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戍寒笳记 - 第 2 页/共 7 页
说完,走进房里,向枕畔低声道:“将兄,你耐着,我已叫套车了。”那小二见病人在床上,拥衾沉睡,严郎在床前殷勤安慰,不觉叹息道:“在家兄弟,出外朋友,到这客中遇病时候,才知古人说的不差呢。”说完,也替严郎着急,不觉恻然道:“我去叫车夫罢。”说完竟出房去了,一路还咕噜着道:“阿三,今夜是轮着守夜的,不知又缩在那里偷睡去了。”严郎已收拾定妥,自己坐在假将郎身侧等着。不多一刻,小二引着车夫进来,说:“车套好了。”严郎把几件紧要行李教小二帮着搬上车去,其馀的向小二道:“再来时取,烦你暂收着罢。”小二答应了。严郎付清房金,又给小二个重酒钱。小二欢欢喜喜谢了严郎,自扶着病人出房,见病人帽子低遏着,眉心一歪一斜的走着。走到店堂里,柜里一个人隔着柜问道:“谁出去啊?”小二道:“东厢客人赶集去看病呢。”又问道:“账呢?”小二道:“已算清了。”柜里便不言语了。
严郎自扶病人到车上,向车肚中睡了,跨了车沿,夺着车夫手里的鞭,加上一鞭,一声道:“你进去罢。”四个马蹄,乱踏着一行新雪,泼拉拉竟自去了。小二看着车儿远去,一个人自阖着门进来,欢欢喜喜的向柜内人道:“这位爷也算是道地的了,这账竟不少一钱,连零照结,还赏我一两多的酒钱哩。”说着,一手颠着赏钱。柜内人朦胧道:“明天登账罢。”小二自抱着赏钱睡觉去。
一觉醒来,院中早沸反着说:“走了钦犯,可了不得哩。”小二一骨碌爬起来,咕哝道:“谁又敢放走了钦犯。”披衣到院中一看,不觉一怔。
原来那天朝晨,春华房中的两个公人起来,看杨先生还睡在那里,便没声没响的自己梳洗了,叫预备早饭。那店家送了早饭进来,两个公人向碟子里一看,指着床上道:“他是爱吃牛脯的,不替他早预备时,又引他的气了。”便回头叫店家预备了一碟五香篷勃的熟牛脯,一锅雪白香糯的新米粥。两人恭恭敬敬立向床前请道:“杨先生起来,是上路的时候了。那知杨先生一声都不声,自酣然睡着。一个公人要推他时一个忙止着道:“塔造到尖了,莫再恼了他,像蓟州时。”一挥手走了。一个公人笑道:“我真忘了,趁他没醒,我们计算个行程罢。今天过红花集,再隔五天,便是宁古塔汛地。拚三天担搁,总搭得着个回头车。十二月中旬,准赶得到京,等年夜饭吃哩。”一个公人笑道:“你也望得够了,莫过了年,嫂子生气说:‘死不回来的,早丢着哩。’”一个公人一面理着春华的梳洗物道:“你莫说违心话罢。还来到京里时,东安门外胡同里一钻,搂着玉儿睡觉,又认识谁是宁古塔旧伴呢。”一个公人直笑起来道:“说起玉儿,我真有些对不住她哩。她这几日正不知骂了几千百遍忘恩负义的哩。老兄弟,这次还了京,也算是个患难中的朋友,总得领你去见见,包你见了也要替做哥哥的肉麻呢。”一个公人笑道:“我原准备见嫂子去,所以前天在蓟州早买了盒香粉儿做见仪哩。”一个公人又笑道:“老兄弟,你又说着顽了,谁又做了你的嫂子呢?”说还没完,忽听得床上的杨先生翻身着,嘴里嚷着道:“爷真个教小人陪着喝着么?小人老黄酒也喝三四角哩。”两个公人听了一怔,看那杨先生时,身也没翻,竟又睡着了。