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红楼梦 - 第 13 页/共 17 页
宝玉道:“一样的风儿,扇子上的就没有这个好。我只坐在这里不要动了。”
宝钗道:“好了,太阳也会阴起来了。阿唷唷,好大风。”
黛玉便走出去,望着天道:“今日天上的云也多,敢则有些雨意。你们大家来瞧,那些浓浓白云头一层层的冒上来,也冒得快。”
宝玉道:“大家瞧,这些蜻蜓儿成球打滚的,哪里来的?”
黛玉道:“好呀,快些下雨,咱们的荷花池子也要水呢。”
宝钗道:“你看这个风儿刮得这么大,哪些荷花不要统被它吹折了,好不可惜,咱们且瞧瞧去。”
正说着,史湘云、薛宝琴也走过来,说起来要去看荷花,大家高兴。黛玉穿的是库墨色洋莲宫纱衫、元青花罗珠边裙。宝钗穿的是深蓝满萄芝麻地滚羊皮金的纱衫、杏红牡丹花罗裙。史湘云穿的是杏黄蝙蝠漏云纱衫、茄花色净素纱裙。薛宝琴穿的是粉紫小八宝的挂线纱衫、月白满地松竹纱裙。鬓边都塞了珠兰茉莉晚香玉,手里都一柄湘妃竹的绣彩宫纱扇。宝玉只穿一件西湖色洋菊熟罗衫,一色的裤袜,踏着紫棕色的毡底网线鞋,一柄针刺《赤壁赋》的芭蕉扇。五个人一齐走到藕香榭上坐下来,扶着栏杆看这个池子里的荷花。那时候天亮得不多一会,天上的云光满映到池子里,真像一个镜子新磨了水银似的。不知那些荷花荷叶的香气是自己吐出来的,是风吹来的,只觉得一阵阵清幽芳馥之气乱扑到人面上,透人鼻孔,一直的度到丹田,真个意清神爽,心骨俱仙。又是这些荷花,半吐的,半放的,也有全谢的半谢的,还有几个小莲蓬带了一片花瓣顺着风儿乱卷的,颜色深浅也辨它不清,又映着许多翠盖,乱击乱摇,还有一两只花叶倒生到旱地上来的,那些大荷叶浮在水面上的,还存着许多露珠儿走动闪烁,晶莹耀目。黛玉、宝钗、宝琴、湘云四人只是坐下了,说不出一句话儿,竟有个相对忘言的光景。宝玉只连声地说道:“有趣。”
又望着一丛青莲花,尤觉可爱。黛玉就说道。“你们瞧,那些青莲花,更觉仙品,咱们何不口占一律赠它。”史湘云笑道:“我是一切绮语扫除的了。”黛玉道:“也罢,除了你还有别人。琴妹妹,你很敏捷,你就先来吧。她两个也不肯饶了她。”宝琴笑笑,也想一想,便吟道:四围云净蔚蓝天,破晓行来见素莲。八尺风漪香荡漾,三升花露色澄鲜。包舒清影方塘外,萍映余痕曲沼边。若有绿珠临鉴照,凌波解语两争妍。众人都说好得很。宝钗笑道:“罢了,我也要献丑的了。”
湘云笑道:“你们吟来,凭我甲乙何如。”
宝钗也吟道:早凉闲步水心亭,花与波光一样青。不惜红衣偏有态,略分翠盖暗流馨。盘中珠走丝穿柳,境里鱼游影啖萍。携取碧筒来劝客,清歌且趁醒时听。黛玉道:“真个难集难见,难分伯仲。宝玉,你便怎么样呢?我知你一定的锁榜了。”
宝玉笑道:“你也还没有呢,就料定人家。”
史湘云道:“宝哥哥,你不要小觑了她,她一定有什么小谢惊人之句,才说出这个话来,她的腹稿儿是妥当的了。你且先念出来吧。”宝玉笑道:“我就诌一首。林妹妹,你倒底先念了出来,谁又偷你什么巧?你瞧着吧,这花叶一色的意思,大家不免只要说得轻妙些。我念出来,大家不要笑话。”
宝钗道:“你不要支吾了,你就念吧。”宝玉就念道:初阳起处早含光,却怪红衣幻冷芳。楚赋嫌他施粉白,陈诗慢爱倚红香。玉环宛转留清艳,银橐斜映淡妆。侥幸婵娟与联步,素心遥寄水云乡。黛玉笑道:“起句也罢了,往后只管玩儿起来,真正地该打。我若做了教习老师,断要打了他,再叫他重做。这一首还赶得上他们两首么?”
湘云也笑道:“宝哥哥不差呢,你还要同衙门里这班人考。”
宝玉笑道:“是了,你们便考不过,到了衙门里单要考个头儿。”
黛玉笑道:“好一个说嘴先生。”
宝玉道:“林妹妹,你只管批评人家,你自己倒底怎么样?”
