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红楼梦 - 第 10 页/共 17 页

宝玉听不得一声就走去,去粘住贾琏要这个。贾琏只得将几罐斗败的输鸡送了他。宝玉就告诉了探春,众姊妹也试一试,便大家聚到潇湘馆来。大家又将蟋蟀来斗一斗,都也高兴得很。宝玉就叫李瑶上来问他。这李瑶南边人儿,有什么不知道?便一五一十说出来。众人听得这样有趣,便各人各自的养起蟋蟀来。议定了黛玉要开栅,请李纨掌柜,便百般的查了书置了栅,金丝紫檀雕漆陈泥戗金磁罐,各色各样争奇竞巧。这大观园内连小丫头也养起蟋蟀来。最多的是潇湘馆便了。宝玉选了一个好的,替这些小丫头的咬,都被这个咬败了,就贵重得很。晚间与晴雯歇下,一会子爬起来说:“这个虫儿厉害得很。”怕它跳起罐盖儿逃走了。押着晴雯出空一个箱子,锁在箱子里,宝玉方才睡得着。谁知这个虫儿喜的是土性,闷在箱子里一夜就呆了。宝玉只好又弄了一个好的,放在屏风后楼梯脚边。到了这日斗的日期,果真请李纨过来,将各人的蟋蟀儿入了白纸封,兑了天平准了码子,情愿饶个厘头的加些花儿,议定了打了数,也分了黄旗红旗,众姊妹就先吃了饭。只听得蟋蟀之声不住地叫。宝玉道:“不要说斗,便是这个声儿就脆亮得好,宛如月白风清。怪不得古人说蟋蟀在堂,在我床下,这也是赞它的声音。这个小小虫儿,不听见它的声音如何辨它的所在?”   黛玉道:“而今要把《毛诗》上改作蟋蟀在箱了。”众人问知缘故,几乎喷出饭来。众人饭后茶罢,李纨就排起次序来。宝琴配李绮,惜春配岫烟,李纹配平儿,探春配湘云,紫鹃配芳官,晴雯配香菱,恰好的黛玉配宝玉。其余不配厘头,收进了罐子不斗。他们猜帮,斗了几个时辰,各照输赢分了花去。末了斗到黛玉、宝玉。黛玉的是个大青头,宝玉的是个梅花方翅,两个虫慢慢的出了紫檀关,李纨就将草儿赶着他。这个青大头了了关就站住了,张着两个钳儿等着。那方翅儿盘盘旋旋地走上去,宝玉尽着用草赶,方翅便上前去碰一碰,连忙地逃回来。这大青头便站起腿,鼓着翅叫个不住,李纨就拍手道:“宝兄弟输了。”众人都笑起来道:“原来这个虫儿也怕到这样!”   探春坐着笑道:“虫儿不差呢,也还碰一碰呢。”   李纨也公公道道的替他们分了花。散了局大家又说说笑笑起来。只见焙茗进来说:“曹老爷过来请二爷说要紧话。”这宝玉就连忙出来。不知曹雪芹此来为了什么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姜殿撰恩荣欣得偶 赵堂官落薄耻为奴   话说宝玉听见曹雪芹过来,连忙出去相见,彼此坐下叙谈。知姜景星因和上诗,蒙恩赏了许多珍物。而且召见之后圣情十分宠眷,就从修撰上超升了翰林院侍读学士之职,甚为恩荣。因将届吉期,托曹雪芹过来商议。适逢贾政、贾琏外出,故托宝玉转致。宝玉这些上头一毫不懂,只说道:“这也容易得很,只等二家兄回来侄儿告诉过了,自然就来谢步。诸可面商,无论至亲至好,彼此不必拘文。况且两宅接连,诸事便当,就烦致意妹丈,也告诉薛二表兄。”   曹雪芹道:“弟昨日原到薛二哥处,打算约了同来,也没遇着。今日令妹丈也去会过了。”   宝玉道:“很妥。”正在说着,贾琏也就回来。贾琏已知姜景星超升之喜,就先说道:“姜妹夫高才,不次升擢,圣恩如天,连咱们这两府里也光辉的多了。”   曹雪芹就将来意再说一遍。贾琏就道:“这个咱们这里已端整的了。”   又指着宝玉道:“也亏了我们二弟妇林表妹,里外的事调处到二十分,想来也有多少情理在里头。一则现在是自己的姑嫂,二则是嫂子的姨儿,三则是她令兄林表兄的义弟妇。还有两件……”   雪芹问哪两件,贾琏笑道:“老先生还要知道哪两件?