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京华 - 第 2 页/共 14 页
珠姑奶奶才打横坐了,一面喝酒,一面商量明天去找刘八爷的事。珠姑奶奶道:“这又须哥替你妹夫一遭了。他是才上京的,丈二长和尚那里摸头颅去?衙门上去找人是不便的,还得向衙门问明白了他的住处,到他住处找去才便呢。”危先生道:“这也不是费手脚的事。只那刘八爷官名职衔是应该先晓得的。”珠姑奶奶正夹了块鸡,搁下瞧着少甫道:“不是叫其什么吗?”少甫道:“他官名原叫其光。只职衔却不很明白,多怕是个签事罢。”
危先生听是刘其光,不觉抚掌道:“不想妹丈竟望门投止到这人。”少甫道:“舅兄认识么?危先生道:“人却不认识,只他是个著名的宝贝,精圆透亮,财政部里有数的干员呢。”
珠姑奶奶瞧着少甫道:“可不是我那句话么,谁是天生的三头六臂儿,左不过会自己打点罢了。”少甫听了微笑不语。危先生正色道:“一刹风华,吾侪自非所及,待到头荣辱,却还各未可知呢。”说时,阿桃端上饭来。这一宵至亲话故,自然有许多的琐屑。从此,戚少甫夫妇便暂住在危先生家里。
再说那刘其光,本来是全(前)清时的江苏候补从九,在巡警讲习所读了半年的书,居然成了个警政人才,署了南区区官。口才也便给,几句应酬文字也还过得去,不上半年,便膺了上峰宠遇。后来巡警道寿州吉小香升调淮北盐运,其光便加捐了个盐大使,跟了小香去,小香留他充了个总文案。从此两人竟成指臂。民国成立,小香一帆风顺,竟做了财政总长。其光便由盐大使资格不次超擢,变了签事的荐任官。自谓外而厅长,内而司长,可探囊而得。不想小香不久罢去,款段出都。
一人更易,全局尽翻,小香旧人,被新总长粤东齐之章如扫落叶一般,一个个翻下筋斗来。独有其光早就预备下这着,恳着小香移交时,将他这签事饭碗向新总长殷勤托付,才算没事。
只厅长、司长的好梦。少不得暂且搁起了。
那天是大总统特定的双十节,各机关一律放假。那些部员如破笼而出的群雀,一阵阵满京城里的叫噪跳踯。主事哩,雇员哩,一辈小老爷们资格浅、荷包小,不过青云阁一茶,至美斋一酒,中和园一戏罢了。签事大老爷身分大了,青云阁、至美斋嫌人迹嚣杂,不耐烦去的了。其光的公馆在手帕胡同,是崇文门大街的中段,交通最便利的地方,所以那些预先约下的过节同着玩的朋友都在他家聚集。
他正在书房中等着,手里随手拉着本新小说,看见里边载着一首浓圈密点的闺情诗道:娉婷袅娜更风流,倚槛凭阑傍画楼。
哀怨伤心愁绪里,郎离妾去觅封侯。
不觉笑道:“诗做到这个地位,连我佐杂出身的也不由不赞赏哩。”说完提笔写道:读闺情诗,效作一绝。诗曰:放屁居然下气通,词人墨客更诗翁。
无双第一真难匹,如此闺情吓煞侬。
写着,自己看了一遍。笑着将那部小说一丢。忽听得背后一人抚掌笑道:“好诗,好诗!只骂得人太刻薄,仔细被那班大小说家逞穷劲咬去你肉罢。”