黛玉笑道:“好呢,没有什么好处,不过比上宝玉要强些儿。”
众人都说:“是了,你且念出来。”
黛玉道:“我说过不好,你们不要笑。”
宝琴道:“念吧,再不要摇旗磨鼓。”
黛玉也吟了一首道:娉婷照水态盈盈,玉骨冰肌见也惊。娇吐微黄须粉散,淡舒嫩绿藕丝萦。花分叶秀天风韵,貌比心清佛性情。配得人称谢雕饰,只应攀附李长庚。黛玉吟完了,史湘云先笑起来道:“这还有什么说的呢。”众人一齐叹服。宝琴又叫他再念了一遍。宝琴道:“等我去写出来叫鸾、凤两个妹妹也去做,她两个笔致儿很好,只怕被林姐姐这一首压住了,不肯做起来。”
黛玉笑道:“赞得太过了”。这里五个人将荷花赏玩了一回,还恋着这香色不肯回来。忽听得荷盖上响了几声雨点,水面上也点了些水圈儿。黛玉道:“好了,有雨来了。听说圣上一心爱民,为这个雨迟了些,天天宵衣肝食。我们老爷也日夜不眠地吃斋念经,四更天就出去随班祈祷。可知道圣天子至诚动天,有求必应呢。”
宝琴道:“真个呢,咱们老爷也辛苦得很了。”
宝钗道:“你们瞧瞧,这点子不小,咱们下去吧。”
当下黛玉、宝琴、宝钗、湘云、宝玉一齐地回来。那风儿也刮得大了,把他们裙子通吹开了。宝玉在后面望见黛玉是三蓝绣的西番莲大红纱裤,宝钗是蓝绿绣冰梅元色纱裤,宝琴是洒线绣菊鹅黄纱裤,独有湘云的裙儿不吹开。宝玉就喜道:“这阵凉风儿也韵得紧。”
宝钗、黛玉、宝琴将扇遮着,还撒开卷袖儿来遮着云鬓。湘云笑着道:“罢了,让我前走就好了。”
真个地依了他。却又奇怪,凭着风雨,衣不沾湿裙不吹开。众人只是不住地叹服,想这史湘云的道行已成,日后总要白日飞升,肉身上天的了。及至潇湘馆不多一刻,那雨就拨天地倒将下来。幸亏王嬷嬷已经抱了小哥儿去,宝钗倒也放心。这时候云涌上来,就像天晚的光景。又接连的闪起电来。忽然雷震起来,平地里发起几个霹雳。吓得宝玉像孩儿似的往黛玉、宝钗身上乱攒,晴雯、紫鹃、莺儿也赶来围着。原来宝玉最是怕雷的,惹得湘云、宝琴笑个不了。宝玉还将指头紧紧地掩住两耳。那雨也下猛了,不到半个时辰,足足的下有六七寸。就渐渐地小下来,一会子风也小了。只听得满园子里各处的水响。就有小丫头子跑进来,说道:“真个好看呢,那些山涧水横七竖八的冲出来,银子也没有它的亮光,声音儿也更好听。”
宝玉就一骨碌跳起来,要去看水。就叫袭人把北靖王送他的一付蓑笠木屐穿戴起来,一直走去。黛玉说:“什么要紧,等雨住了还有得看呢。”
宝玉哪里肯依,众姊妹丫头也跟了他去。宝玉走过山洞,近着池子,只听蚯蚓、水鸡之声。转过去,就望见对面月阑墙的栏杆下一曲一曲的涧水,翻银滚雪泻将下来,触着迎润的铜片儿,有如琴筑之声,十分好听。那涧旁边有个“半圆之半”一匾,过去便是玻璃房,又映出玻璃外的十几道曲涧。宝玉高兴得很,就在池边上走过去。不想这个木屐脱了,一失脚,就一脚踏到池子里去,宝玉慌了,就提起脚来,不料一转身又栽了一跤,弄得满面泥污,浑身上下竟像河里头钻出来的。恰好众姊妹丫头一群人走过来了,众人看见这个光景,不觉好笑。史湘云拍手大笑道:“好好一个泥宝玉。”
宝玉益发恨起来道:“你们这班人不是人了,人家栽到这样,你们还那样的笑。”黛玉即便替宝玉发起急来,连忙叫紫鹃等去拉他,一面叫人快取衣服去。紫鹃、莺儿、晴雯也顾不得自己,就将这一个拖泥带水的宝玉好好地扶起来。众人看见宝玉面上泥得鬼脸似的,忍不住地大笑。黛玉慌忙走上去看,说道:“好呢,亏得头发上没沾着泥。再若沾着泥,便难净呢。”
湘云笑道:“宝哥哥,你快快地把脑瓜子再往河泥里钻一钻,好等林妹妹试个净头的手段儿。”众人把肚肠子也笑断了。黛玉面上红起来,望了湘云啐了一口。宝玉益发乱跳起来。原来沾河泥的人跳不得的,一跳就溅到别人身上。宝玉一跳,又把晴雯、莺儿溅了好些泥儿。晴雯便也恨道:“小祖宗,这是何苦呢,人家服侍你,你倒溅人家,也有这史大姑娘要取笑,且慢些儿吧。”
宝钗也笑得了不得,道:“这个无事忙,实在地乐极生悲了。”闹了好一会子,方才洗净了,换过衣裳。只见贾琏飞跑进来,道:“宝兄弟呢?唷,你在这里,快些带了笔砚赶进朝去。”众人都骇呆了。贾琏一头喘一头说道:“内阁里条子说飞风地走,误不得一刻,你快走,那边姜、林二位也待上车,快走快走。”宝玉只得飞速穿衣去了。众人都到王夫人那里,大家提心吊胆,都替他捏一把干系。王夫人就说:“叩着朝廷的恩典,祖宗的庇荫,拉上一个翰林,原该好好地用功,当翰林的哪有这样没料的孩子,整日间不看书,不学字,只闹着过日子。他老子也气得慌,说打个赌儿,四等是包定的。你们大家也劝他,他一直不听,这还怨谁?今日这个考也奇怪,兰哥儿没有传,姜、林二位一同的传,到底不知考什么。”
平儿道:“琏二爷叫好几路的人去打听去了。”