一则是老先生为大媒,二则大媒的老先生又和我们这个宝兄弟至好。舍弟妇舍表妹敢不巴巴急急的?”   惹得曹雪芹、宝玉一齐笑起来。宝玉就说道:“二哥你不要取笑,咱们也没有交句话儿。”   雪芹道:“不要哄人。”   贾琏道:“话也没有交一句儿,我只知道男妆女扮的串戏,两个人又斗个把蟋蟀儿。”   雪芹就笑嘻嘻拉住了宝玉问他道:“世兄你扮了什么女,还要知道世嫂扮的什么男。”   宝玉赖说:“实在没有。”   雪芹笑道:“罢了,你只将世嫂扮的告诉我。”   宝玉笑道:“实在内人呢没有扮什么,无不过姊妹们玩,将侄儿扮去哄她的。”   宝玉也得意的很,就一直说将出来,惹得曹雪芹、贾琏大笑起来。宝玉道:“二哥还说咱们讲话呢,直到而今终说得一句‘蟋蟀在箱’便了。”   曹雪芹又问他缘故,宝玉也说了。曹雪芹、贾琏又复放声大笑。贾琏就将宝玉的脸抹一抹道:“你还不臊着,亏你还告诉人。”   曹雪芹道:“世兄我还猜着一件,你这个蟋蟀一定输了。”   宝玉道:“怎么知道?”   雪芹道:“你要同着世嫂斗怎么能够不输!”   贾琏道:“宝兄弟,老先生拿话打趣着你,我看你着实地臊。”   雪芹道:“你说他臊,我料他乐呢。”三个就笑了好一会方散。且说黛玉自从经手帐房,治得内外井井,上下钦服。又有宝钗的月子里事情,喜凤出阁的事情碰在一处;又是喜鸾的才情赶不上黛玉,十有八九王元、蔡良要上来回话。这两家事务也实在的烦。黛玉故意从容闲暇,要自己卖弄才情,只一早晨办荣府的事务,晚间回到潇湘馆内方办林家的事务。王元、蔡良早就伺候在园子里,差不多说到一更时分,到了王元、蔡良去后,黛玉开了房门,自有素芳、香雪、碧漪、青荷四人伏事,也并不去使唤紫鹃、晴雯。宝玉一发不便去闹她。这紫鹃也古怪,看见黛玉事烦,也在旁边帮着笔墨写算,到事情完了也就带了绮霞关门。真个主仆两人一般无二。只把晴雯一个人十分为难,要将宝玉推出去,外面自王夫人、李纨、宝钗以下都叫她且陪了宝玉,照顾他早晚的饥饱温凉;里面这黛玉、紫鹃二人又像生成是晴雯一个人该陪伴宝玉,她们两个竟像天长地久只好真个担虚名儿似的。也时常去劝劝,只被她两个着实地取笑。紫鹃取笑她还好回敬两句,偏是黛玉这个人名分儿又尊,嘴头儿又尖利,说笑一句半句着实的难当。晴雯说:“二爷的东西东抛西撂。”   黛玉就笑说:“抛掉了也没有什么奇,只不要撕掉了。”   晴雯说:“二爷寒暖不知道便卸了衣,不怕着了冷。”   黛玉就笑说:“倒不要大冷天穿着短衣裳吓人,惹得人家疼。”   晴雯说:“二爷这样闹连衣裳都闹破了。”   黛玉便说道:“怕什么,连雀金裘破了还有人会织补呢。”   晴雯道:“天气渐渐凉起来,二爷也该添件把袄子。”   黛玉又笑说:“怕没有红绫袄?单只要配全了袄襟儿。”真个也说不尽的尖酸话儿。紫鹃又跟着笑,惹得晴雯面上只是个白一回红一回的。宝玉自从听见了“蟋蟀在箱”一句,心里乐得很:“林妹妹已经同我说一句趣话儿,我正该从此进一步。”又想起黛玉的性情古怪,总要拉住了紫鹃商量。这日正遇着黛玉上头去了,紫鹃、晴雯都在那里。宝玉便同晴雯走到紫鹃房里,先把紫鹃的丫头菊香叫出去了,宝玉就关上门,掇一个椅子儿靠着门自己坐下。紫鹃不知宝玉存着什么意思,就发起急来道:“你们两个不知商议什么主意,青天白日要做什么?你们要拉拉扯扯我就喊起来。况且太太那边有事情,姑娘也在那里等着我,快些开了门让我过去。”   晴雯只笑得了不得,便道:“二爷,断断不要开,咱们这会子尽着地玩她。二爷你不用怕她喊,你爱怎么样便怎么样。你也不用听她哄,太太那边并没有使着她,姑娘也不等她去,通是个谎话儿。我替你守住门,你尽着去。”   紫鹃急起来就道:“你们真个闹,我就寻了死。”   