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红楼梦 - 第 16 页/共 17 页

按下黛玉寻思袭人的事。到明日早晨,府门里悄悄地你说我说,渐渐地扬开来,也传到王夫人耳朵里。王夫人心里本来有些顾恋袭人,听见这个信儿,愈觉得埋怨黛玉。唯独彩云听见了,逐日间心惊眼跳。那时候渐渐地近了年边,这帐房里的事务好不繁琐。到了紫鹃、晴雯、莺儿三个人弄不开的时候,黛玉竟自己到议事处去,有时也在那里吃饭。亏的黛玉这个人五官并用,出出进进,井井有条,也都是三日前预先准备。虽然百事交加,理得一清如水。也为了袭人不上来,叫莺儿代了她的事情。紫鹃、晴雯没有副手,故此就自己出来,也请平儿一同帮着照应。当日正在议事处发帐目,忽然听见外面喧传进来,说道:“老爷吩咐,快些兑三百两九七平整包元丝出去。”   黛玉就拣了兑现成了五十两一封六封付了去。随后周瑞赶进来道:“不好了,三爷闹出大饥荒来了。”黛玉等便赶到上头,一齐跟了王夫人出去,在屏风后站着张望。原来贾政在部里回来半路上见几个人围着一辆车儿,见贾政轿子过来,一个人就跑上来跪着,拉住轿子叫喊救命。贾政吩咐到该管的地方衙门去。这个人说道:“这个是大人府里的事情,现有大人的少爷在这里。”贾政便喝:“是谁,快叫上来。”   原来正是贾环、贾芸。贾政也气昏了,便问什么事,说是债负。贾政便喝叫一总,押了府里去。到得进了府,贾政就在头厅出轿,传喊叫的人上来问他,这个人说:“小的姓卜,叫做卜源昌,开过药铺生意,前两月三爷同一位少爷来说府里要用药材,都是麝香、肉桂、郁金香一切贵药材。小的回说小店没有。三少爷再三拉了小的到药料行赊去,还叫小的自己雇车,跟着他送到那位爷宅上。小的又跟定了少爷,瞧着进这个府里,说定十日后付银。到今分厘没有。小的是个浮店,招架不起,现在这个客人遇着小人,小人真个的没命了。”   那一个客人也跟着说。贾政也气坏了,倒问贾芸。贾芸只得说有的。所以贾政立刻取银开发那起人去了。贾政便气得什么似的,带这两个人到书房里去,喝令跪着,便叫贾琏。贾琏上去,先被贾政痛喝了一声,就叫贾琏问他两个,药材也驮了,不知闹得怎么样,喝叫他快说。他两个便哑子似的只管磕头。贾琏也没法,停了一停,便回贾政道:“他这两个便打死了,如何肯说,除非叫芸儿的小子王猴儿上来。”   贾政便喝令快叫。不一时,王猴儿叫到。这猴子一十九岁,一头蜡子,又缺嘴唇,倒也刁钻古怪,为的跟了他两个闹,也戴一顶海虎帽,混一件狐皮紧身。贾政喝叫剥掉了,先给他一百鞭子,不许叫。这猴儿两手抱着肩,只管颤。贾琏便喝他从头直说。王猴儿便一一二二的说出来,倒也一盘帐背的清楚,从彩云借蒋奶奶的当物,偷太太的金珠,三次偷帐房的银票,各店铺赊帐借当,及听档瞧戏嫖娼押宝,又喝醉了同酒店主儿打架包医,闯寡妇被街坊灌尿,也同老西儿汪姓争风打架等事尽数说完,就磕个头说:“只这个,再没有了。”   贾琏喝叫他滚吧。这猴儿沿出门就跑了。贾政气得几乎跌倒。贾琏慌忙扶住。兰哥儿、宝玉也赶出去扶住。里面王夫人等吐舌惊骇,只管摇头。黛玉心灵,怕的彩云寻死,就叫鹦鹉、素芳去看住了。贾政定了一会,就喝叫拿绳大棍来,一口气喝叫捆起来。林之孝等怎敢不依。贾政跌着脚喝叫重打,就打了二三十下。从前打宝玉时,那些门客还敢上来,而今观贾政气得不是路了,又且内眷们都在屏风后,谁敢上来?贾琏、宝玉、兰哥儿只望了贾政哭着磕头。贾政也不理,还喝叫打。王夫人就赶出来,贾政一见王夫人,就踢开家人,抢了棍自己打。王夫人赶近前,那棍子越来去得狠。环儿的一条绿绫裤血已渍透,起先还叫着喘着,到此声息将无。贾琏、宝玉、兰哥儿就哭着死命地抱住棍子。王夫人便哭哀哀地赶前去抱住他。贾政哪里肯歇手。屏风后都推黛玉、宝钗出去,两个也就去。黛玉便上去扶了贾政,贾政方才退到椅子上坐着,只管喘。王夫人便站起来,哭着指了贾芸道:“环儿这个没料儿的不用说了,不是你勾引他,他怎么闹得这样。咱们府里也没有薄了你,你怎么起这个心,没天理的,良心儿丧尽的。”贾政便气吁吁地指着黛玉道:“大姑娘,你你替我问他。”黛玉先叫贾琏将贾环抬了进去,便冷笑道:“芸小子,我先替你讲。你不说‘三爷你年纪也大了,也是老爷的亲生,怎么不管事,倒让着琏二爷’,又是‘三爷你不是太太生的’,又是‘林婶子霸定了,她霸定了,咱们偏闹’,是不是?有没有?”这贾芸吓得魂也掉了,只管磕头。黛玉便回贾政道:“咱们祠堂里,也不要这个子孙,祖宗见了也惹气。问他什么,逐便了。”贾政也点点头。贾琏怕的贾政惹气,喝叫:“芸小子滚吧!”   黛玉说:“替我站住!咱们不算你贾家子孙,算你平人,讲你从前欺着琏二婶子,死了要卖她的巧姐儿给人作妾,该死不该死?你把府里的尼姑哄出去混帐,该死不该死?你在老太太孝服里,聚人到荣禧堂花赌,又往那府里花赌,该死不该死?你坏老爷的声名,去哄骗书办,该死不该死?革你出姓,轻些儿,你自己讲!”   贾芸就碰得满头血,只说得该死。黛玉便说:“滚出去死吧!”贾芸也沿出门跑去了。王夫人便将前日告诉贾政,贾政回护的话提起。贾政也将自己金珠走失不查说出。亏得黛玉、宝钗解开。贾政便道:“大姑娘,怎么帐房里九百两一票遗失也不查?”   黛玉便将上簿的话回明。贾政不信,黛玉便叫人取来,果真的出进簿皆记了。贾政问上他支簿上什么意思。因这一问。黛玉就当着众人说出一篇大议论来。黛玉道:“咱们这两府里也饥荒得很了,甥女的意思总要将旧底子全个儿恢复全了,便那府里也一样恢复齐全,秉公分析。