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仙外史 - 第 7 页/共 38 页

时太祖正以燕王智略类己,意欲立之,群臣有谏阻者,有耸谀者,纷纷未决。葛诚即将燕王谋为太子之事,据实以奏。 洪武问之魏公辉祖。曰:“固有之,不可立也。”太祖乃立元孙允火文为皇太孙。储位既定,周铎即遣人将魏国公及葛长史讦奏朝廷之语,具报燕王,然后约了葛诚回去复命。燕王阳为不知,待之如旧。 迨太祖宾天,皇太孙嗣登大位,改元建文。燕王大喜曰:“何卦兆之神也!原来有此两个文字。”即带刺客力土,南下奔丧。将至淮安,接得太祖遗诏,不许诸王临丧会葬,只得含愠还国。遂与道衍谋欲兴兵。衍曰:“此必败矣。以我数千之众,怎敌他天下之全力?臣有一计在此,可分遣能言之士,到诸王处说之。”王曰:“说之旨若何?”衍曰:“秦王、晋王、蜀王,秉性纯良,兼好文雅。是说不动的。若齐王、周王、岷王、湘王等,贪财好色,又与太孙不洽,可速遣使去。大意说太祖遗诏,出自奸臣假的,庶民之家,尚须奔丧,岂有贵为帝子,不许一哭其父者乎?我弟兄将来必尽遭鱼肉,须当协力同心,思所以免难之策。如此。则纵横之势成而我得从容其间,朝廷即欲加兵,决不能先及于我。然后相机而行,事方可图也。” 燕王曰:“善!”差人分说各王去讫。 又谓道衍曰:“朕欲以入贺为名,亲至京师,窥视朝中光景,可使得么?”衍曰:“这个使得。”于是燕王奏请入觐,不候旨下,即兼程而进。帝令谷王槵出郭迎之,燕王送之以燕赵美女能歌曲的十二名,谷王大悦。及至阙,燕王僭行御道,昂然登陛,大违仪制。御史曾凤韶劾其不敬,帝诏至亲勿问。户部侍郎卓敬密奏:“燕王智虑绝人,酷似先帝,北平士马强悍,金元所兴,宜乘此时,徙封南昌,以绝祸本。”帝曰:“朕以至诚待之,自无二心。”乃大飨数日,遣之还国。 道衍等皆远接,问曰:“大王观其君臣若何?”燕王曰:“文臣迂阔,武臣粗疏,皆易取也。”从此制造军器,屯积粮草,先后募得丘福、谭渊、丁胜、庞来兴勇士四名,与旧卫士张玉、朱能,命为六龙将军,日夕操演兵马。反迹已著,朝廷尚属未知。 那时有燕山百户倪谅密本奏闻,又有按察司佥事汤宗亦奏燕藩有异志。帝随命工部侍郎张昺为北平布政司,谢贵为都指挥使。又令都督宋忠帅兵三万,屯于开平,协谋备燕。会诸王皆惑于燕使之言,互相煽动,尽欲倡乱,各地方城守官员,日有密封上闻。帝谋诸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卿黄子澄。泰请先削燕藩。子澄请先削诸藩,剪其羽翼,则燕藩势孤,可坐而致也。 帝从澄议,发使执周王木肃、岷王木便、齐王FE、代王桂,皆废为庶人。湘王柏自焚而死。燕王闻之大骇,因诈称失心疯病,狂走于市,夺人酒食,或哭或笑,胡言乱语,甚至偃卧粪壤中,弥日不苏。张昺、谢贵佯为问疾以探之,正值酷暑,燕王围炉摇颤曰:“寒甚!寒甚!”昺与贵皆信为真。葛诚写“无恙”二字于掌心,暗以示之。昺等遂趋出,星夜差人赴阙,具奏“燕王疯病是假,造反是真,阴谋秘计,人所莫测,恐猝发难制,亟宜削之”。帝命齐泰发府遣使,提问燕府官属,并密敕北平都指挥张信,令约长史葛诚、指挥卢振为内应,乘间擒取燕王解京。 张信忧疑不能决,其母曰:“汝父曾言燕王当为天子,汝何不做个燕之功臣呢?”信大悟,坐了一乘四围掩蔽的女人軿车,径造燕府通名。燕王心以为异,令人内宫。信拜于床前曰:“殿下真病耶?朝廷有密敕在此,臣特来献上。”王取敕视之,深感张信,遽下拜曰:“生我一家者子也。”即召道衍同议。适暴风雨吹檐瓦坠地,衍即贺曰:“飞龙在天,从以风雨。”王曰:“瓦堕而碎,又当何说?”衍曰:“此瓦碎而无用,是天使盖造黄屋之兆。”王心甚犹豫,潜留信于府中,独坐凝思,不觉霍然睡着。适徐妃来到王所,见微风吹来,王髯欲动,顿思相士有须髯过腹之语,乃戏剪青丝一绺,将王髯逐茎接长,意在开悟燕王,说须长过腹是假的。谁知燕王豁然而醒,舒手一捋,其须竟是天然生就,直过于腹。徐妃细细看时,全无一丝补接之痕。大诧曰:“异哉!王固为天子无疑矣。”燕王曰:“卿何以知之?”徐妃即将接存余发以示燕王,具道所以。王曰:“袁珙之言,岂期如此之应耶!”遂召道衍,将须与看,衍曰:“发可为须,王可为帝,天下事要在人为耳。” 忽报谢贵、张昺已督兵士围府,奉敕提问官属。衍鼓掌而言曰:“妙极,妙极!可速按名拿下,召进面交,即斩二人头以祭旗纛。”王从其汁,立收官属械于殿前,一面伏刀斧手三百于帷壁之中,遣人给张昺、谢贵进府交割。二人误信,与使同入,见燕王坐在殿上,手自劈瓜。昺与贵方向前起居,燕王遽将瓜片劈面掷去,刀斧手大呼奔出,将张昺、谢贵剁做肉泥,并拿葛诚、卢振二人,亦皆骈斩。时宫门外有指挥彭二闻变,亟率部下数人,砍人端礼门。燕将庞来兴、丁胜舞刀截住彭二,彭二冲开两将,径向殿上奔来。卫士乱箭齐发,彭二身无铠甲,大创而死。 道衍即发大将张玉、朱能等,帅兵乘夜攻夺九门,布政司参议郭资、按察司副使墨麟、指挥同知李氵睿、陈恭等皆降,时建文元年秋七月也。燕王登坛誓师,称为洪武三十二年,以诛齐泰、黄子澄为名,名曰“靖难师”。