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红楼梦 - 第 17 页/共 17 页
贾政就慌了,恐有什么大不好的筮兆出来,便急急地问他:“凶吉?”
张梅隐道:“好得了不得。”这里贾政众人方才心安。贾政、宝玉重新拜过了。张梅隐就坐下来,细细想了一回,便开言道:“大人府里可有什么姓林的一位,卜的可是这一位?”贾政骇得了不得,便道:“真个神明了,不敢瞒先生,就卜这姓林的小媳,可有个喜信儿?”
张梅隐道:“是了,是了,等我慢慢地讲出来。为什么呢,本卦上下皆巽,难道不是个双木林。六爻皆变,该占之卦彖词是不用说了。还有一个道理,彖象好得很,却不在本卦发动,定到之卦现出,恰好是震,一索而得男,恭喜,恭喜,头胎便举的。这也通不算,明明说一个恐致福,也合得着大人恐惧戒警的致福根基,笑言哑哑,难道不是一位小令孙。后有则也,你们裕后的法则原好。看到后面去,阿唷唷了不得,震惊百里,公侯之封,以为祭主,重新出一位国公。谁不会解,要在下解的。”
贾政、曹雪芹、姜景星、林良玉、宝玉、兰哥儿都喜得了不得。贾政就叫宝玉上来,好好地楷字记着。兰哥儿飞风地赶进来告诉王夫人,王夫人大喜。兰哥儿又走报似的各处告诉去。黛玉听见了,也害臊也喜欢。贾政十分敬服他,又请他谈了好些易理,心里要留住他过几夜。姜景星等也二十分的苦留。这张梅隐是一位高人,如何留得住,要套车送他也不肯。贾政再三恭恭敬敬,邀他喝两盏名茶。贾政还要他赠几句话,张梅隐就说出四句来,道:“坚冰操守,爱日心田,芝兰满阶,桂枝参天。”说罢,便拂袖去了。众人只嗟叹不已。贾政走进来备细告诉王夫人。王夫人说:“为什么不问他个时候儿?”
贾政跌脚地悔。随后姜景星、林良玉、宝玉也进来,只说真个神仙,赛过了神卜管辂。林、姜两位去了。宝钗、宝琴、李纨也过来,大家都说这个异人。宝玉还将南安郡王处的卦验说出来,一发咄咄称奇。姐妹们也讲了好几天。宝钗就去问史湘云。史湘云只是笑着,推说一个不懂。贾政、姜景星再去求他来,已不知何处去了。且说黛玉虽则管了帐房,却亏了紫娟、晴雯、莺儿,还有平儿三人帮她,那府里的产业也有贾琏经理,倒也清闲自在。黛玉却将应办的事逐件安排起来。薛宝琴许配了梅翰林处,已经选有吉期,刑岫烟嫁过了薛蝌,黛玉又私自赠一所字号。又是李纹议定了赵侍郎的次子。李绮不配甄宝玉,另议定了新科的王词林。兰哥儿议定了北靖王的甥女,便是范尚书的女儿,吉期也选了。便就一件一件安排起来,连巧姐儿周家的亲事也不用贾琏费心,只一样的准备。真个才情又大,银钱又宽,什么事儿不妥当的。还有林良玉嫌后边的院子空,也要盖一座园亭。请着家中一班朋友打稿,嫌不出色,将许多图样送过来,要黛玉逐一布置。那边巧石已经堆满了,各色卉木花草砖瓦木植也齐全,各色工匠同阴阳先生及各色铺垫陈设也妥当了,单等这个图儿方可以开工。黛玉正要斟酌,又是贾环夫妇二人双回门。直等一切事过了,重新斟酌起这个园亭图儿,倒费了好几个黄昏半夜。林良玉见这个图儿果然改得好,就选了吉利的日子盖造起来。喜鸾、喜凤嫌的空园上匠作喧闹,仍旧过来,等工完了方才过去。姊妹们一发热闹得很,大家聚在王夫人房里,连薛姨妈也在这边。正在团聚得快乐,只见贾琏欢天喜地地走进来,说道:“圣上又有大恩典。”王夫人连忙问他,贾琏道:“咱们的娘娘又奉旨省亲了。”
王夫人等欢喜得说不出来。贾琏道:“我从前说过的,当今治天下至大至重的,莫如一个孝字,体贴臣民之心,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在贵贱上分的。当今自为日夜奉侍以天下孝养,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了父母,岂有两下里不日夜思想的。故此从前的一位娘娘奉了恩旨归省,亦且每月逢二六日期,准椒房眷属入宫请候,这是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的旷荡殊恩。所以内戚之家,凡有重字别院,可以驻跸关防,并许启请銮舆下临父母私第,亲见骨肉,面叙天伦。而今只照了从前的恩典,便是从前同了咱们家娘娘同时归省的周贵妃、吴贵妃二位娘娘也同了咱们家娘娘一同准于中秋佳节归家省亲。老爷已经入朝,谢恩去了。这可不是天大的洪恩。还有娘娘的吩咐说,在家的时候亲见过从前的省亲,一切事情办得太繁华了,就是从前的娘娘也曾再三警戒一番。娘娘吩咐,比照了从前要减去十分之八,不许半点儿浮华,倘一进园来看见了什么格外装点,立刻回銮。可知道圣上为了百姓上,亲劳圣驾省方观民,从不肯费民间一草一木,何况娘娘省亲回家。一家子敬谨恪遵,方才喜欢。又说娘娘也不给一毫赏赐,这府里也不许进献厘毫。又发下一本乐章,是《毛诗》上‘葛之覃兮’一章,大内里已经谱将出来,就吩咐梨香院的女孩子学习这章《毛诗》,按着琴瑟钟鼓奏这个清明广大的音乐,不许另奏俗声。”
贾琏说罢,就将乐章一册送上来。又说:“娘娘吃斋,那些随从的内官人等要款待,这一天统不许杀生,大家小心敬听。”王夫人等听了,都说:“娘娘吩咐谁敢不遵,只是太素静了,伸不出恭敬之忱,这便怎么好?”
