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 第 13 页/共 45 页
城中的百姓多半望西门逃走,恰巧张武、邱福的兵马冲来,被北军乱杀一阵,杀伤了人民无数。有的还纷纷闭门,算得拒绝的意思。燕王瞧在眼内,心上大怒,几乎下令屠城,亏了朱能、邱福等力谏,才谕知将士把闭门的百姓,一齐捕来斩首号令。
燕王同了安王、谷王并马入城,到了五城兵马司署中暂驻,又下令扑灭了东门及宫中的余火,出了安民的手谕。
那一班负恩忘义,热心利禄的官吏,听得燕王进城,便都冠带来见。燕王首先问道:“少帝建文现在什么地方?”兵部尚书袁镜答道:“当宫中火起时,想少帝已自焚了。”燕王故意长叹道:“俺此番兴兵,原为救国靖难,清除奸臣起见,所以行军终竖着白帜,此心可表天日。无如少帝不谅,竟尔身殉,教俺怎样对得起祖宗呢?”说罢也流下几点泪来。便令学士张肃撰起祭文,燕王亲自带同将士,到宫中来祭建文帝,由张肃朗读祭文。读毕,燕王伏地放声大哭,诸将在旁也无不流涕。燕王祭罢,命就瓦砾场中寻那建文帝的尸骨,谁知骨殖很多,也分不出男女,更不识哪一副是建文帝的,只是胡乱找出两副来,算是帝后的遗骨,葬以帝后的礼节,也葬在孝陵,但不曾追赠谥号。直至清代的乾隆年间,方追封为恭闵惠皇帝。
燕王这时巡视了宫殿一周,见金碧辉煌的皇宫大半成了瓦砾焦土,只有那奉天殿、谨身殿、文武楼、武英殿、仁寿宫、万春宫不曾毁去,好在高皇帝的诸妃也都逝世,各宫本来是空着的。
燕王看了一遍,不禁也点头叹息,随即率领着众臣,仍回到兵马司署中,一宿无话。
第二天的早晨,燕王升了军帐,大犒军士,又命设起庆功宴来,和有功的诸将开怀畅饮。正吃得兴高采烈,尚书茹常首先俯伏叩头劝进。诸臣也顺水推船,齐齐地跪在地上,劝燕王即日登了大宝。燕王命诸臣起身,自己便执杯说道:“俺举兵靖难,志在除奸,今少帝捐躯,俺已负罪祖宗,况天下之人,必将疑俺威逼少帝,使俺永蒙不臣之恶名,所以这个大位,俺决不妄想,列位还是别选贤能吧!”茹常忙跪陈道:“殿下乃太祖嫡嗣,功德薄于海内,正宜应天顺人,早登大宝,以副众望。”茹常说犹未了,侍御王朗、刑部主事黎天民、御使钦宏、尚书江太玄、少监周忠、将军冯翔等都跪下来奏道:“茹常之言,正合天心,望殿下勿再固辞。”燕王见众口同声,知道时机不可失,便也答应了。众臣齐声欢呼,便拥着燕王登奉天殿受贺,群臣三呼礼毕,分班侍立。
于是由燕王下谕,改是年建文四年为永乐元年,册立德配徐氏为皇后,长子高炽为东宫。又大封功臣,晋朱能为成国公,张玉为韩国公、邱福为淇国公,张信为隆兵侯,房宽为思恩侯,张武为成阳侯,丁胜、庞来兴均晋伯爵。又封次子高煦为汉王,幼子高燧为赵王。又下谕即日祭告太庙,大赦天下。又封解缙为侍读,杨士奇为编修,杨荣为修撰,入直机务,时定为内阁。
又命编修黄淮,胡广入直文渊阁。又捕齐泰、黄子澄等尽行杀戮,并诛九族。又传谕复了安王、谷王等封地,下令洗宫三天。
那时燕王即登了大位,心里怀恨着建文帝,把他旧日的大臣统加重罪,有的还置之大辟。又疑建文帝不曾焚死,消息传来,说建文帝逃往海外去了。燕王想斩草除根,便下密谕,命各处的地方官认真侦缉,那建文帝却隐名埋姓,始终没有被他们获住。直待燕王崩后,太子高炽即位,建文帝方才入京,不过这是后话了。
再说燕王篡位,便是历史上的永乐帝,又称为成祖,又称太宗。当他初崩时,谥为太宗文皇帝。到了嘉靖年间,又改庙号为成祖。这太宗皇帝的为人,英明果断,极似太祖。所以太宗在位,群臣不敢蒙蔽。但他疑建文帝在世,心上自觉不安,又听得他逃往海外,便差了宦官郑和、王景等,假名出使海外,实是暗中探访建文帝的踪迹。那郑和、王景奉了上谕,督造起几十只大战船,带了五万名健卒,沿海起程,经过了福建、浙江等诸海岛,竟至南洋四处寻觅,并无建文帝的影踪。
郑和和王景商议道:“这番咱们寻不着建文帝,怎样地去复旨呢?”王景答道:“俺瞧海外的岛国很是不少,莫若借着上谕,诏他们归诚天朝,倒也未尝不是功绩。”郑和大喜道:“这话有理!”于是领着五万兵士扬帆望各海岛进发。第一处到了三佛齐国,国王刘彰义,本是山西人。听得天朝的使者前来,又见他带着大兵,那三佛齐国只是一个小岛,连军民人等,一古脑儿还不满三千人,当然不敢抗拒,国王刘彰义亲来迎接,又大排筵宴,款待郑和等。郑和在三佛齐国中住了几天,劝他入贡,刘彰义一口答应,临行时还送了郑和、王景等许多宝物。
郑和离了三佛齐国,又到巴拉望岛。那里的国王名叫亚尼,为人短小精悍,生得紫髯碧眼,十分地凶恶。他闻知有什么天使领兵前来,亚尼大忿道:“俺和天朝从没往来,又不曾有干犯他们,却带了兵来威吓俺吗?”登时就张号集队,亚尼亲督着兵土来御郑和,郑和也愤道:“咱们所经的岛国,谁不望风归顺,这里小小的海岛,倒敢来抗天兵吗?”说着,便传令战船拢了岸,兵士排着队一齐杀上岸来。亚尼也叫兵士摆开与郑和对阵。岛上的兵士虽然猛悍,到底寡不敌众,被中国军马杀得落花流水。