先出兵略定北平附近地方,通州指挥房胜、蓟州指挥毛遂、遵化卫指挥蒋玉、密云卫指挥郑亨,皆望风而降,兵势大震。 惟都督余瑱守居庸关不服。道衍曰:“居庸为北平之项背,余瑱袭我之后,岂能南下?大王宜先取之。”王命内官狗儿赐姓名曰朱彦回为大将,徐安、锺祥为副,进攻居庸。余瑱开关,列阵迎战,,燕将狗儿出马,怎生打扮,但见:面孔歪斜,脸上有围棋般大的黑麻几点:眼眶暴突,睛边有苎线样粗的红筋数缕。身长八尺,穿的是镔铁打就柳叶重铠;腰大十围,使的是熟铜炼成瓜棱双棒。向日呼名是狗,今朝赐号称猪。 余瑱见是个内监,大喝道:“不与你这没鸡巴的猪狗讲话快唤燕王出来!”狗儿大怒,舞瓜直取余瑱。瑱挺枪敌住,交手才数合,被狗儿一瓜打中马腿,那马负疼向后倒坐,把余瑱掀下尘埃,幸亏都挥使马宣舍命救回。燕兵乘势冲杀。大败而走,连夜奔至怀来。正值都督宋忠统兵二万来袭燕王,随与瑱合兵,商议进击。 狗儿探知,飞报燕王。诸将皆曰:“彼众我寡,难与争锋,且固守以待其来。”燕王曰:“公等不知,彼二将甫合,士心不一。我逆而击之,必然猝惊,惊则易溃。”遂率马步精锐八千,卷甲倍道而进。将近怀来,两兵早已相见。宋忠、余瑱不料燕兵如此神速,仓皇列成阵势。好个王师内先锋官居都挥使孙泰,舞刀直临阵前,大骂:“造反燕贼何在?”朱能在门旗影里,暗发一箭,正中左耳之根,流血被肩。泰咬碎钢牙,拔去箭杆,杀入燕阵,找取朱能,所向披靡。不防丘福从侧肋飞出,奋矛直刺,泰掣身不及,贯胁而死。左翼骁将副挥使彭聚忿怒,跃马挺枪,大骂:“狗头鼠脑的逆贼,只办得暗算,敢来比试武艺么?”燕阵上徐安、锺祥二将齐出,双战彭聚,不三合,朱能又发一箭,中聚右臂。徐安乘势挥刀,斩于马下。燕王扬鞭大呼曰:“他阵上只有此两员骁将,今已斩杀,余下皆没用的了!”将士齐和一声,统兵卷杀过去。王师不战而走,宋忠、余瑱、马宣皆被生擒,骂贼不屈,同时受戮。 燕王遂拔怀来,其开平、上谷、云中诸处,莫不率服。便欲进取大宁。连接飞报,大宁卫都指挥卜万率同部将陈亨、刘贞,引骑卒一万二千,由松亭关进攻遵化甚急。燕王心恐,商于道衍曰:“不取大宁,则我有后顾之虞。今卜万牵制我师,进退不能,将如之何?”道衍对曰:“向闻卜万恃才而骄,其将佐皆外顺心逆,可用反问。请进兵以邀之。”燕王遂帅诸将星夜趋至沙河,距卜万寨止二十余里。三更时候,伏路卒拿获一奸细,解至营前。道衍亟附王耳授计曰:“只须如此,万头可致麾下。”燕王升帐,令释其缚,问:“是卜将军差来的么?” 应道:“不是,是陈指挥差来纳款的。”燕王佯作怒状,喝令斩之。道衍曰:“且祝卜万是员名将,其降恐未必真,或者陈指挥倒是真心。”便问:“汝须直说上来。”对曰:“陈将军素为卜将军所欺压,近日又与刘将军不协。前日起兵,原是卜、刘两人的主意,陈将军是勉强相从的,所以恭候大王驾到,就遣小的来通意。一者愿随鞭镫,二者可泄仇愤,实系真心,求大王与军师裁之。”道衍笑向燕王曰:“何如?我原料卜万那厮是不可信的。”燕王曰:“虽然,陈指挥空言纳款,亦无凭信。若能依我行计,方是真的。”遂令以酒肉管待,并赏白金二锭,付与密札一封,嘱之曰:“此是送刘将军的。”又付一封曰:“这是书的草稿,送与陈将军看的,看过立即烧却。功成之日,陈将军裂土封侯,尔亦有宫爵的。” 来人拜谢,如飞回去,备述情由。陈亨又看了书稿,心中暗喜,乘着天尚未明,别遣一心腹不识字的小卒,教导了他的说话,将书竟送至刘贞寨前。随为巡逻所获,送入营内。刘贞看封函上写着:“大将军卜侯密启”七个细字,贞遂问:“此书从那里来的?”巡卒禀道:“适有一健卒,潜问卜将军大寨,听去是燕山声口,说有书札投上,便放在我手内,从黑影里走了。”刘贞拆来看时,内有燕王玉玺,是约卜万同心举事,如陈亨、刘贞不从,可先斩其首以徇于众等语。刘贞大怒曰:“怪道他肯到这边来寻着人厮杀,原来是要降燕贼。噫,朝廷何负于你!”即造陈亨营中,以书示之。亨假意大惊曰:“他与将军素睦,何得忍心至此?”贞曰:“主尚可背,何况同寮?”亨曰:“若然,我二人不杀他,他必杀我二人。”当下商定计策,共诣营门,请大将军阅兵。卜万不知是计,欣然出营,遂为陈亨手刃。刘贞即以燕王书示其部曲,一时解散。陈亨自率其众降燕。刘贞方悟堕其奸计之中,弃其兵旅,独自遁去。 燕王大喜,抚道衍之顶曰:“真和尚家毒计!”遂下将令进取大宁。道衍亟止之曰:“无卜万,即无大宁。我劳师远出,倘南兵到来,北平根本可虑也。不若左定永平,西取保定,先成犄角之势,进则可图,退亦可守,此为上策。”燕王曰:“善!”乃东击永平,守将陈旭、赵彝、郭亮,不战而降。就旋师去攻保定,三旬不能拔。暂且按下。 却说建文皇帝,见边报如雪片一般,日逐告警,不觉大骇。 召诸公卿大臣,问:“汝文武中,有谁能退燕兵者?”佥都御史练子宁奏曰:“臣保一人可用。”帝问:“是谁?”对曰:“四川岳池教谕程济,自陛下践位之日,即秦燕藩必反,当时未信,囚之于狱。今其言已验,是有先见之明,何患不能破燕也。” 太常卿黄子澄奏曰:“臣保一大将,可以破燕。长兴侯耿炳文,素有威名,且系国戚,将帅中无逾此者。”帝遂命炳文为大将军,驸马都尉李坚、都督甯忠为副,擢程济为检讨,任平燕军师。子澄又请命安陆侯吴杰、江阴侯吴高、都指挥潘忠、杨松、顾成、徐凯等,帅师并进,直捣北平。