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红楼梦 - 第 14 页/共 17 页

林良玉、贾琏也就走开。不知贾政到衙门里办的什么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林绛珠乞巧夺天工 史湘云迷藏露仙迹   话说贾政因同衙门堂官两人告假,又有几人出差,不能推辞,一早就到衙门,却有几桩事情到刑部里候审。贾政不放心单叫司官问,便选了两位能事的司官跟着自己一同问供。先叫司官们审过,遇有问不中肯的,自己也问几句儿,就开发了几件。又带上数起,一起是民人倪二赌博赢了流丐张华,张华身边有银,上前抢夺,彼此扭夺之间,张华跌毙,被张华的母舅访明了同赌的一干人,跟查明白,告发到官。贾政问定了误杀,倪二便钉了拷扭,押下去。一起犯官,是李御史弹劾平安州,一面弹劾,一面得了他的货贿,许他料理复官。后来平安州不能复官,经手的家人呈告出来。贾政恐怕委屈了李御史,细细审出中间过手的,却是李御史的家人谎骗,就将家人从重治罪,李御史只拟一个烟瘴充军。又一起是放帐的西客聚赌,被兵马司拿住,西客倒反殴差,不肯到案。贾政也恐差役滋扰,细细地问他,就点起名来:王公茂、孙茂源、叶隆昌、王大有,原差王胜、李得功,问他们为什么结赌、殴差。才晓得他们因为有两位部员老爷放了外任,要想放一个对扣转票的狠帐,故此先托人去勾了他的亲友来赌,访问这个出京的官儿有老亲没有,身上有别帐没有,就便许他们的抽头。那些中间人,嫌他太狠了,这班西客就拿出旧帐来给他们瞧,说是哪一省哪一位统是这样的。正在看着,就被差役进来连赌具抢在手里,以致殴差。贾政本来很恼这班人,又看了这本帐,有多少京官外官,通被他们盘剥得可怜见的,就大怒起来,各人重处了十板,追出各契,光着身递解回原籍去,将契上的本银三百余万,写字与各人约定,一年内,将原借本银送齐到京,造一所日下通济会馆,凡是京员出身,赴外省之任统给盘缠,此项银两发交前门外各银楼存息,京官有借贷的,只交六厘的息金,如归不起,中人代归,就有外官出不得京的,也照着借给他。满京城见贾政办此一事,无不称快,外省也尽传扬。那王公茂等四人带了一身棒疮回到山、陕去,也实在的一场春梦,只有赤脚雇工而已。贾政回来,把这一件得意告诉林良玉、曹雪芹说:“这班放帐的西人实在可恨,放了帐祖宗似的同着走,监着坐。人家到任,也就无般百样地闹到人家,动不动还要告张状儿,实在可恨。今日的办法,也算惩一儆百了。”   曹雪芹道:“尤妙在这个日下通济会馆,只是主持他也难。”   贾政道:“我只合着六部堂官,一部管二月便了。”   曹雪芹也说:“很好,这么样将来出京的官儿,省了多少磨折。”   贾政生性公正,又是遇事十分用心,真个的声名日起,彻于九重。这圣神之朝,做臣下的尽了一长,传达天听,不比那前代标榜习气,要待科道交章论起来。贾政这样居官,就一岁九迁,朝野也都推服,反为他是个椒房之戚,升转倒觉得迟了些似的。贾政心里头刻刻临深履薄,总说过分了,恐怕福薄的人儿承载不起。又说,自己还荫着祖宗的好处,到了自己身上,到底积了什么功行,可以留与子孙。俗语说得好:“上等的吃祖宗饭,中等的吃本身饭,下等连子孙饭也一个人吃完,我而今自己也不知吃哪一宗呢。”   众人见他这个光景,谁不敬爱他。且说贾宝玉因仲妃之故,住在宝钗房中,玩得了不得,宝钗也很厌烦。宝玉又将小哥儿玩儿,玩得不知轻重的。宝钗尽着推他往黛玉处,黛玉又撵了出来,只得赖在紫鹃房里过了几夜,仍旧要到宝钗房中来。宝钗再三推他,宝玉只说林妹妹撵得慌。宝钗笑道:“罢了,我送你去就是了。”   宝钗同宝玉净了浴,就一同的走到潇湘馆来。黛玉却往栊翠庵去了。宝钗就同宝玉走进黛玉房来,替宝玉脱了衣,藏过鞋袜儿,教他上了床。躲在竹夫人背后,用纱被儿遮着,悄悄地下了帐子,放了压帐竿儿,照着原先一样的,叫丫头们不许说出来,就抿着嘴笑回去了。又走过来隔着窗笑着告诉宝玉道:“宝兄弟,我明日一早晨来瞧你们。”宝玉道:“是的了,宝姐姐你好好地回去吧。”宝钗回去,笑着告诉莺儿,便道:“林姑娘也推得干净,把宝二爷撵得慌,你想想今日晚上,不知宝玉要闹到什么分儿。”莺儿笑道:“咱们且清净几天,林姑娘今日晚上也够她闹的了。”   到次日早晨,宝钗果真的过去,带着笑,摇着手,不许人通知,只在窗儿外听着他们。只听见他们两个说话,像是起来了。宝玉道:“妹妹,你到底要告诉人,我们从小儿那么样好,谁也赶不上咱们,怎么样你回转过来不理我?罢了,恨是该恨的了,怎么听见我死去了也不肯转一个念儿,咱们拿个良心出来,你自己总要实实在在地告诉我。”黛玉总不则一声,宝玉就去拉扯她。黛玉就恨起来道:“我的祖宗,而今是凭你怎么样的了。晚上那么样闹人家,这会子早阴凉,饶着我罢了,还要闹。”   宝玉道:“可怜见的,谁这会子再来闹你。你只要说我死了你怎么不动一个念儿。你不说我只攥着你这个手断不放。”黛玉就发起恨声来道:“祖宗,我告诉你,我坐的功夫儿原不小,已经通过了三个关,差不多成上来了,前世欠了你的债,拖我下了这个苦海子,你还问呢。你往后同宝姐姐闹去吧。”   宝玉道:“罢了,你而今心上到底可还有我这个人儿?”