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戍寒笳记 - 第 3 页/共 7 页

真是:叩关十万横磨剑,指顾黄龙痛饮来。   第十六回 夜行船孤村访遗硕 破阵乐三泖练舟师   却说杨春华明耻教战之时,正胡石声起舞闻鸡之日。有一天,具区分演的分湖中,趁着月明如昼,云水一色时候,有一只小船,慢慢的向个港汊口进去。船上只两个人,一个少年船家,在梢头划着,一个老者在船上坐着。划着的眼看着天上道:“那月怎又圆得恁地了,眼看十五就在眼前哩。”坐着的拈须不语,像沉思甚么似的。正这个时候芦荻丛中,彳彳亍亍摇出只小船来,渐行渐近。那小船上唤过来道:“借问船上哥哥,到灵芝栅是进这港口的么?”船家道:“我们便回灵芝栅去的,你跟着我们就得了。”小船上人谢了一声,转过船跟着摇着。 闲着嘴没事,船头船尾衔接着,便攀谈起来。船家道:“你们口声不像在湖边上住的,可是嘉兴来的么?”小船上的道:“我们是嘉兴来的,镇日的老逆风,亏有了月亮,要没有时,摸着夜湖,连港口也不能收了。”船家道:“是到灵芝栅谁家去的呢?”小船上的人道:“是到袁家去的。”船家听了这话,暗暗好笑。船上那位老者回头望着小船,觉月光映着水色,迷迷蒙蒙的,看不出是谁。两船一递一声的摇着,转了几个湾,见前面乌掩掩的有了个村落,村口架着条小桥,一盏闪闪烁烁天灯挂在桥头,全村静悄悄地,鸡犬无声。过了桥,渐闻几处儿啼人语声,从矮屋中漏将出来。船家从横港中进去,已到了个杨柳短堤樱桃小筑的船坊中来,便拉起橹板,提了缆绳向岸上一跳,将船带好了,将门轻轻地叩了一声。里边便张灯开出门来,接着便有家人将船上老者扶上了岸。那老者却不即进去。那后边船上也带了缆,从舱中走出个人来。那位老者此时可看明了,不觉欢然迎上去。两人握手相视,抚掌大笑。 原来那老者是大明烈皇亲拔进士及第、文经武纬名满东南的袁灵芝。那船舱中出来的,是大明伯爵胡石声。他们在这河山腥秽、故国丘墟之时,各抱着满腔义愤,便是天涯地角,也不少风雨鸡鸣之感。况汀村咫尺,素怀相喻,自然是日夕往还的了。只这一次,却别有个缘故。两人进了门,过了个院子,见厅上两枝素烛,一盒清香,惨凄凄地供着。 原来,灵芝老人自从烈皇殉国以后,供了圣容,每夕必上香一次。这时家人听他还来了,先已替他燃着香烛。两人见了御容,不觉惨澜泪下,恭恭敬敬展拜了。有一个雏婢引着走到个书房里。石声还没坐定,便长叹道:“福邸既被俘于虏师,胡骑又遍布于吴越,山河如此,吾辈宁忍坐观!灵芝,你是个抱膝自比管乐的,此时非行吟坐啸之时了。” 灵芝老人拈须微叹道:“东南非可守之地,且士气既衰,浮靡日甚,鼙鼓在郊,笙歌在室,维持大义的能有几个!一旦干戈轻动,势必与胡虏以可乘之机。仆意与其轻于一试,无宁暂忍须臾,待陇右关外一动,胡虏必掣南下之师以护巢,那时我们浮太湖、入运河,南收钱塘,北通淮扬,夹长江以西行,岳鄂一举,则江南之局成矣。” 石声听了这一篇话,不觉点头道:“我兄此论,深合大势,但……”这“但”字没说完,瞥见一个人走将进来,见是个星眼剑眉,丰采奕奕的人,一进来便笑道:“石声你好。人家好端端在家里烧香拜佛,你却来设辞勾引,可知谋逆叛国,律有明文?金巡抚现在雄兵坐镇三吴,造反的蝼蚁,也没有一个,你们却乘着荒村野屋,说起这个来。”石声听了一惊。灵芝老人笑着起来道:“内弟,你莫把石声吓走了,将来鲁监国要来问你要人的呢。” 说时,替两人介绍着。原来那人是灵芝老人的内弟梁公炎,大明统制梁玉衡的公子,行侠仗义的富豪。他早在屋外听他们二人说话,觉得石声是个有心人,便突然走了进来道:“姊夫谋深虑远,自是不差,只时机固不可不待,预备却不可不周,万一陇右塞外,猝然发难,我这里仓卒召募,褴褛成师,便误了东南一局了。”石声听了直跳起来道:“着!着!”灵芝老人道:“东南一局,责在我辈,预备之策,自不可缓。只我却有个意见在这儿,吴越一带,半属水区,港汊纷杂,非北军所识。兵法贵舍短用长,则舟师之利一;东南之险,厥惟长江,此地为三江之浸,出长江如户闾。北方诸军,半属骑步,一至江上,颠踬病生,则舟师之利二;江浙千馀里,恃猎鸟为生者几万户,其人以舟为家,狎风波为平地,燃火取准,百发百中,苟能利用,朝下募檄,夕即成师,则舟师之利三;众水所汇,交通便利,挂帆乘风,千里咫尺,进固易于逐北,退亦四通八达,则舟师之利四;港汊既多,芦荻掩映,在惯于行水者,自可指点辨识。敌军则才入水乡,已迷南北,设伏藏军,破之自易,则舟师之利五。有此五利,敌军虽众,其不败几希!” 石声听了道:“某虽不才,受烈皇厚恩,编练之任,某愿任之。只依着我们计划,要多少兵额?需多少饷械?这是应预先筹备的。”灵芝道:“这却我已预定在这儿。”说时,从抽屉中检出张表来,看着念道:“右翼游击舟师二十艘,艘各十二人,舵一人,帆一人,桨二人,头炮一人,舷炮二人,抬枪四人,艘长一人。左翼游击舟师如之。此种用艘,可征各乡猎船充之,估价每艘三十两。本队左军三十艘,军三队,队十艘,艘二十三人,舵二人,帆二人,桨四人,头炮二人,舷炮四人,抬枪八人,艘长一人。艘长三十二尺,阔七尺,炮三尊,枪八枝。此种用艘,须依尺订造,估价百二十两。右军如之。中军五十艘,军五队,五之四队长率之,五之一为中军将亲兵,馀如左右二军。这是第一步的预备。以后苟有发展,则别编第二三四军以统之。” 石声沉吟道:“征船募兵,尚非难事,只草创时候,非钱不备。这数万两的军费,却有些棘手呢。”说完,看着公炎。公炎慨然道:“家虽不丰,典质所及,还能独任。石声,你赶速预备,这‘军费”两字,某替你筹措罢。”石声听了,不觉立起身来,谢道:“这是烈皇在天之灵,呵护着明室,才有吾兄这毁家义举呢。”   真是:塞外初驰汗血马,江头又起伏波军。   第十七回 恩变仇鸳鸯成小劫  假作真蚌蛤误渔人   却说编练舟师计划已定,不多几日,便是湖上秋社盛会。那天湖滨南丽上,金鼓阗咽,游人毕集。那些村妇一个个高髻银簪,绿裙红带,嘻嘻哈哈的在人丛中穿着。便有些种田哥哥,一队队跟着说着笑着,更有唱着“大红裤子白屁眼”的田歌来勾引的,惹得那些乡姑娘,把敲花汗巾掩着嘴只是笑。一壁厢锣鼓喧天,正做着双龙会热闹戏文,一壁厢香烟缭绕,又供着猛将神厨。真是十里稻香,社鼓迎神之日;千家酒熟,乡人傩舞之时。人丛中单表一母一女。那女子有二十一二年纪,高高的梳了个新髻,鬓边簪着枝月季花,布裙高拽,绛带低拖,六寸肤圆,三分面白,在村角丫头中,却也甜净活泼,随着她母亲走着。她母亲道:“四姐随我来。”四姐道:“来了。”两个绕出神棚,向戏台前走着。四姐道:“金弟看着家,没来瞧热闹,看还去又要嚷着说妈偏爱了。”她母亲道:“明天你看着家,让他来顽着,可不是一样?”四姐道:“我们还去带着几个海棠糕去给他,也算有看的没吃,有吃的没看,省得他叽叽咕咕的。”她母亲道:“等一回再说罢,你不听戏台上打得锣鼓喧天的,怕有好戏文做呢。”说完,拉了四姐就走。却引得许多看戏的人,丢了台上,看着台下,把四姐羞得拉着他母亲说要回去。他母亲道:“怕甚么,丢却热闹戏文不看却回去,可不是痴了!” 正说着,忽听见人丛中一捧锣响,拥出几个短衣窄袖的人来。