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 第 15 页/共 45 页
于谦录了口供,把徐老五收了监,就提起笔来书着判词道:胡生只缘两小无猜,遂野鹜如家鸡之恋。为因一言有漏,致得陇兴望蜀之心。幸而听病燕之娇啼,犹为玉惜,怜弱柳之憔悴,未似莺狂。而释么凤于罗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袜底,宁非无赖之龙?蝴蝶过墙,隔空有耳。莲花卸瓣,堕地无踪,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谁信?是宜稍宽笞扑,赐以额外之恩。姑降青衣,开彼自新之路。徐老五魄夺自天,魂摄于地,浪乘槎木,直入广寒之宫。径泛渔舟,错认桃源之路。遂使情火熄焰,欲海生波,刀横直前,投鼠无他顾之意。寇穷安往,急兔生反噬之心。风流道,乃生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即断首领,以快人心。琴姑身虽未字,年已及笄,为因一线缠萦,致使群魔交至。葳蕤自守,幸白璧之无玷。缧绁苦争,喜锦衾之可覆。嘉其入门之拒,犹洁白之情人。遂其掷果之心,亦风流之雅事。仰彼邑令,作尔冰人。冤哉王生,宜其家室。王嫠片言相戏,泄漏春光,虽未为两性之情牵,姑与以三分之薄惩。此判。
要知于谦判案后怎样复旨,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庭院深深青梅竹马孤帏寂寂流水高山
却说于谦判断了这件奸杀案,令琴姑嫁了王宾,徐老五斩决,胡秀才革去头巾,王寡妇薄责了事。一面又将这件案子的前后情形,草成了奏牍入报宣宗,宣宗帝看了,便下旨嘉奖,当时朝野哄传,都说于谦是宋代的龙图再世。宣宗帝便将于谦内调,加为兵部侍郎。
光阴如箭,自宣宗帝杀了孙贵妃,是年贤妃吴氏竟生下一个太子来。宣宗对于那个假太子,本来满心不悦,因已册立东宫,不好废黜他。现在既有了亲子,自然喜欢得了不得,就拿张寇李戴的法子把假太子移出东宫,赐名祁钰,封为晟王。贤妃所生的真太子,却袭了东宫位置,仍名祁镇。这样地长幼互换了一下,在宣宗是心满意足,只是吃亏了那个假太子,阿哥反做了兄弟,不过算做了一年多的储君交椅,这时便生生地让给了人家。宣宗干这件事,很是秘密的,但朝里的亲信臣子,终瞒不了许多,不免要传扬出去,后来晟王长大了,闻得幼年的经过,知道自己也册立过东宫,因此起了一种妄想,弄出兄弟篡位的事来,这且不提。
其时尚书金幼孜和学士蹇义前后病死了,侍郎黄淮也致任家居,朝中的大事都由三杨主持。宣德第十年,宣宗忽然圣躬不豫,召太师杨士奇等托付了大事,是夜宣宗驾崩,凡在位十年,寿三十八岁。杨土奇等进行举哀,一面奉太子祁镇即位,以明年为正统元年,这就是英宗皇帝。又追谥宣宗为章皇帝,庙号宣宗。尊张太后为太皇太后,胡皇后为皇太后,生母吴氏为贤太妃。改封弟祁钰前太子为郕王。
时英宗还只有七岁,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英国公张辅、杨溥、杨士奇、杨荣等四大臣辅政。上朝的时候,太皇太后南面坐,英宗侍立在东首,四大臣立在西边下首,群臣奏事,太皇太后就殿上裁判。逢到了大事,和四辅政大臣酌议,议毕才宣读谕旨。英宗立在一边,只是嘻嘻地笑着,有时去捋着张辅的须道:“你这髯倒很长,取下与我做马鞭子玩吗!”慌得张辅把袍袖掩住须子往外便走,英宗直追到了宫外,被内监门劝住,才算罢手。
那时翰林学士郑恒,太皇太后命为太傅,在御书房授英宗读书。皇帝的授经,不是和蒙师教童子般,放着书本子和口授的。那御书房里,须由太傅及授经的学士先到,随后皇帝来了,太傅率着一班学士,对皇帝行过了君臣的礼节,然后皇帝行师生礼,向太傅长揖,太傅避位还礼。有时皇帝只向书房中的先帝遗像行礼,或对至圣先师行礼,就算是行师生礼了,太傅也要避位还礼的。行礼既毕,皇帝南面高坐,太傅东向坐,翰林院侍讲和侍读分左右立着。
例如今天讲授的经典,太傅先翻开了书本子,御书房的首领太监,忙去御案把书展开,侍读侍进的面前也各放着一本经书。太傅出题,应讲是第几章,由太监在御案上翻出第几章来,端端正正地放在皇帝面前,当时那旁边立着的侍读便高声把第几章朗诵一遍。诵毕,侍讲便将这段经义从头至尾约略地讲过一遍,再由太傅拿经中的要义细细地诠解一番。皇帝坐着静听,遇着不明了的地方,并不当场和村童似地询难,只把朱笔放在书上圈出,待到散讲席时,由御书房的太监把书本递给侍讲,由侍讲逐一解答,书在菊花笺或牡丹笺上,俟第二天开讲时再进呈御览。那太傅侍候皇帝读书,至多讲到一章便散讲席。
英宗读书的当儿,太傅郑桓之外,杨溥、杨士奇、杨荣等也更番侍读。一个月中,英国公张辅进御书房讲授武略四次。
这五人当中,算郑桓规例最严,英宗也最是怕他,士奇和杨溥两人,英宗还有三分畏惧,若张辅、杨荣两人见了小皇帝十分优容,所以一点也没有怕惧。英宗常常和张辅闹着玩,杨荣在讲经时,英宗听得不耐烦了,把书本子望着杨荣面上一掷道:“你自己去读了吧,俺却不喜欢听这劳什子了!”杨荣没法,只好把书本拾起来,看那英宗,已是跳着出去了。逢到了英宗高兴时,把纸做了鬼脸儿,涂上黑墨和朱红叫杨荣套在脸上,迫着他学剧中的跳加官,杨荣本来很是肥胖,平时走路已觉蹒跚不堪,再戴上一个假脸儿,乌纱紫袍衬上他那双厚底朝靴,活像阎王殿上的大判官,引得一班学士傅士、侍读侍讲及太监等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了。英宗又令太监,把曲柄华盖在杨荣的背后张着,弄得御书房里规仪尽失,笑声不绝。内侍忙去报知太皇太后,不一会太皇太后驾到,见了杨荣那种形状也觉得有些好笑。那英宗瞧见太皇太后,早溜出御书房去了。
杨荣听得太皇太后来了,慌得他没处躲藏,伸手把头上的鬼脸套乱扯,才去得一半,太皇太后已走进御书房中,杨荣硬着头皮来见驾,面上却很为惭愧,那扯不去的半边鬼脸,兀是在额上荡来荡去,那些侍读侍讲等忍笑立在一边。太皇太后徐徐地说道:“皇帝稚年无知,有得罪太傅的地方,望太傅包容一些儿。”杨荣忙碰头道:“老臣蒙先皇知遇,历任三朝,敢不尽心任事!”太皇太后道:“我也知太傅忠义,不过皇帝一味地童骏脾气,似这般地混闹着,实在太不成模样子。”说着令官侍去取了紫金鞭来,递给杨荣道:“皇帝有不好之处,太傅尽可以严责。”杨荣拜受了,把鞭去悬在御书房的正中。太皇太后又把侍候的太监责骂一顿,自回宁清宫去了。英宗皇帝觑得太皇太后走了,又来书房里闹玩。那枝紫金鞭儿只算是摆摆威的,谁敢真个责打皇帝呢?