宝钗道:“娘娘俭德光照,奉了教训倒也合意。”李纨也道:“娘娘平素的性情如此,自然一切遵依。”黛玉道:“只将从前娘娘的归省章程真个的减去八分,这就是承顺了。只是娘娘上头便这样伺候,到了内官侍从人等,却要如前。”
王夫人、贾琏都说很好。贾琏也说:“侄儿且往外面去,等老爷回来了就回明老爷。”
王夫人也说很好。宝玉笑道:“照依着从前减去八分,我从前应制和了四首五言律诗,我这番只要五言绝句一首罢了。”黛玉笑道:“你倒要逃学,我们大家约了,请娘娘限你做一首二百韵的五排便了。”宝玉便道:“这还了得,连廷试也没有这等苦呢。”宝钗笑道:“你前日的考太便宜了,原该狠狠地复试一番。”宝玉笑道:“我只拖定了你们两个一同考,如何?”
王夫人、薛姨妈也笑起来。只见同贵走过来,说道:“咱们家二爷说是店伙计送了一担多大螃蟹,家中人也少,一总送了过来,已经送到厨房里去了。”王夫人道:“刚才娘娘吩咐说不要杀生,而今又要煮这些螃蟹,可不伤生害命的?”众人都也点头。宝玉道:“螃蟹呢,原也是个生灵,放生原也放得,但则咱们家放到池子里去也觉得太多。若是叫人放去,一定的放在人家口里,不过少送他些姜醋便了。依着我,只吃这一回,往后自己也不买,人家送来也不收,岂是不好!”
薛姨妈倒说他有理。邢岫烟也说:“很是的,咱们今日且尽个兴儿。”王夫人道:“说起吃螃蟹来,不是一个个的剥他也没趣。若是别的弄起来,也没个新鲜的法儿。不过是鱼翅炒的,鸡蛋炒的,鸡鸭肉和做了羹汤的,再不然扬州调儿剥了一盘一角一角的,也再不见什么新样儿。若是剥了吃呢,原有趣,那腥味儿还了得,就算洗剔净了,也有些气味儿讨人嫌,过了一夜还只意意思思什么似的,所以我也懒得吃它,也还爱它,只为了这个上不愿意便了。”
宝琴笑道:“林姐姐,你什么巧劲通使得出,咱们今日大家拿这个螃蟹交托你,你只要变出一个新样儿,也不要太奇了,总要配口才好。”
黛玉笑了笑,点点头。薛姨妈道:“今日吃螃蟹交托了林姑娘,自然好得很了。我还有个商量,从来弄物事的,少弄些便精致,弄得多了,厨房里也照管不过来,咱们而今只要咱们几个人凭着林姑娘调度,其余各房姐姐爱剥了吃的也由她。再则梨香院的一班女孩儿也不要她唱了,孩子们抢个螃蟹乐得什么似的,也叫她们像心像意地乐。咱们若要取个笑儿,听得前头衙门里到了一位杭州的女先儿,口齿儿很伶俐活变,咱们就叫来玩一玩好不好?”
王夫人等一齐说道:“这么着更好。”王夫人等就慢慢地过去了,为的怡红院秋色可爱,又是早桂开了几株,大家就走到那里去。各人面前放一个紫檀冰梅底的茶几儿,也不另外摆席。王夫人、薛姨妈两位老人家,一炕儿歪着。女先儿到了,向各人请过安,就坐在旁边椅子上。将弦子和一和,弹一套“将军令”,弹完了,口里唱道:西风昨夜到园林,吹出枝头万点金。试倩佳人理弦索,助他山水奏清音。唱完了,就说道:“请两位老太太的示下,要唱个什么玩意儿?”
王夫人就让薛姨妈。薛姨妈道:“我倒没有主见,你替我想想,只要大家斗一个笑儿。”王夫人想了一想,道:“从前老太太游园的时候,也曾请一个女先儿进来,没有她这个口齿。老太太说得好,凡是女先们唱的书无不过是佳人才子,什么‘凤求凰’、‘三笑姻缘’,这哪里算得佳人才子,不过是些寒酸促掐的妒忌着富贵人家,编出这些书来暗里讥讽的,不要说大家人家不爱听它,就是这个做书的也造了多少口过。真真老太太说得不差,不是我当媳妇的自己扬着婆婆似的。这位女先儿看来文书也不少,单不要说这些,只是短景取笑的说个笑话儿统好。你们女先儿的习气,只唱到极要紧的时候,括地一声断了弦码。要人家追着下回,就说口喝了,嗓子枯了。咱们也不上这个当儿。”女先儿就笑得了不得,道:“太太真个明白,而今就剪截痛快的斗个笑何如?”众人都笑说道:“很好。”黛玉这时候已吩咐了柳嫂子一遍,也来坐了听说书。女先儿就说道:“咱们而今现身说法,就说一个女先儿。一个女先儿会算命,嫁一个男的会相面,一同行道应酬。一位老爷要试他两个技艺,就请他两口子过去,分两处坐下。老爷便叫女先儿算命。女先儿说道:‘甲木坐寅,月建当令,四柱又有生扶,月干杀透而坐旺地,已宫丙火,亦有制伏,一定大贵。’老爷走出去叫男的相面,男的说道:‘请尊冠起一起。好得很,天庭饱满,鼻准丰隆,两颧也配得三台。请教手掌。好!软若绵团,透出朱点,必定大富。’这夫妻两个也奉承足了。谁晓得这位老爷倒反不耐烦过来,一会子请他夫妻两个会齐了,说道:‘你们两个,一个说贵,一个说富,一家子的说话儿就不同。’女先儿说道:‘老爷单是贵,贵到极处自然富起来。单是富,富到极处原从贵上说起。’而今女流的见识单望的贵,外面的阅历的总重在富一边。我们也遇见好些富贵的,开口便说到底可还有碗饭吃,所以男人只说向富一边去。其实推算贵造,叫做富贵双全,还绕了一个寿命延长。”
