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戍寒笳记 - 第 7 页/共 7 页
玉符遥指道:“这便是观东海日出处。我们再鼓一鼓勇气便到了。”姬瑞嘴里应着,身上觉得有些寒上来。玉符像知道的一般道:“我们放紧一步,借筋骨的运动,便不怕风高寒重了。待到了那里,自有天地正阳,令我如挟重纩呢。”真个二人鼓勇上去,把寒气退了许多。到后来居然汗津津的只嫌热了。到了阁子里,凭栏一望,豁然别有天地。不要说齐烟九点,便是秦塞汉津,历历在目。只那阁子太高了,四面脱了空,便觉得天风过处,有摇摇欲落光景。两人扶着危栏,那身体竟像浮在空中的一般,脚跟上有些立不稳起来。玉符拉着姬瑞一臂,指着西天一角道:“站稳了。你看这月要落下去了。”姬瑞见月还离地甚远,却不料玉符的话还没完,如弹丸脱弩,一刹时已直跌下地底去。登时眼前墨黑,四山猿鹤不住乱啼起来。姬瑞不觉懔懔欲坠。玉符道:“你站稳些,正有后文看哩。”
说没有完,姬瑞觉得身上登时热烘烘地,看玉符时,已像办例行公事一般,把外衣卸了,搁在栏上,看着姬瑞道:“你不怕热么?”姬瑞道:“原有些热。”玉符笑道:“正有热的在后头。你快些脱罢,迟了汗出来哩。”说着,自己像来不及的一般,把身上才装上的去许多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姬瑞初想热也有一定度数的,那里会还没到春天,便行起夏令来,便不信这句话。那知这热来得比急风骤雨还快,一刹时,早热得连气息都转不过去,忙脱衣时,汗已夺肤而出。玉符在黑暗中听得他的喘息,又觉得他悉悉索索的在那里把衣服向身外乱扯,忙道:“莫脱了,睁开眼看罢。”姬瑞喘吁吁的道:“看甚么呵?”那“甚么”二字还没有出口,忽然眼前光明灿烂,耀得人眼都花了。突然见一个神采娴雅、素袷临风的邱玉符立在面前,眼前一亮,热便退了许多。心里想:玉符天地正阳的话不差,那阳气是随着日光上下朝散夕敛的,所以朝暖夕寒,到中夜寒气更甚。待太阳将出未出时,把全份热气向上一逼,所以太阳还没有出来,那热便出来了。但这热气奔腾而出时,尚整块的在天空盘旋,到后来才渐渐分散开来,到得地上时,自觉得不至十二分酷热了。峰顶上是最高不过的,当那热气奔腾而出,在半空盘旋还没下地时,先受着了。所以山下每天朝上,并不觉得热。他们原不知正午时候的热气,还是寅卯时从山顶上分散下来的呢。不经一地,不长一智,我齐姬瑞今天才知天地妙蕴哩。玉符见他呆呆地沉思着,怕他失了机会,拉着他的手道:“你痴想些甚么?你看这天地,还是平日眼前的天地么?”姬瑞举目看时,不觉骇然,只见那抟抟大地,忽起绉纹。那目力所不到地方,像六曲屏风般四缘垂天的摺了起来。河山万里,收入眼中,直要将《长江万里图》压倒在三万六千卷以下。最足令姬瑞惊心动魄的,还不在水山间。那些城郭楼橹,小如蜂窝;车马人物,攒如蝼蚁。明知是百千里外的景色,却历历如在眼前。
玉符指点着长山北走、严城西峙的地方道:“你看见那城头四围,蚁附而登,赤帜一竿,临风飘么?这山便是小马山,这水便是洛水,这城不是少阳,便是汴京。怕陇上雄师,已出关东下,与胡虏争天下中枢哩。”姬瑞看得明白,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却一回头,见正北方面,蓬蓬勃勃起了一缕红光。就红光望去,见漫山遍野的兵士,在那里鏖战。地上尘沙卷起来,有桌子般周围把两军掩住了,依稀是起了一朵黄云。姬瑞度着地势,正在北京,不觉额首称庆道:“列祖有灵,义师四起,不图我齐姬瑞今夜在这里凭栏看杨春华犁庭扫穴哩。”