所以甥女一个人情愿包顾两府。等那两府的旧产,有进无出的长起来,恢复旧局,那府里便按人分析。这府里只提出宝玉单分给,环兄弟、兰哥儿两房也还要判一个长次嫡庶。甥女自己的,便上面事奉了舅舅、舅太太,下面就留给芝哥儿。这便是甥女为人一世,依着舅舅说的替母亲尽一个孝道,也不辱没了林氏的祖先,给人家好说一个还娘的女孩儿。而今记在他支簿上,不过日后分析提出便了。”   当下里里外外的人听了,无一个不真心叹服。贾政也不觉站起道:“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可敬可敬,我家祖宗有福,我总依你,遂你的愿便了。”   黛玉见贾政的气儿略平,便叫人悄悄地请林、姜、曹、白四位过来,替贾政散闷。叫贾琏、蔡良押着贾芸清楚环儿的未了,自己便同宝钗劝了王夫人进来,也劝王夫人不要难为了彩云,惹她寻死作活。王夫人却为从前贾政年下饥荒,要寻房基里物事,推说没有,反问李纨、宝钗借当,而今体己的金珠反被自己丫头偷去,也对不过贾政,也对不过李纨、宝钗,所以深恨彩云。虽则黛玉、宝钗苦劝,怒气不平。王夫人便道:“我三四个月不见袭人,彩云说她忙得紧,不能叫她,她倒去问她拉扯。”   黛玉心灵,立刻悟了怡红院彩云之慌,就说道:“彩云说前日袭人进来,还是太太叫上来的。”王夫人、宝钗齐声说道:“奇极地了。”当下你一句我一句,又将袭人到王夫人处,编排黛玉一节辨明。王夫人道:“不好了,实在是一个狐狸精了,这袭人可不委屈死呢,怪着这孩子上吊。”   也有叶妈跟在后头,笑道“那一天蒋奶奶进来讨这个当物,急得什么似的,走到蜂腰桥栽了一交。跌缺了一根玉簪儿,头发通散乱了。亏得我扶起她来,替她挽了头发,她就送了我这根簪儿。”就拨下来给众人瞧,果真的兰花瓣儿碎缺了。黛玉一个人心里就彻底透明起来,想道:“真个的袭人也委屈死了。”   这王夫人进房去就开了首饰橱,一一查看。宝钗、黛玉、探春也来查,不见了金镯二对,金戒指一盒,玉斋戒牌二块,珠串四挂,大珠一粒,晶子一盒,湖珠一十二挂,珠记念一串。橱里的物事儿也乱乱的。王夫人气得慌,便喝:“叫这狐狸精过来!”   就叫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着实的打了一顿,就哭着的撵到从前秋桐住的房里。巧巧的环儿也在对门,众人倒也好笑。黛玉便悄悄的叫平儿去着人看守照料他两个。黛玉便回潇湘馆,着实将蔡良家的数说了一顿。便叫青荷带了人参银子去安慰袭人,也全个儿告诉她,叫她挣得起快进来。这府里上上下下通说,老爷这一顿打得好,洗清了多少人。蒋玉函也全无疑心,又见林奶奶打发近身的姑娘出来,前后一总说开了,又叫她快上去,觉得他的妻房很有脸面,也将袭人十分奉承。又是焙茗跳出跳进,逢人告诉道:“天理天理,从前环哥哥害得宝二爷打那一顿,一报还一报,今日也照依着还债,倒上了些重利儿,臊脾臊脾。咱们当小子的,瞧着也乐。”众人也不驳回她,只笑道:“咱们瞧她乐得什么似的,不要给环哥儿听见了,揭她一个短,拿她做一个王猴儿。”   这件事虽则过去,贾政总不开怀,又同王夫人彼此存心,偏是年下近了,反不大见面。宝钗、黛玉也就拉着探春、李纨商议起来,宝玉也和在里头,跟来跟去。黛玉既不恼袭人,也就不恼宝玉,渐渐地依先和好起来。也就过年祭祖,及请年酒,忙忙碌碌,闹了两个多月。可怪贾政、王夫人执意彼此不肯交言,也曾请了薛姨妈过来,有意无意的对释。却苦的贾政道学性足,王夫人又是古执的,在薛姨妈面前彼此虽则说话,倒像个客气的人儿,应酬一两句便了。这李纨、探春、黛玉、宝钗等就想不出一个方法儿,也只得各人散了。黛玉留心叫人打听环哥儿、彩云,只见彩云扶着病服事环哥儿。众丫头都埋怨她说:“你被环哥儿误了。”   彩云道:“各人情愿,太太就撵我出去,我便寻个死。总来脸也丢完了,有始有终地要跟他。”众人都说她呆,惟独宝钗、黛玉倒说她好。黛玉度量也宽,倒也将她害袭人搬是非的不是忘怀了,反与宝钗在王夫人面前细细地劝。王夫人也为的自己丫头,渐渐解释。宝钗便劝王夫人,索性将彩云给环哥儿收了。王夫人起先不肯,黛玉帮着说,只得瞒了贾政,叫他两个一房。黛玉便与李纨、宝钗商议,这环儿他年纪也是个时候了,尽着闹也不成一件事体,给他完了亲吧。大家意见相同,便约齐了告诉王夫人,说得妥当,三个人便同贾琏告诉贾政。贾政很生气,四个人几遍去说,贾政想起来:“终究也没有不办的,又是起姨娘留下的血脉。”因此就回一句道:“凭你们吧,我通不管了。”   四个人得了这个信,就回了王夫人,逐件的办起来。就将秋桐住的原房收拾起来。那边王亲家却是一个暴发,却有十余万家私,只有子女二人,子名顺哥,女名顺娟,也是王夫人的远族,听见环儿闹也不放心,今见贾琏来议完姻,便即应允。这时候袭人也好上来了,只是害着臊,不便走进大观园中。黛玉心里十分过不去。打听得她好了,下面叫焙茗告诉蒋玉函,一面叫蔡良家的同着素芳、香雪,两辆车一同出去,千定的拉了她上来。黛玉便同紫鹃、晴雯、莺儿在潇湘馆等候着。又吩咐府里人不许一字儿揭着她。袭人也有了脸面,就一同进来,见了黛玉,噙着泪磕头下去。黛玉、紫鹃等也下泪,赶紧地扶住她,拉她同坐。袭人再三不肯,黛玉不依,五个人就一同坐下。黛玉便连根到底将彩云许多不是说出来,说道:“袭人姐姐,你也实在地委屈死了,咱们从小的姊妹儿,你也知道我上了当吧。”   