英宗在书房里玩得厌倦了,又跑到后宫去玩,那些十来岁的小宫女和小太监都是英宗的伙伴。一般宫女太监本是乡间来的,把乡间小孩子的玩意儿一齐搬不出来,什么捉迷藏、捉盲、打罗汉、翻金刚、跳八仙、跳龙、捕仙人之类,英宗有了这些伙伴,自然越发玩得高兴了。
那时小宫女中,有一个叫钱秀珠,一个叫马雪珍。秀珠是钱塘人,年龄和英宗相仿佛。雪珍为淮扬人,已有十一岁了。
这两人都生得天真烂漫的,又是桃腮粉脸。英宗最喜和雪珍、秀珠玩耍,三个人常在一起拍球斗草,没有一样不玩到了。英宗的两个保姆、四个保护的内监、四个看护的宫人虽然随在后面,英宗不愿意他们来护持。有时英宗去爬在八角亭上,秀珠、雪珍在下面拍手笑着,还把带儿抛上去吓着他,惊得那保姆太监面色如土,慌忙去把英宗抱下来,要待责骂雪珍和秀珠,英宗便来护着两人,不许保姆多说话。
秀珠又教英宗燃放鞭炮玩耍,乡间的玩童们往往把小鞭炮燃着抛在瓦瓮里,乒乒乓乓地很觉好听,英宗令内监去办了大鞭炮来,燃着掷在瓮内,盖上了木板,自己和秀珠、雪珍去立在木板上面,轰然地一响,鞭炮把瓮震开,三个人一齐从瓮上直跌下来,慌得保护的太监忙过来扶持不迭。再瞧英宗的额上,已跌起一个鹅卵块了。那保护太监便去埋怨办鞭炮的宫监,英宗却一点也不觉痛,只对着秀珠、雪珍痴笑。那许多内监宫人见了这顽皮的小皇帝,又不敢得罪,更不好不与他闹玩,真是弄得人人害怕了。
然英宗也有时玩得困倦了,和雪珍、秀珠两人去坐在草地上讲些无意识的说话,秀珠比雪珍来得聪明,又捏造些童话故事出来说给英宗听,把个英宗听得嘻开了嘴,瞪着两只小眼珠儿,眼不转睛地瞧着秀珠的脸儿。看她小嘴里一句句地吐出来,说到奇异或是好笑的地方,引得英宗直跳起来,有时竟笑得打跌了,顺手搂住了雪珍,两人并倒在草地上嘻嘻地笑着。后来秀珠的童话把英宗听出了味儿来,竟不大顽皮了。一到散了讲席,便拉着秀珠、雪珍两人去讲那童话故事,又强着雪珍也讲给他听,雪珍因自幼没有姊妹的,不曾有什么故事听见过,英宗一时迫着她讲故事,雪珍搜索枯肠,终想不出什么来,就是勉强讲出一两个故事来,也不及秀珠讲的好听。英宗以是越喜欢秀珠,渐渐把雪珍冷落起来。雪珍心下着了忙,便私下和宫人们去商量。
有几个乖觉的宫人,对雪珍说道:“西院里的王公公,他肚子里的故事很是不少,你只去哀求着,他若肯教你时那就好了。”雪珍见说,真个去向王太监恳求着,要他教些童话故事,便王公公长,王公公短地叫个王太监心软起来,把雪珍的小脸儿轻轻地捧住亲了个嘴道:“你要了这些故事去讲给谁听?”
雪珍便老实说了,是讲给小皇帝听的。王太监记在心里,只随口教了雪珍几段故事,雪珍欢欢喜喜地去了。
第二天,雪珍又来王太监处请教,王太监却打迭起精神,把有趣味的儿童故事搬出来讲给雪珍听,雪珍又去转传给英宗。英宗本来是很颖慧的,他往日见雪珍不会讲什么故事的,如今忽然口若悬河地滔滔不绝,比会讲的秀珠更讲得好听了,知道一定有人在背后教她,于是等雪珍讲完了,英宗便问雪珍:“这些故事是谁教的?”雪珍不知王太监的用意,老实把王太监说了出来,英宗立刻唤内监去传王太监。不一会王太监来了,英宗叫他讲那童话,王太监便把最好听的神怪故事说给英宗听,又加上些笑话在里面,仗着他的莲花妙舌。真说得天花乱坠,听得英宗张口结舌,津津有味。王太监讲完了一段,英宗催着他再讲一段,这样接一连二地讲着,英宗听得茶饭也无心了,只听着王太监讲故事。从此以后,秀珠、雪珍的童话英宗也不要听了,一天到晚要王太监讲。
那王太监原是内侍王充的假子,本姓佟氏,自幼便是天阉,因跟随着王充,也就冒姓为王,小名阿振。进宫之后才改名王振。这王振的为人,有小才又多机诈,善能诗人的声笑。在宣宗的时候,王振不甚得宠,心上常常郁郁不乐。现在闻得英宗稚年好嬉,想弄些事出来去博英宗的欢心,以便将来英宗亲政时,自己可借此出头。但是要使小孩子喜欢,倒比成人的难弄,讲到把胁肩谄笑的手段,去施在孩子身上,完全是无益的。又不能用美色去献媚,王振思来想去,终转不出什么念头。
一天,小宫人雪珍要他来教童话,王振探了雪珍的口气,知道英宗喜听人讲儿童故事,王振便心里一打算,将最好听的童话教给雪珍,他料定英宗必要盘究根底,那雪珍是个小女儿家,懂得什么进出,当然把他举出来,那时还怕英宗不来求教他呀?既有了这个机会,第一步门槛算已踏进的了。王振似这样地想着,果一一如他的心愿,而且英宗听了他所讲的种种故事,觉得较秀珠所讲的更是好听,竟和王振寸步不离,天天在一块儿,比吃乳孩子见了保姆还要亲热。王振见英宗这般爱听童话,就找些神话来讲给英宗听,道:“从前孙悟空保他师父往西天取经,路过那子母河时,忽然来了一头马首龙身的怪物,将他师徒四人拦住去路,孙悟空察它的形状,不似噬人的,便走上去叫它让路,那怪物只是呜呜地叫着,也好像在那里说着话,悟空听不懂它,唤猪八戒、沙和尚去听,两人听了半晌,更是莫名其妙。悟空没法,只得请师傅上去,听听也是不明白。
急得孙悟空抓耳挠腮,不住地在云端打转。后来,被他想起了懂得鸟语的公冶长来,那公冶长有个亲弟叫作公冶短,却是懂得百兽的说话,公冶长住在前山,公冶短和他隔一个山头,便住在后山。当下孙悟空别了师傅,翻起斤斗云,把公冶短硬拖了来,叫他去听那些兽说些怎样话。公冶短听了一会,皱眉道:‘这畜类是海外种子,言语辀辀磔格地很觉难听。’于是又侧耳听了一刻,公冶短已听懂了,回头对孙悟空说道:‘这就是太昊伏羲皇帝时,龙马负图的龙马,目下龙王命它来通个消息与你,若要渡过这子母河,须把这河水一口气吸干,才放你西去;如其吸不干,对不起,把你师傅留下了去孝敬龙王吧!’悟空见说,不由得心头大怒,一面谢了公冶短,自己忙钻到水里去东海找敖家兄弟算帐。