众人听了,一齐大笑。王夫人笑道:“好一个随机应变,真赛过了柳敬亭似的。”这里就送上螃蟹来,原来黛玉吩咐柳嫂子将螃蟹分做五样分配,每上一样间一样精做素菜。第一是螃蟹黄,只将嫩鸡蛋鹅油拌炒;第二是螃蟹油,水晶球似的,只将嫩菠菜鸡油拌妙;第三是螃蟹肉,将姜醋清蒸;第四是螃蟹腿,只将黄糟淡糟一遍,加寸芹香黑芝麻用糟油拌着;第五是螃蟹蚶,只将蘑菇天花鸡汤加豆腐清炖。就算一个全蟹吃局。从薛姨妈以下,人人称赞。宝玉还说:“快些载到食谱里去。”又连叫送一份到书房里请贾琏、兰哥儿作东,陪了林、姜、曹三位,务必放量地吃些。那些丫头们、芳官们也尽着吃白煮的,也将蟹黄儿涂人的脸,说算一个端午节下的雄黄儿酒。晴雯、平儿只得过去喝着。王夫人说道:“咱们今日也乐了,比上老太太从前只少一个刘姥姥。”
宝钗笑道:“姥姥呢原也有趣。”宝玉道:“罢了,不过说几句村庄话儿,尽说也讨人嫌的。不过有了她替林妹妹添个玩儿的扳不倒便了。”
黛玉也笑起来,撤过了器皿,女先儿又唱了个“楚江情”,又唱了个“袅晴源”。芳官、蕊官、龄官也来听,众人就说说笑笑地散了。此后,就一日一日的办起省亲的事情来。一则有了旧章,二则仲妃吩咐过的,不许繁华,倒也容易妥当,连女乐的《葛覃》乐章也演习熟了。到了这日,两府同林宅的上下一齐齐集,小心伺候起来。大观园内虽则打量着仲妃到的所在,照前减了八分,也还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静悄悄地鸟雀无声,处处香烟缭绕,自荣府大门至巷口,通用了围幕挡严。过午的时候,就有一位太监飞马过来,说:“今日比从前早了许多,用过午膳,往宝灵宫拜了拜,未初进宫,领了宴即准起身,这里小心伺候。”
贾政就叫人一路传进去了。就有贾琏同执事人等,让太监去吃酒饭。一面再吩咐了值灯彩的。忽听得外面马炮之声,同从前的一样,太监们就说来了。男的自贾琏、贾赦以下,照旧在西街外,女的自王夫人、邢夫人以下,照旧在大门外迎接。肃静了好些时辰,便有引道的太监骑马到来。随后龙旌凤翼,雉羽宫扇,金炉曲盖,照着元妃一样。细乐也过去了,捧巾栉的也过去了,便望见金黄绣凤銮舆过来,贾府诸人连忙跪下。銮舆一直地进了大门仪门,也照旧更了衣,便也有昭容、彩嫔等引仲妃来下舆,仲妃到体仁沐德处各处一看,果然俭素,心里十分欣悦,心里想道:“古人说的‘居高思危,处满防溢’,可不该这样的。”
也像从前元妃临幸的时节,各处看过了一回。从前那些金玉珠翠锦绣绫罗的奢华,一概的除了八分,只是个法净恭敬的光景。仲妃想道:“这么着下去,才保守得天恩祖德。那金门玉户、桂殿兰宫的气象,岂是臣子所宜。林姐姐真是个有学问的。”就到了省亲别墅的正厅来。两位太监引着贾政、贾赦等在月台下排班。昭容传谕免了,退下去。又引王夫人等来,也免了退下去,就奏乐起来。仲妃再更衣,车驾到王夫人房中,欲行家人之礼。王夫人等跪而谢止。仲妃也喜喜欢欢,不像元妃垂泪的光景,坐下来说道:“我喜的是依了我节俭恭谨,可以保守了天恩祖德,往后只守着这个规模。”姊妹们也一一见过,就执了黛玉的手道:“姐姐,你近来做些什么事情?”黛玉便送上一个红折儿,通是一处处一件件,实心实惠行的善事儿。仲妃喜动颜色,说道:“非但兴了这个府里,自己也尽立个上好的根基,不枉了我的素心道友。”也请宝钗抱出芝哥儿来,抱了一抱,单单的赏他枚汉玉小印儿,其余众人都只亲笔的画一幅。又上了车驾,到栊翠庵拜佛,见了史真人,屏了众人,讲了好些时候。天就晚了,略略的瞧瞧灯,叫蕊官噪子好唱这个《葛覃》之章,各色雅乐和着,歌到“归宁父母”一句,也就落了些泪儿。重新叮咛戒警了几句,执了王夫人、宝钗、黛玉的手,吩咐他们二八日进去。不及一更,就要登舆。王夫人等又劝住了,再说几句,黛玉也说:“良玉那边,要盖一座小园。”
仲妃许下盖好了园再来省亲游玩,就升舆去了。众人看见仲妃节俭的规模,喜欢的光景,追元妃省亲的时候,虽则也曾戒警,倒觉过于伤戚了些,所以就仙游了。而今仲妃的行为举止,一定是日升月恒,耆颐上寿,一家都欢喜称颂。也来看小哥儿的玉印,是通红的一方小汉玉,篆着“富贵寿考”四字,王夫人以下都喜欢得很,就叫黛玉、宝钗同做一个小锦囊,装了与他挂上,叫领他的好生留心。这荣国府自仲妃省亲以后,第二日请了安,第四日,十八早上,王夫人、黛玉、宝钗又进去请安领膳,真个的热闹繁华。忽一日,贾政接了旨,出差看城工,君言不宿,连忙出京。王夫人也清闲自在,就被薛姨妈、邢岫烟、香菱苦苦地拉了过去,黛玉也将各色事务开发一清,就与宝钗商议一件乐事,同宝玉说起来。未知什么事情,宝玉的意见与她两个不同,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林黛玉初演碧落缘 曹雪芹再结红楼梦