黛玉只鼻孔里笑一笑,不言语。宝玉尽着问,黛玉笑道:“什么而今不而今,算心上有你便怎么样。我告诉你,我恨不能心上丢完你,寻我的旧功夫做去呢。”   宝玉道:“好妹妹,你再也不要糊涂了。我从前因为别了你,妄想成佛作祖,真个要做和尚,几乎送了性命,才晓得这些异端邪说,到头没有着实的下落。你想那些三乘佛经,总说的一个空字,这便是如来佛教人的真言,说是一个空,叫人走实路的意思。我而今同你在一块,我就是真仙人登仙界了。不要说现在的富贵尽着咱们快活,就往村野里去,再则往深山远水的地方去,同你挑个菜儿,打个鱼儿,倒也百分地快活不过。我还有一句话,一个字,只讲一个情字。我生也为的你,死也为的你,就想上天也为的你。你也是生也为的我,死也为的我,单则想了个仙人儿做就要丢下我,你到底丢得下丢不下?劝你从今以后除了我一概儿统不问吧。四妹妹也立志坚得很,而今也跟上了大姐姐,好一个仙人儿,难道不算得一个仙人?”   宝钗只管听,只管笑着点头儿,听到此处,忍不住笑出来。黛玉笑道:“不好了,亏我没有说什么,宝丫头做了个沿壁虫了。宝丫头怎么鬼张鬼智地不走进来?”宝钗笑着进来道:“林丫头你没有说什么,不过自己招认着而今是凭宝玉怎么样的了。”黛玉就赶上去要拧她。急得宝玉连忙横在中间解劝开了。黛玉笑道:“宝姐姐,你是个道学先生,动不动要说孔圣人的,怎么样忘记了《礼记》上的‘将上堂,声必扬’呢?”宝钗笑道:“可知道‘内言不出于阃’,这阃以内的人原是大家听得的,你只不要说出个听不得的话儿。”   黛玉面上通红了,臊得了不得,就使劲儿啐她一啐。宝钗恐怕她猴急起来。就笑道:“好妹妹,咱们不要闹了,有理不打上门客,咱们且讨个凉茶儿。”   黛玉道:“宝姐姐,咱们倒也要讲个明白,你那里就算有了孩子,怕的他闹,这么个天气,咱们就不是个人儿,怎么样趁我不在家,哄着宝玉人不知鬼不觉地藏在我床上,现在有他三位姑娘们倒不去招他,单则要闹我,你还有什么办的?”   宝钗笑道:“宝兄弟,我倒要问你,你昨日晚上怎么样地闹她,叫她恨到这样,你告诉我。”宝玉就跌着脚笑得了不得。黛玉真个的急死了,一则恨着宝钗,二则怕宝玉说出什么,就赶上去,扭住了宝钗,说道:“宝玉,你不来闹宝姐姐,我一辈子不理你。”宝玉也真个的赶上来闹她,急得个宝钗千妹妹万妹妹,再三地央及讨饶。黛玉再三问:“宝丫头,往后还敢不敢?”   宝钗只笑着不肯说。忽然间,薛宝琴走进来,方才散开了,也还笑一个不住。宝琴尽着问,三人谁肯告诉她。宝琴道:“我今日来访你们,是大嫂子叫我先来的,说是她随后也同了众妹妹过来,她正往姐姐那边去了,不知姐姐已经过来。”   正说着,只见李纨、李纹、李绮、邢岫烟、史湘云、喜鸾、喜凤、香菱、平儿一齐进来,都说是李纨约来的。李纨为的是七月七了,好做一个乞巧的雅集儿。回过了上头,王夫人说:“这是你们后生家的玩儿,我们老拙的人乞了巧也不中用了。你们尽着玩儿,我也要来瞧瞧呢。”   李纨就去问宝钗,宝钗已经来到这里,故此一群人一总进来。李纨当先说起,先把个宝玉喜极了。黛玉道:“大嫂子,你且请晴姑娘过来问问看。”晴雯就上来道:“大奶奶,咱们奶奶三日前就吩咐下了,瓜果供碟儿,统办得停妥,这会子再不用费一点子心,连送各处的巧果盒儿都已摆好在那里。”   李纨笑道:“我们这个林丫头,还有什么不到的,二十里先落蓬,无大无小的,人家总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上办的。就这一点子玩儿,就见她的才情,真个的好一个麻利孩子。”黛玉笑道:“好嫂子,不要夸得过分了。”姊妹们就说说笑笑起来。宝琴便与探春下围棋,史湘云观局,李绮、喜鸾、邢岫烟、平儿四家打马吊,喜凤、香菱、李纨、李纹、晴雯五家抹点子牌。一会儿,晴雯有事情走开去,便换上宝钗。玩了一会,只见王夫人叫几个老婆子抬了一乘竹椅子,带着琥珀、鹦鹉、彩云也过来,大家扶了进去。王夫人就便歪在炕上靠着波罗麻的靠枕,小丫头子拍着腿。王夫人笑道:“你们斋供的好仙人儿倒在这里开起赌来,怕的织女娘娘叫牛郎来拿赌呢。”   宝玉笑道:“太太瞧见了,单没有我同林妹妹。”   王夫人笑道:“你倒推得干净,若是大姑娘是个头家,你就推不干净呢。”说得众人都笑了。王夫人道:“你再三地请姨太太,姨太太不肯过来,难为你又叫紫姑娘去,倒底过来不过来?”   黛玉笑道:“讲明了,不过来便叫宝玉去,再不来,甥女自己去,再不来太太去。”王夫人笑道:“实在请的爽快。”只见紫鹃进来道:“姨太太也来了。”真个薛姨妈走进来,大家请了安。薛姨妈笑道:“咱们老拙的人儿,织女娘娘就要给个巧,也巧不到哪里去,咱们大姑娘的巧劲儿也巧极了,把织女娘娘的巧库儿也盗完了,还要乞什么巧儿。”   黛玉笑道:“继妈夸得继女儿太过了,不要宝姐姐不服起来。”   宝钗笑道:“这个巧上我也尽着让你罢了。”   黛玉道:“难得老人家喜欢,还是谈谈呢?还是入了局,玩一玩?”   姨妈道:“我倒要老入少年队的,同他们玩一玩。”   王夫人笑道:“是了,咱们也不要另拈坐,拣着个忠厚的下家坐便了。”   姨妈道:“只怕这一班少年将军,眼明手快,合着几十张牌在桌单上,瞧也不用瞧,只拿眼睛,瞧着了上下家的脸色呢。”   