两人怔了会,走近床前去低声道:“杨先生睡魇了么?是起来上路的时候了。”说没有完,那杨先生双脚被一掀,一双破烂油腻的裤管,捧着双黑漆毛茸的老腿,直踢出来。两人不觉倒退了几步,眼看着双老腿,见杨先生一骨碌竖了起来道:“是甚么时候了?”公人道:“辰正了。”那知“正”字没说完,突见杨先生蓦然向外一望,一副毛茸茸地嘴脸,竟把杨先生那剑眉朗目的相貌变到不知那里去了。只见他双手将眼一擦,直跳下来道:“睡到那里来了,请我喝的那位爷呢?”两个公人四只眼睛被他这一跳,实跳得呆了。还是一个乖些,赶上来将他一把扭住道:“你是谁?杨先生呢?”那时“杨先生”酒也醒了,眼也明了,心也清了,身子也不动了,身份也还他是个守夜的了,只留两个眼珠,在四面乱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个公人见了他这样半明不白的,扭着他道:“你把杨先生藏到那里去了?”守夜的道:“谁知羊先生牛先生的。”一个公人知道不妙,飞也似的走到店堂里去。那掌柜的正坐在柜上,手算盘等小二来交东厢客人的账,忽被个公人闯进柜来道:“你快去瞧罢,这是什么一回事儿!”说完将掌柜的胸前一扭。
掌柜的吓昏了,认是自己犯了甚么案,连抖带说的道:“大哥,我犯了甚么事?随你走便了。”那公人不容分说,扭着向外便走。掌柜心里想:他应扭着我向外的,怎翻扭向里头去,难道自己客店中新设了衙门么?一路想,一路已到了春华房里。抬眼一看,见那守夜阿三,穿着件云绸狐裘,立在房里,不觉一惊,想:这厮充起阔来了?继见又一个公人扭住着他,不觉恍然大悟,走上去指着守夜的道:“我早说你是有贼相的,今天竟偷起人家的皮袍子来!”一面说,一面自以为是的向着两个公人道:“大哥们,你们尽管拉他到厅里去罢。”公人冷笑道:“他偷着多呢。”掌柜的陪笑道:“管他偷多偷少的,只送他到厅里去,怕他不一件一件交出来么?大哥们,你自拉他去,饶我个老慢昏庸用人无状罢。”两个公人又冷笑道:“他是贼么?你早知他是个贼相么?也算他的能干,不费你老人家半点心,把一个钦犯都偷去了。”
掌柜的听了“钦犯”二字,吓了一大跳。守夜的跳着嚷着道:“谁偷你的钦犯呢?我不过喝醉了,睡差了个床罢了。”公人冷笑道:“那倒冤了你了,你原是醉了睡差床的,只巧不过,偏你睡差了床,偏又走了钦犯哩。你这种话,且暂搁着,等到京里刑部大人面前去讲罢。”掌柜的见了“刑部大人”四字,抖着道:“阿三,三爷爷,三太公,请你明白说了,免得我受累罢。”守夜的也吓得不知甚么似的,直跪着两个公人面前,自己凿着自己爆栗道:“该死的奴才,怎把昨夜的事都忘记了?”公人道:“你说的那严爷呢?”守夜的恍然道:“不差,我去找他去。”说完立起身便跑。一个公人怕他逃了,带住了他,他一头撞进东厢那屋去。
正是:翩鸿惊雁天涯迹,排闼中宵若个知。
第九回 官太太床头传妙策 差伯伯意外遇佳人
却说阿三进了东厢,不觉哭丧着脸道:“怎的一个人都没有了?”公人一声也不语,看着他。他在房里一件件记忆着,自言自语道:“这位置是我坐的,这件置是严爷坐的,这位置是安着酒果的呀,这不是我的竹筷么?怎的丢在地上了?那严爷呢?”公人见他一件件说,心里也有些觉得,便知这守夜的是个中要人,便拉着他出来。