谁知在半路上碰见了敖家的晁龙,便问大圣到哪里去,悟空气愤地答道:‘你家主人叫什么龙马来对俺说,命俺把子母河水吸干,不然就要吃俺的师傅,所以俺这时找老敖拼命去。
’晁龙忙道:‘大圣莫错怪了人,那子母河的龙王本来是妖怪,并不是在四海龙王属下的。不过大圣要吸干那河水,我倒有一个法子,只要去觅了弄海干来,约略地一弄,海也要干了,休说那小小的子母河了。’悟空大喜道:‘什么叫弄海干?’晁龙道:‘这东西也是样宝贝,在不巅山下阳货的家里,阳货见了孔子不得,心下老大地不高兴,回去就炼成了弄海干,要想把鲁国的河流一古脑儿吸干他,幸而他这宝贝炼就时,孔圣已死了五百多年,他报不到怨恨也只好罢了。目下大圣要去取他这样宝贝,须白天等他睡着的时候去盗他,保你得手。’孙悟空又谢了晁龙,真个到不巅山下把那弄海干盗来,随望河中一晃,却失手把那弄海干掉在河里,只听得轰地一声,不但子母河干涸,竟把天下的四海也一并弄干了。这样一来,慌得四海龙王走投无路,忙着来向孙悟空求救,悟空见闯了大祸,心里也着忙道:‘俺只有弄海干,没有回复海水的本领。可是天下没了水,许多百姓不是要干死的吗?’孙悟空真有些急起来,连连一个斤斗翻到南海去拜求观音菩萨。观音菩萨听说,知道几万万的生命都要干死了,那可不是玩的,赶紧叫善才童儿捧着杨枝水瓶,拿瓶里的水一齐去倒在海中,但见一阵地银涛滚滚,海水已变过了原状来。悟空见大事已了,保着师傅过了子母河,那龙王也不敢来阻拦,任他们师徒四个西天去了。”
“然孙悟空走了,他把掉在海里的弄海干不曾捞起,那海水从此时时要干涸了,经观音菩萨大发慈悲,便天天叫善才童儿来倒一瓶水在海里,所以那海中的潮水时涨时落,落时就是海干了,等到潮水涨时,便是观音令善才来倒杨枝水的时候。
杨枝水本来是碧波澄清的,因瓶里倒出来,由上冲下,把海底的泥土冲得往上泛起来,海水就一年到头是浑浊浊的了。”
英宗听王振这神奇古怪的话,真是闻所未闻,喜得他张着小嘴,一时再也合不拢来。待王振把这段故事讲毕,便手舞足蹈地去告诉他母亲吴太妃。那吴太妃是丹徒人,生太子的那年,芳龄还只得十九岁。宣宗帝晏驾,吴太妃正届花信年华,虽说儿子做了皇帝,吴太妃终觉得孤寂清冷,簟枕凄凉,到了万分无聊时,就焚起了一炉好香,把那只青铜的古琴取下来,慢慢地调起宫商,叮叮冬冬地操着解闷。
吴太妃的琴技,在明代可算得第一个高手,可惜她垂髫时进宫,不能在外一显所长,一手的绝技竟至淹没不彰。当初宣宗帝纳吴太妃时,也在后宫听得琴声嘹亮,才问起谁在那里操琴,内监回禀是吴宫人。宣宗帝也嗜琴成癖,听那吴太妃弹着乱声十八拍,就中的一首叫作《秋夜》,弹得声韵凄清,令人??往。那《秋夜》的琴词道:秋夜月明风细,碧云淡淡天际。此明无限愁心,那是更莎虫鸣彻。北榻羲皇梦醒,南山雨过云停。一派沿庭秋色,满窗月透疏棂。
宣宗皇帝听到这里,忍不住喝一声彩。慌得吴太妃按住丝弦,忙出来接驾。宣宗帝细细瞧那吴太妃,生得丰容盛鬋,眉目如画,那妩媚姿态,不减旧时的孙妃。宣宗帝大喜道:“那不是十步之内的芳草吗?”是夜便召幸,第二天即册立为贤妃,就是现在的吴太妃。吴太妃自宣宗帝宾天,常常悲叹命薄,每当月白风清的时候,便取出青桐琴来,弹一曲流水高山。一阕既终,不禁又黯然零涕。又想到宣宗在日,徘徊花下,谈笑对酌,又命宫人们穿着舞衣,翩翩地歌舞着侑酒。吴太妃又鼓琴相和,真是声韵铿锵,宣宗帝抚掌叫绝。如今青桐琴依旧,知音的人已杳,吴太妃想到这里,不由地倚着琴痛哭。生别死离,本来是人间最伤心的事。不论是什么人,到了吴太妃的境地,谁能不凄楚欲绝呢。
一天,吴太妃正抚着桐琴,想起了物在人亡,便伏在琴桌上鸣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那旁边的宫侍,见吴太妃哭得悲伤,也帮着流泪,一面把种种的话说来慰劝她,吴太妃哪里肯听,反越哭得悲哀了。这时忽见英宗皇帝笑嘻嘻地直奔进宫来,因走得太忙迫了,一个失足跌了个倒栽葱,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要知英宗跌得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桃李满门王振专权冰霜载道蓉儿承恩
说吴太妃正在啼哭,忽见英宗直跌入门来,慌得宫女们忙七手八脚地把英宗扶起,只见他身上那件黄龙袍已把一条襟儿扯碎了。吴太妃方要埋怨他几句,英宗不待她开口,只对自己的衣服瞧了一眼,一头嘻嘻地笑着,又望外跳着走了。吴太妃不觉叹了一口气,便传给护卫太监,叫他们小心保护皇帝。
那英宗到吴太妃的宫里来,本要想说些童话故事给他母亲听,哪里晓得走的太急促了,门槛把两足一绊,直跌了个倒栽葱。英宗恐吴太妃见责,便起身一溜烟走出宫来,找着了王振,又去讲那山海经去了。英宗自有了王振,将秀珠和雪珍渐渐地疏远了,后来又觉得孤寂起来,仍去找了秀珠和雪珍两人,叫她们一起坐着听王振讲故事,到听到厌倦时,便和雪珍、秀珠去踢一会儿球,踢一会儿毽子。玩得乏力了,又来坐着听王振说书。这样地春去秋来,一年年地过去了,英宗已有十四岁了。