帝皆从之。诸将士临行,帝诫之曰:“昔萧绎举兵入台城,尚云一门之内,自相屠戮,不祥莫大。今尔将士进讨燕王,务体此意,慎勿于阵上加刃,使朕有杀叔父名。” 炳文等拜遵帝命,调兵三十万,从临清而入真定,自当燕军正面,令徐凯驻于河间,潘忠屯于鄚州,杨松据于雄县,四路控制,以分其势。军师程济谓大将军曰:“燕卒虽少而悍,王师虽多而怯。且以各处调集,老弱居半,将令未明,士心未协。将军宜驻守数月,简选精锐,训练一番,令知顺逆大义,则将士同心,勇气百倍,燕兵不战而屈矣。”炳文曰:“何懦也! 朝廷命小将北讨,不曾命小将守城。且以数十倍之众,示之以不战,大辱国体。“诸将皆曰:”大将军之言是。“济又曰:”不得已而必欲战,宜会集各路人马,径由河间直捣北平,则保定之围自解,而北平之根本摇矣。“炳文曰:”不然,我数道倍进,则敌所备者多;兵法云:备前则后寡,备左则右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燕逆营中纵有管、葛,亦无法可肆应。先生何其执耶!“济又曰:”师驻数处,燕兵且攻其一,一处失利,则各处土心皆恐,孙子所谓‘攻瑕则坚者瑕’,此之谓也。“炳文不听,下令诸将明旦向保定进发。 是时燕王已差人探知消息,密谕张玉等曰:“彼恃明日进兵,今夕中秋,必然饮酒享士,我且乘其不备,先破一处以震军威,以裂敌胆,可以不战而屈彼之兵也。”乃令军土马摘铃,人衔枚,乘着月色,飞驰到雄县,听谯楼并无鼓声,亦无一卒守陴,遂缘城而上。主将杨公与麾下皆沉醉酣寝,忽闻喊杀连天,疾忙起来,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徒手搏击。杨松被擒,王师尽覆。燕王曰:“一箭须贯双雕,我料鄚州路近,潘忠必来救援。”命大将谭渊领百骑伏月样桥边,又命张玉率轻骑迎之。忠等果至,才与张玉接战,谭渊等伏兵齐发,腹背夹击。 潘忠亦被生擒,兵士半死于锋刃,半降于燕。 燕王乘胜鼓噪而行,径趋真定,遇王师于定州。遥见认旗上是先锋张保。两家安营已毕,当夜伏路兵来报张将军要见大王。燕王开营请入曰:“将军劳苦。”保再拜对曰:“小将之兄张信,已得追随大王,如无嫌猜,心愿执鞭,是以夤夜潜来,惟钧命是听。”王大喜,问:“炳文兵法如何?”曰:“无能为也。号称三十万,先至者十余万,皆未娴军旅,无异乌合,以大王之雄风,只须一战可破。”燕王曰:“明日交锋,如此如此,公宜佯为受执,我自有妙策。”保领诺而去。 明辰,燕阵上朱能出马,与张保交战。不数合,能诈败而走,保骤马赶去。看看至近,朱能回马,大喝一声,举手中枪一逼,保即翻身落马,被燕军活捉去了。解到营中,保假意不屈,大叱燕王。王曰:“俟拿了耿炳文,一齐斩首。”令囚后营。 到二更,营中皆睡,王亲来释缚,握张保之手曰:“事若可成,富贵与君共之。”保曰:“天命有在,何患不成!小将愿为内应。” 燕王心喜,授之密计,悄然令其回营。 走到天明,迎着耿都督大队军马将次定州。炳文见张保飞马而来,厉声叱问:“汝何能归?”保曰:“幸守兵鼾睡,我挣断绳索,就窃了他马匹,逃回来的。”炳文曰:“虽然,汝为先锋被擒,何面目见我?”押回真定,等候发落。即催军前进,早见燕师大营。炳文乃列成阵势,亲自出马,呼燕王打话。燕王曰:“谁耐烦!”令三子高煦:“汝为我擒之。”炳文见一小将飞马过来,怎生结束?但见: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眸应点漆,耳可垂珠。头戴紫金冠,内裹着一窝玄发,身穿绣花袍,外罩着千叶银铠。手中枪神出鬼没,关西孟起也难当;坐下马蹈海奔山,西楚乌骓略可赛。 须知道今日战场上,号为斩将搴旗的王子;又谁料他日铜缸下,变作炼火成灰的庶人。 炳文认得是高煦,心上便有怯意,奋力交战,只觉臂软筋酥。燕阵上见炳文将败,大将张玉、朱能、谭渊等,统领精锐,掩杀过去。燕王又率丘福、狗儿、丁胜等,绕出背后夹攻,横贯王师阵中。将士迎敌者纷纷落马,炳文大败亏输,士卒皆乱窜逃命。燕王督驱众将奋追至滹沱河,王师尚有两营未动,倒被败兵冲散,自相践踏,死者无算。副将李坚、甯忠、顾成等,皆被擒去。炳文亟欲奔入真定,见张保在城上,已竖起燕师旗号,大呼:“耿都督请进来发落!”炳文进退无路,心胆俱裂,幸军师程济协同吴杰赴救,燕兵方退。炳文不能驻扎,收拾败残人马,连夜奔向临清而去。保定亦降于燕。正是将军覆垒,空怀爱君效力之心,竟有竖子兴师,旋萌卖国求荣之念。且俟下回分解。第十六回 王师百万竖子全亡 义士三千铁公大捷 军师程济始而苦谏炳文不听,已经奏闻朝廷。廷臣以为文武不协,议欲召济。而羽书报至,则已败衄。帝怒,令与炳文一同召回。问:“公卿孰堪代将者?”黄子澄曰:“非曹国公李景隆不可。”帝乃命景隆为大将军,赐之斧钺,俾便宜行事,亲率百官饯之江浒。统兵五十万、大小将佐二百余员,前往德州进发。 先是,镇守辽东江阴侯吴高,受兵部密札,约同都督耿瓛、指挥杨文,率师进山海关,合力破燕。闻知炳文已败,遂先攻永平。附燕之守将陈旭等,遣人飞章告急。道衍曰:“真、保两郡已定,耿炳文又全军败衄,不敢正眼觑我,正宜亟救永平,为我左右羽翼之蔽。”燕王遂还师。