那时店里的客人知道店中失了钦犯,多已聚在院子听新闻儿。满院子里已闹得言三语四的。公人拉着守夜的出来,大家都伸着颈看着。那时小二正睡得快活,被院子里人闹醒了,咕哝着正穿着衣儿,已听得外面声声说“怎的走了钦犯”,心里便惊着,趿着鞋起来,出屋子时,正见那人拉着守夜的从东厢出来,嘴里说:“严爷怎的走了,可累了我阿三哩。”小二不觉大吃一惊。
正惊时,忽见东厢中又走出个人来,云鬟半垂,锦襦低曳,笑着觊着众人。众人那里去留意她,只小二眼中却没见旅客中有过这人。只见她凤眸四转,薄怒微生。那时两个公人正要拉着阿三见官去,拷问出这放逃钦犯的来由。阿三哭丧着脸,只是求饶。掌柜的也算老世故了,想:一样闹到官厅里去,倘由着他们闹进去,一篇先入为主的言语,怕不把自己一起拉入浑水里边去?倒不如先请个衙门里人来,脱了自己的干系罢。想罢,趁人没防着,一溜烟便走了出去。不多一刻,来了个差役一般的人。
那孤树村汛地,是归老爷岭管辖的。有个巡检司,原驻在孤树村上,这差役便是司里最重要的人物了。司官听得自己汛地上出了逃走钦犯的重案,把个正九品的顶带一丢,嚷道:“糟了!糟了!这饭碗不就碎在立刻么!”忙着要自己来勘。那知官太太正躺在床上,抱怨着老爷赶早就起来了,全没些老夫妻的情意哩。一听说老爷要出衙门,便一把扭住道:“可了不得哩,天寒地冻的,自己要出去也罢了,怎丢着太太,教太太起来时,谁去烘膝裤呢?”一面说,一面扭住着老爷,只不放他出去。老爷跌足道:“钦犯一走,连饭碗都砸了,还有甚么裤儿儿的!”太太道:“钦犯么,走也罢了,你怕得罪皇帝老子把饭碗砸了,难道就不怕得你家太太把膝头也磕碎了么?”老爷听了这句话,恍然记着似太太真个比皇帝老子也难缠的一般,软摊半身道:“来啊。”一声没完,挣脱了太太,装着全副老爷态度,吩咐着一个差役道:“你到孤树村客店里去看回罢,回来把这一班人带进衙门里来,等我问他就是了。”太太在床上“呸”的一声道:“你昏哩,人家怕你这豆大的官儿?刑部解差老爷们,他也来怕你这豆大的官儿么?还不下个教弟的全帖去请解差老爷,一面把全店的人长练子一条,一古脑儿锁他来呢?”司官一听,自己抱怨着道:“真个发昏了,连这一点也理会不来。”说完,忙恭楷写了个教弟的全帖,吩咐差役道:“你快去请刑部里来的两个爷,说本司早堂公案未了,不能亲迓罢。”说完,那差役应着出来,便真到这客店里来。才入庭中,早已见一簇人围着,那差役何等眼明心灵,早见那扭着阿三的,便是刑部解差本司上客,忙打了个千,将司官全帖高举着。两个解差接了一看,自然要装出个上官面目来,将全帖向地上一掷,冷笑道:“不劳费心罢,等钦犯走了来打这把势儿可也迟了。”解差屏息静气的答道:“怪不得老爷们着恼,原也来迟了些,只敝上吩咐的,老爷们跋涉远来,这地主之义,不可不尽。至于走犯一案,敝上说只管请老爷们放心,包管有个着落。老爷不见么?”说完,从腰里直抽出根拘拿全店主客听候审问的朱签来。
众人还在那里看新闻儿,没仔细去看签。独有个掌柜的,事干着自己,将头凑近些,向签上一看,不觉求告道:“小人是自首啊,论理还有奖赏呢,怎司老爷把小人吃饭根子断了,要把住店的人一起送官呢?”