袭人也将借当的差认着,说是自己不是。晴雯性直,便道:“这个呢,你原也真个不是,但则姑娘的心儿,实在恨她这个狐狸精呢。”黛玉又问她近日的饮食,拉她的膊子瞧瞧,尽管揉眼,可怜见她。从此袭人加倍感激黛玉、晴雯,也便真个的相好如初,便帐房里也去帮助。当下袭人又到王夫人、宝钗处磕头。王夫人、宝钗也安慰了多少言语,并问了黛玉相待的情形。王夫人便叫平儿去唤彩云来给她陪话。宝钗为的她已经是环哥儿收过的人,也就劝住。宝钗也同袭人到潇湘馆谈了许久方去。当时环儿的饥荒便算清楚了,倒反贾政、王夫人心里不投,有一个彼此说不出旁人也不能解释之处。不知后来如何和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林潇湘邀玩春兰月 贾喜凤戏放仙蝶云   话说李纨、宝钗、探春、平儿等因贾政、王夫人心里不自然,做小辈的千思百想没法说开,姊妹们一起商议,宝钗笑道:“我们各样也想到了,到底要寻着林丫头,她的巧劲儿很多,咱们只激着她,她一定的有什么法儿。”   李纨笑道:“她也巧极了,依我说倒不用激着她,她不吃这一箸。”   宝钗也笑着点点头。大家就去问她。黛玉也猜着他们为这个来的,就笑道:“又来议事儿。”   李纨笑道:“林丫头,咱们也不激着你,到底你还有个算计儿,若是这个上想不出方法来,也就不算林黛玉了。”   黛玉笑道:“好一个不激着,告诉你知道,算你激了出来便了。”   宝钗便坐下来问她。黛玉便道:“话是有句把中窍的话儿,单则是我只管上前也不像,这要用着宝姐姐。”   宝钗笑道:“听凭诸葛孔明点将便了。”   黛玉便道:“太太的话,老爷原也不能驳回他,老爷心里头只怕也有回味儿。老爷的话,太太也存着心,曲折讲不出。咱们只就这上圆上来就完了。只说太太为的不见了久已查出来,原叫齐咱们三个上去说:‘我一辈子惜穿惜戴,留一点子给环儿媳妇同兰哥、芝哥媳妇,做个见面钱,不料的被他闹残了。要回老爷,打死了这个没妈的孩子,心里也实在地疼,只好提醒些儿罢了。’这么着讲,怕的老爷不回心?”当下众人一齐叹服。宝钗道:“为什么用我呢?”   黛玉道:“大嫂子也近讨媳妇了,怎么说!我呢,怕老爷疑我打算出来的话儿;宝姐姐,你那芝哥还小着,你就说着,哪里算得给媳妇子讨见面钱。”众人一齐说:“真个的赛过孔明了。”   真个宝钗遇了空闲,就依着她在贾政面前说了。贾政就只管点头,一两日间便不知不觉来亲近王夫人。王夫人见贾政这样,也就渐渐解释,倒疑心谁人去说开了。悄悄去问宝钗,宝钗也不敢瞒,依直说了出来。王夫人乐得什么似的。只道:“罢了,我的心坎儿都被林丫头说穿了,咱们就同去瞧瞧她。”   王夫人、宝钗就一同至潇湘馆来,同黛玉说笑了半日,只把黛玉喜欢得什么似的。过一天,宝钗将王夫人喜欢的缘故告诉黛玉,便笑道:“也便一当两等,上头也同你释然,却也不是我编出来的。”黛玉也感谢宝钗不已。宝钗道:“上头既这么个意思,咱们做儿女的,尽着博他们喜欢才好。你这几日空闲,也上去得勤些。”   黛玉点点头,真个跟了宝钗,约了众姊妹不时上去,也玩玩牌儿,说说笑笑。王夫人便道:“为些不相干的事情,闹过一冬,直到这个日子才觉得清清净净的。你们大家也商议些玩儿的事情。”   黛玉便说:“太太,爱什么玩儿?”李纨道:“猜定是不爱瞧戏。”   王夫人道:“虽则这几个女孩伶俐,实在的这个戏文也烦极了,就上了新戏也不爱瞧。”   宝钗笑道:“咱们且商议定了,再来回复太太。”   众人谈了一会,就到宝钗处商议。原来是贾政吩咐过的,因为宝玉被僧道拐骗,故此僧道都不许到府。也为的马道婆作怪,凡是三姑六婆不许上门。那铁槛寺、散花寺、馒头庵等处,虽则依了老太太时候的年例给他,这些内眷们,一概不许到庵观寺庙去游玩,只就大观园里凭她姊妹们玩儿。所以宝钗等商议,也只在园里打算。大家商议起来,雅到种菊联句,俗到割腥啖膻,连放风筝扑蝴蝶各色的玩儿都也玩过了,还剩下什么来,若再重复起来,也没有什么情趣。探春道:“咱们不如大家斗个巧,各人堆一盆小花园,也有树石亭榭,大家聚起来瞧的哪一个好。”   李纨笑道:“真是宝玉的妹妹,手指头天天弄泥,好孩子气。”宝钗道:“咱们各人选些列文出来,也分出各样门类,合成一部书。”黛玉笑道:“这是他们翰林衙门纂修的差使。咱们常替宝玉当差,还闹这个?宝姐姐真个倒道学先生,太文了。”   李纨笑道:“我就派你献一个不文不武的玩儿上来。说得不好,咱们大家批评她。”黛玉笑道:“依着我,趁这个正二月天气,大家种些兰花。”宝钗、探春、薛宝琴都说道:“真个倒有趣呢。”   李纨笑道:“林丫头,你且说出个种兰的好处来。”   黛玉道:“我还有句话,差不多我的生日也近了,你们大家也不替我做生日,就将这分子凑起来,办这一件玩儿,连我的生日也就雅极了。”李纨笑道:“咱们瞧她管帐的心机儿,处处打算,还说雅呢,好个能员派儿。”   黛玉道:“告诉你,从来说花朝生日的女命是极不好的。咱们而今自己先说破了,从来极不好的八字,总要出一个极好的人儿,所以做这个生日偏要比人家不同些。”   宝钗笑道:“不同些,不过自己要算个国香便了。”黛玉就啐一啐道:“你便是个天下香。”黛玉这一句就说她是个乡愿的意思。宝钗笑道:“咱们瞧她嘴头子。”众人都笑起来。李纨笑道:“罢了,听她说这兰花的妙处。”   黛玉笑道:“兰花的妙处,你若不懂你也不尽着问。咱们而今先定见了种不种,果然种了,对着她讲。”众人齐声说:“一定要种的。”   