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图全传 - 第 5 页/共 10 页
且说李雷心中纳闷,走至后面,来至堂楼。早有丫环回道:“大太太不在楼上,到观音庵还愿去了。”“什么时候去的?”丫环说:“大早抬轿走后门去的。”李雷听说,跑出书厅,叫声:“老邵呀!不好了,我家里弄出大陋儿来了。”邵青问道:“大老爷,什么事这等慌张?”李雷说了一遍,即刻吩咐打轿备马伺候,传齐了四楼教习,到观音庵找大太太。迟不待慢,即刻上轿出府门,带领教习早到观音庵山门,下了轿走进天井,只见一乘大轿是自家的,有八个轿夫坐在一处。李雷吩咐把八人捆住,口内用稻草塞住,掼在地下。李雷走进腰门,这佛婆揣了一碗麻油捧到厨房,听后面脚步子响,回头一看见了李雷,转身叫声:“大老爷...”未曾喊完,早有人将他捆住,用丝绵塞住口。李雷上大殿游玩一遍,并无一人。吩咐跟随人退去,自己悄悄又往后行,只见两个尼僧在那里备斋饭,等候麻油弄菜。李雷一见,也吩咐捆了。李雷又奔后面云房而来。这且不言。
且说李雷妻子陆氏奶奶良心向善,见李雷行此歹事,屡次劝李雷不依,反倒生恼。陆氏就搬到一座后楼上,终日看经念佛,供了观音大士。那夜听得有强盗杀来,他求告大士暗中护佑他,一夜无恙。所以今日清晨了此心念,到了庵内拜了佛像,尼僧留斋,到后面闲游。听得云房有人叹气,推门而进,见了林孔昭,一个口称恩嫂,一个口称恩叔,各诉苦情。二人顶礼相还。不想李雷在门外窃听得二人言语,即将推门走进。只见他妻子和一个囚犯跪在一堆讲话,再仔细一见,原来是林孔昭。大喝一声:“好大胆淫妇奸夫!你二人约会在观音庵内。”二人回头一看,只吓得高山失足,大海崩舟,不能言语,倒在地下。李雷气冲冲走出房门外,将门锁上,到外面吩咐取了马扎子,山门外坐下,着四楼教习快骑牲口回去取引火应用之物,与我发到观音庵来。四人答应,飞奔家内,将此事对张三说了,顷刻来到柴房,着人挑了四五十担干柴,取了硫黄焰硝,一齐赶到观音庵门首。李雷吩咐把干柴庵前庵后庵左庵右四面堆积,把引火之物引着了火,烟迷雾漫,对面不见人。四个教习回头禀过了李雷,李雷又吩咐东南西北不许放走一人,有人逃走代我推下火中。此时风趁火势,火仗风威,滔滔烧着。林相公与陆氏大娘在云房内,只见红光滔天,林爷说声“不好了,恩嫂快走。”连忙来开门,谁知道锁不能开,说着火势已烧着房屋。林孔昭十分着急,跳上桌台,将风窗扭断,跳出天井。只见火势一紧,将云房压倒。林孔昭跌脚说“恩嫂,罢了!”言还未了,将身子一突,踩在石板上。石板一起,林相公跌将下去。底下乃是一个地窖子,所以得了性命。
一刻之内,陆氏火焚屋内,庵内二位尼僧一个佛婆并八个轿夫,尽皆烧死。把一座观音庵化得干干净净。李雷着人前后一看,并无一个活的,李雷心中欢喜,早有溧水县知县蓝桥,同千总代领兵卒前来救火,抬着水具,取着柳斗,一齐赶奔前来。见了李雷说:“卑职等特来救火。”李雷说:“二位老父师,你不要救火。火是我放的。”知县道:“大老爷不是取笑?怎么是大老爷放的?”李雷道:“果真的。只因庵内二尼僧十分不好,贪淫无度,故此我才放火焚化。”二位老爷听得此言,吩咐抬了水具,仍回衙门不提。李雷看见火势将微,叫人将余火浇灭。带领众人回转府内。
再言观音庵那边有个米家庄,有位相公好善。那日在庄内瞧见观音庵火起,只见一个妇人在火中升天而去,又见金童玉女引路。米相公等火势冷透,吩咐庄汉抬了四个油坛,红布扎口,来到观音庵拾取骨殖。叫庄汉用抓锄地,筑到云房天井内,听得喊叫救命,众人一吓,跌跌踉踉的说:“相公,不好了,天井底下有鬼!”米相公一听,听见叫救命,并非是鬼。“你们与我穿将下去。”众人只得往下一把,提起石板,见了林孔昭钻着,搀扶起来,问了原因。米相公大惊,说:“尊兄,此处无寸土安身,快快远走他方,才得安身活命。若还迟缓,连我性命难保。”说罢取了些乱碎银两付与林孔昭,米相公拾了骨殖,叫人掩埋,回庄去了。林相公得了银两,奔上大路,急急忙忙低着头只是跑。跑得浑身是汗,走到一个点心店,吃了一饱,会了钞,就问店东说到京有多少路程,开店道:“相公,你单身独自到京何干?”说:“我有个朋友,叫陆鸣山,在京做官。我前去投他。”老者就将到京的路程开了个单儿,交与林相公。
孔昭揣在怀中,离了店门,放开脚步奔大路而行。逢桥止步,遇水登舟,走了数日,来到山东地界。盘费用得干干净净,只得权为乞丐,走到一个米铺子,叫声:“老爹,把个钱吧。”只见里面走出一个白发老者,年纪约有六旬向外,一部胡须,走将出来,把林相公一看,叫声:“相公,你如此品格,怎做乞丐?看你好相从牢里出来的。”林孔昭道:“我从土牢里出来的。”老者道:“相公,看尊相品格,必当大贵。只是要在棺材盖上走一遭后,遇贵人提携,自有好处。我且问你,你从哪里来的?”回说:“我是溧水县人,逃难而来。”老者又问道:“你这个少年人,与哪个有仇?”回道:“我的对头,是江南第一个恶人,叫做李雷,称为活阎罗李大麻子。”老者闻听此言,叫声:“相公,你走吧。恐李大麻子晓得了,连我这牢店都开不成。你转吃饱了,请到里面弄。”饱吃了一顿,又问相公名姓,林爷把被屈情由说了一遍。赵三老爹点头,赠于相公五十两银子、八吊钱。相公拜受。赵三老说道:“你前去洗个澡,前往京都。相公做了官回来,走到我小店,看我这铁嘴灵是不灵。”说罢,送出相公。林爷辞别前进,离了山东,前进京都。离京不远有个关帝庙,林相公走将进去,来到神前祝告。说:“弟子林孔昭,今日脱离灾难,无处栖身,只得赶奔京都投盟兄陆鸣山。若是到京遇见此人,望神圣发条上上。若不遇见,菩萨发条下下。”告诉一番,将签筒摇动,是凭神明相助,摘了一根签字。相公磕头起身,一看是第一签上上。相公大喜,站起找不着签句,只见两边窗上写就诗句,字迹明白。林相公找到第一签,只见上写着:
巍巍独步上云间,玉帝仙官第一班。荣华富贵天赐你,福如东海寿如山。
相公就将签句念熟记在胸怀,出了关帝庙,上了大路,到了京都。各处细细寻访,有人说:“你迟来了两年半。陆老爷做了官了,要见他不难,离此只有一千八百里路程。”林相公听得此言,大叫一声“我是死也!”转身就走。又不识京城路径,低着头也不问人,只管瞎跑。跑到一个公府门首,有一位王相爷,家人手捧一对样烛,烛上嵌的猫儿眼紫母绿珊瑚树,前到公府祝寿。正行之间,遇着林孔昭跑到面前,巧巧一头碰下,将烛跌得粉碎。那人只叫声:“哎哟喂,你坑我的命了!”登时叫人将皮条把林相公扣将起来,林孔昭哀告道:“我是外乡人,走错了路,望乞饶我性命。”这人哪里听他,一直带至公府右柱上扣下。相公抬头,看见公府那些官员,两旁坐了好几位。只见一位大人端坐在上面,如神道一般,头如斗大,眼珠如棋子,狮子鼻,一张阔口,一副落腮胡须。冠带而坐。此人现官封一等公,今日乃是公爷大寿,所以在朝的官员多来上寿。
当时公爷往下问道:“谁在外喧嚷?”有旗牌官奉了公爷之命,查将下来:“谁在此吵闹?公爷查问呢。”王相爷就将林孔昭碰碎寿烛说了一遍,“今将此人扣住,只请公爷示下。”旗牌官来到林相公面前,只见他品格清奇,相貌端方。也是林相公有缘,即刻转走到公爷面前,打了个千儿,朝下一跪,叫声:“公爷,只因来了一个外省人,不知路径。找个朋友,又未会见。心中着了忙,低着头,不意碰了王相爷代公爷上寿的寿烛一对碰碎。那人口内进愿公爷岁岁平安。”公爷一听,哈哈笑对旗牌说道:“将那人带了进来。”旗牌下来,叫解了皮条子,将他带至公爷面前,远远俯伏尘埃,不敢啧声。公爷看见林爷品格不俗,心中欢喜。公爷问道:“你到我公府找谁?来做什么?”有家将下来,喝一声:“嘟!公爷问你,到公府做什么!”林孔昭见问,哭将起来,说:“是来寻死的。”家将道:“你不要脑袋了!幸儿公爷不懂你的话,可知今日乃是公爷大庆,口中着实存神。”上面又问:“何不言语?”旗牌官又催说:“公爷上面问你,快快回公爷。”林孔昭无言回答,正然为难。只见来了两位尊神。不知林爷何言答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摩云师彩阴补阳 雷部神降凡点化
词曰:
混沌未分昼夜,洪蒙谁破阴阳。原来盘古门穹苍,遗下江山荡荡。
有巢教饮食,轩辕制下衣,甫能人世得安康,圣德皇功无量。右调西江月
话说林爷不能答应,正在为难,忽然来了两位神祗,蟒袍玉带,乃是吉庆二神。走到林相公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话。相公即便开言说:“来代公爷献寿诗的。”公爷哈哈大笑,说:“你既献诗,快快做来过目。”相公一吓,说不出来,急住了,说出两个字来:“没得...”公爷未曾听见,又派了家将,指了一张土丝几子,取了一幅花绫,又去取了文房四宝拿下来,摆在林相公面前,叫道:“快写寿诗献上去。”林相公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关帝庙的签句,何不拿来搪塞一下?提笔就写,一挥而成,献将上去。公爷接过,吟了一遍,大笑道:“好。”即忙离了公座,亲手将相公搀起,吩咐花厅摆酒饭。相公谢过公爷,入席饮酒。公爷叫声:“先生,有屈与你在我公府做一个西席,先生不知尊意若何?”相公下了一跪,说道:“蒙恩公爷提拔小人,敢不从命。”公爷大喜,吩咐左右取了铺盖行囊,请林爷书房安置。自此林相公有安身之处,时运亨通,少不得便中想求公爷要报仇雪恨。要知公爷名姓,下回自有交待,这切不言。
再讲李大麻子,自从火焚了观音庵之后,终日与妖狸怪缠着,弄得元阳耗尽,头晕眼花,浑身似火攒烧心中,实实的眼睁睁的性命难保。坐在南书房,说:“老邵呀!我要走气了。”邵青说:“大老爷走气,门下要饿死了。”“老邵呀!我在家里坐得有些不耐烦,你叫轿夫,抬我到门首活活眼目。”邵青听说,喊了四个轿夫,下了四根轿杠,捆在圈椅上,将李大麻子抬出府门,在对面照壁墙坐下。两边站了二十几位爷们,名叫做肉屏。坐了一会,说:“老邵呀!不好了,门前都绝了人啦。将来要路断人稀!吩咐人到栅栏外喊些人来走路,好让我大老爷活活眼目。”“有”,爷们答应一声,到栅栏外喊人,并无一人肯来。都是听见李大麻子坐在门首,个个都转路走了。爷们等了一会,不见一个,李雷又差了四个爷们,往两头去呼行人,走我大老爷面前。四个爷们往两头去喊人。不一时,西栅栏子外来了一个和尚,莽壮身躯。只见他头戴僧帽,身穿一件遍体风云烈火袈裟,腰系丝縧,足下僧鞋袜,手执拂尘。一个肉色面皮,两道剑眉,一双豹眼,大鼻梁,狮子口,颊下一部满须,身长九尺向开。口中念着歌道:
看破浮尘总是空,机关玄妙伏虎龙。有人学得长生法,彩阴补阳是铜钟。
又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走进西栅栏。有爷们走上前去说:“和尚,你这里来。我们大老爷请你说话。”和尚说:“那位大老爷?”“是李震远大老爷。”和尚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李大护法。这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说罢,大踏步来到李雷跟前。将李雷一望,“哎哟,大老爷,你面上有股妖气!幸好咱家早到三天,要迟三天,只怕性命难保了。”叫声:“李大护法,僧人问讯了!”李雷在椅上并手,说:“和尚,罢了。”后边跟了一个头陀,浑身是黑,挑着一个高肩担子,一直进了李府。