话说贾政出差去,约有两三月方可回来。王夫人也趁着家务清闲,到了薛姨妈那边去。黛玉便告诉宝玉,要趁此时候先与曹雪芹送行。宝玉也喜欢得很,宝玉只怕姊妹们不能会齐了。黛玉道:“你也太多虑了,连宝姐姐这么个道学人儿,也就为头为脑的高兴,谁还不愿意的,除了香菱嫂子要悄悄地约她,其余鸾嫂子、凤妹妹也肯来。咱们总不要告诉他,只等里面坐定了,你同哥哥、姜姐夫好好地哄他进来,越发有趣。那些南边办的事情通不要提起,且等酒席过了再告诉他,就拿他的家信给他瞧。”
宝玉喜得了不得。两个人正商议着,宝钗也走进来,说道:“林丫头,前日说的话怎么样,天气也好得很,不要耽误了时候儿。”黛玉道:“可不是呢,我正在这里告诉他。”宝玉道:“好姐姐,你也来得正好,咱们就明日乐一天罢。”宝钗道:“今日也好不过,明日从容些。只是南边的事情曹先生通没有知道,也不用等老爷回来告诉他,长久出门的人儿盼得家信紧,况且有他老太太的平安字儿,咱们何不今日告诉了他。”
黛玉道:“我也这么想,不如明日酒后告诉他,他更乐呢。一则怕他见了字儿思乡起来,二则也要告诉了他,一定要等老爷回来了再起身。等他应承了这一句,才给他这封字儿看。”宝玉、宝钗都说妥当得很。宝玉道:“这么着我今日正要到姨妈家去,请姨妈、太太的安,我就悄悄地告诉臻儿,约下香菱嫂子,顺便就那边去告诉林、姜两兄,鸾、凤二妹,明日早早地过来做一个雅集儿。”黛玉、宝钗都说好。宝玉即便去了。
黛玉一面叫藕官来,叫她到梨香院去告诉一班姊妹,明日要拣簇新的从没有唱过的戏唱,今晚先将曲本儿送过来瞧。黛玉又同宝钗去约李纨、平儿去了。路上遇着探春、湘云,也同去了。原来黛玉、宝钗平日很敬重曹雪芹,一则是贾政、宝玉的至交,二则是前后《红楼梦》两书总为他夫妇三人写照,心里十分感激。因此上悄悄地探知雪芹有回南之意,知道负才高傲,不肯干谒诸侯,倦游远回,却又无以自乐。且曹老太太渐渐年高起来,这位雪芹先生又是一个光明磊落之人,不肯低首下心,再去求这五斗米的。黛玉有的是银子,什么事情办不出来?便悄悄地打发蔡良、单升往曹雪芹家乡置下三千金一所住宅,也有菜畦、花园、竹园、藕池,又将一万金替他置了八百亩水旱不竭的良田,又送他几所水碓栈房,每月有百金花利,可以日用无忧,趁意地遨游名山五岳。这蔡良、单升实在办得精细,连动用家伙什物,件件办得齐全,伺候得曹老太太、曹太太、曹少爷、曹姑娘搬进新宅。另外留下一万两的安家,还怕有新任的官儿查着漏税,连契纸儿通税过了。交代清楚,方才讨了家信,开了细折,赶进京交与黛玉。黛玉也很夸他妥当。
这曹雪芹哪里得知。这时候正是九秋天气,到了次日早晨,曹雪芹正在林府里济美堂的左书厅东边房内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恰好白鲁隔一日前被外城朋友拉出去写字,住在外城没有回来,正是寂静得紧。只闻得前前后后院子里的木樨香儿,就走到小栖霞去,想听个曲儿解解闷。哪知言、张、两杭也往外城戏园子去了,只得又走了回来,呆呆地坐着。顺手将书卷一翻,看见《杜工部诗集》,也就取过来看看。不知不觉地高了兴,就吟哦起来,刚念到“南菊再开人卧病,西风一系故园心”,只听得贾宝玉、林良玉、姜景星一同进来,笑嘻嘻的道:“曹老先生,好用功呀,咱们要荒你的功,拉到那边去玩玩。”曹雪芹站起来,打一欠伸道:“小弟今日懒得很。”宝玉就央及道:“好先生,包管你走一走,这懒筋儿就舒服了。”惹得大家笑起来。这曹雪芹本是一个无可无不可的,这会子现在闷着,又是这三个人拉他,如何不去,就要换起衣冠来。姜景星笑道:“老先生,你这么个脱俗人儿,还拘着这个,况且左右都是自己家里,不过求着你老人家,一同的走走散散。”
曹雪芹便笑着点点头儿,就同着他们三个一同走过荣国府来。慌得这两个府门口几十位体面管家二爷们,一齐站起来垂着手。他们四位走到外书房,贾琏慌忙陪着笑,接进去坐下,喝了茶。宝玉就请到大观园里去。这曹雪芹素知贾府的规矩森严,但凡五尺之童,不奉传唤不入中门。又这个大观园自从元妃、仲妃游幸之后,通是太太们姑娘们住的所在,官客非至亲不进去。又是贾政出差,宝玉孩气,如何便同他进去逛园。就算贾政不知,也过意不去。虽则内眷们也是贾政叫都见过了,设或在园中遇着,还是照应好不照应好,就说道:“宝世兄,你不要太玩儿了,你只要到上头去,替我请太太的安,这园子里我是不去的。我难道不晓得是内眷们住的园亭?”