王夫人同众人只替宝玉担着忧。再一会子贾政回来,也愁得很,叹口气道:“罢了,争口气完了卷子,听候天恩罢了。”直到下午过后,只见接连几次的人打进来,喧天地报大喜,贾政连忙赶出去问。原来天子爱民望雨,因为三时大旱,得了喜雨,圣情十分欣悦,御制了一首喜雨古风,就将翰林单子点了些知名的及现在京的四五位状元、十几位榜眼,又点了詹事府衙门及别衙门的名士,共有三十六人,宣到内殿和这一首御制诗,又加一首到鼓一中赋,以题为韵,限香交卷,赐上方珍馔,圣上亲自御殿面定甲乙。宝玉走得急忙,未带压纸,只得将通灵玉解下来压纸,倒底神玉通灵,思如泉涌,文不加点,浑洒立成,第一个交卷。一面交卷,一面挂上通灵玉,在考桌上候旨。天子一见,先是这首诗,全说的敬天勤民诚动神格,便就合了圣意,又这一篇赋,双管齐下巧夺天孙。那字法全学二王,真个飞鸟依人,翩翩可爱。一时间各卷都完了,一总进呈,没有一卷可以比得上这一卷。天子就将宝玉这一卷定了个一等第一名,其余总归二等,姜景星考了二等第八、林良玉考了二等第三。还有几位老前辈精神差了些,反降了编检。就将宝玉补了侍读学士,良玉也升补了左春坊赞善之职。天子就将宝玉的卷子赏与同考的看,无不叹服。圣情十分喜欢,就御笔题一个“青云满后尘”的匾,用了宝,赏给宝玉,又赏文房四宝六件,又赐瓶一件、如意一枝。宝玉随即谢了圣恩,陛辞回来。贾政、王夫人等听了,无不欢喜。这黛玉心里更格外地得意,为的是宝玉今番把林、姜二人通压下去了。也有许多贺客到门讨宝玉的卷子看,贾政便叫他誊出来。宝玉和的诗便记得,赋却记不全,却默了些出来,叫黛玉、宝钗补足了,送与贾政。贾政正欲取看,忽见林之孝送进书帖来。贾政接过手拆开细细看了一遍,就说:“快请”。一面说,一面自己也迎出来。不知来的是什么客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甄士隐反劝贾雨村 甄宝玉变作贾宝玉
话说贾政为了宝玉升官,忙了几天。一日无事,正在复看宝玉的应制诗赋,忽然林之孝送书帖进来,帖上写着:“世愚侄甄宝玉顿首拜”,夹着他父亲安国公甄应嘉一封书信,信内又带寄一封周亲家的信。又有一封寄薛蟠的。贾政不解其故,逐一的看来,方才知这些缘故。原来甄应嘉信内说的是安抚的事情正在办着,边疆上倒不靖起来。亏令亲周统制得了一位异人,也是敝同宗,姓甄名士隐的用了道术,征服了蛮戎几十国之王,一月间传檄而定。这甄先生为国为民建此绝大功业,弟与令亲统制公连名保奏。书后又问贾政、王夫人近好,便将儿子甄宝玉进京补官之事相托。那周琼信内也将甄士隐建功保举之事细叙,又说这位甄公便是薛令亲的亲家,从前未曾往来,未曾叙及。此次弟与安国公保举他,他却荐原任顺天府尹贾雨村先生自代。无奈雨村先生,经过宦途风波,立志归隐,不肯出山。甄公三回五次的差人劝驾,那雨村先生就苦苦切切写了一封恳札来,说他“是得过不是的人,虽则圣仁之朝,恩典宽大,原有弃瑕录用的一班废员,但则是圣天子明良一德,忠正盈朝。想起自己从前的许多不是,没有什么可以对得君父的。只好往深山穷谷之处洁己修行,过世为人,重新尽忠报国,做出一个完全的人臣。甄先生现立奇功,大名著于朝野。正当干一番大事,垂名青史,报效王家,非旦圣天子有功必录,不肯放你还山,而且要奉劝重新婚娶,再立室家。”
那贾雨村先生寄了此书,便即飘然不知所往。甄公见他说得有理,只得改了道服,努力功名,现在这里候旨,却与小弟叙了四门亲出来,就便忆起他的英莲令爱,说就是令姨侄媳名香菱的这一位,顺便也托小弟带一封家书寄她。书尾也再三问贾政、王夫人及探春的近好。也有探春的姑父家书。贾政惊喜不已,一面叫请甄宝玉,一面叫贾琏将书信送进里面去,告诉王夫人、探春,并薛家蟠大奶奶。贾政便迎接出去。甄宝玉在荣禧堂先遇了贾政,贾政欢喜不尽,随即拉了手来到书房。甄宝玉打听得贾家许多喜事,便逐件地称贺过了。贾政便与他再三让坐,甄宝玉垂了手打一千,道:“自己的侄儿,要这样儿,侄儿就不敢,只好站了听教训。”
贾政道:“世兄,什么话儿,难道我老头子宾主通不懂得。”甄宝玉一定要请师生坐。贾政终是个道学人儿,自己又倚着长辈,又见他谦让十分,便道:“罢了,咱们也不用上炕,一块儿坐着讲句话吧。”
甄宝玉又道:“伯父教训,侄儿敢不依。但则侄儿论起世交上,原是个侍立的分儿。再则侄儿托了伯父的福庇,能够补上了部员,伯父就是堂官大人,侄儿也有司官的规矩。”
贾政道:“世兄不用太谦了,弟叨做堂官,就是本部的世官老爷们来,也没有师生坐法。既是世交,你只依着我便了。”
甄宝玉不敢再让,只得打一千,告了坐,然后同贾政隔着茶几一字儿坐下来。贾政先将安抚的事逐件问过,又问过了公爷的近好,就将甄公保举的信也细细地问了,就说:“摺子上去了没有?”
甄宝玉说:“递过了。”外面林之孝进来回道:“薛府里的恭二爷要进来会会甄少爷。”贾政便晓得,是香菱处得了信,叫薛蝌过来问话的,便告诉甄宝玉道:“这就是贵本家的令亲薛二哥。贵本家的令婿便是他的令兄,这是敝房下的外甥,也就是二小媳的哥子。”