宝玉就可怜儿她说道:“紫鹃姐姐,好姐姐,你当我什么人儿?你这么个人儿我肯闹你?晴雯姐姐看你急得这么样,她就拿话儿来吓你,你不要信她,我不过来同你商议怎么叫姑娘同我说句话儿。”   紫鹃好气又好笑地便道:“好个孩子气儿,真个这样为什么关上门,你快些开了门,给丫头看见咱们青天白日在这里做什么,传到上头去也难听得很。”   宝玉道:“怕开了门你就不肯应承了。”紫鹃笑道:“实在是个傻孩子,叫姑娘同你讲句话儿也容易,怎么要关上门?你不开了门我断不依。”宝玉真个的开了,紫鹃便走出去。宝玉、晴雯跟上来拉住道:“不要走。”   紫鹃道:“走什么?”三个人就坐下了,紫鹃道:“好好,你们两个通做一路儿。”就拿起指头来算算道:“原说是百夜恩,你们不知几千恩了。”   晴雯就啐了几啐。宝玉就央求紫鹃道:“好姐姐,不干她事,是我拉她来的,你怎么叫姑娘同我说句话儿。”   紫鹃笑道:“这也奇了,嘴是姑娘的嘴,她肯说就说,她不肯就不肯,我怎么样劝得她。”宝玉再三央求,紫鹃道:“二爷,你不要性急了,你不知道罢了,我何尝不劝过她,就是姑娘呢,也不比在前了。前日太太向姑娘说:‘宝玉近来顽不顽?’姑娘就说:‘倒觉得安静些。’昨日老爷问姑娘说:‘宝玉看书呢,也还无心情,倒不要叫他丢完了。你也警戒他!’姑娘也答应了。姑娘回到房里来又说:‘二爷的性儿爱吃生冷,怕他停了,你们也当心,我也不同他说话儿,怕他上头上面的。’又说道:‘晴雯的心孔儿也想得到,有什么照应他不过来,上头还巴巴的问着我。’宝二爷你想想,而今姑娘没有你在心上么?还说道:‘宝姑娘房里你们也常叫他过去,陪陪姨太太,不要那边怪着了。’晴雯你们想想,她有什么想不到?你要替她讲话,正正经经、斯斯文文地讲句话谈句心,有什么不依的?你若像刚才关门的形状……”   紫鹃就顿住了,冷笑一声道:“只怕不但不讲,还要闹到搬家呢,我难道不为着你们的?”宝玉、晴雯就慰谢了。宝玉仍旧托她婉劝不提。   且说姜景星到了吉期,照依宝玉一样热闹,将喜凤娶了过去。这姜景星少年殿撰,又是圣眷隆重,新近超迁。从中堂起至各衙门贺喜请酒的也不计其数,还有同年同馆的这班好朋友送诗送画分外密切,送席复席通共闹有十余天。从此,景星、喜凤女貌郎才十分相得,又是林良玉卸了责成,完了心愿,喜鸾又得姊妹同居,真个的乐事赏心,花团锦簇。外面的人倒也不替姜景星称羡,倒羡慕贾政起来,说政老爷门楣到底高,一科两个鼎甲都做了东床。又有人说道:“这算什么,他的大姑娘就是一位娘娘,一个凤胎里长不出燕雀来,况且皇亲国戚,连这两位鼎甲公也上去得快。多着这不是我攀他,也是他求我,你看北京城里富贵人家的姑娘也很多,他这两位为什么不求别人家,就约齐了同求这府里,你看他到底升得快。只苦着那个榜眼公娶过了,若是没娶过求得他一个义女儿通好。”   不说这些没见识的人,且说姜景星将回九之期适逢贾赦得了员外郎,贾政升了京畿道御史,这贺喜的又忙起来。却只得并了一天,请过酒席,黛玉的帐房一席真个十分的烦。到烦过了,黛玉回来,恰好王元、蔡良的话也不多,容易开发,黛玉便走进房来。只见宝玉正正经经地坐在那里,紫鹃、晴雯也在旁边。黛玉便叫香雪、碧漪打了灯到栊翠庵去。宝玉连忙赶过去,遮住了门坐下,就苦苦的说道:“林妹妹,我很知道你是一个冰清玉洁的人儿。就是我这个人儿,你也相信。你想想我们从小儿在一块,我难道得罪过哪一个姊妹来?偶然间或有一半句儿戏话,其实心里头没存着一丝儿的歪心。这是你知道的。我若不是这么样,我就立时立刻化了灰飞了烟,连烟丝儿通被风儿吹灭了。我只恨前生前世不曾修行着投得一个女儿身。我若能前生前世修行的好,今世里也做了一个女孩儿,我不过比不上林妹妹,我这个心却也要比上呢。为什么呢?”   