林良玉道:“老先生,你没知道,今日太太带着嫂子们姑娘们,一起往薛姨太太家去了,宝兄弟怪清静的,受不得,所以拉我们过来。其实秋色也富丽,桂花也盛开,只怕我们闹到月斜了,他们还不回来呢。”贾琏也说道:“老先生,真个的这样。”姜景星道:“咱们就过去吧。”曹雪芹也就信了,就携了宝玉的手大家走过来。原来这一日的戏酒设在缀绵阁,这个阁,阁儿外四面皆曲水红栏,板桥曲岸,傍阁临涯尽是重重叠叠的青山,山坳内棕亭竹楼,也多有小路儿直通到桥上。又是各色各样的雁来红、秋黄、鸡冠、秋海棠,也到处开满的菊花,菊花细种,皆一层层摆着描金五彩盆、玉石盆,真个是万种秋容,满地千层,古桂参天,一阵阵风儿吹过来,香得了不得。当下贾琏陪着雪芹等到园门口,就说:“老爷不在家,怕外面有些事情,宝兄弟陪着吧。”
贾琏就转去了。曹雪芹就同他们三个走进来。这边缀锦阁下,已经铺设得天宫似的,戏毯儿就摊在院子里阁子底下,也尽开阔。中间一席,两旁各三席,席前也铺了大红漳绒满花的拜单。黛玉、宝钗、探春、李纨、史湘云、喜鸾、喜凤、香菱、紫娟、晴雯、莺儿、平儿共十二个人,大家靓装艳服,在阁后翻轩内坐着看菊花闲话,等曹雪芹进来,出去相见,也在哪里各人忆各人的菊花诗儿。这边曹雪芹同了宝玉、良玉、景星走进大观园园门,走过了虎皮石路,当面就是一带翠疃,再往前进便许多石笋儿。这石状奇怪,也如异鸟怪兽,映着些树木藤罗。那些藤罗上,毕竟是深秋了,也结着许多鲜红的子儿,如珊瑚珠一般。宝玉就领了他们三个穿过几条曲径,上了山顶,又盘下去。过了石洞,到了平坦之处,飞楼画槛,皆斗接衔抱于山坳,但觉得碧树干霄,青溪泻玉,走上去便是沁芳亭。宝玉却不引他们到缀锦阁去,先顺了路同到潇湘馆来。笑着让他们道:“舍下去坐一坐儿。”
惹得众人大笑起来。曹雪芹道:“世兄,你这么个雅人,这看竹子还没有在行。你只要站在这里,看这一带粉壁花墙映着千竿的翠竹,也就好看呢。”宝玉道:“是便是了,到底要看看主人家,没有个过门不入的?”
雪芹道:“看竹何须问主人。”说着笑着,也就进来,同到堂中坐下。看不尽的古董字画。小么儿就抱了两个银丝盒儿上来,一碟松瓤乳油酥,一碟梅花香屑风米糕,一碟杏仁飞面野鸡合子,一碟玫瑰合桃蛋卷儿,配上龙井茶。景星道:“原来是宝兄弟招进来打尖呢。”大家就用了些,景星只看壁上的诗,要寻着黛玉的笔迹,哪里招得出,就问宝玉讨着看。宝玉道:“落纸就烧掉了。”景星道:“批的前后《红楼梦》呢?”宝玉道:“可不是锁在箱子里,连老先生要看,也是我过批出去的,还只许过了圈点,连批语通不许抄出去呢。”林良玉笑道:“真个的。”
姜景星笑道:“怪不得了。”就将从前问起宝玉,宝玉动了醋意的光景说出来,众人尽皆大笑。就走出来沿着粉墙去。忽见青山斜阻,转过去,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遮着。众人知是李宫裁的院子,便不进去。只看了些蓑笠犁锄桔槔辘轴之具,也有些鸡鹅鸭儿。再走过去,恰好后面那个山势穿着墙,一派一派的过来,也夹着活水放闸,转过山坡,全在浓荫树影里过去。便走过了蓼花汀、紫菱洲、藕香榭。宝玉又拉他们进怡红院去,看这一棵枯木重生,越发茂盛的海棠。又拉进蘅芜院,告诉他们,这是宝钗的旧居。众人也摘了好些香果儿在手里。又走过浣葛山庄。倒是林良玉恐怕黛玉她们等候久了,就催他们转过大观楼,一直望缀锦阁来。就有藕官、芳官、文官、龄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一齐穿着刷花的真珠裘小衫,拖着洒花各色的裤腿,踏着满帮花各色的鞋儿,。一齐地赶上来,搀着曹雪芹的手,迎他进去。雪芹一进了院子,望见了锦绣珠玑摆设的百分鲜丽,阁底下还摆着七席正席。就站住了,惊异起来,说道:“宝世兄,到底有什么客人?”