将至北平,忽探马报到,朝廷另遣大将来代耿都督。燕王大惊。未几,又报来代的是李景拢燕王大喜曰:“原来用这个膏粱竖子!从未习见兵阵,辄予以五十万,是自坑也。兵法有五败,彼皆蹈之。”诸将请问其故,燕王曰:“军纪不明,威令不行,一也;北平严寒,南卒柔脆,不能犯霜冒雪,二也;士无赢粮,马无宿藁,不量险易而深入,三也;寡谋而骄,色厉而馁,智勇俱无,四也;刚愎自用,不听忠直,专喜佞谀,部曲离心,五也。知我在此,必不敢至,我当亲救永平,诱之使来,然后回师击之。坚城在前,强敌在后,擒之如探囊耳。”诸将皆顿首称善。 于是燕王命道衍辅世子高炽守城,诫令勿战,自将轻骑疾行,一昼夜即达永平。吴高等望见大惊,率众迎敌。燕王令军士大呼:“耿大将军三十万雄兵,杀得片甲不存,何况尔等小卒,尚没有十分之一!”一面挥军掩去。吴高与耿瓛部下兵士皆不敢接战,争先奔窜,被燕兵斩级数千,败回辽东。燕王曰:“我乘此可取大宁卫。”诸将请曰:“北平兵少,恐不能久持,且还师何如?”燕王曰:“北平深沟高垒,纵有百万之众,未易窥也。兵虽少,以战则不足,以守则有余,且有道衍在,我何虑焉!”于是从刘家口抄出松亭关后,径趋大宁。时朝廷正疑宁王,已削其护卫。闻燕王至,遂迎入城,镇守松亭都指挥房宽,亦率诸将前来降附。不题。 却说李景隆闻燕王远出,心中大喜,即下令全军直捣北平。 不日已至芦沟桥,更无一卒驻守。景隆曰:“不守此桥,我知其无能为也。”遂进薄城下,筑九垒以攻之。又结九营于郑坝村,以扼熬王之归路。日令诸将辱骂挑战,道衍亲督军士,凭城坚守。有前军都督瞿能,同长子鸷儿、次子雕儿,督勇士百人。攻破张掖门,燕军骇窜。能招呼后队,无一人敢至,只得勒骑以待。景隆因功不由己,便生妒嫉之心,急发令箭饬谕瞿能曰:“不得孤军深入,须俟明日大军协力登城,违者军法从事!”燕世子又率猛将狗儿奋勇杀出,瞿能仰天大叹,退向城外。道衍即传令连夜汲水灌城,天寒冻结,竟成一座冰城,攻打不得。诸将多怨望,景隆束手无策,而燕王已旋师至于孤山。 值北河水大,无舟可渡。王默祷曰:“天若助予,则河冰冻合。”是夜冰果合,即挥兵前渡。行至天明,遇见王师前哨都督陈晖,率骑士三千截住,大骂:“逆贼,不知枭首在即,尚想回返巢穴么?”高煦更不答话,挺枪飞马直取陈晖。交手不数合,燕王鞭梢一指,大军掩上,陈晖如何敌得,大败奔走,部下死伤殆荆燕王亲率众将直追至郑坝村。下令张玉、朱能、李彬、徐忠、房宽、丘福、丁胜、高煦各攻一营,自率铁骑独捣中营。王师因陈都督已败,先自股栗,燕兵多新收塞外敢死之士,乘胜而来,锐气百倍,奋呼冲杀。片时间九营尽破,王师四散。燕兵鼓行而前,道衍早在城头望见,亟命马云、庞来兴、冀英、柳升等,从沙河、永定诸门杀出接应。那时王师自己的败残人马奔来,冲动了陈脚,营伍先乱,被燕兵两面夹攻,腹背受敌,如何抵当。景隆一想走为上着,就策马先逃。九垒军士不见了元帅纛旗,个个慌张,尽弃了辎重披靡骇窜,势如山倒。燕兵乘胜追击,斩馘不数。景隆宵夜逃回德州。 燕王方敛兵入北平府,道衍率同诸文武叩首称贺。燕王曰:“正末也,彼虽败衄,然部下将卒尚多,以我之众,还不抵十之二三。若至来春养成兵势,便不易破。我今乘此严寒,先率轻骑攻取大同地方,彼必发兵来救,我即敛师而返,彼出我入,使之疲于奔命,南卒柔弱,死伤必多,然后乘其疲弊而击之,使他片甲不返。”道衍曰:“此真神算!趁此士心奋励,大王宜速启行。” 时建文二年春正月,燕王率师出紫荆关,攻广昌,守将杨宗举城归附。又攻蔚州,指挥王忠、李远皆来迎降。遂进攻大同府。李景隆果领兵往救,才至宣府,而燕王由居庸关返于北平。王师冻馁死于道路者,三停之一,兵心怨苦,日以离散。 景隆羞愤之极,乃约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合军六十万,三路并进,会于白沟河。早有哨探兵士飞报燕王,王遣大将张玉、丘福为先锋,星夜先往白沟,占住地势,自率大兵随后进发。当晚,燕王宿在营中,将佩剑挂于帐前,忽清啸一声,管壁间弓弦皆鸣,若相和应者。又帐外所植枪刀,皆喷出火光,大如圆球,铮铮夹击,寒风飒然,士卒毛发直竖。燕王谓其子高煦曰:“此胜兆也。”下令军土秣马蓐食,列阵以待。 王师前锋都督平安、瞿能,率精兵三万先至。燕王亲自出马,大呼曰:“平安竖子,尔曾随我出塞,识我用兵,尚敢来取死耶!”平安大骂:“逆贼胡说!”舞动大刀,直取燕王。张玉大喝:“匹夫休得无礼!”手举长矛,劈面相迎,真个一场好杀,怎见得:一来一往,一上一下。那一边枪来刀架,这一边刀去枪迎。 枪如蟒势盘旋,刀似电光闪烁。电光闪烁,能教恶煞也消魂;蟒势盘旋,直使凶魔皆丧胆。一个坠镫藏身,枪到后心难躲闪;一个控衔舒臂,刀来劈面没遮拦。正是:叱咤一声能返日,飞扬万里尽生风。 二将斗有三十余合,不分胜负。燕阵上丘福出马助战,瞿能就舞槊迎祝燕王令骁骑华聚、番骑谷允两将齐出,王师阵内瞿鸷儿、雕儿二员小将,大喝:“叛奴,认得我父子么?” 截住华聚、谷允,捉对儿厮杀。内官狗儿,舞手中瓜棱锤,纵坐下豹花马,飞出阵前。王师阵上指挥何清,轮动双刀迎敌。 交马不数合,被狗儿一锤打中右肋,死于马下。燕王见胜了一将,便挥军冲杀过来。