差役瞪着眼正要答话,忽然人丛中走出个女子来,向掌柜肩上一拍道:“啐!难道司老爷便委屈了你么?”说完,香风微拂的走到差役面前,就这双颊花光,一天风韵,也早把个差役酥麻了一半,不觉笑道:“娘子才是个明白人。掌柜的,你识些好歹,把住店的连你伙计一起交出来走罢。”女子笑向差役道:“婢子也是个住店的,大哥你也见得婢子总不是放走钦犯的人,别个人少不得跟着大哥去,只把婢子放松了罢。”差役那里还自己做得主,嘻着脸道:“那也没甚么不可的,只你娇滴滴的一个人,怎无依无靠的住起客店来?”女子含羞不语。差役忘情大笑道:“我晓得了,你不是冲惯府撞惯县的那话儿了么?”女双辅红晕,一面低笑着,一面将差役手里的那枝火签一抽道:“婢子也来见见火签儿是甚么样的。”说完不等差役发话,早似笑不笑的道:“吾道是甚么样的一件利害物儿,那知是根竹签罢了。”说完纤手一拗,折做两断。差役见了,吓得魂不附体道:“你这妮子,怎把火签拗了!”女子“嗤”的一声冷笑道:“你太聪明了。”说完向差役身上一点,差役眼瞪瞪地的便躺了下去。两位解差老爷正装着上官势儿,一见女子手法,嗒然若丧的肚子,凸着的也瘪了,眼睛弩着的也定了,一手扭着阿三的也松了。
女子却坦然不迫,向着众人道:“诸君试听,走了钦犯是解差同地方官的责任。他们这班倚势欺人的,自己不去拷问着自己,翻来欺侮我们住店客人,不是笑话么!”众人欢然和着道:“令娘不差,苟没令娘,我们可不受了他冤么?”女子一笑道:“从今要问须眉,得不让脂粉出人一筹哩。诸君去休,孤树村非安乐乡呢。”说完,众人如没头苍蝇一般,纷纷的打铺程、套车儿,齐向女子说一声:“多谢女菩萨,救苦救难。”便哄然走了。
女子叹息道:“国民不武,一至于此。北地素称劲悍,尚多向裙带下讨生活人,况大江以南,靡丽成习。这汾湖、嘉定诸局,恐终难成功哩。”说完唏嘘不已,独自将两个解差教训了一回,便将罗裳一紧,指着解差道:“你们那刑部官儿,我自会去知照他。好生寻别个生活去,不然教你像这差役一样,还是造化哩。”说完,如飞燕般一样,丢下这一场残局,竟自不知去向了。
看官,你道这女子是谁?大家总说自然就是那上回说的中宵向春华枕前低慰的那个女子了,那知偏又不是,却是另外一个。他出了孤树村,如飞的走了一程。天才正午,已到了个华屋里边。华屋里原早有个人在那里,一见女子笑道:“事完了么?”女子道:“对付这辈蠢如鹿豕的纤奴,那里还有不完的事!只这一条罗襦,两挂玉珮,真把我累乏了。”说完将云鬟锦袜,一阵乱拉乱扯下来,向桌上一掷笑道:“这也算是生平第一次游戏哩。”说着,自向镜中一照,笑个不住,
正是:苦无红线神行术,惊遍人间渴睡儿。
第十回 乍现双尸失魂落魄 不禁一吓命将出师
却说那女子将云鬟绣襦一阵乱拉乱扯,自向镜中一照,不觉拍桌大笑道:“你原来显形了。”你道那镜里形容是甚么模样?只见他长眉入鬓,秀眼流波,双颊绯然,竟是个孤树村推窗看雪的少年。易弁以钗的变相,幸没春华在这儿,不然见了他时,早就要扭住问个谁是将郎,将郎是谁哩。将郎原受了个党魁的密令,怎样怎样,他就依着怎样怎样的依法炮制,果然全功而返。只那同将郎说话的人,见将郎回来,忙把衣服换了,说一声:“你自上去罢,我那个差使,至少也得丑寅时分才得缴令哩。”说完便匆匆去了。将郎见他去后,细细的把钗儿环儿襦儿裳儿收拾好了,才含笑出房。几个拐儿,便到了个碧玻璃窗、双红烛映的庭中,坦然开窗进去,正见春华在那里强扶神智的入坐饮酒哩。