四姐母女两人正不知是甚么事,忽见一个鹰头鼠目的少年,提着面铜锣,将锣锤向四姐一指道:“是了。”说还没完,早有几个人一拥上前,将四姐拦腰一抱,掮着便走。急得四姐在那人背上哭唤着救命。偏是那班趁热闹的人,非但不救,翻拍着手道:“癞蛤蟆今天吃着天鹅肉了!”眼看着四姐被这些人一拥下船,像迎神般一棒锣声自开船去了,只急得那婆子哭着跳着骂道:“天杀的,你们要抢便抢我去,这女儿是我的命根子啊!”旁边的人笑道:“抢你去做丈母还早呢。他们这一抢,省了你许多尿桶脚板的嫁妆,还不够你便宜么?”那婆子那里去理他,一步一骂道:“你们主意好,这一抢便把四姐算是你家人了,仔细困扁了头!拚我这条老命,赶上狗窠里去,看两只老畜生怎样。”说着走了。 原来那老婆子家,姓怀,是急水村人,膝下有个儿子,十五六岁,著名的一个顽皮孩子,那天正看着家,才抢去的四姐,便是她女儿。那四姐的父亲在日,曾把她许给南村张老实的儿子。后张家渐渐贫了,几次要把四姐娶回去,怀老太婆执意不肯,因此搁了下来。这一次四姐给人抢了去,怀老婆子认定是张家娶不起媳妇来纠人抢亲的,便气喘嘘嘘回到家中,唤着她儿子阿慧道:“你姐姐给张家几个畜生抢去着。”阿慧正装着碗冷饭,在灶下偷吃着呢,一听这话,将碗一摔想要走,却又止住了,涎着脸道:“我不管这些事。”怀老婆子道:“呸!姐姐给人家抢去做媳妇,你不是她弟弟么?又没屙出了良心,却说出这放屁话!”阿慧嘻着嘴道:“我不犯着啊。平日价我急着要我妈替觅个媳妇,吃妈甚么都骂过。如今姐姐给人家抢做媳妇去,倒要儿子哩。”怀老婆子听了急拍着他的肩道:“好儿子,你也太性急了。完了你姐姐的事,自然有你的。你替姐姐出了力,怕你姐姐不替你出力寻小婶子去么?”阿慧听了才欢欢喜喜的道:“可不要骗我呀。”说完,拖了根木橛,向前飞跑道:“儿子做先锋,妈做后队,跟着我来呀!”怀老婆子揎起袖子,喘喘嘘嘘,一母一子,一前一后,猛扑南村张家来。走了不多几条岸,便到了张家。张家全家也去看戏了,只留了那位亲家太太张妈在家,正和几个隔壁的老妇在场上坐地,看过路人儿。阿慧猛可的奔去举起木橛向台子拍的一下,睁开两个眼珠道:“老畜生,你把我家姊姊抢来,藏到那里去了。”张妈这时真像丈二和尚摸不着了头脑,战战兢兢道:“你是谁呀?”说时,阿慧将木橛向空中一扫,把几个邻人早吓得半爬半滚的躲开去了。接着怀老婆子已到。张妈认得是亲家婆,才说得一声:“亲家来做甚么呀?”怀老婆子早已一头撞来道:“亲家变做冤家了!今天你不还我女儿,这老命同你拚了罢。”张妈莫名其妙,被他扭住胸头将头顶着,直顶到堍壁上去。怀老婆子唤着阿慧道:“搜呀!”阿慧一声得令,飞的一般向张妈屋里奔去。张妈被怀老婆子绊住,又不能脱身,只得唤:“救命呀!白日里来了强盗哩!”那时正是散戏时候,来往的人很多,听有人唤救命,便聚了扰来,登时这场聚了数百人。自有几个热心人走上来,将两人拆开了,问做甚么。怀老婆子撩拳捋臂道:“你们也管不来我的事呀,我的女儿是她的未过门媳妇,她的儿子是我的未过门女婿,我那阿慧,是她儿子的舅子,她是我女儿的婆婆,我是她儿子的丈母。现在我儿子的姐姐,我的女儿,她的媳妇,被我亲家婆的儿子,我的未过门女婿抢了去,我难道便依着么?你们是甚么人?可是我的女儿?可是她的儿子?可是舅子呢?丈母呢?婆婆呢?你们也有女儿的啊,给人家抢去了,肯缩着头么?却来干预这事。”那班人经他这一片夹七夹八的抢白,才知是为着抢亲的事,便都说张家不好。张妈道:“我那里抢过她的女儿呢?我那儿子还好好的在那里看戏呢。她一来时,便叫她儿子提着木橛,像强盗般搜入我家里去了。”说时迟那时快,早见阿慧倒提木橛,没精打采的出来。张氏指着道:“这便是她的儿子,她儿子便是强盗!你们各位看他搜出了人来么?”怀老婆子见自己儿子没搜出人来,身体已矮了一半,急着问道:“可搜着你姊姊么?”阿慧将木橛一丢道:“没有呢,怕被那老畜生藏在裤裆里去了。”正这个时候,张妈的儿子唤寿儿的来了,见自己场上拥了许多人,母亲哭着跳着,正同人拌嘴儿,急分开众人问了个明白,不觉又急又气,如猛虎般扑向怀老婆子道:“你要问我要女儿,我还要问你要媳妇呢!”说完,将他丈母一把扭住,要他立刻交出人来,说:“你把女儿藏到那里去了?却变着脸来赖婚。我今天定问你要人!”说完,把个怀老婆子直扭得唤:“阿慧快来!”阿慧急提起木橛,向寿儿劈面打下道:“姊夫吃你小舅子这一橛罢!”寿儿是个学着打鸟的,颇来得几手拳脚,见阿慧一木橛打来,忙抢进一步,向阿慧拦腰一磕。阿慧连退几步,仰面便倒,那手里的木橛从自己手里反激过来,“拍”的一声,正打在自己脑袋上,哼着唤痛,引得旁边看的人齐声大笑起来。正这个当儿,忽见几十个打手,拥着个教师似的风一般卷来,冲开众人,暴雷也似的喊道:“那一个是抢亲的?”怀老婆子正没寻下台处,忽见了这一班人,便指着张氏母子道:“这便是抢亲的呢!”张妈母子吃了一惊,想:那里来的这些人?想时,早见那些人一拥而上道:“好大胆!眼珠可戳瞎了,抢起赵员外家的小姐来。”不由分说,几个抓一个,将母子两人捉了便走。怀老太婆同阿慧莫名其妙的将舌头一伸,一溜烟逃还去了。只剩那些看热闹的,你一言我一句的议论着。有说:“那班打手是东村赵辣子家养着的。赵辣子好不利害,张妈怎抢起他家的女儿来。”有说:“不像啊,赵辣子家女儿,又没许给过张家,张家也不敢抢他啊。”有说:“怎赵家向张家要女儿?怀家又向张家要女儿?他们母子两人,便有三头六臂,也抢不了两家的女儿啊。” 众人纷纷议论着,里边独有一人含笑不语,眼看众人一哄而散,不觉发作起侠肠热心来,气愤愤地还到一处。那地方紧靠着分湖,有一带杨柳长堤,一弯春水,堤边一字儿泊着二十只猎船,他们是浮家泛宅惯的。那些船妇,都在堤上坐着,也有劈柴的,也有做针指的,也有赤着双趺在堤边洗濯的,也有扶着篙同邻船上闲话的。大家见这人气冲冲的还来,都笑道:“朱三哥,怎没喝酒去,却气腾腾的还来了?又同谁闹起来哩?”朱三道:“他们都还没来么?”说时一个般舱中钻出个人道:“还来了。”朱三道:“快岸上来,我有话商量呢。”那些人便一齐上了岸,约莫也有二三十人。朱三道:“我有一个亲戚,现在被人家无缘无故的抢了去。这抢人的说:‘不管理,只管凶。湖边上好汉是死绝了,不要说抢人,便是杀人又怕了谁?’这句话是我亲耳听见的。你想凶也不凶?”众人听了,都撩手捋臂的,有些不快起来。朱三接着道:“那时有人劝他道:‘这是朱三的亲戚呢,朱三是猎船上的人,你抢了他亲戚时,怕不易干休啊!’那人将眼一睁道:‘朱三么是个甚么人!不要说他一个,便是湖边上的猎船户者来,我也给他一个个死得爽快呢!”这句话没说完,只听众人一声:“好呀!”一窝蜂还到船上,提了鸟枪跳上岸来,拉着朱三道:“走走!”   真是:一池春水风吹绉,底事干卿着恼来。   第十八回 开狗府湖山蒙不洁  全鸳侣侠士结同盟   却说那赵辣子,原是个破落酸户。清师入境,他背了黄缎表章,自称顺民,因是得了个守备的头衔,便在湖边独霸着。因他迎师入境时,曾向八王爷马前跪着,说“顺民赵某,谨奉具分湖半个,奉申迎犒之敬”这几句话,却因咫尺威严,战战兢兢的抖着说着,一个字也没说清楚。八王笑着举鞭一指道:“王八狗养的,跪前些,好说话。”