其光回头一看,见是个华服少年,穿了件银灰三闪缎银鼠袍儿,玄色一斗珠的缎褂儿,粉脸乌头,出落得非常华采。只嫌装点过分,便不免有些油头少年的气味。其光却十二分的殷勤,忙立起握手道:“失迎了!怎一声也不出的进来了。”说完,把自己坐的那张椅挪上了半步。那人让也不让,便自坐了,向书桌上翻了一回,一册册书的撩过了,便笑说道:“老刘,你在部中得了新闻么?”刘其光是何等机警的,忙道:“没有啊!”少年笑道:“你预备着罢,这一个月内,怕有热闹戏瞧呢。”其光忙把椅子挪近了一步,悄悄的问道:“可不是有些更动么?”少年摇首道:“怕还不止更动。”其光急欲再问,忽听得一阵笑声,两个人嚷进来道:“他倒好,发明了这个秘窟,竟从没说过一声。今天这东道是敲定他的了。”一路嚷,一路闯进房来。猛见那坐着的少年,忽然声消气息,面红过耳,垂首鞠躬的立着。真是:不衫不履翩然至,竟使虬髯低首来。
第三回郭先生探欢场奇境
刘老爷演嫖界新规
却说那进来的两人,一个姓郭,号铁珊,加料制造的脑袋儿,却装在个长不满四尺的身体上,人因都呼他作郭矮子,是前门外瑞源祥的总管。瑞源祥原是京里有数的钱号,同财政部很有些来往。矮子的手面本宽,又爱结交几个官场人,便同刘其光混熟了。一个是湖南明保觐见交政事堂存记的候补道尹王定侯,前清补过善化县,光复后署过实业司长,是外省有数的干员。
两人正笑着嚷着进来,忽然见了那少年,心中一惊,态度便登时局促起来。亏那少年不甚注意,翻笑问道:“今天怎不约而同的都来了?”两个规规矩矩答应了几个是,各自坐定。
那少年同其光闲谈了几句,觉那两人目目也舌结,很不自在,不觉暗暗好笑。想莫恶作剧了,也给他们乐一天罢。便立起身来笑向三人道:“今天总有约罢,再多坐便煞了诸君的风景了。”
三人连说没有。那少年竟笑着走了。其光殷勤送出,见左右无人,低问:“部中到底有什么事没有?”那少年笑道:“改天讲罢,这也不过是新传出来的消息罢了。”
其光没奈何,也只得罢了,只心里却非常的忐忑。送去了那少年,辘轳般的转着念头,一步半步回到书房。只见郭王两人像鼠子离了猫一般,在那高谈放论起来。见其光进来,齐将拇指举着笑问道:“不想你竟结交了这遮奢朋友!他来做什么呢?”其光也颇有得色,冷冷道:“节上没事,来闲走走罢了,那里便有什么事。”郭矮子啧啧不止,似穷措大见人尚主一般,眼看着其光大有涎垂一尺的光景。
其光取出表来看着道:“章子文没同来么?”定侯道:“他多半要敷衍那阔叔爷去呢。”其光向矮子道:“他不是已派了吉林中国银行行长么?多半又是他叔太爷招呼的埃”矮子点头道:“此刻的仲麟竟是极峰一人之交了。林翼谋宠眷虽隆,但小行不谨,势炎太张。上头早知他是个跋扈将军,只碍着利害关系,暂难弃置罢了。”定侯道:“仲麟原有件绝人本领。
人家做秘书,总不免矜才弄博,将本意改头换足。只他能平心静气,人家怎么样说,他怎么样写,不支不蔓,平正条达,绝非萧蒿虚有其表可比。有这样制诰才,自然要极膺宠渥了。”
三人正议论着,忽一个人直笑进来道:“你们好啊!什么咀嚼不得,来嚼起吾家二叔来了。”三人抬头看时,却好就是那才说的章子文。那章子文身材短小,似十四五岁人,只面目的苍老,举止的乖觉,竟是个积世老人。他也读过几年英文,依着叔父章仲麟的声气,便从北京中国银行学习生一跃而为吉林行长。今日也是由其光预约下来的。那郭矮子是最性急的,一见子文,便嚷道:“人齐了,走罢!”其光道:“到那儿去呢?京里这些寻乐地,真玩得腻烦了。”矮子拍手道:“好么!
