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图全传 - 第 2 页/共 10 页
第一回 闻仆报赶奔金陵 见世兄得授图章
词曰:
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亦非真。恩爱反成仇恨。
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清心寡欲脱凡尘。快乐风光本分。
这首词叫人看破名利,少要为恶,免得后来没有收稍结果。却引出一善一恶的故事来。这件事发生在大宋徽宗年间,建康府溧水县城根下,住了位老爷,这官员曾在朝居兵部大司马之职,姓李名永福,曾挡金兵,死在钢鞭之下。夫人吴氏,年已半百,留下两位公子。大公子名雷,字振远,娶妻陆氏。二公子名电,字鸣远,已定王氏,尚未过门。止有一个老家人李善,主仆五人自京中逃奔到此住下,三间草房,可怜日无呼鸡之食,夜无鼠耗之粮。也是天无绝人之路,亏得西门小街上有位相公,姓林名实,字孔昭,仗义与他每日三钱银子度日,养他母子夫妻,这且不表。
且说那日老家人李善上街买物,偶听得人说京都新放下一位七省军门冯大老爷,名承受,在南京上任,好不威严。李善闻听,忙回家报知大公子李雷。李雷大喜,忙告知太太,说:“这冯大人原是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平素交往密切。我如今借些盘缠,去见冯世兄大人,必可谋一差事,以为一家生计。”太太同意,这李雷便带了老家人来到西街林孔昭家,孔昭接入中堂叙座,问道:“大哥光降寒门,不知有何见谕?”李雷便将上项事说了一遍。讲了欲借盘缠之意。孔昭闻言,只得进内与娘子商量。谁知林孔昭妻子,在屏后瞧见李雷举止不端,忙对丈夫说:“此人不可与他久交,且送些银两,让他去吧。”就取了五十两银子,又拿了两套衣服,让孔昭送将出来,面交李雷。李雷千恩万谢,道:“此行如能富贵,决不相忘大德。”当下出门回家,用了午饭,叫李善老家人收拾行李,一同来到码头雇船,直赴南京。却遇着顺风天气,傍晚已抵南京码头。李雷下船,雇了一乘小轿坐了,李善挑起行李紧跟,竟往大人辕门。只见两边栅栏一双旗杆高接青云奏乐万分为左右,好不气派。李雷将至头门口,下了轿,早有旗牌官上前喝问。李善忙回道:“我家主人是溧水李大公子,名雷,与你家大人乃是世兄弟,敢烦禀报。”旗牌官闻听,忙对李雷行了全礼,请至官厅献茶。说道:“现下天色已晚,军门大人已回内宅,不便禀报。且到宾馆安歇一宵,明早大人升堂时,再请公子相见罢。”李雷也觉旅途疲劳,便点头应允。当下旗牌便差人封了临近一所寺院,送李大公子暂住。早有众僧接入,办了晚斋,用过安寝,一夜无词。
次日天明起身,梳洗已毕,带了李善来至辕门上官厅等候。不一时众文武官员齐集,只听得三声大炮,击鼓奏乐,发梆开门。旗牌官员牙皂三班站了班,大人升堂。稍时传李雷进见。李雷告进,大人问了底细原由,即刻退堂,着人邀李雷进内书房,世弟兄相见,叙礼坐下,童儿献茶毕,冯大人开言道:“世弟,老恩师母在府纳神福否?”李雷道:“托大人福庇粗安。”大人又问道:“二世弟与尊嫂好么?”李雷道:“托福都好。”大人又问道:“世弟,看你光影,形容枯槁,不知家下可过得去?”李雷说:“苦不尽言!家徒壁立,难过韶光。亏得朋友仗义周济,勉强餬口。不然我李某安能存在人间。今闻世兄大人特放江南经略,故尔赶奔宪辕,求大人念先君有世谊之分,辕门上大小事派点与李某身上,足感其情。”说罢一躬到地。大人见他如此穷困苦恼,想了一下,说:“愚兄这次出京,有专查七省叛党草寇赃官污吏之事,今就专委世弟担任协办这项事务。”说毕,取出一颗金图章来,双手递给李雷。说:“此乃查办七省叛党草寇的金印。有了此印,各府州县官都可调遣,谁敢不遵?如有事可随时禀报本院,用此印盖上为凭,本院立刻执法施行。如能查获叛党大盗,本院自当保奏,升迁官职。且任查办事宜,本院自当定期拨发活动经费。世弟也可依此宽裕度日。”李雷听毕,喜不自胜。假意虚谦一番,方才收下金印。当下留了酒饭,送李雷出来,此刻李雷真如平地登仙,顿时趾高气扬起来。步出二门,早有值日旗牌迎接道喜,请至官厅上座,祝贺道:“大人托李大老爷办理七省叛党事宜,此事是第一件要紧大事,权力极大,可贺可贺!”李雷闻言,更加喜欢,立时摆起架子来,说道:“这件事既系大人委办,李某自当竭力搜捕叛党赃官。诸位,李某还有一言相告,我等都是受朝廷俸禄,若有一点徇私,我李某不知便罢,若还知其一二,即刻回了大人,重则割去首级,轻则丢官弃职。那时莫怪李某无情。”众人闻听,尽皆吃惊,暗想这个人可得罪不得,齐声道:“是是。”李雷见诸人对自己如此惧怕,更加自得。坐了一会,竟自回寺院安歇。次日,又到辕门向大人谢委。大人又问:“如今老恩师母住在何处?”李雷禀道:“大人休问,苦不尽言。若问住处,暂借三间草房栖身。”大人闻听,即传旗牌官刘洪进见,吩咐他道:“着你星夜速到溧水,告知知县蓝桥,代我世弟寻一处地方,造个府第。”刘洪答应退下,自往溧水县不提。
当下李雷辞过大人出来,来到官厅。众官员见冯经略对李雷如此器重优待,哪个不来奉承?纷纷前来套拉交情。李雷当下说道:“诸位老哥,我李某有一事相托,哪一位代我办一顶锡顶纱窗四角拖须大轿?冬夏轿围齐全,一色槟榔木的,抚手要楠木包铜,轿夫一色胸裤,高身长大,要会走溜步才好。”有一个旗牌官立即答应道:“小弟办!”李雷又道:“哪一位代我寻找四楼教习?要一色崭方大身子,武艺高超,都要山陕河南人方好。”又一位官员答应道:“我办,我办。”李雷又问:“哪一位代我挑选少年小伙子随从跟班?要俏俏俊俊的,不点不麻,干干净净才好。”又一位官员答应去了。李雷又问:“哪一位代我办匹牲口?要膘肥肉壮的,纯白马脚,镫鞍鞒要一色新鲜才好。”又一位答应下去。李雷心中欢喜,自回公馆不表。