宝钗道:“我倒要讲定了,也不许各人各种,也不许种在潇湘馆,要在一个公所。为什么呢,偏这林丫头千伶百俐,总要弄出顶好的压人。上年扎灯就是了,咱们也不犯着大家来朝你。”李纨道:“这么说,你就定一个地方。”   正说着,宝玉也来了,听说种兰,也喜欢的,就说:“在怡红院种去。”宝钗笑道:“是呢,倒来朝你呢。”史湘云便道:“大凡兰花的妙处,全要些风月。这清风明月又妙在临水的轩廊。”宝琴道:“这么看,一定在凹晶馆。”众人都说好。黛玉道:“是呢,真个的,兰花在月亮底下,也就有了兰韵。”   宝琴道:“不是这种花,也配不得这春天的月亮。秋月令人愁思,春月令人喜欢,照着春花,也嫌它太娇艳了,不如淡淡的映着这个花。”史湘云点点头道:“也还有贞起下元的真意。”黛玉听了,跟着点头。宝钗道:“这么说来,咱们的大观园内玩儿到兰花月亮,也算极盛的了。大嫂子,你便知道,祖宗时的精致陈设,也都要换起来。”   李纨道:“这个你倒也派得妥当,我就色色掉过便了。”   宝玉道:“连那字画也换。”   黛玉道:“换换也好。你若是挂些兰花画儿,兰花句儿,也小家子极了。”   宝玉道:“林妹妹,你瞧得我这样,我便舍得出画兰,也舍不出画月。从古名家,也只画出月影一轮,也没有画出月色来呢。”   众人都也发笑。从此,荣国府里就千方百计种出些各色各样的兰花来。偏这件高雅的花卉,顶好的倒在各银号字号,徽州朝奉、绍兴算手处觅了来,有的说丈人阿伯要没有拿去,有的说这种花出在我王老三手里。宝钗只吩咐不许用五彩盆,只用宜兴窑紫白二色,上等的另将那哥汝定窑盆栽着。盆面上五色铺匀了山泥,又叫人将布竿收了好许多草头晓露,匀匀的浇灌养着。为的兰花喜风,不用玻璃罩,全用淡雅色纱罩罩着,就防了蜂蝶蚂蚁。便有素虫、兰绿、兰虫、舌臼、点丹、颖绿、心紫、翘斜芳、大中小荷花瓣、点、月英、菊青,同那些同心、并头、并蒂的一总出名异品五百余盆,一齐分着香几香架及各色檀梓梨楠高脚架子,摆列到凹晶馆去。李纨要他月亮大,吩咐将七间卷蓬卸去,等兰花过了再装起来。为的兰花爱着风,把四面屏窗一齐上了缠菊洋帘,望去只如轻烟一抹。那凹晶馆里的陈设,也二十分精致。正中间放一张水云拥螭的羊脂白玉床;两旁边,左首放一张波斯国玛璃榻,右首放一张西洋琉璃榻;上放着香梓紫檀油楠的炕桌,还是三蓝绣花的靠枕、炕垫;冰梅纹紫檀的脚踏,一色素紫檀便椅、葵花纹虎斑木便椅。东西套间内,不摆炕,单铺了几张软脚床,挂着刷花香罗帐,预备着倦乏了过去躺躺的。那茗酒之器也全用古玩。又是正中间挂一幅赵松雪墨笔‘兰亭修禊图’,一边是黄子久‘换鹅图’横披,一边是王蒙‘读易图’横披,挂几联张伯雨集、鲜于伯机的对联,真个色色精雅,总要让这兰花的香生出来,将炉鼎通去了。当时有许多拣下的兰花,黛玉还添了无数,就亲自瞧着,在凹晶馆东首隔水的坡子上一道的栽满,倒掘去了好些芙蓉根儿。宝玉只说道:“可惜。”   李纨也笑道:“里边这样楚楚,那边真个杂乱无章了,黛玉笑道:“你们谁懂得?”宝玉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算有个兰台年年发花,供着你簪儿上带带便了。”黛玉笑道:“算是这个便了。那坡子高起,正对着一带栏杆,芙蓉开时十分好看。虽则前后的芙蓉很多,可惜缺了这一带。”宝玉嗟惜不已,便看着人去种这些芙蓉根儿,口里也悄悄地埋怨道:“林妹妹,也替晴雯忌些儿好。”   这里姊妹们玩儿这个,贾政、王夫人也走来瞧瞧。贾政喜他们玩得斯文,王夫人也说有趣。那花便渐渐的放起来。可可的过了二月初五六,天色阴阴起来,也毛毛的下了几番细雨。虽则花情快活,却是人意不欢。邢岫烟便笑李宫裁去得好卷篷。李绮便说:“瞧林姐姐求史真人叫个月亮出来。”   黛玉便笑说:“花朝的命儿不好,要这样微风细雨才配呢。”   宝琴怕黛玉存了心,便道:“林姐姐瞧吧,到了天晴得久起来,没有些雨丝儿,兰花倒不乐呢。”黛玉笑道:“你也说得太巧。”李纨、宝钗道:“她真是个惜花人儿。”   谁知初十献午,天就晴起来,到了十一那天,太阳微微烘起来。那些兰花分外开得茂盛,香也香极了。王夫人以下都替黛玉予贺。宝玉也喜喜的跳出跳进。宝钗就与黛玉商议道:“这样幽雅的玩儿,放不得俗人在里面。咱们而今日里头,让宝玉同姑夫们去赏玩,凭他们喝酒听曲,只不许做戏文恼了兰花。等他们散了,咱们只等月亮上来出去,也不吃什么,只品些上好的茶叶泉水。”黛玉道:“很好。”   真个到了十二日早晨,黛玉便艳妆了出去,家庙里拈香,拜了舅舅、舅太太,长幼上下都拜过了寿。宫里仲妃也打发人送画出来。这里贾政、贾赦、琏儿、宝玉、兰哥儿让着曹、白、章、万、杭氏兄弟、林、姜二位并程日兴等门客,都到凹晶馆赏花听曲。直到日色平西,尽欢而散。王夫人、薛姨妈只同着邢夫人、尤氏、蓉儿媳妇在内堂瞧女乐。这里大观园姊妹史湘云、香菱、宝钗、宝琴、李纨、李纹、李琦、探春、喜鸾、喜凤、平儿、黛玉、宝玉、紫鹃、晴雯、莺儿一十六人,各带丫头、老婆子,踏着月色,一群人都望凹晶馆来。一路上穿着树影花阴,也就可爱。大家瞧着身上,都像刺了墨绣花儿。那几天天色骤晴,春光和暖,也着不住小毛衣服,只穿些棉纱棉绉衫儿。这夜的月色明亮得很,天上一点云彩没有,就如铺了一片绿波。月亮旁边有两三颗明星,像着翡翠上嵌的珠子。将近凹晶馆,就有一阵阵兰花香韵飘过来。薛宝琴、宝玉走得快,先走近了凹晶馆的西首栏杆,宝琴就拍手笑道:“妙极了,下了大雪了。”