到了堂上,李雷也叫人抬进府门南书房歇下,撒下轿扛,和尚又来见过。李雷问道:“是荤是素?”回道:“荤素两便。”坐下献茶,茶罢搁盏,和尚开言,叫声:“大老爷,暂且躲过一刻。待僧人先拿妖怪。”有人将李雷抬到一个僻静书室,邵青相陪,把格扇尽皆关闭。“千万不可出来张望。妖怪拿不住,大老爷性命难保!恐误大事。”即刻吩咐,把头陀叫进,歇下高肩担子,取锁匙开了箱子,请出四尊佛来。叫人将厅内一切东西尽皆搬去,抬了一张方桌,当中摆了,烛台俱全。四尊古佛供在方桌,四边亭柱上插了四首小幡,四根桃柳枝,一大碗阴阳水,黄纸米墨笔俱各整齐。和尚脱了袈裟,口中念咒,用黄纸画符焚化,飘向空中,遣了尊神往后面去拿妖狸怪。
且说妖狸怪正在房中与丫环谈心,忽见一位神祗走将前来。他心中明白,恨了一声,说:“李大麻子!你好没良心!竟听信妖僧之言,遣神将前来拿我。你全不念夫妇之情。”妖精正在叹恨,和尚又遣了两位神祗前来,都到房门口站立。妖精就把浑身衣服一撕,钗环摔在地下,精着身体,走进牀后,取了双刀。步子一起,跳出窗外,驾遁光来到厅上,看见和尚,双刀一起,劈面砍来。和尚忙用九环象鼻禅杖相迎,二人斗了有三十个回合,不分胜负。徒弟动怒,手拿扁担,照定妖精阴口一担,登时打倒,跌在地下。加下一禅杖,绝了性命。一时现原身,乃是个九节狐狸。和尚叫徒弟将四尊佛并用的对象尽皆收拾起来,又叫人取了风炉子铜锅铜铲,又要白酒,不一刻都办齐全。和尚把狐狸头取下,劈开,取出脑子,用白酒脑子下锅一炒,炒成雪白一个大丸子,盛在面碗,叫人送与大老爷吃下。莫说拿住妖精。有爷们捧进书房,叫声:“大老爷,和尚送一粒仙丹,请大老爷服下,照常一样。”李雷接来吃下,睡了一刻,醒来叫声:“老邵呀!我此刻觉得眼睛清爽,精神如旧。”登时用了中饭,步入中堂,拜谢了和尚活命之恩。有人报说二太太疯了,把衣衫脱下,精着身子,不知去向。李雷大惊道:“二太太怎么疯了?”和尚在旁说:“妖怪就是二太太,方才是咱家拿住,取了脑髓,煎成羔子,大老爷吃了,方才如故。不然,大老爷怎得精神。”李雷一听,说:“老邵呀!林孔昭的妻子是个妖怪!”和尚叫声:“李大护法,着人起造无忧楼,让咱家住下。晚间要肥胖妇人二人,陪伴咱家受用!”李大麻子吩咐后面现成的楼打扫干净,又吩咐预备牀铺,登时齐备。又挑选两个肥胖妇人,送至楼上伺候。到晚办酒款待和尚。和尚就将彩阴补阳之法说了一遍。李雷心中大喜,酒散各人归寝。和尚来到楼上,用三尺白布把两个妇人缠在腰间,走了四十步,回转又走。走到天亮,两个妇人直淌淌在地绝了性命。此日报知李雷,吩咐被棺盛殓,后围墙外开个洞,将尸首拖出去掩埋。自此以后,每夜两个妇人。此日皆是死的。薄皮棺材李府都是用以帐付棺,死者不计其数。
上苍眼目难睁,遣了一位神祗下凡点化恶人。那一日,从西栅栏外走来一个大头老儿头,戴一顶高帽,身穿一件扪青布的袍子,腰系丝縧,穿一双青布鞋子,年纪有九十向开。一嘴白胡须,一直走至白石坡台,踉踉跄跄走至门首,就看见李府两边站登坐着二三十人,在那里撇着京话。老头子一声咳嗽:“你此处可姓李么?”回道:“姓李,你找谁呢?”“我找李大。”内中有位爷们说道:“你这老头子,从哪里来的?”回道:“来处来的。”又道:“哪里去的?”回道:“去处去的。”“老头儿,你找错了人了。这里没有李大,别处去找吧。想必是后门挑水的李大,他在城脚跟住,往那里去找他。”老者闻言,望着那人脸上一口啐。那人道:“老头子,你好大胆,可是不要命了!”老者说:“小伙,放你娘的屁,你很不懂人事!你知道我找那一个李大?就是李大麻子!”那些爷们一声喝道:“你这老头子,胆都包了身了!出口就骂我家大老爷。”老者说:“你们这些龟旦,帮住李大麻子,只行恶事!你进去望李大麻说,说我来了,快些叫他出来迎接!”爷们说:“老头子,我看你真正活得不耐烦了,同我们大老爷斗气!你到了此地,还想有命么?”又有一位爷们说:“老头子,你说了半天,到底姓甚名谁,找我们大老爷做什么?”“你问我么,我姓劝,叫做劝善。老人我来李大麻子,行些好事!来做什么?快快与我报来!”有爷们进内,来到南书房,回大老爷说什么事:小的们坐在门楼内,从外面来了一个干瘪老头子,小的们问不明白,开口就骂,连三代都被他骂到了...李雷说:“莫动他,他骂谁三代,你来告诉我?”爷们说:“他骂别人罢了,他是骂大老爷。小的不得不禀请大老爷示下。”李雷听说有人骂他,面上有些削色,叫声:“老邵呀!这件事怎样办法?”邵青叫声:“大老爷,快传四楼教习,各带兵器在左右伺候。再着人将老头子叫他进来,看是一个什么狠法?强一强,推下火牢,绝他狗命。”李雷听罢,吩咐家人去传四楼教习来。爷们答应一声去了。有爷们出来,叫声:“老头子,大老爷叫你进去,须要小心。”劝善老人听见,大喝一声:“呔!我又不是你家用工的人,难道下不得个请字?怎么,叫我进去?”说着说着进了腰门,上大厅穿明巷,直至南书房,见了李雷。
他举柱杖,叫了一声:“李大麻子,你见我身也不起,就像得了半身不遂。你先叫人倒杯茶我吃吃,端张椅子与我坐,好来教训你。”李雷无奈,叫人倒了一杯茶来。老人吃过,忙坐下叫声:“李大麻子,你站起来。我且问你。”李雷站起身来,叫:“老人家,你姓甚名谁?”“我叫劝善老人!大麻子,我且问你,你头上是件什么东西?”回道:“是屋。”“屋上是什么?”“是天。”“你晓得是天底下是什么?”“是地。”老人冷笑,口中念着四句道:
天听自无声,苍苍何处寻。非高亦非远,这睹在人间。
说:“李雷,你恶孽深重,造下火牢土牢,相思椅彩阴补阳。你难对天地鬼神,罪在弥天。”李雷听罢,大怒道:“好老狗头,你敢说我么!”吩咐把四楼教习传来。一声答应,上来四十位教习,一个个挺着胸脯子,一齐叫道“大老爷,大老爷”,李雷道:“不要叫了。快些把这老头子拖下去打!打走了气,重重有赏。”“是”一声答应,走到老人面前,说:“老头子,你好好的,闯这大祸!我看你性命难保,请你老人家让我们动手。”老人道:“站在这里打,你们吃力,如今等我睡下来,你们又不费力。”众人道:“就是如此,快些睡下来。”老人将柱杖放在旁边,朝下一睡,四十个教习拳头一起照肚子上打下,犹如石头一般,打得手连皮都去了,内口带伤,哼声不止,都摇头吐舌,脸都傻了。老人家见他们不打了,喊“起来”,他便爬起来,叫声:“大麻子,蒙你的爱,打得我受用。我且问你,你可记得你起龟牢时节,地下挖起个大石匣,锁压在上面?快快着人将石匣取来。”未知石匣有何用处,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六回 石匣善恶图出现 奉差遇恶贼送命