且说那溧水知县蓝桥,接到刘洪传来冯经略大人谕示,为李大公子建造府第。哪敢怠慢,立刻升堂,传出朱票,传值日快头回话。不一时快头传进,蓝老爷吩咐:“尔等快去李府城根前后,将民房查看若干,作为兴造李府宅基。”快头领票,协同牙人坊保到达城根,沿门逐户挨房细查,共相九十六家。问明房价,快头和牙人同回了知县,知县即发出银两官价估值分派了,各户各家得银,另行搬去。又传官匠头道:“本县传你等,非为别事。今因李大老爷在省,大人吩咐下来,起造府第。定要加速完工,本县少不得有赏。若有稍怠,本县立刻重处,那时反为不美。”官匠头答应而去。回到下处,拿了历日,遂择吉日,乃是二月十六上好良辰。到了那一日,溧水县蓝老爷黎明起身,净面嗽口,用过参汤,冠带齐全,出了宅门,上轿摆开道来东城脚根,转身下轿,吩咐点齐香烛,铺下红毡,行过大礼,焚化纸马已毕,早有匠人破了土。上轿回衙不提。
且言众匠人兴工动作,第二日县主又来城脚监工,只见众匠人动手打梅花桩。正打之间,忽听忽喇喇一声怪响,地面裂开一穴,冒出一阵黑烟,好似团团黑雾。众人吃了一惊,齐声喊“不好了”,四散躲开。蓝老爷问道:“何事如此大惊小怪?”匠头回禀道:“禀上太爷,小的们正在打桩,忽见地底冒出一团黑雾,竟像些没头的人一样。”老爷闻言,走到坑边看时,黑雾已渐散去。往下看去,阴森森寒气逼人,不觉身上寒毛直竖。忙吩咐众人:“与我往下挖。”众人发一声喊,鍁锹齐动,挖有五尺多深,只见内中一个大石匣,看九尺宽,八尺长,石上鎸有古老蝌蚪文字,却无人识得。蓝老爷叫人抬将上来,放在别处,待府第完工,挂在正梁上镇压风水。足足造了二个月,那一日完工,县主谢过土神,唱了三本戏,遂先请李老夫人并二公子进新府第安住。老家人李善在省内来,也跟进宅去。然后蓝老爷亲赴南京,禀报府第完工。
且说那李雷,自得了委办擒拿叛党的差事,领了经费,有钱有势,哪个官员不来奉承?清淡了好多年,如今方得享受。尽日吃喝嫖赌,忙个不亦乐乎。这日蓝知县来拜,说起府第已成,问李雷何时回府。李雷道:“少不得辞了大人,即便回去。贵县先请回府。”知县去了。李雷吩咐手下人收拾行李。此时众旗牌官代李雷办得轿马人夫,清秀长随,四楼教习,样样齐全。李雷写了书启,辞过大人,大人准他回去,吩咐用心捉拿叛党。李雷答应,回到公馆收拾停当,李雷与众教习上了牲口,后面带着庖厨茶担,轿马纷纷,好不热闹。浩浩荡荡直奔码头下船,众官员送到岸边而回。
一路无词,当日到了溧水县,弃舟登岸。早有知县开道,迎接进城。李雷乘马来到府第门首,早有门客邵青马前叩见。下了马,家人引路,领李雷进内观看府第摆设。你道那门客邵青从何而来?乃是知县举荐来的。此人是本地一个坏鬼,因他面貌丑陋,心术又坏,却称他为畜生脸。因知县聘他来与大老爷做个门客,以为讨好,谁知此人不来犹可,若收了这只畜生脸,真个是:虎下高山难遮挡,平地受害不非轻。
且说李雷进了大门,上面乃五间大厅,一转皆是走廊。走了福祠天井,进了腰门,乃是甬道,轿子可出入。进了二重门,过了天井,到了五间正厅,只见广锡立台分为左右,摆下一张真楠木香几,上摆古铜大王鼎,大理石插牌,挂一轴名人图画,对联挂在两边左右。紫檀雕花太师椅,二十四张炕桌,茶几俱全,天井内铺就玛瑙石。一直进腰门上二厅,只见好似蓬莱宫阙,一言难尽。一进到了后面上房,套房各处共有九十九所。李雷大喜,真如平地登仙。这李雷平日本是不好,再有邵青从中挑弄,逐渐任意施为,无所不致。抢掳人家妇女,霸占民人田地,行些丧天害良之事。此行为传出,百姓纷纷讲论。有溧水县几个百姓到山东卖货,一时闲谈,说到河南出了一个大恶人,狠极到顶,人皆称之为活阎罗的李雷李大麻子,真正是奸淫不论男女,惨杀无分老幼。众人正在酒肆中谈论,个个切齿。只见隔壁席上一个人大叫一声,双手一拍,把桌子一掀,只听得哗朗朗一声响亮,盘碗滚落一地,桌子四足朝天。众人大惊,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且听下文分解。
第二回 张三闻报回溧水 教习擒拿没毛虎
词曰: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况因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
富贵歌楼无限,凄凉废梦苍苔,万般回首化尘埃,惟有青山不改
话说溧水县有个地棍,姓张名海,排行第三。自称三太爷,绰号叫做没毛大虫。生下来头大辫子小,人称他为大头细脖子。张三太爷只因在山东访友,正与朋友在酒肆吃牛肉,喝烧酒,吃得高兴,听得乡人说李大麻子如此横行不法,不平之气从心底往天灵直冒,大叫一声:“李大麻子!你好好地离了溧水县,三太爷与你万事干休。若牙崩半个不字,我张三回到溧水,扒掉你的龟窝,然后与你拼个雌雄!若要留你一点,我张三誓不叫没毛大虫。”说着把桌子掀起,碗盏杯盘打得粉碎。众人吓得尿滚屁流,都知张三武艺高强,谁敢出头相劝?那张三站起身来,出了店门,扬长而去。众朋友定了神,只得算了酒帐,赔了家伙散去
且说张三打道回溧水斗斗李大麻子,离开山东,大步奔溧水而来。不数日,早到西门,已是一更时分。来到自家门首,用手敲门,门里张妈妈正在思想儿子,忽听敲门,叫声:“媳妇,你可听见外面有人叩门?叫溜儿点灯去看看何人。”小童溜儿忙来门口,问:“是哪个敲门?”张三答应:“是我。”溜儿道:“可是三太爷回来了么!”说着把门开了。张三走进大门,溜儿把包裹接过,一直喊进去说:“老太太,三爷回来了!”只见张三进内到面前,双膝跪下,说:“母亲,孩儿远离膝下,有缺甘旨,望老娘恕罪。”太太道:“我儿罢了,起来。”叫溜儿打酒办菜,溜儿拿了经折出门,来到酒馆,把经折一掼,说:“三太爷回来了,快快与我办几样菜。”那张三也是溧水一霸,店上闻听,哪敢怠慢,七手八脚把几样菜弄好,着人送去。溜儿又上街打了一吊子酒,打发他回去。他一家母子夫妇,一桌开怀畅饮。饮酒中,太太说:“我儿呀,为娘有句话要告诉你,又怕你性子坏,生出事来,恐有性命之忧。”