正说着,黄云中一缕红光,融融直上,将尘沙逼开,露出底下人物来。见横尸遍野,有许多骑马的,四面向树深谷螟中搜索着。那些残败的清兵,躲在林谷里的,一个个被骑兵抓出来砍了。远远望去,竟似松鼠在床上搜捕蚤虱一般,好不活泼威武!玉符叹道:“虏军既败,何不乘虏廷新得败耗、魂魄欲落之际,长驱直入,一鼓破京,却去搜索这些残寇。”姬瑞道:“春华不是不解事的,或者尚有所待呢。”玉符沉吟不语。姬瑞忽然指着一处高声道:“你看你看,这不足征我说的话不差么?”玉符看时,见永定河中,楼橹万艘,西走如飞。中间一只大船,似撑着桅杆一般。只可惜那船只有豆壳般大小,那桅杆旗上的字认不清了。玉符因问:“你怎知道这些船是来会杨春华的呢?”姬瑞道:“这是很容易知道的事。那些船的样式,都是常在运河上下的。南起维扬,北至南旺,运河中间的粮船,最多也不过二千艘。如今望到永定河上去,何止千艘,可知这决非一埠所有,必是沿运河一路封来的。京畿一带,清兵尚多,一败之后,何至求援于千里之外。且江南之众,当此海内多故,亦何敢千里援人。此不问可知为汾湖一旅也。”
玉符听了,不觉抚掌道:“名论定论,如今我也看明白了。你看那大船傍岸上,不是有许多人攒聚在那里么?要是清兵过时,早已逃避一空哩。”说着,那些船已被连山遮断,才在京畿附近搜捕馀敌的,早已像蚁阵一般,鱼贯而进。
真是:千秋汗血功名在,不值临崖一顾来。
第四十五回 看日出诠释旧闻 下峰腰惊睹异物
却说邱玉符、齐姬瑞在山顶看日出的时光,将京畿附近的战事,一一收入眼底。正看到会师进攻时,想再看那末了一局,忽闻天震地动的一声响,那躲在地底的太阳,一跃而上,已到了中天,登时那一切幻象,不知去向。
姬瑞正看得出神,忽然不见了,恨道:“这太阳为什么不再迟一刻上来?生生把千秋第一快事斩断了下半截!”说着,猛记得有一种小说上,曾记着东海观日出一段,说太阳上来了,还要下去的。起初几次升上来的,不过是幻形,直到后来,才有太阳真体上来,心里便有些欢喜,正想等这幻形下去时,好再见义师成功。
那知等了许久,太阳再也不下去了,便把这事去问玉符。玉符笑道:“你信他们乱嚼呢。他们耳食旧闻,说太阳一出,他便很高的,苦着自己又住在平地,不要说泰山,便是屋顶上也没爬过一次,以为每日总见太阳从地平上慢慢来的,便杜撰着这篇鬼话,诩然自信为替古人斡旋佳构,却忘了自己的地位哩。”姬瑞问:“是甚么缘故?”玉符笑道:“这道理很容易明白的。我们现在立着的地方,比平地总在五千尺以上。置身愈高,眼界愈宽。便如这极东那一抹绛霞,原在地平线底下,平地上的人是看不见的,我们却看着似高高的在地平线以上了。那太阳可不是同绛霞一般么?我们看得很高,在平地上人,那里不说是才从谷极东,浴波渐上呢?那做书的,既听得高处看过日出来的说一出便高,又亲见平地上的太阳是一步步上来的,没想到眼光高低有别,便牵强附会说出这种全无根据的议论来。难为你也去相信他呢。”姬瑞见玉符说得有情有理,便也自笑了一笑。玉符接着向姬瑞道:“总算不虚此一行哩。终夜攀援,哪得不有些疲倦,我们下山去罢。”
姬瑞明明白白一级级的走了下去,眼见得光天化日,晴杲四山,迥不似轻云淡月奏对琳宫的梦境,便笑向玉符道:“才我还疑心在梦里,如今可放心了。”玉符听了,也不打回话,只是摇头微笑,半晌才冷然说道:“一卷奇书,正有许多下文读哩。”说没有完,蓦听得姬瑞叫道:“怪哉!”说时举趾一歪,连跌下了几级。玉符慌忙扶着说道:“你别慌罢。高峰神物,原是难得看见的,不可不凭赏一回,舒舒心目。”说着,拣了一方洁净的石磴,强拉姬瑞一同坐下。只见西边林薄里,睡着一只猛虎相似的怪物,羽毛纯碧,双角崭然,两只茶盏大的眸子,半掩半露,似乎满天杀意,一全收在那里。更有一股冷气,直逼两人座边来。姬瑞慌的又要走。玉符扯住说道:“不要慌,不要慌,你看他已经醒咧。”说时,斗的寒飙一起,恶云四压,那怪物早已掀天般扑上前来。姬瑞止不住立起身来。却见那怪物蹿到面前,却像被甚么摄去了魂似的,碧毛也瘪了,双角已折了,茶盏大眼的凶光也减了,只伏在面前,动也不动。姬瑞奇怪起来。
