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 第 6 页/共 45 页

世祖在日,除燕京的宫殿外,在开平又建起了紫霞宫,预备游幸时驻驾的地方。因此当时称燕京为中都,开平为上都。   讲到那个上都的所在,这座紫霞宫造得画栋雕梁,十二分地华美。铁木耳本来也是个酒色之君,宫里七十二嫔妃还嫌着不足,常常到外面去选民间的秀女,充他宫里的贵人。八刺乘着机会,密陈铁木耳道:“昔日世祖,建宫上都,原为后代嗣君,做临幸的佳地;现在陛下身登大宝,为天下之尊,不在此时游宴行乐,难道深羁宫中受罪吗?”铁木耳听了,心上早有些活动起来,奈碍着右丞相伯颜,不好过于胡行。八刺又来进言,铁木耳叹口气道:“你的话,深合我心。但大丞相伯颜,他事事终要谏阻,俺看他是先帝托孤的重臣,倒不能不稍为优容了点。   谁知他大权在握,竟要来干涉俺的举动了,真是无可奈何他哩!   ”八刺见说,不觉哈哈大笑道:“陛下贵为天子,却忍起一个臣子来,岂不是笑话吗?”于是铁木耳便传下谕去,叫御銮处准备往幸上都,令八刺和御史大夫完颜明等随驾,着右丞相伯颜暂时监国。这道谕旨一出,伯颜听了这个消息,大惊道:“皇上受了奸人的蛊惑,轻易离开京城,不是授隙于人吗?”当时便匆匆地进宫来,却被宫门侍卫拦住,不许他进去。急得伯颜在宫外乱跳,任你什么样的说法,侍卫只是不放他进宫。伯颜没法,只好退了出来。   第二天铁木耳车驾已经起行,才出得京城,早见伯颜俯伏路旁。铁木耳对于伯颜,原有三分畏惧的,这时勉强停了銮舆,铁木耳亲来扶起伯颜道:“丞相有什么事,自去照行就是了,何必定要面陈呢?”伯颜忙跪下,重又叩头说道:“老臣并没有别的要事,只求陛下车驾暂时回宫。”铁木耳道:“俺此去巡幸上都,不日就回京城的,丞相可无须阻挡。”伯颜道:“陛下车驾远出,京中人心惶惶,万一紧急的事发生出来,老臣可肩不起这担子。”铁木耳大怒道:“你教百姓们作乱吗?”   说着喝令起驾,一班阿谀的贼臣,拥着铁木耳如飞般地去了。   剩下赤胆忠心的伯颜,呆呆地跪在道上,直待车驾瞧不见,才长叹一声,立起身来,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铁木耳到了上都,就在紫霞宫驻跸。那宫里的妃子,都是侍奉过世祖的,虽是半老佳人,却风韵犹存。铁木耳却也照常临幸,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左拥右抱,好不快乐。这里铁木耳天天和宫女们厮混,真有乐不思蜀之概。八刺见铁木耳已入了圈套,忙令飞骑召张九思到上都,密商谋篡大位,并允许张九思事成之后,列土分疆,子孙封王拜相。张九思却想出一个法子来,令八刺在寓中设筵,请铁木耳驾临,叫作君臣同乐。   铁木耳很相信八刺,自然一点也不疑。   酒到了半酣,八刺令扮好十八个美女出来。袅袅婷婷的,在筵前舞蹈起来。铁木耳已有几分醉意,看了这许多绝色美女,不觉眉开眼笑,坐立不安了。八刺在美女中选出两个最妖冶的少女,叫她执着酒壶,去铁木耳席前侑酒。那女子笑了笑,回身就一个侍女的手中,夺过酒壶来,满满地斟了一杯,递给铁木耳道:“陛下饮了这一杯,做一个万年的天子。”铁木耳笑道:“好口采!俺便做个百年天子也好了,还想万年哩!”说罢,就少女的手里,咕嘟咕嘟地饮个干净。那少女斜瞟了铁木耳一眼,又斟了一杯上来,铁木耳笑道:“这杯叫什么呢?”   少女掩着口,格格地笑道:“那可说不出来了。只算它是个团圆酒吧!”铁木耳也微笑点头,一口气喝干了。这般地接连三四杯,铁木耳觉得头昏眼花,身体儿有些支撑不住,忙放下那个女子,倒身向桌上一伏,呼呼地睡去了。谁知这壶酒里,八刺暗放鸩毒在里面,铁木耳哪里知道呢?过了一会,铁木耳连呼着腹痛,八刺恐他发作起来,赶紧叫几个御侍,把铁木耳舁进宫。铁木耳其时已痛得缩成一团,才得进宫,已是七窍流血,大叫失声,一命呜呼了。铁木耳自登位到被毒死,共做了十三年皇帝。   八刺见铁木耳死了,便和张九思、完颜明等,把消息瞒了起来,吩咐宫中内外,不许走漏。一面便召集手下逆党三千人,连夜赶往京都。谁料逆臣,偏偏天不容他,早有一个小御侍,逃出上都,连滚带爬地跑到都中,去丞相府中告变。   伯颜听了大吃一惊,不禁顿足叹道:“皇上能容纳咱的苦谏,何至有今日的变乱?”当时匆匆入朝,召集王公大臣,把铁木耳被杀,八刺来袭燕都的话,对众人宣布了。众大臣听得,个个面如土色,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几个武臣,主张领兵去讨八刺。伯颜说道:“咱们此刻不必去打草惊蛇,只有以逸待劳,他自会来投罗网的。”说着,令秃不鲁率兵千人,在京城左边埋伏;着阿里不花领兵一千,在城的右边埋伏;达札儿带兵马三千,离京城半里外驻屯。但听得京城内炮响,就领兵一齐杀到,不怕逆贼不授首。伯颜分发停当,自己领了御军,在城内守着,专等八刺到来。   那八刺率领着三千逆党,打着御林的仪仗,同完颜明、张九思,以及几个将士,飞奔地望京城进发。到了城下,只见城门紧闭,静悄悄地连人的影儿也看不见。八刺疑惑道:“难道不成他们已得知消息了吗?”张九思说道:“咱们这样地迅速,什么会给他们知道呢?且莫管它,前去叫开城门,咱们赚进了城,就不怕他们了。”八刺点点头,便一骑马直奔到城下,大叫:“城上的守将听着。皇上今日回銮,御驾离此不及半里了,快报给大小臣工,出城迎驾!”