姐且莫心急,既然来了,终须进晚膳去,况我是奉了娘娘的命来侍候小姐的,倘小姐此刻就回了府,惠娘娘见责起来,叫我怎样回复呢?”翠英见她说得婉转有理,只得应许下来。那美人便邀翠英入席,两人对面坐了,宫女们斟了酒,那美人便殷勤劝饮。
翠英觉情不可却,勉喱饮了几杯,那美人只顾一杯杯相敬,自己也陪着吃酒,看她的酒量很宏。翠英看看已有了醉意,有些支持不住起来。美人才吩咐宫人添上饭来,翠英这时多喝了几杯,不免头昏眼花了,哪里还吃得下饭呢。美人亲自来扶着翠英到那小榻上躺下。一面令宫人收去杯盘,一头附在翠英的耳边低低说道:“吴小姐暂时安息一会,我就去打了轿来。”
翠英微微点点头,那美人竟自去了。翠英睡在榻上,渐渐地沉沉人梦。
她睡得正酣,忽然给宫中的更漏惊醒。睁眼瞧时,案上烛光转明,宫女们一个也不见了,自己的身边似有人卧着。翠英矇眬中辨认出那人紫衣金带是个男子装束,不由得吓得直跳起来。只苦四肢软绵绵地一丝气力也没有,挣扎了好半天,休想动得分毫,额上弄得香汗淫淫,胸口娇喘吁吁,双足不住地上下乱颠。那紫衣的男人已翻过身来,轻轻按住了翠英的前胸,和声悦气地说道:“吴小姐不要心焦,你姐姐也快来了。”翠英忙推开了他的手,细辨声音笑貌,分明是那位皇帝姐夫。便咬着银牙骂道:“翠娥惠妃这贱婢卖我吗?你设这种圈套,可把我害死了。”说罢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朱太祖见翠英哭了,转把好话安慰她道:“吴小姐不要错怪了你的姐姐,这件事都是俺的计划,和你姐姐是毫不相干的。
”翠英这时气愤极了,也不管什么皇帝不皇帝,竟含着满脸地娇嗔大声说道:“你们用了这种鬼计,要想把我怎么样呢?”
太祖见问,带着笑道:“并不是把小姐怎么样,实在爱你长得俊俏不过,几乎想死了俺,所以才将小姐赚进宫来。如其小姐肯一心嫁给俺的,俺决不亏负小姐。你瞧你的姐姐,现在封了惠妃,居在仁和宫里,伏侍有宫女内监,进出是凤舆安车,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绸缎绫罗,唤一声一呼百诺,一举步前护后拥,多么荣耀威风。那些宦家的女儿,谁不愿嫁俺做嫔妃,俺却一个也瞧不上眼,只是爱着小姐,不知道小姐的心上怎样?”大凡女子心理是没有不爱虚荣的,翠英出身是小家碧玉,她平时闻得自己的姐姐做了皇帝的贵妃,心中未尝不暗暗羡慕,及至进宫和那姐姐相晤时,见她满头的珠光宝气,遍体绣服锦衣,不觉自惭形秽了,艳羡的念头越加高了一层。此刻听了太祖的一番话,芳心不由得一劝,又经太祖小姐长、小姐短的,把个翠英早叫得心软下来。太祖见翠英默默不语,知她意已打动,便格外做出温柔的样子,百般地趋奉翠英。说得翠英眉开眼笑,把粉颈一扭道:“我姊姊封了惠妃,我却没得封了。
”太祖笑道:“封号多着呢!俺宫里的妃子谁也及不上你那样美丽,俺就封你做了吴美人吧!”翠英很觉喜欢,这才在枕上叩头谢恩。两人说说笑笑,双双同人好梦。
明天起来,太祖命吴美人居了长春宫。又谕知吴祯,说册封翠英做了美人,吴祯即进宫谢恩。太祖自有了吴美人,天天宿在长春宫里,把宁妃、瑜妃、惠妃,一古脑儿丢在脑后。宁妃和瑜妃倒还不过如是,独那惠妃见太祖专宠着她的妹子,一缕的酸气自丹田直冲到脑门。一天惠妃真有些忍不住了,乘着太祖还没有退朝,竟赶到长春宫来大闹。要知惠妃闹得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宫廷祸兴胭脂劫宰府奇谋肱股诛