张三说:“老娘,孩儿从来不曾忤逆你老人家,只管说来甚事。”太太道:“自从你出外二年,溧水出了一个狠人,你道是谁?就是李大麻子。他自见了经略大人冯承受,说是与他是世兄弟,委他查拿叛党不法之徒,还给他一方金图章,连知县都怕他,为他盖了府第。家中现养有四楼教习,打手不计其数。奸淫不论男女,惨杀无分老幼,谋人田地,夺占房产,无人敢惹。如今百姓称他为活阎罗。那一日李雷骑了牲口,带领教习,经过间壁豆腐店门首,见了巧子有几分姿色,他叫教习抢了就走。可怜他老子舍不得只生一女,上前想夺,被李雷把手一推,老头子站不住,朝恶水缸上一撞,只见那两脚一蹬,鼻孔流血,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张三闻言,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山焉能容得二虎,只见他帽子底下细辫子滴溜溜竖将起来。太太看见,叫声:“儿呀,不要动气。此人有官府靠山,可是惹不得他的。”张三忍气道:“老娘,孩儿明日要到苏州公干,你老人家早些安睡吧。”是晚各自安寝。次日天明,起身净面漱口,只听得敲门,叫溜儿开门,共有三四十位,都是街坊上的地痞无赖,一哄而进。说道:“三太爷回来了!”张三道:“众位兄弟,今日好早呀。”众人回道:“三太爷,早昨日三哥一更天进城,我等就得了信。想与三哥接风,又恐天晚了不便,特此今日大早来此,请三哥到韦驮殿,看绣球花饮酒。”张三穿上长衫,同了众人出门。上得街来,只见街坊上的人喊声一片,这个说“三太爷回来了!”,那个也说“三哥回来么?”你道张三如何回答?只“回了”两个字。说罢了,把头一晃,扬长而去。
不一时到达韦驮殿殿内,火工道人看见,飞报和尚。老和尚闻报张三太爷来了,吓得魂不附体,只得勉强率领道人,颤颤惊惊迎接出来,口称:“三太爷,贫僧接迟恕罪。”张三道:“和尚罢了。”同众人进了山门,果见佛殿前有喏大一棵绣球花,开得正盛。众人上了大殿,即刻在廊下摆开桌子,食盒内端出四大拼盘,各色食物,有密腊金的牛肉,杯箸齐全。众人拿壶斟酒,大块牛肉吃个不止,大碗酒喝个不住。旁边道人看见,叫和尚说:“你去拦一拦,佛地上吃不得牛肉。吃了牛肉,香烟就没有了。”和尚叫道人去说,道人摇头不敢。和尚只得上前,叫声:“三爷,大殿供的三尊古佛,三爷是敬佛的,佛殿上吃牛肉,不当人子---”张三闻言大怒:“我把你这秃狗驴!”把桌子一掀,家伙打得粉碎。和尚一见,吓得没命飞跑。张三说:“众位兄弟,我们别处去吃罢。不在里受此秃气。”说着,领着众无赖一同出了庙门,直奔杏花楼楼上。店主一看,忙叫:“张三太爷!”张三道:“店东,你们发财了。”店主道:“托三太爷福,倒也罢了。”陪众人进店,上了楼,楼上食客尽是些生意人,见是张三来了,你也让桌,我也让桌,纷纷会帐溜了。不一时空出四张桌子,走堂的上来揩抹桌子,摆上小菜,问道:“请爷们点菜。”张三道:“啰嗦什么,直拣好的端上来摆!”不一会,酒菜俱全。众人饮酒作乐,直吃至下午,都有八九分醉意,才起身下楼会帐,各自纷纷告别散去。
且说那张三一人,乘着酒兴,踉踉跄跄来到西街,又奔东门大街。进了栅栏,抬头一看,只见一座冲天照壁粉墙画仙鹤,他就一晃进了大门,开言骂道:“呔!我把你这些龟子龟孙,有能事的出来会会你张三太爷!”这里正是李雷府第,门内坐着些看门家丁,平日作威作福惯了,乜着眼看了张三一眼,说道:“你这大头,哪里来的?在我们李大爷门前擅敢骂起人来,想你活得不耐烦了。”张三又要开言,只见对面来了一个人,带着一条恶犬。只见此犬,生得十分狰狞,身子足有八尺开外,浑身如黑漆一般,眼似铜铃,耳如削竹,齿若钢锋。用条铜链子锁脖牵住,乃是一条西藏獒犬,力如狮虎。那牵狗的人,乃是山东派来送礼的。这位爷出来,正遇着张三在那骂人,他向张三道:“你敢在此撒野!可知此狗的厉害吗。”张三大喝一声:“囚攮的,谁怕这劳什子!”这个爷见张三骂他,心头火起,用手朝狗面上一指,又打了一个哨子,将铜链一松。那犬朝前一窜,把大头闻了一闻。他此刻把张三太爷的一个肉头,认做一个大肉圆子,吠一声扑将过来!张三看见,说声“不好!”把身子一闪,早已躲过侧面,翻起一掌,夹着千斤气力击去,把狗打歪。抢过去,趁势双手将狗提起,握住两只后腿,嘶的一声,竟把狗撕为两半。鲜血淋淋,朝那位爷们劈面摔来。那人一看,魂飞天外,哪敢迎敌,没命地跑着躲到里面去了。
看门家丁见张三凶猛,齐声说:“不要放走了他!我们进去回了大老爷,自有主张。”早有几个乖觉的,直奔南书房,见了李大麻子,双膝跪下,说:“禀上大老爷,门外来了一个大头人,自称张三太爷,走到门楼,开言便骂大老爷,言语十分不逊。小的们拦挡不住,又把山东送来的獒犬撕成两半。小的们特来请大老爷示下。”李雷这时正在书房与邵青闲谈,一闻此言,吃了一惊。忙问邵青道:“老邵呀,这人胆敢骂我,情理难容。你可知道此人来历?”邵青道:“这人门下倒知道,乃是溧水县一个地痞流氓,武艺倒十分了得,人称为没毛虎。他常纠结城内一伙无赖闲汉,到处闹事,敲诈勒索,也算得一个地头蛇。前年听说他去了山东,地方上清静一阵,却不知如今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李雷道:“老邵呀,他既是这等地棍,你要想个主见,治服了张三,才出我心中之气。”邵青说:“大老爷要治他不难,没有别的,快传四楼教习,带了打手出去捉拿张三。那时听大老爷发落。”李雷吩咐:“快请四楼教习。”家人们去不多时,已将教习们传到,见了李雷,叫一声“大老爷”,李雷说:“你等速去大门外,快快与我把那没毛虎大头张三活捉进来。”四楼教习答应一声,带上打手,一齐涌出来。到了大门,只见那张三仍在那乱骂,引人出来较量。只见他巴斗大的脑袋,上头一根细辫子滴溜溜的竖在头顶,生得十分威武。好似那:疯魔癞象差多少,酒醉斑彪胜几分。