甄宝玉道:“这位士隐先生已经同家大人叙出谱谊,本来一家分支,恰好同家大人弟兄辈分也好得很,侄儿因士隐先生小了家大人几岁,也叫二叔。二家叔原吩咐侄儿见过了老伯,就往薛府上瞧舍妹去。不料薛二哥倒先施起来。”贾政益喜,忙请薛蝌进来,也叫贾琏、宝玉、兰哥儿出来,陪了吃饭叙话。贾政便自己到王夫人房里,说出这许多事情来。恰好李纨、黛玉、宝钗都在那里,这贾政先告诉黛玉说:“你的雨村先生从前在军机处那么样喧赫,如今有人举他,他倒决意入山去了。实在宦海波涛,经过了便也心惊胆颤,怪不得他。”又告诉薛宝钗说:“你们的太亲翁士隐先生,一心高尚,不料而今建了这么场功业,你令嫂得信后也不知怎么样地喜欢,将来你蟠大哥也有庇荫,我心里好不快乐。”王夫人也笑道:“这个实在梦想不到了。”贾政说完,仍旧到外面同甄宝玉讲话去了。
这里宝钗便道:“我们这位大嫂子,本来是个可怜儿的,从前受的气是说不尽的了,而且背了人常常哭泣。不知道的只说她为了哥哥出门在外,故此这样。其实哥哥在家时候她也淡得很,一家子也猜不出她什么意思。我们姑嫂情分原也好,背地里问着她,也不肯说。从前是不必说的,到后来扶正了还是那么着。我倒问她说:‘嫂子,你而今还有什么委屈呢?’她只说出一句伤心的话,说道:‘姑娘,我而今倒反不配呢。’而今想起来件件明白了,原来,只为的生身父亲没有个踪迹儿。她而今该乐,不知乐到什么分儿。”
王夫人叹口气道:“这才算个孝女儿,也可怜见的,摆着你们一班儿姊妹,谁没个娘家往来,便晴雯这孩子也有个借生的妈赶着叫。可怜见的,这孩子将来父女重逢了。”
黛玉道:“宝姐姐,评起来姨妈跟前我是个继女儿,比不上你。告诉你,这姑嫂上面我倒还比你亲密些。为什么呢,她从前要跟着我学做诗,却告诉我,教我不许告诉第二人,她悄悄地拉了我说:‘你我这两个人一样的没爹没妈,一样的无家可归,瞧着个一群燕雀儿也淌泪。你只教我做几句诗。’说几句伤心话,我也一样的伤心,从没有告诉人。后来我们长大,哥来了,她又说:‘林姑娘,咱们而今比不上了,你是有亲哥哥来了。’我也暗地常悄悄地劝他。不料而今有个生身的父亲出来了。”
黛玉一面说,眼圈也红起来,也弹了几滴泪。王夫人等只管叹息不提。外面贾政送了甄宝玉重新进来,只管称赞甄宝玉不已,说:“现在的官儿,宝玉是个翰林衙门,他是个部曹衙门,但是他那个行为气度还了得,礼节应对间更不必说了。”
便叫宝玉来,着实地数说了一顿,说道:“瞧着人家的孩子那么好,你自己瞧瞧,算什么!你说你得了圣卷升了官,告诉你知道,一会子考下来,全个儿去,完了还赶不上归班进士呢。你瞧他那等见识,就算你也会胡诌几句诗文,可知道士贵器识,而后文艺。他那个光景巴急起来,怕不做一个名臣荣宗耀祖。自己瞧瞧,比上他什么!你这没料儿的,你若心里明白,快快地跟着他学。我教训你,你懂不懂?”宝玉只得垂了手,答应一句:“懂得。”贾政就出去了。
王夫人等大家替宝玉不平起来。王夫人便同宝钗到薛姨妈家,替香菱贺喜。香菱也适才会了甄宝玉,叙了兄妹,问了甄士隐许多备细,就请甄宝玉搬过来同居。王夫人等过去称贺,香菱欢天喜地得了不得。薛姨妈也喜之不胜。却说宝玉,被贾政无缘无故的发挥了一番,心里想道:“老爷的教训呢,原也应该。但只是甄宝玉这个禄蠹庸才,也没有什么稀罕。况且同他讲论,一派游谈,毫无实济,追到真实地所在,就这正正经经的经史也只扯东曳西,东躲西闪。我若同姜、林两兄同他谈一刻,他也就登答不来。老爷这番赏识他,他可不要负了。”也就怏怏地来寻黛玉。不料黛玉因触起亡过的爹妈,心里烦恼,已经闭上房门,叫不开。宝玉也猜着了,又隔了门劝了好些。黛玉在里面只说道:“是了,我这会子烦,你寻别人去吧。”
宝玉就闷闷地回到晴雯处歇下。宝玉虽则在晴雯处,却一心挂着黛玉,便叫晴雯留着灯儿,宝玉就同晴雯歇下,只是翻来复去地睡不着,晴雯倒睡着了。到了二更时候,灯还亮着。忽然晴雯翻转身抱着宝玉,鸣鸣咽咽地哭起来。宝玉惊得了不得,便也抱着她,问她:“为什么这样的伤心?你不要魇住了。”
晴雯哽咽了半响,说道:“二爷,你不认得我了,我不是晴雯,是五儿。”宝玉吓了一跳,定着神细细的瞧她听她,果真是五儿的声音。宝玉非但不怕,益发可怜她,说道:“我的心疼的五儿妹子,你怎么能够来了?”
五儿道:“我告诉二爷,我的寿限原只这样注定的,将这个身子借给晴雯,我却跟了鸳鸯姐姐在宗祠内侍候老太太。而今妙师父已成了妙灵佛了,也召了鸳鸯姐姐去做了神女,管那些忠孝节烈殉命的列女册籍。我侍候老太太,益发不能脱身。老太太将来也要到佛会里去的,常时也会着些真人讲道。昨日说会着了一位兰芝夫人,说算定,我同你前生前世做过一夜假夫妻,也要还了这一夕缘分。故此今日晚上叫晴雯去侍候了老太太,换我过来,只不许再见我妈。你告诉我妈,他往后只将晴雯当了我,再不要想我。我将来跟定了老太太,一样也有好处,只慢慢地问史真人便知道。便是林姑娘同你也还有大家久聚地缘法儿。”
宝玉听了,非但不伤,而且欢喜,重新将从前遇仙的话说起来,说:“从前是对着你想晴雯,而今又映着从前的亲爱你。”那一夜的欢娱燕好自不必说。到了五更,五儿就说要去。宝玉道:“你可好替老太太说明了,时常与晴雯两下里替换着,或是半月一换,或是十天一换,老太太也有个人侍候,咱们也可常叙,岂不是好!”