却说惠妃因自己的妹子吴美人专宠,心里十分气愤,几次要赶到长春宫来和她妹子拚命,都给一班宫女们劝慰住了。有一次上,她万万忍耐不住,又摩拳擦掌地要往长春宫去,口里连呼着备车,经旁边的宫人劝道:“娘娘还是忍气些的好,现在吴美人正在得宠的当儿,虽然是自己的姊妹,不幸她变下脸来,有皇上在那里帮护着她,不是要弄出乱子来吗?那时反悔之不及了。”惠妃听了宫女的话,倒也很为有理,只得忍住了一口气,暗底下却召吴祯进宫来,把翠英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又将翠英恃娇专宠的行为也说给吴祯听,并说翠英欺负自己,眼孔里竟没有她姊姊了。说罢,眼圈一红,早扑簌簌地流下泪来。
吴祯一面安慰着,一面说:“娘娘不要过于伤心,须保重自己玉体,这件事只消嫂子进宫来,向吴美人那里劝说一番,或者得她的回心转意也未可知。”惠妃点头答应。吴祯退出宫去,便和他的妻子米耐帖兰说了,命她进宫来替惠妃姊妹调解。
帖兰允许了,吴祯就假托着惠妃宣召他妻子进宫来,打起一乘软轿把帖兰送进宫去。谁知帖兰这一去竟杳无消息,老给他一个不出来。吴祯在外等得好不心焦。看看已七八天过去,仍不见帖兰出宫,吴祯急得抓耳揉腮,自己寻思道:“莫不成她们姑嫂要好,把帖兰留着吗?”要待到宫中去打听,却格着外戚不奉宣召不许进宫的规例,不便进去。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转眼一月多了,帖兰仍不出来。吴祯没法,亲自候在宁安门外,向那些内监们探问,都说不曾知道。
恰巧一天有个小监出来,吴祯忙上去看时,认得是常常到自己家里来送御赐物的,因招呼他道:“小哥哪里去?”那小监回过头来,认得是国舅吴祯,便答道:“皇上命咱到国公府里送人参去。爷在这里做什么?”吴祯见问,就悄悄地拉他到僻处,掏出一包碎银递给那小监道:“这点儿小意思,给小哥买些果饵吃。”那小监平日不大弄得到钱的,见吴祯送银子与他,不禁眉花眼笑地说道:“咱不曾有什么功绩,怎好受爷的赏赐。”吴祯也笑道:“那是笑话了,你只管收了,我还有事拜托你呢。”那小监收了银子,很高兴地问道:“爷有什么事咱就立刻去干。”吴祯说道:“没有别的,我就问你一句话,我们那位国舅夫人,现在宫中做些什么?”那小监听了,不觉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吴祯见他形状蹊跷,知道内中定有隐情,便去附着小监耳朵低低说道:“你有什么不能告诉人的,尽可对我讲了,我决不为难你的。”那小监想了想,对吴祯说道:“咱老实给爷爷说吧,国舅夫人自那天进宫,如今还住在宫里呢!”吴祯说道:“那是我知道的,但不知道她住在宫中老不出来,却是为什么缘故?”那小监到底年纪小不识好歹,这时听了吴祯的话,便拍手答道:“早哩,早哩!咱自国舅夫人是不出来的了。”吴祯吃了一惊道:“这话怎讲?”那小监笑道:“皇上和国舅夫人天天在永寿宫里饮酒取乐,看他们正好亲热呢,会舍得出来吗?”吴祯不听犹可,一听了小监说罢,早已气得眼中出火,七窍生烟:“反了!反了!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俺吴祯不出这口气誓不为人!”