平安奋起雄威,返杀入燕阵内,两军互相混战。天色已暝,景隆大兵亦至,各自鸣金收军。 明旦,整兵复战。平安横刀出马,大喝:“逆贼谁敢前来试我宝刀!”燕阵上朱能大怒,骂道:“小卒敢胡言!”就挺枪迎敌。战才数合,朱能马蹶仆地,飞身跃起。平安曰:“斩汝不为好汉,快换马来!”陈亨新附燕王,要建功劳,抢来接战。 平安见他枪法空疏,故卖个破绽,诱他直刺进来,将身一侧,枪落了空,陈亨连身和马扌颠入。说时迟,那时快,被平安手起刀落,砍为两段。燕将见折了陈亨,皆有惧色。王曰:“折将亦偶耳,俟其气少怠,保为诸公破之!”就亲自挺枪索战。 请看燕王如何模样:头戴凤翅紫金盔,灿烂与日华争耀;身披雁翎素银甲,皎洁与月色齐辉。日角崔嵬,全带帝王之气;龙髯飘拂,半接后妃之云。颐厚而丰,棱棱乎鼻如悬准;面方而黑,熠熠然目似流星。手中枪神出鬼没,座下马翻江搅海。 瞿能见燕乏出马,轮动铁槊大喝道:“燕贼快快下马受缚,免汝作无头之鬼!”燕王大怒,咬碎钢牙,来战瞿能。有五十回合,不分胜负。雕儿手拈铁胎弓,搭起鸾翎箭,弓弦响处,正中盔上凤翅。那枝箭挂在翅上,不掉下来。燕王这惊不小,便从带横路上骤马而走。前阻高堤,瞿能已自追及,劈头一槊打下,战马后蹄忽然蹶倒。能如飞跃起,而燕王已一纵登堤,挥鞭逸去。徐忠见燕王受惊,驰马来救,被陈晖侧首飞出,举刀照顶门便劈。忠急回架时,刀从枪杆削下,砍去两指,血流袍袖,弃枪而逃。燕将丘福、火真、唐云三骑马如飞杀出接应。 平安与鸷儿、雕儿,同声奋呼,向前截祝瞿能遂翻身杀入燕阵,所向披靡,莫敢撄锋。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又各挥部下奋勇冲击。 合战逾时,燕军将溃矣。忽东北上有数万骑兵杀到,皆劲弓长箭,疾若风雨。王师正当战酣,怎敌得这枝生力军,被他连斩了越隽侯俞通渊、都指挥滕聚二将。又值北风大作,刮起尘沙,蔽天飞至。燕兵在上风看得见王师,王师在下风却看不见燕兵,昏昧之中,自相混斗。瞿能与鸷儿先已陷入燕阵,无路杀出,皆身受大创而死。平安与雕儿等皆中流矢,各不相顾,只自舍命血战。燕王失声道:“南朝好将士!”亟令后军各持草束,乘风纵火而来,势若燎原。王师登时骇散,郭英、平安等引军西走,李景垄陈晖等又溃而南奔。燕兵只向南追,直至德州,斩首十余万。横尸百余里,委弃器械粮草,积叠如山。 李景隆止剩数骑,逃向徐州而去。你道这枝助阵的大军是何处来的?原来燕王先曾向鞑靼借兵,有赵姓知天文者,说燕王是个真命,所以率师进关,径趋阵前,刚刚凑着机会。是故王师之败,虽曰人事,亦有天意存焉。 其时济南府有参政铁公讳铉者,闻李景隆全军覆没,料燕王必来攻城,先募得义勇三千,与参军高微儒生高咸宁等酌酒同盟,慷慨涕泣,以死自誓。忽报有一小将军名瞿雕儿,与王师相失,匹马单枪,来投麾下。铁公即命传进,询其来由,方知为瞿能之子,父兄皆没于王事,深为太息。又连接探报,燕兵将至界上。雕儿禀道:“乞兵一千,愿为明公先斩来将!” 铁公令选壮士三百,随雕儿出城。向前行数里,燕王第三子高煦领兵早到,见有人迎敌,遂勒马横矛喝道:“百万雄兵,杀得罄尽,恁的幺么敢来送命!”雕儿大骂道:“燕贼杀我父兄。不共戴天!”挺手中画戟直冲过来,高煦定睛看时,那将生得:虎头燕颔,猿臂熊腰。腰悬竹节钢鞭,鞭打处千军溃散;手捉豹尾画戟,戟到处万夫辟易。声似震雷,有斩将搴旗之气;眸如掣电,擅投石超距之材。挽弓曾射杨枝,一箭直穿钱孔。 燕王知姓字,见则胆消;铁帅慕威风,闻之心折。问年止有十七,关西称为将家子;临阵已有千回,中州号作冠军侯。 高煦一认,猜是瞿雕儿,将枪逼住画戟,说:“我有好言赠汝,李景隆部下上将千员,难道总不如你?而今都做无头之鬼了。你年纪尚小,若能弃暗来投,我当在父王前保奏,将来建勋立业,拜爵封侯,岂不富贵?”说未毕,雕儿大骂:“反贼,敢出胡言!”劈心刺去。高煦闪过,就势挟住画戟,雕儿便把高煦长矛掣住,两边用力一拖,都滚下雕鞍,那战马都如飞跑去了。高煦反夺了画戟,雕儿却夺了长枪,两人步战二十余合。原来高煦本事,马上高强,步战却不济,部下有番将薛禄,挺刀出阵帮助。雕儿大喝道:“好汉子,不怕相帮!”高煦亦喝道:“我与你一个对一个,不要人帮,大家骑马来战,分个胜负!雕儿喝道:”便饶你,暗算的不算好汉!“于是两人各回本阵,换了马,从复交手大战。有一百余合,不分胜负。天色已晚,燕王大军到来,各自回营歇息。 高煦见燕王说:“瞿雕儿如此英勇,这人须先要除他。”燕王道:“既然了得,须活擒为妙。”明辰,燕王谕诸将道:“我闻铁铉忠义之士,宜先礼而后兵,且观其动静何如。”诸将皆曰:“足见主公度量。”遂修书一函,差人送至城门投递。门卒转送与铁公,看书内之意,大抵说“朝有奸臣,将危社稷,予遵祖训以清君侧,用是勒兵待命。被李景垄耿炳文统兵百万,强逼至此。今公为柱石,惟望鉴予法周公辅成王意,开关讲好,共树弘勋。如或不知天意,不顺人心,唯有敝甲钝兵,以听钧命”等语。铁公冷笑,谓高巍与高咸宁曰:“燕王这厮,敢来恫疑虚喝,不用睬他。”高巍曰:“书固不屑答他,但燕贼自谓法周公辅成王,何不作周公辅成王论一篇以折之?此伐谋之道,亦诛心之法也。”铁公曰:“善。”