亚尼失足遭擒,郑和命斩了亚尼,在岛中别选了一个酋长,令他做了岛主,定了岁岁入贡的条约。郑和这才去了巴拉望岛,又往尼拉岛、尼科巴岛、麻尼拉岛,都给他收服了。其中有一个大岛国,叫作苏门答刺的,初时也出兵相拒,又被郑和杀败,废了他的国主,另立一个新主,一般也定了朝贡的条约。这一场出使外邦,收服的岛国不下七十多处。郑和直到了小吕宋,适逢吕宋内乱,郑和替他平定了,那吕宋国主很为感激,自愿遣使入贡。郑和见有了许多的成绩,也就心满意足,从吕宋解缆回国。
郑和回到京中,觐见太宗,说没有建文帝的踪迹,又把劝谕各岛国归顺的话细细讲了一遍。太宗大喜,亲加慰谕几句,重赏了郑和和王景。过不上半年,海外的岛国果然纷纷入贡,真是奇珍异宝,罗列满前。太宗看了,自然说不出的高兴。单讲那吕宋国王贡来的东西,珍珠宝石之外,有两件宝贝,一样是只五色的灵鸟,能够和人一般地说话,还能预知人的姓名。
朝中文武官员,不论是什么人,一到了面前,那灵岛便叫得出他的名儿和官衔。太宗皇帝喜欢它不过,便打了一只金丝笼儿,把它豢养着,赐名灵鸟。太宗临朝时,就拿灵鸟放在御案上,登辇时挂在旒苏上面,或命内监捧着它,方算得寸步不离了。
还有一样,是幅八尺来长的画儿。画上也是一百只五色的鸟儿,那鸟虽是画的,却画得只只羽毛生动,形状活泼,有在枝上的,有在草地上寻虫蚁的,远远望去,要当它是一群真的鸟儿呢。只是正中一只鸟儿,却不曾画眼珠。太宗看了,深叹画工的精妙,但不识其中的一只鸟儿,为什么不画眼珠。据那吕宋的使臣说:“这画不但画精妙,而且那鸟还是活的,只要将画悬挂起来,拿一把米撒在地下,画儿上的鸟儿便会飞到地上来啄米吃的,确是一件无价之宝。”太宗听了,似信非信的,挂起画来试验,都内监才把米撤去,画上的鸟儿果然飞下来吃米了。太宗留神细瞧,那九十九只都在地上吃米,只有一只不曾画眼珠的鸟儿,却独自栖在树枝上动也不动。那九十九只鸟儿吃完了米,仍飞到画上去了。太宗不禁起了好奇心,说那没眼珠的鸟儿不是太苦恼了,便令内侍取过墨笔来,替它在眼上点了两点,没眼鸟变了有眼鸟了。太宗又亲自撒去米去,画上的鸟儿齐齐飞下来吃米,看那只没眼珠的鸟儿已不在画上,大约也杂在群中了。
那一百只鸟儿把米吃完之后,并不飞上画去,却东一队西一群的,在殿上闲走起来,太宗叫内侍去捕捉几只,内侍赶来赶去地捉了半晌,半只也不曾捉得。太宗笑着说道:“把它驱到画上去吧!”内侍就找了一根竹枝去驱那鸟儿时,谁知呼地一声响,百只鸟齐飞出殿外,凌空飞去了。太宗只当它要飞回来,等了半天,影踪全无,不觉诧异起来。再瞧那画上,唯剩下树木和碧草,鸟儿一只没有了。太宗忙差人去问那使臣,使臣惊道:“画上一百只鸟儿,只有九十九只鸟儿是飞不远的,就是飞走了,也自己会飞回来的。”那内侍把太宗画眼珠的事对使臣说了,使臣顿足道:“鸟王一有了眼珠,自然领着那九十九只飞去了,这样说来,那鸟儿是逃走的了。”说罢连连叹息。内侍见说,慌忙回报太宗,太宗听了也懊悔不迭。
又有苏门答刺进贡来的一只紫檀的木盒,盒子里面是一个高七寸方八寸的戏台,只要把机栝一开,便叮叮哨哨地五音杂奏,打了一场闹场锣鼓,锣鼓停止,却奏起拉起管弦丝竹,台上走出那唐明皇来,次是高力土、禄山、杨贵妃、李太白等。
自唐明皇选霓裳起,到贵妃醉酒止。长生殿上,歌舞毕真,举止状貌,活泼无伦,就是不会开口罢了。一时目睹的人,宫里宫外,无不叹为观止。
又有一样是尼科巴进贡来的,是一口极大的漏钟,钟的前面,画着更点的刻数,一到起更时候,那钟便当当地打了三下,似乎报给人家知道一般。及至到了几更几点,那漏钟自会开门,门内走出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手里提着金钟,执了金锤,叮叮地敲了更数,便走进去了。这时却走出一个童儿来,头上挽着双髻,手中击着锣,报告是几更几点,就击锣几下。未了是一个虬髯的丈夫,手握着大喇叭,从钟门内直吹出来,约有几分时光,随后略停一停,再吹时便是报刻数了,几刻就是吹几下。钟上又有一个汽管,管中灌着汽质,雨天汽往上腾,更漏敲着大钟。天晴汽往下沉,漏声击的小钟,种种的变化,一时也说不尽许多。
又有麻尼拉进贡来一盒翡翠的玫瑰花,那花内叶瓣儿纯是翡翠缀成的,玫瑰花朵却是红玉琢成。放在案上,红绿分明,非常地好看。更有一种异处,就是那红玉的玫瑰花朵儿,每到了四五月里,花朵儿自为开放出来,里面的花心,是用五色的宝石缀成,灿烂夺目。太宗的吴妃最是爱它了,常常把这盆花放在妆台上,当作是案头的清玩。又有一件,是个孔雀翎穿成扇儿,看看也不过是把寻常的扇儿,若在暑季用起来,只令一个宫女远远地把扇扇着,那凉风便袅袅满室,真是胸襟为爽呢!