姜、林两个笑道:“曹先生,你进去就知道了。”宝玉就飞跑进去了。曹雪芹还要问问,当不起芳官、藕官、龄官这班女孩子,就像蜜蜂蚂蚁朝王似的,把一个曹雪芹扛了进来,一直推到正中间第一席第一座上。雪芹不知分晓,只一手据着席,一手据着椅子,如何肯坐进去。这芳官就拿头来顶他。正在同这班女孩子闹着,只见屏风后一群仙姬出来。曹雪芹挣脱了要走。这黛玉、宝钗一起十二位一齐望上拜将下去。慌得曹雪芹走到东首壁脚边,一样地还了礼。随后林、姜二人也见了礼。宝玉就从黛玉、宝钗起,直到平儿,逐一通名道姓。曹雪芹道:“当不起各位夫人的盛礼,在下实在惭惶,实在宝二世兄没有说知,青鞋布袜的过来,益发地不恭敬了。”
宝玉笑道:“老先生,你还说这个话儿。可不是良大哥说得好,像姜大哥方配得穿个衣服儿,像曹先生方配得不穿衣服儿,谁不服这两句话。而今请先生入座了,大家方好坐。”
曹雪芹再三推辞,要两边坐,姜景星、林良玉都道:“先生通算做门生媳妇便了,怎么让起来。”雪芹道:“这样说,小弟一定该称晚生了。”这里正让着,那芳官一班女孩子又一群地上来,直将曹雪芹按住在正中间第一座上。紫娟、晴雯、莺儿三个人服事了。黛玉、宝钗、喜鸾、喜凤上席来送了杯盘。曹雪芹不便回敬,只走到各席前打恭谢了,然后入座。景星、良玉、宝玉两横相陪。排下去左首是史湘云,右首是李宫裁坐起,直到平儿共宾主一十六人坐定。因请贾琏不过来,李纨就叫了兰哥儿来跟着林姑夫坐。兰哥儿又为的对面是宝玉,爷儿两个不便对坐,打了恭,告过坐,方才坐下,共是一十七个人。当下曹雪芹留心看去,只见黛玉,穿着粉红色三蓝凤穿牡丹花的缎披风,下衬着墨色洒线洋菊花满绣裙,鬓儿边围了半边桂花球,垂下无数的长珠串。宝钗穿着豆绿色顾绣梅花翠羽的缎披风,下衬着大红花绉切金蝙蝠镂云裙,头上贴几枝扁翠芙蓉。李纨、探春一样的燕尾青哆罗呢挂子,大红哆罗呢如意挂线裙。喜鸾、喜凤、香菱等也打扮得十分艳丽,只有史湘云穿着件氅衣,戴一顶巾,像个黄冠的模样。通是紫黑白三色的种骨羊裘儿。当下曹雪芹坐下,便道:“曹雪芹今日承诸兄诸位夫人这样盛礼,可也当不起。”
李纨先说道:“老先生休得过谦,今日主人本是林薛二位的敬意,却是咱们母子也得个借花献佛,小儿全仗了教训,如何敢忘。”就叫兰哥儿:“替我敬师傅。”兰哥儿就起来斟酒。曹雪芹只得领谢了。黛玉晓得曹雪芹酒量不甚高,只送一个杯与宝玉递上去,却是一个小小的翡翠玉杯儿,比大拇指差不多大小。雪芹连忙笑领了。这陪坐的一齐点头笑起来。黛玉就叫紫鹃、晴雯、莺儿上来替自己斟酒。曹雪芹连忙站起来,托宝玉谢住,说:“断断不敢当。”宝玉哪里肯。林、姜二人也说:“先生,只好领了,却不得主人的盛情。”
雪芹就站了脚,低了头,一口气喝过三杯,再低着头拱拱手说道:“三位姑娘,请不要折坏了曹雪芹。”惹得众人合座大笑。原来曹雪芹果真量小,喝了这三小杯的酒,面上就春色起来,只将头来摇,再将指头拈拈须,弄弄自己的钮子。黛玉就悄悄地笑,向宝钗道:“你看老先生斯文的,又像吟诗了。”
宝钗笑道:“不是吟诗,又要将席上的光景替咱们编入《红楼梦》呢。”这席上听见了的又笑起来。宝钗恐怕曹雪芹醉了,说叫:“快替曹太爷送醒酒汤上去。”林良玉道:“到底今日主人的盛意,也要请主人家自己宣一宣儿。”姜景星也说:“很是的,我们陪客也要知道的。”
黛玉道:“咱们姊妹间家常事儿,烦先生锦心绣口编出前后两部《红楼梦》,叫天下后世的通知道咱们这几个人儿。咱们算得上什么,无不过托了先生这两部书也便不朽了。”
曹雪芹连忙谢不敢。宝钗道:“你说得还小,想先生的抱负,三长七略,百城五车,尽可研京练都。休说雕龙吐凤,乃使剑气未腾,珠光莫识,谁为看者,应增相士之差。先生故欲晦名,借此抒写,挥毫染素,我等适供指挥。这两部书不好算咱们的描真,只好算先生的著述小影。为什么先生的各种的著述不许人传,单这两部书给人传抄呢。”众人一齐称服。曹雪芹连说:“这个益发不敢当。”
这曹雪芹见这番议论,就自己斟一杯饮了,谢宝玉夫妇三位。就送上戏目,请雪芹点戏。雪芹道:“世兄同二位夫人这样盛礼,我也不知前生什么缘法,得此奇逢,还敢推辞点戏。但则府上的女乐从没见过,今日雅集,必须点些上好的戏儿,在下的意思要同林、姜两兄商议,请宝二世兄转求主人点戏,未知何如?”良玉、景星也说好得很。史湘云、探春也直截就说道:“恭敬不如从命,你二位就依了老先生吧。”
黛玉就点了“卓文君临筇当炉”、“司马相如上殿奏赋”,宝钗就点了“李太白脱靴醉酒”。众人齐声说好。这班女孩子便扮上来。就这桂花香风里,奏出一派笙歌女乐之音。一面叫芳官、藕官、龄官、蕊官周回劝酒。这三回戏文过了,又换了席面,大家论起《红楼梦》来。