不多一刻,与将郎一室的那人,早负着革囊进来,把两个骨碌碌的人头送与春华。这两个人头,在别人或有些模糊,在春华,则厮守过几个月的,那里认不出来!真是血花灿烂,子章之髑髅模糊;绛烛光芒,南八之神情慷爽。
如今缓着一头,再说那天早上孤树村村南,忽然躺着了两个没头尸儿,那地正乔狗儿,正披着衣开出门来,却好不偏不倚,一左一右的在门外躺着。腥红新血,把残雪染了一堆儿,不觉“哎哟”一声,忙把门“碰”的关上,自拍额尖儿说:“天灵灵,天惺惺,我狗儿前生没作恶,今生没杀人,怎清天白日的遇见鬼了。”说完,惊倒在个破杉木椅上,抖个不住。直到门外有了行人,见着两个没头尸,都喊道:“了不得了,这是公差打扮的啊。好个狗儿,自己当了个地正,命案闹到了门口儿,还装着没事的挺尸哩。”说完,一阵拳儿掌儿,险些儿把狗儿的狗窦都打碎了。狗儿忙掩着耳出来,在门缝里张着道:“各位敢是见了那门外的一对人物么?”门外大声道:“他原早见着的,在那里赏鉴呢。”一时门上的拳声掌声更重了许多。阿狗忙着道:“且慢,门儿要紧,我还在这儿打主意哩。”说完把门慢慢的开了。他正开着门,只见大路上一骑马飞也似的从北赶来。马上胡儿,穿着乌羔韦陀坎肩儿,白羊皮箭袖儿,戴着个关外元绒毡笠儿,蹬着拉虎皮油靴儿,一见众人,便把缰绳一扣,一拨马跑过来,瞪着眼嚷道:“今天八王爷北巡回京,传令过路警跸。你们有几个脑袋,敢在这儿喧哗么?”说完一阵马鞭,向人丛里直掠过来。众人一哄逃走,连乔狗儿也将头一缩,藏在门背后抖个不住。那马上胡儿打散众人,才见有两个没头尸躺着,不觉笑道:“这有甚么好的,前儿跟着王爷在长江一带,整万的没头尸,也禁不起俺马蹄一踏哩。”说完就马上俯着身,提起一个来,向江心一掼,接着又是一个。水花飞起,尸身荡漾,胡儿不觉拍手笑道:“倒是新鲜顽意儿,只人数太少呢。”掼时将马鞭向狗儿门上敲着道:“还有么?也撵出来,给你老爷顽个畅罢。”说完竟将马一磕,呜呜的唱着胡歌走了。
你道那八王爷是谁?那时大明崇祯皇帝,救民殉国,忠臣义士,铭感旧恩,力谋恢复。秣陵王气,既大桁;会稽新猷,又随群丑。大江以南,盘根错节,都有孤臣孽子的踪迹。传言遗民群走关外,要向辽沈故都,揭竿举义,清帝得了这个消息,忙开阁议。那时便有个明室督师,新朝阁老,秉笏垂绅,肃然献策道:“威德懋著,恩信并孚的,莫过八皇叔。辽沈龙潜之乡,汉高大风之歌,明祖布衣之感,皆在乡里间周旅备至,故都子弟,忠义天生,得皇叔秉三尺御书,宣皇上恩德,其心必固,民心既固,必得当以报皇上。一旦狐鸣篝火之变起,且生缚以致阙下,更何畏从逆哉!”清帝听了这番言语,不觉大喜,抚了那人的背道:“汉有子房,唐有房杜,以卿比之,诚无愧色哩。”那人得了这几句嘉奖,欢喜得无可无不可的,忙赶着回去召了个安徽名漆工,把十六字龙蟠螭绕的篆了个匾儿,悬在厅事前头,遍召海内门生子弟,开了个天锡大祝会。