更有一种名叫返魂香。这个返魂香,大都出在海岛里的,但产生的地方,必是个咸水的所在。因香的性质是不能近淡水的,以是携带的人非常为难,尤其是不能多带,倘把香放在船上,船行到淡水的地方,须将香预运在岸上,人向离水远的地方行走,至少须相距十丈方才无碍。不然便要连人飞在水里,好似有什么东西把他牵扯下去一样。倘是放在船上,并船也要沉下水去呢!所以入贡的人也不敢多带,唯海外都是咸水,那香遇见咸水是犯克的,一入了中国境地,淡水的河流多了,携带就不容易了。
至于那香有什么好处呢?凡在暑天,宫中嫔妃等患了急痧,或是昏去,只要把香燃着,将病人卧在塌上,垂下帐门,放一碗井水在枕边,那香的烟儿好似一条白线,虽离开得很远,那一缕烟气像长虹般的,由炉中直射入帐中的水碗里,久久不散。待工夫多了,帐内满布着香烟,病人闻了香味,打几个喷嚏,病就自然而然地好了。那时把炉中的香吹熄了,和水碗中接连的一缕白烟便渐渐淡了下去,终至自行消灭。据使臣说,无论什么样的重症,经那香烟一薰,立时可以起死回生,因此唤作返魂香。又有一样用处,是妇女们的难产,小孩不能下地时,拿那返魂香燃起来,产妇闻到了香味,只打一个喷嚏,小孩就应声而下,又可保母子的安全,那香的确是宝贝呢。总而言之,那进贡来的东西,没一样不是稀世奇珍。做书的一枝笔也不能一描写它,只将大略记了一点罢了。
再说那太宗本来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他见海外归心,越觉得雄心勃勃了。其时恰巧交趾国内乱,太宗令使臣责他朝贡反被杀死。太宗大愤,立谕平西侯沐晟出兵往讨,却吃了一个败仗。太宗越发忿怒,便点起了大军三十万御驾亲征,平了交趾,又回军平了沙漠,还在斡难河边勒碑纪功,大军才行班师。从此以后,使四方来归,天下清平,太宗居然做了安乐天子。
光阴荏苒,这样地过了十几年,到了永乐十八年上,山东地方忽然酿出了大乱子来。那时山东有个农民叫作林山的,他的妻子唐赛儿,本是个烟花出身,也粗识几个字。他自嫁了林山,常有彩凤随鸦之憾。
后来林山一病死了,赛儿便和邻村的秀士名宾鸿的,两下里勾搭起来。那个宾鸿,初时是个落第举子,不知在什么地方弄着了一册画符念咒的异书,里面都是些撒豆成兵,剪纸做马的邪术,无非是左道旁门罢了。宾鸿却十分虔诚,一心习学,渐能替人治病,什么驱鬼捉狐,很有灵验。唐赛儿也随着宾鸿习练,不到半年工夫,技术更比宾鸿精进。于是夫妻两人定起一个名儿,唤作红莲圣教。并正式开堂收徒,凡是要入教的,须纳银三两。当时一般愚夫,纷纷设誓入教。唐赛儿又能代人医治奇症,用符篆做药石,虽是沉疴,可以立起。因此乡间远近的人民,愈觉相信她了。赛儿又常常外出,一天,吩咐她的门徒道:“你去把门外的柳木砍一枝来,我有用处。”那门徒听了赛儿的话,真个去砍了一枝柳木来,递给唐赛儿。不知唐赛儿把柳木做什么,再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万缕青丝报知己两行红泪雪沉冤
却说那唐赛儿令那门徒折了一条柳木来,赛儿取在手里,削成二个人的形状,轻轻去放在一只锦盒里面,又命盛了一碗清水,把一枝小柳枝架在碗口,将一片柳叶儿浮在水碗当中。
布置已毕,向那门徒说道:“这锦盒和水碗,你须小心看守,不要离开。那锦盒也不许偷看,碗里浮着的柳叶要时时留心,切莫被风吹动了碰着碗边儿。”门徒一一答应,赛儿便匆匆出门去了。那门徒还不过十五六岁,很有些孩子气,他等赛儿走后,心想锦盒里不知是什么东西,非瞧他一下不可。
看看天色晚下来了,那门徒燃着烛儿,在那里守着水碗儿,忽然一阵风过去,把烛吹灭了,忙再来瞧那柳叶儿,已碰在水碗的边上,忙用手去拨开时,手指儿一带,将碗上的柳枝又碰落碗中,那门徒慌忙从碗里捞起来,仍照着原状摆好。猛听得打门声甚急,外面守门的开了门,只见宾鸿满身透湿,拖泥带水地进来,对那水碗里望了望,便去换过衣服,又往外去了。
那门徒独坐着无聊,却偷偷地取过锦盒,开了盒盖瞧看,见赛儿削成的两个木人,并坐在盒中的小屋里,屋是白纸糊成的,什么床帐器具,无不齐备。那门徒看了半晌,觉得这东西很好玩,害得他爱不忍释起来。谁知烛上的火星迸开来,恰恰落在盒中,那纸糊房屋顿时烧了起来,门徒连连扑灭,早已烧去了一角。他才不敢再玩,盖了锦盒,依旧在旁边坐守着。到了四更天气,赛儿和宾鸿回来了,向那门徒骂道:“叫你不要开盒子儿,为什么私自偷看的?”那门徒掩饰道:“师走后,我一动也不曾动过。”赛儿愤愤地说道:“你没有动过,咱们住在路上的房子,怎么会烧了起来呢?你又把水碗中的柳叶柳条,都去弄沉在碗里,害得你师傅渡江时,船也沉了,桥也倒了,这不是你不留心吗?似你这样误事的人,俺实在用你不着,快给俺滚出去吧!”那门徒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做声。又过了几天,那门徒在室中闲走,瞧见那酒瓮盖开着,恐怕师傅回来骂他不做事,就顺手将瓮头盖上,到了晚了,唐赛儿回家来,又骂那门徒道:“俺在官署里探消息,没处藏身了,便去躲在酒瓮里,你却把盖盖上,几乎将俺闷死。以后家里的物件,不准你乱动。”那门徒连声答应了,心上很是诧异。诸凡这样的奇事,也说不尽它。那时投奔赛儿的人一天多似一天,不上半年工夫,她的门徒居然有了三四万人,又有各郡的人千里来相从的,赛儿的声势便渐渐地大了起来。一班捕风捉影的胥役都得着了唐赛儿的贿赂,有的爱着唐赛儿的妖艳,大家眼开眼闭地过去。诸城的游击马如龙,听得宾鸿和赛儿私下里买马招兵,风声很是不好,就派兵前去捕捉,却被唐赛儿指挥着门徒一阵地乱杀,把三百个官兵杀得七零八落,四散逃命。