词曰:
中古乾坤初度,犹然洪水滔滔。九年抚治羡神尧,始晓生民灾涝。
虞帝佐尧德重,夏禹治水功高。五臣辅佐枉勤劳,千载宏犹常照。
话说那劝善老人进得李大麻子家内,劝化李雷。李大麻子不依,传齐四楼教习,反着痛打老人。老人未曾打伤,四楼教习反个个手打得皮开肉绽,反到带伤,只得将老人放起。老人站将起身,说:“恶人李雷,你可记当年你家起造此房,从地下挖起一石匣,那时溧水县蓝桥不知,将石匣高悬你家大厅正梁上,以为镇压之情?你今可着人到厅上取来。”李雷闻听,就吩咐手下人,快到厅上把石匣取来。下面答应一声而去。去不多时,只见两个人抬了一个石匣进内书房放下,取扫帚将上面灰尘拂去。李雷开言,叫声:“老人家,你果然开得开石匣,我就饶你性命。若是不能开得,我大老爷不似前番待你。要想活命,除非转世投胎。”老人闻听,哈哈大笑。走至石匣边,用手连拍三下,只听得咚喳一声响,石匣盖掀开。但见一道金光冲将出来,把李大麻子畜生脸吓得惊讶不已。老人用手向匣内取出一个小小手卷,拿在手中,念了一遍咒语。又叫人取了一杆画杈,老人用画杈挑起,大家向前一看,但见画分三层,顶上有三个大字:善恶图。头一层天地日月风云雷雨,第二层是山川社稷庵观寺院,第三层是人物故事。看官,你道是何故事?就是李雷出世所做坏事所行的恶事,一款款尽皆明明白白。到后来尸分万段,粉骨扬灰。李雷看罢大怒,骂道:“你这老狗头,一派妖言擅敢惑众!”只见那老人手执画杆,将一幅图挑向空中。一阵狂风,刮到九霄云外,被罡风一炸,化为飞灰。李雷吩咐把石攫抬来,打这老头子。下面答应,不一时,八个人抬了石攫,来至书房放下。众人叫声:“老狗头,大老爷要打你了,好好让我们动手。”老人说:“你们莫要慌,别处莫打,先把我鼻子。打发了热,就算你们手段。”众人说:“你的鼻子有多大斤两,怎么打发热?”邵青道:“你们不要喧嚷,就与他个大闷鼻就是了。”众人听说如此,八个人抬起石攫,认定鼻梁朝下一丢,只听得咚的一声响亮,崩起黄豆大的火星。八个人吓得大惊失色。李雷一见,目瞪呆痴,浑身发抖,喊道:“莫打了!老太爷起来吧,真真服你了!果然是铜筋铁骨。”老头子站起,叫声:“李大麻子,你不回心转意么?我晓得你是临岸勒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李雷听罢大怒,吩咐人来,把这老头子与我推下火牢。一声答应,将老人搀了就走。李雷叫声:“老邵,与你同到东园看看。”说罢,二人出了书房,赶奔东园,取了张马扎子坐在门首。不一刻,四楼教习将老人抬进东园,将近火牢放下,开了栅栏,老人摇摇摆摆进了火牢。外面三面风箱一紧,李雷并不闻见臭味,却一阵清香,犹如檀香一般。李雷着人到火牢前看,手下人看了,回报说:“大老爷不好了,老头子并未绝命,他坐在内唱,倒逍遥快乐。请大老爷示下。”李雷听说,大惊道:“此事实在奇异。”只听得豁郎郎一声雷响,紫闪一绕,火牢炸为三面。一道金光从空而起,说:“我神去也!”这一声响,大家吃一惊,走到火牢前看,只见一行小字,乃是“吾神雷部陶弘景”。李雷一见,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邵青也吓得目瞪口呆。李雷骂道:“畜生脸,你这个王八羔子,你坑了我的命了!”慌忙叫人摆了香案,焚香礼拜。拜罢,叫声:“老邵呀!火牢我要毁了吧!”邵青说:“大老爷,不可毁。再叫人收拾,留他玩玩吧。”李雷又依了畜生脸,将火牢收拾。李大麻子自从被雷部神一吓,有半个月不行坏事,却是家中又起了一座无忧楼,摩云老师住下,传教彩阴补阳之法。李雷邵青习学采战之法,日夜取乐。妇女死者不计其数。棺材店大有利息,四平匠日夜不得闲。
花开两朵,另表一枝,且说西门外离城四十里,有一庄叫兴隆庄。庄上住了一位大人,姓樊名惠昌,当日在大宋仁宗驾下为臣,官拜尚书之职。后来退归林下,与城内大悲阁悟达和尚至厚相交。闲来就与和尚奕棋谈心。那日和尚就把李雷恶处,款款坏事,一一说出。樊大人闻听大怒,说:“李雷这等万恶,世间还容得此人,这还了得!”大人这一怒,即刻打轿回庄,坐下,叫家人韩桂:“明日早晨差你进京,到唐大人衙门内下书。在路须要小心,你且收拾收拾。”韩桂答应一声,下去收拾不题。
且说樊大人用过晚膳,在灯下取了文房四宝,正欲提笔,忽然一阵阴风,好似鬼哭声音。大人举笔在手,又一阵阴风吹得灯火皆暗。第三阵风过,只见他父母走进书房,叫声:“儿呀,你虽然忠心赤胆,怎奈李雷恶贯未曾满盈。等他气数尽了,自有人来拿他。依为父的,不可管这闲事!你这封书信出门不打紧,儿呀!只怕性命难保!”说罢,一阵阴风而去。大人大叫一声醒来,却是一梦。着人点灯,到书房外找寻父母,全无踪迹。大人浑身是汗交流,复又进书房,定了定神,细想一番:我就写书进京,李雷何能知之?他若知道,我何惧哉?岂有性命之忧!梦寝之事,不可全信。想罢,举起尖毫,写道:
自别台安,未识一面,渴想之至,衾席不宁。弟居旷野之间,不识民情之俗,自知惭愧矣。无聊闲游,偶至大悲阁内,僧人悟运甚通经典,闲言世事,而言李雷之恶。自得金章,以势欺凌,百姓遭殃,生灵涂炭,广结凶勇之徒,以害良善之人。家造火牢害人,而隐名西洋套房,损人之名节,强淫闺阃之女,逼奸儒家之裔。工制如意相恩之椅,习学彩阴补阳之法,霸居溧水,人未敢侵。望乞足下,速施良策,以救生灵为危。则云天之德,天下幸甚。足下幸甚。书不尽言,转赐回音,特此上达。并候金安。世愚弟樊惠昌拜首。