清帝听了他话,便命八王北巡。师徒既集,浩荡出京。清帝推毂排筵,极尽了命将专征的隆礼,手携着八王道:“明室虽亡,忠义尚在。辽沈是朕旧乡,且东北要塞,势成建瓴,群丑此举,其志不小。阿叔此去,好自珍重。万一不胜归来就朕,朕当备十万师为叔后援哩。”八王爷笑道:“仰邀爷的圣德,幸已成军。昔日转战大江南北,扫群丑如蝼蚁,区区散亡馀孽,值得甚么!假奴才十日,当铙吹歌凯,来听朝上武功圣乐呢。”清帝听了大喜。八王爷走上一步,低声叮咛道:“辽沈一带,患仅肢体,独有畿辅贰臣,读得一二句诗书,心志未定。万一貌顺心违,结连外寇,造祸肘腋,则大业危矣。”说完,目视着两侧。那位贰臣阁老,同几个汉族元勋,雁行着排在那里,庄容静气的看着八王爷一行跨上马背。一行伏首鞍上道:“阃以外事,有奴才在。阃以内事,要爷的圣衷明察哩。”说完前军鼓作旗动,八王便捧着御赐宝剑,威武煊赫的走了。
那知一到关外,鸡犬也没惊一惊,一路上要捉几个狗偷鼠窃的小贼倒也不少,只没个倡义举旗正大光明的明军。八王爷一头高兴,满想此去,快刀切菜般总得几千颗首级来,凯唱入都,那知一个也没捞着,只得没精打采的走了趟,闷昏昏的卷旗息鼓回来。他自闷昏昏的回来,只可怜一路上这一班绿豆官儿,却忙个不了。
那位孤树村司老爷一听这个消息,捧着头走进太太室里来嚷道:“这官也不必做了,才走了个钦犯,又来了个王爷,简直是钻进了苦圈儿里呢。”太太忙问他做甚。老爷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太太听了一回,“噗哧”一声的笑着道:“这是你的运气到了,还愁甚么呢?”
真是:翻将恶果成新庆,自是夫人有别才。
第十一回 一士谔谔屈居坐末 有客翩翩来自江南
却说八王爷无功而归,那天过了孤树村,将到蓟州地方,猛想着了一件事,心里着实的踌躇,便在行营里召集了许多幕客,商议入都报命的事情。一班幕客也有说汉室功臣以首计功及今还没入塞,应借良贱头颅作斩馘成绩的;也有说即无首级,把关外民心归功先帝,也是件盛事的。八王爷微笑不答,只觊着末坐一个少年。那少年含笑不语,只作没听见众人的议论一般。八王爷不觉叹道:“平日应对趋跄,到今日策无一中,我也着实自愧。只此去京师,复命而后,要问一问今世郭隗,谁是黄金台下的人物哩。”一面说,一面眼觊着那少年。
只见那少年听着话,把头渐渐的低将下去,等听完了话,忽然离座起立道:“殿下差役,殿下以仁勇之功,托亲亲之谊,圣上何事不可托,而忍驱皇叔于绝域之表,责首俘之功哉?塞外向风知殿下之必能安之耳。一日诬良贱以邀功塞外,孰不蹙额以诉殿下于天哉!此不可者一也。归德先帝,诚然诚然,然今岂其时哉?殿下佩天子玺以授诸圣上,功已无两。举廷之臣,所不听策于殿下者,皆震忌之矣。汉臣多能文辞,诡谲百出,倘托辞先帝,实自启媒孽耳!此不可者二也。两俱不可,则殿下之事君,其道可知矣。”
八王听了这篇言语,不觉肃然起立曰:“愿先生教之。”那少年将眼四面一瞩。八王早知这个意思,托辞大笑道:“先生醉矣。”说完,辞退众幕客,独留着那少年,抚其肩背而笑曰:“今敢问道于先生矣。”少年笑道:“殿下明圣,何事识不得而问及馀虏?”八王曰:“仆知罪矣,愿有以教之。”少年曰:“殿下不闻京谣耶?”八王曰:“仆实惶恐,未之闻也。”少年曰:“京谣云:千里草,何青青。江山易得,难得佳人。”八王抚掌笑曰:“是则仆尝闻之矣,是非指苏重儿者乎?”少年曰:“然。”