辣子听了,觉得荣幸非常,后来特地在湖上起了个房子,唤漆匠来把“跪前些”三字,金漆了一个蟠龙横额,门前又竖了个坊,刻七个在字道:“敕赐狗养王八府”。一时声势煊赫,登时成了个湖边名地。有些经过那里的,都指点着说着笑着。赵辣子得意非凡,想皇皇守备,总得有些威风,便招了几十个打手,算是他的亲兵。每天没事,也要向湖上走几遭,把湖上那些没知识的吓瘪了。那位守备老爷却有一位少爷,一位小姐。那少爷活了二十岁,平生别无他好,只好打驾讹人。那位小姐十八岁,却生得轻盈袅娜,风骚无两,满府的上下男人,没一个不说她的好话。辣子没做守备时,曾许给邻村钱姓做媳妇。既做了守备,觉得钱家低微多了,赵小姐自视甚高,立逼着老子去退婚。钱家那里敢不答允。那知怀老婆子向张家要女儿的上一日,赵小姐居然一出未归。赵辣子别的不打紧,这女儿是抱着毕生希望的,他平日说:“我这女儿是经吴铁口算过命的,二十岁上交天鸾运,二十一岁准定被选入宫,二十三岁封贵妃,念五岁生王子,封东宫娘娘,四十六岁王子登基,敕封国丈为一字并肩王,那时外甥皇帝,便将分湖赏给我国丈,我便造了数十里的围墙,将全湖做了个大鱼池,那时鳗哩鳝哩虾哩蟹哩菱哩芡哩,要吃甚么便是甚么,吃不完时摇个船贩卖出去,圆兜兜的钱,整膊的送进来。又有吃的,又有用的,真是造化不晓得那一世修来的,落下这神仙女儿到我家来,快活呀快活呀!”他那一种话每天总要讲上两三次,算是个寻常功课似的。   那知这一天,这位将来的“太后娘娘”忽然走了个不知去向。这位“国丈”这一急真可不小,慌忙唤齐了打手并叮嘱他的儿子道:“儿呀,你父亲好容易生出你姊姊来,替你挣得了个国舅的身分,如今若给他跑了,我这国丈不打紧,只你这国舅却可惜啊!”那小辣子一听这句话,横跳一尺竖跳一丈的大喊道:“快走快走!”便引了一班打手飞也似的出来。听见路上人说抢亲的事,心里想定是钱家知道姊姊是将来要做太后,特地抢了去,想做皇帝家靴兄的,便不管青红皂白,一见张家母子,抢了就走。到抢还来问时,才知不是姓钱。小辣子倒想放张妈母子出去。老辣子道:“管他张呀钱呀,面皮上又没烫了字的,横竖是个抢女人的罢了,关他起来,饿他三天,包管就要说是姓钱哩。”可怜张妈母子无缘无故竟被一班打手拥进个黑房里去了。 辣子失了女儿,四处找寻不着,闷得一个人独自喝着酒。一回酒冷了,唤人烫去,只见一个极清俊的小厮,含笑着换上壶热酒来。辣子觉得眼前一亮,骨节里有些睃睃的起来,嘻着嘴道:“你叫甚么啊?怎我没见过你?”那小厮嫣然一笑,骚声怪气的道:“小人叫阿福,是伏侍少爷的,怪不得老爷没见过呢。”说时,举起酒壶,走近身来替辣子斟了杯酒。辣子原有些近视,恍惚觉得福儿这一双手,又白又香,情不自禁向他腕上捏了一下道:“你搁着,我自己来斟罢。”福儿别转着头只是笑。辣子醉眼迷离道:“笑甚么啊?可是笑我老了么?”福儿摇头道:“不。”辣子听了这句,不觉连咽了几口吐涎,低声道:“你再来斟上一杯罢。”福儿道:“才说不要我斟呢。”说完,笑嘻嘻的走近来。辣子那里还忍得住,一把将他搂住,只是发喘。福儿笑道:“看少爷进来哩。”辣子喘嘘嘘道:“你便是少爷,还有谁是少爷?”福儿不语,只摸着辣子腕上的玉镯。辣子也算聪明,忙退了下来道:“你要听我一句话时,我便给你这个。”福儿低笑道:“你要给我,我便听你。”辣子忙替他带上了。那知道镯才带上,只见福儿霍然立起身来道:“爹好呀!”辣子急睁眼看时,那里是甚么福儿,竟是自己亲生女儿改扮着的!这一羞,真是平生第一回,凭他两张牛皮般的老脸,到此也止不住冒出紫棠色来,将两手捧着想走。却给他女儿一把拉住道:“爹,你要女儿听你什么话?快说呀!女儿听定你的,你说呀!”辣子羞得没头没地,连作了几个揖道:“姑奶奶姑太太,你饶了做爹的一次罢。做爹的黄汤灌昏了,天雷打瞎了眼睛,做出这不成人的事来。好姑太太,高抬贵手的姑太太,你饶了我这次罢。”他女儿那里肯听,死拉住了他,哭着跳着道:“女儿是再做不成人的了,你快拿刀子来,送我到母亲那里去,省得被千人指万人骂呀!”说完,号天唤地哭起过世的母亲来。辣子急得没奈何,直挺挺的跪了下来道:“是我老糊涂了,姑太太,你是算命说将来要做太后娘娘的,福大量大,饶我这老糊涂,譬如买了乌龟放生。”他女儿还是哭着不放手。辣子哀哀求告道:“姑太太饶了我这次,你要甚么便甚么。外面是你做女儿我做爷,里面是我做儿子你做娘。娘说的话,儿子没有不听的,这可没有不允了。”他女儿拭了眼泪道:“女儿可不上你当啊。”辣子指天发誓道:“我以后仍充着老子管教姑太太,不听姑太太说话,便立刻变成老乌龟。”他女儿听了这话,不觉“噗哧”一笑道:“起来罢,尽跪着在地下,给人家笑话呢。”说时,指着玉镯笑道:“好便好,不好,丢出这个来,做一辈子的把柄呢。” 原来那位将来的太后娘娘,自他老子将钱家婚事耽搁下来,二八过后的人了,又天生一副千人恋万人爱的皮脸,那里能轻轻辜负,自然除却老小两辣以外,上上下下,有些不干不净起来。王八府里人才不少,要换一个人时,却再也支应不来,亏得他女儿才善应变,居然应酬得四平八稳。只关不紧的风声,渐渐传到小辣子耳朵里去,这事关系非小,若传将开去,这“国舅”二字可保不住了。皇宫里边虽未必真个干净,只这一顶现成绿罗帽,是轻易不肯带的。便向老辣子前进计,说要改组太仆寺,免得玷污了王八府清白。这个信传到全府男仆耳朵里去,慌忙举了个代表,入见候补“太皇娘娘”。“娘娘”也吃了一惊。亏那代表倒有些计较的,献了个封事,说老辣子是一府之主,他最爱男色,前年连更夫阿三都留幸过的,小姐倘改装男子,赚得他老人家上火,拿住他一个把柄,不怕再来干涉我们。娘娘便如法炮制,果然得了老辣子玉镯。只他改装的时候,合府里不见了娘娘,便疑心被钱家抢去了。 这时小辣子正打算着处置张氏母子,忽听得门外一阵脚声,接着一阵拳脚,把大门打开,喊:“王八出来!今天我们结着盟来替分湖报仇哩。”小辣子知不是路,连呼打手。门内早已打成一片。那些打手,左右不过会多吃几碗饭罢了,哪经得一班猎户开着猎枪,把钮子、锅片、钉头雨一般飞过来。躲得快的,只在墙角水缸里发抖。小辣子急着要走,早被众人一哄进来,将两手反接了。辣子听得外边闹着,忙捧了头颅,向狗洞内下一钻。猎户打进暗间,救出张妈母子,将小辣子丢在毛厕里边,然后一哄走了。 那位“候补太后”心里想:此时不自己打点,更待何时?便进老辣子房中,将几年来刻剥下来的金银一卷,跟着个清俊小厮,一舸他去,真个不知去向了。 隔了半日,辣子听四面静悄悄的,才从洞里钻将出来,向四面一望,见黑地一个人也没有,叹了口气,蹑手蹑脚的摸将出来。天井中微微有些月色,一阵阵微风吹在竹梢中,刮刮的叫得怪响。辣子不觉打了个寒噤,有些瑟瑟的抖起来。正想摸火石打火时,忽见墙角边一件黑毛茸茸的东西,渐渐滚近身来,辣子不觉一声:“啊呀!”转身便跑。那怪物也应了声“啊呀”,直冲上来,将辣子一把拉住道:“不要吓,是我呢。”辣子听了是教师的声音,才回过口气来,两人摸着了火石,打着了火,点了枝蜡烛,第一要紧是房里,将火去看时,见女儿不知去向,平生攒聚下来的一份家私,不留一点,这一痛真是辣子平生未有之奇痛,止不住号啕大哭起来。