姜景星说:“这两部书是见过了,到底二位嫂子的批本没有见,终是个缺典。”宝玉就道:“我们这两部书,实在配得上玉茗堂,玉茗堂都有吴吴山夫妇合评,惹人议论。不要这二妇合评的《红楼梦》出去,也要惹人家的议论来。”姜景星道:“这个哪里比得。”宝玉道:“就把这个圈点的本儿传出去也罢了。”史湘云也笑道:“这两部书不用说是好得很了。只是我是个世外的人,配不得在这里头,亦且我只是无挂无牵的静坐静坐,也不好说得那么样,倒像是有什么道理的。”史湘云说这两句,倒惹得宝玉走出席来,到湘云席上,打恭作揖,求她变个戏法儿玩玩。湘云笑笑道:“你不要叫老先生又编进《红楼梦》里去呢。”
众人都同声地求。湘云道:“罢了。就取一盆菊花,采一枝桂花过来。”当下就取了两样花过来。湘云就叫翠缕送过翡翠小杯儿,摘下六朵菊花圆摆在桌子上,将小杯放在中间,斟满酒,那六朵菊花就捧着这杯酒飞到曹雪芹面前。众人喜极了。曹雪芹只得饮干。翠缕又将这枝桂花扑一下,只见平空落下无数桂花来,这些桂花就从湘云席上起,直到曹雪芹席上,倒合了一片桂花桥,这小杯儿就骨碌碌地从桂花桥上滚过去。湘云斟了酒,那杯酒又从花桥上,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众人益发奇绝了。曹雪芹也便喝干,站起来拱谢道:“一生一世,第一回吃这个仙赐酒。”那菊花桂花依旧的上了花枝了。合座无不称奇,重新坐下。原来湘云的丫头也有这等道术。黛玉就说道:“今日这个雅集,也算是古今第一了。昨日戏班里送上许多新戏的曲本来,好的也有,内有一部《碧落缘》,是南边一位名公新制的,填词儿直到元人高妙处。这些班儿里通没有唱出来,倒是咱们这些女孩儿学会了。今日且摘锦做几折好不好?”
合座都说好。文官等就扮出来。这芳官羞羞涩涩扮这个兰芝,十分摹神。曹雪芹赏得了不得。又说果真是才人之笔,没有一点子俗笔儿。正演到关目之处,恰好一轮月亮,在东山侧首桂花丛里涌将上来,照耀得香雪有光,只觉得万团金粟迷离,一派仙音嘹亮。曹雪芹、宝玉、良玉、景星反又出席,走到山子上的亭子内远望远听了,重新踏月回来,穿过竹桥,入阁上座。林黛玉又亲自上来斟了酒。雪芹只得也托宝玉请过杯来斟了,托宝玉送过去。李纨、史湘云、探春等又叫丫头斟上酒来。姜景星、林良玉、宝玉、兰哥儿也陪着喝。这曹雪芹本来有限,到了开怀时候倒不甚醉。黛玉便道:“今日先生光临,咱们也邀幸得很,可好请先生留题一诗,以记雅集?”雪芹道:“珠玉在前,哪里献得丑。”宝钗笑道:“一总算来通是门下,先生谦得太过些。”姜景星道:“不如请先生起句,大家联吟一章,虽则勉步后尘,也算珠联璧合。”雪芹笑道:“这只好诸公谐夫人联吟记盛,弟只好做一个执笔抄胥。”
宝玉笑道:“一则统是门人,二则统是通家世好,先生洒脱异常,还拘着这个。先生若果真不弃,就请起句,叫兰侄儿在旁誊清。”雪芹笑道:“弟也不敢辞让,只是咱们今日雅集,千古所无,就联起句来,也不要拘着旧套。只是各人适意爱吟的便吟,次序也不拘,长短多少也不拘,就誊清的也照着各人吟的句子注出名号。要住便住,也不拘定多少韵数,直做到天风琅琅,海山苍苍,才有个兴会。”林良玉笑道:“这就更妙了。”黛玉便叫女乐暂歇,将一个嵌玉的香楠木雕西番莲的茶几,放了文房四宝,移近兰哥儿。兰哥儿就蘸了墨等着。雪芹便吟道:金陵佳气绕钟山。凤舞鸾骞上玉关。五等冠僚联赐宅,三司掌典领朝班。世家乔木青云地,累将重侯书传记。景星吟道:绣阁金屏戚谊尊,龙楼月殿家人侍。宝玉道:天恩祖德日方中,彝训清严教孝忠。共爱薄昭持谨恕,更推郭况守谦恭。雪芹先说:“好!”众人皆点头。曹雪芹吟道:祖宗功德留青史,柱下官应载终始。为检香奁快绿红,特将烟素摹兰芷。黛玉道:“好个转关领袖。”宝钗道:“题得逼清了。”林良玉道:一丛祺燕有通灵,景星笑一笑道:宝黛双来扣玉声。众人都说好句。黛玉道:“姊妹很多,咱们大家叙进去。”就吟道:姊妹满堂欢画锦,环瑶接叶吐琪英。喜凤笑道:外家两两团团喜,喜是甥儿及姨子。香菱道:暖翠曾携思远亲,谈诗更得康成婢。大观园内聚金钗,宝钗道:风月看来分外佳。雪芹道:“便要浑融跳脱的过去才好。”
便道:忽有盛衰吟草露,暂时闲冷落秋槐。盛衰转眼衰还盛,玉返珠还两相映。宝玉道:豆蔻棚前宵露零,牡丹亭上春风病。春病谁怜忆死生,湘云笑道:再来人想扫花行。天上真妃亲诏册,人间嘉偶始完盟。众人都笑了,黛玉倒害起臊来。雪芹道:内迁供奉神仙客,宣出金闺到前席。景星道:香象蟠霞灿笔花,金鳞跃浪舒云融。天情宠拔冠词臣,御赐青云满后尘。前辈愧惭输后进,小名呼唤侍双亲。宝玉笑道:“这个如何当得。”