八王急问道:“先生亦识苏重儿乎?”少年笑道:“臣自南方来,焉有不识苏重儿!”八王道:“先生诚识苏重儿,然于今日何与而忆及个娘?”少年大笑道:“谁知亲重如王爷,而不识皇帝所急者?今皇帝所急者,欲得苏重儿耳。殿下倘能遣一介使,致重儿宫中,重儿必重感殿下。重儿姿态无两,必得圣上欢,宠冠六宫。殿下即不得功,圣上顾念美人,焉有不亲殿下哉?不特此也,文种佐越而不免于属镂;太公缚楚而屡危于杯羹。今圣上无会稽之耻,而殿下无太公之亲,则功成之后,不为韩彭之续几希。故塞外一行,天特令殿下不终厥功,以免于菹耳。倘得一重儿者,助殿下于枕席,其效岂仅如姬阏氏哉!”八王听了这番言语,不觉目瞪口呆,慌忙揖着道:“仆之功名性命,惟赖先生成全之矣,愿举身以相从。”少年道:“殿下倘以诚付臣,一月以内,当为王致重儿于阙下如何?”八王大喜,当夜便私宴了少年一席。一到明晨,少年便翩然走了。
不说少年南去,且说八王归朝,先有了摺本。清帝接了表章,心里奇怪道:“怎扶毂出师,大举特举的送了他去,却一功没成的归来?”那时就有太监唤做福张的,见了圣容,早知道了一半,进言道:“万岁爷可是筹办着八王爷献俘归来的盛典么?”清帝原很把福张当做心腹的,掷摺叹道:“那里还要登门就俘,他早已一人不杀的索然归来了。”福张不觉碰头道:“圣清万岁,这是列祖列宗的圣泽无疆,所以教八王爷无功归来呢。”清帝愕然道:“你说的甚么?福张听了,故作大惊失色的伏着道:“奴才万死,愿万岁即刻将奴才付内务总管,枭首示宫,以正诱言惑圣之罪罢。”说完碰头不住。清帝听了,默然无语,一回便挥手起来,叱着道:“还不快侍候太后去!”说完踌躇满腹的入寝宫去了。
福张整把个三分头皮磕成了蒲桃般的块垒,直待清帝退去,才摸着头起来,窃笑道:“娘娘你芳心稳着罢,万岁爷听了奴才这一场苦肉计,包管积疑成真,把娘娘的眼中钉儿早晚拔去也。”说完,欢欢喜喜的飞也似跑到东宫去了。
原来那福张是清后宫中第一个得意太监,滑稽多智,清后没一件事不同他商量。有时到夜深时候,还在后娘娘寝宫里侍候着。宫中人的眼睛何等锐利,那一件事能瞒过他们,只碍着一件。那时入关时,太后娘娘曾下过一道懿旨,谕令宫中无论何人,不许把眼见着的宫闱秘事,随口乱说,丧了典型万邦的圣德。并且在太后慈圣宫前悬了支朱红木棍,凡宫女宫监有泄漏秘事者,扑杀无赦。所以一班宫女宫监明见了甚么新鲜顽意儿,声也不敢声一声。皇后娘娘自然是规行矩步着太后的,别个不怕,却不知甚么缘故,一见了王爷,总有些儿不欢,却又不敢奈何他。这夜福张一席话是否是受意于娘娘虽不可知,只这一篇神明仁圣的秘密账儿,却一万世也算不清了。
不多几日,八王还来,两边都没兴没采的敷衍了回。几个汉大臣自然少不了忙着上表称贺哩、设席接风哩,八王理也不一理,颓然归府的叹道:“倘不识江南陈生,韩彭以后,真非无偶哩。”从此竟称表不朝。清帝听八王病了,也忙着遣御医颁内药的恩意优渥。八王却只坚卧不起,一面却暗令挥金南去,去寻那中夜设策的少年。