众家教习齐齐吶喊一声,团团围住张三,施展拳腿,来捉拿张三。好个张三太爷,手疾眼快,跳窜便捷,那些教习哪里是他的对手。从门内打到门外,张三手起打倒一个,脚飞踢翻一双。端的拳如猛虎,脚似蛟龙!不一时把那些教习打手,打得东倒西歪,有的躺在地下,哼声不止。有的负伤而逃,几个家人自知不敌,连忙将大门关上闩起。张三大骂不止,将门打了一会,不能得开,乃喊道:“张三太爷走了!明早再来扒这龟牢。”说着转身而去。早有外边几个朋友,见张三走远了,才敢露出身来敲门,里面才将门开了。只见哼成一片,慌忙报知李雷。李雷听说众教习都被打伤,吃了一惊,叫人把受伤的人抬进内里医治,取山羊血冲烧酒去吃,专治跌打损伤。李雷坐在书房,郁郁不乐。猛然想起一事,便叫唤邵青前来商议。不知李雷要向邵青说些什么,且听下文分解。
第三回 张三被捉遭擒 邵青起造火牢
词曰:
道罢三皇五帝,功名夏禹商周,英雄五霸闹春秋,倾刻兴亡罢首。
青史几行名利。白忙无数荒丘。前人留得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话说李雷,见四楼教习和众多打手都被张三打伤,思想良久,唤来邵青道:“我空有这四楼教习,看来都是饭桶,经不起张三一顿拳脚。如此以后怎能捉拿乱党?我想张三武艺高强,如能收归我用,岂不如虎添翼?老邵呀,你要出个主见,好好治服张三,我就开心了。”邵青道:“大老爷喜欢这张三,张三不依,如之奈何?依我见,送到溧水县处死他,岂不干净?”李雷摇头道:“老邵呀,我一定要叫张三降服才罢。”邵青想了一阵,才道:“大老爷定要使他降服,没有别的主意,只有半月前府中演戏的时,句容县有四个教习,拿手本来大老爷处请安。后来有事辞了去,此四人若未动身,请了来定能一箭成功。”李雷说:“老邵,你快骑了牲口,赶奔西关,速去请了来。”邵青答应一声,急忙跑将出来,上了牲口,直奔西门外。不一时,到了王二下处,叫声:“王二,你坊子下的四个教习,可曾动身?”王二道:“邵老爷,你不提起四个人犹可,提起来我心都寒了。如今拿印子钱养他们四人,吃断了我脊梁筋。”邵青发燥道:“你不用说这些穷话!”王二道:“问他四人做甚?”邵青道:“我是李大老爷那里来的,今日差我请他们前去,做四楼教习头脑。快些进去,说与他们知道!”王二答应一声,赶将入内,见那四人饿得东倒西歪,便说:“诸位,你们造化到了。李大老爷差邵老爷来,请你们去当教习头脑。快去相见。”众人闻听,说:“哎呀,王老二呀,我们四人合了三身衣服,我是自己洗澡剃头,当当用完。老二呀,你一发周全我一下,进去同二嫂讲,把衣服借与我穿一下。到了李府,做新的奉还。”王二只得进了上房,寻了一套衣服出来,递与他们穿好,一同出外,见了邵青。
邵青带了四人回转李府,嘱咐道:“你们见了大老爷,要放威风些,胸脯子要挺得高高的,声音要响亮些,切不可低声下气。这等没神气的,大老爷不喜欢。”四人答应道:“总要邵爷帮衬帮衬。”进了家门,早有家人报进南书房,说四个教习的,个子如金刚一般。李雷听言,心中喜欢。不一会,只见邵青引着四个人进来见李雷。邵青道:“你们来见大老爷。”四人勉强挺了胸脯,走将上来高高喊了一声:“孙建安给大老爷请安!”这一声,把个吃奶的气力都拿出来的,口中微微有些喘。余下三人都请过安,个个皆喘。李雷一见,说:“老邵呀,这四人身材倒也罢了,可以去得。就是不喘才好呢。”邵青说:“他们是有内湿热的,到了大老爷府中,一定福分齐天。吃了饭食下去,自然精神力壮,百病消除。”李雷又问:“你叫孙建安?”孙建安道:“小的叫做七目神孙建安。”李雷道:“怎么叫做七目神?”孙建安道:“小的胸上有七个朱沙红记,因此人们替小的起这个绰号,叫做七目神。”李雷吩咐站过一旁,又问第二个,叫朝天吼万千。第三个叫丧门神周元宝,第四个叫土太岁蒯明。李雷一一问过,便道:“我大老爷请你们,没有别事。问你们可会打老虎么?”回道:“小的们会打大虫。”李雷道:“非是大虫,乃是个人。”众人道:“请问大老爷,这人是谁?”李雷道:“溧水县内一个地棍,姓张名海,字世勋,叫做什么没毛大虫张三太爷,你们敢去打吗?”四人一听,顿口无言。李雷道:“难道你们怕他?”四人道:“非是胆小不敢前去,奈何小的们住在坊子里,无钱使去,蒙张三太爷施恩周济,所以我弟兄感他之恩,不忍前去。今蒙大老爷抬举,哪有不去之理。待我兄弟商量,自有主张。”李雷说:“这张三,我只是擒他来,要其降服于我,并不想伤他性命。你们去商议个办法定了,再来见我。”吩咐家人备酒饭与他们吃。有爷们答应,把四个人邀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厅上坐下,摆上酒饭,众人用毕,大家商量了一个主意,便又到南书房来见李雷。李雷道:“你们用过酒饭了,想出了主意么?”四人欠身道:“多谢大老爷,已吃过饭,商量了一个主意。”李雷道:“我今日就要你们去找张三,与我把这大头拿来。”四人回道:“张三太爷此时刻断不在家中。要去找他,又行踪不定。依小的们主见,明早前去,给他一个出其不意,才能把他拿住。”李雷道:“好,就是这个办法。”叫家人领他们到后楼,会见众教习。晚间又用过酒饭,各人安寝。睡到半夜,孙建安大叫一声,滚下牀来。众人惊醒,问是何事,孙建安说:“没相干,方才梦见张三太爷爬在我身上,吓得浑身是汗。故此叫喊。”说罢又上牀睡觉。