玉符一手遥指道:“你看来的便知道哩。”姬瑞举眼依着玉符所指的地方看时,恍惚见才下来的峰头,据着一非牛有角,非马有鬣,锦毛灿烂的东西,若不经意的看那朝阳初上。姬瑞肃然道:“这不是麟么?如今正是蛮夷猾夏,春秋绝笔的时候,他怎地会出来了?”玉符微笑道:“他并不是无归不应的呢。你看那才蹿上来的猛兽,还像甚么?”姬瑞见那猛兽,早已不知去向,伏着的地方,变了块青石,却也有首有尾。那麟便一步步的踱将下来,到了山脊,像见了件甚么一般,眼看他将前爪向地下爬了几爬,伸首下去,从山石确荦中,衔出一块东西来,振一振髦,便觉有祥云和风,从他脚跟下拂拂上升。登时天地间有无数宝光瑞气,把他身躯缓缓地送入杳冥青空中去了。
姬瑞不觉额手称庆道:“祥麟威风,圣德之符。义师奋起以后,天地正气,竟感应出这神物来。我齐姬瑞还忧些甚么呢?”玉符却默然不语了一回道:“你在这儿等着,待我上去看来。他爬着的地方,还有些甚么。眼见是那重要的东西,已被他衔去了。姬瑞道:“我便陪你上去。”两人依着原路,一步步上去。到那里时,见正在秦碑底下,掏了个窟窿,四面泥松松的,中间满堆着铁沙。要不是有神通,哪里爬得起这铁沙来。玉符便凝神静气,蹲下身去,将铁沙一掇掇捧了出来。到三五寸底下,唤姬瑞道:“你看呀!这是甚么东西?”姬瑞看时,见铁沙底下,一块石板已被麒麟抓了个窟窿,却好在正中。那个螭纽上,四边绕着几条螭龙。螭龙脚下,各围着一团云头。云头中间,嵌着几行小篆,文曰:“守天宝地之藏”。玉符忙用手伸入窟窿,用力想把石板扳开,却哪里动得分毫。姬瑞试了一试,也不中用,道:“可惜杨春华不在这儿,他敢扳得起来呢。”玉符向四边看了一回,教姬瑞帮着把铁沙爬干净了,想总找得到石板四沿了,哪知兀是缝也没见一条,不觉回过了一口气道:“怕是不望了。”姬瑞道:“找把铁锄来,撬将下去,怕不成个粉碎!”玉符沉吟道:“也只有这一着了。你在这儿坐着,我到附近庵观中去借来。”姬瑞点头道:“好,你去罢。”玉符便急急往下走了。姬瑞忽然想起一件事,俯身招手道:“好歹带些包子面食来,一夜没东西下肚,有些饿上来哩。”玉符笑了笑,自匆匆去了。
姬瑞一个人没事,将那石板慢慢的摩挲着,从四沿又发现出几个字来,却似璇玑图般,首尾连续着,一时分不出句读来,便一个个依着次序,用树枝在地上临了出来,倚在石上细细寻绎了一回,恍然大悟道:“这不是八句韵语么?”读着道:“胡运十,兽王一。蛇马交,地变血。血南流,遇赤日。有猴化为狗,万世并千秋。”读了再读,却一句解说不出来。想玉符是个道士,读惯符箓的,且待他来了再说。
哪知正想间,脚根下吼了一声,见那才变石像的怪物,摇摇摆摆走了上来,一见那个窟窿,眼中出火,耳后风生,平地起了个旋风,直扑向自己来,不觉“阿呀”一声,从石上直滚下来。那怪物扑了个空,一回头,见姬瑞在他背后,又是个旋风扑将上来。姬瑞这可没处躲了,看那钢铁铸成般的前爪,离自己不到两尺了,便紧闭了双目,长叹一声道:“不图我齐姬瑞竟死在这儿!”那知忽听得石板上“轰”的一声响,举眼看时,那怪物已不知去向,翻身起来,那石板已碎成个大窟窿,里边隐隐漏出一种喑喑呜呜的声息来,知道是那怪物蹿个不中,身子掼在石板上,将石板掼碎了,漏下窟窿去哩。