太皇太后自度年衰耳聩,不愿听政,当下召集三杨及英国公张辅等,嘱他们善辅皇上,太皇太后就于那日起归政与英宗。
英宗亲政的第一天,便命王振掌了司礼监,统辖内府的诸事。又称王振为先生,朝见时并不呼名。王振以英宗年幼可欺,乘间广植势力,逐渐干预起政事来了。当明代开基时,太祖鉴于元朝的阉夺专政因致亡国,所以宫口悬着圣旨牌道:“宦官不准干预政事,违者立决!”又在祖训里面也载着这一条训谕,那英宗却懂得什么?王振那时威权日重,他见宫门口的圣旨牌悬着,很觉得触目惊心,竟把它私下除去了,藏在御园的夹墙中。
英宗这时虽然亲政,那孩子脾气一点也不改,空下来就和秀珠、雪珍去玩耍,王振等英宗游戏正酣时,将外臣的奏牍故意进呈,英宗不耐烦道:“这些事都交给你去办吧!”王振巴不得有这一句话,便很高兴地捧着奏章出来,任意批答。御史王昶,见王振越弄越不像话了,连夜上章,痛陈宦官专政的利害,王振读了奏疏大怒,也不和英宗说知,便矫旨把王昶下狱,暗地里令狱卒下毒,将王昶生生地药死。
纪广本是个刑部衙门的小吏,以阿附着王振,擢他做了都督佥事,大理寺卿罗绮,翰林院侍讲刘球,国子监祭酒李时勉都为瞧不起王振,王振又将罗绮等下狱,驸马都尉石景,内使张环,因事触怒了王振,当场击毙杖下。其时杨溥已死,杨荣老病居家,朝廷只有杨士奇一人,被王振屡屡讥讽,气得士奇一病不起,不久也就逝世了。谁知天佑逆臣,不多几时,张太皇太后又崩,英宗照例痛哭了一场,收殓既毕,择日安葬。当三杨在阁的时候,因他们是托孤的元老,王振还有些畏惧,又怕太皇太后出来为难,只好于暗中专政。待到三杨一去,太皇太后又崩,朝中各事,悉听王振一人的处置,谁敢说一个不字。
王振自揣势力已经养成,索性施展出威权来,凡依附他的便晋爵封官,稍有违逆,就是矫旨下狱,轻的杀死在狱中,或是坐戍边地,重的立刻弃市,甚至诛戮阉门。朝中一班识时务的官吏,纷纷投靠王振。兵部尚书马巍向王振投义子帖子,工部侍郎耿宁也拜王振做了干父。王振不过三十多岁,马巍和耿宁都已须发斑白了。一时稍有气节的人,都把马、耿两人的事去训谕子孙,说情愿闭门饿死,莫学马、耿无耻。那时朝中大小臣工,见马巍、耿宁也是这样,于是六部九卿一齐来王振门下投帖,有拜他做太师傅的,有称他作义父的。只讲那门生帖子,足足有七千三百多副。王振叫家人把门生帖子拣起来,都掷在门外道:“谁配来做俺的学生!”一般投门生帖的人,至少位列九卿,自称门生,他要算得自谦极了。现被王振掷出来,早一个个吓得和寒蝉似地不敢则声。后来又细细地一打听,才知道英宗皇帝称王振为先生,王振自认为是皇帝的先生了,怎肯再做臣下的先生呢。于是投门生帖子的又改称王振为太师傅,或是太先生,王振才把帖子收下。
当时胁肩谄笑的小人趋炎附势,都来阿谀王振。工部郎中王祐蓄了须又把须剃去,人家问他为甚要剃须,王祐只推说有妨太岁。谁知他第二天去见王振,自称为不肖儿,并把剃去胡须的下颏仰着给王振瞧看道:“儿愿学爷,终身不蓄胡须太监无须。”王振听了大喜,即擢王祐为工部侍郎。副使林堪如认王振做了姑丈。一日,天下大雨,王振坐着八人舆过街上,林堪如远远地瞧见,忙去跪在路上,把一身的新衣弄得遍体泥泞。王振在舆中看得很清楚,命左右把堪如扶起。王振微笑道:“你这样不顾肮脏,不是把衣服糟蹋了吗?”堪如答道:“侄儿尊敬姑丈,就是火中也要跪下去,何妨是污泥中?”王振见说大喜,便擢林堪如为都御史。又有内史陈衡,常侍王振的左右,王振咳吐痰沫溅在衣上,陈衡忙跪下,伸着脖子将唾沫舐个干净,还笑着说道:“爷的余唾好比甘露,又香又甜美,临了可以长生不老。”说毕故意把王振吐在地上的浓痰也一口口地吃下肚去。王振也笑对陈衡道:“好孝心的小子,俺便给你升官。”隔了几天,陈衡居然擢了大同都指挥上任去了。那时满朝的文武大臣,没一个不是王振的心腹。国家大事须先禀过了王振,得他的应许才去奏知英宗,把个英宗当作了土人木偶一样听王振在那里拨弄。
好在胡太后很是懦弱,吴太妃也似聋似哑,听王振一个人去混闹。王振又在朝阳门外建筑起一座巨第来,大小房室统计三百多间,也用龙凤抱柱,一切布置都依皇宫的式样,真建造得画栋雕梁、金碧辉煌。到了落成的那天,王振叫他养子王山,媳妇马氏搬去住在里面,又大发请柬,庆贺落成典礼。王振的意思借此看朝中大臣,有没有和他反对的人。
待到筵席初张,灯火耀辉,朝中自三公以下,六部九卿以及大小侍官,各部司员无不连袂往贺,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王振嘱咐义子王山,暗中稽录各官的姓名。酒阑席散,王振一检纪名簿上,见都佥事王婴、吏部给事中赵珊、御史王贲、翰林院侍读毛芹,这四个人都托疾不到。还有各部的职官,以不能擅离职守因而不到的有三十余人。王振便连夜纪名,把他们一个个地降调。王振这庆贺酒宴足足闹了七天,朝中大小臣工也没有一天不去,只有王婴、赵珊、王贲、毛芹等四人终不赴宴。王振遣人去一打听,赵珊染病很重,王婴出查湘中,王贲在那里嫁女儿,毛芹托病,有人见他领着爱姬游智化寺。王振愤愤地说道:“毛芹不过是个侍读,他却这般傲慢,王贲那厮的都佥事是俺保举他的,他嫁女儿便较俺庆贺紧要吗?俺看他嫁得好嫁不好。”说着气冲冲地走进后堂去了。
过了三四天,王振又柬邀朝臣,特开赛宝会。什么叫赛宝?