大人写完,自己念了一遍,即便封好,回后安歇。一夜无词,次日天明,樊大人起身净面漱口,穿了服色,又取了两件宝贝瓜果盘,一面天佛千里插牌,叫过韩桂,一一吩咐明白。韩桂接来,打迭包裹,用了酒食,收拾停当,背了包袱出离庄门,赶奔京都而来。按下不表。
且言京都下来四号官船,内坐着了一位官员,姓王名志远,削职而回。这位大人,就是二公子李鸣远的岳丈。那日船泊南柳老镇,将已点灯。大人在船内想道:一路下来,沸沸扬扬讲李雷得了金图章,如今家内有百万之富,又有四楼教习保家。闻得李鸣远那畜生,住三间破屋,穷得不堪。这件事怎么办法?即便叫过心腹家人王福王恩,大人说:“今日我有桩事要问你们,可记得我家小姐,当日许配还是李大公子,还是李二穷鬼?”二人回道:“太爷,小的记得,是许与李二公子。”王志远叫声:“王福,我大爷如今要改牌了,把小姐与李大公子,依你们如何?”王福说:“太爷,此事非关小可,乃是小姐终身大事。若小的们说把小姐配与李二公子,怕莫有饭吃,做了乞丐花婆,后来岂不怨恨?若把小姐配了大公子,又难以对人。此事小的们不敢出主意,请太爷自己裁度。”太爷心中踌躇,叫两个家人出去,自己暗想:不若把女儿配与李大公子。他如今财有势...有,就是这个办法!老变种起了嫌贫爱富之心,独自一个用过了晚膳,在仓中秉烛看书。忽听得喊叫“救命”,王志远叫人上岸快去看来。王福王恩二人答应,出了船仓,跳上岸,点灯笼四下一找,找到树林子内。只见一个人身背包袱,睡在地下,淤泥满面。二人把他扶起,搀了上船,二人回道:“太爷,岸上救了一个人,似乎是个送信的。满脸土泥,被鬼迷住了的。”“如此叫他进来。”二人又将那个人搀进仓中。此时那人早已苏醒,见了王志远坐在上面,将包裹放下,双膝跪下,叫声:“太爷,小人叩见,感蒙太爷救命之恩!”王志远问道:“你姓甚名谁,何处去的,如何走迷了路的?”“禀上太爷,小的叫韩桂,是溧水西关樊大人的家人,差往京都送信。只因走到此处,天色晚了,不知怎样就迷失路径。蒙太爷救了小的一命。”王志远道:“你主人差你往京都那一位衙门里送信?”说是送与刑部唐大人的衙门。老贼闻言,吃了一惊,吩咐王福王恩:“你们将他带到外边船上,与他酒饭吃。”韩桂谢了太爷,跟二人出来,到了外边船上,着人取水与韩桂洗了首面,有人弄酒饭出来与他吃,不提。
再言王志远打发韩桂出去,只见有个包袱丢下,自己打开一看,看见两件宝贝。这老贼就起了贪财爱宝之心,细玩一番。又将书子拆开看了一遍,想:这封书字到了唐大人那里,李大公子还想有命?连忙仍旧封好,叫过王福王恩来,说:“你们可要发财么?”二人说:“太爷说什么话,小的们怎么不想发财么!”又问道:“你们可会杀人?”“太爷叫小的们杀哪个?”王志远说:“不是别人,就是韩桂!你们前去将他灌醉,哄上岸去带入树林悄悄杀了,掩埋干净回来,每人赏你一百两银子。”二人听了,答应一声,下去来到这边船上,叫人取酒肴上来。韩桂说“方才领过了,不用了”,二人说:“难得你我弟兄幸会,吃杯儿谈谈。”韩桂只道他们好意,只得奉陪饮酒。谈谈说说,把韩桂灌得酩丁大醉,也是他命该绝,忽然要上岸出恭。二人道:“我们也要出恭呢,一同前去。”王福点了灯球,王恩拔出刀来,叫声:“韩桂看刀!”寒光一亮,人头落地。二人挖地掩而埋之,回船禀了老变种。王志远赏了二人,心中大喜。得了两件宝贝,这封书子又不得到京。一夜无词,一宿已过,次日开船,直奔溧水,这且不表。
且说韩桂被害遭杀,灵魂飘飘荡荡回到溧水,托梦樊大人。那晚樊大人想起韩桂进京个月,不知书子可曾投下,一时困倦,就在书案伏下。忽然一阵阴风,从窗外跳进一个无头之人站立面前。樊大人吓得魂飞魄散。未知怎样托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李鸣远花园遇难 王夫人救婚脱身
词曰:
终是唐虞揖让,俄闻汤王征诛。云霓德沛救民苏,千载功名悬布。
渭水谁知渔父,有幸自是耕夫。风云一旦展雄图,今是圣朝良辅。右调西江月
话说樊惠昌似梦非梦,只见一阵阴风过处,来了一个无头之人,披头散发,顶上冒红。走到大人跟前,叫了一声:“太爷,不必惊慌。我乃是家人韩桂。只因奉了差遣往京都投书,在南柳镇迷失路径,被王志远救了上船,见了宝贝,陡起歹心,将酒灌醉,引到树林,刀下丧命。太爷呀!小的一死还是小事,不上半月,太爷有大祸临身,要速回避方好。小人去也。”说罢,一阵阴风而去。樊大人惊醒,说“奇怪,奇怪”,站将起身收拾安寝。心中似信非信。大人因其为人耿直,这些梦寐之事,全然不挂胸怀。次日起身,把此事付于流水。这且不提。
且言王志远船抵溧水码头,有家人来接。太爷坐轿回府,爷们搬抬家伙行囊,按下不言。再讲保贤桥下住的二公子李电,他自从被李雷逐出,母子主仆三人苦度朝昏。听得陆氏被火烧死,太太叹息。那一日闻得王太爷回了家了,二公子便来与母亲商议,要去见见岳父岳母。夫人说:“我儿,你不可去。你可知道你的丈人为人,是爱富欺贫。你如今衣履不周,到他那里,恐有不便。”二公子叫声:“母亲说那里话来。我是他亲女婿,今日穷了,岂有不认之理?”太太说:“我儿,今日家中无钱使用,我这里有金簪一枝,拿去典铺中当来。”公子接过走出,有家人李善跟随,离了保贤桥,进了城来到典铺,将金簪当了十两银子。公子接了,同老家人出了典铺,正行之间,只见前面围了许多人。只听里面有个人喊道:“小的陆荣,是河南开封府祥符县人氏。因同我爹爹到江南贸易,一时货物未消,耽搁在旅店。爹爹得了重病,盘缠用尽,不幸爹爹昨日半夜身亡!小人无钱殡殓,只同诸位爷爷化口棺木盛殓爹爹,我感恩不尽!”众人说:“朋友,你来迟了。连日没人做好事,连佛老爷总穷瘫了。”正说之间,只见李电摇摇摆摆走进来,众人就把他推进看了,说道:“这就是佛老爷了。他惯做好事。”二公子走至陆荣面前,叫声:“壮士,你在此化什么?”陆荣把手一拱,又将前事告诉一番。二公子叫声:“壮士,奈我身边无多银钞,只有才当来的纹银十两,你拿去殡葬尊翁罢。”说罢,将银子取出,递与陆荣。陆荣接过,正欲开言,只见二公子出了圈子,带了家人,飞而跑之。陆荣分开众人,随后追赶,叫声:“恩人,你缓走,留下姓名后来,必当重报!”喊着跑着,哪里赶得上。且说二公子听见后面喊叫追来,说:“老人家快走,恐他赶上又要,我没得东西了。”