这一哭,那些躲着的听得主人哭声,渐渐从门角墙脚边,一个个伸伸缩缩的出现出来,却只不见了小辣子。众人忙寻时,只听毛厕内有人哼着道:“臭得很呢!”又道:“粪蛆钻入鼻孔里去了。”说着喷涕个不止。众人知是小辣子,急去看时,见一团糟的卧在厕上。好容易拖了出来松了缚,洗刷干净了。老辣子将上下人等一查,除张妈母子劫去以外,只缺了一位女儿,一个小厮,便大骂:“强盗劫人抢物,预备明天上省告发去!”   真是:龌龊半生经劫后,犹留臭史在人间。   第十九回 美停云指掌太仓州  莽乞儿大闹断头港 却说灵芝老人决策练兵以后,自坐了只小船,从分湖而南,到李吴兴,折东浮松江而东,由东江以归三泖,又西出太湖,逾莫厘登洞庭,遍览江水脉络,河道通塞。而后回到灵芝村,画了个三江指掌图,悬在壁上,依着形势规划了几日,总觉西邻具区,局势散漫,守之则兵力未足;置之则敌兵由苏由浙浮湖而至。正背着手向图踌躇间,忽女郎停云含笑出来道:“阿爷,你这图画差了。”灵芝老人是最爱这爱女的,一手揽过停云来,替他理着额上垂发笑道:“你管你去种花读诗吧。”停云虽然倚在怀内,似没听见老人说话似的,将手指着图上松江道:“这是田叔叔住的地方。”又指着太仓道:“这是曾年伯住的地方。”又指着娄江道:“阿爷要入运河泊舟金陵城下,登钟鼓楼谒孝陵,是从这路去的。”又指着东江道:“阿爷要出吴淞,浮海南下,近接甬越,远通闽海,是从这路去的。” 灵芝老人听他咭咭呱呱指着说着,没一句不似从自己心坎里挖出来的一般,不觉愕然。忽听停云道:“呀!这不是倪伯伯住的宜兴么?怎阿爷没画上去?这可不是差了么?”灵芝老人恍然大悟,不觉推开停云叹息道:“六十老妪倒绷儿,今日翻给你捉住了。”嘴里虽这样说,心里却非常欢喜,捧着停云一双小手笑道:“谢家咏絮,仅属丽辞;班氏识文,亦嫌纤弱。老夫今日要睥睨向人了。”停云又笑道:“女儿还有一个妙策,要佐着阿爷讨贼哩。”灵芝老人问:“是甚么?”停云道:“女儿昨天伏在水阁栏杆上,见滩下那些小鱼成群游泳着,最可爱的是一种白条儿,细鳞纤尾,翻水如银,绝似缟衣仙子,游戏云间。”灵芝老人听到这儿,止不住“噗哧”一笑道:“算了算了,你这个妙策,说给你姊姊听去,好敲针作钩,钓几条来搁在面盆里斗着顽。”停云将两个粉团珠琢有香腮一鼓,别着头低着颈不言语了。灵芝老人见她这娇憨可爱的薄怒,笑抚着她的肩道:“说呀,怎不开口了?”停云撅着嘴道:“人家规规矩矩说着话,爷横来抢白着,郦生曰:‘必聚徒合义后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说时嘤宁一笑,倒在灵芝老人怀里,将巾帕掩着嘴笑道:“阿爷到底要听也不听?”灵芝老人道:“要听要听。”停云道:“别的鱼也有比着白条大的,只丢下食物时,总没白条般快捷,都被白条抢去了。”灵芝老人听到这儿,觉得颇有些意味。停云接着道:“女儿细细看了一回,恍然大悟,那白条的身子,细狭而长,鱼首尖削,破水自易,不像那别种身阔且扁,自然运动不灵。再那白条的四翅,比别种纤长,纤则运动较易,长则激水愈利,所以能比他鱼游泳迅捷。女儿想,船原像鱼而作,现在的船式,多半是方头短棹,这是依着最笨拙的鱼造的,倘依着白条式样,四桨飞发轻捷便快。吴中水区有这样的船百艘,便可纵横自如了。阿爷这还不值奖赏女儿几句么?”说完,只望着灵芝老人笑。灵芝老人向停云看了许久,不觉欢然道:“偏你这孩子,有这奇僻想法,却也言之成理。莫尽着挨在我身上,我还要过湖去看你家舅舅去呢。”停云听这老人这几句奖辞,欢欢喜喜跳着笑着进去了。 老人立起身来,自言自语道:“天地间原没有一事一物不是学问,只要聪明人看得到罢了。”说完,一人沉思默索了一回,走出门去,见芦花未白,水蓼初红,气爽秋高,湖波澄澈,便沿着堤信步行去。约莫到了堤端,见正有一家在坟前祭扫,三四个家人抬着酒肴纸锭,向坟前安设齐整了。有几个男妇上酒展拜,将纸钱烧化着。 老人正替墓中人感慨,忽见墓后钻出个乞儿来,遍体褴褛,将两手掩着脸,伸了个呵欠道:“好睡啊。”说完,两手一放,从一张尘土一斗的面上,透露出一双炯炯目光来。一见满盘肴核,走将上来,伸着五个萝卜般指头,便向肴核中拈。那些家人一哄上来要阻止他,他见不是路,一手平举起祭案,一手拈着向嘴里送,喝采道:“好酒菜啊!”家人等骂着来抢。可煞作怪,那乞儿的身子,如铁浇在地上的一般倒也罢了,那一张祭案,在他手中,竟也生了根的,三四个家人用足全力向他手中去夺,他竟丝毫不动,依然喝着吃着,不要说没被他们夺去,便是案上的酒菜,也没泼一滴开来。 这一来真把众人惊呆了,立着看他。他连拈带夹,把一席祭吃喝个干净,将案一丢,白眼向天,啸了一声,登时风动云开,湖波欲立,苍茫四顾,忽然向天大哭起来。扫墓人见他是个疯汉,也不再去计较,自收拾着盘盒去了。 灵芝老人却含笑看着这乞儿,见他笑了一回,忽然见有人看着便直奔上来,睁着眼骂道:“我哭我的,你看些甚么!”灵芝老人笑道:“我看我的,你也骂些甚么?”乞儿不觉一怔,答不出话来,狠狠的看了老人一回,忽地抚掌怪笑道:“我要笑哩。你还敢看么?”灵芝老人叹道:“笑果不忍,哭犹无益。凭你怎样,我总觉得无聊哩。” 乞儿听了这句话,又住了笑,撇开老人,临着湖水凝注了。半刻,忽然指着湖中微波道:“不许去,去便吃俺一拳。”那水波那里肯听他,依然潺潺向下流漾去。乞儿大呼道:“天乎天乎!逝者如此,我其葬于此矣!”说完,踊身便跃。灵芝老人早预备着他有此一着,一把将他拉住道:“且慢,说明白了再死。”乞儿被灵芝老人一拉,睁睁地道:“快说快说!”灵芝老人道:“投水也有个投法。你须将衣服脱了,双手抱了块石头,拣水深处一跃,头下脚上,然后能死。在浅水里边,手足乱抓,欲沉反浮,耳目壅塞,污泥满体,这时的情境,便清白全失,不堪回首了。”乞儿听到这儿,把一脸怒气渐渐平了下去。灵芝老人知道已经得手,便逼进一步道:“来来,老夫来替你收拾。”说时,拣了一块大石头,道:“这也压得住你的身子了。”乞儿勃然变色道:“大丈夫要杀贼陷阵死,宁忍效儿女子态乎!”说完,转身便走。灵芝老人大喜,携着他手,指着堤外水阁道:“草庐不远,正替君杀鸡煮酒哩。”乞儿跟着便走。 灵芝老人携着他手进门时,他蓦地见堂中供着烈皇圣容,扑地下拜,大哭起来。这一哭真是呼天抢地,声震瓦屋。不要说灵芝老人,便是合宅上下,多陪着他下泪。哭了一回,忽然立起身来,向老人含泪一揖道:“告诉老丈知道,我戚迪先今后不疯了。” 灵芝便留他在家里住着,别的不打紧,每天总得替他预备五六升米,四五个鸡,两三对猪肘,才够他一饱。那天听说南村上出了事了,赵辣子领了县里的兵来捉邻村张家母子,被一班猎户拦住了,正酣战呢。 那戚迪先这时已不似墓前抢食的乞儿了,正一个人在门外望着,忽听得这个消息,似接宴会的请柬似的,飞一般向南村奔来。见两边正血肉相搏着,他猛可的大喊一声,冲将进去。两边波分云荡,早被他冲开一条路来。看定为首的两人,一手一个拉将出来,向着两人道:“你们且停着,等我问明白了,再由你们打去。”两阵看得呆了,都想保全着主将,那里敢动一动。他直拉两人到湖边,自己向一棵树下坐了,然后放了两人,指着那官兵头目道:“看你是个有七八品头衔的,让你先说将来。”