自己住在这花草荟萃的手帕胡同,秘藏着满园春色,还来人前作假惺惺态呢。”其光不觉一笑。
原来那手帕胡同一带,是京城里著名的私娼窝巢。满洲人的生计本来极不堪的,不要说小家碧玉都有在财神面前作肉身施舍;便是那些天潢贵胄,黄带子、红带子哩,护国将军、镇国将军哩,穷得没奈何了,也只得饰其妻女,饮糟亦醉。光复以后,私娼愈盛,尽有几个铜雀歌姬、天宝宫女来点缀这首善花光。只是他们行踪既秘,接引綦严。没有极熟的人做这事提调,非特无从问津,并且危机遍地。像孙启木《北里志》所称铁叶铜盘的故事不难搬演。所以在京里的人,既把手帕胡同一带当做猎艳趣场,又把他看成胭脂虎穴呢。
这日郭矮子逼着其光要去,定侯、子文也怂恿着。由不得其光不允,只得向里边转了一转,笑嘻嘻的走出来道:“你们定要做这事,我有约法三章,要你们用心确守。”矮子笑道:“尽管说,便三百条也守得,”其光道:“第一条,不许问他们的姓名居处。”矮子听了踌躇道:“陌陌生生的,不把这些话来敷衍,大家做哑子么?”其光道:“我原说你不能依的。
你要问他们,你便别去。”矮子忙道:“依你,依你。”其光道:“第二件,不许问他们生涯好坏,”矮子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其光笑道:“你原是个蠢才。一样是件买卖,难道你们四帮钱号有得行规,他们北京私窑便有不得嫖例么?”
定侯、子文一齐大笑起来。矮子道:“今天要玩,没奈何,尽你骂罢!且问第三条呢?”其光道:“他们同你说话时,你须看着我,我向你努嘴时,你要一声也不言语。”矮子笑道:“这是把我做再进大观园的刘老老哩!我可没有这样呆。”其光冷笑道:“你原是个聪明人,仔细被我撮弄了,不去罢。”
矮子着急道:“我的刘太爷,你莫尽玩罢!我原是个呆子,太爷可怜我,带我走一遭罢!”说得三人都笑了。其光问三人有车来没有,三人都说有。其光道:“左右不过几步路,我们散步着,教他们把车放到华东饭店罢!”说完,其光叫当差的分付赶车的去,四人却慢慢出了门。转过胡同西口儿,一直向南,不一回便到了华东饭店。
这个饭店是京中著名的私娼机关,其光来过几次。侍者一见便知是那话了,殷殷勤勤的领到个极精致的屋子里。子文也来过一两次的,只有定侯同矮子没来过。仔细看那屋子,黑魆魆的虽不甚爽亮,里边的陈设却非常华贵。
其光指着架巨大的八音器并一架刻银屏风道:“这是大内中物呢,庚子那年两宫走了,被日人偷了出来。这儿本是日人开的。玉鱼金碗,流落人间。这种陈设品,也和天潢贵胄沦落为娼,一室辉映哩。”定侯道:“这种东西怕不止这儿有呢。
我前儿在某书铺,见部《原刻御批通鉴》,那书连着天地头足有半只桌子大小,上钤着乾隆宸翰御章,直是天家鸿宝,色香都古的呢。”
矮子不懂那些话,连催着其光道:“条子,条子。”其光正色道:“你真个要见那话儿么?那便不该到这儿来了。”定侯、子文瞧着矮子只是笑。矮子急得跺脚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我真给你们蒙死了。”定侯笑道:“你今天认了晦气罢!我早听其光说,这一席是约着许多正经人在里头,专诚过节的。这偷偷摸摸的勾当,怕要搁着一天呢。”矮子道:“你们诓我呢,我只张着眼看便了。”说完,自燃着支雪茄抽他的烟去,似已察破众人的奸计,气度非常安适的样子。
其光暗自好笑,一捻电铃,便有个侍者进来。其光含笑问道:“请的客怎样了?”那侍者说一概就来。矮子听了侍者的话,觉得不对。他本躺在张沙发上,一咯碌爬将起来道:“怎的你到底请的是谁啊?”其光道:“不过几个同寅罢了。”这一句话把矮子满怀高兴打得如水淋冰沃,没精打彩的道:“由你罢!”重向沙发躺着去了。