王夫人笑道:“我们倚老卖老的,怕不得这些。”   薛姨妈就替了香菱,王夫人就替了宝钗,宝钗也坐在旁边扣底看醒。那围棋马吊也照旧地玩起来。小丫头子四面站开了,将鹅毛扇轻轻地换班打着,只送些新鲜莲子加薄荷冰糖的温汤儿、杏红茶儿解渴。薛姨妈带着眼镜,仰着面看看手表,总看得不清爽。又回转头来望望窗儿,说道:“大姑娘,那洋帘儿纱扇只怕蝇子进来是去不得的,你把那两竿讨人嫌的长竹林叫人支开些,人家闹不清,在这里它还来一晃一晃的搅人家。”众人统笑起来,黛玉就叫人支开去。薛姨妈重新将眼镜向鼻梁上支一支,说道:“这才好呢。”   众人在潇湘馆里玩了一天,太阳将要尽了方才散局。黛玉叫紫鹃算着,输了王夫人、喜凤,马吊局输了平儿,棋局输了探春,并起来做中秋东道。散了局,打起洋帘,大家走到院子外四围曲栏砌方砖的大花胜上,望得碧天万里,有几搭五色彩霞,那西阁之西绿杨影里早透出新月一钩。黛玉就叫把供果供碟、玻璃灯摆设起来,人面香烟也轻轻地扑着。众人都把蜘蛛盒儿,一个个供上去,也有金丝银丝的,也有雕漆的镶金的,都贴上个记认,将彩线穿了九孔针,小锦包儿裹好了,放在客人的盒儿上。李纨就将怜爱线儿拿出来。王夫人笑道:“这是什么典故?”李纨笑道:“问宝兄弟。”宝玉说道:“这在《西京杂俎》上说,七月七日,姊妹们临百子池头,拿五色彩线彼此相牵,但牵着的人儿不拘着谁,都是相怜相爱的,就叫做五彩怜爱线儿。”王夫人笑道:“倒有趣。”姨妈道:“咱们老人家也来绕几转儿。”   宝玉真个的笑着走上来绕这两位老人家。众人笑得了不得。宝玉又去绕别人,黛玉、宝钗都啐起来。宝玉笑道:“谁还不疼着谁呢。”一绕就绕到晴雯,晴雯笑得要跌。姨妈笑道:“我真该过来,谁知道有这个乐呢。”   黛玉道:“本来乞富乞寿给两位老人家。”   宝钗笑道:“这一个说好话的,赏她什么?“众人笑着,只见一群鹊儿飞到竹林子上,尽着的 喜鹊,喜鹊。”宝玉道:“你这个头顶上的毛儿,通被织女娘娘拔掉了,你还叫什么。你这么跑得快,敢则塌了桥,湿着牛郎的鞋袜儿,怕他打跑到这里。”王夫人笑道:“好个傻小子,你看咱们的芝哥儿还要笑你呢。”李纨道:“这群喜鹊也来得奇,不要咱们家又有什么喜事来。”王夫人道:“人心苦不足,得陇又望蜀。咱们而今盛到这个地步。你老爷天天说的过分了,只求恩典,当一个清闲的差使,咱们还想什么喜事?”姨妈道:“这府里的兴旺,谁也赶不上,我只敬服你们刻刻地求忠求孝,积德行仁,真个的日日种些福田,那收成也算不清了。”   正说间,只见外面贾琏赶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恭喜太太,咱们老爷升了户部尚书,那府里大老爷也升了吏科给事中了。老爷、大老爷已经打点办谢恩折子去,侄儿还要到那府里去呢。”贾琏说完便走,宝玉也跟了出去。这里王夫人等欢喜,薛姨妈以下具各称贺。王夫人道:“瞧瞧那合子内,咱们今日乞的巧谁的多,”   黛玉道:“本来该明日开来,且瞧瞧看,可有什么在里头。”一会子,大家打开来,除了王夫人、薛姨妈、史湘云、平儿不曾供,那紫鹃、莺儿的蜘蛛丝通满了,探春、李纨、李绮、李纹、喜鸾、邢岫烟的统是网了个冰纹玫瑰界方块、长方块儿,晴雯的网了两朵芙蓉花,宝琴的网了几朵梅花,宝钗的网了一朵牡丹花。独是黛玉的蜘蛛不见了,网了些云丝儿,中间网了个“仙子”两字,清清楚楚认得出来。黛玉十分得意。王夫人以下个个称奇。黛玉就叫,将这些蜘蛛儿送往稻香村豆架边放生去,一个不可伤它。王夫人就拉了薛姨妈到上房去了,一同住下。贾政一到五更就约会了贾赦入朝谢恩。贺客往来也很热闹,到任办事,足足忙碌六七天。宝玉也在外面跟着陪客、谢客。林良玉、姜景星也过来相帮。一日午后,黛玉正自一个人坐在潇湘馆里,忽见贾政走来,黛玉连忙迎进去,贾政就在堂中坐下。黛玉送上茶来,贾政喝了一盏。黛玉打量着贾政有什么话商议,又见贾政满面的愁烦。黛玉就问道:“舅舅,敢则打算着什么事情?”贾政点点头道:“是呢,真个的为难呢。”   黛玉只问:“什么为难?”贾政道:“咱们家世受天恩,说不尽那昊天的罔极,真个做臣子的就能够肝脑涂地,也报答不上来。而今又到了这一步地位,我就做梦也没有想到。天高地厚,哪里尽得寸忱,我到衙门里自己也尽着巴急,只要拿出个良心,不敢丝毫欺隐;果然精神,巴急不上,再据实陈情便了。只是一件事情,谁知户部衙门除了例上的俸银,还有许多饭食银,这个如何使得。我要奏缴了,碍着众人,又说是九重都知道的;若是一样的受这银子,不说我的身子洁净不肯沾一点泥儿,想到上头一个天,心里如何过得去,真个的为难。你每有过人的见识,人统不如你,你替我打算打算。”   黛玉道:“若说这项银子果然圣上不知道的,倒也不怕碍着什么人,定须奏缴上去;若是果真圣上知道的,就领了也使得。不过舅舅的生性再也不肯,甥女倒有个愚见,就将咱们这一份散与司官老爷们,叫他大家天良办公,一发的清廉勤慎,岂不更好。从前原思为宰,将所得之粟,依了孔圣人散了邻里乡党。咱们这项银子究竟不是例上设立的,也是半私半公的款项,不便散给亲友,舅舅散给属员也是圣上到小臣的恩典,岂不两全。”   贾政听了大喜,道:“好孩子,说得我如梦方醒。”  贾政听了大喜,道:“好孩子,说得我如梦方醒。”