宾鸿见祸已闯大了,索性张起白旗,领三四万的门徒直杀入诸城,将县尹仇绪击死,逐走了游击马如龙,竟占了诸城,又接连陷了益都,威声大震。青州都指挥高凤领着五千健卒,来剿灭唐赛儿,兵到益都,两阵排开,高凤跃马出阵,这边唐赛儿部下董彦杲拒战,不上三合,那董彦杲等无非是乡村的流氓,又不懂什么武艺的,如何敌得住高凤,当下被高凤手起刀落,劈董彦杲作了两爿。高凤便驱着兵丁,大杀过来,忽见唐赛儿披发仗剑,飞马直前,口里不知念些什么,只听得一声响亮,无数的青面獠牙的鬼怪也仗着利刀,望高凤军中杀来,兵丁们见了,吓得回身便走,唐赛儿乘势俺杀,高凤大败而逃,退五十里下营。一面飞章入报,太宗看了奏牍,勃然大怒道:“妖民这样的胡闹,地方官难道任他举痈为患的吗?”于是下谕,令柳升为安远侯,掌大将军印,刘忠为副,督着大兵十万,浩浩荡荡地杀奔山东。
大军将至卸石栅,柳升吩咐立寨,谁知才得安营,柳升坐在帐中,忽觉地上大震,暴雷也似地一响,平地陷落了丈余,二个丈余长的神将,金盔银甲,从地窟中直跳出来。帐下将士四散奔窜。
柳升传谕,兵士们莫慌,只把那些马矢掷去,一霎时把两个神将赶得走投没路,似泰山般地倒下来。军士乱刀齐上,剁了一会,再细瞧时,却是两个泥人,身体还不到一尺,穿着纸的衣甲,已给刀剁得粉碎了。兵士们见了,都笑了起来,柳升便对将士们说道:“这些妖术,原是一种左道邪术,可以用正气破他。你们上阵,切不要胆寒。想汉代时黄巾贼作乱,比现在要厉害得多,尚且弄得一败涂地,何况这小小的鼠辈,怕他则甚!”兵士们见说,知道妖术是假的,又目睹刚才的泥人,所以胆也大了。
这夜的军营中,几次闹着鬼怪,一会儿猛狮来了,虎狼来了,都被柳升破去。看看天色微明,兵士们方要安睡,忽听得喊声大震,唐赛儿和宾鸿亲领着妖兵杀到。柳升叫军士不许妄动,只把硬弓射出去。妖兵也不敢近前,远远地摇旗谩骂,柳升和副将刘忠,命兵丁备下了犬羊血及污秽的东西在营中坐待。到了日中,赛儿的士卒渐渐地懈了,大半下马休息。这时柳升便披甲上马,和刘忠分两面杀出。
唐赛儿忙整军来迎,官兵个个奋勇直前,赛儿大败,宾鸿落马受擒,又是想驾云逃走,被刘忠把犬血泼去,宾鸿从半空中掉下来,跌得脑浆迸裂地死了。唐赛儿也施法术,兵丁用犬羊血洒去,鬼怪都变了纸人。赛儿见法不灵,只得回马逃走。
柳升挥兵追杀,可怜那一班徒众本是些乌合,吃官兵杀得尸积如山,血泞道路。柳升乘胜克复了益都、诸城、营州等地,获住贼酋三十余人,一例军前正法,只逃走了唐赛儿不曾捉住,后来被山东的士人杀死,把头来献与柳升,柳升领着部众班师回京。太宗见山东平定,因蒙酋阿噜台恃着勇力,抗拒天使,掳掠边地,太宗下谕御驾亲征。是年的秋天,出师塞外,足闹了三个多月才得安静。明年是永乐十九年,太宗以蒙人狡诈,须就镇慑,便传旨迁都北京。那时北京宫殿已经落成,正殿仍名奉天,右顺、左顺门外又增建太庙,太社稷及社稷坛、先农坛等等,壮丽宏敞,远胜南京。又添建清宁宫为太后奉居,皇城东南建皇太孙宫。乾清宫、坤宁宫后面又建了交泰殿。又建设景福、景和、仁和、万春、永春、永寿、长春等宫,备六宫嫔妃的居住。
那太宗的德配徐皇后,是中山王徐达的长女,貌很艳丽,性又贤淑。太宗在藩邸的时候,几次获罪太祖,多亏徐皇后从中设法调停,太宗得不受罪谴。太祖在日常说:“棣太宗有贤妇,终身享受不尽了。”太宗登极,便册立徐氏做了皇后,平日非常的敬爱。徐皇后又著《内训》二十篇,都是规诫妇女的格言。又拿古人的言行录,编成书本颁行四海。徐皇后本识字知书,对于朝政,辅助太宗的地方很是不少。但偏偏又不假年,这时忽然一病不起,竟至逝世。太宗想起皇后的多才贤淑,心上很是悲伤,一面替皇后发丧,又命有道的高僧,建坛设蘸超度皇后。七月中旬,太宗亲送灵舆,葬在长陵,并谥号仁孝皇后。那时徐达还有一个幼女,芳名唤作妙锦,便是徐皇后的妹子,年纪已二十一岁,不曾适人。太宗闻得妙锦的才貌更胜过徐皇后,便饬内臣,下币致聘,要想立妙锦为皇后。妙锦的哥哥子徐祖辉见是上谕,不敢违拗,一口就应许下来。谁知那妙锦的性情倒十分古怪,她却不愿做皇后,坚持着不肯答应。徐祖辉没法,只好从实上闻。太宗听了,又派了女官,来中山王府里向妙锦劝驾,妙锦任她们说得口吐莲花,她老是一个不答应。太宗又派内史来劝妙锦,见妙锦没有转意,便亲自驾临王府,由祖辉出来迎接进去。太宗坐定,便召妙锦面陈。
不一会,妙锦盈盈地来见驾,礼毕侍立一旁。太宗细瞧她的容貌,果然不差,虽是淡妆素服,却觉得艳光照人。太宗很和蔼地问道:“朕欲立卿为皇后,为甚这样的见拒?想徐皇后在日,和朕也很雍睦。卿是姊妹,难道不知道吗?”妙锦低头说道:“臣妾非故违陛下,自思质同蒲柳,不配做天下母,以是不敢应选,乞陛下洪恩,恕妾慢上。”太宗待要回答,妙锦又道:“臣妾福薄,既蒙陛下知遇,望赐寸地,妾得终身礼佛,就感激不尽了。”太宗知妙锦固执,谅来不能强做,不由地叹息一声,便命起驾回宫。祖辉和妙锦在后跪送,太宗心里很为懊恼,但还希望妙锦回心过来。回宫之后,不时令女官内侍们颁赐珠玉珍宝与妙锦,妙锦勉强受领,都用竹箧把所赐的东西一一封锁起来。