那知头还没着实,帘子响处,一阵香风吹进个绝色丽人来,向众人呵了个腰,笑向其光道:“八大人总好哇!”矮子莫明其妙,只瞧着丽人发怔。其光携着丽人的手,送到矮子身边,指着矮子笑向丽人道:“这是有名的山西驴子,你们多亲多近罢!”说时,那丽人一支香酥腻滑的玉腕,强纳在矮子手中。
矮子心上一阵糊涂,不知怎样才好,忙立起身来道:“不敢当,不敢当。”引得众人哄然大笑。子文正端着盏茶端祥着丽人,止不住一松手,把茶盏都砸了。矮子瞪着眼道:“又有什么好笑呢?”众人越发笑起来,直把个矮子笑得紫涨着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丽人挣脱了手,走到其光面前,携了其光的手,一个个问了姓名。问到矮子时,矮子正要答应,其光急向他努了努嘴,矮子便瞪着不言语了。那丽人觉得矮子神情古怪,笑问道:“这位爷给你们笑坏了。”矮子见其光没努嘴,忙答道:“没笑坏啊,我不过依着嫖律行事罢哩。”众人又笑起来。这一笑中又走进三个丽人来,都是云发垂绦,锦裙縩地,双眉抹黛,香辅霏朱。一个个问了尊姓大名,由其光提调着,介绍一人一个,只把先来的那个揽在自己怀里,咕哝着,笑着说着。
定侯、子文在个中虽没甚阅历,却也对付得来。只矮子觉得一言一动,总觉得有些生硬。只是那“嫖”字究竟比别种学问容易领会,凭你郭矮子头脑里带着几分呆气,也还理会得。
况且明放其光等三人的模范在面前,进步自越觉得快了。不上一刻,他居然也会讲几句俏皮话来。正热闹着,忽听得隔壁怪声突起,把四人吓了一跳。真是:沉香亭畔无双艳,来作人间落溷花。
第四回春草玉关钟传名唱
名花绮席电达悲音
却说刘其光等四人正在华东饭店拥着妖姬说笑。忽听见隔壁有个广东人,在那里应(引)吭高歌。在下尝说听中国人读诗的声调,约略可以代表各地的风俗节概。譬如江苏人,他们读诗时,无论是“黄河远上”,“月黑雁飞”,声调中总带着些金粉南朝的神韵。若到了山陕一带,听那些人读诗,无论是“庐家少妇”,“云想衣裳”,也总脱不了拔剑击柱的气概。
所以,古时季札观乐识十五国盛衰,实在是真有至理,不是空言欺人的。独有广东人的读诗,声韵奇特,比众不同,那潮州一带,更来得车勾辀磔格,不堪入耳。有许多潮州诗翁做出来的诗,不要说上下平分别不出,连平仄也时有错误。做既这样,读就可想而知了。
那天刘其光隔室,正有个广东大名士,在那里高吟他的佳作。王定侯原是个前清大挑知县,于此道有些懂得的。便侧耳听着,用尽聪明,才听出他两句来道:“玉关春草王嫱墓,笠泽秋风张翰家。”便有个人说道:“卓翁,你这两句雅赡清新,真是第三唱的绝作了。”那广东名士笑道“你那‘蝶苟化庄应悔梦,花如顾影也销魂',把庄影两字的蜂腰格也做绝了”话没有完,忽听得一人突然问道:“你们知道叶朴齐做诗钟,做了个乱子出来么?”一人道:“他是个敲钟名手,那里就闹乱子来。”那人道:“就坏在这名手二字上呢。有一次钟题是‘秦桧同蟋蟀',那老人家便不假思索,提笔写了一联道:‘元帅精忠三字狱,相臣经济半闲堂。'”众人齐声道:“慷慨悲愤,自是佳作,算什么乱子呢?”那人笑道:“诗果然好。
只后来传到了东海相公耳边去,就有些不妥了。相公有天同着体已人说道:‘叶某亏在我手里,倘遇了别人,肯放他过去么?
'又说道:‘名士的笔锋徒足自杀。可知祢衡之死,其罪不尽属黄祖一人呢。’你们想这乱子不是闯大了么?”一个人笑道:“自黄沅文北来,倚着海内一人的文章资格,把都中显贵调侃得如程不识不值一钱。那些仰慕风华的才子,都依样画眉的充起清狂玩世来。照叶朴齐这般轻滑,也须得个人来警戒警戒他呢。”一人道:“朴齐现有七子之誉,他同某公子行则联袂,坐则接席。东海相公便真要做黄祖,怕奈何不得这主(位)知优渥的正平呢。”
定侯听着,心里想:“这辈人大约就算是京里的寓公名士哩。”想觅个门隙瞧瞧是那几人。忽觉得一人在肩上拍了一下,莺啭般的笑道:“菜冷了,请您入席。莫去管人家的闲事罢!”