且说众人见陆荣追赶不上,叫声:“壮士,你不用赶了。我且告诉你,他乃是活阎罗李震远大老爷的亲兄弟,叫做弥勒佛李鸣远二公子就是了。”陆荣听得名姓,叫一声:“李恩公,我陆荣这里磕头了!”当街相谢,起身去殡葬他父亲去了。后来陆荣在太湖地方救了李鸣远一家性命,也因今日赠了十两银子。此是后话。
且说李二公子带领老家人回转家中,将此事禀知老夫人。夫人生性贤德,听见儿子做了好事,不以为怒,反以为喜。二公子又要到岳丈家去,老夫人无奈,只得办了饭与公子吃完,李电带了老家人李善出门而去。夫人一直送到门口,叫声:“儿呀!早去早回,使为娘的放心。”又照会李善:“你跟随公子去,不可离身。那王太爷恐其不认,你劝公子早些回来,不可耽搁。”老家人答应“晓得”,老夫人转身进内不表。
且说二公子同了老家人,一路直奔桑南冈而来。到了王府门首,只见两边门登上坐了数十位家人们,口内撇着京话,说得津津有味。李二公子走上坡台,一声咳嗽:“门上有人么?”门上人站起朝外一张,说道:“你这花子找谁的?”公子闻言大怒:“呔!放狗屁大胆的狗奴才,你擅敢放肆!我乃是李鸣远,是你家太爷的女婿,快些与我进去通报一声,说我姑爷到了!”门公一听,连忙陪笑说:“姑老爷,适才不知,多有得罪。望乞少待,即去报来。”说罢转身进内,一直到书房来。
且说王志远坐在书房,与心腹人商议,要毁这段姻亲。讲的些话难以入耳,把个李大麻子抬到三十三天,说得李二公子下了阿鼻地狱。正然捻须叹气,只见门公走到面前叫声:“太爷,李鸣远姑老爷到了,现在门口。”王志远问道:“怎么说!”回道:“门前来了李鸣远姑爷了!”王志远将脸一变,开口骂声“狗才!你晓得我太爷有几位小姐?”“是,小的晓得太爷只得一位千金小姐。”王志远道:“你见对了李鸣远的么?你快些出去,叫他把铁叶子裹了抓拐。”门公叫声:“太爷,小的不好回他。他是书呆子性儿,又要动骂。”王志远心中一想,说:“罢道,我且问你,他是骑马来的,还是坐轿来的?”门公说:“也非马也非轿,是两脚驴来的。”又问他身上穿的衣服可齐整么,回说不叫什么很好。王志远道:“你且出去叫他进来。”门公一声答应,出了书房来至门首,叫声:“相公,太爷有请相见。”“哦,来了。”步进门来,摇摇摆摆入内。吩咐老家人门首伺候,二公子一直进了书房。抬头一看,瞧见岳父坐在上面,生得面似紫檀色,眼如鹰目,凹梁鼻骨,一双鼠耳,四方獭口,两路黄牙,尖头顶,翘胡子,头戴暖帽,身穿珠墨色道袍,腰系鸾带,足下靴耳。远远望见二公子来了,见了形容衣服,反把眼睛垂下来。二公子走至面前,深深一躬,口称:“岳父大人,小婿李鸣远叩请金安。”老变种把眼睛一闭,听得故知不理。二公子又叫声:“岳父大人,小婿请大人金安。”又过了一刻,王志远把眼睛一睁,把头一抬,问道:“下面是何人?”二公子回道:“是我,李鸣远。”王志远随口应道:“原来是李二公子。”李电吃了一惊,叫声:“岳父,自家的女婿,怎么称公子?”王志远大喝一声:“我把你这大胆畜生!当日你父与我老夫不过是一殿之臣,年家称呼。你今擅敢前来冒认老夫女婿,该当何罪!并且你哥哥分银三千两资本,与你出来攻书上进,你这畜生不守本分,嫖赌精光,弄得这般形状,沾辱你父母之脸。还敢来此多讲!”二公子闻听此言,气得浑身发抖,大叫一声说:“哎呀!岳父,你见我哥哥分银三千两与我,况母亲在堂与我同居,问我母亲,还是分着银子没有!我也晓得,你今日说此绝情绝义这话,是不认我这个穷女婿。我也不认你这个富豪岳丈。但是岳丈不仁,我要进去见岳母。”言罢,欲起身进内。王志远恐他进内见了太太又生出口舌来,原来老变种有些惧内,所以怕他进去。忙叫王福王恩来,把眼睛望上翻,头一抬,把手这么一扬,说:“你们送二相公进去见太太。”二人会意,说声:“二公子,小的们领你进去。”二公子跟了就走,不进内室,弯弯曲曲进了花园,上了山子石,入了藏仙洞。公子上了山子石,不见了二人,公子喊声:“二位大叔,哪里去了?”四下一望,并无半人。且说王福王恩二人躲下身躯,悄悄扭动开关键子,只听得一声响亮,石板朝上一掀,冒上一个人来。身长丈二,面如蓝青,发似朱砂,两道粗眉,一双怪目,大耳猩鼻,巨齿獠牙,一嘴红须。只见他双手捧起一块石头,认定二公子打来。二公子大叫一声:“吓死我也!”惊动东园土地,把公子一推,跌倒旁边去了。只听得一声响石,打石打为粉碎。二家人前去回禀老变种不提。二公子跌得昏晕过去,人事不知,睡在尘埃,不知性命何如。