头目道:“咱们是奉上差遣,不由不来,要问是为甚么事情,却连咱们也不知道。”戚迪先冷笑道:“好好,你还没知道是甚么事,居然向人寻起事来,怪不得人说官兵是个个该杀的。不许动,动便吃我一拳。”接着又向那猎户,猎户把前事说了一遍。迪先听了大喜道:“这是你不差,这是你不差。”因回头向那官兵道:“我问明白了,是你差的。我现在断你,吩咐众人快些向猎户等陪罪还去,不然我便要不答允了。” 正说着,灵芝老人早气喘喘嘘嘘走来,怕迪先闯祸,忙笑向那头目道:“还去向贵上老爷说,灵芝村袁某懒惯了,湖上的事,自有本地绅士调和着,何苦又劳动了兄弟们。”说完,回头顾着从者道:“捧上来。”只见几个人捧上五十吊钱来。老人又笑道:“荒村野屋,没鸡酒好孝敬,兄弟们自己随便酤一杯去罢。”那头目起初被迪先硬派了差,已有些胆怯,如今见灵芝老人,修髯道貌,潇洒如仙,料定总是个有名的大绅士,那猎户又不是好缠的,落得免了打仗,又得了钱,便就势收科道:“我们原是奉上差遣,不得不来。既你老人家这样说,只要有回复上司的话儿,又何苦定要打呢。”说完,便唤那些兵士来分钱。兵士听得有钱,比打仗高兴多了,一拥上来,一人一吊,却好四十人。那位头目一人独得了十吊,扬威耀武的下船去了。   这一来却把个迪先同那班猎户急上来了。迪先第一个道:“老先生,你何苦放了这班畜生不算外,又将钱给他?”那些猎户平日都很佩服老人的,到这个时候,却也有些抱怨,却说不出口来。灵芝老人见他这样,不觉长叹一声道:“我看你们大祸在前,自己还没知道呢。”众人听了这句话,都吃一惊,问:“是甚么祸事?”老人叹道:“张家母子呢?”众人道:“还在家里。”老人道:“教他们两人赶今日避到我家去罢。你们的猎船呢?”众人道:“散泊在湖边。”老人道:“赶今日泊在一处罢。赵辣子这厮呢?”众人道:“逃回去了。”老人道:“且饶了他罢。你们谁是大哥哥呢?”众人推着那发起劫赵辣子家的人道:“这是我们的史大哥呢。”老人道:“就请史兄弟晚上到我家里来罢。”   真是:直从无可追寻地,捉得人间妙绪来。   第二十回 罢诗战鸾绡离绣阁  陈水嬉画桨演明湖   却说灵芝老人这天召猎户首领回去,一夕话把三十馀只猎船,收为军用。更由猎船上转辗相劝,分湖一带,大小百馀艘,都暗受约束。石声等欢然商议起编练的事情来。灵芝老人道:“现在胡虏监视甚严,若要明白表彰,说起这‘编练’两字,势必大招疑忌,随起即蹶。但‘编练’二字,又是万无可少的,我们还须想个遮人耳目的方法才好。” 众人听了,一时都想不起甚么法来。迪先止不住跳起来道:“现放着个仙人在这儿,我们虔心请计去,怕不教导我们?”灵芝老人向他看了看。石声道:“不是白玉蟾么?他原是湖滨的乩仙,只怕人天暌隔,要问休咎时,还有几分影响。这军旅大事,怕也难替我们借箸一筹呢。”迪先笑道:“甚么是白玉蟾黑玉蟾的,我说这仙人,便是府里的停云小姐呢。”说时,因把前天灵芝老人说给他听的水阁观鱼别创舟制的一件事说了一遍。众人听了,齐声向灵芝老人要请停云出来。老人笑道:“闺中稚子,解得甚事,却把军国事去问他?”公炎正色道:“甥女原是夙根非凡的,我们想不出的事,或者她竟别有会心,便没甚么,横竖算她是个小孩子的见识,也没什么笑话啊。” 说着,回头向自己的小厮道:“你进去禀姑太太说,外边没有别人,舅爷说请四小姐出来呢。”小厮含笑去了。不多一刻,一个丫头随着小厮出来,向公炎道:“四小姐正在里边,同大小姐二人抢韵斗诗忙着呢。”灵芝老人道:“又在那里淘气了,你进去说,请她搁着诗兴,省得深更半夜的又缠着人改笔罢。”丫头笑着进去。 不多一刻,一阵笑声,几枝绛烛,捧出位停云小姐来。众人肃然起立。灵芝老人笑道:“她是个孩子罢了,还没向长辈行礼,快坐着罢。”公炎起来,携了她的手,揽在怀内,摸着她雏发笑道:“可是也在里边喝酒呢?怪道两颊红得玫瑰也似的。”停云低着头只是笑。灵芝老人道:“莫尽着笑,可知今晚大家要考你,怕要出一回大丑呢。”众人齐声说:“四小姐是天纵奇才,我们枉算是个须眉,那里敢考小姐!不过急着没法,来请教请教罢哩。”灵芝老人笑道:“你听你听,越是奖赞,越易出丑呢。” 石声肃然执杯起立道:“某等不忍大明社稷,沦于胡虏,拟在东南一角,举讨虏义旗。前天承停云小姐指示,所有师船式样,已依法制造,这是烈皇天上有灵,笃生才媛,建此奇策。仆等应该替大明忠义之士,敬献一爵的。”说完,斟上一杯酒来。停云双颊酡然,慌忙立起身来,捧杯看着灵芝老人。老人道:“长者赐,不敢辞,你干了这一杯罢。”停云憨然举杯干了。石声接着朗朗道:“如今将预备编练,只虏师监视极严,百思不得其策。停云小姐有甚么赐教没有?” 那时众人多望着停云。公炎怕他胆怯,说不出话来,将一杯温酒送到她手里,道:“喝了慢慢的想罢。”停云却不来接杯,向着灵芝老人道:“阿爷讲得么?讲得不对时,不给人笑话么!”老人还没答应,公炎大喜,拍着她肩道:“讲讲讲,没有不对的。”停云笑了一笑道:“这是一件再有趣的顽意啊。”说时,回头向公炎耳边低低说了一篇。公炎抚掌大笑道:“今日停云小姐毕竟压倒须眉了。”灵芝老人听了,却也暗暗纳罕。公炎笑向停云道:“说罢,包你人家听了,要击碎唾壶呢。” 众人肃立起敬,凝神静听,一时间,四座不喧,烛花欲笑。满室中人影无言,酒香浅掩的等停云说出这句话来。停云被公炎催急了,只得忍着微羞,低头浅笑道:“重阳渐近,湖上本有龙舟水嬉,我们借着庆祝新帝的名辞,作鱼龙曼衍的演习,这不是件最有趣的顽意么?”说没有完,四座肃然起立,从极严谨中,平显出一天快意来。灵芝老人听了,也止不住把唇磕着酒杯点着。 石声慨然道:“寓奇有权,在慧心人自俯拾即得。我辈钝根,真如盲暗,今夕经停云小姐一言点破,而后倘东南一旅,幸能集事,这恢复奇勋,还须让分滨才媛,江东独步哩。”说完,欢然偕众人贺了一杯,把停云羞得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的,只携着他父亲的手掐着。 公炎笑道:“考毕了,尽赖着你在这儿,看人家罚你逃避诗债呢。”说完,那跟着出来的婢子,已秉着画烛出来。停云巴不得要走,怕阿爷拦着。灵芝老人笑道:“便算是勉强完卷罢。”停云方含羞含喜的向众人敛一敛衽,随着婢子进去。一转过屏风,便觉得有一阵莺声燕语,带笑带说的远远进去了。 从这一天起,分湖周围数十里,传遍说新朝定鼎,国泰民安,要大演龙舟,庆祝太平之治。湖上七十二村,无男无女,无老无小,都欢喜得甚么似的,都伸长了脖子,望日子快些过去。 到初一那一日,是试演的日期了。太阳才上屋檐,湖北诸港中,已东西相应的有无数锣声鼓声。岸上旌旗相望,人语阗咽。那旌旗分做七色。自蒲叶港至鹭鸶湾中分两港,港上建橙色旗。自鹭鸶湾西南至杨公子渡,中分三港,港上建绿色旗。自杨公子渡直南为白草洲,洲上建黄色旗。白草洲西北自德化桥起至秋水村,中公三港,港上建青色旗。自秋水村西南至石臼港,中分两港,港上建蓝色旗。白草洲南乌鹊桥一带,建红色旗。杨子渡秋水村南观音兜一带,建紫色旗。周围十馀里,旌旗招,锣鼓阗咽,真是演战昆明,水犀列楼船之阵;会师孟津,白龙起鳞甲之风。一时秋高水澄,万人空巷。都聚集在湖岸上,望着旌旗欢然色动。