高咸宁即属草,略曰:昔者成王幼冲,周公负扆摄政。及闻流言,即避位居东。 至诚上格于天,大风拔木,成王启金滕,感泣而迎之。今皇上聪明睿知,既非幼冲之年;大王英武刚强。又远在封藩之域。 徒以太祖殡天,顿生觊觎之心,以致中外猜疑,君臣之义不明,则骨肉之恩灭矣。若大王能自知其过而幡然省悔,将倡谋者解送阙下,削去护卫,请质所爱子孙,拱手听命,夫如是而朝廷有不感格者乎?乃虑不及此,传檄远近,大兴甲兵,侵掠疆土,顾以清君侧为名,是则效汉刘濞之倡七国、诛晁错之故辙也。 而谓法周公以辅成王,虽执途人而问之,谁其信哉?窃料大王之勇士不过十万,所据地方不过数郡,将士殆亦疲矣,夫以大王之视君臣为仇敌,叔侄为陌路,安保十万异姓之人,乌合一时,而能效死尽忠者乎?一有蹉跌,噬脐奚及!倘以愚言为忠告,速请解甲散兵,上表谢罪,以慰太祖在天之灵。虽不能媲美于周公,而亦不至若刘濞之贻笑于万世。烦请殿下裁之。 铁公看毕,赞曰:“诛心铁笔也!”亦令人送至营门传进。 燕王览之恚甚,曰:“彼恶敢当我哉!”即令诸将向城下挑战,铁公乃率义士三千出城,列作三才阵势,请燕王打话。燕兵见铁公匹马立于阵前,皆争先观看相貌如何,但见:戴的一片石蓝绒戗角纶巾,穿着千层鸭绿绸称身战袄。两道眉虽然清秀,只觉得杀气横飞,重瞳眼何其皎洁,真个是忠肝直透。飘飘五柳髯,风吹若拂;方方四棱口,声发如钟。试问营中军士,不满三千;若云掌上甲兵,奚啻十万。深沈弘毅,可称斗胆将军:正直刚方,不数铁面御史。 燕王见铁公手无军器,亦丢了钢枪,出来开言道:“久闻参政能文能武,朝廷不用为将相,而弃于下僚,深为可惜!” 铁公举手道:“臣事君以忠,岂分别官职之大小?殿下身为帝胄,职在藩封,为朝廷之血脉,社稷之根本。即有外侮,尤当首捍,尔乃躬自兴戎,不识尊旨何在?”燕王曰:“我正所以卫社稷也。齐泰、黄子澄辈,一班小人,计欲摇动根本,必先剪落宗枝。诸昆弟皆已身受荼毒,朕则何能堪此?”铁公曰:“殿下差矣!秦、晋、蜀王,何以独不加罪?则是诸王之削爵夺地,皆其自龋汉时七国谋反,以诛晁错为名,殿下归罪于齐、黄二人,何以异是?”燕王曰:?天鉴予心,罪人斯得,我法周公以辅成王。“铁公曰:”殿下之言,可谓欺天。圣上之诫励将士曰:慎毋使朕有杀叔父名。亲爱之义,至此已极。乃殿下因有恩旨,反自挺身于行阵之间,杀戮天朝将士,自谓莫可谁何。是则司马之心,行路人皆知之矣。“燕王曰:”汝出言无状,将谓我佩剑不利耶?“铁公曰:”忠臣不怕死。殿下与皇上义则君臣,亲则骨肉,不顾天伦,举刃相向,何况卑末? 若大王之剑有灵,决先斩反贼首级。“燕王骂道:”直恁无礼!“ 遂驱兵掩杀过来。铁公军则三千,皆用一弩十矢,梆声响处,弩矢齐发。士马皆被伤残,只得退回。 次日,燕王督挥诸将攻城,铁公严守,三月不能拔。道衍进曰:“水攻为上。诸山溪涧甚溜,可用土石堰之以灌城,城必隳坏,省却多少费力。”燕王大喜,立命筑堰。不两日,水势涨溢,渐及城墙,城中百姓大惧。铁公谓咸宁曰:“我当乘此机会以歼燕贼。”乃附耳密授数语。又于夜半,潜令军人以铁板闸于城门之上闉,板边凿两孔,大索贯其中,用活扣扣定,索头一抽,则铁板随下。又挑壮士伏于外濠,俟燕王入城,即扯起吊桥以绝后之援兵。一面令军民人等昼夜哭曰:“我百姓何辜,皆为鱼鳖!”随有巡骑报知燕王,率领将士来看,见青衿数百在城上大呼曰:“请大王暂缓攻城,我等率百姓来迎接大王入城也。”燕王曰:“铁铉降否?”青衿对曰:“众百姓降了,怕他走到那里去!”燕王乃令撤堰。水甫消去,早有青衿二三百率领百姓无数,皆执香前诣营门,俯伏在地。燕王令为首的入营问话。高咸宁同着两个老青衿进营,叩毕起立。燕王曰:“是铁铉使尔来诈降么?”咸宁答曰:“能使臣一人,不能使众百姓。”营外万民齐声嚷曰:“大王是高皇帝之子,谁可得天下,谁不可得天下,做官的吃了俸禄,各为着一边。我们小民怎肯舍着性命,遭罹杀戮之惨?因此合城齐心都约会了降的。适才出城时候,闻得铁参政缢死了,这个还不知真假。” 燕王曰:“我恼奸臣不服,本欲屠城,今尔百姓说来甚是有理,悉宽赦了。”众百姓清曰:“小民愚蠢,不识大王安天下之义,见了雄兵,心中尚都怀着鬼胎。求大王按住六军,我等各具壶浆迎驾入城。”燕王深信不疑,下令退军,挥众百姓先去。 王乃乘骏马,张紫盖,率劲骑数人渡桥,见城门洞开,两行百姓齐齐跪下。皆呼万岁。燕王心喜,策马入门。一声震动。 敢是真命天子,铁板下得太亟了,刚刚打着马脖子。燕王和马同倒于地,大惊跃起,飞跨从骑而逃。城外挽桥壮士,又急切挽不动。燕王竟从桥上驰去。到了营中,喘息甫定,大发雷霆,饬令军士架起云梯冲车,尽力攻打,破城之日,不分老幼男女,悉行屠戮。两日之间,已被飞炮击坏数处。铁公乃书高皇帝神牌,悬在各城堵外边。燕王视之只得束手,而兵士亦皆倦苦。 公乃令长子福安与瞿雕儿,督率壮士,于黑夜突击燕营。斩杀数千,大胜一阵。燕王益愤,计无所出。 忽西北角上尘埃涨天,乃是盛庸与平安二将,打听得燕王围困济南,收集逃散之兵,共有七万,星夜来救。燕王急令撒围,向前迎敌。铁公道:“是必有救兵来了。”遂率领诸将杀出城来。燕兵前后受敌,大败亏输。铁铉与盛庸合兵追逐,复了德州,兵势大震。 燕王逃至河间,才屯驻了人马,亟召道衍计议。