随后众人走来都说道:“有趣,有趣,月亮要跌下来了。”   宝玉便走到台基中间乱舞,又叫道:“咱们快走,到月心子里来。”众人真个的依着他。黛玉笑道:“大家瞧琴妹妹好标致呢。”李纨笑道:“这月亮地下,凭你小户人家村庄里的女孩子,大凡眉清目秀的总瞧得好,不要说咱们家这个琴妹妹。从前老太太也只见她在雪地里,没见她在这个月亮下。”宝琴笑道:“大家也瞧林姐姐爱不爱?”黛玉笑道:“也瞧你家宝姐姐,爱不爱?”大家说笑,把个宝玉乐得什么似的,只说道:“为的你们不爱擦粉,替你们擦这个月亮粉便了,大家瞧瞧匀不匀。”   李纹道:“来来来,瞧宝姐姐的金钗上一丝丝的金焰,直射到月亮里。”宝钗道:“谁不是这样,就瞧你头发上,不是一圈佛顶光。”黛玉便指着树林里说道:“雕板子也没有这样清楚。”宝玉就仰着头,将两只手望上乱撩,脚下乱跳,道:“你就下来吧。”又走到石栏杆边望着水里,道:“你们瞧,它耀眼睛似的,一晃一晃引着我,怪不得李太白丢了性命要捉住它。”黛玉怕宝玉真个发呆,就拉他转来,道:“咱们大家还是瞧兰花去。”于是大家都走到兰花架子边,只见兰叶上也亮得很。黛玉叫一概去了纱罩,细细地瞧。那些兰花益发幽静,也有全放的,半吐的,放一瓣像指着人的,也有蒂茎儿绕一圈儿往上的,都像要言语的意思,也有隐在丛里像高人幽士在草庐中独坐的。那些花叶交加,总望得玲珑剔透,映在地下也好学些笔法儿。宝玉道:“怎么着费了多少心栽它,把些香韵都被月亮里的虾蟆精吸去了,就一些儿也不闻。”   黛玉道:“你不知,这个花可远不可近的,大家跟我来。”就一齐到东窗边坐下,只觉得栏杆外隔水的坡子上,一阵阵兰香悠悠扬扬地送过来,众人才服她前日的布置。宝玉道:“这个香到底有些苦意。”宝钗道:“清得很。”宝琴道:“而今人很热闹的,就说这个人红,也说红极了。咱们想起来,凡是花卉十分红的不很香,算有玫瑰花儿也憩俗,大凡清香的原有些苦味呢。”史湘云道:“譬如月亮,红了也不会明,清白两字原是连的。”   黛玉道:“这是底子里的缘故,倘若月亮遮了云,也不明。所以谢三爱一个微云点缀,倒被王道子说一个心地不净,滓秽太清了。”史湘云道:“这番议论,倒也是一个格物的见解。”   那时候月亮也直起来,众人也喝了好些茶。再瞧那兰花,又放开好些。忽见绿杨影里簌簌的响,众人骇了一跳,却是焙茗、李瑶听了宝玉的吩咐,抬了一座大千里镜来,就将架子支起。宝玉说:“是祖宗时上阵用的宝贝,咱们且拿来瞧这个月儿。”又叫李瑶提了好些收香鸟,放在兰台上,收些兰花香儿到各人房里去。众人真个的就着这千里镜望月,尽着眼力瞧去。也不过瞧得大了好些,望去一块块山石影子似的。只有黛玉看得月亮分外亲近,像是见些宫殿人影儿。问着史湘云,也只笑笑不肯说。众人也尽兴了。内里戏也完上来。王夫人叫人来催进去,只得大家转来,宝琴道:“讨人嫌的这个月亮,我快也快,我慢也慢,只跟着跑似的,不要惹我走转去追着它。”众人都笑说道:“好孩子气。”   大家说说笑笑望王夫人那边去。正将走到角门,只见琥珀过来说道:“太太说夜深了,上头客人都散了,太太也坐不住醉得很,就待上床,叫姑娘们奶奶们通不要上去了。”众人只得同到宝钗处坐了一会子,大家方才回去。到了第二日,黛玉早起谢寿毕,就走到李纨处来。方才坐定,只见素芳来说:“王大爷在外面。”黛玉就走出去,叫他进来,问他有什么话。王元笑嘻嘻的打了一千,站起来笑道:“小的有一件物事,要来孝敬大姑娘。”黛玉问:“是什么?”   王元笑道:“不瞒姑娘说,这一件物事从来没有到京的,到了京也没人敢吃他。”黛玉吓了一吓,道:“一定是什么毒物了。”   王元笑道:“实在就是河豚鱼。”黛玉笑道:“这个么,我小时候也在南边尝过的,好是实在好,不过只是险些儿。”   王元笑道:“不妨事的。就是咱们家吴老朝奉在南边来,竟拿一个大木桶,盛了江水活养着二三百尾带进京来,竟有一百多尾是活的。小的为了年纪上了,也不敢试它。这吴老朝奉带了会弄它的厨子进来,老朝奉就吃给小的瞧,小的也吃了。今日小的也蒸制了好些,大爷尝着也说好得很,叫小的过来回大姑娘,大姑娘若不放心,小的拚着老命先尝给大姑娘瞧。”黛玉笑道:“果然放心吃得,妙极的了,你就拿过来。”王元便即去了。李纨便走出来笑道:“好,这也妙绝了,咱们而今就拿它赏兰花。”黛玉道:“很好。”就叫人请了众姊妹同宝玉来。众人到了,听说这个,大家喜出非常。宝玉便道:“咱们快去吧。”   宝钗便道:“而今,我有一个议论在此,咱们从前,聚得热闹的时候,大家高兴起过诗社。此调不弹久了,就前日你们做几首青莲花诗,也算不得。想起从前的诗社,惟有菊花社最盛,诗也多。恰好而今种了兰花,古人说得好,春兰秋菊各占一时之秀,咱们今日不可不作兰花诗,也便请了鸾、凤二位同香菱嫂子一齐入社,大家评评好不好?”宝玉先跳起来,道:“妙极。”众人都说好。宝玉道:“索性我说出来吧。林妹妹从前焚的诗稿,我已经替她一齐默了出来,她这些时正在用功收拾,这件事益发打入她的拳路去了。”   李纨道:“宝妹妹的议论果然好,我还有一个省事而有趣的道理。比如从前是忆菊,而今就忆兰,从前是访菊,而今就访兰,一直排下去,也还他十二首,好不好?”黛玉笑道:“实在好。”   宝琴道:“好便好,兰却比菊难了好些。”探春道:“真个呢,这倒也是一句甘苦话呢。”李纨笑道:“而今有河豚吃了,怕不作出两句好诗。”宝玉笑道:“从前也吃过螃蟹呢。”宝钗笑道:“螃蟹配不上河豚呢。”众人都大笑起来。