宝玉说到这里,黛玉就不知不觉地坐下来了。宝玉道:“我也能够知道林妹妹的喜欢,也很知道你的厌恶,也很知你连根到底牵前搭后说不出的苦儿。”   宝玉说到这句,林黛玉就揉揉眼。宝玉道:“包管我做了一个女孩儿跟了你,不拘算姊妹丫头儿,总能够知你的心着你的意,你也不至于半点儿生分了我。怎么我就偏不能做一个女孩儿?叫你在这点子上嫌弃了我。我从小同着你一块儿的时候,你也时刻刻地恼我,我总也辩得明,我那一桩儿不记着。你为什么恼我呢?你的心里头无不过是一句话儿,无不过说:‘我林黛玉一个人连宝玉通不能知心了,还不委屈死呢!’你可是这个意儿?”   黛玉就忍不住掉下泪了,宝玉便道:“你若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不恼别人,单单地容易恼着我?但只是我自出娘胎同你见面来,没有一件事不向你辩明,单单是娶宝姐姐一节,我同你生离死别……。”   说到此,宝玉就哭起来,黛玉也尽着淌泪。宝玉道:“提起这一节实在委屈死人呢。一家子,从老太太起个个说娶的是你,临进房时还只见雪雁搀着了你。到得见了宝姐姐我就骇死了,我不打量宝姐姐害着臊,我也顾不得她,我就叫出来:‘林妹妹,林妹妹你往哪里去了?宝姐姐你怎么霸占住了!’谁也没人理我。罢了,罢了!往后的事情我也不忍说,只怕紫鹃也多说过了。我从前说过做和尚。林妹妹,好妹妹,我只不曾负了这句话呢。”   当下黛玉、宝玉、紫鹃、晴雯四个人一齐伤心起来。宝玉道:“我好容易我们两个人重新见了面,又是千难万难地聚在一块儿,又是千哀万求得这一个时辰儿剖一剖。好妹妹,你不想而今,想从前,你怎么狠心到这样地步,连一个字儿不回呢?”   黛玉一面尽着掉泪,一面也说道:“晴雯妹妹你同他去歇吧,我也被他闹烦了。”   宝玉就站起来恨道:“罢了,罢了,我枉的为人一世!林妹妹始终恨着我,说不明白了,我还要活什么,我就将这个刺出我的心来。”宝玉说着就要抢旁边小桌上的剪子,慌得紫鹃连忙拿去了,说道:“这又何苦呢,倒是闹姑娘了?”   黛玉就跌着脚说道:“你已经拖了我下这个苦海,你而今到底还是要取我的命呢,还怎么样呢?”   宝玉也知道自己错了,紫鹃、晴雯也劝他出去。宝玉道:“我好容易得这个时辰在这个地方,走是不肯走呢,还有话没说完呢。”   紫鹃就哭道:“原来二爷的话还多。”   黛玉道:“你就说,索性说完了好走。”   宝玉又掉下泪来道:“你们看林妹妹还是这个声气儿,并没有半点子怜念儿。”宝玉说到这里,黛玉也就心里头软将下来,说不出伤他的话来了。宝玉道:“你们大家叫我傻就傻,嫌我烦就烦,我也不说别的,我只要单单地说出林妹妹的心事来。你从前只恨着无家无室举目无亲的,又恨凤嫂子、袭人儿这班闹鬼的。是了,一点不错的。无不过今日看起来气也吐尽了,现世也报尽了,还有巧姐儿、袭人儿现在你手里。不知道的便说你要报复,只我一个人知道你另有一番作为,叫地下、地上的人愧死都罢了。你还有什么气儿不伸出来?无不过你便各种各样的趁心满意,单把我的心压住了,沉在九幽地底下,不能够照着你心孔里一线光便了。”   黛玉不得已,说一句道:“罢了,算我知道你不负心便了。你的话也完了,好好地替我歇吧。”黛玉只觉得说话儿太重了些,面上就红起来。宝玉听见了这句话就喜得了不得。又想,她有“好好替我”四个字就有无数的转念儿。便道:“林妹妹肯说这个,我而今死也瞑目。”   黛玉道:“谁又说死说活的,不要招起我赌咒来。”宝玉连忙住了口,只笑道:“妹妹,好妹妹,我既然说明了,你叫我走就走,也不敢停一停。只是往后的日子遇着你空闲了,咱们常常久久这样谈谈,你终是不恼我。”   黛玉道:“什么时候了,说走不走的,定要画个死字在你手里?”   