就是朝鲜进贡的宝物,王振并不进呈,把所有的珍宝一古脑儿留在自己家里,到了这时就大开筵宴,名叫赛宝会,将所有的珍珠宝贝陈列在大厅的正中,两边一字儿排着百桌筵席,王振穿着蟒袍玉带,亲自招接众官。一班无耻的朝臣,多半膝行参见,王振吩咐文东武西,各依了秩序坐下。酒过三巡,王振率领着众官赏览宝物,直是奇珍异宝,令人眼眩神夺。
众官看了一遍都喷喷赞美。一面仍复各归坐位,举觞欢饮将至半酣,王振忽然擎杯微笑道:“俺还有一样异珍,新自昨日获得的,现在取出来请列位赏鉴一会何如?”众官听说,齐声应道:“王公爷赐观,某等眼福真不浅了。”王振略略点头,回顾一个侍卫道:“你等就去扛出来。”那侍卫应了一声去了。
过了半晌,见四个甲土抬着两只黑柜,那个侍卫在后押着,一路吆吆喝喝地从二门前直抬到中厅,至滴水檐前停下。王振便立起身对众官笑说道:“咱们看宝去。”说罢命甲土揭去柜盖,叮叮地一阵铁链声,柜中早钻出蓬头散发的两样东西来。再仔细瞧时,才看出是两个人。那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都佥事王贲和侍读毛芹。
众官看了,大家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王振大声道:“把这两个妖孽的心肝取出来,看是什么颜色的,也好与众人解酲。
”王贲和毛芹听了,戟指大骂,四个甲士不由分说,将王毛两人依旧纳柜里,盖上了盖儿,四甲士并力地一推,猛听得哗喇这一响,把众官齐齐地吃了一惊,只见那黑柜崩裂开来,恰恰分作了四截,里面的王贲和毛芹已拉作了两段,鲜血骨都都地直冒,淌得地上都是。内中一个甲士,抽出一把钩刀,望尸身的肠中一钩,钩出一串血淋淋的五脏六腑,向着阶前一摔,血水便四溅开来,那肺中的一颗红心,兀是必必的跳动着。这时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有的不忍看了,把衣袖掩着脸,有的嗟声叹息,也有垂泪的,那王振不禁哈哈大笑地:“谁敢看轻了俺,这就是一个榜样儿。”说着又连声大笑,仍邀众人入席。众人其时个个吓得脸上失色,又目睹着这种惨况,谁还吃得下酒去,只勉强终了席,纷纷起身辞去。王振送了众官走后,令把王贲、毛芹的尸身收拾去了,自去安寝。一宿无话,第二天的早朝,廷臣中上本乞休的不下三十余人。王振看奏牍,冷笑一声道:“他们这样怕死,咱偏叫他们活不成!”当下把乞休的本章一一批准了,却私下遣锦衣校尉去等在要道上,见携眷出京的官吏,不论他是谁,一概砍头来见。
可怜那三十几个乞休的官吏,满心想逃出网罗,反做了刀头之鬼。京城里报官眷被杀的无头案,日有数起。王振只令推说是遇盗,其实辇毂之下哪里来这许多的强盗。唯有一班未去职的廷臣,心上很是明白。谅辞职也是死,而且死得快,于是大家相戒不敢辞官了。王振这时威权愈炽,三公六卿见了他和狗般俯伏听命,连四朝元老的英国公张辅都任王振呼唤起来,其他的新进后辈,越发不在王振眼中了。
流光如驶,转眼是英宗正统九年,英宗皇帝已有十七岁了。
胡太后见英宗渐渐长成,便主张替他立后。由胡皇后下谕,指婚工部尚书钱允明的长女锦鸾为皇后,御史云湘的女儿小云为贵妃。并择定吉期,为英宗册立后妃。
到了那天,英宗饬英国公张辅持节往迎钱皇后和云贵妃。
不一会,鸾仪和风舆由英国公张辅前导着,直进乾清门。到了养心殿前,凤舆停下,钱皇后和云贵妃下舆,早有一群宫侍拥护着上殿参谒了天地祖宗,次行君臣礼,再行了夫妇礼,由英宗亲授皇后金宝金册,贵妃也授了金册贵妃无宝。宫女们又上去,鼓乐、纱灯、红杖、响节等前引,一路拥着皇后入坤宁宫,贵妃入仁寿宫。英宗又封幼时的伙伴钱秀珠、马雪珍两人各做了贵人,秀珠居永春宫,雪珍居晋福宫。英宗从此左拥右抱,越不把政事放在心上,大小事都委那王振去办,因而将一个吴太妃生生地气死。
原来吴太妃稍有不豫,宫中去那太医院,到了宁安门前,看门侍卫不放那内监出去,内监回禀吴太妃,太妃命盖上宝章,内监领着太妃的懿旨出宫,宁安门的侍卫仍不答应,说没有王公爷的命令,就是皇帝也不能通过。内监又回转了,竟老老实实地把侍卫所说对吴太妃诉说一遍。吴太妃听了如何不气,忙把这桩情形去报知英宗。英宗已听了王振的一片鬼话,反来慰劝吴太妃道:“宁安门是宫中的要道,若是不严紧些,一旦出了变故,这罪名谁也担当不起的。王振忠心为国,虽然忤了懿旨,也正是他执法不阿的地方。”吴太妃大怒道:“祖训上有宦官不准干政的一条,如今王振这样无礼,怕连皇帝也要他做快了。”英宗代辩道:“母亲莫错怪了人,那不是王振干政,因宁安门是内官的责任,应该是如此的。”吴太妃越觉愤怒道:“王振这阉贼决不是个好人,将来误国必是他无疑了。”
吴太妃说到这里,一口气回不过来,昏厥过去了。慌得宫女们七手八脚地掐唇中,散头发,又附着耳朵叫喊,闹了半晌,吴太妃才悠悠地醒转来,不禁长叹一声道:“皇帝年轻无识,一味地信任着王振,恐他日被王振所害,那时悔也迟了。”是夜吴太妃逝世,英宗也不悲伤,只令照后妃礼成殓了,即日去往葬寝陵,并追谥吴太妃为贤淑孝贞妃,家族颁赐爵禄不提。
再说英宗自册立了后妃,足迹不出宫门,凡二十余日,天天和云妃等饮酒取乐。后来日子渐久,不免有些厌倦起来。那时朝中内外政事都由王振一个人擅专,正应了吴太妃那句话,皇帝差不多是王振做了,英宗不过拥个虚位罢了。王振又怕英宗出来掣肘,想把美色系住他,以便自己独断独行。于是和中官王恩,内侍郭敬,并义子王山私下密议,令王山在京城内外觅取绝色的女子,选进宫来献与英宗。王山奉着王振的命意向各处搜寻,拣来拣去,只不过是几个色艺平庸的女子,却没有出色的角儿。王山见没有什么美女可选,便去回复王振。王振又和郭敬等商量,王恩主张向外省去找,郭敬也是赞成,王振听说,就打发王山带了重金往外省去选美女。王山赍金出了京城,去四下里一打听,知道江南的地方山明水秀,往往出绝代的佳人。于是就星夜望江南进发,不日到了江南的苏州,王山便择一处大馆驿住下,一面在门前悬起奉旨选美女的大旌。