回头看时,却是自己叫的那个胡姬。便笑着随他到席上。见矮子满面怒容,气吽吽的在那里举着大杯尽喝,其光、子文都向着他笑。定侯明知又闹了笑话了,笑道:“郭先生怎又不快起来,可是姐妹们伏侍得不周到么?”众人又哄然笑起来。
正笑时,忽见一个当差的喘嘘的走了进来,向着定侯道:“那里没去寻过,不碰见刘二爷,还不知道在这儿呢。”说完,递上个封件来。子文坐在定侯旁边,留心看那封面上时,却标着“急电”两字,便知定侯有事,呆着看他。只见定侯看着电报,登时眼眶中含了一包(泡)急泪,却强止着不落下来。沉吟了一回,把电信塞在袋里,回头向那当差的道:“这电报是你经手译的么?”当差的答应了个“是”字。定侯正色道:“怕译差了一两字罢。”当差的呆了一呆,却不敢说没差。定侯喝声“去罢”,说还没完,便又接着说道:“不许你乱讲,你知道么?”
当差的摸不着头脑,答应着自去了。定侯这时到底有些悲惨,其光问他时,他却叹了口气道:“不图鹄别,竟至鸾摧。
我又听鼓京华,不容即去。这‘薄幸'二字,自知难免哩。”
说完,唏嘘不已。矮子是个莽夫,接着笑道:“死了个浑家,也值得这样!定侯,你转瞬是个观察公,怕女孩子死绝了,没个来做观察夫人么?”定侯瞅了矮子一眼,却不言语。其光、子文忙岔话道:“你又发疯话了。”一面却竭力抚慰着定侯。
定侯总是不欢,辞着先走了。
看官,你道定侯那封急电上说死的是谁?定侯见了为什么晓得译差了字?那当差临走的时候,又为什么叫他不许乱讲?
这几句话定有篇文章在里头,待在下慢慢的说来:定侯离了华东饭店,在路上也挥了几滴泪,只没哭出声来。
到了寓所,躺在床上反侧了一夜。明日便有些懒懒的,坐不起来,却分付当差的:“有人来访时,只说夫人在原籍没了,今天懒见客呢。”当差答应着去了。定侯独自躺着,一回捶着床自己叮咛自己道:“良心利禄,孰重孰轻,在这个关头,要你自己斟酌哩。”一回又扶着自己心口,摇首叹息道:“还是早作归计,免人唾骂罢。”
正自言自语着,那当差的进来道:“财政部刘老爷要见爷,说有要紧事呢。”定侯沉吟了一回,披着衣服趿了双睡鞋道:“请他进来罢!”当差的才出去半晌,刘其光早含笑进来,冲着定侯便是一揖道:“定翁恭喜!宜关一缺,已由部中呈请照准。明后日便有明令了。”定侯听了,心中自是欢喜,只是面上却仍悒悒道:“自接昨电,万念都灰。总长奖饰,固当报称,内顾悲怀,又难解释。这去就之间,真令人着实为难哩。”其光笑道:“你是个达人,怎这般拘泥起来。古人为了国事,在父母面上尚有夺情视事的变通,何况是夫妇。我劝你振作些精神起来,明令一下,正有得忙呢。”
说了回话,见定侯总是无精打彩的,想他悼亡心切,一时劝解不来,只得安慰了几句走了。定侯在房内低头沉思,背着手踱来踱去,足有一二百遍。忽然将脑袋一拍道:“罢了!既得了这机会,也顾不得许多了。”说完,向书桌上写了封详详细细的家信,唤进那当差来,着实说了几句好话,给了极丰的路费,叫他带着信连夜搭车还南去了。当差的去后,定侯才将天大的心事放下,认真打点起宜昌关监督的事务来。到了明日,果然公府发表命令道:“据财政部呈请,将王超署理宜昌关监督,着照准此令。”
定侯见了命令,自然非常欢喜。一面将财政部几个要人打点得服服贴贴,又请了几次客。刘其光自不必说,便是章子文、郭矮子也扰了他一次。少不得各人也要饯行哩,送路菜哩。忙了十余天,才高车驷马出都赴任去了。自古政府所在的地点,原不异官吏贩卖的场所。试睁着冷眼向北京前门车站内看那上车下车的人,那上车的,车从煊赫,顾盼谈笑里边,总带着一脸旌旗此去如入宝山的气概;那下车的,望门投止,有如饥渴,总带几分苏子入秦不得不已的神情,这就可以略识政治界的结构哩。