紫鹃、晴雯也推着宝玉去了。这边黛玉歇下,不住地想了一夜,着实地伤恨,也就前前后后感激着宝玉不提。且说宝玉,自从与黛玉面谈,彼此说明之后,心下十分畅然。回到晴雯房中又与晴雯将他两人的事,彼此也叙了一遍,足足有四更时分。一觉醒着,直到太阳老高才起来。走到上房,除了贾政、贾琏,一家子都聚在那里。宝玉见黛玉分外觉得亲热些。黛玉也不大避他了。王夫人看见他两人的光景,觉得和好些,想着叫他们说句话,就向黛玉道:“晴雯这孩子呢,心里原也细密,宝玉身上他原也会照料得过来。只是宝玉这孩子性儿瞒不过你的,他倒也肯听晴雯的话儿,也要大姑娘你早早晚晚看顾着他,也替我教训他。他若有什么不依的,你就告诉我。你可知道他不依晴雯,晴雯也碍着他,也碍着你,通不敢上来告诉我。你往后总不要替他瞒着什么,这便是大姑娘你替我的心。你知道他这个孩子性儿,连饥饱寒暖通不知道。论起年纪来他大似你,论起世务上他一辈子学不上。”   黛玉只得说道:“真个的饥饱寒暖通不知道。”   李纨笑道:“林妹妹你招架定了,往后宝兄弟有什么不依,总问林丫头便了。”   黛玉道:“大嫂子也来取笑。”   玉夫人、宝玉心里就很乐起来。正说着只见贾琏从外面笑嘻嘻地走进来,一面笑一面说道:“林表妹的耳朵也长,打点也快,真个地笑死人,爽快也爽快得很,怎么办的事办到这样妙。笑话,笑话!”惹得众人连忙问他为的什么来。原来锦衣卫堂官赵全犯了大不是,拿交刑部问明治罪,给发功臣之家为奴。黛玉听见了这个信儿,想起紫鹃告诉她查抄之时赵堂官怎样刻薄,亏得西平王到,宣了恩旨,赵全方始回去。及至审案之日,遇事搜根剔骨,百般的磨折,又是焦大被他们捆了猴急拚命等事。黛玉就着人打点,将这赵全给发到贾府为奴,正是今日发到。黛玉就批与焦大服事。两府里的人个个称快,都奔着到焦大那里说:“恭喜大老爷,收了一个上好的三爷。”   焦大这个人原是撒野得了不得的,今日见黛玉如此开发出来,正合了他的意。就将草绳一条缚了他的腰,袖着一根马鞭子,拉了他走进荣国府来。府里人连忙告知贾琏。贾琏问知所以发到府里乃批与焦大的缘故,一面笑一面说,进来要太太们到屏风背后听听去,大家开个心儿。当下贾琏告诉众人,众人大笑。李纨就带了笑指了黛玉道:“好个捉掏鬼儿,却也办得爽快。”   王夫人就同众人走出去。只见焦大真个的把这个赵堂官牵进来,口里大骂道:“我把你这个不成材料的杂种,猪狗似的王八羔子,你就认得我焦大太爷也迟了。你瞧你自己,瞧你算什么!你算做了锦衣卫的堂官,要趁着查抄的名儿掳掠我府里的东西,狗头狗脑狐假虎威的。告诉你这狗攘的,你知道朝廷的恩典大,咱们府里的福分儿也大,查抄去的全数儿赏还了。你可曾尝得着一点子什么东西?你贪赃犯法,做了咱们府里奴才的奴才,现世现报,逃到哪里去?狗攮的王八蛋,先吃我几鞭子!”   焦大就呼呼地抽了几鞭子。这赵全终是做过堂官的,由他打,总不言语。焦大又骂道:“王八蛋,睁开了龟眼珠瞧瞧你焦大太爷。大太爷跟着老太爷出兵捆过多少人,倒叫你捆我!你瞧着,而今到底谁捆谁?你坐在堂上的架儿哪里去了?你的大班儿哪里去了,大太爷瞧你这个东西算什么,你这个王八羔子!”   焦大又架了鞭子抽。黛玉打量得贾政要下朝了,晓得贾政忠厚,若看见了必有一番更动,连忙叫贾琏说:“快快的带他回那府里去,敢则老爷要回来,万一老爷瞧见了,必有更动的。”贾琏连忙同林之孝去劝焦大,焦大哪里肯依。只见周瑞飞跑进来说:“老爷回来!”贾琏、林之孝着急地劝,焦大哪里听得,益发抽得狠起来。赵堂官只得叫焦大太爷。未知贾政进来碰见了,如何开发,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林良玉孝友让家财 贾喜鸾殷勤联怨偶   话说焦大正将赵全打骂,众人听见贾政回来,连忙劝他。