他这一叫,吓得那小监面如土色,慌忙说道:“爷这样的大闹,不是要连累了咱吗?”吴祯这才忍住了气,回头向小监说道:“对不起,小哥。我们再见吧!”那小监也巴不得他有这一句话,便谢了声吴祯,飞般地望国公府里去了。
吴祯气冲冲地回到家里,跳进踯出,拍台拍凳地大骂起来,慌得家人奴仆们似老鼠见了猫般地惊得四散躲藏不迭。吴祯正在怒气不息,忽听得左将军傅友仁来相探,吴祯只得出去相见,两人携手进了书斋,谈了些闲话。吴祯于言语之间,说起朝廷很觉怒形于色。友仁几次询问,吴祯只是用别的话支开去。友仁是何等乖觉,晓得吴祯定有什么说不出的隐衷,便起身告辞回来,将吴祯的形状暗暗去说给胡维庸知道。
其时的维庸已封了太师太傅,权倾四野,朝臣多半侧目。
在这个当儿,刘基方罢相,左丞相汪广洋被诛。维庸不免兔死狐悲,私下对李善长说道:“皇上近来心境大不似前,而且多疑善变,朝士皆朝不保夕,我们应早自为计。”原来善长和维庸已结了儿女亲家,两下交情很密。这时善长听了胡维庸的话,只默默地不作声。维庸疑善长心已动,便去勾结了左将军叶升、都督王肇兴、员外郎吴焕、御史徐敬等等,专一收拾人心,招揽同党。维庸家里蓄着勇力数百人,又在府中深夜打造武器。
那时听得同党傅友仁的报告,知吴祯也有异心,于是连夜把吴祯邀至相府,维庸亲自为吴祯把盏,一杯又一杯,把个吴祯灌得大醉,维庸趁势用言语激动他,吴祯酒后忘了顾忌,将皇上强占自己妻子的事和盘托出,还说了些不臣的大话。胡维庸素来知道吴祯的勇猛,有心要收他做心腹,当时见有机可乘,便故意叹道:“国舅出入戎马,把生命去争来的功劳,只酬得区区千五百石的侯爵,倒不如刘基这一班人,毫不费气力地转封了他们公爵,那真是不平的事。况国舅夫人又给皇上糟踏了,难道主子不念功臣的辛苦吗?倘外面把这件事传扬开来,叫国舅有什么脸儿立在朝堂呢?”这一席话,把个吴祯说得面红耳赤,拔出佩剑,啪的一声击碎桌上一只酒杯,咬牙切齿地骂道:“罢了!罢了!今番俺若得着机会,也叫那牧牛儿和这杯儿一样!”维庸见吴祯已入彀中,忙摇手止住他道:“国舅就要行事,也得秘密一点。你这样地大惊小怪,风声泄漏,不是画虎类犬?”吴祯正色作谢道:“全仗丞相的包涵。”维庸低低说道:“不瞒国舅说,我也久有此心,只是没人帮助,不敢举事。
”于是把自己谋划细细地和吴祯说了,吴祯大喜道:“丞相如果行大事,俺吴祯不才,愿助一臂之力。”维庸也十分有兴,一面吩咐左右洗盏更酌。维庸又将傅友仁、叶升、徐敬、王肇兴、吴焕等一干人请来,大家歃血为盟,置酒共饮。是年的冬月里,胡维庸的府中大门上,忽然生出一颗灵芝来。术士李俊说道:“灵芝是皇帝之瑞,将来必出天子。”维庸听说,谋乱之心越发高了起来。,并邀集吴祯、徐敬、叶升等设筵庆贺。
其时李善长罢相,尚书余雄又割职,且遣戍河南。维庸深怕自己也不保,连夜聚议起来。一方面去邀元朝的后裔马立,命他纠了亡命自外杀入接应。
这里叶升去和禁卫指挥曹聚说好了,到那时开了禁城迎入。殿前都尉张先本是维庸的外甥,当然是同谋了。
再说那吴祯的妻子米耐帖兰,自从那天乘了软轿先到惠妃宫里,姑嫂相逢叙了一番寒温,因惠妃和帖兰还是第一次见面呢,两人谈了一会,帖兰便起身往长春宫来见吴美人,她和吴美人是素识的,因此格外亲热。帖兰满心想替惠妃说几句话,那吴美人只问长道短,帖兰弄得不好开口。两人正在叙谈,忽的圣驾进宫来了。帖兰要待避去,吴美人把她阻拦着,帖兰没法,只有跪着一同接驾。朱太祖叫宫女把她们扶起,一眼瞧见了帖兰,觉得她神如秋水,容光照人,便问吴美人道:“那是何人?”吴美人笑道:“便是臣妾的嫂子。”太祖惊道:“吴祯有这样一个妻子,俺倒不曾知道的。”说着就命摆上筵宴来,吴美人拉着帖兰共饮,那帖兰本不懂得什么礼节和廉耻,三杯下肚,说也来了,笑也来了,免不得和太祖眉来眼去。吴美人要笼络皇上,便分外凑趣,有心把帖兰灌醉了,扶入后宫去,太祖便跟来后面,这一夜就和帖兰就成了好事。
第二天太祖命帖兰居了永寿宫,晚上便来和她取乐。帖兰见太祖魁梧,又贪着富贵,住在宫中,一天又一天地下去,竟忘记出宫了。但这件事只吴美人和宫女们知道,惠妃却一点也不知情。吴祯在外面等候帖兰很是心焦,便去探问那个小内监,把宫里春光完全泄漏。吴祯听着了消息,私下又一打探,方知帖兰失身的事,一半是吴美人的鬼戏。吴祯恨得牙痒痒地指天划地地骂道:“翠英这贱婢子,早晚要死在俺的刀下!”