这样地过了半年,太宗又提起立后的事来,再派女官来劝妙锦,妙锦也叹道:“皇上不能忘情于我,总算是我的知己。
那么我就把半生的幸福,报了知己吧!”妙锦说着,忽地将云髻打散,提起金铰剪来,飕飕地几下,把万缕青丝剪在手里,用黄袱裹好,递给那女官道:“烦你上达皇帝,说我已削发,从此遁入空门,不能再侍奉皇帝的了。”那女官呆了半晌,只得回奏太宗,太宗也无可如何,只得令马妃暂掌六宫,誓不别立皇后,空着这个位置,算是报答妙锦的。后来妙锦死了,太宗命照皇后礼节也安葬在长陵。这是后话。
太宗自丧了徐皇后;妙锦又削发为尼,弄得他两头脱空,正在满心不乐的当儿,忽然高丽入贡,内有美女两人。一个叫权英的,面貌艳冶,举止妩媚,太宗看了大喜,便立时进入后宫,当夜召幸。那权英不但美丽,又工媚术,太宗因此越发宠幸,就晋封她为玉妃。那玉妃的肌肤,腻滑莹洁,伸出手来,真和羊脂一般,又白又嫩。不说别的,只就看她一身的玉肤,也要令人魂销了。
太宗笑问她为甚皮肤这样娇嫩,玉妃回说:“自幼儿便把玉当作食品,所以肌肤格外的细腻。”太宗惊道:“那玉是石质的,怎样可以吃的?”玉妃微笑道:“高丽地方,原是产玉的所在。不过那种玉和市上做珍玩的又是不同,颜色有黄的也有白的,式样也有大小和厚薄。这一类的玉,大都产在河中。
高丽地方,有种人专在河中掏玉,掏着了便来卖给人家,黄的算为上品,白的略次一点。吃玉的人,把玉取来,涤洗干净,放在罐里煮着,过了半晌,再将白习草和玉煮,待玉煮软了,再把白习草取出,这时的玉已煮得和膏一般,又加上香料糖汁,吃起来味儿又鲜洁又香美,无论什么东西,终比不上它的。”
太宗听说,很是诧异道:“那煮玉的自习草又是哪里来的?”
玉妃答道:“这是高丽的特产,出在产玉的河边上,有了这草,河中必然有玉,那卖玉的人掏了玉来卖时,顺便拔了那白习草,算是买玉时附赠的。这白习草和玉,性情极其相反,不管怎样厚的玉,一经和草煮,便柔软如绵的了,大约也是一种相生克的意思吧!”太宗笑着问道;“你幼时便这样煮玉吃的吗?”
玉妃微笑道:“臣妾的老父,那时爱妾如掌上明珠,还特雇了一个老妪,专一替妾煮玉,自三四岁上直吃到十八九岁。老父死后,家景渐渐中落,也没有闲钱再去买玉吃了。今年高丽国王挑选美人进贡,见臣妾生得肌肤莹洁,便也选在里面,现得侍候陛下,不是妾的万幸吗?”太宗点头道:“你既喜欢吃玉,朕就命那里的官吏去采办去。”于是传谕,令宦官永禄专往高丽采玉。
那永禄领了旨意,开了一只大船,上插着红旗,大书“奉旨采玉”四个大字。一路上绣帜飘扬,锦帆满张,直达高丽。
那面的地方官吏,自忙着迎送,永禄也乘间勒索,高丽的人民不胜他地滋扰,暗中纠集了无赖恶党,举旗作乱,又戕了明朝守将,杀死永禄。太宗闻报大愤,立饬英国公张辅出师高丽。
自永乐十九年三月往征,直到九月班师。太宗仍命内监赴高丽采玉,时人称为取宝船。每一个月中往高丽采玉一次。玉妃得玉,便亲自调煮,等到煮好,先进太宗。太宗尝了玉的滋味,果和别的不同,从此和玉妃有了同癖。据内务的报告,只就采玉这一项,耗费报销月支五十五万余两。当时已这样的奢靡,怪不得明廷要穷奢极欲了。
一天,太宗携了玉妃往游西苑。这个西苑是在河东,距御花园约半里许。太宗迁都北京,便命建一个大花园在河东,赐名叫作西苑。那西苑里面有无逸亭,有温玉泉,有秋辉夕照,有漪涟池,有清芬尽在,有风月无边楼,雪玉亭,明镜湖,玉树翡翠榭,放鹤亭,松竹梅三清轩。种种名胜,都是清幽壮丽,无美不俱的。当落成的第一日,承造西苑的是司礼监余焜,便来请驾幸西苑。太宗见奏,带了玉妃和几个内侍宫女,竟往西苑中来。
这时正是三春的天气,碧柳丝丝,红花如锦,千花万卉,共斗芳菲。又加上苑中的画栋雕梁,愈觉得景致的幽美了。太宗一面游看,只是赞不绝口,正在有兴的当儿,忽听得园外一阵的嚷声,接着便是脚步声杂乱,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领着三个孩子、一个女儿望着园中直嚷进来。
太宗很是不懂,方在怔愕着。那女子一见了太宗,便拖住衣袖大哭,还不住地把头向太宗身上撞去,太宗吃了一惊,再仔细瞧时,却是自己的妹子宁国公主。太宗忙说道:“你有什么话,尽管可以好好地讲,为什么要弄成这个样儿?”宁国公主又大哭道:“还讲什么话,你只把梅驸马还俺就是了,否则情愿撞死在你面前。”太宗见她说不明白,又有那三个孩子一个女儿,也来缠绕着太宗,啼哭着向他要爹爹。太宗这时十分为难,又不好变脸,正当无可奈何,恰巧杨士奇和杨荣因蒙裔阿噜台卫率领部众又寇边疆,守臣都指挥哈蜜飞章入奏,急求援兵。杨士椅、杨荣两人方主持内阁,接到了奏疏不敢怠慢,便进西苑来见太宗。正好宁国公主在那里和太宗拼命,杨士奇便上前相劝,宁国公主把梅驸马失踪事,对杨士奇略略说了一遍。士奇也心里明白,只得劝宁国公主道:“木已成舟,公主也不必悲伤了。”杨荣也来安慰,经两人说得舌敝唇焦,宁国公主才答应了,要求把杀驸马的潭深、赵曦立时正法,三个儿子统赐爵禄,女儿照郡主例遣嫁。