焦大性起了,如何拦得住,幸亏贾政到林良玉、姜景星那边去了。这里焦大直打得满心足意,方才肯饶了他,就放下鞭子,一直地大骂去了。众人便拉赵全出去,赵全却久仰着贾政的仁慈,拉定栏杆,定要候贾政回来见一回。众人见他打得可怜的,也就由他,只叫他端整了衣帽儿,跪在院子里等候。王夫人等就笑嘻嘻地进去了。不多一会,贾政回来,赵全连忙磕头。贾政连忙一手拉了他起来,说道:“赵老哥,你的不是呢原也不小,亏得天恩高厚,发到这里来,到底是个旧同寅儿,我怎么肯慢你。况且咱们自从祖宗下来,从没敢刻薄待人。你往后再不要这样,咱们大家侍候主子,当今圣上就是一个天,大家戴着天,拿出个良心就好。你往后只要自怨自艾,做过堂官的人怕没有个弃瑕录用的分儿?我本要留你在府中做个朋友,但是朝廷家的规矩,不敢不钦遵。我且检一个小庄,请你住去。你也是得了大不是的人,查抄过的人,家口没有养活,一起儿同去也好。咱们见了面,就请吧。”   这赵全要见贾政,只望免了他服侍焦大,谁知贾政倒反这样施恩,想起从前自己来查抄贾政的光景,真个愧也愧死,只得再爬下去磕头。贾政就吩咐贾琏,安顿他去了。贾政一直进来,看见王夫人众人都在那里,也将赵全的事说了一遍,说道:“咱们世代忠厚人家,时刻留些有余,还恐怕天恩祖德承载不起。大家伺候过老太太,想着老太太怎么样的仁慈,咱们敢忘记了?”   王夫人众人无不叹服。贾政又说起:“下朝回来,姜姑爷约我过去,我也不知什么事情,到了那边,才晓得良玉外甥这番古道,然而所说的话也太过了,却也断断不能依他,就是中间人的话儿,也决然不能从命。”   王夫人便问:“说的什么话儿?”   贾政就将林良玉话说出来道:“从小儿父母双亡,毫无家业,全亏这边父母血抱成人,现在这些产业家人统是这边父母遗下来的。他而今已经得了官,除现在房屋及彀沟里外,全数要让与他的妹子,苦死苦活罚神赌咒地求我做主。姜、曹诸公见我恼怒起来,再三地说,兄妹二人各分一半,全了他的孝友至情。林外甥还不依,说我们果真不依,他就赌下誓,要挂冠而逃的。我也十分敬他,也说不出什么样的话。停一会子,他们还要过来,这便怎样?甥女也在这里,这便怎么样的调停?”   王夫人也说:“果其太过了,真个中间人说的也就过分得很。”   黛玉心里却已长久知道了,到这时候也不能说出一句话儿。为什么呢?若说不依,就不知他哥哥的至性;若说依了,又不是贾政的意思,只管回不出。贾政道:“甥女,这件事情到底是你们兄妹的情分,你要好好地回他。”   黛玉就说出一番不亢不卑的话来,叫贾政以下人人敬服,没有一个字儿好驳回她了。黛玉就说道:“论起来,哥哥这种苦情,中间人这番议论,也不便不依。无不过舅太爷、舅太太的性情只爱帮扶着人家,不要人家帮扶咱们,祖宗下来统是这么样的。但则哥哥的意思,却不是单单地惦记渭阳,要想尽些心力。不过想到罔极无报之处,还留下甥女一个人儿,爱本及枝,出于至性,就算全数推让,才满他的愿儿,不过咱们没有这个理便了。而今亲友商劝各半均分,我们如再不依,就不算成人之美,爱人以德了。”   黛玉不谦不让,说得轩轩昂昂的。就贾政、王夫人心里也道是的,不过贾政说一句:“这么样,我总不能担承。”正在说着,喜鸾、喜凤也就过来,外面林良玉、姜景星、曹雪芹也来了。为这一件足足的往来五六日,方才将各半之说说明,就选了好日子,送过册籍来。总帐细帐倒有二十余套,像一部大书。送过来的双身家人,便是蔡良,算一总管事,其余副管事九个人,单升管内外城各银楼字号,相军管南边庄地买卖,汪福管湖、广、川省的帐目,徐喜管浙、闽、广东的帐目,周秀管河南、山、陕西的帐目,吴昌管天津、山东、淮扬的帐目,曹诚管盐务贸易,卜胜管洋行贸易,蒋涵管各色衣饰行头,带管领班,余外零星的执事也不计其数。