八刺连喊了几声,才见城上一声鼓响,立出一个老儿来,但见他白发如霜,银髯垂腹,正是大丞相伯颜。八刺怔了怔,忙拱手道:“銮驾将至,丞相为什么不去迎接?”伯颜冷笑道:“皇上在哪里?为何不先令飞骑报知?”八刺扯谎道:“已有御侍来传谕,怎说不曾有?   ”伯颜厉声说道:“既是圣驾,你后面带着许多人马做什么?   ”八刺见说,晓得有些不妙,待回马下令攻城时,忽听得城内连珠炮响,城外金鼓大震,人马遍地杀来。八刺大惊道:“咱中了奸计了!”回顾张九思等,叫军速退,早已来不及了。   左有秃不鲁,右有阿里不花;达札儿从正面杀来,伯颜自领五百御林军,从城中杀出。四方面的人马,把八刺、张九思、完颜明等,团团围住在中央。八刺的人马,本是些乌合,怎经得官军的一对仗,便各自抱头逃命。八刺喝止不住,就挥着大刀,拚命地冲杀。正杀开一条血路,要打马出去时,当头碰着秃不鲁,一支长枪,似蛟龙般地望着八刺刺来,八刺忙用刀架住,两人就在阵前大杀起来。那完颜明和张九思,也敌住了阿里不花。达札儿举着双锤,飞马助战,还有四五个将士,围住了伯颜厮杀。老丞相伯颜,虽然八十多岁的人了,他那一根九节槊却还不老,看他力战五将,愈战愈精神抖擞,大喝一声,槊起处两将翻身落马,三人中‘将扭枪刺来,伯颜让过,轻舒猿臂,把那将拖住勒甲,望地上一掷,兵士上前,绳穿索绑地把他捉去了。还有两个将士,自知不是敌手,飞马落荒而逃,伯颜就马上按住了槊,拈弓搭箭,一箭射去,一将又应弦堕马,被兵士们获住。那一个却逃得远了,伯颜赶不上他,回马来助阿里不花。张九思独战阿里不花,本已有点费力,怎经得呜颜一条槊,好似生龙活虎一般一个失手,被阿里不花砍在右臂上,只得伏鞍逃走。阿里不花随后迫去,伯颜便帮着达札儿,来斗完颜明。   那完颜明是元朝有名的猛将,他因怨恨朝廷不加爵禄,所以和八刺同谋,想争一分土地。这时他力战伯颜和达札儿,全没一点惧色,那一口九环大刀,使得呼呼风响,竟没一点儿空隙。伯颜和达札儿,双锤一槊,也是十分地厉害。不料那阿里不花杀了张九思,从斜刺里飞马杀来,一枪望完颜明搠去。完颜明万不料有人暗算,忙闪躲过去,腿上早中了一枪,这里达札儿的锤又从当头打下,完颜明架开锤,伯颜的槊又突然刺来,完颜明不觉“哎呀”的一声,腰里着了一槊,那鲜血似潮般地流出来,左臂上更吃达札儿打了一锤,阿里不花的枪尖,正搠在完颜明的咽喉里,任完颜明怎样的英雄,也有些禁不住了,一个筋斗,跌落马来。八刺方和秃不鲁杀得难解难分,回头见完颜明堕马,心里一慌,手也松了,刀法未免散乱,秃不鲁乘间一枪,刺在八刺的马眼上,那马便直立起来,将八刺掀落在地,恰巧达札儿的一骑马驰到,飞起一锤,把八刺打得脑浆进裂,一缕魂儿,望阎王殿上去了。伯颜指挥军马,一阵的战杀,把八刺的三千人马,杀得七零八落,积尸满地。   伯颜这才鸣金收军,自和达札儿等,策马缓缓地进城,早有文武大臣,出城迎接进去,到宁安殿里,伯颜居中坐下,众大臣上前参见毕,伯颜首先说道:“现在御驾在上都宾天,国内无主,须早明大位才是。”里多亲王见说,便起立道:“皇上并无嗣子,继统的事,还须老丞相谨慎从事。”伯颜说道:“储君未定,倘就皇族中选择,本非外姓臣子所得妄言。但老夫受先皇倚托之重,今日不得不从权行事了。就咱的主张,永王答刺麻次子怀宁王海山,宽宏仁德,颇有人君的气度,咱意欲迎立为君,不知列位意见怎样?”众大臣齐声道:“丞相的主见自是不差的,任凭英断就是了!”伯颜见众意相同,便派左丞相赤里乌,持节去迎怀宁王,入都嗣位,一面就在京师,替铁木耳发丧。   那怀宁王海山,是答刺麻的次子,答刺麻是世祖的太子真金幼子,算起来海山是世祖的玄孙哩。铁木耳嗣统,封海山做了怀宁王,令出居绵州。海山的为人,性极和婉,待人接物,也是很谦恭。参军留不哥,常说海山有人君之度。   一天留不哥寿辰,请海山赴宴。海山见是留不哥的事,自然如期前去,他只带了三四个从人,到了留不哥家里,见州尹杜卜等一班官吏,把他迎接进去。当下堂上摆起筵宴来,灯红酒绿,大家就一杯杯地欢呼畅饮。酒到半酣,便有四个蒙古的歌女,打扮得红紫青绿,一边唱歌,一边便替海山斟酒。那海山本是个初经女色的少年,见了这种艳丽活泼的歌女,怎不心动呢?又加他有了酒意,两只眼珠儿不住地瞧着四个歌女,那歌女给他瞧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得低着头微微地一笑。杜卜在一边,已看出海山的用心,因附在他的耳朵,轻轻地说道:“王爷如瞧得起这几个歌女,咱明天就叫他们送去,伏侍王爷如何?”海山见说,只是笑着不答,脸儿不禁热辣辣红了。杜卜晓得海山的脸嫩,就唤过一个侍女来,向她讲了几句,那侍女笑着进去了。过了一会,却见进去的侍女,已扶着一位美人儿,姗姗地走将出来,她人还不曾到席前,一阵香味儿先已随着风直吹过来。   那美人儿走到海山的面前,便似风吹柳枝般,飘飘地行下礼去,低低地叫了一声“王爷”,她这一声好似初出谷的春莺,觉得尖脆柔婉,令人听了,真是心醉。海山见她行这样的大礼,慌得立起身来,还礼不迭。因忙迫中忘了嫌疑,竟伸手去搀她的玉臂。那羊脂玉般的粉臂儿,又嫩又是腻滑,触在手里,真和绵团儿一样,怎不叫海山魂销呢,他握着美人的玉腕,几乎爱不忍释,引得那美人嫣然地一笑,忙把手缩回去,趁势立了起来。海山回头见杜卜看着他微笑,觉自己酒后失仪,一时很是惭愧。那美人起身去坐在席旁,一手执起酒壶,便替海山斟酒。海山正在逊谢时,忽见留不哥走出来,向杜卜丢一个眼色,留不哥便来陪着海山,杜卜忙离席,领着那美人,姗姗地进去了。海山因不见了美人,好似失了什么珍宝似的,举止应对,不免乖张。