当下宝玉便去能请了喜鸾、喜凤、香菱过来,会齐了,一同到凹晶馆去。那时侯春阳近午,兰花十分馥郁。众姊妹便次第的坐下。宝玉倒像个书房小子似的,出出进进,捧了端砚、古墨、湖笔、雪笺过来。先将十二个题目一排儿写出。史湘云道:“而今倒有一句话,有些新入社的没有别号,各人且自己说出来。”喜鸾便说是“闻风逸士,”喜凤便说是“碧桐静友”,香菱便说是“映莲仙客”,宝琴便说是“松下清僚”。这宝玉、黛玉、宝钗、探春各仍其旧。众人公议,仍旧请李纨为主司,评定甲乙。各人就去拣题。香雪便替王元上来请示,问几时摆席。李纨吩咐交卷就席。当下宝钗先去把第一个《忆兰》勾了,题下注上一个“蘅”字。宝玉道:“又是她把第一个勾了。”黛玉便把《问兰》、《供兰》、《画兰》勾了。湘云也把《兰影》、《兰梦》勾了。宝玉道:“这种抢法,差不多好的通拣完了,等我也挑一个。”   正说着,宝琴也来把《残兰》勾了,香菱也就把《访兰》勾了。宝玉随即也勾了一个《咏兰》,随后喜鸾便勾了《种兰》,喜凤勾了《对兰》。各在题下注了一字。这班闺阁裙钗,倒也笔如风雨,两三盏茶时,也都完了。宝玉就叫香雪、碧漪拣一幅鹅黄衍波笺誊出来,各题下各注出别号。写完了,送与李纨,就从头读道:忆兰蘅芜君曾接梅花细细开,丛无香影费徘徊。行依芳草难忘去,梦到空山乍醒来。记我先春耕翠畹,溯他前度透苍苔。罗堂被径离披处,试请东风一早催。访兰映莲仙客欲求幽品度层峦,枉遇樵人告雪寒。筇杖拨雪寻径曲,筠筐行路见香难。悠若与通灵悟,清宁终仅古欢。应是严阿留绝代,傥传消息慰盘桓。种兰闻风逸士生即当门未忍锄,移根好与惜清疏。想他藤径含葩处,称尔松根放箭初。泥屑细匀丹颖茁,水华轻洒绿翘舒。只须净洗黄磁斗,差配天寒倚竹居。对兰碧桐静友下玉阶来喜见之,延俄正好挹清姿。自知性癖看无厌,任笑余痴坐肯移。餐秀尽容前觌面,袭芳休悔后相思。猗猗忽使生惭愧,忘却法缘尔许时。供兰潇湘仙子拟觌幽芳近愈遥,衡云天上望迢迢。请登玉几当湘赋,应坐纱笼抵楚骚。高见莺黄含嫩舌,珍宜翡翠配芳苕。只将沿水陈清献,欲让生香鼎篆消。咏兰怡红公子诗意逢君怕阻深,远藏岩谷孰追寻。含毫信否传高致,选韵疑于配素心。品绝烟霞难吐属,貌穷仙隐费沉吟。饶他长吉言幽露,啼眼徒怜病态侵。画兰潇湘仙子春风笔底忽回翔,落纸离披肖素芳。谁向繁中求静趣,难从空处取真香。唇脂雅配含心淡,手钏生憎放叶长。傥写灵根辞水墨,轻青嫩绿辨微茫。问兰潇湘仙子试向青客君子呼,独寻芳畹竭区区。那将山意幽来绝?怎把春光淡到无?别去烟萝宁不恨?伴些松竹可嫌迂?忘言应笑哓哓舌,许我同心调岂孤。簪兰蘅无君露谷摘下最鲜新,在月梳旁点缀匀。恰向鬟云窥静女,恍于发鉴映佳人。翠羞颜色拈来淡,玉比精神琢未真。膏沐艳香添雅韵,只怜零落枕边春。兰影枕霞旧友汛汛惊看墨荫稠,静将钗股暗中偷。生花映纸青俱尽,折叶依墙粉细勾。身为檠风对摇漾,丛因纱月两明幽。纵知色相具空处,自写清姿韵致留。兰梦枕霞旧友遥汀被处阻湘烟,春困栏边亦可怜。情澹略因云绪惹,神清也为月魂牵。都房旖旎莺惊觉,茂苑芊眠蝶栩然。一勺寒泉发深醒,懒容低亚倍芳妍。残兰松下清僚檀心瘦甚古香留,渐有微黄晕瓣头。一半春中情若怨,十分幽处态含愁。再思采采心何忍,尚见婷婷意似羞。为惜精神早加剪,尽堪芄佩绣囊收。李纨正在反复吟哦,众姊妹大家称奖起来,彼此各相推服。宝玉只说道:“你们都好到这样,实在难于品评了。”   李纨笑道:“题目呢却比上次的菊花难些,诗却好呢。我再从公批评出来:《问兰》第一,《忆兰》第二,《兰影》第三,《画兰》第四,《供兰》第五,《残兰》第六,又要推潇湘仙子为魁了,真个的春兰、秋菊都被她占去了。以下《访兰》、《种兰》、《对兰》、《簪兰》、《兰梦》不好了,末了《咏兰》又是宝兄弟了。”宝玉也拍手欢喜道:“实在公极。”   李纨道:“众人以为何如?”黛玉只笑说:“当不起的。”   众人都说:“确当得很。”   李纨道:“这‘行依芳草’‘梦到空山’一联难道不好?无奈她这‘那将山意’、‘怎把春光’二句又把兰花问得无言可对了。底下那个‘青俱尽’、‘粉细勾’也实在沉着,虽有‘唇脂’、‘手钏’巧艳之句,不能让她。那‘供’字也烘托得妙,‘残’字也出神。往后好句尚多,算来都压下去了。”黛玉道:“那《对兰》的‘看无厌’、‘坐肯移’也妙。”湘云道:“就‘称尔松根’一句也出神。”黛玉道:“那《兰影》、《兰梦》尤妙,也是个见道之言。我从前见她这个枕霞的号,就知道她离尘超凡了。”当下,众姊妹便重新的大家吟赏了一会,方才上席。都赞这个河鱼,果然是一件尤物,大家都尽兴吃了些,也吃了好些青果。李纨忽然笑道:“宝兄弟,我记起来,你从前还我一首《螃蟹诗》,而今何不补出一首《河豚诗》?”   宝玉笑道:“不过取笑罢。”就取笔写道:江千异品数鲐,万里风帆日下来。芦蕨掘残潮雪上,杨花落遍浪云开。应教橄榄堆千颗,讵惜卢醑泻百杯。莫艳荔枝登北地,有谁携此到燕台。黛玉笑道:“比从前《螃蟹诗》似乎像样些。”李纨道:“也好呢。”宝玉笑道:“你同宝姐姐也照旧作一首。”黛玉道:“先请教宝姐姐吧。”宝钗笑道:“我比他好得有限呢。”   宝钗随即口占道:妙溯鲐杨子津,江南风味擅三春。常同半苦芦芽荐,旧与回甘谏果陈。浴尽井华疑顿释,调来姜露讶何因。世间毒甚河鱼味,既饱欢娱未惜身。黛玉也口占道:芦笋牙肥纲细穿,喜看出清渊。群分燕尾方名辨,品汰鱼食谱传。融珀膏流云液润,凝脂乳滑雪花旋。漫嫌唐突西施甚,应别烟波过别船。宝玉说:“好极了。”