这蔡良便有个王元的身分,统计一千万有零。却说袭人,自从到了林府,逐日间检点尺头衣服,照料各项成衣,又添了戏班里的行头,事情也尽烦着。又不能一直到喜鸾处回话,总要候蔡良家的示下儿,将来伺候黛玉受些折磨,不必说了。还听说紫鹃、晴雯也收了,还要跟着她叫声姑娘儿。这紫鹃老老实实的,只怕还有些旧姊妹的情分儿。唯独晴雯,仇也深,嘴也利,性也刚,只好三零四碎受她的牵扳便了。想起从前自己的身分,原是宝钗以下第一个人儿。怎么样就错了主意,跨出这个门,又走到别条路上去。不要说见不得宝玉,也没有脸再见宝钗。我也错了主意,已经这样,何不搬到他州外府去了,偏生的被林府上千方百计弄了过来,弄到黛玉手里。从前宝姑娘原也待的好,出来的时候,也是他娘儿两个哄我出来。我若能跳到那边去还好,若长久在黛玉身边,那就罢了。袭人这些想头,一日也想有百十遍,独自一人的时候,眼泪儿也不知流了多少。这一日,一众男妇家人过来,黛玉先叫往各处磕头去。袭人见了宝钗,也硬硬咽咽说不出的苦,宝钗也尽着揉眼,说道:“你快快的去见你奶奶,等个空闲儿,咱们着实讲讲话。”   袭人就同众人过去了。那边黛玉预先吩咐已定,拉定宝玉叫他会会袭人,偏是贾政叫宝玉去了。蔡良便传出黛玉的话来:“男女家人分两班进去,单是蒋奶奶末了一位替另进去。”   袭人便猜不出黛玉的什么意思。袭人果真等候众人见了出来,方才进去。见了黛玉,方才要跪下去,只见黛玉满面笑容,搀了她的手再三拉住她,道:“从小儿的姊妹,你要这么着我可恼,你不知道我的心里头很有你这个人儿。而今重新在一块了,你不要生分了我。”   袭人哪里敢说出一声。黛玉又笑吟吟地说道:“可曾有个孩子,就算不是个时候,也该有个信儿,小门小户的人家也是要紧的呢。”   袭人只得赧赧地说道:“没有。”黛玉又附到她耳边,低低地笑道:“宝玉还要同你叙叙旧呢,你可也却不得,可有个人儿防着些。”   袭人越发羞得要不得,面上通红了。黛玉就说:“素芳,请两位姑娘过来,快些看看旧日姊妹。”   不时间紫鹃、晴雯也打扮了过来。袭人便叫:“姑娘”。她两个却也照旧的情分,姐姐长,姐姐短,说些想念的话儿。袭人正不知怎么样才好,黛玉道:“袭人姐姐,你来的正好,你的为人儿才分儿,我也统知道。不要说宝玉的衣服照管得好,就是我的衣饰零碎也全个儿托你,要你检点着,省得我操这个心。”   就叫:“紫鹃妹妹,晴雯妹妹,把帐折儿、锁钥儿交给你袭人姐姐。”她两个真个地送过来交代了。黛玉道:“我怕你往来不便,也替你收拾个房儿,若是你们的琪官儿放心,你也分几天进来伴伴我。”又笑向紫鹃、晴雯道:“你们瞧着,宝玉一定还要闹你们这个姐姐,敢则要央及琪官儿讲个情儿。”两个也笑了。黛玉道:“你们且同着袭人姐姐,认认她的公寓办得好不好。”   袭人遂到她们两个房中,随又两个同了袭人到了袭人房中,只见这两间房陈设一切与她两个一样的体面,也拨两个丫头全儿、簪儿,给她使唤着,而且紫鹃告诉她,同她们两个一样的,月钱每月十两。袭人真个的喜出望外,就将这些帐折锁钥领过来,也检点着房里的东西。正在忙着,只见蔡良家的走进来,袭人连忙让坐。蔡良家的悄悄告诉袭人道:“咱们姑娘有话吩咐你,说你呢,原是个旧人儿,姑娘也很抬举。但只是要你眼睛里算她一个主子,要你前前后后自己思量一番。又说你往后到上头去回话,要斟酌些。又说宝二爷交给你,不要戏班里引坏了。”又说:“大姑娘不托你别的话,只这几句话,要你存神些。”   袭人听见了这番话,骇得魂都掉了,就暗泣起来,央及道:“好个蔡奶奶,姑娘的吩咐我一字字统记得,往后总求你老人家在姑娘跟前提拔我。