就拉了黛玉的手道:“好孩子,你怎么不做一个男子汉,咱们做一个同堂官儿,大家报答圣主。”黛玉道:“甥女只是个打量的话儿,要请舅舅定见。”贾政立起来道:“谁还夺得你这个理。”   就喜喜欢欢地去了。黛玉想起贾政为人实在地清忠骨鲠,算得一个公正大臣。这样做官,真可以配得上天恩祖德,就是待我,也要算一个知己。我既不能超凡出世,索性做一个男子汉,或者效力疆场,做出那卫青、霍去病的事业,再不然也赶上李白、王维,不叫宝玉这种孩子儿戏似的,就压了天下英雄。倒叫我做了个女孩儿,索性做木兰从军、曹娥救父,也还豹死留皮。若汩没在绮罗队里,实在地悔气。枉说了刘牢之酷似其舅,我只好做一个幕府参谋,也亏他敬服我如同畏友,往后我只是成他的美便了。云妹妹原向我说过,还有列仙的根基,不拘今世来世,只要看自己的功行。我只能劝舅舅大大地干几件仁民泽物的事情,只怕也还走得到旧路上去。黛玉正在出神,不防旁边站一个人,呆得木头似的。原来黛玉叫袭人取一件月白实地花绣的夹衫儿来换,正遇着贾政进来,袭人就拿了衫儿站在旁边。贾政去后,黛玉就坐下出神,没有看见她站在那里。原先早晨头宝玉也同袭人顽了好几句,问她有小琪官没有。又说你从前原说过你哥哥要赎你出去的,吓得我那么样。又说你从前便要不理我,而今又这么样。又说难为你,还替我做活计儿,又说晴雯补的那件雀金裘,好好地替我收了,今年冬天我天天要穿的。又说我元宵时到过你们家里,你拿果子给我吃,而今你们家还住在那里吗?又说那一条大红汗巾子配了对了。   袭人也悄悄地应了几句,打量着黛玉都听见了,故此不理她,吓得什么似的,站在那里。谁知黛玉却并不曾听见,思量的也并不是这些。黛玉瞧见她这番光景,想起自己初到老太太房里的时候,一块儿赶着叫姐姐,一路下来也过得很好,又是送东西看活计,好不过的,就是使了个暗算,也是她来探过口气,自己说出东风西风的话儿,故此顺了宝钗那边去了。今日这样光景,也怪可怜见的。黛玉倒也十分过意不去,站起来换过纱衫儿,就拉她过来,道:“袭人姐姐,我刚才想着些别的事情,就忘记了你站在这里。咱们从小儿的姊妹,你不要拘着的生分了我。你不知我心里也疼的你,诸凡事儿,你替我操了心,我就舒展得多少。好姐姐,你替我坐下了,咱们谈谈心儿。”袭人哪里敢坐。黛玉道:“必定拘着,我就恼了。”   袭人只得在小登上坐下了。黛玉就同她谈了好些旧话儿。袭人见黛玉待她这样,益发感激。黛玉又批了两处银号,叫蒋玉函管了。也叫紫鹃、晴雯大家过来,谈了好一会。宝钗、宝琴就走过来,商议到凹晶馆去,等到晚上大家看月亮,黛玉也喜欢。果真天晚了,姊妹们大家聚起来,扶着栏杆,看这个水月精神。真个的天高月小,云尽风轻,只将各人的衣衫儿飘得悠悠扬扬的。众姊妹大家走近来,单不见了宝玉。宝钗道:“这个淘气的,才在这里,又躲到哪里去了?”   只听见对岸曲槐树下鸡啼起来。李纨便说:“不好了,这些老婆子收得不干净,把稻香村上的公鸡跑到这里来了,多早晚它自己还会上宿去呢?”那鸡只管乱啼起来。黛玉笑得了不得,道:“大嫂子,你不要给小孩子哄了,谁家的公鸡会这时候啼。你听听,不是宝玉的声音么?”众人听一听,都也笑将起来。探春、喜凤就绕过去,将宝玉捉回来了。宝玉只扶着栏杆,笑作一团。探春道:“今日月光也很好,我们今日大家学着宝哥哥捉迷藏。捉着了,罚他弄个半夜餐,要他亲手自造。捉不着,就立在这里,大家叫他出来。”   宝琴道:“好则好,这个大观园大得很,咱们只不许走上凸碧堂,穿出后院去。谁就先躲起来?”   喜凤道:“让我摘些兰花叶儿抽长短,长的先躲起来。”众人都说好。真个做了长短叶儿,除了李纨不肯,探春先去藏起来,藏在桥底下没水的地方,大家叫了出来。李绮藏在芭蕉叶里,喜鸾藏在李纨背后,宝钗藏在大松树下藤萝里,晴雯藏在书橱背后,宝玉叫紫鹃、晴雯送在桂树上,黛玉扮了老婆子蹲在茶炉边,背着人遮着面,紫鹃躲在老婆子的帐后头。大家寻不着,叫了出来。单是平儿躲在镜屏后,被李纨捉出来。又是各人捉住一个史湘云,捉到半路,通不见了。到了栏杆边,好好的一个史湘云,立在那里笑,众人要拉住了问她,史湘云就踏着水过去。众人绕过来,跟着她走到潇湘馆,尽着问她。史湘云只笑着不言语。众人见他衣履毫不沾湿,越发地敬爱她。众人都说要平嫂子亲手造一个半夜餐。平儿笑道:“自己呢却也造不出什么好的,前日刘姥姥送些香芋过来,倒也香得好,爱吃不爱吃?”探春道:“说定是手造的,谁爱吃什么香芋儿。”宝玉忽然忆起一节,就拉住了黛玉的袖子闻一闻,被黛玉打开去了。探春笑问:“二哥哥这又是什么呢?”   宝玉笑道:“我们另有个香玉的笑话儿,你们不懂得。”黛玉只怕宝玉说出什么来,说道:“到底大家商议吃什么,好等平嫂子好动手。”   宝玉道:“也罢了,要她推辞不得的,还是小荷叶汤吧。”   宝钗笑道:“你又被老爷打了,又想喝这个汤。”   探春道:“原也好,况且银模子儿通在平嫂子那里。”众人都说好。平儿就叫人取过来,真个的同着柳嫂子们自己动手。黛玉道:“这却当不起了,今日月亮本来好,咱们大家来玩玩,多做些,除送了上头去,也送些书房里,也送些我们那边,等良大哥哥、姜姐夫大家尝尝。”   众人都说好得很。一会子人多手快就做完了,收拾干净,慢慢地送上来。