苏州的地方官闻得王山是奉旨前来,谁敢不巴结,一切饮食起居都由地方官供给。王山又趁势作威作福,大施他勒索的手段,只苦了那些官吏,不敢不应酬他。王山明知地方官惧怕他,索性把选美女的职务委给了地方官去办。那苏州府彭间侯,唯有奉命而行。当下由彭知府下札,召集了各属县的保甲,叫他们将乡邑中的民女,拣有才色的传来应选。不多几天,各处纷纷把美女送到,彭知府去报知王山,王山拿百来个美女细细地一瞧,竟一个也选不中。彭知府笑道:“本郡的美女尽在这里了。”王山皱眉道:“没有再好的吗?那可糟了。”彭知府道:“江南的地方很大,苏州没有美女,别处正多着呢!”王山被彭知府一言提醒,不觉恍然道:“俺记得从前有个隋炀皇帝尝到过扬州,去看什么琼花。那里听说美女很多,不知扬州离这里还有多少路程?”彭知府接口道:“扬州距此地很近了,卑职当派人和王总管同去。”王山大喜道:“那最好没有,俺回京时便好好地保举你。”彭知府谢了,忙去备起一艘大船,令两个健仆随同王山前往扬州。
其时守扬州是纪明,由翰林出身,为人十分方正。王山到了扬州,侍从投进帖子去,纪明见是王振的假子,心上已先不高兴,只得勉强出来迎接。进了署中,王山说了来意,纪明寻思道:“他这种举动不是来扰百姓吗?”当时也不和王山说明,只留他在馆驿中住下了。暗地里令心腹家人悄悄地把扬州所有的乐户一齐传来,吩咐他们道:“你等将最出色的姑娘逃选三十名来,明天须要齐集的,不得违误。”那些乐户听了,疑是纪知府请什么贵客,召三十名妓女来侑酒的。于是各人回去,把扬州最有名的姑娘都选在三十名里面。纪明等妓女到齐了,便去请王山来挑选,王山并不晓得是妓女,照例一个个地细看。在三十名姑娘中,居然选出一个美人来了。
那美人姓徐,芳名叫蓉儿,年纪还只有十八岁,却生得杏眼柳眉,冰肌玉肤,在扬州地方本算得一个花魁,那时江南江北醉心蓉儿的士大夫很多,可是蓉儿的眼界甚高,凡入她的妆阁,只许诗酒唱和,不肯灭烛留髡,否则就要寻死觅活,鸨儿也拿她没法,只好听她。这时蓉儿被王山选中,听说去侍候皇帝的,自然十分愿意。王山见美人已选得,即日匆匆起身,适值岁暮天寒,一路进京却纷纷地落着大雪。王山恐冻坏了美人,便去制了一座毡车,载着蓉儿进都。不知蓉儿进宫怎样获宠,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人面桃花书生失丽偶途穷日暮侠士飞金刀
却说那于谦自谳明琴姑和王宾的颖案后,宣宗擢他做了侍郎,又判过几桩无头案案情具见《蒲留仙笔记》,琴姑一案即留仙所记之胭脂。后来于谦忽然生起病来,足有三年多不曾起床。等到于谦病愈,正当王振专权的时候,王振闻得于谦的才干,要想收他作为帮手,便矫旨擢于谦为吏部尚书,令他来京就职。于谦只当是皇上的旨意,不曾晓得是王振的鬼戏。当时在处州原籍,匆匆地起身入都。
于谦到京的那天,就是王山载送蓉儿进都的当儿。因王山载着蓉儿,沿途风霜满地,越近北方天气愈寒,其时只有一种骡车,蓉儿坐在骡车里面,她那娇嫩的身体儿,如何经得起这样严寒呢。致冻得她樱唇变色,索索地抖作一团。王山怕她冻坏了,特地替她去雇了辆毡车,令蓉儿睡在车中。那种毡车是北地所独具的,四面把最厚的软毡铺垫起来,又是温暖又是柔软,人睡在当中真是四平八稳,十二分地妥当。又把极大的温水鳖放在车的四边,那温水鳖是苏州彭知府所献。
当王山选中蓉儿时,苏州同来的两名健仆忙去报知了彭知府。彭知府见天寒水冻,便送上两对大温水鳖来备路上的应用。
王山便辞了纪知府,谢了彭间侯匆匆地北上。到了北京就去报知王振,王振亲自来看蓉儿,见个芙蕖粉脸,秋水为神,不禁大喜道:“这才算得美人呢!”于是命他假媳马氏将蓉儿梳洗起来,重整膏沐,再施香脂,更穿上那绣裳锦服,愈显得她容光焕发。
第二天上,王振便打起了一辆安车把蓉儿送进宫中。英宗正在后宫和云妃等在牡丹亭上赏雪,王振便悄悄地上去,向英宗附着耳朵说了几句,英宗微笑点头,就随着王振望西苑中来。
其时西苑中的莲房,自被张太后封闭了,莲妃降为侍嫔,不多几时就郁郁病死了。宣宗见莲妃已死,心里很是感伤,也不愿意再到西苑。那莲房便深深锁闭着,所谓金屋无人见泪痕了。
现在王振要迎合英宗,私下把莲房开了,打扫得干干净净,令那蓉儿在里面住着,自己便去请英宗临幸。
英宗跟随王振走进莲房,见正殿上还悬着宣宗的遗像,忙跪上行礼,究竟父子天性攸关,英宗忍不住流下泪来。王振侍立在旁边,也只好跪下相劝。正在这当儿,忽听得环佩丁东,屏风后面转出一个盈盈的美人儿来,王振一把挟起了英宗,纳他在椅上坐下,那美人便走到英宗面前,花枝招展似地拜了下去。英宗觉得一阵阵的兰麝香味,直扑入鼻管中,却故意回头对王振说道:“这个就是蓉儿吗?”王振答道:“正是臣儿进献侍候陛下的。”原来王振要替他义儿王山讨功,所以推说那蓉儿是王山进献的。英宗这时细细地把蓉儿一打量,见穿着一身绣花的锦服,外罩着貂毛的半斗篷,长裙垂地,玉肤如雪,红中泛白,白里显红,真是玉立亭亭,临风翩翩,把个英宗瞧得出了神。蓉儿却是含情脉脉,脸带娇羞,只俯首弄着衣襟。
王振轻轻地把英宗袖上牵了一下,才把呆皇帝拉醒过来。于是搭讪着君臣两人,慢慢地出了莲房,就往谨身殿上略略谈了一会政事,王振自退出宫去。英宗又往园林中去玩了一转,到了晚上便在仁庆宫内,令内监召尚寝局的太监进来。
那尚寝局是专司皇帝安寝的,有首领正副太监两人,普通太监十六人,小太监十二个。至皇帝召幸妃子时,由尚寝局的太监捧着一盘绿头签和一本朱册子,走到皇帝的面前屈膝跪在地上,把盘子和册子顶在头上。那绿头签和朱册子里都写着六宫妃子的名儿,皇帝要召幸哪一个妃子,只须拿册子上的那个妃子的名折转一只角,又将写着那个妃子名儿的绿头签也夹在角里,太监便顶着盘儿和册子回到尚寝局里,看了绿头签和册子上的名儿,便依着皇帝所点的妃子,捧着绿头签去宫中宣召。