且说夫人身旁有个丫环,名叫荷花,身子胖大,脚有八寸长,走起来犹如风摆荷叶。今日奉太太之命进花园彩花,回去只见山子石边睡着一人,定睛一看,认得是姑爷。只见二目紧闭,口内白沫流流。丫环一吓,慌忙跑进见了夫人,叫声:“夫人,不好了!婢子在花园彩花,只见李鸣远姑爷昏死在地,必定是王福王恩把他上木将军打将下来,性命难保!夫人快快做主!”太太一听大惊,连忙叫声:“荷花,你姑爷形样何如?”说道:“太太,不要提起。姑爷形象,实在凄惨。衣裳蓝缕,形容憔悴。”太太闻言,说:“跟我出来,与这老天杀的拼命!”说罢站起身来,穿厅过明巷,一直走进书房。瞧见王志远坐在里面,骂了一声:“老天杀的!好好的还我女婿,万事干休。若不将女婿还我,老天杀的,我就与你不要命了!”王志远一见,吓了一跳,欲侍要走,早被太太走近身边,一把揪住胡子,一头撞入怀中。王志远骂声:“老不贤,你丢了手!有话说。”太太道:“人都被你打死了,还有什么话说!你好好的还我女婿,我就丢手。你若不还我女婿,我誓不丢手!”说罢,又是一头拳撞来。王志远叫声:“太太丢了手罢!”把太太的手往下一顿,一把胡子揪得干干净净。王志远得放,飞而跑之,躲进去了。太太气得吁吁,带着荷花直奔花园。到了山子石边,只见李二公子睡在地下,鼻歪眼斜。此时苏醒回来,见了太太,口言疯话。忽然大笑一声,说:“王母娘娘请我赴蟠桃会,龙王三太子请我到水晶宫去。”夫人见公子吓疯了,十分难过,叫声:“荷花,你到外边问一声,看姑爷可有人跟来?若是有人,叫他进来。”荷花答应一声,出了花园来到门首,问道:“哪位是李二公子跟来的人?”老家人李善一见,连忙答应道:“姐姐,是我跟来的。”荷花说:“随我来,太太叫你进去说话。”老家人答应,跟随荷花一直进来,到了花园,见了夫人跪下,叫声:“夫人在上,老奴李善叩头。”太太说:“老人家,罢了。你家相公被我那天杀的,叫王福王恩两个狗头,领至花园山子石上,用木将军打他。幸而未曾打伤,但是吓疯了。你快快扶他家去。”叫声:“荷花,你在此等一等,我到房中收拾些金珠细软出来。”夫人回转房中,取了一个小小包袱包好,连忙到花园边与老家人。李善接了背上,将公子驮上肩头,叫荷花先去着园丁开了后园门,然后夫人叫:“公子呀!你回去要奋志攻书以图上进!我在一日,我女儿是你的。倘若我死之后,那时认凭老天杀的了!”又叫声:“老人家,你好好驮回去吧。”望着李善出去,方才转身,带泪回后不提。
且说老家人李善背了包袱,驮了公子,出了园门,上了大路。正走之间,听得呼呼的一阵狂风,把二公子刮离身躯。老人家忙上前用手来拉,只拉下一支鞋子,眼看刮得不知去向,无影无踪。老人家吓得魂不附体,说道:“怎么好!相公被风刮到哪里去了?”老家人急得无计可施。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八回 老变种李府受聘 弥勒佛得遇世兄
词曰:
残暴才是桀纣,仁君喜得姬周。白鱼呈瑞入王舟,化起关睢称守。
十乱同扶社稷,四方平定干戈。圣作相依八百秋,自古推为长久。右调西江月
话说老家人李善,见公子刮去无影无踪,急得无法可施,只得赶奔出城来,到保贤桥自家门首叩门,老夫人开了门。老家人一直哭进了门,叫了一声:“老夫人,不好了!老奴同公子前往王府,不知怎么吓疯,睡倒花园之内。幸喜未曾丧命。却而吓得口道疯言,想必是王太爷不认女婿,欲想暗害,亦未可知。多亏王夫人把老奴喊进,把了一个包裹,开了后门。是我驮了公子回来,走到半路之间,忽然刮起一阵大风,把相公刮离身躯不知去向!把老奴急杀了,只得回来报知老主母。这事怎么好?”老夫人闻听,吓得痴呆半响,方才放声大哭。叫声:“亲儿呀!你不信为娘之言,才有此祸临身!王志远为人不善,果有此事。亲儿呀!你若有差迟,叫为娘所靠何人?”哭得如醉如痴。老家人在旁解劝,叫把包袱收起。老夫人只得止泪,收起包裹,这且不言。
且讲李二公子,被一阵风刮到一座高山上面洞府,有位鲍真人。他乃是一位神仙,知道未来过去之事。真人用云帚在公子脸上一拂,将公子吓的疯痰尽皆拂去,李电登时睁开双睛一看,只见上面坐着一位道者,头戴一顶束发紫金冠,身穿鹤憋道袍,腰系丝縧,脚登芒鞋,手执云帚。叫声:“贤徒,你近前来,听我吩咐。”李电闻听,连忙跪倒,口称:“大仙,弟子在王府花园被恶人吓倒,不知怎么被大仙救在此处。有何吩咐,弟子谨遵。”真人取了一口宝剑在手,叫声:“贤徒,为师如今赠你一口宝剑,能除奸消灾,斩妖灭怪。将来你的功名富贵,总在此剑。我有四句曷语,听真牢记。”念道:
偈语曰:此剑飞君佩,两剑立除殃。临时须奋勇,东北定霞祥。
李二公子听罢,忙接剑口称:“师父在上,弟子李电愿师父圣寿无疆。”鲍真人叫声:“贤徒罢了。你且归去,安汝母之心。”吩咐三脚蝉将公子驮送回去。二公子上前拜辞师父,扒在三脚蝉身上,叫声“闭眼”,只听得呼呼风响。不一时早到自家门首。金蝉将公子放下,一阵风回山去矣。二公子用手叩门,老家人开了门,喜不自胜,说:“相公回来了!夫人没你,都哭坏了。”公子进内,跪倒母亲跟前,叫声:“母亲受惊了!”老夫人一见,悲喜交集,叫声:“我儿起来!你怎的回来的?”公子说:“孩儿差了一支鞋子。”李善取了那一支鞋子,与公子穿上。夫人又问:“你这身上宝剑从何而来?”公子就将王志远不认,怎么相害,后来吓疯。亏得鲍真人救上了高山,拜他为师。师父赠此宝剑,说我富贵功名皆在此剑身上...夫人大喜,说:“蒙你岳母赠了金银首饰,可以闭户读书。”公子遵命。
不言李府母子之事,再说老变种王志远,当时躲过之后,敢怒而不敢言。只得留他救了女婿。晚间收拾安寝,一夜无词。次日早起,备了名帖,吩咐打轿伺候,去拜李大老爷。即刻轿子打在福祠跟前。只见那顶轿子却也实有讲究,大阳顶,玄色西纱纬幔,里面是玉色绸吊,里四面挂角拖须,栗树轿杠,四角包铜,铁环两旁玻璃亮窗,紫檀扶手。轿内两旁插花,有挂镜痰盂。轿子伺候现成,不一刻,老变种走将出来。怎生打扮:头带洒花绒帽,身穿古铜色万字纹按花袍,腰勒舍边宝蓝带,足登鹿皮窄筒靴。老变种上了轿,轿帘放下,一声后起,抬上了肩,出了府门。后跟一众爷们,转弯抹角,早来到东门大街,进了西栅栏,走到李府门首,轿子站定。有家人赶至门内,手中取了帖子,喊一声“门上那一位爷们在?”门上爷们站起身来,问“你驾是哪里来的?”回道:“我们是通政使司王太爷,面拜你家大老爷的。现有帖在此。”那人接了帖子,回了张三太爷。张三接了帖子,走到轿子面前,叫声“太爷”,王志远说:“张老三,你与我回声。一来面拜,二来还有要紧话讲。”“是”,张三答应一声,取了帖子进内,到南书房见了李雷,将帖呈上:“回大老爷,今有桑南冈王志远王太爷,亲自坐轿来拜大老爷的。说是还有要话面谈,请大老爷示下。还是见与不见?”李雷叫声:“张三,王太爷亲自前来拜,岂有不见之理。快请厅上相见。把帖子带了去,说我大老爷帖不敢领。”“是”,张三答应一声,出了书房,来至大门轿前,说是“大老爷请太爷厅上相见,原帖不敢领。”说罢,将帖呈上。有家人接过,进了大门福祠,下轿步进厅堂。