大家高兴,看看月亮,多也喝了些。兰哥儿又叫人进来,添了几碗出去。大家再说笑一会,方才散了。到了明日,大家走到上房,说昨晚的有趣。王夫人道:“娘娘已经封她真人,你们往后该敬她,称她个史真人。我们一家子也都伏着她的庇佑。”史湘云只笑说道:“太太,不要理他们谝哄。”   王夫人也明知她仙家的玄妙,不便说破她。谈了一会方散。这黛玉心里本来敬服史湘云,又是初心不改,总要学道修仙,便即跟了史湘云到栊翠庵去,粘住了她,要传播修仙要诀,湘云只笑得了不得,黛玉直到跪求起来,湘云由她跪着,益发大笑。黛玉恐怕她日间不肯传授,就叫青荷、素芳立刻将卧具携了过来,惹得宝玉赶过来抢夺。黛玉生气,将宝玉撵出去。湘云笑道:“二哥哥,你不要着急,待她住两夜没有什么想头,自然自己回来。”   宝玉哪里肯信。黛玉便叫紫鹃、晴雯过来拉二爷到怡红院去。这宝玉偏不肯往怡红院去,只自一个人往潇湘馆,黛玉房里住下,还几遍的叫人来栊翠庵请黛玉回来,又托史湘云催她回去。惹得史湘云将黛玉百般嘲笑。急得黛玉自己出去关了庵门。宝玉也就无可奈何,权且孤眠独宿。这黛玉便在栊翠庵住下了。那边潇湘馆里却闹出一件笑话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栊翠庵情缘迷道果 潇湘馆旧怨妒芳心   话说林黛玉住在栊翠庵粘住了史湘云,要她传授修仙要诀。史湘云只管笑,哪里肯说。到得点上灯用过晚饭,黛玉连翠缕、素芳也支开了,就百般哀求她起来,说道”   好妹妹,你只可怜见我一片苦心,你若许我,用刀子割肉刺血自己表白我也肯,我实实在在志心学道,不愿堕落红尘。我的根基虽不如你,我今世里也没有什么罪过,就算前事孽帐未清,也许我改悔补赎,我看《神仙通鉴》上,原有修成之后再补足功果的。只求你慈悲心上传了我吧。你若肯传了我,你的师恩就比做我父母一般,我愿一辈子做一个孝顺徒弟服事你。凭你要叫我怎么样都肯,只求你哀怜些儿吧。”说到此,差不多眼泪也落下来。湘云笑道:“凭我叫你怎么样也肯,果真的?”黛玉道:“千真万真。”   湘云笑道:“你用心听我传授,我只叫你跟了宝玉去睡吧。”   黛玉道:“好妹妹,不要这样取笑,人家这样哀求,你反这样取笑。你再不肯,我就在你面前寻了死吧。”   史湘云大笑道:“林丫头,你那些寻死作活只好吓宝玉,如何挟制得我。若再在这里闹我,我就眼前变一个小戏法,教你忘了臊,自己寻宝玉玩儿去。”吓得黛玉不敢言语,倒反陪起笑来,道:“好妹妹,是的了,我知道你的利害了。我也没有什么求你的法儿,只求你怜我,一个女孩儿没爹没妈,死死生生,受了无数苦恼。自己明心见性,不肯堕落红尘,就是玄门功夫,也曾志心体认,无奈根基平常,劫数魔头来了。如今身在污泥,心如水月,也还一灵不昧,晓得生死关头,你就算我做了鸟兽草木之类,罪过它也想成形,给它指点,只就这点子上,求你动动心吧。”   史湘云道:“我也被你闹得厌烦了。林丫头,我而今告诉你:不是我说你根基平常,论起你的来历,原与我差不多,只是你的魔劫重些,今世里断不能走上这路,只有勤积功果,以候天缘便了。大凡玄门上的功夫,须做到哪一层,方指引他哪一层。为什么不许一总传授呢?这件事情,总须做足真功,瓜熟蒂落,逐关自然过去。若一总说了出来,做的人没有走到这一步,先望那步,只这一念不纯,当下坐功,便无效验。所以半途而废的,半中间失了真师,无人指引,便用尽了千般辛苦,终究不得成功。若根基上有这个缘法,就便灵心自悟,不遇真师,到了交代换功,自有真仙来引,你怎么说没有真传。我告诉你,履蹑乾兑,你也行出实效,怎么会生出魔障来。你若不信,你再跟着我坐起来,有用没用,你看你自己的心就相信了。”   黛玉听了,真个跟了史湘云也打坐起来。可怪,黛玉清清醒醒,打扫净了心地,按着旧功运用,一些不效,而且横七竖八总触起宝玉来。又像从前,梦见册子的那一夜光景,真个一毫无二。却不好意思告诉史湘云,只有自己悔恨不提。且说宝玉独自一人在黛玉房中和衣就枕,哪里睡得着,心里也就想出许多头绪来:“从前我同林妹妹小时候大家谈谈禅机,也不过斗些小聪明儿,就如唱和诗词,借此陶情怡性。到了林妹妹过背后,我只想往天上去寻她,故此出了神似的要想成起佛来,也便恍恍如有所得。谁知被那妖僧妖道拐骗着迷,几乎送了性命,亏得老爷救了回来。当时只侥幸得了性命,不想还与林妹妹夫妇团圆。谁知回到家中,非但林妹妹回转过来,连晴雯也一同回转。林妹妹反又着了迷,要学道修仙,同四妹妹打成一路,那一副铁石心肠还了得。我又不知怎么样运气,天也教她顺了转来,真个的三生聚首。如今好好地忽又想着修仙,跟了云妹妹坐功夫。她这性情怪僻,谁也不能劝转她来。她若果真着迷,便怎么好。”   宝玉想到此处,就翻来复去,越发的睡不着。起来又想起:“黛玉只听得紫鹃、晴雯两个人说话,从前坐功的时候,连她两个人也劝她不来,而今还叫谁去好?”又想起:“这件事,总要云妹妹不理她,她就自己退了转来。近来云妹妹倒与袭人好,我且叫袭人去悄悄地告诉云妹妹,这便千妥万妥。”   宝玉想定了,便下床来,一个人开了房门,来到袭人那边去。袭人已经关了房门。宝玉便往窗户外张看,只见袭人还在那里一个人坐着,像是呆呆地想着什么事情。宝玉便伏在窗外低低地叫一声:“袭人姐姐。”