心里兀是骇然,想:这石板差不多有二寸厚,不是他身子铁打成的,哪里掼得碎他?可见事有前定,要不是他拼命搏我,这石板便待玉符来,也未必打得开。那几句韵语,要不先画下来时,再也摩挲不出来。并且那麒麟原被他激出来的,他却又葬身在这麒麟发现的石板下,不是特地为他埋着的陷阱么?一壁想,一壁听窟窿中声息渐微了。更放着胆走上前去探头向窟窿中望时,见下面阴沉沉黑的,正不知有多少深。因捡起一块石子,向下一掷,停了好半晌,才“铛”的一响,有回声上来,知道深得很呢。待要退回来时,玉符已拉了个犁耙上来了。姬瑞道:“不需这个哩。”
玉符问:“怎的?”姬瑞把上呈说了一遍。玉符啧啧称奇,问:“那韵语呢?”姬瑞指着地上书下来的给他看。读了一遍,道:“这几句中,包括着不止百年呢。我们还没解释他的学问,须去问瞿道士去。但是这窟窿是千秋万岁后的无双古迹,我们须得树个标帜在这儿,免将来迷了山径,寻访不到。”说着,便举起犁耙,先向一棵树上劈下一片树皮来,然后让姬瑞先走,自己跟在后头道:“我们下去了,下次再来罢。面食没有要着,翻提起了我的饿意来哩。”姬瑞原也想下去了。玉符便在后边有一耙没一耙的向两边树木随便劈着。走了一程,已到了两三家茅屋下。玉符把犁耙还了。
姬瑞想:昨晚上来时,怎没见有这几家?想是月下看不清楚呢。那知一眼便见瞿道士迎将上来,道:“姬先生好俊游呵。”姬瑞仔细看时,才知那几间茅屋,便是三茅观,忙笑道:“惭愧惭愧!天应人合,真个被我见了不少东西。”说着,相将走了进去。见三清座下排着个火盆,盆里炭正烧得火力十足,上边放着个瓦罐子,罐口有许多水泡钻出来,把罐盖涌得一上一落的。瞿道人指着笑道:“这是专为你们煨着的,一夜没吃东西,敢怕也饿了。”玉符笑着,自循檐负手踱着。姬瑞却觉得一缕缕清香,从鼻子中进去,把肠胃挑拨得骨碌碌的响,想:罐里煨着的,究竟是甚么东西,却香得这样?或者是饿极了,格外觉得香些,也说不定。一壁想,一壁见瞿道士提了把葵扇,一来一往向火盆煽着。玉符道:“火力太足了,怕罐子要禁不起呢。”瞿道士将头摇了一摇,兀自煽着。那还知不上十煽,火盆上忽然“嘭”的一声响,登时全屋子冒着火光。
真是:水火势迫难为济,又见清凉落劫身。
第四十六回 出梦境火攻第一关 遇道人金箴参万世
却说瞿道士正煽着火盆,忽的嘭然一声。火力过大,把罐子打散了,一屋子冒满了火。姬瑞不觉大吃一惊,身子直跳起来,喊道:“不得了!”说还没有完,觉得有人在自己肩上拍着笑道:“好梦呀!露重风寒,我等得你好苦哩。”姬瑞张开眼来一看,见山高月小,自己却颤危危的坐在块石磴上,旁边立着说话的,正是邱玉符,不觉愕然道:“是梦么?好大梦啊!我几时入梦的,怎已像阅尽沧桑了。”
玉符笑道:“你离了三茅观,不上几步便坐在这儿打盹了。”姬瑞模模糊糊的记着道:“摩挲秦碑是梦么?”玉符道:“是的。”姬瑞道:“仙鸟降诏是梦么?”玉符道:“是的。”姬瑞道:“入觐烈皇呢?”玉符道:“梦呀!”玉符道:“涕泣下殿呢?”玉符道:“梦呀!”姬瑞恍然像记起一件来的一般道:“不差呀!那时峰回路转,突然见你,不是恍惚从梦中来的么?”玉符道:“梦人说梦,我实不知道你是从梦中出梦没有。”姬瑞沉吟道:“如此可不是原在梦中了。我却以为从峰回路转以后,便已出了梦境,以后的事,都是脚踏实地的了呢。如今却要问你了,那小阁看日呢?”玉符摇了摇头。姬瑞又道:“那怪物好可怕啊,那麒麟好有气力啊,那几句韵语好难解啊,那怪物这一掼好巧啊。”