五儿道:“这是注定的,只有这一夜夫妻缘分,连母女也不能讲一句话儿。你若念我,只要依了林姑娘、晴雯,还我真身立个碑就是了,我往后也没有什么缺愿儿。”
宝玉还舍不得,只见五儿蒙蒙地睡去,倒弄醒了,仍旧是晴雯。晴雯倒笑起来道:“二爷,你同五儿妹妹叙得好不好?宝玉益发乐起来。晴雯道:“老太太告诉你,说你不久还有奇遇。你只自己保重好了。”
宝玉、晴雯赶天明了,先告诉柳嫂子,也悲喜不胜。又即告诉黛玉,又告诉王夫人。一家统不信,只说宝玉掉谎儿。只有史湘云正正经经说:“果真的。”
却说香菱自从接了父亲家信,十分喜欢。又得了旨意,甄士隐建立大功,赏给二品职衔,就授了海关监督,三年期满,候召见大用,香菱更觉喜欢。连次地要请甄宝玉过来,无奈甄宝玉再三不肯。原来甄宝玉为人外面谦恭道学,一派斯文,其实纨习气,瞒了他的父亲甄应嘉,背地里无所不为,喝酒宿娼只当做穿衣吃饭。贾宝玉在妇女中间只重一个情字,从不肯沾染分毫。这甄宝玉便不然,不论男女,无不留心,倒也没有什么情。只过去了便忘记的,而且不择精粗美恶,遇着他高兴的时候,闹得出奇出格。就学问上面也是个假的,原有些小聪明,诌得几句,也要先生粉饰了才拿出手来。就他所得功名也不明白,也有人说遇着窗稿的。真个的人不可以貌取,谁能辨出他的底子来。甄宝玉与香菱、薛蝌见过,看见薛家也是个清肃家风,如何肯来居住,倒反合了傻大舅王仁、贾蔷、贾芸这一班匪类,说得投机,就一同喝酒嫖娼,朝歌暮乐,还想来勾宝玉的李瑶过去,李瑶如何肯去。
那一日到贾政家,贾政倒十分地敬他,叫宝玉同去会会姜、林二位,可可的姜、林二人出门去了。甄宝玉打听得贾政上班值宿,便打听王仁、贾芸所在,两辆车一直地放来,却是一个妓女人家。进了门,便有老婆子迎接进去,随有三个女孩子统是十六七年纪,一拥地拉了他们到小屋子里坐下。王仁、贾芸也在那里,满桌子的酒菜,大家就呼天喝地猜起拳来。那三个妓女,一倪若水,一陈九官,一陆银官,都来凑趣,无般百样的话都说出来。这贾宝玉天天在姊妹行中,哪曾见这些村俗的光景,就坐立不定的,又不好意思走了,正要想个脱身的的法儿。那时候天也晚上来,月亮也起了。贾芸道:“间壁有个妙人儿,咱们何不拉过来乐一乐。”
原来间壁有一位堂客,叫做芮菊英,父亲芮四相公开过故衣铺,一生爱唱个曲儿,结交清客,单生这一女,也学会了多少清曲。芮四相公亡过,家道艰难,这芮姑娘就嫁了一个外馆的赵先生。那些清客前辈统赞她这个嗓子,遇着胜会,也请她出来,相貌却是中中的。贾芸说起她来,就说她这个人儿曲子却好,却是闹不得的。甄宝玉就立时立刻地叫贾芸去邀了过来。那芮姑娘也就家常衣服走了过来。大家见过了,坐下来喝了茶,唱了一折“廊会”,合座都喝采。贾宝玉便想道:“可惜这么个人儿,埋没在这里,还不知那赵先生配得上配不上。若遇了个粗蠢不堪的,也算邯郸才人嫁与厮养卒了。”心上正在那里可怜儿她,那甄宝玉便朦胧了醉眼,渐渐地要动手动脚起来。芮姑娘看出光景,便推身上不便立起来走回去了。甄宝玉哪里顾得,趁着醉就一直跟了过去,坐定了要在那边过夜,王仁也跟着去胡说乱道。还是贾芸怕事,陪着宝玉坐在这里。不多一会,芮姑娘就变脸来,可可的赵先生也回来了。赵先生恨得很,就悄悄地告诉堆子上。顷刻间,就有人来,将甄宝玉捆了去,幸喜地逃了王仁。贾宝玉听见也着慌了,怕的干连着,不敢回家,就带了李瑶到贾芸家中住下了听信。
这里荣国府中,见宝玉一夜不回,又像从前走失了的,吓也吓死。寻了一夜没个影儿,打发人到甄宝玉寓中,又说甄宝玉现在寓中,昨夜分路走的。不多一会,又听见沸沸扬扬传将来,说荣国府中的宝玉因酒后强奸妇女,已被堆子上捆送到城上去,差不多奏明了就发刑部衙门。王夫人一家子听了,吓得魂不附体。王夫人、宝钗、晴雯、紫鹃、莺儿哭得天愁地惨,袭人也着实的伤。只有黛玉冷冷的。众人自李纨以下都悄悄议论她,心肠就硬到这样。贾政有公事没回,慌得贾琏、林良玉、姜景星也骑着马分头打听。只见贾琏赶回来,喘呼呼地说道:“事情是真的了。宝兄弟现被人关着,不许见面,看来要闹穿的了。”黛玉听见了,也只讪讪地走了去。王夫人等就哭得要死。正在闹着,只见素芳哭进来,说道:“了不得了,林姑娘服毒死了。”
王夫人等说不出话来,就一气地奔过去,才晓得黛玉服的是鹤顶红,一挂朝珠还扯散了满地。王夫人、宝钗等就跌脚大哭起来。王夫人抱着黛玉叫道:“我的心疼的孩子,你宝玉的罪名还没有定下,你何苦地走这条路。你走上这条路,我也不要活了,跟了你去吧。”众人都哭得要死过去了。史湘云连忙走过来,众人已忘记了她有道术,倒是探春、惜春一望见她,使一把拉住说,”好得很,你来了,你快快地救她。”
史湘云不慌不忙,取过一杯茶来,喝了一口,望着黛玉一喷,喝一声:“醒!”便叫众人住了哭:“不妨事的。倒不要扶她睡下,只扶她坐直了。”一个时辰,黛玉就渐渐的醒过来了。只听见外面一片声说宝二爷回来了,众人倒反惊骇。只见宝玉好端端地走进来。见众人围着黛玉,也不知什么缘故,也就走近来。这黛玉一见了宝玉,只道他果真的差押了,贾琏托人保回来,就要进刑部监的,真个死离生别,争此一刻,就顾不得众人抱住宝玉放声大哭。众人也劝不住,好些时王夫人上来劝住了,叫宝玉说出闹的事情。宝玉气得乱跳起来,道:“全是甄宝玉干的事情,我被房师留住了,在房师处住了一夜,如何将甄宝玉的事装在我贾宝玉身上!”
众人还不信,贾琏也赶进来,说:“是真个的,真正与宝兄弟无干,原是甄宝玉闹的事。他到了指挥衙门供说姓保名玉,官儿问他可住在荣国府,他想沾咱们的光,就顺口儿答应了,面貌也像得很,故此就讹传起来。”
王夫人等倒反大笑了一场。贾琏道:“而今老爷也知道了,为了安国公分上,也托人周旋他。只要原告说通,也就可以宽下心来的。”
贾琏又笑道:“只是他的底里尽露,往后不好再叫真宝玉,倒只好叫一个假宝玉了。”
李纨也笑道:“那么着,我们的宝兄弟倒要叫做真宝玉,可不是挂一个通灵玉呢。”王夫人等一发大笑。倒只有林黛玉十分地不好意思。王夫人就将黛玉服毒之事告诉宝玉,宝玉很过不去。宝玉就恨道:“本来两名字儿同得不好,两个姓又姓得古怪,亏了我们云妹妹,不然还了得!”