不说姑娘是主子,便紫姑娘、晴姑娘两位使着我,我也是个奴才。我尽知道走错路来,算不得人儿。姑娘高着手,我便过得去,低着手,我就过不去。我往后要不拿出个良心,不要等姑娘气恼,我也不得好死。总求你老人家慈悲,长久在姑娘前帮衬我,我也有孝顺你老人家的情分。”   蔡良家的就点着头回话去了。从此袭人服侍黛玉一发小心尽职。王夫人、宝钗等见她相处得好,也说黛玉大方,此是后话。这一日宝玉见了贾政回来,也要见袭人,就走到黛玉处。恰好袭人在那里,见了宝玉,就磕个头。宝玉倒只嘻嘻地笑了一笑,没有什么问的。袭人不免走开去,十分不好意思。宝玉就到晴雯处拉了蔡良家的,细细问她,知道黛玉恩威并用的光景,明明地学着汉高祖接待九江王黥布的意思。重新走到黛玉房里。这时候黛玉与宝玉已是叙旧论心,毫无嫌疑的了。天气渐渐沉寒,两个近着火炉说些旧话。黛玉道:“宝姐姐满月后,你去也有限,只管的守着晴雯,晴雯也很嫌你闹她,你今日务必到宝姐姐那边去。宝姐姐呢,那里存这个心,只怕上头要说晴雯。你不依了我,我就恼,咱们一辈子不要讲话。”   宝玉笑嘻嘻地看了黛玉,又不忍违拗她,就便道:“是的了,你叫我去,我去就是了。”宝也也要将黛玉待袭人的话过去告诉宝钗,宝玉就往宝钗处去了。过几天,一阵阵地刮起风雪来,雪霁了,越发的冷。袭人因是宝玉、黛玉更换些皮衣,便看着老婆子们晒晾着些衣服。就便走到院子里,望着天说道:“只怕还有雪下呢,你们看天上云头儿乱得很,不知道东风西风。”   黛玉也走出来,看看天说道:“不知东风压了西风,西风压了东风。只恰是上风儿压着下风呢。”说着就带了晴雯、素芳往宝钗处去了。袭人只一声儿不言语,忆着从前打探的旧话儿。过几日,渐渐近年起来。王夫人便与李纨商议道:“林姑娘与宝玉直到而今还没有圆过房,到底不成事体。他们两个也不生分了,悄悄地打听,也有话有笑,没个法儿劝回林姑娘。我瞧瞧宪书,今日很好。你可想出一个主意儿。”   李纨沉吟了一回,说道:“劝呢是不中用的,我们且请喜姑娘姊妹过来,大家商量。”   王夫人也说好。就悄悄地接了她两个过来,彼此商量,也都没法。喜鸾忽然想起自己成亲的那一晚,就笑将起来,道:“有了,咱们倒要哄着林姑娘,说宝哥哥今日往别人家去,晚上通不回来,咱们再想个法儿把林姑娘灌醉了,再等宝哥哥进房去,岂不好?”   探春、李纨都说好。王夫人便叫探春、李纨去教了宝玉。吩咐了外头,就叫人请众姊妹上来。黛玉、宝钗、邢岫烟、史湘云、薛宝琴、李纨、李纹、李绮、探春、紫鹃、晴雯、平儿先后都到齐了,宝玉也上来。王夫人便喜喜欢欢地说道:“今日姜姊夫得了关东的异样海鲜,叫凤妹子带过来,替咱们做个消寒会。姨妈不肯过来,已经送过去了。咱们今日且乐一乐,领凤妹子的情儿。”   喜凤笑道:“没有什么好的,不过借景消寒罢了。”   平儿道:“怕他们弄坏了,也曾告诉他们,老老实实的,原汤原水,就便搀和些什么,也不许太翻新。”   王夫人道:“真个儿的,这么天气,谁爱变什么新样儿,只要配的口就好。”众人挨次地坐下,宝玉只说跟定了王夫人。王夫人也叫兰哥儿过来。方才上了几色菜,都说收拾得配口。只见焙茗慌忙赶进来,说道:“老爷现在北靖王府里,说王爷请宝二爷、兰哥儿马上就过去。”   王夫人问他:“为什么事情?”   焙茗道:“说是上了新戏。”宝玉跌着脚道:“我这里正乐得很,谁爱着什么新戏,兰哥儿你去走走罢。你替我回明了,说我身上不大好。”王夫人也说:“很好。”   兰哥儿正要起身,只见李瑶又上来回道:“老爷吩咐,说王爷的话叫宝二爷立刻就去,等着开戏,连兰哥儿也一定得跟着,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