李纨笑道:“一个诮古,一个讽今,倒也工力相敌。”宝玉道:“林妹妹、宝姐姐,我到衙门里去考都不怕,单单地怕定了你们这一班。怪不道你们代笔的,没人考得过了。”说得众人大笑起来。直说笑到下午方散。   这大观园里一众姊妹们玩这些兰花直到了二月尽边,方才收拾过去,重新在凹晶馆搭起那七间卷篷。到了三月初,环儿吉期也近了,黛玉不免到议事处同紫鹃、晴雯、莺儿忙了好几天,也教袭人帮着照应。王春人也时常问些亲事零碎,也便各色齐全,只是贾政还恼环儿不许见面。亏得林良玉、姜景星拉了贾赦同来。再三劝释,硬叫他上来。贾政还气得要打,又是众人再三劝开。从此贾环始敢上来请安,贾政也不问他什么言语。到了吉期,只得将收了彩云的话回明,贾政也没法了。那边王亲家处也慕贾家的势,费了数千金赠奁。到这吉期,一样也唱戏受贺,请客人待新妇。仲妃也遣人送贺礼出来。   这贾环之妻王氏,小名顺娟,性情倒也温良,只是面貌十分丑陋,麻脸大口,一双白花眼睛,身躯伟岸包得下环哥儿。环儿甚不得意,只得将心腹托与彩云。顺娟小家女子,谈吐蠢俗。王夫人倒也谅她,只是排在李纨、宝钗、黛玉之后,真个不配。又没见世面,瞧见不识的物事,逐件要问。惹得老婆子小丫头们暗地里笑她,黛玉等背后常拿她做个笑话儿。王夫人打量着众姊妹们都不入队,尤怕黛玉瞧不起她,就悄悄地拉住黛玉说道:“不是这样一个呢,人家也不肯给环儿。若是要教她费气力,她也还自己知道分儿,安顿稳重,你只瞧她学到那里,随时提提她便了。”   黛玉知道王夫人的意思,也就一口答应。这顺娟也还懂得,就自己在房里学些针指,不同他们玩儿。倒也跟着王夫人服侍,王夫人到薛姨妈家,也跟着走走。只有宝玉笑说道:生平慕的是女孩儿,原来也有这一个,还是做一个臭小子。”   渐渐的三月往后,牡丹开起来。各处的牡丹台遮了锦幔,挂了花铃。贾政公事也清闲,就请王亲家来会亲。排日间开席请酒。北靖王、南安郡王知道了,也要携樽过来。慌得贾政盛饰请了一天。两班文武班轮流唱戏,直闹到三更时分,方才席散。亏得牡丹还盛,才开到七八分。宝钗就说:“从前芍药开时,亏得云妹妹醉眠了,花片没有辜负她。咱们在这牡丹花上,也觉得淡泊些。你看魏紫、姚黄开得那样富丽,咱们虽不奉承它的富贵,也要体谅着春工的意思。”   史湘云笑道:“我就醉了一场,惹你们牵扳到而今,这牡丹也不要赏了。你们不知道,前日凤妹妹说,她有一件绝好的物事,等官客们不来,她就带到牡丹花最热闹的地方来,玩给众人瞧。我再三问她,她说还要等两日才有。问她什么事物,她不说。敢则我倒知道了。”黛玉笑道:“谁还能瞒过你。到底是什么玩儿?”湘云道:“自然瞧见了再说才有趣。”   宝玉听不得一声,就赶过去催着喜凤。好半日才回来,说是凤妹妹古怪得很,断不肯说,只说两日后断有的。到第三日,果真喜凤同喜鸾过来。约了王夫人、众姊妹、宝玉到锦香亭。便有丫头拿了好些竹筐过来。喜凤就叫逐筐子打开了,只见筐子里飞出无数蝴蝶来,也有芭蕉扇大的,也有碗大的,还有无数小的,也有五彩颜色各样花纹,也有浑金色、浑黑色,真个璀璨陆离,飘飘漾漾,只在花台上盘旋往来。太阳耀着,那些牡丹花也就顺着风儿颤摇摇的,引着这些蝶儿如云锦一样。宝玉哪曾瞧过,喜得了不得,只说:“谁也不许去拿它,留它在这里养小蝴蝶呢。”   众人问她哪里来的,喜鸾才说是姜妹夫问一个广东同年要来的罗浮仙蝶茧。王夫人也喜欢,就排开席来,大家吃过了。这里正在喜欢,忽然说内阁有信,传宝玉同良玉、景星。宝玉只得阻了兴,冠带而去。王夫人等不放心,就同众姊妹来到上房里来。下午宝玉回来,方知道派了纂修的书,每日五更便须赶进去办事。王夫人等俱各欢喜,只有宝玉、黛玉心里十分怏怏。随后贾政回来,将宝玉勉励教训了好些语言,吩咐他:“不知道的便请教两位姊夫,遇了前辈只管虚心,禀请一个教益,就不能在总裁面前见长,总要尽心竭力,刻刻认真。”   宝玉答应了是。又叫黛玉,每四鼓催他吃物事上车。黛玉口虽答应,几乎落下泪来。宝玉就回到潇湘馆,同黛玉谈了一夜,倒像个久别离家的光景,从此宝玉便日日进朝。这大观园姊妹们也为的宝玉不在家,无心游玩,不过彼此往来谈论些书卷针指而已。直过了端午节后,谁想贾政、宝玉又派了随驾出差。王夫人等心里益发惊慌。这孩子长得这么大了,从没离过女人,便怎么好。黛玉心里益发惊慌,倒是宝钗走过来再三地劝黛玉道:“林妹妹,不要呆了,他整日间在我们队里混,等他出去历练历练才好。”   黛玉带着哭低低地道:“我打算叫袭人跟他去。”宝钗大笑道:“林妹妹,你这个人说出这个话来,还亏告诉我,不然时天下人通笑死了。谁见随驾的官儿带着家眷走?袭人又会昭君出塞的骑牲口?你不要说了,臊死了。”黛玉揉眼道:“曹先生呢?”宝钗道:“未必肯。告诉你放心,现在跟着老爷走。”黛玉泣道:“身子熬不起些。”宝钗笑道:“游方和尚也熬过了。”黛玉也无可奈何,只与宝玉两个依依不舍。宝玉也泣道:“好妹妹,你不要在老爷太太面前说我恋着你。”黛玉只管泣着点头。到了起身之日,贾政就衙门里一直长行,叫人催着宝玉。这里黛玉、晴雯最是割舍不得,紫娟、莺儿也只背地里掩泪,独有宝钗大方。王夫人也再三拉住了叮嘱。贾琏再三来催。林之孝又传贾政的言语来,说的在打尖的地方等着。宝玉只得出门,临行还几遍地含泪儿回望黛玉。黛玉就睡了好几天不起身,惹得史湘云来笑她,说她好个修仙学道的人儿。黛玉也不能驳回了。从此时常寄信,刻刻望宝玉回来。直到七月里,父子两人换班回来,合家大喜。宝玉请了太太的安,望过了宝钗,略略站一站说几句,就奔到潇湘馆来。