那王定侯怀着满腹鬼胎,极天欢喜,到了宜昌。却值秋季旺汛,不上三月,便把京里一切使用,连华东饭店叫条子的钱都撂了,还不够,还加上了一本一利的息钱。想道:“这一百日中担惊受吓,今日可趁早收帆了。”那时,那在京里专足送信的当差,已仍旧随侍左右,不知那里觅得了个电报旧稿送给定侯。定侯接了,登时躃踊号恸,满局中都说是“监督丁忧了”。真是:已闻利市成三倍,忽报余哀在百年。
第五回帘掩虾须曲廊小语
茗焙雀舌书舍怡宾
却说刘其光送了王定侯走后,心里记挂着那天少年的话,便去拜访过几次。却总没有见着,反被门房中人吆喝了几次。
心里想道:“这算是什么话儿呢。横竖部里又不是我姓刘一个人,便有变动,也不犯着一人忙着啊!”从此却懒得去了。只是先天的廉耻总敌不来后天的利害,过不得三四天,心又软下来了,脚又痒起来了,虽没有斋戒沐浴,却少不得下气低声的又去了。
只见一带粉一般白的崇垣,缭绕连续足有半里许长,遥望着几棵合抱不交的老榆荫下现出个大门来,便听得鞭声一响,车已停在个高大华贵的门首。自己那当差的跳下车来,向车窗内问了声,便一掸双靴,向门内投帖请见。其光在车中足候了半点钟,才见一个俊俏华服的人随着自己当差出来,冷冷道:“这就是刘先生么?”其光忙跨下车来,躬身说了个“是”字。
那人瞧了一眼,回身说道:“爷说请先生外书房坐呢。”其光便鞠着躬,跟着进去。
进了门,便是个大天井,两边水磨砖斗角砌就的回廊,两棵参天拔地郁如华盖的槐树,把满院遮得阴沉沉的。过了天井,从西角门进去,却见崇阶几级;碧瓦双甍,一色福建油漆十八扇的冰梅长窗。窗外一带短栏,高不及三尺,却是雪白矾石雕就的。屋中鼎彝瓶,精雅古朴。那中间设着的供桌,比平常人家屋子还大。中间悬着个匾额,绿地金文,写着“世恩堂”三字。绕过了回廊,向西一折,便是个垂花门。门内花光树色,一片清幽,却从万绿丛中露出一廛精舍。那人引至门侧,另有个清俊僮儿接了出来。那人向着他道:“兄弟,这是财政部刘先生。爷吩咐在这儿候着呢。”僮儿将其光瞧了一眼,便道:“既爷吩咐着,请里边坐罢!”说完,引着其光进去。见鹆眼鼠须,案镂青玉,鸾笺凤鼎,壁凿红梨。正中悬了个紫檀横额,用杂玉嵌着“绿瘦红肥之室”六字。觉得心闻古香,神游灵境,禁不住暗暗赞叹。
僮儿送茶来,笑道:“爷每日须四点钟到外书房来。时候还早多呢。”其光一壁答应着,一壁向书案边坐下。见案上金镂玉凿,没一件不是只应天上难得人间的文玩,便摩挲了一回。
随手检出本书来,见书面上签着《催妆小稿》四字,下署着“忏庵”二字。知是当日老太爷南游海上的本事诗遗稿,句香字艳,七绝居多。有一首道:楼外笙歌楼上人,投壶六博伎如神。
连宵赢得鸳鸯佩,灯底含羞语未真。
心里想道:“此老风情不减年少,怪不得他儿子是风流俊美的呢?”
看了回诗,还没见主人出来。正眼觊着一带虾须帘,忽见帘外人影一闪,接着格的一笑,便有女子声气低骂道:“该死的,又作怪了!告诉爷去,看不揭下你皮来。”一个小厮声气的也笑道:“好狠心的妹子!前儿谁给你买了手巾儿、香水儿来?过了河便骂起舟子来了。要不是给我个甜儿,看以后还给你脚跟打着屁股的跑呢。”那女子啐了一声道:“谁喜欢你这些呢。前儿那香袋儿被二姨娘见了,迫着问那儿来的。我没得回话,只好扯谎说舅舅从苏州来,带着这个送给我玩的。不这样说,早兜不了走呢。”那小厮冷笑道:“什么大姨二姨的,左不过是同我们一样罢了。乌鹊儿飞上梧桐树,便自己算是凤凰了。不要给我一各脑儿说出来,看谁臊着皮呢!”