不一刻早已天明,众人起身穿好衣服,净面漱口,一齐到南书房,见了李大麻子。邵青叫他们用毕点心,四人收拾停当,出发去拿张三。少时邵青说:“大老爷何不备了牲口,一同出去看拿大头?”李雷说“好”,吩咐备了牲口。李雷邵青出来,上了坐骑,带了众教习,各持兵器,前后簇拥,一直奔西门街来。孙建安等四人先走一步,到达西门,只见前边远远来了一个,头戴大红暖帽,身穿着蓝色直袍,腰系丝縧,脚登薄底快靴。脸膛赤红,一双怪眼,两道浓眉,狮子鼻,癞象口,光秃大脑袋。你道是谁?正是没毛大虫张三太爷。他不防备有人暗算,正走之间,只见一人走上前来,叫一声“张三太爷”,张三听见,说:“龟旦子,叫太爷做什么?”抬头一看,认得是孙建安,却是熟人,并不防备。正待说话,冷不防众人一拥上前,把张三撩倒丢翻,怀中掏出备好的绳索,早将张三手脚捆个结实。张三倒在地上,口中骂道:“龟子龟旦,我张三太爷今日被你弄住了,是你们造化。若还得了这条性命,那时节把这一腔子热血,同你们倒掉了罢!”正说着,后面李雷纵马来到,叫了一声:“张老三,好好服了我大老爷,我自有好处待你。”张三闻言,更是骂声不止。李雷大怒,吩咐着实打。众教习恨昨日被张三打伤,便一齐动手,上下狠打。他还骂不绝口,直到带到重伤,口中才低低喊了一声“哎呀”,李雷吩咐:“不用打了,拿板门与我抬回!”不一时,找来板门,将张三抬了,一直抬进李府大厅掼下。李雷吩咐:“取山羊血冲木瓜酒与他吃下。”又叫:“给他备些饭食吃。”又叫人:“请先生,等他医治好,再作道理。”
大老爷吩咐停当,同畜生脸转回南书房坐下,叫一声:“老邵呀,张三如今被我捉住,你可代我出一主见,叫他降服。”邵青说:“要他降服太难。大老爷,不如将他送溧水县处死。”李雷道:“我要他活活的服了,我却不准用刑打伤打残。”邵青说:“大老爷,这件事门下没有什么主见。”李雷道:“你没主见,着人吐臭吐沫,掐掉了畜生的脸!”邵青道:“大老爷莫要性急,给门下三天,若没主见,我邵青再不见大老爷。”邵青走进自己房中,想了三天没主见。那一晚到了半夜,猛然想起一计,说“有了!”忙取出一张纸来,提笔写画,画出三间房子,旁边定了两个字,名叫“火牢”。画完,折好后,揣在靴子内。等到天明,上了大厅,不一刻,只见李雷走将出来,口中喊道:“老邵,此刻还想不出来?”邵青迎将上去,叫了一声:“大老爷”,在靴筒内将那张纸摸将出来,递将上去。李雷打开一看,说:“老邵呀,这是画的几间房子,要它何用?”邵青说:“大老爷,这乃火牢的图样,起造起来,厉害得狠呢。先把地挖三尺深,九尺宽,八尺长,四面用铁柱子裹住一转,皆墙加生铁垛起来,用生铁椽子白矾石加糯米汁灌起,上面铺一色甘露瓦,用十二张风箱,两道铁栅栏,用铁圈锁住。用毛竹蒿子点火,四面焚烧。若人进去,先是淌汗,后是淌油,然后周身一裂,天灵盖一炸,一分两半,尸骨化为灰尘。可不厉害!就是神仙也难挨一时半刻。受苦不住,自然愿降服。出来去了火毒,也不损他半根毫毛。”李雷闻言大喜,即命邵青到董相公账房发兑银子,买齐物料,召来铁匠石匠各工,昼夜兴建起来。不到一月之期,火牢起成。邵青报知李雷,即命将张三抬下火牢。众教习答应,把张三招到火牢门口,去了绳索,朝里掼去。
那张三进入火牢,如火烤一般,汗如寸下。不一时,汗也干了,犹如鏊子上的蚂蚁,哪里能忍受下去!只得喊道:“张三服了大老爷了!”李雷吩咐“快开栅栏,放他出来吧。”邵青叫声:“大老爷不可造次,待我前去问他真假。”说着走到火牢门边,叫声:“张老三,你此刻要服就服,若再迟延,性命难保了。”张三此刻热得难过,将头往雪洞外伸,好一阵凉风,实在吹得受用。李雷见邵青只顾与他讲话,心中着急,扬手一掌将邵青打了一个筋斗,叫人开了栅栏,张三踉跄跳出来。脚下没力,一脚跌倒在地,口中乱喘。李雷吩咐将他扶起,取来麻油苦茶,盛一碗朝着张三口内直灌。连吃了六碗下去,火毒全消,片刻如常。李雷说:“张老三,你如今既服了我,今赏你个前门总管,替我大老爷看守大门,愿与不愿?”张三应道:“情愿。”李雷问道:“你家下还有何人?”张三道:“启上大老爷,家内有老母妻子,外有两个佣人。”李雷道:“你回去收拾收拾,退了房子,一家儿搬到我大老爷府中居住,如何?一切动用家伙对象,俱皆现成齐全。”张三应允。李雷又叫人取出五百两银子,赏与张三。又说:“我大老爷就爱看你这大头,以后就是四九天气里,不许戴帽子见我。”又派下十个人供张三使用,并吩咐为张三特制一张紫檀大圈椅,给张三坐。那张三本是横行乡里的地棍,只会交接一些无赖,扰乱街坊。家中并无多大财产。现在见李雷出手阔绰,给自己好处不少,光棍焉能吃眼前亏,遂甘心降了李雷,捧了五百银子走将出来。
且说四个教习得了信,一同走出,迎到张三太爷面前,双膝跪下,叫声:“三太爷,我们是被李大老爷逼住,才得罪太爷。求太爷发个善心,恕我等无知之罪。”张三说:“龟旦子,我三太爷恕你等无罪,快快与我滚了吧。只是我既在大老爷府中,当前门总管,我叫你往东,不可向西。叫你向南,不可向北。知道了么!”四人答应,起身而去。
且说张三出了大门,只见众兄弟们手提纸锭子,东张西望。以为张三被李大麻子害死,要待听信烧纸。一见张三出来,却往旁边一躲。张三早已看见,叫声:“众兄弟,不要躲躲藏藏,快出来,将锭子化了。”众人只好出来,将纸锭当街焚化,跟着张三回家。张三到家说了一遍,母亲虽知李雷是恶人,但想儿子安全无事,又见了许多银子,也觉欢喜,只得依从。即刻找了房东,退了住房,又与众兄弟们相见,说道:“诸位兄弟,你我多年相好,我张三混帐儿已数十年了,未曾被人欺过。今年与李雷斗气,一时间竟撞上他的火牢。如今实在服了他了。李大麻子叫我三太爷为他守卫大门,你们要依我劝,各安生理,做个小本营生,寻得分文自已受用。外边混帐,终无了局。我今送你菲敬,若依我哥哥的,日后相逢还有照应。若不依我张三之言,后日街坊相见,莫怪我张三不认识你们。你们心中颠夺颠夺,看是如何。”众人齐声说道:“三哥乃金石之言,小弟们无有不依。”张三闻听,将五百两银子分了一半与众人,留一半自家用。又将家内所用物件,分散众兄弟。众人相谢,将银两物件搬去。且言张三喊了两乘轿子来,自己检点所用细软,锁了房门。后日自有房东另招租户。张三领着母亲妻子,上轿直奔李府而来。后人有诗赞之曰:
品格生成相貌奇,心粗胆阔古间稀。辫竖惊人魂胆斗,功成贯顶耐人思。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四回 班兄弟李府做解 巡捕官奉命拿人
词曰:
归来重整旧生涯,潇洒柴桑处士家,茅屋不在高何大,爱清闲那在奢华。
纸糊窗白木榻,裁几支得意花,挂一幅单条画。闷来时,自烧香命童子烹茶