袭人吓了一跳,便道:“是谁?”宝玉道:“是我。”袭人道:“宝二爷么?”宝玉道:“是的,快快地开开门儿。”   这袭人自从跟了黛玉,每每防备着宝玉闹她,一则怕黛玉醋意,二则怕晴雯口齿尖利,传扬开来。虽则丈夫蒋玉函时常劝袭人与宝二爷相好,说道:“你我夫妻两个服事宝二爷,无分彼此,我们前后也受他多少好处,你再不要在我面上存半点子疑心,你若要在这个上疑忌我,不是夫妻情分了。”   袭人见蒋玉函真心,倒也并不疑忌,也将黛玉、晴雯的话告诉他,说:“我而今若有一点子落在她们眼里还了得!”蒋玉函便叫袭人瞒了黛玉、晴雯悄悄与宝玉好。袭人却是胆小不敢,只管摇头。所以人后人前十分留心躲避。黛玉、晴雯也猜她的意思出来。这一晚黛玉住在栊翠庵,袭人正在思量,恐怕与宝玉分说不清,哪晓得宝玉却正到了窗外,而且夜又深了。袭人十分怕是非,就说道:“林姑娘现在栊翠庵,什么时候了二爷走到这里,请二爷好好地回到房里去,有话明早说吧。”   宝玉也知道她的心思,又见她可怜见的情形,一时间倒将要她告诉史湘云的话忘了,忽然间触起前情,定要与她叙旧,就说道:“你要不开了门,我就卸了衣站在这里凉着。”这袭人虽与宝玉外面疏远,心里却照旧顾恋,一闻此言,心里就疼着宝玉,也将黛玉、晴雯忘记了,只说一句:“小祖宗何苦呢。”一手便开出门来。宝玉一进去,便关上门,拉住她低低地笑着,告诉她一定要叙旧。袭人本来水性杨花,又是幼交情重,如何不依。宝玉自然也将求史湘云的话告诉她了。天色将明,袭人便即惊醒,强将宝玉推了过去。自己就起来,梳洗毕,赶到栊翠庵伺候黛玉。黛玉一夜未睡,却也起身了,看见袭人赶早来到,也猜出她洗清的意思,转不料宝玉真个的在她房里过夜。黛玉便笑一笑,说道:“夜里有事起得早。”一句话恰好打着袭人心坎里,眼圈儿就红起来。黛玉倒也不会意。袭人便慢慢地走过一边,暗想道:“神明神明,利害利害。”   袭人只等得黛玉到议事处去了,方走到史湘云床边。史湘云坐了起来,拉袭人坐下。袭人方才将宝玉求她的说话告诉她。史湘云只管点头,就道:“你去告诉二爷,叫他只管放心,住几天就回来的。”又笑着摩摩袭人的肚子说道:“昨夜可曾怀一块小宝玉?”惹得袭人臊得了不得,还恐怕湘云先知告诉了黛玉,故此一见面的时候说出起早的言语,袭人就坐不是立不是的,倒将宝玉真个闹她的事告诉湘云,央及她道:“我也是无可奈何的顺着他,史姑娘替我遮盖着。你是个活神仙,如何瞒得你。”   湘云笑道:“我哪有功夫管你们这些闲事。就是林姑娘,刚才这句话也是随口的,你也不必存心。你只防着晴雯便了,她那嘴头子什么似的,肯顾人家的臊!”袭人谢了史湘云,就回潇湘馆告诉宝玉去了。那边林黛玉在栊翠庵住了三五夜,用的功夫毫无影响,只是闷闷不乐。史湘云说道:“你而今不怪我不传授,你也死心踏地了。有人望你得紧在那里,还不回去。”   黛玉也不肯回。湘云等在上头的时候,悄悄叫宝玉来,看着素芳、青荷移了卧具过去。晚上又自己送了她过来,宝玉喜欢得了不得,也不敢取笑她,只如新娶远归一样。送了史湘云出去,便绸缪燕好起来。袭人已经同宝玉歇了几夜,见黛玉回到潇湘馆,心里怀着鬼胎,又怕宝玉孩子性情,替他好了一番,在人面前弄手斗眼的,就说肚子疼,头也晕晕着,在房里躲闪了好几天。黛玉倒也并不疑忌。好容易熬过几天,可以换班出去,便有蔡良家的上来换班,袭人便要出去。谁知这个换班里,却闹出一件话把来。原来黛玉治家精细,凡百事都有一个规条,只就袭人所管的衣服首饰,每天换班的时候,除了封过的衣箱不点,其余首饰箱匣,上下首饰须逐件检点交代。在蔡良家的下班的时候,袭人便说:“蔡奶奶,不要劳神了,将钥匙交过来吧。”到袭人下班的时候,蔡良家的便道:“咱们拙笨的人儿,倒要逐件检点检点,蒋奶奶你却不要存心。”   谁知袭人今日下班偏有几件交代不出的首饰。原来贾环近日瞒着父兄在南城外瞧戏听档,合了贾芸,串些私门,拉下许多欠帐,滚不过来,只得与彩云商议。彩云也不能替他设个法儿。贾环张罗不开,差不多有人闹上门来,无可奈何仍旧要彩云打算。彩云便想出主意来,告诉环儿道:“我想起从前琏二爷过不去的时候,曾同琏二奶奶商议,向鸳鸯姐姐借出老太太的物事,来典当银子使用。而今袭人姐姐现在林姑娘处管了首饰,怕不比老太太多了十几倍的金珠。你只求求她,或者有个算计。”   贾环说:“这个打算好是好,只我不好过去,就求你替我告诉她,说几日内一定赎还她。好姐姐,救我一救。”彩云就过来告诉袭人,正遇着宝玉同袭人说说笑笑的。宝玉见彩云来,便无精打彩地走出去,袭人也害着臊。彩云便坐下来,将环儿这些说话告诉她。袭人听了,却就为难起来,便道:“彩云妹妹,我告诉你说不尽的苦处。我这个同事蔡奶奶,一到换班查得精细。倘然三爷过期不赎,露出马脚来,叫我怎么样。不说呢,自己过不去;说出来呢,又牵连着三爷。可怜见的,我是个什么人儿,什么分儿,刻刻谨饬,还怕站不住的。便算林姑娘度量宽宏,你知道,有一个伶俐牙齿的人儿同我不对劲儿。况且我自己弄空头已经不清楚,中间还连着三爷,也连着你。”   彩云听了这番话,就冷笑起来,说道:“三爷呢,分儿也平常,我也是看不过的意思,我今日却多了这件事。你呢原也为难,罢了,我就回复他去便了。”   