其时由管总门的宫监验过了签子绿头签是尚寝局所独有的,放那捧签的太监进去,不一刻便领着妃子出来,到了皇帝的寝殿左侧,就有两个老宫人出来接了那妃子进检验室,由那两个老宫人把那妃子的遍体搜检一番,不论是发髻里、鞋袜中,连脚带都要放开来瞧过了,见没有什么凶器,才由老宫人帮着那妃子重整云鬓,再施脂粉,待妆饰妥当,又有两个掌寝殿的宫人,出来接那妃子进御。这个规例还是元朝的宫中所流传下来,因当初元泰定帝召幸汉女,不防她身上藏着利刃,泰定帝几乎被她刺中。从此以后,宫里皇帝召幸妃子,须经检验室的搜检过才准进御。
这时英宗召尚寝局的太监进来,那首领太监照常顶着绿头签和朱册子上呈。英宗要召幸蓉儿,那签上和册子里却没有蓉儿的芳名,当下拣了一支空白签子,英宗提起朱笔来,亲自填上名儿,首领太监知道皇上又有新宠了,忙捧着盘儿册子,回到尚寝局,先将签上的名儿去填写在朱册上,然后命普通太监捧着绿头签儿去莲房中召那蓉儿。蓉儿自然姗姗地跟着太监望着仁庆宫来。
及至到了仁庆宫的外面,循例由老宫人接入偏室里去检验。谁知那蓉儿虽然是妓女出身,却很怕羞,老宫女要去解她的衣纽,蓉儿把双手紧紧捺着,抵死也不肯放松。但蓉儿愈是这样,老宫女也愈是疑心,也愈是搜得仔细,大家做好歹地把蓉儿的上身衣服解开搜查过了,待去检她的下身小衣,吓得蓉儿缩作了一团,竟放声大哭起来了。那两个老宫人只当蓉儿是心虚,万一她真怀着利器闯出祸来,这灭族的罪名可不是玩的。
于是由一个老宫人劝蓉儿住了哭,把宫的规例对她说了,蓉儿还是不肯,两个老宫人又再三地解释给她听,蓉儿被她们说得没法,只得背过身去自己去脱下小衣来,又慌忙地把斗篷乱扯地扯着去遮掩,那两个老宫人如何肯放过她,一个随手将斗篷子一拉,一个便去搜检,蓉儿这时真急了,紧抱着酥胸,缩着香躯,弄得她无地藏身,口里一味地哭喊着,把两只凌波纤足不住地在地上乱蹬。
两个老宫人见了这副形状,知道她是真的害羞,不禁又好气又是好笑,就草草地搜检过了,替她梳了云髻,又洗去了玉容上的泪痕,施上铅华,领她出了检验室,早有仁庆宫人出来接了进去。英宗其时拥着绣被倚在榻上,蓉儿由宫人领着走到龙床前面,那些宫人便退出宫去。蓉儿料想免不了这一着,只得含羞带愧地一笑入帏,一个是淮扬名花,一个是风流皇帝,碧罗帐里双双做他们的风流好梦去了。一夜恩情似海,英宗和蓉儿两人,这天晚上自有说不出的一种爱好。明天英宗就命蓉儿居了仁庆宫,封她为灵妃,后又改封作慧妃,这且不提。
再说王振的假子王山,赖他老子的吹嘘,只将进献慧妃的功绩让他,英宗便擢王山做了都尉。王山想起了苏州的彭知府,扬州的纪知府,就私下对王振说了,不多几天上谕下来,命彭间侯巡抚山东,纪明调署金华道。这样一来,那些同寅的官吏都十二分地羡慕。有几个痴心妄想,希望也遇到这种好机会,就可以升官发财了。自彭间侯调到山东,继他后任的是华阴人朱立刚。讲到立刚的为人,官迷很深,天天盼望着和彭知府一样立刻就飞黄腾达。
哪知真有天从人愿的,第二次王总管又到苏州来选秀女了,朱立刚听得忙去十里外迎接。
这时的王总管却由陆路来的,骑着高头大马,后面仆从如云,前哨四个卫兵,掌着奉旨选秀女的大黄旗,沿途开锣喝道,好不威风。朱立刚把王总管迎入馆驿,一切的供给比较彭间侯的时候更来得丰盛。但立刚初次到任,不曾刮着什么油水,只得去亲戚朋友中贷钱来应酬。一面也传集了保甲,令选了美女到驿中备选。这一次各处选到的美女有四百九十三人,王总管却一个也看不中。
这一下子不打紧,却把个朱立刚急坏了。便私下和他的幕府商量,那幕府叫徐伯宁,腹中很多机智,和朱立刚还是连襟兄弟。立刚未任知府时,伯宁在溧阳县充幕宾。立刚到任后,闻得伯宁的才能,致书溧阳县要人,溧阳知县见是邻郡的上司,怎敢违拗,忙派人送徐伯宁到苏州。立刚接着,自然很为喜欢,便把署中的紧要公务都归给伯宁掌管。伯宁要显自己的手段,起首就替立刚办了一桩要案,弄得非常地妥当。立刚大喜,竟倚伯宁如左右手一般。这时朱立刚碰了王总管的钉子,深怕前程不保,忙着来和徐伯宁商酌,伯宁沉吟了半晌道:“且限某三天,容慢慢地去打听,成功与否到了那时再说。”立刚又再三地拜托了,伯宁点头自去办理。这里立刚去慰留着王总管,请他暂时等几天,如再选不到真美女,自送总管起行。王总管也就答应了,立刚只望着伯宁的好消息。
直到了第四天的午后,伯宁笑嘻嘻地来见朱立刚道:“美人是有一个,然非花三四百两银子不行。”立刚连连说道:“以前扬州的纪知府,选了妓女蓉儿,不是也花去三百两身价吗?现在他换得一个道台去上任了,俺难道不如他吗?你快去给俺唤来,要多少银两依她就是。”伯宁低声道:“这事还有一样不妥。”于是对朱立刚附耳说了几句。立刚踌躇道:“那可怎么办呢?”伯宁微笑说道只须如此如此,保你一箭定天山。立刚拱手道:“全仗老兄的妙才。”当时去库中提出了四百两银子,递给伯宁去干事。
明天朱立刚便坐堂理事,将这几天延搁下的公务一件件地审理起来。其中有一桩盗案,是本处犯案的大盗,在泗阳被捕役获住解到苏州来归案的,那强盗叫作裘只眼,天生的独眼,人家便取他这个绰号。只眼在苏常一带犯案极多,性又凶悍,逢到了抢劫终是杀伤事主,捕役们见他都害怕的。不知怎样的天网恢恢,会在泗阳被获。朱立刚命提裘只眼上来,一复审招出苏城还有同党在胥门外,叫做侯沐生的,是个坐地分赃的窝家。
立刚听说,即发捕签,把侯沐生捕来。沐生到了堂上极力喊冤,立刚也不去睬他,吩咐将沐生收监。案件判完,恰巧徐伯宁把那美人领来,朱立刚见那美人果然生得落雁沉鱼,不觉大喜道:“有这样的美人,还愁王总管选不中吗?”当时问了姓名,知道那美人叫尤飞飞,朱立刚便亲自送尤飞飞到馆驿中来,王总管拿尤飞飞打量一番,见她杏眼里含着泪珠,双黛紧蹙却不减妩媚的姿态。王总管看罢,回顾那朱立刚道:“有劳贵府了,俺回去自当重谢。”立刚谦让了几句,忙去备下船只恭送那王总管下船进京。
王总管去了,朱立刚以为这件事干得十分得意。他回到署中,从监中提出侯沐生来,很和蔼地对他说道:“俺已打探清楚了,你并不做什么强盗,必是人家误攀你的。俺现在释放你出去,要好好地读书,莫再与坏人结交,致受无辜的罪名。”
侯沐生见说,心里非常感激,便拜谢了朱立刚出署。回到家里,只见他岳母尤氏泪汪汪地说道:“你倒脱了罪出来了,害我的女儿却陷入地狱里去了!”说罢放声大哭起来。沐生惊道:“飞飞哪里去了?”