忽听得堂上鼓乐齐鸣,杜卜已匆匆地出来,一手拖了海便走。跑到堂前,只见红烛高烧,一个华服的玉人,已立在那里,杜卜便推海山上前,和那美人并立了,高唱一声“拜”,那玉人早跪了下去,海山也不知不觉地屈膝去。不知海山和那美人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一声霹雳定龙穴满室芳菲涎虎儿   却说海山和那美人,并立在红毹毡上,经杜卜扶着他跪拜起来。海山方摸不着头脑,只听侍女们一声娇喝,拥着海山和美人,望里就走。到了一个所在,但见绣帘高卷,碧毯铺地,牙床上垂着罗帐,瞧上去好似女子的闺阁。那些侍女们,把海山同美人,一齐推在室内,砰地一声,倒合上了门,笑着管她们自己走了。   这里海山细看那美人时,见她黛含春山,神带秋水,娇颜似玉,香鬓如云,那种艳丽的姿态,正是刚才席上的美人儿。   海山定了定神,看那美人低垂粉颈,比在筵前更觉妩媚可爱了。   因微笑着问道:“姑娘是留不哥的什么人?为什么和俺做起亲来?”那美人听了,俯首嫣然一笑答道:“留不哥便是俺的父亲,王爷难道不知吗?”海山皱着眉道:“留不哥在咱的幕下多年,从不曾听见说他有女儿的。”那美人不禁脸一红,徐徐地说道:“我本来是杜卜的女儿乌绵,留不哥是我继父,他为爱王爷的人品出众,所以把我嫁给王爷。”海山听了,才得明白过来,不觉笑道:“那么他们何不说明了,却要鬼鬼祟祟的,弄得俺如睡在鼓里一般。”乌绵噗哧地一笑道:“当时讲明了,怕王爷不肯答应。现在侥幸得配王爷,幸蒙不弃,收为侍妾,也就感激不尽了。”海山听了乌绵婉转温柔的一片话,呖呖的莺喉,听在耳朵里,直叫人心神得醉,忍不住将她搂在膝上,觉得乌绵的身体,竟轻若无物。海山笑道:“古时有个身捷如燕的杨贵妃,今天俺却也相信了。”乌绵掩着樱唇微笑道:“我听得父亲说起,只有掌上舞的赵飞燕,倒不曾听见过身轻如燕的杨贵妃。”海山给他一驳,面上早红起来,便搭讪道:“俺不曾读过汉人的书,只乱说一会罢咧。”于是两个谈笑了一回,就双双同入罗帏,成就他们的百年夫妇。   第二天早上,海山起来,出去拜见了留不哥夫妻和杜卜,行了翁婿礼之后,留不哥又设宴款待。宴毕,留不哥吩咐府中仆役,备了车辆,送海山、乌绵回王府去。海山和乌绵新婚夫妇,自有他们的乐处。光阴迅速;转眼已过了半年,伯颜的使者,从都中到了,便来见海山,海山听说铁木耳暴崩,也很为感伤。一面草草束装,和乌绵、留不哥等,将政事托付给杜卜,星夜匆匆登程,不日到了都中,自有文武大臣出城迎接。当下祭过了天地宗庙,海山便正式嗣位,就是武宗。   铁木耳庙号谥了成宗,仍拜伯颜为大丞相,留不哥做了御史大夫,朝中文武大臣,都加升一级。这时天下很觉承平,谁知武宗在位,还不到四年,却一病不起。因武宗没有太子,所以由从弟爱育黎拔力八达继立。爱育黎拔力八达只在位九年,英宗硕德八刺立。英宗在位四年,泰定帝也孙铁木耳立。泰定在位五年,明宗继立。明宗在位仅六个月崩。文宗登位,三年又崩。宁宗夏立,宁宗在位不到两个月,却一病夭亡。那时迎妥欢帖木耳继位,就是顺帝。元朝到了这时,却是亡国之君来了。后人有诗叹道:绿杨城郭白杨村,又见车骑出北门。   行色匆忙泣妃后,国亡家破月黄昏。   笙歌聒耳夜未阑,碧水荡舟月已残。   记得当年红绿女,朝朝侍驾五更寒。   碧杨树下,一群的小孩子,在那里驱着牛,一路歌唱着。   他们虽然是一种信口无腔的调儿,却也觉得宛转可听。大家唱了一会,内中一个小儿,生得虎额龙姿,面目黧黑中,显出他奕奕的神态来。那一群小孩子里,有几个跳下牛来,去坐在草地上斗石子,正斗得起劲的当儿,忽听得那边一阵的呐喊,那边跑过十几个童子来,手里各拿着柳枝向斗石子的一群孩子打来。   这时,骑在牛上的黑脸孩子,也跳下牛背,口里大喝道:“你们恃着村中人多,便来欺负我们吗?”说罢,一手执着牛鞭,迎将上去,那坐在地上斗石子的几个小孩,也各折了一条树枝,发声喊,大家跟在后面去帮助。那方面十几个童子,经黑脸孩子上前一顿乱打,打得他们东倒西歪,有的抛了柳条逃走,有的抱着头大哭起来。跟在后面的几个小孩子,见黑脸孩子得了胜,他们便一拥而上,将十几个童子,赶得走投无路,有的连血也被他们打出来了。黑脸小孩指东打西的,正在得意万分,早听得墙角上有一个老人声音在那里叫道:“阿四!你又在这里和人家厮闹了吗?”黑脸孩子见他的父亲来了,忙住手不打,一头却假作哭泣的样儿,对那老人说道:“爹爹,你不曾瞧见东村的小孩子,他们纠了许多人来欺我们呢。”那老人便从墙缺里走出来,笑着安慰那黑脸孩子道:“你且莫哭,我们现在吃了亏,等一会儿,叫你三个哥哥去报复去,如今快跟我回去吧!”黑脸孩子听了,不禁高兴起来,便去牵着牛,跟他的父亲回家去了。   他们父子两人,一边赶着牛,一边慢慢地走着,不到一刻,已走过皇觉寺的面前。只见寺里的昙云长老,提着一串念珠,正立在寺门口瞧着他们父子走过,便笑着说道:“朱老施主,时候还早呢,就在小寺里用一碗茶去吧!”那朱老头儿也招呼道:“承长老的见爱!我们回去有些小事,改日再来叨扰就是了!”昙云长老点着头,一手抚着黑脸小孩的头顶道:“好一个福相的官儿!”朱老头儿见说,也笑了笑,便和昙云长老作别。父子两人,仍赶着牛前进。到了家里,那黑脸小孩系好了牛,和他父亲走到里面,朱妈妈见了问道:“阿四放牛怎么老早回来了,牛可曾吃饱了吗?”朱老头儿答道:“什么放牛,他又在外面和人厮打了。”说着,朱老头儿的三个儿子,都砍了柴,挑着从村外回来。朱妈妈便安排出晚餐来,给他们父子五个人吃着。   