袭人看她光景如此,像有些怪她,一则怕她在太太面前言三语四,二则她现今撞着了宝玉的玩笑,不要为这件事又弄一个冤家出来,便拉住彩云道:“好妹妹,要便有一个主意,三爷只告诉我要多少银子,等我叫我们男的打算给他。”   彩云道:“三爷呢原也只要五百两银子,不过立刻就要,等不得寻你姐夫。你若果真肯救他的急,你只将物事借给他当了,便将当票先交还你,你先叫姐夫早晚赎来,随后等三爷有了银子,连本利还你姐夫,岂不两便。”袭人就依了,就将手饰一匣借给彩云。彩云便交贾环典当开发。果真的贾环亲自来谢袭人,交还当票。这总是黛玉在栊翠庵住的时候,彩云往来设法成此一件事情。袭人接了当票,原想叫蒋玉函去赎回,又为了宝玉刻刻闹她,一面又防黛玉看出心烦意乱,故将此事忘怀。直到蔡良家的换班上来,陡然间忆起此事,慌得手足无措,只得拉了蔡奶奶背地里悄悄告诉她说:“彩云姑娘是太太身边人,实在无可推却,权且应酬,我而今没有别法,只得求你老人家暂时包涵些儿。等我出去了,一定赶紧着先叫我们男的赎了出来,悄悄地送进来交代。我原也十分为难,你老人家不信,便问问彩云。”   蔡良家的听了这番言语着实迟疑,一则也为的彩云是太太身边近身的人,二则平日也受过袭人夫妻的孝敬,便道:“蒋奶奶,你好没主意,你跨进这个门,眼睛还认不出这个主子是什么材料儿,她寻常时的恩典那么样宽,若有什么过犯落在她手里头,谁也架不住。你怎么担了别人木梢,闹出这个空儿。你就碍着脸回报不得,你怎么不推到我身上,等我出个头儿,这本帐难道是你一人管的,不许我出个主意?而今你便走了,弄到我身上,不要说拖下去,就是明早送来完全无迹。将来闹穿了,我也不得干净。告诉你,咱们姓蔡的是一个干净人呢,不替人拉扯什么,谁怕谁呢。你而今已经闹了这个,要说我就叫出来,平日的情分何在;要说替你担着,我也算不上来,又拉什么太太身边的人在里头,总也到不得我们姑娘耳朵里。而今便怎么样,只等你明早罢了。”   袭人脸上被她说得红一回白一回,只得再三谢了,应承了明早必有,便上去回明了下班,走出园去。一路上想起:“从前是宝玉身边第一等人,除了宝钗也没别人赶上,便黛玉也用心周旋,真个在荣国府里还怕着谁。当时不论金珠宝贝说有就有,要使便使,宝玉总依,稀罕这三五百银子。怎么一着错,满盘输,现世现报,落在黛玉手里,弄到而今连这一点子事情,也受这老婆子的恶气。”又想一想:“她呢也古板了,也怪不得她。林姑娘那么细心,忽然间想着什么簪儿,说要就要,叫她也难,林姑娘的规矩还了得!我只有明早取来,赶紧交待就完了。”便一路凄凄惶惶,抹眼泪到家。看见蒋玉函免不得将家常事说说,就将此事告诉他,要他赶明早赎出。谁知蒋玉函听了,倒反疑心袭人与贾环有什么隐情起来,便冷笑一声道:“爬不上高枝儿也罢了,钻到草地里闹把戏。”   袭人听了,恨得要死,就罚神睹咒地哭泣起来。蒋玉函便道:“我也不跟着,我们戏场上的赌咒鬼听得很多,敢则你这几天内当真贴着封皮。”恰好袭人也与宝玉好过,又不便说出来,只有痛哭。蒋玉函也生气厌烦,就自己睡去了。那一夜袭人的难过,自不必说。要想寻死,为什么不早死,赶上鸳鸯。到了天明,蒋玉函下床叹了一口气道:“串得好戏。”又道:“好眼睛。”又道:“张三郎吃人参,倒贴些本儿便了。”一直走了出去。真把袭人气得要死。又想起从前跟着宝玉在怡红院,宝玉一句重话也没有,借影儿给他几句恶话,他就费了多少招倍,这些轻薄语言,哪有一字入耳,只管呜呜咽咽地哭着。谁知蔡良家的赶早叫臻儿来,说:“蒋奶奶,立时立刻进去,说句要紧话。”   袭人益发急得要死,只得就托臻儿到上头去告病,求蔡奶奶告几天假,所有蔡奶奶的话都知道了,断断不误事的。蔡良家的听了很不耐烦,要不言语,怕黛玉忽然查问出来;要上去回明,到底碍着彩云。也听得小丫头们说说笑笑,装点宝玉闹袭人的光景。想起他这个人原是宝二爷的第一个旧人,虽则跨上了别的船儿,回转来分儿还在,宝二爷这两天又同她好了。我若一时间说穿,怕的她不吃亏,我洗不清。只恐怕她合了彩云,叫太太合了宝二爷寻我的不是,这就招架不来,我也只好缓着。就一面抽空上去伺候,一面着人催她。自己空了也来袭人屋里坐索。只见袭人正在床上哭泣,不等蔡良家的开口,就眼泪鼻涕的将蒋玉函这些话说出来,又说:“我已打发人催过彩云,也没回信,这便怎么好?”倒弄得蔡良家的没法起来。正在为难,上头又来叫她,蔡良家的连忙上去。为的什么事情,原来赖大的孙女儿许与王元的孙儿,林之孝、蔡良为媒,择日行聘,先来告诉下帖日期。黛玉心里很喜欢,就叫赖大家的站在旁边,说了多少闲话,又叫到青荷房里赏饭,说她老人家牙齿通没了倒硬朗会吃,只拣肥烂的劝她吃些。柳嫂子连忙送上鱼肚炖老鸭、酒焖火腿、糖笋松鸡、云和海参、生野鸡丝炒挂面、蘑菇杏腐、燕窝屑焖蛋,连些小菜点心,摆了一桌。这老太婆抹抹眼睛,逐件地看一看,只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青荷便扶她坐下来。柳嫂子便道:“赖老太太,咱们奶奶敬你年高,喜欢你的讲话,叫我收拾些吃得动的物事,我也收拾得不干净,你老人家不要笑话。也是备着上头用的,不过挑几件肥烂的过来,你老人家且尝尝看,配得口配不得口?”赖大家的只说道:“了不得,了不得。”