太宗见说,只得一一依允。并亲书了谕旨,付给公主,命刑部立逮赵曦、潭深,即日弃京,又加赠梅驸马为靖远公,三子袭侯爵,女儿由奉旨配婚。宁国公主见事事如愿,才领着三子一女,含泪自去。
这宁国公主是太祖的长女,嫁给驸马梅殷。当日太宗举白帜靖难,梅殷引兵抗拒,太宗连吃他几个败仗。太宗登基,下诏召梅殷进京,梅殷只守着兖州不肯奉诏,太宗越发恨他了。
其时几次要发兵去征他,都被徐皇后挡住。又太宗初入京城,命建文帝旧臣方孝孺草诏颁布天下,孝孺不但不肯动笔,反把太宗大骂一顿,说满朝文武,驸马梅殷之外,尽是贼臣。太宗大怒,杀了方孝孺,梅殷是孝孺同党,杀梅殷的心也越切了,那潭深、赵曦,是梅殷部下的正副指挥。太宗密传谕旨,令潭、赵暗图梅殷。赵曦和潭深便私下议好了,借名操兵,请梅殷校阅。梅殷不知是计,竟和潭、赵两人并马出城,到了护城河边,两人一声暗号,把梅殷推下河去,部下的卫兵慌忙下桥去救,潭深拔剑大喝道:“谁敢救援梅殷,俺就砍下他的脑袋。”卫兵们听了,知道梅驸马是他两人谋死的,便呐喊了一声,大家纷纷走散了。
内中有几个心腹的人,连夜去报给宁国公主,说了潭深、赵曦谋害的情形,公主听了放声大哭,就领着她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哭到宫里来和太宗拼命。太宗做了这虚心的事,不觉也有些愧对公主,只好由她闹着。幸得杨士奇和杨荣进来,才解了这场的围。
公主领着上谕出宫,立刻捕了赵、潭两人,亲见他们把赵、潭断头,公主又命摘取了两人的心肝,向梅驸马的灵前致祭。
这里太宗和杨士奇等,议定出兵征阿噜台卫,太宗雄心勃勃,便下谕即日亲征。杨士奇等再三阻谏,太宗不听。第二天上,太宗命皇太子高炽监国,自己到御校场来,点起三十万大军,出塞北征去了。这一次的亲征直到了永乐二十二年,总算把阿噜台征服,太宗下谕班师,大兵到了白邙山,忽京中的警报到来,是玉妃逝世了。
太宗听说死了玉妃,不由得悲痛欲绝,因此衰毁太甚,圣躬也有些不豫起来。回到榆木川时,太宗的病越沉重了,便召杨荣、夏原吉、金幼孜三大学士及英国公张辅等到了榻前,太宗嘱咐了后事,令太子高炽即位,杨荣等顿首涕泣受命。这天的晚上,太宗忽然睁眼问内侍海寿道:“到北京还有多少日路程?”海寿跪禀道:“须至七月中可到。”太宗长叹一声道:“看来等不得了。”说罢便闭目不说了。海寿见太宗形色不妙,忙去报知侍驾的大臣。杨荣、张辅、金幼孜等慌忙进御帐来问安时,太宗早已驾崩了。杨荣等痛哭了一场,却不给太宗发丧,只令内侍海寿星夜时京。要知后事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父疑子仁宗暴崩凤易龙孙妃僭位
却说那内侍海寿飞骑到了北京,当殿宣读遗诏,皇太子高炽,再拜受命。于是由大学士杨溥等,即扶太子登了大宝,百宫上殿叩贺,改是年永乐二十二年为洪熙元年,尊谥太宗为文皇帝,庙号太宗。封太宗王妃为恭献贤妃,马妃仁慈贤妃,追谥玉妃为昭献贵妃。又册立妻张氏为皇后,长子瞻基立为皇太子。又晋杨士奇、杨荣、杨溥为内阁学士。夏原吉为尚书,金幼孜为文渊阁大学士。黄维为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张辅世袭英国公,加封太子太保。一面替太宗发丧,草诏布告天下,杨土奇等将太宗遗体安置前锡裨里面,上护着翠盖,扶丧回京。那高炽既然继统,便是后来的仁宗皇帝。
这时仁宗闻得太宗丧车将到,忙遣太子瞻基先去迎接,当由杨士奇等及朝中文武百官,护着太宗遗骸,直进东华门,至仁智殿停住。仁宗亲祭奠,照皇帝礼盛殓了,择吉安葬长陵。
再说这仁宗皇帝,做太子的时候,太宗出征塞北就委他监国,前后计算起来足有廿多年。所以对于官民的营私利弊,没有一样不知道的,又引用杨溥、杨士奇、杨荣等,时人号称三杨,杨士奇名为西杨,浦名为南杨,荣名东杨。这三人的确有治国的才干。又任金幼孜、黄淮、夏原吉等要职,这几人也是一时的人杰。这样的一来,自然时贤毕集,奸邪远避了。
还有那个太子瞻基,也是天姿聪颖,为人仁智英毅,在诸皇子当中,无人可和他颉颃。当太宗在日,瞻基方十一二岁,太宗批阅奏牍,瞻基侍立一边,见有害人民的奏疏,便把它指摘出来。太宗欢喜他不过,竟递一个奏折给他,令照他的意见批答。瞻基居然下笔,所批的句语更洞中窍要。只有一样疏忽,不曾把疏上的讹字圈出。太宗笑道:“你批奏牍,怎么不留心文字。”瞻基答道:“那是无心笔误,只要大事不差,这些小错误,何必苛求他呢?”太宗连连点头道:“这才有人君之度。
”又问瞻基道:“天降灾眚,还是祈禳?还是修德?”瞻基应道:“为君的修德,宜随时留意,也随时可以修德,若等见了灾眚,修德已经晚了,还去祈禳它吗?”太宗大喜:“好儿子!
你准备做有道之君吧!”
太宗立储,本欲册立高煦,因燕邸出兵,高煦异常出力,太宗许他事成立为太子。后来太宗登基,见长子高炽也很英明,高煦却勇而无谋。况废长立次,金幼孜、张辅、杨士奇等又极力反对,太宗忽然想起了皇孙瞻基,说他将来必是个盛世天子。
瞻基是高炽的儿子,太宗立储,方决意定了高炽。
但高煦为太宗的次子,靖难的当儿,太宗亲口允他做个储君,高煦每出阵时就拼命战,汗马劳绩很是不小。现在太宗忘了前言,事成后高煦只封得一个汉王,他心里怎样不怨恨呢?