一天的夜里,太祖在永春宫中和帖兰对饮,酒阑灯迤,双双携手入帏,正拟同赴巫山,猛听得宫门外喊声大起,接着又是震天价一声响亮,宫门前脚步声杂乱,太祖在床上一手提着帐门,吩咐宫人出去探问,谁知宫门才开,早有五六个内监,慌手慌脚地直跑进来道:“不好了!贼人打进来乾清门了,快请圣驾出宫避贼要紧!”太祖听了大惊道:“贼是谁?”这句话还不曾说完,又听得轰然的一声,两个内监连跌带滚地进来报道:“乾清门被贼人打倒了,现在侍卫们拼死抗拒着,圣驾速速避贼!”太祖这时也不觉心慌,忙着起身下床。
太祖回过头来,心上又是不忍,便一把拖了帖兰,七跌八撞地奔出永春宫,前面六七个内监和一大群宫女,纷纷地随着拥护。太祖和帖兰走出了永春宫的正门,只见南面的谨身殿上,火把照耀通明,几十个侍卫且战且退,贼人便一拥入来,为首的人手执着一口扑刀奋力杀入来,勇不可挡。太祖认得是吴祯,疑他到来救援的,要待叫应他时,再看吴祯,只望着侍卫们乱砍,向着甬道上杀了过来。太祖知是不妙,当下也顾不得帖兰了,便把帖兰往宫女堆里一推,自己往人丛中逃走。那吴祯领着党人,飞奔地杀入永春宫,寻太祖和帖兰不见,回身出了宫门,又与一大队侍卫相逢,大家在甬道上厮杀着,吴祯一口刀好似猛虎一般,十余个侍卫那里抵挡得住,不到一刻,已被他杀得落花流水了。吴祯杀退了侍卫,竟奔长春宫来,吴美人也闻得宫外喊声,内监接二连三地报贼杀来,吴美人慌得手足无措,旁边几个内监宫女,把吴美人拥着走。
才走出宫门,劈面恰恰撞着吴祯,吴祯一见了她的妹子,不禁心头火起,便提刀大喝道:“贱婢认得我吗?你嫂子到哪里去了?”吴美人见她哥哥满脸的杀气,吓得战兢兢地答道:“嫂子在永寿宫里。”吴祯大怒道:“永寿宫俺已去过了。”
说着一刀望吴美人砍来,吴美人忙闪躲,哪里还来得及,身上早着了一刀,仆地倒下卧在血泊里了,吴祯也不问她死活,返身杀进甬道,到仁和宫来寻朱太祖。
这时帖兰随一群宫女,也拥在甬道上奔逃,吴祯领了党人,一路追赶着乱剁乱砍,可怜一班娇肤嫩肌的宫女,怎经得如狼似虎地蹂躏,霎时间哭声震天,吃着刀的都倒在地上,有几个受着轻伤的也倚在门沿上啼哭。吴祯其时在宫人中认出了帖兰,一把将她扭住,如提小鸡般捉了过来,方要细细地问她,忽见朱太祖慌慌张张地从右边长廊上转出来,吴祯便一刀剁翻了帖兰,提刀来赶太祖,口里还大叫道:“朱元璋休要逃走,俺来找你算帐了。”太祖听得脑后有人来追,惊得魂灵也出了窍,不敢再走长廊,一回身穿过了景福宫,飞跑出聚景门,逃往御园中来。
那吴祯不舍,也拼力地追着,看看要赶上了,太祖跨上金水桥,吴祯也上了金水桥,太祖喘着说道:“吴祯!你不念君臣之义,竟忍心弑朕么?”吴祯大喝道:“你霸占俺的两个妹子,心还不足,连俺的妻子也被你玷污了,还讲什么君臣不君臣!”说罢尽力地一刀向太祖剁来,太祖急忙躲避时,吴祯用力过猛,那把刀正劈在金水桥的桥栏上,并刀背也几乎陷没了,吴祯拔那刀急切又拔不下来,心里又气又恨,狠命地一扯,把桥栏拉折,那刀才得脱离,再瞧那刀口,已是卷缺的了,吴祯提着刀,回头再看太祖,早绕过太华池,去得远远的了。吴祯还想追赶,忽听得墙外呐喊声连天,火光照着犹若白昼,那宁安门顿时大开,无数禁卫军杀将入来,吴祯的党人也从后赶到,拦住禁卫军厮杀。谁知禁卫军愈杀愈多,这里一队没有杀退,左边又是一队杀到,看看把吴祯围在中间。吴祯大吼一声,挥起了缺口刀,奋勇地冲将出来。