两人原不防书房里有人窃听着,正在那里切切私语。忽听远远一个人直走过来,跺着脚低骂道:“你们讲些什么,爷听见了还想有命么?”说着向屋内指着。两人吓得不敢出声,飞奔着跑了。其光在窗内听着,暗暗纳罕。却好帘子一响,方才的僮儿走了进来,面上兀是红一块白一块的。其光明知为那话儿,却只做不知,故意翻着那册《催妆小稿》,赞一回叹一回的点头低诵。那僮儿面上才慢慢的匀净了,却一声不响的站着。
其光有意没意的问道:“你们爷呢,快出来么?”僮儿笑道:“总差不多罢,你老不见钟上还没到四点么?”其光原已候久了,却只得忍气坐着。想:“既候了这许久,犯不着就走。”
一面想,一面翻着书,其实那里有心思看他一个半个的字儿。
又一回,听得院子里有脚步响。想是来了,忙立起身来。
却见个十七八岁的丫鬟打着帘问道:“刘老爷没走罢。爷说烦再候一刻儿,就出来了。”其光见那丫鬟穿着件淡墨色花缎的银鼠袄子,淡墨色窄管三镶裤子,拖着根大根辫儿,俊俏甜净,迥非凡态,便知道是贴身侍奉的,忙笑说道:“请回你家爷说罢,既专诚来得,那里就便想走。多候几时也不打紧,请他放心尽从容着罢。”那丫鬟看了其光一眼,像是很喜欢的样子,回头向僮儿道:“爷叫你好好侍候着刘爷,看茶看烟。有半点不是,叫你仔细着呢。”说完,将帘子一放,竟自去了。
其光听了这几句话,把“不耐烦”三字早忘了一半。重将那书翻着,又好一回儿,听得院子里有人带笑说道:“候久了!”
其光知是少年声气,忙又立了起来。只见才来的那丫鬟,同着个衣饰一样妩媚无两的丫鬟,两面打着帘,那少年便不衫不履的踱了进来,笑向其光道:“劳驾了。这几天怎没来过啊!”
其光心想:“谁没来过,不过始终给门上的撵走罢了。”心自这样想,嘴里却那里说得出口来,只得说道:“多天没请过安,心里记念得什么似的。今天实在挨不住了,却又来扰了清兴。”
少年如同没听见的一般,自向个安乐椅上坐下。两个丫鬟便一个装烟,一个捧茶,一个左一个右的站在少年身边。少年笑指个椅向其光道:“老刘,我们坐着谈罢!”其光才坐了。
一个丫鬟从僮儿手里接过盏雀舌茶来,送在其光面前。其光忙道:“姐姐放着罢,怎又难为了你起来。”少年随便问了其光几句,其光殷殷勤勤的答着,却渐渐讲到政界上的事情来。
其光乘间问道:“您前天讲的部里有什么更动,这句可不是吓着我玩的!”公子笑道:“我早知你那里为专诚请安来,你横竖会听得的就是了。”其光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回事哩?”少年沉吟了一回道:“你没接过小香的信么?他那里总应有些确信啊!”其光听了这话,便合意了一半,忙凑近一步,笑问道:“可不是他要出来么?既这样说,那更动的怕不止一部哩。”少年笑着骂道:“猾贼,偏是你乖觉,懂得这许多。
前天叫你去做的事怎么样了?”
其光知他不喜欢讲这些事,便不再问,承着他意志说道:“事终没有不成的道理,只论迟早罢哩。”公子道:“你快给我做去。多化几个钱不打紧,只限一个月里要拿到这东西呢。”
其光道:“容易,容易!就略贵了些,难道我老刘这些也孝敬不起么?”公子道:“送却不要你送,只办得须要周密些。不然,有点风声到人家耳边,又添头添足的说得似什么的了。”
其光唯唯答应着,又谈了几句别的话,便欢欢喜喜辞了出来。要知少年姓甚名谁,托刘其光的是什么事?却待在下慢慢的说来。真是:人生所苦不知足,又向权门请谒来。
第六回万里梯航人来南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