话说张三太爷同了母亲妻子,一路来到李府,进了大门福祠前下轿,内里有人将他婆媳引进他的住宅,张三一看,收拾得齐整,一切家伙俱是檀梨,灯高满堂。张三进内,就有合府人等,并四楼教习头,都来道喜。是晚灯烛辉煌,大排喜筵,饮至更深方散。各自安寝。次日,张三大早起来,进了南书房,见过李雷,便来到福祠前一坐,当看大门总管。好似:泥粉装成肉土地,檀木雕就活金刚。那张三坐下不大紧,早把东宅土地一吓,连忙搬到霍家去了。
且说家人们进内回话,说:“山东送礼的家人,因犬被张三太爷撕开,难以回话。请大老爷示下。”李雷吩咐写了回书,着他进来吩咐一番,来人回转山东不提。
且言张三自从进来看守门,无事陪李大麻子谈讲谈讲。那一日,李雷正在南书院闲坐,自听得一帮锣声震耳,问甚事鸣金,家人上前打了个千儿,说:“启上大老爷,是关帝庙有人做解。”李雷道:“老邵呀,甚么叫做做解?”邵青道:“就是跑马卖解,大老爷未曾瞧过?”李雷道:“我大老爷未曾看过。”邵青问:“是男是女?”回说:“有男人,一妇一女。”“可骚么?”说:“小的方才看见,人品有八九分姿色,北边人,就是皮毛微黑些。”李雷道:“老邵呀,我欲看,叫他家来做解看看。”即便差人叫做解的进来。家人答应,前往关帝庙而去。
且说做解的乃是弟兄二人,姓班。老大叫班青,老二叫班洪。自从山东奉了二位大王之命,来此江南访李雷的恶处,带了妻妹,正在关帝庙做解。有几个刮伙替他收凑钱文。又到外边重做,忽见众人说“李府爷们来了”,众人闪开,只见走进二人来说:“做解的在哪里?”众人回道:“在这里。”二人开言道:“做解的,你初到这里,不知道规矩。为何先不到李府老爷府中做解,递个手本,见大老爷请安?尔等便擅自在此斗钱爷们?大老爷传你做解。”班氏弟兄闻此言。心中不由动气,大喝一声:“唉!我做解的没有奉承过人,偏不到李府里去。”二人说:“你们不肯去,待我们回过大老爷,叫四楼教习来将你们抬进府中,推下火牢,看你们去不去!”弟兄听言,心中暗想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且进恶人的龟牢再议。二人主意已定,即刻收拾把子,兄妹夫妻跟定两个家人,奔李府而来。后面跟随有百十多人,一声喊“我们到李府去看做解”。来自李府门首,只见里边人说:“做解的,大老爷吩咐,不用进大门,走城脚跟进花园门。”做解众人闻听,一齐奔城脚跟而走。
且说内中有二位公子,姓闻。弟兄二人奉母亲之命,去赴文会家。住在南门,父亲闻大人去世,只有老母在堂。谁知遇着内中有几个地棍,见他生得品格美貌,大家一拥一挤,将他挤进李府花园。二位公子此一进去,真个好似:龙潭虎穴差多少,地网天罗胜几分。且说二位公子挤进后园,见园中景致,便去游玩。
再讲班氏弟兄,进了李府花园,家人叫亭前伺候。不一刻,李雷同邵青进园亭坐下,弟兄要上去请安。上面吩咐:“不用,叫你妻妹上来请安。”二位闻言大怒,口中难言,只得叫妻妹上去,说:“小心要紧,不可大意。”二位女英雄迈步走到李雷面前,一齐跪下道:“做解的请大老爷金安。”李雷一见,犹如雪狮子烘火,都瘫了。连忙用手相搀,吩咐道:“你们下去,每人做一解看看。”二人即刻下来,脱了外衣,只见那大娘,内穿一件大红洋绸绵襦,杏黄绫子夹袄,腰系大紫汗巾,下身是松花绿的裤子,玉色褶衣,三蓝花鞋不足三寸,头上戴一根凤钗,洋纹银镯悬于腕上。且说班青下去,把那一匹点子马牵将上来,鞭子一起,大娘将身子一纵,上了鞍鞒。两腿一夹,跑了几圈,将马转至亭前。班大爷拿一大斗,朝上一送。大娘齐胸脯朝下落,十指尖尖将斗捧在手中,顺手在怀内探出三支红缨小戟,往斗内一插。高举喊声:“愿大老爷斗加三级!”李雷一听,浑身都麻了。只见班大娘做了一解,下去歇息,早有姑娘走来,脱去上盖衣服,但见里面穿了一件玉色棉襦,外加藕黑色夹袄,宝蓝绉裤,青绸单裙,脚下绿绸褶衣,大红丝带,足下三镶花鞋,戴一支金簪,银耳挖连环耳坠,戴一付纹银响镯悬于手腕。走上来,班二爷牵上一匹云里海的马,姑娘跳上马,班洪将马鞭一起,跑了一个辔头,转过亭前。只见姑娘搂住马,提起四个大字,口中喊道:“愿大老爷一品当朝!”只听得上面说:“不用做了。”李雷此刻手舞足蹈,叫声:“老邵呀,我要此两个妇女,你想可使得么?”邵青说:“大老爷要得,不妨事。”李雷闻听,同畜生脸进书房商议去了。不一刻走出来两个家人,叫:“做解的,里边老太太少夫人叫你妻妹进去做解,你不许进去,在外边伺候。把子不用带,单身进去。”弟兄只得让妻妹进去,跟着两个引路,曲曲弯弯走到腰门口,叫声:“侉婆子,你们在此等等,我们不能进去。自有人来领你。”说罢,走出亭子。一会,只见走出两个大脚老妈,引他们进去,又转了四五个弯子,到了一所厅房,走到戏廊边,正朝里走,忽然里边拥出八个大脚老妈,一齐上前,将两个女子抬到西洋套房,牀上一掼,将她衣脱个干净。这八个蛮婆子出来奔南书院,见了李雷说道:“大老爷,做解的妇女已抬到西洋套房,请大老爷收用。”李雷一听,心中大喜,同了邵青直奔套房。瞧见二人在内,叫声:“老邵,你出去吧。我大老爷有偏了。”说罢,进了套房,关上了门,一直上牀,坏了二人名节。此可谓丧尽天良,按下不表。
且言张三是吩咐过的,取了五百两银子,有轿夫抬来到外边,叫声:“做解的哪里?”回道:“在这里。”张三道:“你可知道大老爷,爱了你的妻妹,此身份银两你们拿去再娶吧。”班大爷闻听此言,大喝一声:“呔!我把你这囚攘的,说得什么胡言!你往哪里走。”步子一起,打将进内。张三上前挡住,大喝道:“呔!你敢逞强么!如若放肆,叫齐四楼教习,将你们抬下火牢看怎样。”班二爷听罢,叫声:“哥哥!我们走吧。事已如此,不必在此。”班青只得忍气,依了兄弟之言,一直打将出来。班青叫声:“兄弟,你嫂妹被李大麻子占去了,你于心何忍,却叫我出来,奔那里去呢!”班洪道:“哥哥,你我在此,打了无益。寡不敌众,反陷其命。不如奔南京,在冯大人那里喊冤告状。”班青道:“言之有理。”便去了。