道衍曰:“今平安、盛庸集于西路,大王且舍之,速攻沧州。沧州土城,溃圮日久,守将徐凯素无谋勇,一鼓而下,则兵威复振矣。” 燕王便由天津至直沽,一日夜行三百余里,已至沧州城下,凯犹不知。燕将张玉率勇士从东北隅肉薄而登,遂拔其城,生擒徐凯。余众悉降,燕王命尽坑杀之,复率将士鼓行而南。临清、馆陶诸处,皆望风瓦解。遂掠济宁。 铁公闻之,谓盛庸曰:“燕贼欲循河而向淮阴,直趋金陵耳。我与公率兵蹑其后,则饷道不通,彼必还战,战则破之甚易也。”早有探卒飞报燕王。王曰:“盛庸何足为虑,所虑者是铁铉。”亟率兵从旧路而返,正与王师相遇于东昌。铁公素知燕王善用奇兵击人之背,乃于阵后设置火炮药弩毒箭等物于地中,布沙以掩之,令人密伺燕王,到即发机。部署已定,仍摆列三才阵势以待,左右两翼分开,中间凹进若心字形。燕王见之笑曰:“彼欲诱我攻阵,以两翼之兵围困人耳。此等阵法,只好哄小儿,公等看我破之。”张玉进曰:“大王以正兵冲其前,臣以奇兵击其后,把他这个心字阵便碎作两半。”王曰:“正合我意。再令朱能、王骐、周长、谷允领番骑攻其左右,则四分五裂,岂仅两半哉!”燕王乃自驱精骑,直捣中坚。铁公挥军围之数重。张玉督勇士,从阵后冲杀进去,地中火炮弩箭齐发,连人与马,尽打得稀烂。可怜张玉是燕王第一员爱将,三不知做了个替死的鬼。 燕王正战时,闻阵背后地雷大震,知已中计,亟欲杀出,被铁公在高处以旗招展,燕王杀向东,旗便向东展,军士亦向东围。但因帝命毋杀叔父,铁公要活擒之以解京师,是以诸将不敢加刃。正遇着瞿雕儿直逼近身,手掣钢鞭,向肩胛打下,燕王亟用宝剑招架,恰与钢鞭铮的一声,接个正着,心甚危急。 幸朱能、谷允二将杀到,双战雕儿,燕王方得了性命。又亏高煦率领薛禄、华聚铁甲三千,奋力进击,直透重围,翼蔽燕王而出。全军大溃,不啻星散云飞,土崩瓦解。且俟下回结煞。第十七回 黑风吹折盛帅旗 紫云护救燕王命 建文三年春三月,平安、盛庸合兵追逐,斩杀燕兵数万,燕王星夜逃回北平。复了德州、真定诸处,王师大震,报捷至京。帝临朝谓群臣曰:“耿炳文老将也而摧锋,李景隆善用兵也而败衄,盛庸素未知名,铁铉又是文儒,乃能连败燕兵,知人固未易也。”佥都御史景清对曰:“诚如圣谕。臣请以北伐之事,专任铁铉,燕藩不足平也。”帝又询之诸大臣,多举盛庸。 乃两从其议,授铁铉为兵部尚书,专守济南,扼住中路。封盛庸为历城侯、平燕大将军,总理北伐,从东路进兵。副将军吴杰、平安,截其西路,为遥应之势,共捣北平。 燕王闻了这个信息,心中愤郁,即召道衍责之曰:“当日是你倡言用兵,今者偾败至此,尚有何说?”道衍曰:“我曾说过师行必克,但费两日。两‘日’者‘昌’字也,从此势如破竹矣。”燕王又命金忠卜之。曰:“进则得天位,退则失士心。” 于是诸将吏皆愿效死。燕王遂命丘福,谭渊为前锋,朱能、张辅为第二队,自统大兵合后,南向进发,与王师相遇于夹河。 燕王列阵于东北,盛庸结阵于西南。王见盛庸阵势整齐,不能遽破,乃令诸将挑战。谭渊出马,骂:“杀不尽的败将,快把头来献纳!”王师阵上,一将出马,有似执旗张使者模样。 但见:面黑如漆,身穿兽吞肩乌油铁铠;发黝而绀,头戴凤垂翅墨绣银盔。膀阔腰细,真称皂罗袍;彪躯骈胁,堪驭乌骓马。 手执两股飞叉,蛟龙出海;背插一杆皂旗,雷电凌空。 此将姓张,从无名字,人呼为“张皂旗”,亦称为“皂旗张”,每至攻城陷阵,常执皂旗当先,从此得名。他的飞叉两股掷去,杀人百发百中,舞动起来,任是千军万马近他不得,向为魏国公之部属,差来助战的。燕王素知其勇,一见皂旗出阵,便大惊曰:“此人是几时到的?又添我患矣。”谭渊曰:“大王不要长他志气,看小将擒之!”就挺枪跃马,直取皂旗。战勾二十回合,但见飞叉愈紧,枪法渐慢,谭渊霍地回走,早被皂旗一叉掷去,正中脖子,直透咽喉,死于马下。渊部骁将董中峰大怒,舞刀来战。庄得大叫曰:“张将军看我斩此贼!”皂旗即拨马回阵,让庄得与燕将交锋。不十合,斩中峰为两段,燕军大骇。朱能、张辅纵马齐出,庄得力战两将,全无惧怯。 燕王赞道:“南朝有这样好将,待我送他枝雕翎箭儿。”挽弓飕的一声,正中面颊,庄得负痛跑回,马蹄忽蹶仆地,被朱能赶上一枪搠死。大家鸣金敛兵还营。 燕王谓将士曰:“要败南师,先执皂旗。尔等与皂旗交战,务须佯败,诱之穿营而走。若是别人,不敢来追,皂旗胆大包身,必然追入,我伏伴马索擒之,不怕他钻下地去。若有后应之人,俟其杀人,营中四围乱射,不怕他飞上天去。”布置已定。 诘旦,朱能出马,大骂:“皂旗杀才,我今日生擒汝来,剜取心肝以祭谭将军!”皂旗性极焦燥,飞出阵来,舞叉直奔朱能。能略战数合,即向左营侧首而走。皂旗不舍,放马追入。 能回身再战两合,从后营逃去。皂旗再赶时,伏兵大喊一声,几条绊马索乱扯起来,人马并倒。皂旗一跃而起,轮动飞叉,立杀数人。众军士挠钩枪刃,四面蜂拥攒刺,浑如雨点一般,皂旗便有三头六臂,怎能挡抵?身负重伤,流血满地而死。死后犹执皂旗挺然植立,燕军莫不胆寒。 时盛庸闻燕营呐喊,问:“谁能往救皂旗将军?”骁将楚智应声而出,带领壮士百人,杀向燕营。遥见皂旗扬起,只道被围在内,大呼杀人,叫张将军,却全不动掸,方知已死。随后返身杀出,燕军四面合围,万弩齐发,智与将士百人,皆被射死。