原来,那朱老头儿名叫世珍,固为避难,才迁到江北的长虹县去,他先世本居在金陵,后来又搬往泗洲,再迁到淮南濠洲府,就是现在的凤阳。但朱世珍初到濠洲,没有亲戚好友,只有钟离县皇觉寺的长老昙云从前和朱世珍很要好,世珍便去和昙云商量,就空地上盖了一间茅屋,给世珍老夫妻和三个儿子居住。又代他买了一只牛,去替东乡富户刘大秀家耕田。世珍的三个孩子朱镇、朱镗、朱钊,却去山里樵柴,一家人很勤俭地度着光阴。   那个黑脸小孩子,便是世珍的第四个儿子,名字叫作元璋,小名唤作阿四,但其时元璋还不曾生下来。世珍在东乡做着工,很积蓄了几个钱,想起自己的父亲病死在泗洲,那棺柩却无处埋葬,寄在一个荒寺里,世珍因此心上很不安耽。过了两年,便到泗洲把父亲的灵柩运回了凤阳,暂厝在皇觉寺的草地上。   事有凑巧,那刘大秀的父亲,忽然得病死了。刘大秀是东乡的富翁,为人最是相信风水。他老子死后,却不去安葬,转请了十几个堪舆家,望各处相择吉地。依刘大秀的欲望,那地上葬下去,子孙至少也要封侯拜相。有了这种佳地他才肯把老子安葬。那时堪舆家当中,有一位姓胡名光星的,平日本没甚名望的,刘大秀虽把他请了来,却很瞧不起他,又因胡光星的衣衫褴楼,大家益发对他冷淡了。一天,胡光星出去,相了一转地理,回答告诉刘大秀道:“离东乡半里多路的九龙冈下,有一块龙穴,若是葬下去时,不但子孙贵不可言,三年之内,还有出帝王的希望。”刘大秀听了,冷笑一声道:“我们这种人家,只要出几个秀才举人也够了。想出什么皇帝,不是自取灭族吗?”胡光星碰了这个钉子,不觉面红耳赤,就是旁边的那些堪舆家,也一齐笑了起来。   胡光星很是气愤,悻悻地走了出来,恰巧和朱世珍碰见。   那胡光星在刘家,无论上下大小,人人轻视他,世珍在刘家做工,却和胡光星很讲得来。这时胡光星愤怒填胸,一见了世珍,便把大秀看不起他,不相信自己的话,对世珍讲了一遍。世珍安慰道:“胡先生,你不要动气,现在的人,大家都是势利得多,你本领不差,名气却不及他们,只好暂为忍耐一些儿吧!   将来等时运机会,再和他们说话不迟。”胡光星听了世珍的话,不觉长叹一声。大凡失时的人,往往不容于众人,若得一二人去安慰他,自然引为知己,还满心地感激着哩。   胡光星见世珍做人厚道,每逢遇到不平的事,终和世珍来谈谈,两人就此慢慢地投机起来。有一次上,胡光星在世珍家里闲话,大家无意中讲起了风水,胡光星拍着胸脯道:“将来你老兄如百年以后,我须替你选一块佳地安葬。”世珍见说,不觉叹口气道:“不要说自己了,连我的父亲,直到如今还没有葬地哩!”胡光星怔了一怔道:“尊翁的灵柩现在什么地方?我倒有一个佳穴在这里,只是看你的幸运就是了。”世珍摇着头道:“地是我也晓得,哪一处没有?可惜不是我自己的罢咧!”胡光星正色说道:“我所说的是块公地,谁也可以葬得的,你如其愿意的,我们明天就去干一下子。”世珍大喜道:“地不论好坏,只要能把亲骨安顿,我的心也可以安定了。”   胡光星连连点头,便别了世珍回去。   第二天的早晨,胡光星一早就到世珍家里说道:“我葬地已替你相定了,你们快去舁了灵枢,跟我到九龙冈下安葬吧!   ”世珍一面道谢,便和三个儿子,扛了他老子的棺木,同了胡光星,望着九龙冈来。好在世珍住在西村,离九龙冈只有一箭多路,一会儿就到了冈下。胡光星先把那相盘定了方位,看看日色亭午,胡光星便指着冈下的石窟,对世珍说道:“时辰快到了,你们把棺木推进去吧!”那九龙冈的地方,本是树木荫森,山青水秀,景致非常地清幽。世珍见光星叫他把棺材扛在石窟里,不禁诧异起来道:“这里空地很多着,为什么去葬在石窟里呢?”星光着急道:“你且莫管它,我自有道理。”世珍心上很是疑惑,再向石穴中瞧时,只见流水铮锹,好似鸣着古琴一般,越使他徘徊不敢动手了。   怎禁得胡光星的催促,世珍半信半疑,真个把父亲灵柩,和三个儿子舁着,推进石窟中去。可是,不放进去犹可,等待棺木一进石窟中,但听天崩地塌地一声响亮,好似青天霹雳,把世珍父子,吓得呆了过去,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胡光星在一旁,也不觉吃了一惊,再瞧那石窟的口子,已和虎口一样地合拢了。胡光星点头叹息。后人有诗赞道:铮纵石窟走江声,二遭天门雁齿横。   遗迹犹存风雨夜,路人遥指说朱明。   世珍怔了半晌,才问光星道:“什么安葬有这般响声?却是什么缘故?”光星答道:“这叫福人葬福地,人力是挽回不转的。但看二十年后,自有分晓。现在我的心愿已了,从此一去海角天涯,飘泊无定,或者再得相见,也未可知。”说罢便辞了世珍,头也不回地去了。后来,胡光星在青田,收刘基做了学生,教了刘基许多治国的方法。刘基便赶到凤阳,辅助朱元璋开创明基,这都是后话了。   当下世珍留不住胡光星,自和三个儿子回转家中。过不上一年,世珍的妻子朱妈妈,居然肚腹膨胀,又生下一个儿子来,取名元璋,字叫国瑞,就是前面所说放牛的黑脸小孩子朱阿四。   在元璋诞生之前,世珍的草棚下,生出几株灵芝草来,一股的异香,只是不散。到了朱妈妈分娩那天,却是香气满室,红光一缕,直上霄汉。那时,村东的人,疑是村西有人家失火,还提着救火的器具,奔到了村西来,四处一找寻,见没有什么火警,心里都十分地诧异。那时濠洲的两个解粮总管,经过村西,就在朱世珍的茅棚前休息。   两个总管,见救火的人们很是忙碌,便问到什么地方去救火,内中一个乡民,指着朱世珍的茅棚道:“我们远远地望过来,就是这个棚子里着火,跑到这里,都瞧不见火了。”两个总管很不相信,问茅棚中是谁家住着。