王夫人就说道:“告诉你,她为你到这么个分儿,你不要忘记了。我也在这里,你们姊妹大家不许玩儿她,而今一家子喜喜欢欢的。若有人玩儿她,你们只管取笑我,我刚才也哭得要死过去的呢。”众人也体谅着黛玉,也都依了王夫人,只背地里说她待宝玉的情分,果然生死难分的,真算古往今来第一个情种了,怪不得宝玉也死死活活地粘住她。只有救她的史湘云倒取笑她说:“你这个人儿被一个情字捆住了,还想修仙!”宝钗也低低地附她耳朵边说道:“这也算个情虫呢。”
黛玉只是笑着。宝玉就益发地感激入骨。当下王夫人留史湘云、宝钗、宝玉三人相伴黛玉,自己便走过来,恰好贾政也回来了。大家说起来,倒也大笑了一番。王夫人也将宝玉外边过夜的事情瞒过了,说道:“好个真宝玉,琏儿说得好,只好反叫假宝玉了。咱们的宝玉也还真材实料的,老爷还叫宝玉跟着他学,亏得没有学上来。”
贾政倒不好意思,转想道:“太太这么护着他,不要他也去闹什么来?”就叫人请宝二爷,一面告诉王夫人道:“那甄宝玉也家教不严,以致如此。我还要狠狠地教训宝玉,你们不要护了。”也叫贾琏、林良玉、姜景星大家留心。又说:“甄宝玉这样荒唐,亏得李绮亲事没有定准。而今事情是不妨了,就完官司补了官,也没出息。”
正说着,传说宝玉和诗时御赐的物件有中使赍了来,也有了升官的旨意。一家子都到王夫人房中,贾政打算接过旨,重新将宝玉教训一番,也不顾一家子护着他。不知贾政如何教训宝玉,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熏风殿赐坐论丹青 凤藻宫升阶披翟
话说贾政因宝玉蒙圣上恩典,不次超升,思量教训他一番。王夫人、黛玉却只护着宝玉,口里虽则答应,心里便十分地不然。到了宝玉回来,贾政先设了香案,叩谢了天恩赏赐,恭恭敬敬地将御书供起来。随即领了宝玉到家庙中行过礼。回进府中,宝玉先到了内堂,替贾政、王夫人磕过头,随后大家上来道了贺。宝玉便垂了手站在旁边。贾政先打量他一番,倒还谨饬得很,不露出一些轻狂之态,心里暗暗地想道:“也还亏得我教训得严,也不知他背了我,到别人面前可还守着这个规矩?”
就冷笑一声道:“宝玉,你不要糊涂了,你说今日的圣恩高厚,真个是你的学问上来的么?你同衙门许多前辈老先生不用谈了,就是一辈的新进,做得你老师的也很多在里头,你当真地考得他过?就算略略有些见识,暂时间合了圣意,你可知道文有一日短长,你这个寸长,哪里遮得住百短。我很知道你的心儿:从今以后,当今也夸过的了,天下还让着谁,好不摇摆儿。我瞧你摇摆的高兴,再一考就考下来了,求着留个馆儿统不能够的,这才好呢。你往后果真向上,实实在在地做个温故知新的工夫,遇着有学问的到处虚心,也不敢心肥眼大,就不能巴急上去,只能够守定了,便算过分。你一辈子的事情也完,我还想你什么。圣上万机之暇,文思光照,很留心你们这个衙门。你自己瞧瞧,什么个材料儿,圣上拔你到这个地位,想起来也够你的战栗悚惶。况且你这个人除读了几句书,还懂得什么。而且天下太平,做臣子的除了颂扬熙皋,还有什么事情可以仰答万一。你除了这几本书,连饥饱寒暖通不知道,可笑得很,算个什么人儿。我做老子的教训着你,你想想,天下有学问的人也不计其数,就这曹雪芹老叔,你哪件上望得见他,他那么着,你这样,你往后见了他更虚心到什么分儿。我告诉你,你知道不知道,记得不记得?”宝玉就连忙打千,答应知道,答应记得。贾政点点头,就立起来走出去了。宝钗、李纨等俱各叹服。只有王夫人、黛玉心里说宝玉这样圣眷,倒惹得老爷教训了一番,心里头只怪得贾政太过了。王夫人便带笑,搀了宝玉的手,说道:“孩子,大家夸你,你老子倒反这样教训你,可知道,也是疼的意思罢了。今日你也辛苦够了。”
王夫人就瞧着黛玉道:“大姑娘,你们也疼他,大家同去玩玩吧。”黛玉眼圈儿也红一红。宝玉只嘻嘻的笑着,飞跳地去了。王夫人笑道:“这个淘气的,你们瞧着他。”黛玉、宝钗等也就到园里。正走到怡红院,只见宝玉站在那里尽着招手,道:“好妹妹、好姐姐,快快地来,咱们就在这里头玩儿吧。”
一群姊妹就说说笑笑地进来。宝钗就带着笑拉黛玉道:“太太只说的大姑娘疼他,又怕大姑娘不好意思,搭上个‘你们’两字,而今我们是不会替他玩,请一个疼他的大姑娘替他玩儿吧。”黛玉也笑一笑道:“好个宝丫头,连太太的话统驳回了。你原是个尊重的道学人儿,不会玩,不过尊重得很,又添出一位尊重的小哥儿。我们倒不……”黛玉的话还没有说完,急得宝钗要格支她。黛玉就住了口,只管笑。探春笑道:“林姐姐,原旧是个辣嘴儿,宝姐姐,你倒招她做什么?”只把个宝玉笑得打跌。宝琴道:“二哥哥,你叫我们到这里,有什么瞧?”
宝玉道:“正是了,不是晴雯说我也不知道,大家过去瞧瞧那一树的海棠花,树顶上发起一大枝花,就开满了,奇不奇?”众人一齐去看,个个称奇。李纨道:“宝兄弟,翰林是天下文章之府,你做了翰林的头儿,恰好应了个上林一枝。”众人都说大嫂子说得巧得很。众人正在那里徘徊,只见入画、翠缕忙忙地赶来,道:“请奶奶姑娘们到栊翠庵去。”众人都问她:“为的什么事?”入画道:“我们那边的梅树少也有五六十棵,也数它不清。我们刚才回去,闻得香得很,走将过去也骇了一跳。而今什么时候,山上山下的梅花一会子开遍了。姑娘们不信,大家去瞧瞧。”惜春当先便走,口里只说:“这也是胡闹的话儿。”
宝玉等也跟了她去。果然进了庵里,红英绿萼香艳扑人,姊妹们无不诧异,只有史湘云望着梅花只管点头。众人拉住她盘问,史湘云笑道:“我又不是打卦的先生,知道什么。”宝钗道:“你为什么点头?”湘云笑道:“奇了,见了梅花只好直着颈脖子?你们可知道古人的诗说一个‘强项一生少回步,只因花下屡低头’么?”