盛庸疾忙挥兵冲杀过去,燕王亲自当先,率兵大战。自辰至未,不分胜负。可煞作怪,忽东北上黑风大起,山谷震动,沙雾涨天,瓦砾夹击。王师营在下风,被打得头脸尽伤。盛元帅大旗,顿然一折两段,那上半截旗杆,竟刮到九霄云内直舂下来,声若山崩,地土裂开数丈,陷入好些人马。燕兵乘风纵杀,皆用的火枪药弩,王师眼都眯了,只办得抛却枪刃,弃了甲胄,乱窜逃命。被燕军直追至滹沱河,斩杀不可胜数。盛庸连夜奔回德州。 燕王大胜,诸将皆称贺。道衍进曰:“吴杰、平安尚未必知盛庸败走,可令人报之,赚他出兵来救,只须如此如此,必中我计。”燕王曰:“正合朕意。”遂令人杂于逃难百姓之内,奔入真定,报云:“燕师虽胜,苦无粮草,今在各村堡掳掠,杀害我等良民。”吴杰信以为然,即点起军马,飞驰前往,意欲掩其不备。才到藁城,早望见燕军列阵以待。吴杰大惊。平安曰:“虽然误听传言,今日且与他决个死战。”吴杰曰:“燕逆专好陷阵,待我排个阵势,伏兵诱他,强如阵上争待。”就暗传号令,结下个四象方阵。燕王一看,笑谓诸将曰:“方阵四面受敌,我以精兵破其一隅,则其余自溃。”随命薛禄率领番骑攻其前,亲率骁骑击其后。吴杰伏下斩马足的军士,却在阵前;伏的弓弩手,反在阵后。偏偏不凑巧。薛禄杀进阵去,砍倒战马,生擒下了。燕王杀进阵时,弓弩手围住乱射,矢集于纛旗者有如猥刺,而燕王左右格杀,卒未尝中一箭。平安暗自惊叱。可又作怪,刮喇喇狂风顿作,发屋拔树,空中瓦石乱飞,如前日打盛庸军无异。燕将朱能、丘福、马云、房宽、冀英等,逞着风威,并力杀进,王师大溃。薛禄被擒在阵,乘飞沙昏暗,挣断绳索,夺了马匹军器,助着燕王从中杀出。吴杰、平安势不能支,只得夺路而走,奔还真定,闭城坚守。当时谚云“神风三阵助燕王,多少王师顷刻亡”是也。 且说燕王连夜进兵攻打真定。道衍曰:“真定城坚难破,不若击取大名府,彼四面无援,必然自困。”燕王遂引兵南行。 吴杰、平安加额曰:“我事济矣。”即发兵断北平饷道,掠取粮草。燕军之转饷者不敢进,而燕王顿兵大名,军中乏粮,皆有怨意,怒谓道衍曰:“此乃尔之妙计!”道衍曰:“大王未之思耳。彼截我饷,我亦截彼饷,以彼饷为我饷,必是则我有饷而彼无饷也。”燕王喜曰:“好个和尚!”乃遣大将李远、丘福、薛禄率轻骑六千,至济宁谷亭,杀散守粮军士,尽行劫之。又遣刘江、张武率兵潜往徐沛地方,放火烧了数千粮艘。 飞报入京,朝中大震。帝亟谋之廷臣,文渊阁博士方孝嗣对曰:“臣闻燕逆三子,最宠的高煦,随从在外,每每倾陷世子。向有内监黄俨者,为高煦之心腹,反在世子高炽左右伺察动静。臣请颁书于世子,许以王燕,令归朝廷。再赍些财宝以啖黄俨,令其报与燕工,世子已经内附。则燕王必班师,而父子兄弟举刃相加矣。”帝立命孝孺属草,遣锦衣卫千户张安使燕。 先去投见黄俨,以明珠十粒、黄金十锭送上,曰:“当今所赐也。”俨曰:“臣无寸劳,何故厚赍?且目今正在用兵,易起嫌疑,亦不敢受。”安曰:“夜阑更静,鬼神不知,何有嫌疑? 朝廷之意,不过要汝报一信耳。此信一报,有利于公监,有功于国家,终身富贵,受用不尽,惟君裁之!“俨听说有利于己,就问道”是何信?咱做得来,无有不做。“安曰:”明辰有封书送与世子,即烦差个的使,星夜到军前报知燕王就是。“俨曰:”咱晓得了,这是做得来的。如此小事,难道朝廷差咱不得,要赐东西与咱么?“张安请他收了,悄然别去。于次日黎明,去谒世子,将玺书呈上。世子手中接书,心内猜疑,料是反间之计,乃对安曰:”父在子不得自专,此书须送到父王军前,即烦天使一行。“遂唤心腹卫士数员押着张安,星夜驰去。黄俨所差之人已先到半日,报燕王曰:”朝廷有书与世子,世子反矣。“燕王以问高煦。煦曰:”世子向者结交太孙,今有书至,造反无疑。“燕王俯首沉思,而卫士送安适至,并玺书一函,尚未启封也。燕王拆视,云:皇帝密谕燕世子高炽曰:尔父棣为孝康皇帝同产之弟,朕乃尔炽同太祖之兄也。高皇帝计虑久远,遗诏不许奔丧。尔父棣已至淮安,怫然而返,遂萌不轨之念。不特藐朕冲龄,并视祖训为弁髦矣。迨至勾军练士,叛迹丕彰,朕止削其护卫,逮其官属,冀其幡然儆惕,庶可以全亲亲之义。乃竟悍焉不顾,擅执天子命臣而戮之,兴师造反,攻陷城池,荼毒黎庶。尔父谓朝有奸臣,举兵以清君侧。夫尔父之所谓奸臣,乃朕之忠臣也。若欲尔父谓之日忠,则必举社稷而奉之,斯为忠矣。朕之训将士也,曰”毋使朕有杀叔父名“。尔父则反藉朕言,自谓莫可谁何,挺身行间,斩杀将士,屠灭六师。本应告之高庙,再申天讨,姑念尔炽素性惇和,秉彝不泯,尤能干父之蛊,爰命世袭藩封,为屏为翰,以卫朝廷,如带如砺,永及苗裔。并赦尔父于不问,朕岂肯爵其子而杀其父,俾尔炽受卖父之名哉! 高皇帝在天之灵,其鉴余心。钦哉毋忽。 燕王看毕大怒曰:“嗟乎!几杀吾子。”遂拔剑砍断袍襟,誓曰:“吾当临江一决,誓不反顾矣。” 遂部署诸将,命李远、朱能为先锋,由馆陶渡河,进攻东阿、汶上、沛县。正遇王师三千,运饷北上。燕将番骑指挥款台,领十二骑奋呼杀入,曰:“燕王大军到了!”将卒皆惊走,粮饷尽为燕兵所得。威声益震,州县望风而降。燕王径趋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