恰巧叶升和徐敬,领着三四百个勇士,从宁安门来接应,三个人集在一起,杀开一条血路,一拥地出了宁安门,吴祯尚欲进宫去找寻太祖,叶升劝道:“咱们赶快杀出去吧!听说王肇、傅友仁等事机不密,事急都已自尽了。此刻赵翼云将军亲率大队人马,杀进西华门来了。”吴桢惊道:“胡丞相怎么样了?”叶升答道:“丞相见大事不甚得手,已领着几十个家将管自己退去了。”吴祯顿足说道:“罢了!罢了!很不容易得的机会,怎么轻轻放弃了呢?”说着,果然听人喊马嘶,远远地看见殿前指挥王光,大将赵翼云和总管马如飞统着大兵进城来杀贼。吴祯问叶升说道:“事既弄糟了,左右不过是死,俺们索性杀上去吧!”叶升还不曾回答,那后面跟着的党人和勇士,本是些乌合之众,听得大军到了,谅也敌不过的,便发声喊一哄地散了。吴祯越发愤怒,忙向一个勇士换一把腰刀,同叶升、徐敬领了不曾走的三十名勇士,竟来迎大队军马。
两边相遇,吴祯气愤地首先陷阵,王光知道吴祯凶猛,也不来对敌,只指挥士卒把他们一队人一齐围在中间。吴祯仗着自己的武艺,左冲右突,那兵士只管围绕上来,一层厚似一层。
任你吴祯有多大本领,休想杀得出去。忽然兵队里一声呼啸绊马索骤起,把吴祯绊住。吴桢只向前奋杀,不提防脚下一绊,好似玉山倾倒般地跌了一个斤斗,翻身要待跳起来时,早有拿钩手把他搭住。猛虎似的吴祯这时绳穿索缚地被兵士抬着去了。吴祯既经擒获,叶升、徐敬就容易对付了,不到半刻工夫,双双同时被土兵获住。还有三十几名勇士,都吃乱兵砍死,一个也没有漏网。那元朝的后裔马立,也领着百来个亡命,想杀入城来接应,跑到东华门相近,望见城内灯火通明,东华门前禁军林立,戈戟森严,知道事机已败,城中有备,便悄悄地退去了。这里赵翼云等令把皇城紧闭,大搜余党,直到天明才收了军士,将吴祯、叶升、徐敬等一干人犯以及家属亲戚之类,一并捆绑上殿来,听太祖亲自发落。其时的文武大臣都进大内来请圣安。
那朱太祖被吴祯赶得走投无路,险些给吴祯追着,幸亏一刀砍在桥栏上,太祖才算脱身,一时慌不择路地去躺在鱼东亭的假山洞里,后来听得贼党已经禁军杀退,太祖惊魂始定,忙来长春宫看吴美人,见宫女们已把她扶在床上,右臂上着了一刀,用幅白绫裹着,面色和黄金纸一样,浑身都染着血污。吴美人一瞧见太祖,不禁呜咽着说道:“妾兄叛逆,臣妾罪该万死!”太祖安慰她道:“这事不干卿,卿只放心静养就是了。
”说罢再三叮咛宫女,叫她们留心伏侍,自己便望永寿宫走来。
但见那甬道上杀死的宫女,东一个西一个,有的身首分离,有的只砍伤了手足,兀是在那里挣扎。太祖看了这样的情形,也觉得惨目伤心。忽见那帖兰还睡在宫人的尸体旁边,双眸紧紧合着,面色灰白,肩上的刀伤处血仍汩汩地流个不住。摸摸胸口,尚有奄奄一息,太祖呼那宫监,却没人答应,大约都四散逃走了。太祖没奈何,只得亲自去搀那帖兰,可怜她那香体是软绵绵的,哪里能够行动呢!
太祖便放出吃奶气力来,把她拥在肩上,一步步地挨到永寿宫里,却扯了一块衣袖,替帖兰包了伤口,又去金壶内取了半盏的清水,慢慢地灌入帖兰口里。过了好半晌,才见帖兰星眼乍启,微微一声:“痛死我了!”那泪珠儿似泉涌地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