众人也笑了。李纨道:“是了,比着海棠的上林一枝,到底也有个比方呢。”湘云笑道:“那是一枝,这里是满树,又是几十树满放了,自然算了群玉山头了。”众人也不解她什么意思。宝玉走进佛堂里,把这些钟磬之属敲敲弄弄,姊妹们也来看看经典,坐下来喝些龙井茶。黛玉、宝琴便想起妙玉,众人都替她叹息。李纨就说:“咱们府里真个极盛起来了,也没有什么缺陷的,就算老太太过背了,老太太的寿也很高,咱们的老爷,又这么忠厚积德,真个天恩祖德,日引月长。只是算前算后,可惜了一个迎姑娘儿。”
黛玉就冷笑了一笑。平儿道:“你们可懂得林姑娘的笑?前日琏二爷进来,说起孙家也坏了事,家产也查抄入官,什么孙姑爷要来借银子。便想着他从前那等的势力,咱们迎姑娘也送在他手里,而今也有来求咱们的日子。咱们回过林姑娘,林姑娘说:‘宁可舍给花子,断没有一厘银子借给他!’恐怕太太心慈,吩咐门上回绝了。听说一家子下了刑部监,这几天不知拖到什么样儿,倒也报得爽快。”
林黛玉道:“他们那个罪名儿统不是活罪呢。迎姑娘在地下也吐气了。”众人都替迎春称快。黛玉道:“罢了,往后大家约着,再也不要提一个孙字,提起来我就怪烦的。”众人心里也感黛玉的义气,也觉得她恩怨上过于分明些。众人又将别的话说了一番。晴雯过来说:“酒已摆在怡红院内。”
宝玉等仍旧回来,月亮刚刚地正好。姊妹们也不叙齿,只是团圈坐下,大家捡些精致凉爽的菜果,吃了些,也喝些绿豆曲的薄荷冰梅酒,又是鹅油炸的拖粉苹果片、鸡油炸的拖面菊叶、鲜虾仁馅子的胡桃飞面合子、螃蟹肉的包子、麻姑天花小卷、蒸桂花膏的松米风糕、松仁和玫瑰的冰油玛瑙酥、野鸡丝的小薄饼,只将杏酪荷叶稀饭、青精夹桃汤、碧香粳米汤、煮小米几样过口。吃过了,留些茶果儿,开了梅片茶来。不喝茶的,只叫小丫头站在旁边,剥新鲜的莲子肉儿。黛玉却坐在一棵槐树下的龙泉窑青花磴上,鬓边落了好几个萤火虫儿,闪闪的亮光,也有几个落在她衣上来。宝玉就拿了一柄芭蕉扇替她前前后后地赶。宝钗笑道:“宝兄弟,太早了,留点劲儿替你妹妹赶蚊虫,要坐在床沿上赶才好。”
黛玉也心心相应的笑道:“只不要使猛了,掉下一个好活计的肚兜儿。”宝钗也笑死了,说道:“好一个贫嘴的林丫头,一个字儿不让人。”宝玉将流萤一赶,那些萤火虫就慢慢地飞起来,宝玉就呆呆地望着。探春只道他看着黛玉,就笑道:“宝哥哥,你要替林姐姐画一幅喜容。”
宝玉也不理。宝钗就将一块罗巾撂过去,说道:“等我也看一个呆雁。”黛玉也笑道:“呆雁身上有棒疮,赏他些眼泪儿才好。”宝钗笑道:“防人家的眼睛肿得葡萄似的。”黛玉就走过来,坐在宝钗身上,笑道:“好姐姐,算得会说话的了。”宝钗也笑作了一团。她两人的话众人都不明白,只有宝玉字字清楚,见她两人虽则机锋针对,却也玩玩笑笑,好到这个分儿,心里就百分地快活,说道:“大家通在这里,咱们趁着这个月亮,到底弄个什么玩儿?”李纨道:“从前在这里替你庆寿,闹得什么时候,今日也照依的闹一晚可好?”
探春道:“什么天气,还经得起喝酒,再则前日闹过酒,也不犯着地重复了。咱们且弄个清趣的事情,愈玩愈静,大家迎着这个凉风,心里头就像天上的月亮才好。”宝琴道:“越玩越静,除非央及林姐姐弹一曲琴。”众人齐声说好。黛玉也高兴,就叫素芳取琴过来。宝钗恐怕受了风露,大家都到步檐下栏杆内,近着建兰盆儿坐了。黛玉就月明之下,摆了琴桌,抚起琴来。顺手和一和,恰好地和了宫调,为梅花开了,就弹起《梅花三弄》来。弹到第三段,凛若冰霜,惟有青松与翠竹长青,可以结伴为兄弟,李纨只管点头。弹到第四段,梅自清香,月自洁白。史湘云只管说好,惜春也赞叹:“这个琴索之声和入风籁,倍觉得月白风清,天空地回”
黛玉弹到第十段,韶舞兮虞庭,瑞章兮黼黻,俨若王臣,斋庄中正,金玉玲玲,那天上的月亮正恰好地月华起来,一个万里长天就月华遍了,恍恍惚惚,有一朵五色祥云低下来,罩着院子。黛玉还要弹下去。王夫人怕的夜深宝玉乏了,叫彩云、琥珀过来,催他们早散。再若不散,自己要过来。众人只得散了。惜春同史湘云回到栊翠庵,丫头们只管看着惜春,说道:“不知怎么,姑娘面上像吃了酒,红光艳艳的。”
惜春照着镜子,果真的,自己也不解。这惜春画的大观园图儿却装成一个手卷放在桌上。史湘云就笑着磨起墨来,打开卷子,摹仿了惜春笔迹题一行款,写着:“某年某月某官衔贾政命次女贾仲春恭绘”,重新地卷好装好。骇得惜春只管问她,史湘云只是笑着,就睡下了,惜春也睡不提。到次日五鼓,宝玉入朝谢恩,立即召见。原来元妃在妃嫔之中十分贤德,圣眷本优,只是圣人之世有功方用,不肯推恩到戚谊上去。故此贾政一门也只照常供职,就是升迁上去,也只靠居官清廉勤慎。这一日,宝玉因考受知,圣情徘徊,想到世臣之家终有家教,怪不得元妃贤德,也是平日闺教有方,就将元妃留下的笔墨册籍查阅起来。大半是感颂天恩,勉励父兄弟尽忠尽孝之诗文。又有一个纪恩册,是单记省亲的恩典,开首一篇序文《纪恩序事》后载了多少唱和诗,内有宝玉的诗,原先已经出色,怪不得压了群才,因此,宝玉谢恩,便在熏风殿召见起宝玉来。宝玉跪谢之后,俯伏候旨。圣上先问他祖父功勋,又问了贾政的历任地方,又问起元妃省亲。宝玉一一奏毕,就赐坐了,将纪念册赏给他瞧,也问起大观园的光景。宝玉奏说有图,就命飞马取来进圣,也将内府收藏的丹青赏给宝玉看了。不一会子取图进呈,天情甚悦,看到后面一行题款,就问道:“这贾仲春就是贾政次女么?”