且说张三见侉汉子去了,把银子衣服把子等样尽皆收去。当时李大麻子受用过了,出来,邵青问道:“大老爷,今日如意了?”李雷一笑,说:“有偏了。”二人就在厅上摆酒宴闲谈。
且说闻氏弟兄误入花园,游玩到了一座白玉石桥,桥下有池,池内金鱼来往游戏。二位公子走过桥去,又见一座凉亭,那上边挂了一幅字,远远望看,就如离纸一般。二位公子凝神一看,上面是诗四句。此是一块宝墨写就,所以离纸。昔日唐明皇升殿之时,忽然来了一个妖怪,变作人形。皇王便问:“来者何人?”“臣是墨精,乃是一锭陈黑墨,受了精华,故成人形。”“朕贵为天子,深宫之内哪有此物?你若是墨精,变来与朕看。”即刻在龙书玉案上打了一个滚,依然变做一锭黑墨,称一称,重有十二两。头一日磨下去,至次日还是一样。所以离纸。闲话少叙。
且说二位公子因贪观景致,不觉天晚。二公子叫声:“哥哥,我们出去吧。恐老母在家悬望。”二人来到园门,一摸,早已下了锁。只得走回。其时有个园丁,叫做苏胖子,正然闲坐,只见个人影子,一下又不见了。说声:“不好!池内淹死的庆子来了。”只得问道:“什么人?”二位公子道:“我们是闻大人的公子,奉母命去会文,走到此间,被众人挤进园中。各处游玩,不觉已晚。求你行个方便,开了门,让我们去吧。”苏胖子心中暗想:我若放了他们出去,恐其带了古董玩器出去,明日查点出来,要惟我是问。想罢,开言叫声:“二位公子,在此等等,我去回声大老爷。那时请你出去。”说罢,一直进内,来到大厅,回大老爷。李雷问何事,“小的是园丁苏胖子,适才查点门户,只见两个公子在内。小的问他,他说住在南门大街闻大人的公子,看做解被人挤进来的。此时还是开门放他去?所以请大老爷示下。”李雷闻听,说:“开了园门,放他去吧。”畜生脸说:“不要放。”向苏胖子道:“你去把二人请进来。”答应一声,复至花园,说:“大老爷有请。”二人闻听,跟了园丁来自大厅,望着李雷打了一躬,说:“老先生呼唤学生,有何吩咐?”李雷请二人入席,添两双杯箸。邵青斟了酒。李雷这个贼,见了二人眉清目秀,心中起了不良之念,开言陪笑,叫声:“二位公子,我们今日幸会,何不作诗一首,以为消遣?请教请教。”“不敢,老先生吩咐,何敢不遵。先请老先生高才,然后学生奉陪。”李雷听说。叫下一声。说:“二位不要见笑,献丑了。”说罢,指着大公子道:“眉清目秀俊生成,齿白唇红满面春,貌比潘安犹堪美,叫人不恋女钗裙。”大公子听罢,心中大怒,知道诗中调戏与他,忙在腰中拔出解腕刀,战兢兢站起身来,望着李雷顶上刺来。李雷看得明白,说“不好”,把头一让,用左手把他右手一捺,只听得当朗一声响,钢刀落地。李雷捡将起来,心头火起,骂道:“该死的狗头!大老爷抬举你,你擅自逞凶。来人,把这死囚推下火牢!”只听得答应一声,拥上多人,登时间鹰拿燕雀,将大公子抬进东园,推下火牢,绝了性命。
且说二公子一吓,连忙跪下说:“求大老爷看我薄面,饶了我哥哥吧。”李雷道:“你不要求,若是依了我,与你无事。”李雷此时吃得半酣,起身搀了二公子,一直奔西洋套房而来。叫人退去,闩了房门,叫声:“小闻,你过来。”二公子不解意,走到跟前,李雷把他朝怀内一搂,伸手去解裤带。二公子知道他起了歹意,就用手朝他脸上一把,抓来几条血痕。李雷大怒,用手一推,叫人将他拿下火牢。说罢,出了西洋套房,来到外面,叫声:“老邵,这个不识抬举小畜生,将我脸抓破,十分可恶,叫人将他推下火牢。”邵青道:“不可,你大老爷不用性急,将他关好,美饮食与他吃。如今要打造一件好东西。那时大老爷自然受用。”李雷便问:“打什么东西?”邵青道:“打他一张太平如意相思椅。”李雷说:“老邵呀,我不懂此名子。”邵青道:“又叫做屁拿子,打一张挨的,打一张活的。”“要多少银子?”“要七百两银子。”“几天成功?”“十天可成。”李雷道:“你去账房里兑银子,与我速办。”邵青去了,置办屁拿子。
花开二朵各表一枝,且说班氏弟兄,赶到南京先告冤状,却那日到了南京,冯大人出署拈香,班青班洪拦轿喊冤,报了状子。大人看过状词,四衙升堂,发令箭一支,传内旗牌刘洪,前往溧水县速拿李雷。刘洪奉差,星速赶奔溧水。来到李府门首,下了牲口,早有张三接进来,到大厅坐下,问了来历。飞奔南书房,见了李雷,说:“启大老爷,不好了!”李雷说:“张老三,有何大事这等慌?”说:“大老爷,南京冯大人差旗牌刘老爷,带着令箭一支,现在厅上。意思之间,要锁拿大老爷呢。”李雷闻听,即将服色穿好,来至厅上,见了刘洪,叙礼坐定,献茶茶毕,李雷开言叫声:“刘老哥违教,来到寒舍,有何见谕?”刘洪叫声:“大老爷,你在家中开心取乐,可知道祸事临门?大人遣小官前事捉拿,快快收拾动身。”李雷大惊,问道:“不知为着何事?请道其详。”刘洪四下一望,叫声:“大老爷,小官有多大的前程,敢卖大人的法?一家性命都没有了。”说着,起身走至李雷耳边,说:“大老爷,可有别处书房?才能细讲。”李雷闻听,起身邀刘洪进内书房坐下,吩咐左右退去。刘洪开言说:“大老爷,家内可曾做解?”“有的。”“可有来侉汉班青班洪弟兄,两个带了妻妹来的?大老爷将他妻妹占了,可有的么?”李雷道:“没有此事。”刘洪说:“如今班氏弟兄,在大老爷面前喊冤告了状。大人发下令箭,遣小官提拿。今大老爷怎处?”李雷闻言,别却刘洪,来至南书房,叫声:“老邵呀,做解的那事,你坑了我了。”邵青说:“大老爷如今收在旁边,受用不过,有何坑你之处?”李雷遂将班氏弟兄告状,大人着刘洪执令箭前来拿我,现在外面。你要代我大老爷想个主见才好。邵青说:“我代大老爷造屁拿子,这个主见难想。”李雷着急,说道:“如今有人拿我,你还在此造屁拿子!”说罢,一脚将邵青中旬倒在地。正是:若非昔日施诡计,怎能今日受打时。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五回 李雷收铁头太岁 闻公子阴鬼托梦
诗曰:洞庭西望楚江分,如似南天不见云。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