见了黛玉大笑道:“也有回来的日子。”黛玉笑道:“你记得从前上学回来,也说这个。”宝玉大笑。从此一门聚乐,说不尽的快活。   一日,贾政下衙门回来,王夫人问道:“下午不出门去?”贾政道:“要在家里候一位客人。”王夫人问:“是什么客?”贾政道:“前日北靖王在朝里,当面说起有一位南方先生,高明得很,姓张号梅隐,卜得好蓍,灵得了不得。性情也古板得很,不肯受谢仪,只是劝人为善。请他占卦的,他总要劝你,依着他行几件善事儿,在神前立了誓,他方才替你占卜。他也并不募劝什么财物去,只指着眼前地方上的好事情,叫你做一两件。他也无室无家,孤云野鹤,露宿风餐。你说这个人可敬不可敬?”   王夫人道:“你可曾见他?”贾政道:“为什么没有见过,浓眉凤目,大鼻方口,长方面,一部长须,雪白的,有精神得很。穿件蓝绸衣服儿,走一步真个地飘然有神仙之气。”王夫人道:“你请他占什么卦?”贾政道:“占个家宅平安便了。”王夫人道:“我有一句话道没有告诉第二人,这几天瞧着林姑娘爱吃点了酸味儿,叫琏儿请王太医去诊诊脉,说影响儿也没有。还是医家平常呢,还是真个没有信儿。你为什么不请他占这一件?”贾政点头说:“很是的。”坐谈了一会,就有吴新登通报,张师爷进来,贾政便迎出。不知张梅隐卜卦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卜兰桂 孙来缵祖 赋葛覃仲妃回省亲   话说贾政听见张梅隐进来,连忙肃了衣冠,趋迎出去,恭敬揖让,携手进来。这张梅隐是个高士,十分脱略,只说:“大人,彼此长揖罢。”就分宾主坐下。贾政知道他的《易》理精微,便请姜景星、林良玉、兰哥儿一齐出来相陪。贾政道:“先生玄理高妙,真个的阐《易》精微,合了郑康成、王辅嗣两家,方才有这番识解。”   张梅隐道:“大人高明渊博,就是列位老先生也是经师专家,在下浅见寡闻,哪里讲得出经的真意。”贾政道:“先生只不要过谦了。”   姜景星便问:“东汉说《易》之家,或以否泰阴阳各均,为诸卦包育,或以地水师旁通为天火同人,或以乾正变,自至剥;坤正变,自复至央,或以诸卦皆出自乾、坤,或以复、临、泰、大壮、、遁、否、观、剥为十辟卦,其意不过推卦而执其一说,彼此不能相通,应作何折衷为是?”   张梅隐道:“这就是宋衷、干宝、虞翻、荀爽、陆绩、侯果、卢氏诸之说,说起来也各成一理,但只推易之法,一本自然,不由他各人穿凿了以意说去。这些汉儒,虽则原本《三易》,不过拘泥了些。而今就要紧的说几条。干宝说乾初九至九五,自复来至自从来推到上九为乾值月,此本京房以卦气值日立月,并非推移相生,而干宝开以为爻,则乾、坤反受生于诸卦矣。虞翻以大壮四之五,故有孚离日为光四之九得位正中故光亨,此亦推《易》之理,但四阳四阴之卦宜有四易,此其一耳。侯果说颐卦即观初六升之九五降,此本观临而来之推《易》法。虞氏又说,晋四之初与大过旁通,则杂卦之义说条理次序皆乱矣。不过《易》之要义,乾、坤只生三画一卦,三画卦更无出于六子者,此即乾、坤生六子之法。而暮四朝三,上下四旁推得去,说作卦变,便不是了。”姜景星等十分叹服。贾政道:“先生谈得透畅得很。先生替南安郡王的令亲卜的那五卦,好灵呢。”   张梅隐道:“那是上年的事了,丰之革九三一爻变,占本卦变爻,本卦为贞,之卦为与。他昆仲两人,也没有告诉在下什么事情,在下据了卦的象问他,可是为什么庄子的事情?他说是的。在下说,这庄子要不得,四面水草,阴阳上很不利,住不得人家。况且昆仲二位同居更不好,明明的手足两人,爻词上先露一句‘折其右肱’,那变卦上打头就说一个‘征凶’,定是去不得的了。他的令兄倒依人之话,这老二一定的贪了便宜去买它。果真不上一年,可伤可伤,这也是前定。”   林良玉等越发敬奇起来。张梅隐笑道:大人,当时就有一位老先生在席间剥过在下呢。”   贾政道:“剥的什么?”   张梅隐道:“他说怎见得是水草,在下说怎见得不是。他说沛作旆,即是幡幔。在下说这个注,本来差了,怪的《山海经西荒经》内‘育沛’的沛,郭璞也说一个未详,吴任臣也还博雅,不料他倒反引了这个《易经》的注子,也说作旌旆之旆,可笑极了,还冤枉他做一个水流貌。在下只说《孟子》上的‘沛泽多而禽兽至’,沛水草名,定要算它水草,也解开了《易》义,也注明了《山海经》。”   贾政诸人听了,益发折服。就连曹雪芹也请出来同座。宝玉等真个闻所未闻,敬得他了不得。当下摆出荣国府的第一等席面款过了,贾政便盥洗了,焚起降檀真香,张梅稳便也盥漱过了,供上蓍椟。张梅隐道:“在下的善愿儿也很多,在大人府里求了两件吧。当今尧舜之世,泽及万物,哪有天照不及的地方。在下心里却有两件事情:第一,各省客死在京的人遣棺无归的很多,求大人访明他有主无主,有归无归,打算他或埋或送,还有那些年久暴露的,逐件实心妥办。第二,那些守节寡妇,尽孝穷儿,无穿少吃,求大人纠了同志起个得实惠的会儿。大丈夫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在下不能岐黄,只靠这一部易理劝善。大人到为相的时候,尽着的为国为民培些久长的气脉。这便是在下叨赐了。”   贾政就依了,在香案前许下善愿,仍旧祷告了。这张梅隐便在香案下,遵了筮仪揲起来,揲着了巽之震。张梅隐就惊异得很,道:“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