将近辰初时候,忽然鼓声不作,各色旗下,飞一般划出七只四桨小船来,船梢各建一枝本队旗号,依着地域四周哨了一回,迅鸟归巢似的各还港口去了。船才入港,鼓声齐起,春雷般从各港中起了阵呐喊声。众人只道是龙船出来了,那知鼓声一住,湖上静悄悄地不见一船。不多一刻,又是一棒鼓声,仍没见龙船出来。又不多一刻,忽见白草洲中,一缕白烟破空而起,接着一声炮响,各港中连珠价应了一声,白烟起处,登时满湖秋水,起了一层轻烟,把四围蓼红苇白,模糊盖住,绝似绝世佳人,浓妆未卸,拥衾小睡的一般。须臾风来烟散,早见花团锦簇。湖中蜿蜒曲折,排着七条长龙,那橙色绿色两龙的旗下,藏着无数战船,分做两行,吹吹打打的舞将上来。众人临近看时,见每船上四支桨,桨内桨外,各立着两人。那桨外两人,交错立着一条板上,那板只三寸许宽,半浸着水里,摇摇的立着两人,一推一扳,把这板激动得一上一下的,如蜻蜓戏水般。一失脚时,怕不赴湖神的茱萸会去。众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那知他们高唱着水嬉歌道:   湖水湖波似镜清,艨艟十万向天津。   等闲肯负湖神约,为要荷戈定太平。   湖水湖波似镜平,雄师一出蛰龙惊。   搴旗横桨联舟去,捉得胡人当点心。   湖水湖波似镜平,东南半壁在苍生。   一双射蛟屠龙手,端属河山旧主人。   湖水湖波似镜平,东南西北好乡邻。   有仇不报男儿耻,三户何尝不灭秦。   一路唱一路推扳着,精神百倍,把三寸木板踏得像山一般稳。桨脚激着湖水,泼辣辣飞一般过去了。远远望着别条龙,歌声互应,激水如飞。一煞时排成一个群龙抢珠阵。中间一条黄龙,蟠尾奋首,向四边舞着。左边的橙旗,转向右边,右边的青旗,转向左边,青橙相间,便成了一条彩云;右边的蓝旗转向左边,左边的绿旗转向右边,又成了一朵彩云,把条黄龙裹着。南边一队红旗,北边一队紫旗,摇旗击鼓,分头向两朵彩云裹去。蓝旗队如长蛇船与红旗相会,绿旗便退了下来;橙旗队如长蛇般与紫旗相会,青旗队便退了下来,登时变了两朵绛云,将黄龙裹着。青旗绿旗两队,忽然并力向黄龙攻去。黄龙破阵而出,将蓝橙红紫四旗分做两队,蓝橙两队列阵于左,红紫两队列阵于右,但见黄龙口中,烟焰斗作,登时炮火彻天,湖波震荡,旌旗隐隐,渐没向烟焰丛中。那呐喊声便泼天似的起来。岸上看的人,但见闪闪火光,如金龙戏水般向四边乱射,白烟开处,火光满罩,把晶莹烛照的日光,都变得黯然无色。 看的人不觉口呆目瞪起来,有胆小的村下妇孺,多掩着面说:“了不得哩。”那知一声未完,早见湖上烟云开处,现出个七色相间的长蛇阵来。   真是:明湖秋水澄如镜,忽见玄黄龙战来。 第二十一回 雌抚院闻歌知雅意 女才子雄辩析群疑   却说群龙鏖战正酣,忽见烟云开处,七队军旗蜿蜒间错着,成了个长蛇阵,静悄悄地,但闻水声泼泼,安闲整暇的向湖中绕着一回。号鼓一起,各队分散。黄龙船上高高的扯起一枝七色长旗来。有一个人,在船头把一面小旗摇着,像是指挥的一般。各队都依着他旗号,按次退下,堪堪却与黄龙相距。同一距离的时候,忽见他执旗的左手一举,接着一声炮起,各队飞一般的抢将上去。那橙色一队的船,四桨齐飞,那船一摇一摆,几乎全没在水里去。那些出跳的人,半个身一浮一沉,在水面上竟如坠在水里的一般。众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忽见前队第一船发了声呐喊,“噗冬冬”一船两人,多跌下水去,那船便横七竖八的没了方向。 看的人都说:“了不得了,这跌下去的怕不丧了命吗?”正没说完,忽见黄龙旗下,水花溅处,突钻上几人来,跳上船去,将那一支七色长旗拔去,大喊一声,跳下水去。那橙色坠船上锣鼓齐举,欢声大作,早已列成纵队,一支七色旗早高建在船上。大家唱着凯旋歌道: 捣穴犁庭誓不回,搴旗斩将仗英才。 湖波湖水明如镜,泼泼春风动鼓吹。 捣穴犁庭誓不回,归来城郭劫馀灰。 湖波湖水明如镜,倒挽天河洗甲来。 凯歌声里,分了七队,旗鼓整然的各收入港里去了。众人不觉齐声拍掌欢呼。 那知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将开去,连苏州嘉禾各处多晓得了。说分湖上划得热闹的龙船,这是难得逢着的,大家都老远的买舟来看,登时分湖上画桨锦帆,花簇簇热闹起来。 单表那天是初八傍晚,明朝是重阳正节,各船上都知道明天是最挤的,怕泊得远了,看不清楚,便隔夜占了个龙船必经的位置,一行一行排泊湖心,如列阵一般,挨得密密的,只待明天饱看。刚刚天渐黑了,几百只船上,秋火齐明,映着水光,如几条火龙一般。 忽听得人语桨鸣,从湖北开下只威武华丽的大船来。那船琉璃明窗,织丝帘幕,牙墙锦楫,迥殊常制。船头上有几个人呼呼喝喝的,却被水声冲突着,听不出甚么话来。不多一刻,便有四五只戈矛耀月插着“江苏巡抚部院卫队”旗帜的船,向水上掠了一遍。还到大船附近,再引着大船开到离别船差不多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那几只小船便停泊在四壁,像保护的一般。 众人见了这种气概,知道定是苏州下来的官船哩,却不知大船上住的是当今抚苏使者金抚台的宠妾雪娘。那雪娘本是秦淮名妓。 清兵南下,曲院星散,雪娘欲避不能,竟为八王亲兵所得,献于八王,非常爱宠。当时金抚台还在八王幕下,不知怎样,居然贾午之香,传于袖底,分司上眼,回于筵前,被八王窥破了,立时要杀他两人。金世珍听得这个消息,毅然入见八王道:“金某不才,蒙录诸幕下,自顾弛,不娴小节,拾殿下唾馀,供狂生朵颐。鼎脔之禁,犯者明知必死,然越公尸居,能容李靖。今亦用人之时,吾公将置金某于何地?”说时,不晓得那里来的气概,竟岸然立着。八王万不料他有这样一来,翻踌躇着道:“我原没听见甚么,君是我左右股肱,不要说一两个女子,便再重要些的,某难道不能举此身以外的,酬诸知己么?”世珍听了这句话,不觉喜动颜色道:“殿下既曲恕狂生,则斗胆以侍婢雪儿请。” 八王不防他竟直捷爽快的说将出来,想全军远出,朝内忌者正多,金世珍是名为参幕,实来监军的,不如牺牲一个侍女,使为己用。天下多美妇人,苟兵权在握,怕另外觅不出一个来。想罢,便故意大笑道:“我疑是甚么事,原来是个侍儿。这妮子原也略有些姿色,得事足下,不是件佳事么?君自回去端正着,即夕便将他装饰着,鼓吹送来,如何?”世珍大喜辞了下去。八王果然当晚厚赠雪儿,送归金世珍寓中,并请了个汉族名士,做了几首香艳芬馨的催妆诗。 从此雪儿便归了世珍。后来世珍被命抚吴,居然顾恩思义,做了个八王爪牙,并将苏重儿双手奉上,算是夜赠雪儿的一份回礼。 这次听见分湖上大演龙舟,雪儿便向金抚说明了来与盛会。到了九日清晨,大船头上早张了架疏竹金镶软帘,帘前放了个供几,几上金鸭吐香,一缕缕漾到湖波青处。雪娘在舱中,拥髻凭栏,早听得水鸣人语,远远送过一阵隔浦歌声来。那旁边许多船上,见大船上旖旎万分,华贵无两,不知不觉齐把眼光注射过来,见软帘中渐渐有了钗光钿影,接着有个绝色侍儿,挑帘探出头来,传问道:“娘问龙船甚么时候出港?要是快了,抽早把早饭传上来罢。”那泊在旁边的护送船上,应了一声。