雪芹道:“真好,我又要转关叙事了。”就道:荣禧堂上光华满,两度云銮迓星罕。熏风殿里论丹青,凤藻宫中奏笙。宝钗道:《葛覃》雅乐敬传宣,黛玉道:问省归来月正圆。宝钗道:彩嫔分缣颁姊妹,昭仪引扇导婵娟。湘云道:佛堂香火仙因果,黛玉道:独访真人久联坐。喜鸾道:触到螟蛉负子心,偷弹珠泪蛾眉锁。雪芹道:“往后弟效劳罢。”便道:钟鸣鼎食尽繁昌,系驷高门汇吉祥。火齐珊瑚堆槛下,绣鞍貂袖列墀旁。尚书亮弼司农政,益励冰渊矢公正。瓜瓞增辉诰券家,茑萝并缔金张姓。南国词人袱砚来,独教珠履许追陪。黛玉道:要将洛水陈思笔,歌舞觞前说善才。雪芹道:魏武子孙历坎懔,不貌寻常貌仙品。茧纸新蚕纪艳多,鱼笺春蚓言情甚。十年湖海卖文游,吏隐而还屋打头。陟屺再来依后乘,买湖竟许返而舟。西园文翰称千古,丝绣谁如赵家工。祖饯何当玳瑁筵,联吟请泐荣宁府。众人齐声说好得很了。又叫兰哥儿念了一遍,说明日请先生的法书写了,就这里勒石。黛玉重新叫女乐演上戏文。到了戏完席散,那一个月亮冰也似的,恰恰的贴在天心。这些顾绣穿珠,贴绒贴墨明角玻璃内重新剪烛,真个花天月地琼室瑶阶。宝玉、良玉先上前来说明,老爷吩咐定要出差回来方肯饯别。曹雪芹本来要面别贾政,又是宝王、黛玉等如此款留,就一口承应,便说道:“不瞒列位说,在下若不因老母,也就不愿南回,看得妻子真如敝屣。不要说锦绣丛中,日夜雅歌醇酒,只同诸兄在深山萧寺,也可以相对忘年。”
众人皆谢了。黛玉、宝钗就捧了一只拜匣上来,贴一个红签,写着:前后《红楼梦》润笔。雪芹揭开一看,只见老母家书就批在《红楼梦》的首页上。又是一个折贴。便都开看了,约费有三四万金,雪芹只得连说了几个“当不起”,又笑首着打了恭,说替家母谢了厚赠。又说道:“我曹雪芹一辈子的牢骚郁结,一会子通已扫除。凭着我将母闭关也好,凭着我遨游天下名山也好,通是世兄两位夫人所赐。”
姜景星又送了两册书目过来,说:“这是兄弟同良大哥存在南边的书八千种,名画古帖六百余种,一总奉赠怡神。”
曹雪芹益发感谢。从古及今,做稗乘的获报,哪有雪芹这样便宜。真事真传,休疑他一字假借。那些郊寒岛瘦,枉自的苦吟觅句,苦过了一生。这里众人便一一散了。黛玉、宝钗犹恐雪芹醉了,就阁后先设了铺,请雪芹安歇一宵。只叫宝玉抵足相陪,再着芳官、藕官、蕊官、龄官伺候着,彼此替曹太爷、宝二爷捶着腰儿腿儿。又吩咐老婆子小丫头把各色灯点得通明,直到天亮。恐怕挑灯夜话,也叫柳嫂子过来伺候了半夜餐。这雪芹、宝玉真个余兴勃勃,又谈论起《红楼梦》来。彼时屏风后暖阁下,供着一大瓶桂花,摆着四大盆四季素心建兰,又环绕些异种名菊。两个人只由着女孩子捶腰腿,一面喝梅片茶儿。这曹雪芹只笑嘻嘻看着宝玉,待说不说的。宝玉尽着问他,雪芹笑道:“我而今各样心事也完了,就将今日这番雅集归结两部《红楼梦》,也便结得它住。承府上这番盛情,现有老母批在书上的家书,这就可以算做序文,我不必另为做序。只是总有一个缺陷在里头。为什么呢,今日席上一十二位,恰是册子上的十二钗,只借一位平姑娘在里头,也是前书内副册上的。不过薛、林二位的评定我没看见,不知道这前后两部书的瑕瑜,所以我心里只觉得缺了一件似的。”
宝玉也尽着笑,不言语。雪芹尽着问他,宝玉笑道:“这两部书还有什么说,说不好的便也由他,说好的也说不出怎样的好,难道他们姊妹两个,当真的还赞得上来。不过林妹妹说,这两部书妙是妙极的了。若果真的要结住它,总要依她这个,宝姐姐也服她,我也很服。”
曹雪芹又拉住了紧问,宝玉总笑着不肯说出来,推了一会,宝玉道:“她说老先生果真地依了她,这样结束,天下后世人还要批两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呢。”曹雪芹急了就赶过来作一揖道:“好世兄,如果一定该应那样的结束,我就一字不改,依着便了。”
宝玉笑道:“她也没有续上什么,只写两句现成话儿,就在那踏青扫墓一回上写了两句。”雪芹央及宝玉道:“好世兄,既这么着,你倒不要说,你快快地去拿来给我自己瞧一瞧。”宝玉笑了笑,就走进去,悄悄地瞒了黛玉偷将出来。曹雪芹大喜。宝玉笑道:“老先生,咱们不许瞧第二页讲明了再拿出来。”曹雪芹道:“一定的,断不相欺的。”宝玉方才拿出这一册,揭开这一页来。曹雪芹方才认得林黛玉的真迹。小行楷的,其千娇百媚,从王献之十三行中出来。曹雪芹揩了揩眼睛,携近烛光看得亲切。只见写一行道:“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又另起一行写道:“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