话说邵青被李雷一掌,跌倒在地。连忙爬起来,叫声:“大老爷不用着急,临动身之时,自有主张。先去吩咐摆酒,相待旗牌。”李雷复又出来,把刘洪邀进厅上,吩咐摆酒。不一时酒席齐备,二人对饮闲谈。着人到账房取银五百两银子,送与刘洪。刘洪不敢领,说之再三,只得领下。酒阑席散,李雷进内,邵青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包管无事”,李雷点头出外,吩咐家人备了牲口,带了两个手下,同定刘洪赶奔南京而去。到了辕门,也是黄昏时分。刘洪道:“请大老爷上了链子,好见大人。”将李大麻子套上铁绳,锁将起来,领至外官厅坐下,等候审问。
且说刘老爷手执令箭,进了辕门,来至内书房,见了大人,双膝跪下,道:“大人在上,卑职奉差,将李雷已今拿到辕门,特来缴令,请大人示下。”大人吩咐:“明日早堂听审。”旗牌出外,说了一遍。天色已晚,李雷就在寺内住下。一夜无话,次日刘老爷带领李雷,来至官厅候审。李雷只得坐下。只见外面来了一起犯人,共八条好汉,链子一响,进辕门班房坐下。有捕役看守。只见内中有一个,少年的体貌魁伟,雄纠纠气昂昂,年纪约十七八岁,生得面如冠玉,唇若丹朱,身穿翠布缀衫,腰系丝縧,足下登靴,双镣双铐。李雷一见,叫了一个得力的家丁,叫做双福,“前去与我问他一声,看此人所犯何罪?”家人答应,来至班房,往马捕快身上一拍。捕快回望,叫声“爷做什么?”双福道:“问你一声,那个少年人,清清秀秀,双镣双铐,是何意思?”捕快道:“他是个首犯,为头的强盗。爷要问来历,出来细讲。”二人来至僻处,双福就问道:“此人如此形容,如何做得强盗头儿?你们是哪一路来的?”捕快说道:“爷呀,说来人也吃惊。我们是陕西延安府绥德州米脂县来的,他有千斤臂力,身上是金钟罩体的元功,刀砍斧剁背不能入,一颗头更厉害,任你什么兵器,皆不能伤他!他手起劈牛头,拳落碎虎脑,脚过穿牛腹,江湖上杀的白骨堆积如山,此人姓冲,人都呼他为铁头太岁冲天贼。被官府拿住,他又走了。越狱逃生,也不止一次,我们捕快被累者,不计其数。把家口下牢,绝命拖牢洞,皆为他。现今有个老捕役,手执一股香,在冲家门首跪了三日。冲爷知道自己杀人多了,发了个善心,自己出头情愿打这场官司。所以拿他解上发落。”说完,问道:“爷是哪里来的?”双福道:“我是跟随七省京略冯大人的世弟,李大老爷来的。”说罢,捕快回转班房,双二爷来到官厅,见了李雷,将此言说了一遍。李雷闻听,心中暗想:好个少年英雄!何不略施小计,活了他性命,收回家去,很是有用处。想罢,开言叫声:“双福,你对那捕快说,我大老爷要见识见识,冲天贼这一颗铁头是怎样结实。”“是!”答应一声,下了官厅,迭以班房拉捕快出来,说如此如此,可否?捕快答应就是。说罢,走到冲天贼面前,叫声:“冲爷,今日大人世弟李大老爷,听见冲爷名字,如雷灌耳。要请冲爷到官厅见识见识。冲爷知事不知,冲爷意下如何?”冲天贼说:“这有何难?你们把铁尺带着,跟我见李大老爷。”说罢,离了班房,走上官厅,说:“上面莫非李震远大老爷么?”这一声喊,好似半空中起个霹雳,高山上猛虎嘶鸣。李雷一见,也高声说:“你敢是冲天贼铁头太岁?久闻你这颗头甚是厉害,所以叫你前来见识见识。”叫捕快:“将铁尺朝他头上着实打,自有重赏。”捕快不敢,叫冲爷自打。冲天贼接过来,认了头打了十三下,把铁尺打的如鱼钩一般。李雷站起身来,用手相搀,叫声:“冲壮士果然名不虚传,称得起英雄好汉!”说罢,冲天贼又入了班房不提。
且言冯大人用过了上顿饭,吩咐外边伺候。不一时升了三炮,奏乐升堂。大人升了公座,各官排班,一声“传李雷进见。”外面接传了一声“李雷进见。”李雷报名告进,上了大堂,双膝跪下,不敢抬头。大人道:“李雷,你怎么强占班青班洪的妻妹,可是有的么?”李雷就将金图章怀中取出,举起图章,爬上几步,放在公案。叫声:“大人,请收了图章,李雷有数句言词辩明。大人,若不容李雷辩明,也就情甘一死。”大人道:“有何言词?快快讲来。”李雷叫声:“大人,只因大人差李雷查办七省叛党,内有仇人买嘱班氏弟兄,平空陷害,真乃空中楼阁,石上栽桑,只求大人收了图章,另选他人去办叛党。李雷可免其害。大人在省内耳目甚长,亦难逃大人的洞察。”大人闻听,心中到底护蔽着他,想此事并无证见,秃头状子难以具实。叫声:“李雷,你今收了图章,且回公馆,自有定夺。”李雷起来,又收了图章。大人又叫江洋大盗进,外面传将下去,冲天贼等八人告进。李雷又往大人下了一跪,说:“望大人格外施恩,冲天贼实是李雷家人,恳求大人从宽一二,不可治罪。”说罢起身,奔公馆而去,吩咐家人在此等候审过。如大人放了冲天贼,引他入公馆相见。家人答应。
且说冲天贼上来,大人点过名,便问冲天贼:“你是李府书童,怎么逃出做强盗?从实招来。”冲爷会意,便顺口回道:“大人在上,小的是自幼就在李府,因学些武艺,当日保护李府家眷挡过强盗。如今强盗挟仇扳害,望大人笔下超生,朱衣万代。”大人见他言语切实,并无虚词,当堂开了刑具释放。冲天贼有家人带他去公馆见李雷,这边大人把七个大盗问了几句,着旗牌官押赴市曹。一时炮响头落。旗牌缴令。大人又叫带原告班青班洪二人,上了大堂,不由分说,每人三十大棍,差捕役解回原籍。三人只得忍气回转山东,下回自有交待。
且言李雷家人将冲天贼带到公馆内,见了李雷,谢了活命之恩。李雷说:“壮士贵庚了?”说:“十七岁了。”“家中还有何人?”说:“只有某一人,父母皆亡,手足雕零。”李雷一阵酸心,说:“我娶亲二十载,今年三十四岁,并无子息。我有句不知礼的话,意欲收你做个义子,不知壮士意下何如?”冲天贼一听,连忙跪下说:“恩爹请上,待孩儿冲天贼拜见。”李雷说:“孩子,罢了。”拜毕,坐下用了酒饭,写了告辞的禀,启辕门传递。着人收拾起身。李雷冲天贼赶上牲口,回转溧水。后人有诗赞冲天贼:
生性原来知自强,声闻江北把名扬。镇铁奚心难抵档,威赫惊人太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