侍儿便推帘进去了。 不多一刻,便见小船上大盘小盒的捧将上去。船上花光侧聚,笑语琳琅。一回撤下盘盒来,见还是满满的。这时湖上静悄悄的,大家都推窗列坐向各港中望着。 这一天的龙舟,却不比试演,远远听得掌着画角,东西响应,便以有无数龙吟。雪娘听着,知龙舟来了,向镜子里端正了一回,跨上船头,向四围一望,觉明波浩渺,微风扑人,绝异衙中气象,不觉香涡微绽,暗暗的喝了声采。又见那许多民船,两边排列着,像都来拥护自己的一般。正凝眸处,忽听一阵细乐,随风吹至,从各港口夭娇娉婷的游出七队龙舟,帆樯衣饰,上下一色。初还隔远着,没看清楚,到临近时,全湖数百只船上,一齐掌声如雷喝起采来。 原来那七条龙中都是些十七八岁精壮美貌的少年,一身衣裤,依着龙的颜色,短襟窄袖,簪花绾结,趁着星眼剑眉,光映一水,这已是人间不经见的齐整了。最奇的第一条船上,扎着彩绢龙头,扬颔奋首。夭娇波间,两支龙角,尖如削笋,却立着两个乔装神女的少年,各挺着一双宝剑,在龙角上舞出百般姿势。众人看着,只替他发抖。他却起落应节,击着双剑唱起歌来,那得不教人抚掌赞叹!那知七队龙舟,忽然蜿蜒相傍。那十四支龙角,排做一线。那站在龙角上的十四位神女,各向身边摸出一绞七锦丝绦来,随手一掷,便搭着龙角,接成了七锦彩索。龙船上便作起悠扬细乐来。那十四位神女,初犹向彩绦上,娜娜徐行,已令环湖观者惊喜杂起。 雪娘本是个爱爽快的人,只碍着软帘,看不清楚,便命侍儿将四围软帘揭起,那一副娇俏华贵的容光,便如拨云下凤的显了出来。众人苦舍不得彩绦上七双神女,只得偷闲闪眼的领略着。雪娘欢然笑着看着,见彩绦一紧,十四位神女忽然变了步骤,二十八瓣金莲,在绦上各飞龙舞凤一般,穿花插柳的走着。脚步愈紧,歌声愈亮。忽然七色相间,列了个“一”字,拍手折腰唱起演习时唱的几支凯旋歌来。雪娘原是懂得些的,不觉心中一动,唤龙船上来领赏。便有一只护卫小船,飞一般划向龙舟去,举着一面巡抚部院卫队的小旗招呼着。龙舟便停住了。小船上人扬旗高声道:“金抚院太太令龙船上去领赏!”七条龙船听着,便由中间黄龙船上放起一声炮,十四位神女正在彩绦上,一听得炮声,像吃了一惊,五雀六燕般向湖面上直坠下来。看的人不觉“啊呀”一声,那知堪堪坠下湖面,早已一条彩绦一个,拉着各回原船上去了。接着七条龙已浮水向雪娘的船来。这时雪娘含笑凭栏,将半个身子探在栏外,水中映着她高髫曲眉,如临春镜。一见龙船划将过来,笑着叫侍儿传唤道:“龙船上有女子上来一个,太太要问话呢。”一声未了,第二队绿龙舟上早飞舞出个女子来。雪娘见她十五六岁年纪,琼姿玉貌,矫若游龙,着人搭了扶手,便坦然不惊地走了过来,含笑立在栏前。雪娘原怀着一肚疑心,一见了她,却消释了一半,唤侍儿携着她进帘,道:“唱得好歌呀!”女子心里一动,转坦然道:“剿袭成文,有甚么可听的,只求太太不笑话着,已快活不尽了!”雪娘道:“这不是你们编的么?”女子笑道:“不怕太太听着笑,要问这编的人,便我们村里的学究先生,也不能说明白来历呢。小孩子们顽腻了,拍着门槛唱着,都是这些顽意儿,谁敢掠着古人之美,受太太的奖饰呢?”说时从容不迫,竟没一些儿村角丫头怯人的态度。 雪娘不觉疑心冰释,翻越看这女子越爱起来,因吩咐:“龙舟自去,我要留着这女子说话呢。”因命侍儿端了个杌子在旁边,教那女子坐了,道:“你姓甚么啊?”女子笑道:“主人姓袁,婢子六岁上便进了主人家,也只得说是姓袁呢。”雪娘问:“名字呢?”女子道:“那时有甚么名字,随便依着主人爱叫甚么便叫甚么罢了。”雪娘笑道:“你主人便叫你甚么呢?”女子道:“主人常呼着‘明云明云’的,大约就是我的名字罢。”雪娘啧啧道:“好个风雅的名儿。料你家主人决不是个俗人。你主人是谁啊?”明云沉吟了半晌道:“大约抚院大人是知道的,只他现在已祝发入山,不同冠盖往来了。”雪娘轮着指道:“那分湖是属于吴江的,吴江姓袁的,似从那儿听见过的一般呀。不是……”说到这儿,忽然停住了,回头看着侍儿道:“我不来拘束你们,自去船梢上看热闹去。”侍儿巴不得一声,欢然溜到梢上去了。 这里只存雪娘同明云两人。湖上的龙舟正五花八门的游着,雪娘不觉移坐近前,悄悄道:“你们主人不是去年钦召不应削发入余姚山的袁灵芝先生么?”明云想不到竟被他一猜便着,便慨然道:“不差,是的。”雪娘道:“灵芝先生虽已经入山,你还应有小主人在家,怎容你今天混在龙船上呢?”明云明知他这一问含着机锋,便叹道:“我是奉着小主人命,特替老主人祝福,在湖神前许了愿,说充犯三年的。”雪娘听了道“哦。”明云乘间问道:“太太也认识我家老主人么?”雪娘顿了一顿道:“那也不过听着大人时常说着罢了。”其实,雪娘当日在秦淮河畔,灵芝老人胪唱归来,在金陵同科下名流,征歌买舞,与雪娘颇有相知之雅,所以至今未忘。如今听说果然已削发入山,自己却沧桑数变,转入侯门。回忆当年,直如一梦,心上感慨着,面上禁不住露出些凄惶神气来。明云慧心明眸,那里看不出来,便探着口气道:“当日使命来时,一村妇孺,都指点叹羡,说大明朝社稷虽亡,读书种子是亡不了的。你看,皇上家又想着袁大人来蒲轮征召哩。那知我家老主人,一听得这个信,便叹息向家人道:‘旧主恩深,新朝命切,却就之间,教我着实为难。惟有脱离人间,别寻静境。生为烈皇诵佛,死尽再世愚忠罢。’说了一回,便摒挡着芒鞋破钵,一任合家泣挽,毅然不顾的出家去了。太太,你归去见着抚院大人,还乞把老主人下情上达,说孤负成全罢。”这一度话,又婉转,又慷慨,把雪娘听得点头不已。一眼见湖上来了许多小船,每船上竖着一面醵资酬神的小旗,挨着向看船上劝募过来,看船上纷纷的钱串银锭掷去。接着有只船挨近雪娘的船来。明云挥着道:“这是抚院太太,随便来游玩的,不许罗唣,向别处去掠罢。”雪娘一时见了明云,高兴起来,吩咐小船泊着,一面说了声:“赏。”后面已预备着,把十锭金锞,装着一盘捧出船头,说:“快谢抚院太太赏。”说时,金光闪烁的掷下小船去了。雪娘回头向明云道:“这算替你老主人买香烛的罢。”   真是:楼船尚未浮江下,先破夫人犒赏来。   第二十二回 试水性龙舟传馀韵 得天助蛛网决休祥   却说分湖自大演龙舟之后,得了金抚院太太的奖赏,数百里内,那一个不说这是百年未有之奇荣!自有许多人鼓舞着凑将拢来,说这是湖上第一盛典,我们应该维持着。一人说了,千人应了,便在湖边五十四村上,立了个龙船大会,终年练习着,说:“要南走浙,北走淮,绵延千馀里,创个赛龙大会哩。” 这个风声传到,却好有一个人落魄飘流,走到分湖上来。他这人姓瞿名三星,是个读书不成,乡里摈斥的少年。他也有父母,可怜父母不以他为子了;他也有妻子,可怜妻子不以他为夫了。他只伶伶仃仃的住在一个破屋里。那破屋是没人能住的,椽子也坏了,屋角也坍了,风也挡不住,雨也遮不住了,独有晚上的一天星斗,却还如怜念王孙一般的,从屋角间送进一天豪气来。他每晚总对着这星斗浩叹,却是星斗虽爱他,到底隔远了,不能同他说话,只闪闪烁烁睁开了泪眼似的,向他发呆。这真是凄凉无绪之天,潦倒穷愁之日。 那知自湖上发现龙舟以后,把他那公馆登时热闹起来,只可怜人来多了,乱糟糟的将这破屋里的柴哩、草哩,在人家看起来不值一钱,却不知是瞿先生的公馆呢,经这样一来,把他公馆蹈个干净,谁做了他,也该不快活,自然闹出了事情来。 