村中人回说是姓朱的,一个总管就去打门,世珍因妻子正在分娩,还不曾睡觉,听得有人叩门,忙来开了,见是武官装束,慌得行礼不迭。那总管问道:“你们家里干着什么?   人家当作你棚子里火烧哩。”世珍听了躬身答道:“民人家里并不做什么,不过民人的妻子分娩,所以直到此刻还没有安睡。   ”那总管见说是养小儿,即问是男是女。世珍说道:“叨爷的福,是个男孩子。”那总管听罢,默默地走出了茅棚,便对他的同伴说道:“这茅棚的人家,正养着孩子,咱们两人不是替他管门吗?将来这孩子定是个非常人。”说着嗟叹了一会,就回身匆匆走了,世珍留他们喝茶也不要,竟自去了。   那朱元璋自下地后,他的大哥子朱镇染疫病死了。朱镗和朱钊,因凤阳连年荒歉,世珍怕立脚不住,便把朱镗、朱钊都招赘了出去,这时家里只有一个元璋了。光阴荏苒,元璋已是十四岁了。但幼年的时候,却异常地顽皮,每次到村外去终是和人打架,由世珍出去给人陪礼。元璋到了十七岁上,凤阳地方又是大疫,世珍夫妇便相继染疫死了。元璋弄得一个人孤苦无依,只得到皇觉寺里,投奔昙云长老。昙云长老常常对他徒弟悟心说:“元璋不是个凡器,你们须好好地看待他。”过不上几时,昙云长老也圆寂了,寺里由悟心主持。悟心听了他师父的吩咐,也很优待元璋;可是寺里的一班和尚,却都和元璋不合,说他吃饭不做事,一天到晚在外面闲逛。悟心听了众人的撺掇,便令元璋充了寺中的烧火道人,那一班知客和尚又是得步进步的,私下逼着元璋去樵柴。元璋自幼虽是贫人家出身,倒从不曾吃过这样的痛苦,现在弄得手穿足破,如何忍耐得住,他因此想起有一个表姊,嫁给扬州的李氏。维扬李姓,本来是个巨族。元璋心上打定了主意,这一天上,连饭也不吃一点,到了晚上,悄悄地偷了大雄宝殿上的大香炉,一口气走出村口。   奔了大半夜,看看天色已渐渐地发白了,他一路狂奔着,又负着一只大香炉,身体自然有些困倦起来,瞧见路旁一个土地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走进祠中,便在神座下一倒身,竟呼呼地睡着了。   待到惊醒过来,手和脚已给绳子捆住了,忙睁眼看时,正是皇觉寺里的几个知客和尚,他们一面把元璋绑了,一头说道:“他既偷了寺里的东西,应该要当贼办的,我们把他送到官里去吧?”说着由两个知客和尚,将元璋抬着,望大路上便走。   那路上看热闹的人,却围了一大群,说这样一个少年做贼,真有些儿可惜。元璋只是一言不发,心上是十分地着急。正在无可奈何的当儿,只听得后面有人赶着叫喊,那几个知客和尚回头看时,原来是寺里的主持悟心。那悟心跑到面前,忙叫放了元璋,几个知客和尚不敢违拗,只得把元璋释放。悟心吩咐他们,把那只香炉抬回去,一头对元璋说道:“你要到哪里去,没有盘费的,也可以和我说明,为什么偷窃我的物件?况这香炉,还是五代时所遗,又是公家的东西,倘村里查起来,叫我怎样应付呢?”元璋听着只是低头不作声。悟心便从衣袋里取出几钱银子来,递给元璋道:“你且拿去做盘川吧!”元璋这时又惭愧又懊悔,要待不接他的,自己又身没半文,一钱逼死英雄汉,没奈何,只得老脸接过银子,向悟心谢了一声,回身便走。他匆匆忙忙地到了扬州盱眙,便去寻他的表姊丈李祯。及至寻到了李祯家里,李祯却出门去了,他表姊孙氏,见了元璋,问起家中情形,知道是来投奔她的,就对元璋说道:“我们这里,也连岁荒年,米珠薪桂,怎样可以容留你呢?我看你还是到舅父郭光卿那里去吧!”元璋见说,便问舅父现在哪里,孙氏答道:“舅父如今在滁州,他又没有儿女,你去是一定很喜欢的。”元璋点点头。这天的晚上,就在他表姊的家里歇宿。   第二天早上,孙氏又略略给了些川资,元璋别了孙氏,取路望滁州迸发。不日到了滁州,打听他舅父的住处。那郭光卿在滁州,做着盐贩生涯,手下也有一二千个帮手,滁州地方很有些名气。所以元璋一问便着,光卿见了元璋,果然大喜,便把他留在家中。   偏偏朱元璋的厄运未去,光卿时常在外,元璋住在家里,一家的大小,没一人瞧得他入眼。尤其是光卿的堂房侄子,见元璋来了,深怕光卿收他做了螟蛉,分派他的家产,因越发当元璋是眼中钉了。有时到了吃饭的时候,和婢仆们商议好了不许元璋吃喝,元璋便天天挨着饥饿。亏了他还有一个救星,就是郭光卿的养女马秀英。他见元璋很是可怜,便暗中偷点饼饵给他充饥。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元璋勉强挨着。但他的心上,很是感激马秀英。秀英在光卿家里也不是个得宠的人,那光卿的妻子李氏,又十二分地悍恶,婢仆们有些儿过处,就取皮鞭来责打,有时打得那当小鬟的女孩子们,似杀猪般叫起来。虽是皮破肉绽,鲜血淋漓,李氏竟半点也没有怜惜之心,她那家法的严厉,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秀英在没人的时候,便和元璋诉说着苦处,两人竟是同病相怜了。有一天的晚上,秀英因元璋不曾有晚饭吃,却悄悄地偷烘了几个饼儿,去送给元璋,不料正和李氏撞见,秀英心慌,忙拿烘饼向怀里一塞,可是那饼是烘得滚热的,又是初秋的天气,放在怀里,怎么不痛呢?   把秀英灼得“哎呀”地直叫起来。要知秀英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朱太祖凤阳会群雄常遇春校场演铁盾   却说秀英拿着烧饼,正待去递给朱元璋吃时,不提防才走出内厅,恰恰和光卿的妻子李氏撞见,秀英心里一着急,忙把饼望怀里一揣,那饼本来是炙得热热的,一到怀中竟和贴在肉上一般,秀英灼得痛不可当,便“哎呀”的一声,身体几乎跌倒。