唯碍着太宗,不好过于胡为。
到了仁宗继位,又是内外大治,高煦虽满心要反,倒也没有机会可乘。仁宗也知道高煦衔恨,终必作乱。大学士黄淮曾入奏仁宗,述高煦的坏处,并请早加诛戮,以靖后患。仁宗明知是好话,然不忍伤手足的情分,又恐廷臣多说,便召黄淮至谨身殿,仁宗正言厉色地说道:“卿身为大臣,不教朕修政补过,反劝朕摧残骨肉,起箕豆的嫌疑,算是什么道理?且文皇帝只有朕弟兄三人,昔日文皇帝兄弟有二十四人,朕如其同室操戈,那文皇帝当时弟兄有这许多,不是要闹得连江山也送掉了吗?”黄淮听了不便回奏,只好诺诺连声地退了下来。那时朝中的诸臣,闻得黄淮受了责斥,谁也不敢再提及高煦两字,仁宗的手足情算是始终保住。不过高煦自恃勇猛,谋乱的念头却一日不能去心。他常常向部下说,能将十万大兵横行天下,无人敢抗。
其时高煦晓得太子瞻基英武,便悄悄地命参赞王斌来见瞻基,瞻基知高煦因叔侄的关系,对王斌自然格外优容。王斌时把话打动瞻基,令他在内筹划,高煦愿为外援,里应外合,保瞻基登极。瞻基是何等的乖觉,听了王斌的一番话说,知高煦有意煽惑自己,弄成父子猜忌,他就于中取事。以是任那王斌怎样地说得好,瞻基只是不睬。谁知那王斌便捏造流言,说太子有篡位的举动。那话传进仁宗的耳朵里,也不能不略有疑心。
过了几天,忽然地下一道上谕,命太子瞻基去留守南京,不奉召唤,不准入朝。
这种计划,原是仁宗恐太子真有异志,特地调开他,以杜内变的意思。哪里晓得太子瞻基才到南京,北京的仁宗皇帝已得了暴疾晏驾。内宦海寿又忙着奔往南京;飞诏太子瞻基入都。
瞻基拜读了遗诏,大哭了一场,星夜赶到北京。将近良乡,金幼孜、黄淮等一班大臣捧着宝玺来迎,君臣相见又痛哭一会,瞻基便匆匆奔至燕京,由杨士奇等扶太子瞻基登位,这就是宣宗皇帝。追尊仁宗为昭皇帝,庙号仁宗。尊母张皇后为皇太后。
仁宗自登基到崩逝,在位不过一年。
这时改洪熙元年为宣德元年,册立胡氏为皇后,孙氏为贵妃,把杨溥、杨荣、杨士奇等三杨同时重用,晋受内阁大学士。
任蹇义、叶春为大理寺少卿。那时真是天下承平,万民同乐,盛世的景象果然和别朝不同。宣宗又留意文雅,闲来便和大臣等吟读作赋。大理寺卿叶春诗名最噪,宣宗的赋诗作歌,多半是叶春捉刀。记有一首《采莲曲》道:美人家住沧州道,翠尽红妆似莲好。
旧岁花开与郎别,郎不归兮花颜老。
十里清香日过年,采莲桨荡过南浦。
采着莫并莲子摘,莲子丝牵妾心苦。
花谢花开总是空,妾情一片水流中。
从今抛却伤心事,一任芙蕖扬晚风。
秋日花儿娇,墙外杜鹃红。
采莲采莲,扁舟入莲丛。
读这首词曲,就知道宣宗那时的快乐荣华,应了当日太宗的话说,真个做他的太平天子了。其时汉王高煦,听得仁宗晏驾,宣宗继统,便跳起来道:“孺子倒好幸运,这口气俺是要出的。”当下就齐集了部下的兵士,举旗起事。
警报从乐安直达京师,宣宗看了叹道:“朕预知他有今日的。”大学士杨士奇奏道:“高煦无礼,是推测皇上年轻,必不能出兵远征,所以敢放胆横行。今陛下如出其不意,御驾亲征,高煦自然惊走了。”宣宗很以为然,于是亲统六师,命武阳侯薛禄为先锋,少傅杨士奇、太保张辅、太傅杨荣、少师杨溥、尚书吴潢、侍郎张成,悉随驾出征。又命郑王瞻、埈襄王瞻瞻和定国公徐永昌、彭城伯张昶、广信伯侯成、尚书黄淮、大学士金幼孜等留守京师,宣宗自和诸大臣领兵进围乐安。
高煦见宣宗亲到,不觉大惊,部下的兵士听得皇帝御驾亲征,早已没了战心,只各自收拾起行装准备出奔。高煦虽是勇猛,究竟孤掌难鸣,只得来宣宗军前请降。一时群臣,多主张把高煦正法,独杨士奇和杨荣极力争执,说太宗只有三子,今昭皇帝已晏驾,所存的汉赵两王,岂可再加诛戮,自兴骨肉的嫌怨。宣宗也不欲重究,但将高煦废为庶人,械系军中,择日班师回京。
不日到了京中,把高煦拘禁狱中,那高煦坐在天牢里却极不安分,并向狱官硬索酒肉,到吃饱了酒时,便大喝大叫,一伸手一抬足,铁链和囚枷纷纷地崩折下来。狱官怕弄出事来,忙禀闻巡监御史,拿头号的铁叶大枷,将高煦枷了起来,可是一经高煦的拉扯,那铁叶枷又崩裂了。弄得狱官没法,便据实上闻。宣宗听得,命在西安门内,建筑起一座石室来,那室的四围,都用最大的石块铺成,式样好似鸟笼一般。石室落成,宣宗传谕把高煦去囚在里面,取名那石室叫作逍遥城。
这样地将高煦囚了一年多,宁王上疏,请赦宥高煦。宣宗读了奉牍,也起了骨肉之情,就亲往逍遥城来瞧高煦,希他改过自新,仍复他的原爵。当宣宗到逍遥城来时,高煦正赤着一双脚,披头散发地在那里乱舞乱跳。宣宗令内监去喝阻他,高煦只当不曾听见。宣宗便走至石室面前,还没有说话,高煦忽然伸出一只脚来,乘间一勾,正勾在宣宗的足肢上。宣宗不防他暗算,因此倾跌在地。内侍和校尉慌忙过来扶持,宣宗大愤,吩咐甲士把殿前的铜钟舁来。那口铜钟还是元顺帝时,崇信喇嘛,建那喇嘛殿的当儿所铸,上面镌着龙纹凤篆,重约三四百斤。