他初也不声不响,只痴痴癫癫的沿着湖走,到了一个地方,见有三四条才卸装的龙船,泊在湖干,正吃喝着说节边盛事,他慢慢的将身子坐在滩上,背倚着一棵古树,睁着眼望着船上。船上的人不去理他,只管笑着喝着。他看了一回,拾起块瓦爿,向水里一丢,水便随瓦起了个花。船上人还是个不理。 他又看了一回,忽然指着湖中骂道:“你是个甚么鸟神,敢见了瞿大人不迎接!还钻在个龟洞里,装聋作哑的。你敢上岸来,同瞿大人斗三百合,便算是好汉!”那知船上人听了他这几句话,微微的对他看了看,还是个不理他。这可没法子,将手拈着一掇牛粪,向船上掷去,怪笑道:“好下酒物啊!”登时儿碟儿,都淋淋漓漓的沾着粪屑。那可有几人忍不住了,跳上岸直奔三星。三星暗暗说了声:“惭愧!”将身子向湖中一跃,喊:“救命呀!龙船上人逼着人投河哩。”登时水花不作,不知到那里去了。跳上来的那几个人见了,不觉一楞。有一个道:“横竖是个乞儿罢了,他自己情愿投河,干我们甚事?喝酒是正经呢。”说完大家还到船上,真个重洗杯盘,欢然再酌起来。正高兴着,忽听见船旁有个人喊道:“好乐啊!”众人齐向船旁看时,却一个人影也没有。众人再喝时,不多一刻,却又听得喊了一声道:“清酒有甚么趣的!我们猜拳罢。”众人听了不觉一惊,便有个人知道大半是个不好惹的了,忙探首向水中道:“猜拳么?很好,朋友,你上来,才猜得成拳啊。”水中人在船底下笑道:“你们又诓我呢,一上来时,又该给你们攒着打哩。”众人道:“朋友,你也太多心了,即刻偶然在船坐得闷了,跳到岸上舒舒筋骨罢了,谁又肯来打你呢?”船底下笑了一声道:“可是牛粪吃闷了,对不起得很,恕我冒昧罢。”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动起气来,各举着篙子向水中乱戳。船底下笑道:“这篙太直了,要转个弯就戳着了。”众人狠狠的只向船底下搠去。那知这船忽然像有人推着的一般,渐渐离岸向湖心淌去。众人停了篙,面面相觑着。忽见船头前探出半个人身来,向着众人道:“怎不喝酒?可是恼着吾不来陪着么?”内中有一个性子躁一点的,扑上去想拉他起来,那知反被他向胁下一拉道:“好朋友,我们湖底下去顽一回罢。”众人要抢时也来不及,早被他把这个人拉了下去了。便有几个识水性的说:“这可了不得了,这厮简直太欺负了我们哩!”说完,扑咯咯跳下了三个去,其馀都在船头上望着。那知不到一刻,隔着三四丈路的湖面,水花一激,钻出一个人,手里举着一人,双足踏波,飞一般走近船来。堪堪要傍船,便把手中举着的人,向船上一掷道:“可怜没会水,便爱洗湖浴,却浸得什么似的,快替他空肚子里的水罢。还有三个人在那里,累你家瞿大人去搭救哩。”说毕,没身便不见了。船上的人看了大惊,忙将这人倒提空水,不多几时,这瞿三星早将以外三人连一连二的送上船来。船上人见了,这才将半天怒气,化作十分敬佩,忙挽住他的手道:“好汉,我们是老鸦吸了眼珠的,得罪了好汉,还请好汉包涵着。我们这里也有几个奇男子呢,现正要结识好汉这一般的人。要是好汉愿意的,我们载着你去见识见识罢。” 三星笑了一笑道:“谁不知道你们鬼鬼祟祟的事呢!我瞿三星从没上门求见过人的,你们还去说。”说时,指着岸上一个破庙道:“这便是我的公馆。他们要认识我,尽管叫他们到庙里来。我在那里等着呢。”说完,踏着平湖,高唱着似歌非歌的去了。 船上人呆了一回,见那从水中捞起来的三人已醒了过来,只得开船走了。到第二天早上,便见胡石声轻舸打桨,向破庙前停下,一个人慢慢地走到庙前,将庙门一推,是虚掩着的,轻轻走了进去,见窗欹槛折,珠网纵横,似久没有人住的。那满地的鸟粪,侵阶上槛的,被微风吹动着,自有一缕荒落屋宇的气味荡漾出来。一个从人跟着进来道:“多分是说谎呢,这种地方也像有人住的么?”石声教他不要开口,自己抠衣上殿,听神橱背后似有人在那里打鼾声的一般,石声放轻脚步,转过神橱,突见一堆稻草中,酣卧着一人,梦见甚么似的,剑眉倒竖,须发戟张,忽然发着梦话道:“你们这辈骚奴,死在头上,还妆着甚么主圣臣忠的丑脸!俺瞿三星胸中有十万甲兵,看几天里便要旗鼓北行,擒王擒贼。”说时,忽然手脚乱舞,像同人撑拒的一般。不多一刻又听他放声大笑道:“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呵呵!你这臭贼也有今日呀。”说完,又酣声大作的睡了。 石声不住点头叹息,却一声不出的候着。又好一回,忽见他蓦地坐将起来,拭着眼突然问道:“你是谁?硬来看人家睡觉!”石声肃然一揖道:“还恐扰君清梦,所以立候在这儿。瞿先生你好睡啊!”三星睁眼将石声上下打量了一回,忽横身躺下,头向着里道:“恕我放肆,还想我睡一回。你贵姓呀?大名呀?尊府在那里呀?”石声见他这样,也觉得有些愤愤,却和颜悦色的道:“姓胡字石声,便住在这湖边。”三星道:“恍惚我也听得有个姓胡的,似做了个甚么官的,可不就是你么?”石声听了这句话,不觉倒抽了一口,却又勉强忍着道:“忝列枢垣,未尽臣节,及今河山破碎,乃欲卷土重来,愿足下有以教之。”三星才慢慢的翻转身笑道:“你要我指教么?”石声点了点头。三星突然立起身来,执着石声的手大哭道:“不想天下还有胡先生这人!胡先生,我瞿三星佯狂半生,未逢知己,从今愿忏除前恨,敬随鞭镫了。”石声不觉大喜,抚着肩头道:“我们下船去坐罢。”三星止哭道:“胡先生你不恨我即刻的放肆么?”石声道:“恨你也不受你了。我胡石声虽书生,袖中匕首,还能辨别恩仇。苟不先听见你梦中杀贼之语,早在你重复躺下时,手刃你胸际了。” 说完,执着他手大笑道:“瞿君,你今天得遇胡石声,算不负此一生哩。”两人便携手转出殿前。那从者原在殿上抱怨着道:“一个乞儿罢了,便识些水性,也不过多捉得几条鱼,有甚么希罕的!却巴巴的刘备请诸葛亮似的呢。”正说着,忽见石声携了三星的手出来,一个是露肘捉襟,遍体褴褛,一个是疏髯朗目,轻袷风巾,在一起还不要紧,偏偏互携着手儿,把从人看得呆了。他们却坦然不觉的走下殿来。风过处,一个蜘蛛掠面而下,三星举手一拈,便向地上掷下。石声道:“蛛儿报喜,正是我二人订交的佳祝,你怎掷起他来。”三星慨然道:“先生不知蛛儿是逆性虫类,居必背阳,是处逆也;行必倒悬,是性逆也;吐丝而不能衣被苍生,是才逆也;织网而垄断屋角,是志逆也。愚者不知,见其皤然之腹,谓必有经纶在,而实则败家之先兆,罗织之奸雄,不掷何为!”说完,将那蛛儿一脚蹴死,笑顾石声道:“他日除逆之功,始于今日哩。”石声抚掌大笑道:“快人快语,得未曾闻。我们下船去罢。” 从者见主人这样,心里虽纳闷着,却不敢多言,随着两人上船。船家暗暗纳罕着,自下桨载着两人荡将过去。这时正村中上市去买办归来时候,分湖里橹声相应,人语遥传,正泼泼地把满湖水光日影,划个粉碎。大家见石声同一个乞儿相对坐着,并且有笑有说的,都停着橹议论。两人一些不知,只催着船家快摇。不多一刻,转入个港里,忽见旌旗一色,有许多船排列在两岸,像迎接甚么似的,一见小船过来,都立在船头上欢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