尤氏带哭说道:“自你给捕役捉去,女儿急得要死,赶紧去衙门里一打听,说你犯的是盗案,早晚要和那裘只眼同时正法。女儿闻得这个消息,几次要寻自尽,都被我们劝住的。后来邻人张伯伯听她哭得凄惨不过,就私下来和我说道:‘你女婿的案子犯得太大了,若要设法救他,非走大门路不可。俺闻得南京的三爵爷指谷王第三孙他那郡主少一个美丽的侍女,有令嫒这样的容貌,保他一看就中意的,那时再哀求郡主去向爵爷设法,怕你女婿不轻轻地脱罪吗?’我听了张伯伯的话还有些打不定主意。谁知给我女儿听见了,她救你的心切,一口就答应愿去。那张伯伯替她去走了路道,第二天便着我女儿去了。如今你真个回来了,我的女儿却不知要到几时才得脱身呢?”尤氏一头说一头哭,眼泪鼻涕淋得满襟。侯沐生这时不见了他的心上人,怔怔地呆了半天,想起了往时的爱情和奋身救他的情深,也忍不住涕泪交流,同尤氏两人效起楚囚对泣来了。
原来那尤飞飞也是淮阳的名妓,去年逢着了侯沐生,便一见倾心,沐生试她是真情,就卖去了祖产替飞飞赎身。飞飞又说有一个假母,从前是抚养自己的,现在没有子女,应该去接她来一起居住。沐生依了她的话,把那假母也接了来。飞飞自幼父母双亡,连自己的姓氏也不晓得了,因为假母姓尤,她便袭了假母的姓儿。
但飞飞虽是妓女出身,跟了沐生后却一心一意地做着人家,再也不想别的念头了,所以两人的爱情可算得十二分的浓厚。谁知好事多磨,偏偏平空弄出一桩天大的祸事来,将他们一对好夫妻生生地离散。沐生思前想后,几乎想痴了,唯希望飞飞得乘间脱身回来。看看过了两个多月,飞飞竟音息全无。
沐生又往四下里去一打听,这才知道飞飞并未到南京去充什么王府侍女,却被选秀女的骗往北京侍候皇帝去了。那裘只眼的误攀沐生,完全是慕宾徐伯宁贿嘱出来的。一面把沐生收监,一面令沐生的邻人张老儿,用计去哄尤飞飞上钩,飞飞急于援救沐生,一点也不曾疑心,由张老儿领她见了徐伯宁,伯宁带她到了府署,朱立刚就把飞飞送往驿馆,那王总管一看就选中,即日将飞飞领上大船一帆风顺地去了。这样地三四个转手,飞飞一心当作王府里选侍女,以是服服贴贴地跟着他们上船,只为的一念救夫,却去上这样的大当。
那时沐生听了这一段话,半信半疑地去找那邻人张老儿时,已在两月之前搬往别处去了。沐生知那话是真的,不由地急得眼泪滚滚,跺脚大哭道:“这遭可糟了!俺那飞飞到皇帝家里去,那还有出来的日期吗?只恐今世不会相见的了。”飞飞的母亲尤氏,她想靠这义女送终的,一听得沐生这样说,更哭得披头散发地要去找那张老儿拼命。沐生也垂泪道:“张老儿也不知他逃到哪里去了。”尤氏大哭道:“我女儿也被他们骗去了,横竖不怕什么,索性去寻那狗官去。”说罢往外便走,沐生忙拦住她道:“他是现在知府,你去和他胡闹是得不到便宜的。”
尤氏哪里肯听,竟似发狂般地直奔到府署里,望大堂上抢将入去,口口声声找徐伯宁、朱立刚还我女儿来。朱知府正在审案,见尤氏来势凶恶,慌忙退了座,那顶案桌已被尤氏推翻,案卷朱签、笔墨砚台等散了一地,尤氏一头哭,两脚在地上乱踏,气得朱立刚咆哮如雷,一般衙役和受审的人犯只呆呆地瞧着尤氏发怔,朱立刚喝道:“你们还不给我把这疯妇打出去!
”这一喝将呆看的衙役喝醒,众人齐上一顿的乱棍,打得尤氏倒在地上乱滚,衙役们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拖着尤氏直打到了署外,望着地上一摔,各自进去了。
尤氏被这一摔,摔得头昏眼花,有心要再进去拼命,被大门上的衙役拦住,尤氏觉着浑身无力,只坐在署前痛哭。那朱立刚吃尤氏这一闹,也弄得莫名其妙,忙检点人犯,少了一名本城著名的积盗,大约乘着鸟乱时,溜出去逃走了。朱知府大怒,这时衙役已整好了案桌,朱知府重行升座,叫把管门的传进来,重笞了五十,便草草地退堂。那尤氏在府署前哭骂了一场,直哭到力竭声嘶,看热闹的人哄了一大堆,署中的差役正要拿棍木驱逐她,可巧沐生来,就扶着尤氏一步一颠回到家里,可怜她经这一顿乱棍打伤了,不到半月便一命呜呼。沐生安葬了尤氏,一个人越觉孤凄,于是卖去家私什物和房屋,一路上到了北京,想候个机会打听飞飞的消息。他也花了几个钱,结识着两个小内监,打探那尤飞飞的音耗,都回说宫中没有这个女子,连名儿也不曾听见过。
沐生只当飞飞改了名,便把王总管挑选美女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小内监听了,将沐生的话传入宫中,一时内外都传遍了,渐渐到了英宗的耳朵里,立刻召王振责问道:“朕并未叫你去选美女,你为什么私下派人南去,强取人家的有夫妇女,落朕好色的恶名?”王振失惊道:“这话从哪里来的?”英宗把宫中传说的话对王振说了,王振顿首道:“待老臣去查明了回奏。
”说罢退了出来,派中宫郑芳南下去调查不提。
再讲那侯沐生在京里住半年,所带的川资已经用尽,尤飞飞仍然影踪全无。沐生愈想愈气愤,便独自一个人痛哭了一场,踽踽地跑到望海村的丛林中,解下衣带来自缢。正要把颈子套上那根带子去时,忽然空中飞来一道金光,把他悬着的带子割作了两段,沐生从树上直跌下来。要知沐生性命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杀云妃禁宫闹鬼接总管馆驿破奸
却说沐生凄凄惶惶地走到树林里,见一轮皓月,万里无云,四边静悄悄地,除了风送松涛外,连鬼影子也没有半个。沐生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俺侯沐生到了今天,家破人亡,途穷日暮,不死更待何时?”说罢解下一根丝绦来,拣一枝结实的树干系紧了,向南哭拜几拜,正要上去自缢,忽听得耳畔呜呜的几声,叫得非常的凄切。沐生听了,不觉遍身起了寒栗,便自言道:“俺还没有死,鬼倒已经上来了吗?”再细听时,却是枭鸟出巢,乘着月色夜啼,它的鸣声本来是鬼啸一般。
沐生恨恨地道:“管它什么,就是真的鬼来了,俺也不过是一死!”于是心里一横,咬着牙齿紧闭了两眼,伸着脖子望那根丝绦中钻了进去。沐生刚刚双足腾空,猛觉得眼前一缕的金光,那根丝绦平空断下,把沐生直跌到地上来。接着树林里走出一个短衣窄袖的少年,便来扶起沐生道:“好好的人,为甚要寻死觅活,咱替你想想也不值得这样。”沐生瞧了他一眼,低头去拾起那条丝绦道:“俺自有俺的心事,还是死了干净。
”那少年笑道:“咱既遇见了你,须把你的心事告诉了咱,否则咱就不许你寻死。”沐生诧异道:“俺自己寻死,却干你甚事?”那少年说道:“咱本不来管你,只要你说了寻死的缘故,咱便放你去死。”沐生叹道:“俺对你说了也是没用的。”说着和那少年在树下,把被诬失妻的事细讲了一遍。并说现在身落异乡,举目无亲,弄得穷困极了,所以才萌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