宣宗令开了那逍遥城,把铜钟去覆在高煦的身上。高煦本来很有勇力,竟把钟在头上顶了起来。宣宗忿道:“他能够将钟顶起,朕却叫他顶不动。”说着,唤过几个内侍,搬了木柴来,一齐堆在铜钟的四周,放起一把无情火,那柴顿时烈焰腾空,将一口铜钟烧得同炭一般地红。高煦在钟内,起先还是叫喊着,后来也不喊了,大约被火烧死在钟里了。宣宗看柴烧完,着移去铜钟,钟内只剩得一堆乌焦巴弓的炭屑,想是高煦的尸体了。宣宗指着笑道:“你现在还能顶那铜钟吗?”当下命拾起高煦的遗骸,照汉王的礼节把他安葬,这且不在话下。
再说那宣宗的胡皇后,是锦衣卫胡荣的女儿,生得静穆端庄,又极贤淑,平日间的举动,却不苟言笑。还有那位孙贵妃,是孙主簿的女儿,在三四岁的时候,给匪人拐去,卖在张太后的母亲手里。太后的母亲进宫,便带了孙氏同去。张太后见她生得俊俏,留她在身边做了宫侍。宣宗既立为东宫,照例须选妃子,由张太后作主,正妃选了胡荣的女儿,将孙氏也选为从嫔。那孙氏渐渐地长大起来,出落得秋水为神,芙蓉其面,加上一身雪也似的玉肤,愈见得妩媚娇艳,宫里大大小小谁不爱她?孙氏的性情又是活泼,尤善伺人的喜怒,宣宗登基,就册立孙氏做了贵妃。
明代的立后,原用金宝金册,贵妃是只有册却没有宝的,宣宗因宠爱着孙贵妃,给她定制着金宝也赐与孙贵妃。凡是册立的礼节,差不多和胡皇后并驾齐驱。胡皇后的为人很是懦弱,任那孙贵妃怎样地做出来,她好歹一个不做声。孙贵妃见皇后可欺,自然越发放肆了。又放出她狐媚的手腕来,把个宣宗迷惑得死心蹋地,心里眼里竟完全没有胡皇后了。那时宣宗已年逾而立了,常说胡皇后患了暗病,不能生育,要想别纳嫔妃,只是碍着孙贵妃,不便再另选妃子。总讲一句,惟有望孙贵妃生子的一条路了。谁知天竟从了人愿,孙贵妃的肚子居然一天大似一天,宣宗大喜,一面安慰她道:“你自己好好地保养,待生了太子时,朕便册封你做中宫。”孙贵妃口虽然谦让着,心上就此存下了做皇后的念头。由是私下和内宫张青、赵禄密筹夺后的计划。到了十月满足,孙贵妃临盆,竟生下一位太子来。内监忙报知宣宗,一时宫中的内侍宫女人等都来替宣宗叩贺。及至三朝,宫中便大开筵宴,朝中的一班文武大臣也分班入贺,宣宗命在仁乐、丰登两殿赐宴。这一场的庆贺筵宴,足闹了半个多月。
光阴如箭,看看太子已经周岁了,宣宗亲自抱持着去祭告宗庙,即赐名为祁镇。孙贵妃既生了皇子,要宣宗践那前言,立她为后。宣宗这时有子,把应许孙贵妃的说话早已经忘了,孙贵妃却刻不去心,不时把闲话来讥讽宣宗,宣宗记起了前事,一时倒觉为难了。因胡皇后是张太后亲自指婚的,又不曾有失德的地方,若无故废后,在情理上也说不过去。怎经得孙贵妃的絮聒,宣宗被她缠得无法,便悄悄地召杨士奇、杨荣、杨溥、蹇义等至无极殿里,宣宗满面笑容地问道:“朕欲废去胡皇后,卿等可有异议?”杨士奇、杨荣齐声答道:“今胡皇后并无失德,陛下岂可轻言废立?”宣宗正色道:“皇后身有奇疾,不能生育,怎说没有过失?”士奇顿首道:“这非是失德,也不足据为废立的要旨。”杨溥接口说道:“即使皇后患有奇疾,将怎样地布告天下?”宣宗愤愤地道:“历代帝王,不曾有过废后吗?”蹇义答道:“那是有的,昔宋仁宗废郭后为仙妃,当时大臣如范仲淹等也曾苦谏,宋仁宗虽毅然决行,后来到底自悔的。但流传到今,史册讥评,都不以仁宗的废后为然。臣愿陛下宸衷独断,无信小人的谗言,将来成一代有德的圣君。
”宣宗听了,不觉含愠道:“朕的主见,你们既不赞成,就暂时缓议吧!”于是三杨和蹇义等便谢恩而退。
第二天上,宣宗被孙贵妃催迫不过,又召三杨进宫议废后的良策。宣宗说道:“废后恐遭外议,可有两全的方法吗?”
三杨起初默默不答,宣宗却再三地追问,三杨便互相推诿,到了杨溥,杨溥推给杨荣,杨荣无可再推,只得说道:“陛下如决意要行,只有请皇后托疾,病中上书辞让中宫,就不致受废立的讥笑了。”宣宗忙拱手道:“谨受先生的赐教。”三杨这才辞出。不上几天,就听得胡皇后称疾,并上疏请让后位。宣宗准了她的疏,下谕封胡皇后为慈钦大师,出居长清宫礼佛。
一面册立孙贵妃为皇后,满朝文武又有一番庆贺,内中只有大理寺卿蹇义不肯上表称贺。宣宗倒没有计及,那孙贵妃却已知道,说蹇义瞧不起她,便把蹇义记恨在心。
宣宗自废了胡皇后,虽从了孙贵妃的心愿,那张太后便非常地气愤,说:“胡皇后是当年懿旨指名册立,既未有失德,何以妄行废立?”宣宗把胡皇后自愿让位的话,勉强来支吾张太后。太后怒道:“倘没人去逼迫她,皇后断不至自让的,那还不是孙妃的鬼戏吗?”宣宗说道:“胡皇后是母后指婚,孙妃也是母后所立,谁贤谁不贤,母后必然知道的了,何用再问别人呢?”说罢就起身出宫。张太后给宣宗一言,不觉塞住了自己的嘴,回答不出话来。过后回想,心里越想越气,母子之间从此便生了一种嫌怨。宣宗和张太后不睦,再添上那内侍宫人们的挑拨,两下里愈见疏离。况废胡皇后的事,面子上是胡皇后让位,外议终说是废立的,对于宣宗不无讥评的地方。宣宗把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心上更加烦恼,他在没精打采的时候,终是带了内监微服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