宝玉摸不着,听见问了,就跪奏了一个“是“。又赏他坐了,也将这图赏给他瞧。又说:“这丹青秀润,很有古人的法度儿。”
宝玉看了题的款,也不知什么缘故惜春就改做仲春。宝玉仍旧将大观园的图卷送上去。便命他回去。宝玉谢了恩,回来见了贾政、王夫人等,也请贾赦过来。告诉大家为史湘云题这个款儿题得诧异,恐怕惜春要选入宫闱。正在徊徨,便有中使到了。贾政、贾赦即忙摆着香案接旨,方知画大观园图的贾政之次女贾仲春,选入凤藻宫供职。贾政等跪送了天使,就了不得忙起来。这些送贺的,更不必说。到了司礼监择吉、行聘之后,益发日夜忙碌。那边尤氏平日与姑娘不十分投合,一闻得了旨意,连忙过来要见一面。谁知朝庭的规矩森严,一宣了旨,便有内宫过来侍候,连史湘云也搬到黛玉处歇下,直等仲妃入宫之后方得搬回。宝玉也只住在宝钗那边。王夫人也只许早晨进去请一个安就出来了。这贾仲春即贾惜春虽则一意修行,今有君命,如何敢违,又且梦中见过元妃将册子赐观、冠服授受,史湘云又三番几次指示先机,自然没法的了。
到了入宫这日,说不尽的恩荣富贵。贾政便吩咐合家两府都称仲妃。这仲妃为人一切都像元妃,更还谦和节俭,诗礼之外,又善丹青,十分称旨,就袭了元妃封号,也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政以下俱各大喜,祭各家庙,开设贺宴,十分地繁华热闹。贾政便会齐了两府内兄弟子侄及林、姜至亲,合着内眷们,摆了家宴。苦口地说着天恩祖德,大家将忠孝两字,彼此警戒一番。自贾赦以下,无不志诚悦服。
隔了数日,仲妃就叫内宫出来传谕,道:“咱们家天恩祖德上到这个分儿,盛也盛极了,只有‘小心赤心’四字吩咐一家子,我今有五条规矩,发交下来,大家遵着。第一,我这里勤俭节省,用不着一些家里头的物事,厘毫丝忽不许进一点子物事儿。违了我的言语进上来,我立刻奏闻请旨治罪。第二,林嫂子治家甚严,一家子遵她的约束,事事往朴实节省上去,不许一点浮会,园亭也尽够了,不得再兴土木之功。第三,一家子不用望我的赏赐,我这里赏赐物事很多,时节存余,我总要奏缴上去。第四,一家子居官清廉,存心忠厚,无日无夜地积德行善,只想着从前老太太的为人,长久地保着天恩祖德,我就不能见个面也放了心。第五是史湘云封为灵妙真人,一家子恭敬伺候,发下一幅史真人的真容,有我侍立的像在上面,就供在栊翠庵的堂上。”
贾政就跪着执笔记了。送过天使,叫黛玉恭恭敬敬楷书腾书,装裱好了,挂在荣禧堂中,遇着朔望也焚香拜读。贾政知道仲妃赏识黛玉,心里又服她的才,往后遇着难处的事,也同黛玉商议。黛玉只是见性很快,一见便望见了水底似的,将一定的道理冲口就说出来。贾政只是叹服。还告诉林良玉说:“你们这一个令妹,怎么样做了一个女孩儿,若做了个男子汉,真个经天纬地的,咱们老头子,赶不上罢了。只怕连你们统不如她。我只望着,她替我生下一个好孙儿,咱们这府里敢则还撑起来呢。”
良玉也点头说道:“本来舅舅的恩典,疼她得很。论起她的聪明儿,实在也少呢,外甥们背后统也服的她。她那个见性还了得,不要说寻常的事情处分地二十分妥当,她只一口儿说出来,就便同她议论些朝政民情,也亮得紧。她那个记性儿也好,不拘什么,见过了就不忘记,实在的没有人赶上她。”
贾政听了,也只有点头的分儿。还有贾琏跟上说:“就仲妃进宫一节,各色各样没有个旧帐,表妹只一晚上的算记,到了后来没有遗漏了一点,也不用我补出一半句的话儿。不知道的说是咱们家出过一位姑娘,诸事有个旧规矩。知道的便晓得从前这位姑娘是在宫里册封的,而今这一位是召进去的。不是表妹一个拿主,这个大事怎么就办得过来。”
贾政道:“真个呢,不是你说,我倒反没有想着呢。我只外面接应,也忘记了一件件地妥当,也没有管事的尽着上来回话。办了这么一件天大的事情,这府里倒也清清闲闲,像没有事情的,可不真个的难为了她,她见了我,也从没有露出一点子的办事形状,这还有什么说的。只是宝玉这个没料的,天天跟着一块,学也学一点子。你们瞧他,还是那么傻,这就怎么好。”
良玉笑道:“他的福分儿很大呢。祖宗时谁巴急到赐坐来,偏是他有这个圣眷,连而今的娘娘也是他奏对起来,才有这个旨意。咱们谁还赶得上他?舅舅也不要说他傻了。”
说得贾政笑起来。贾政道:“他这个孩子,懂得什么,我正愁他为了这些上心肥眼大地尽着摇摆,狂得没影儿起来。你们知道我年纪也上了,精神也差了,天天同这些司官们书办们闹,要不留心,他们就闹一闹鬼儿,也还有自己问的堂事,哪里有工夫管这小子。就便空闲了喝他几句,他一定是个耳边风。你们做哥哥的,严严地替我教训他,瞧见他有什么不好,箭直地回我,狠狠地打他,这才好呢。”
林良玉、贾琏尽晓得贾政性情古方,只得答应连声。贾政道:“明日衙门里倒有几件事不放心,要自己问问才好开发,我今日也要早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