且说李雷见张三出去,叫了一声:“老邵呀!王志远所来不知何事?”邵青道:“王太爷是亲是友?”“老邵呀!就是我的孽弟岳丈。”说:“大老爷,可是穷李二的泰山?”李雷道:“就是他。”邵青说:“令弟媳的人品,可好么?”李雷说:“好的,有十分人才。”说:“大老爷,如今正室没有,何不带家来成一庄好事?”“老邵呀!你说的话不在情理。我兄弟妻子,如何要得!”邵青说:“要得。依我不妨,可以做得。”李雷问道:“怎样?开口说么?不要王志远动气。”邵青走到李雷耳边,说“如此如此,便可行事。”李雷闻听大喜,即刻换了外罩,走上大厅,说:“太爷,有失远迎。”王志远站起说:“大老爷,真真是来福之至了。听你得了金图章,冯大人托专拿叛党,你公然是位冯大人了。”李雷说:“不敢,乃是世兄大人的意思,李雷一点造化。太爷一向纳福?”“托太老爷福,到也罢了。”有家人献茶,茶毕起身,将王志远邀进西花园。王志远抬头一看,只见花厅上面,一色的珠添栏杆,摆设古董器物,无不华灿。王志远一见,吓出一身冷汗。二人坐下,邵青上来,见过了太爷,也坐下来。爷们又献上茶,茶罢闲谈,少时摆上中餐用过,泡了盖碗浓茶。王志远袖内取出一封书子,递与李雷。李雷拆开一看,切齿痛恨。你道是何书子?就是樊惠昌进京的书子,上面写的李雷恶处。李雷看罢,折起谢了王志远。邵青在傍看见此书,暗吃一惊。到了晚间,摆了全席三十二碟四点一齐上来,又吩咐取鹤杯上来。三人坐下饮酒。斟一杯在鹤杯内,只见杯中飞起一双鹤来。王志远一见大喜,问道:“大老爷此杯,从何处而来?”李雷叫声:“太爷,此杯出在天台山。有块鹤石,受了日精月华,能与飞舞。后来取将出来,剜成此杯。倒酒鹤飞出现,乃无价之宝。”王志远称羡不已。少时上了两个菜,李雷假作告便,叫声:“太爷,失陪了。”站起身来入内屏风。邵青见李雷去后,又斟上一杯酒来,叫声:“太爷请酒。”又照了一杯,邵青道:“门下闻得太爷有位令爱,才貌兼全,未知可曾受茶呢?”王志远见问,登时改变愁容,叹了一口气道:“唉,邵先生不要提起!小女虽未受聘,奈因小时许了个不长进的畜生了。”邵青故意问道:“请问太爷,此话实不明白。”王志远道:“就是保贤桥李鸣远那畜生,可是不长进!”邵青大笑一声,说道:“太爷,此人要想娶亲,一世也不能够。太爷不知细底,当日在此,穿吃现成,幽僻读书,将来功名上进,还愁大老爷不代他娶亲么?只因他不安本分定要分居,三番两次与大老爷吵。门下也曾劝过,哪里肯听!后来大老爷动了气,一时之间将他分出一所住房,现成对象,约有二万之数。又是门下劝大老爷,又与现银数千。谁知他竟十分不好,不数年之间,将银两大嫖大赌,浪吃浪用,花费干干净净。如今似乞丐一般。先前大老爷闻知他母子穷苦,送些柴米与他,他反将来人痛打。家人回来哭诉,大老爷这才冷了心。所以如今绝不管他之事。太爷,此事到要斟酌,若要执意,岂不误了小姐终身大事?”王志远一听,气得目定口呆,叫声:“邵先生,此事老夫未尝不知,奈一时并无主意。”邵青说道:“依门下看来,极其易办。好在当初未曾收过聘礼,在口齿之间不为定准。如今大老爷丧偶,现在要续弦,门下出来多件事,吃杯喜酒。太爷何不将小姐配与大老爷?到是一庄美事。将来日后太爷亦有靠也,强若为乞丐之岳翁!门下金石良言,望王爷龙腹思之。”王志远听言,正合己意,十分欢喜。假作叹气,道:“邵先生之言,亦复有理。再为斟酌可行。”邵青说:“太爷不必商议,此事办得很好,就是今日为定。太爷爱此鹤杯,就取一对以为聘礼。”王志远假作推辞,只见李雷走出,叫声:“太爷,失陪了。”邵青说:“大老爷,来得正好。门下多事,与太爷说明白了,把小姐配与大老爷。门下讨杯喜酒吃吃。快过来拜见泰山,”李雷在屏风后早已听得明白,他依邵青之言,手执鹤杯,深深一躬,叫声:“岳丈大人请上,小婿李雷拜见。无甚为定,就将此杯权为聘礼,望乞收纳!”王志远这才收了鹤杯,揣入怀中。须臾席散,老变种告辞上轿回府,这且不言。
且说李雷身边有个书童,名叫王福,乃是老家人李善的外甥。今日在席前听得此事,心中十分不服。伺候席散,溜出大门,前去送信与太太,却好李电母子打发老人家进城探信,却却中途遇见王福。王福硬将此事细说一遍,两下分别,王福回转书房不提。
再言老人家听得此信,一直哭进家门,见了老夫人,细诉情由,把此事说了。母子闻言,气得暴燥如雷。老夫人说:“儿呀!如今没有别的,明日叫船,赶到南京,我和你去见冯大人,把此事告诉与他,要他作主。”便叫老人家喊下船支,预备明日动身。李善答应去了。一晚无词,次日天明,老家人喊了轿,将夫人抬上船,公子步骑,将家内门户锁了,一路来至河边,下了船,一路直奔南京而来。正行之间,对面下来四号官船,旗幡上写左军都督府。原来是温信忠大人的坐船。只见迎面一号小船而来,船上水手高叫道:“来船不可前进,大人的座船到了。”谁知这边掌船的是聋子,他那里听见!水手又喊了两次,来至切近,水手用篙子一捣,捣了撩在下面不能行,掌船的喊叫,两下里吵闹,惊动大人。问“何事喧嚷?”爷们回说:“对面来了只小船,叫他让开,假作不知,迎面而来,挡住座船。所以吵闹。”大人听说,亲自步出船仓,站上船头一看,只见对面船内坐着一人,面貌相熟。定眼一看,便开言叫道:“船内坐的,可是二世弟李鸣远么?”二公子闻听,连忙出仓一看,叫声:“船上可是温世兄么?”温大人说“然也”,着人拢船搭扶手,即刻将二公子搀进官船,世弟兄相见,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