李氏见了,忙来问什么事,秀英只好忍着疼痛,扯谎道:“我刚才走出厅来瞧见天井外面,一只斑斓的猛虎在那里,因此吓了一跳,不由得喊出声来了。”李氏见说,回头向天井中看去,望见天井的大石上,却是元璋在那里打着瞌睡。李氏是个没知识的妇人家,平时很为迷信,听了秀英的话说,心里暗想道:“古时那些拜相封侯的人,每每有金龙和猛虎出现,那么元璋这孩子,不要也是个非常人吗?倒不可轻视他的。”于是李氏自那天听信秀英的谎话之后,她对待元璋,便不似以前刻薄了。   元璋在郭光卿家中,终算又过了一年。不过那晚秀英给烘饼灼伤了胸口,不知不觉地溃烂起来。但秀英有时见了元璋,并不把这件事提起。元璋感着秀英待他的义气,遇到了秀英时,又是敬重,又是怜爱,那种殷殷的情意,自然而然地从眉宇间流露出来了。秀英也知道元璋不是个寻常的人,便事事看觑着他。只是她那给饼灼伤的地方,恰巧在乳部的顶上,女子的乳头,是最吃不起痛苦的东西。那筋肉是横的,一经有了伤处,就要烂个不了。秀英的乳尖上,被饼灼了一个浆泡,便渐渐地溃烂,一天厉害一天。她又怕着害羞,不便在李氏面前直说,只独自一人到没人处去哭泣。   她正哭得悲伤的当儿,刚巧给元璋瞧见,疑她家里什么事受了责,便去低低地安慰她。秀英却一言不发地只是啼哭。元璋越发狐疑起来,就再三地诘问她。秀英起初时不肯说,怎禁得元璋催逼着,才把自己怀饼灼伤了乳头的事,略略说了一遍。   元璋听了,真是感激得说不出话来,觉得一股酸溜溜的味儿,从鼻子管里直通到脑门,忍不住也扑簌簌地流下几点眼泪来。   一面便执着秀英的玉腕,垂着泪说道:“我朱元璋如将来得志,决不忘了姑娘的恩德。倘若日后负心,天必不容。”说罢,那两只脚已站不住,早噗地跪了下去,那秀英姑娘的芳心,这时也被一缕情丝牵住,忙盈盈地来扶元璋,元璋哪里肯起身,大家使劲儿一拉,倒把秀英姑娘弄得立足不稳,一个歪身,两人一齐坐在地上。那时四只眼睛,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心儿上都是相怜相爱,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情趣,叫作“尽在不言中”   了。秀英姑娘忽地想起了自己的身世,眼圈儿一红,竟俯身倒在元璋的怀里,抽抽噎噎地又哭起来了。   元璋要想拿话安慰她,急切又想不出甚话来,只好陪着她一同垂泪。两人对哭了一会,还是元璋记起她那伤痕来,便附着秀英姑娘的耳边说道:“你不要只管哭了,那灼伤的地方,到底什么样了,停一刻儿我去找些药来给你敷。”说着伸手轻轻地替秀英姑娘解开胸前的钮扣儿,露出一角粉红的兜子,那兜子上已是脓血斑驳,东一点西一块的。元璋再把兜子揭起,见她乳部的头上,溃烂得手掌般大小了。元璋不觉叹了口气道:“溃烂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秀英姑娘见元璋瞧过了,随手将兜子掩了,慢慢地扣着钮扣儿,那双泪汪汪的秋波,兀是对着元璋,似乎有万千的情绪,不知从哪里说起。   元璋也呆呆地望着秀英姑娘。两人又默对了半晌,真有些依依留恋,不忍分别之概了。元璋和秀英姑娘,正在相对含情,心意如醉,忽听得廊前的脚步声音,秀英姑娘慌忙三脚两步的,向着厨下去了。这里元璋也走了出来,却不曾遇见什么人,这才把心放下。   流光驹隙,那时已是顺帝至正十二年,朱元璋已十九岁了,秀英姑娘胸前的溃烂,经元璋拿药来给她搽好,只是乳上永远留着一个疤痕,也算是将来的纪念。其时朝廷奸相撒墩当国,只知道剥吸民脂。那班百姓天天负着苛税重捐,弄得走投无路,大家落草做强盗。因此,徐州芝麻李,山东田丰,蕲州徐寿辉。   童州崔德,道州周伯颜,台州方国珍,泰州张士诚,四州明玉珍,颖州刘福通,孟津毛贵,沔州倪文俊,池州赵善胜,这几处著名的盗寇,都纷纷起事,群雄互相争竞,大家占城夺池,把一座元朝的山河,瓜分得四分五裂了。   讲到元代的税赋,要算盐斤最重了。朱元璋的舅父郭光卿本做着盐贩的首领,凡滁州地方的盐贩,都要从他门下经过的,故此他手下的徒子徒孙,也有几千,专帮着光卿贩盐。国家对于盐捐,原视大宗的收入。元朝在世祖忽必烈的时候,经理财家安不哥提议出来,直传到顺帝手里,正当上下搜刮的时候,怎肯轻易放过呢?官吏对于贩盐的越是严厉,人民也越是要私运。私过的既多,一经给官厅捕获,处罪也就愈重。郭光卿做着这注生涯,叫作“将军难免阵上亡”,他的徒子徒孙,被官厅捉去治罪的已是不少的了。   有一天,郭光卿运着几十艘的盐船,驶过凤阳地方,吃凤阳的守备李忠孝得了消息,便带了五六百个兵丁,把几十艘盐船,一并扣留了起来。光卿吃了一个亏,心里已是十分地愤怒。   好在凤阳和滁州,差不了多少路,便星夜赶回滁州来,将盐船被扣的事,对盐贩们宣布了,众人听说,个个怒不可遏。当下由郭光卿首先说道:“现在的国家,税赋这般的重,叫咱们小民能够负担得起的吗?这事非想一个万全之策。咱们口里的食给贪官污吏们夺完了,将来势不做饿殍不止。”   光卿话犹未了,众头目中,一个叫耿再成的,高声大叫道:“官吏既要咱们的性命,咱们自不能不自己保护。现在依咱的主见,今天晚上,就杀进滁州去,夺了军械,再连夜杀到濠州,把盐船一齐夺了回来,岂不比坐着受罪和受罚要好得多吗?”   光卿见说,便踌躇道:“这是灭族的事,关系未免太大了,倒要大家仔细一下子呢。”只见头目郭英、嗅良齐声说道:“郭首领不必过虑,咱们现有一个计较在这里,不晓得首领可能办吗?”