玉符听了这一篇无踪无迹的话,理也不理他,对月长啸了一声,道:“月自千年,人原一梦。我邱玉符独清醒白醒的在这儿呢。”说着,携了姬瑞的手道:“下去罢。天高风冷,我有些禁不起呢。”姬瑞道:“你不是说上山去看星么?怎便想去了?”玉符笑道:“你自睡足了,我却眼睁睁地守了你半夜哩。”玉符说着,将眼拭了又拭,像是倦极的样子。姬瑞见他这样,只得随着他一级级下山去。好几时,才到三茅观前,见朱户当风,素幡弄月,原是个真君之府,并不是甚么茅屋,这才自己笑着道:“真是一入梦,把聪明都息灭了。怎便肯认梦中茅屋作三茅观来?”玉符向观门弹指叩了一下,只听得有人在殿前长吟道:“山中方一觉,世上已千年。外边叩门的是邱玉符、齐姬瑞么?”说着,已将观门开了,延两人进去。姬瑞猛见三清座下,俨然也有个火盆,火正烧得刮刮地响。盆上一个瓦罐,沸得将罐盖一上一落的,不觉愕然。连瞿道士问他的话也没有听清楚。三人相将上了殿。姬瑞自然将梦境说了一遍。瞿道士听了,似心领神会的一般。看他向供桌上取了个瓦盒,向盒中抓出三分茶叶来,点在三个粗茶盏里,提起盆上瓦罐来,却安安稳稳的没爆半星儿火,地泡了三盏茶,放在各人面前,然后澄心定气,向姬瑞道:“齐先生,你说这梦是真的还是假的?”姬瑞吃他这一问,几乎答不上来,忽然悟会过来道:“既是梦了,由他真的也好,假的也好。”玉符在旁点了点头。
瞿道士又问道:“梦是假的,不知比现在实境如何?”姬瑞坦然道:“那自然现在是真,梦境是假哩。”瞿道人听了不觉冷然一笑。姬瑞道:“可是我说差了么?”瞿道士道:“人事无真假,只有过去现在。既知过去是假,则现在即未来之过去,未必便真。既知现在是真,则过去即过去之现在,未必便假。譬如我此刻同你长篇大论的说着话,上一句是过去了,手不得而扪,目不得而见,不是像梦一样的么?不是假的么?现在说的话,不要片刻,又变了过去了。水流花落,去者如斯。凭是甚么大智大慧,去教他如何分出真假来呢?所以要问真真真假,须先打破假真假假。你说是不是呢?”
姬瑞道:“理自如此,事犹未必。世界既不能无人,人既不能无事,事至而真假分。羲皇以下,以至于今,圣贤不少,却总没打破过此关。可见是可以存此理,不可无此事的哩。”瞿道士饮了口茶,举着柄角尘,一挥一洒的道:“这是很容易明白的事啊,如何说他是理来。如今已去的圣贤豪杰在哪里?未来的圣贤豪杰又在哪里?眼见得只有眼前的我们三人是真的。便算我们三人是真的,也不过是一时的真罢了。过了眼前,不要说人家未必以我们为真,怕我们也觉得前尘如梦哩。愿君且取眼前,勿问尘世,便是消灾延寿的第一法门哩。”
姬瑞听了,止不住点了点头。却又问道:“有些我明白了。只是一息尚存,忠爱之心犹在,敢问山下各路义师,毕竟如何了?”瞿道士抚掌大笑道:“那是你早梦见的哩,还来问我甚么?”姬瑞不觉愕然道:“你知道梦见些甚么呢?”瞿道人叹道:“左右不过如此这般罢了。你在梦中看是怎样,下山去看怕不还是怎样?下山去看是怎样,到梦里时怕不还是怎样?你还要问他呢。”姬瑞到此,不觉满肚不高兴,想不如离开这儿罢,再同他讲了去时,怕不把平生志气都灭尽了。
那时玉符正在檐下负手踱着,听两人没言语了,回头一看,见姬瑞呆呆的坐着,瞿道士闲闲的坐着,一样坐法,两样态度,不觉直笑进来道:“一个是心热如沸的豪人,一个是眼冷于冰的道士,自然有些冰炭不合了。来来来,国梦沉酣的齐姬瑞,我同你下山去罢。”说着,也不问姬瑞的答应不答应,硬拉出了观门。瞿道士送也不送,自喝了一杯茶,笑吟着道:
“河山迢递此征魂,历尽沧桑有泪痕。收拾繁华归一局,独留清磬语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