为她是晴姑娘的母亲,也很敬她,便道:“柳老太太不嫌我老丑状儿,同着青姑娘坐坐,领领主子的恩典。”   柳嫂子笑道:“告诉你老人家,我这会子正忙着,改日自己作东,屈你老人家便了。”   青荷笑道:“赖老太太,告诉你知道,内外百十席饭食菜点,通在这位老太手里发付。你老人家脸大,这位老太特地过来,这会子她正忙得很呢。”   赖大家的道:“呵唷唷,柳老太太快些治政去吧。”柳嫂子就得意洋洋地去了。   黛玉一面叫碧漪磨墨,香雪执笔开帐,将赏赖大孙女的首饰开出来。先叫开六十五号文奁内,取梅花金托底东珠宝簪一对,菊花金托底碧霞牙犀宝簪一对,紫金累丝凤一对,珠颤须金蝙蝠一对。再开七十三号文奁内,取大珠二粒,编珠二挂,鹦鹉画眉笼珠串四枝,各色晶子珠一盒。再开一百四十八号文奁内,取攒金锁一副,攒金镯一对,响金镯四对,镶金猫儿眼宕环一对,珠环一对。再开一百四十九号文奁内,取金戒指十二对。另单交晴雯发绸缎纱罗绫衣料二十套,花粉银二千两。帐已开齐,只等蔡良家的上来。蔡良家的走进园门,得了此信吓得魂不附体。赶忙进来看了单子,还亏得袭人借出之件不在里头。按定了心神,逐件查出,摆在书卷盒内,托了过来。恰好赖大家的也吃完了饭,嗽过口,抹了脸,拄个拐走了过来。黛玉就将这些东西给她瞧,又叫她到晴姑娘处去领了对牌,去取领缎匹,只拣心爱的花样取。这赖大家的就千辞万谢。黛玉道:“你这个孙女儿原也好,不说她的人格儿、针线儿,连写算通去得,只就上春头你身子不舒服,她那么服事你,就见得这个孩子实心。告诉你,你们这个老亲家小名叫孝顺哥儿,待他的爹妈很孝顺呢。他而今上了这些年纪,他老人家说起爹妈还掉泪,怪不得孙子也孝顺他。你的孙女儿过门后,只像服事你的光景服事他,你们这个老亲家还不知怎么样爱呢。”   赖大家的道:“奶奶,感不尽你的恩典,咱们当奴才的,养下一男半女,通是吃着上头穿着上头的,前生前世修得好。遇着你这位老人家,两府里的奴才,谁不沾你的好处,家家供着你长生位,点香烛念佛才配呢。咱们这头亲事,原也仰攀些,也亏你老人家吩咐了。不瞒你老人家说,咱们当奴才的虽则小户人家,养个女儿也一样的娇生娇养,从小儿梳头教生活,周领成人,只想嫁在近邻,长久地来走来走,也叫她到人家去讨公婆的喜欢,帮夫做活。不瞒你老人家说,昨日晚替她讲到二更天呢。”   黛玉道:“你尽管放心,这孩子到人家去谁不喜欢?你不要为这喜事自己过于劳神了。”赖大家的道:“好奶奶,咱们年纪上了,眼花得什么似的,哪里拈得起一个针儿。这些零碎事瞎说瞎说罢了。只求你老人家给个脸;光辉光辉,肯到咱们的破园子里瞧一天戏就够了,我只要求准了你,再往上头求太太去。”黛玉很喜欢,就道:“多谢你老人家,来是一定来的,只是到了回九日期,请了太太姑娘们大家同来吧。”   这赖大家的就欢喜得很,跪下去谢。黛玉连忙自己扶住她。赖大家的就领了赏,将许多物件叫跟的小丫头托着。黛玉又叫人搀扶她到王夫人那边去了。恰好平儿过来,黛玉就同平儿进房里去坐。平儿只悄悄地告诉了黛玉半天,正不知讲些什么话,素芳、香雪等也避开。只有蔡良家,听见黛玉要到赖大家去,倘然要用袭人借出的首饰,便将如何。心里十分着急,又出去催逼袭人。未知可能讨转,要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兑母珠世交蒙惠赠 捣儿茶义仆效勤劳   话说蔡良家的听见林黛玉应承了到赖升家去,恐怕查用首饰,显出袭人借当的事情,心里十分着急。幸亏日子还远,只好快快地催她赎了出来,遂即偷个空闲又往袭人家催去了。这里平儿在黛玉房里悄悄细讲,原来就说的贾环。平儿悄悄地道:“大姑娘,今日来告诉你,不为别的,你的耳目原也长,你前日请琏二爷过来查查环兄弟,琏二爷随即出去查查,果真的闹得不像样了。这几天咱们府里恍恍地也有些人知道,单则瞒了上头。琏二爷倒臊得很,说一个兄弟管不来,倒等大姑娘察访出来,而今饥荒也多得很呢。”   黛玉道:“我呢同着姊妹们在里头,也不知道什么,只是两个月来瞧他失神落智的,我就叫人悄悄地查,他的牲口车子长久不在家,也叫三妹妹留着心,也说他乱得很。他又不当什么差使,上头又没有事情使唤着他,他忙得那么着,不闹饥荒闹什么。你且告诉我,他近日到底干些什么事情。”   平儿道:“告诉你知道,你不要气坏了。原是芸儿这个没料儿的,从前琏二奶奶在日贪他些小物事,闹进府来,往后也闹出无数花色儿,叫咱们琏二爷咬牙切齿不许他跨进这条门槛。他就没法子弄了,就勾出这位爷去,往前门外听档儿。”   黛玉点着头笑道:“是了,他开手这空心大老官怎么上场呢?”   平儿道:“说来也气死人,他跟了芸儿这个没料儿的,先到本部书办人家去,不知编什么谎,诳了几百银子。”   黛玉惊骇道:“这小子该死了,咱们老爷连分内的饭食银也不要,也分给司官老爷们,这小子反到书办那里谎骗去,该死该死。”   平儿道:“他两个得了这个手,就闹得大了,在什么档儿下处租了房子,也弄些铺设,遇空就去听小曲玩儿,干儿子认了无数。”   黛玉就啐了一啐。平儿道:“还闹呢,他两个还到下瓦子三里河去嫖娼。”   黛玉道:“这个我倒不信,我也留心查他,晚上倒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