光卿忙问什么计较,郭英指着吴良说道:“咱们吴大哥有个结义兄弟,姓郭名子兴,现在离此十里的牛角崖落草,手下也有一千多人。他平日很有大志,咱们去邀他前来,举他做个首领,索性大做起来,成王败寇,轰轰烈烈干它一会儿,首领以为怎样?”光卿听了大喜道:“你们有这样的机会,何不早说呢?”于是立时着吴良前去,请郭子兴下山,共同举义。   吴良匆匆地去了。   这里郭光卿就和郭再成、郭英、谢润、郑三等一千人,暂时在盐篷里安息。当时的盐篷,却和兵营差不多,都是盐枭居住的。谁知光卿他们商议的时候,因事机不密,被一个州尹衙门里听差的赵二听见,慌忙赶到滁州,来州尹署中告密。州尹陈桓,听了这个消息,大惊道:“那还了得吗?”忙叫打轿,黑夜里来谒见滁州参军陆仲亨,仲亨也不敢怠慢,立时点齐本部人马五百名、衔枚疾驰,飞奔来到城外,把盐篷四面团团围住,兵丁发一声喊,大刀阔斧杀进篷去。郭光卿从梦中惊醒过来,看见篷外火把烛天,人声嘈杂,忙跳起身来,就架上抽一杆大刀,奔出篷门时,劈头正遇官兵,光卿知道漏了消息,便仗着一口刀,和猛虎般杀将出去,被他砍开一条血路,冲出了盐篷,只见郑三的尸首,已倒在那里。光卿这时已顾不得许多,要紧逃脱了身,去照料家中。才走得十几步,瞧见官兵围着郭英,仲亨执着长枪,亲自来战郭英,因寡不敌众,看看很是危险。光卿便大喊一声,大踏步赶将上去,帮着郭英,力战仲亨。   正打得起劲,忽然横空飞来一刀,恰砍在光卿的臂上,光卿“哎呀”一声,刀已撇在地上了。仲亨抽个空,一枪向光卿面上刺来,光卿闪身躲过,不提防脑后又是一刀飞来,把光卿的头颅砍了下来。   郭英见首领被杀,无心恋战,虚挥一刀,回身便走。陆参军指挥兵丁,自己策马迫来,郭英回马,且战且走。沿途逢着了耿再成和谢润,都也杀得满身血污,郭英便告诉他们,首领已被杀死,耿再成也说郑三战死了。三个人联在一起,耿再成道:“咱们来已至此,有心闹糟了,但不知郭首领的家怎样了。   ”郭英见说,接口道:“咱们且赶到首领家里去,那时再召集弟兄们,等待吴良回来,替首领报仇就是了。”谢润连说有理,回头见官兵已不来迫了,只呐喊着在盐篷中捕人。   耿再成和郭英等,赶到郭光卿家里,却见门户大开,墙壁颓倒,屋中已静悄悄的。三个人走到里面瞧时,内外不见一人,什物也抛得杂乱,箱笼颠倒。那些细软物件,好似同盗劫一般,都扫荡得干干净净。这时又在夜里,连问讯都没处问的。幸亏郭光卿家里一个老仆,慌急中躲在门后,他见了郭英和耿再成,认得是主人手下的头目,便走出来垂着眼泪,告诉郭英,才知州尹陈桓带了宋兵,把光卿家中大小捕捉去了。郭英大叫道:“这贼子却如此狠心,咱捉着他必须碎尸万段;才出胸中的恶气哩!”耿再成道:“俺们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住脚呢?”谢润道:“吴良还不回来,咱们就找吴良去。”三人议定,吩咐老仆管着门,便出门望牛角崖来。走到林外,听得金鼓连天,好似大队人马在那里厮杀。   那参将陆仲亨,杀败了郭英等,正在搜捕同党,猛听得鼓声大震,火把齐明,大队的喽兵奔杀过来。仲亨便燃枪列阵相待,喽兵早赶到面前,当头一员大将黑盔黑甲乌驺马,手捉宜花大斧,威风凛凛,望去似天神一般。仲亨欲待问时,那大将舞起大斧,直奔仲亨,仲亨挺枪挡住,战不到五六合,仲亨抵敌不住,勒马便走。那大将马快,赶上来抓住仲亨的衣甲,一把拖下马来,被喽兵活捉了。官兵见主将遭擒,纷纷弃城逃命。   后面喽兵追杀,喊声连天。郭英等也赶到,见马上那黑将,一把大斧,舞得像飞龙似的,杀得官兵走投无路,耿再成不禁暗暗喝彩。   忽听东南角上,鼓声又起,火光明处,现出一队人马,帅字旗飘展,正中一位大将,左有徐达,右有汤和。却是郭子兴领了喽兵,亲自来到。前面引路的,正是头目吴良。郭英大喜,忙和耿再成、谢润等,一齐迎将上去,大家相见过了,郭英把光卿、郑三战死,家属被捕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吴良听说郭光卿死了,不免嗟叹一回。那黑将已把官兵杀散,绑陆仲亨来见郭子兴,子兴叫和郭英等相见,才知黑将叫胡大海。郭英又和徐达、汤和等能了姓名。   这时大家齐集在一起,吴良进言道:“咱们既到了这个地方,且不要休息,不如乘势攻破了滁州,有了立身之地,就容易做事了。”只见胡大海高声说道:“小弟愿杀滁州去,捉了那州尹来献上。”郭子兴说道:“且慢性急,大家计较好了再说。”大海气愤愤地道:“还议什么?总是厮杀就是了。”子兴说道:“如厮杀时咱要你去,此刻却用不着你多讲。”大海听了,便噘着嘴立在一边。耿再成献计道:“现放着一个好机会,得滁州真如反掌。”子兴忙问怎么缘故。再成道:“咱们擒住的那个参将,只要说得他投降咱们,叫他去赚开城门,滁州不是唾手而得吗?”子兴连说不差,便令喽兵推上陆仲亨来,子兴亲给他解缚,一面安慰他道:“部下人无知,得罪了将军,真叫俺心不安。”胡大海见子兴放了仲亨,便来争道:“咱们不容易把他捉了来,为什么轻轻释放他呢?”说得陆仲亨十分惭愧,子兴忙喝道:“乱世英雄,胜败常有,俺们将来要共图大事,你这黑厮懂得什么!”当下喝退了大海,邀仲亨上坐,置酒相待。郭英、耿再成做着陪客。席间耿再成望着仲亨说道:“目今天下大乱,人人可得争雄。看将军一貌堂堂,怎么不自图立身,却去给蒙人尽忠,彼非我族类,占我汉人天下,百姓个个切齿痛恨,咱们何不趁此弃暗投明,他日匡扶真主,博得个荫子封妻,流芳千古,不较帮着异族要胜的百倍吗?   ”仲亨听了,起身拱手道:“非足下一言,我却见不及此,今天真令我茅塞顿开。倘蒙收录,尽愿效命帐下。”子兴、耿再成见说,不觉大喜道:“得将军这样,可算是人民之幸了。”   郭英忙道:“事不宜迟,咱们就进行吧!”于是即刻点起兵马,叫陆仲亨做了前锋,后面郭子兴的大队,却缓缓随着。   到了滁州城下,天色已经微明,只见城门紧闭,城垛上密布刀枪。仲亨一马驰到城下,高声叫道:“我已回来了,快开城门。城上兵士认得是本城参将,忙来开了城门,仲亨领兵人城,郭子兴的大队,也一拥而进。陈桓这时还在署中,得报还想望后衙逃时,喽兵已围住县署,见一个捉一个,把陈桓的一门,都绳穿索缚地捆了起来。   郭子兴进了县署,一面令耿再成出榜安民。郭子兴便亲坐大堂,叫把陈桓推上来,讯问滁州仓库。桓却直立在阶下,只是一言不发。子兴大怒道:“你平时索诈小民,今日还敢倔强吗?”说罢,喝令左右,推下去重打五十大棍,左右正要动手,忽见一个少年,掩面哭上堂来道:“我舅父郭光卿一家,被他弄得家破人亡,舅母李氏惊死在路上,现在所有人口,都吃他监禁起来,就是家私什物,也给陈桓搜刮得干干净净,还求首领替我舅父报仇。”说毕又大哭起来。子兴问那少年是谁,郭英答道:“他便是郭光卿的外甥朱元璋。”子兴见说,细瞧元璋,龙眉凤眼,相貌不凡,心上已有几分欢喜,因对元璋说道:“你不要悲伤了,这里却是你舅父的好友,那仇自然要报的,你且安心在此,俺决不会亏你的。”说着令喽兵去监中放出郭光卿的家属来。元璋数着,除舅母李氏已惊死外,婢仆人等一个也不少,只不见了马秀英姑娘。问那仆人,回说没瞧见。元璋嗟叹了一会,心里却非常地挂念。   原来当陈桓带领亲兵,去捕捉郭光卿家眷的时候,元璋被人惊醒,一骨碌跳起来身,起初还当是盗劫,及至见了官兵,知事不妙,也顾不得秀英姑娘了,便飞跑到天井里,推倒一堵砖墙,黑暗中望荒地上逃走。所以郭英到郭光卿家里时,见墙也倒了,却是元璋推倒的。元璋既逃出虎口,在树林里躲到天明,便去打听他舅父犯罪的缘由,有晓得情形的盐贩,把郭光卿私通大盗图劫县城的话,说给元璋听了,元璋听得舅父已被官兵杀死,就痛哭了一场。又闻得光卿手下的头目,已借兵来占了县城,所以赶进城来哭到堂上要求报仇。郭子兴答应了,就命元璋在县署里住下。   元璋把光卿的家属安顿了,又去寻着他的尸身,就在滁州安葬。那郭子兴因讯问陈桓,得不着实供,便将陈桓用乱棍打死,一面和徐达等计议进取濠州的计策:元璋听了,便来见子兴道:“濠州是我的本乡,首领如派兵进攻,我愿做向导。”   子兴大喜,立命徐达、汤和、胡大海、郭英等四人,领兵一千,同了朱元璋去袭取濠州。   兵马到城下时,濠州州尹黎天石和守备张赫,亲自督兵守城。徐达令兵士攻了一天,丝毫也得不到便宜,那城上矢如飞蝗,又伤了好多兵丁。徐达和汤和商议道:“凤阳这些小城尚不易得手,将来怎样干得大事?”汤和还不曾回答,元璋便进言道:“凤阳濠州城池虽小,却筑得十分坚固,万一久延时日,他们救兵一到,我们就要众寡不敌,眼见得不能成功了。   ”徐达点头道:“这话正合我意。但那郭头领原叫你来此做向导的,不知你可有什么计较。”元璋答道:“以我的愚见,此城非里应外合不可,然一时却没有内线;昨日我巡视周围,见西堞最低,可以爬过城去。待我扮作西番僧的模样儿,赚进了城,那里西觉寺的主持,也和我认识的,到了那时,组织起和尚兵,把城门偷开,大队就好进城了。”徐达说道:“法子倒还是不差,只是危险一点,本来他们出家人是胆小的,倘将这事前去告密了州尹,你的性命不是难保吗?”元璋沉吟了半晌道:“城内的西觉寺,本是钟离村皇觉寺的分寺。从前我在皇觉寺里的时候,知道混进西觉寺中很有几个有胆力的和尚,但不识他们的心意怎样。现下等我进了城,再随机应变吧!如其能够成事,我把书绑在箭上射下来。三天之内没有消息,你们再预备攻城就是了。”徐达应允了,只叫元璋小心从事。   当下元璋就回到营后,选了一匹快马,直奔到钟离村的皇寺里,见过了方丈悟心,匆匆寒喧几句,便向悟心要了一套僧衣和鞋帽之类,立时在寺中改扮起来。元璋的身材是很魁伟的,扮起来,倒极似一个西番和尚。元璋打扮停当,在寺里休息一会,看看天色晚了,便上马竟奔城下。离城约半里多路,弃了那匹马,悄悄地来爬城墙。其时城里防备得为严紧,各门上都有兵丁守着。元璋才得上城,已被两个兵士获住,立刻上了绑,拥着去见指挥官。   只见一位指挥官,面貌似曾相识,便喝问元璋道:“你那和尚,不是来此做奸细吗?”元璋见问,却颜色不变地答应道:“小僧是钟离村皇觉寺的和尚,到城内西觉寺来探望师傅的,实不敢做好细。”那指挥官望了元璋一眼道:“你可姓朱吗?   ”元璋应道:“正是!”那指挥官笑了笑,吩咐兵丁们,把元璋释放。那旁边一个指挥官说道:“他虽是和尚,夤夜偷进城来,恐也不是个好人。”先前的指挥官接口道:“这和尚是我同村人,为了家贫,才出家做了和尚。他们出家人是慈悲为本的,任他去吧!”元璋见有人放他,忙称谢了声,回身竟望西觉寺来。他一路走着,想起那个指挥官,原来是幼年时代看牛的同伴。   元璋到西觉寺,那方丈名叫悟性,是悟心的师弟,见元璋前来,便留他在寺中安息,一宿无话。第二天早上,元璋打听得城中苦早,百姓令西觉寺里的众僧求雨,后天把龙王舁出来巡行。元璋得了这个好机会,他也不和寺僧说明,到了晚间,把信缚在竹竿上,掷出城去,信里说明天午前举事。到了龙王出巡这天的清晨,已有许多百姓来西觉寺里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