有一日,门上传进了帖子来,说是江南医生闻殿下病深,特来自效的。八王拿了那帖子,翻覆谛视了一回,呻吟道:“姑且唤他进来罢。”太监们听了,传将出去,不多一刻引进个医生。只见他鹤形修髯,玉冠羽帔,是个道士的装束。八王见了,心早冷了一半,理也不去理他。那道士问讯道:“死生有命,富贵在人。殿下病有心腹,迟且不治,奈何拒见医生?”八王愕然向道士端详了一回,半疑不信道:“子姑言之。”道士微笑道:“塞外长征,既负疚于扶毂;宫中积怨,又寄命乎微言。江南之春信不来,外援绝矣。朝左之盛名难再,残局如何,命且不可知,言又庸足听耶?”八王听了这几句,向道士睁眼看了几看,忽的向床头抽出把剑来,拦头掷下,叱道:“你是哪里来的奸细?敢在这里乱说!”八王爷的剑原是百飞百中的,那知这一剑飞去,却被那道士羽衣一拂,剑便锵然落地,一面笑道:“殿下乃不识故人耶?”说完将修髯一拉,兀然不动。八王愕然道:“子非江南陈左车乎?”道士微笑曰:“近矣。”八王不觉跃然起立道:“仆何尝病,重儿何在?”道士冷然道:“今尚在江南,非殿下亲去,不敢致也。”八王不觉大惊。
真是:藏弓烹狗翻新局,赖以功名托美人。
第十二回 紫藤篱外诗改村居 白草风中人来晚市
却说八王正病着,忽见陈左车易服进京,说苏重儿非亲致不可,不觉笑道:“重儿甚么人,便是玉琢珠搓,也不过是个吴门歌妓,遣一介使便足致之幕下,怎要孤百辆亲迎起来?”陈左车笑道:“殿下还说他是个歌妓么?他现在依着泰兴韦奉雉,筑室山塘,焚香读画,斐然是一代人望呢。”八王听着不语。却好有个侍儿捧进一炉香来,听着陈左车说话,笑着插嘴道:“金家璧不是在江苏么?”一句话提醒了八王。
原来那金家璧,是辽阳一带的剧盗,清太宗破山海关时,被部下厄哈特生擒过来,配在八王帐前,钳面称奴。后来八王南下江皖,立了不少战功,便不次升擢了苏州巡抚。南方名士如易象枢、侯尔瞻等被他捕戮殆尽。这天得了个八王密札,教他劫取重儿,护送北上,想要杀几个人倒还容易,只苏重儿是名满三吴的佳人,如何劫得进京?踌躇了一回,忽然拍桌大笑道:“凭你罗敷已嫁,我难道便不做押衙么?”
一到明日,便轻车简从的出了阊门。到山塘尽处,见一角红楼,四围翠树,中间露出一行竹篱来,篱头满攀着紫藤玫瑰,色香天然。向西辟着两扇竹门,却横拖一径,杂莳百花,便屏去侍从,下马进去。见一个驼背老人在那里荷着花锄起土,金巡抚含笑向他点了点头,叫他不要声张。老人见他幅巾素袷,认是主人熟友,便低头自作着。
才近阶前,听得窗内有个女子曼声吟道:深闺镇日排清课,早起莳花夜读诗。韦郎,你看这两句还用得么?”一人将两句吟了一遍,道:“诗是极好的,只‘深闺’两字不如改作‘村居’。”女子笑道:“这不是变了你做的么?”金巡抚听了点头叹道:“娟娟此豸,我见犹怜,八王何苦定要破人好事呢?”一路想,一路轻轻地走进屋子去,见一个绝色女子当窗坐着,手里像写什么似的。旁边立着个神采清俊的少年,一手抚在女子肩头,在那里领会甚么似的。金巡抚便纵声一笑道:“韦先生好清闲啊。”少年回头看时,不觉愕然道:“抚台何来?”金巡抚笑道:“衙斋簿书,俗尘三斛,吾兄楼对银塘,艳藏金谷,占尽吴门山水,还不许人间俗吏平分几分么?”说时,向苏重儿道:“这谅是苏夫人了。前儿在蒙斋尚书案头,见夫人闺秀诗存的手抄本,真个墨香字艳,入骨清华,除却河东,并世无闺中抗手呢。”重儿心里原不自在着,被金巡抚没命的恭维了一场,倒一时不好意将他抢白,勉强谢了一句,避到别室去了。
金巡抚笑向奉雉道:“弟虽不是催租吏,却来阻了贤伉俪诗兴哩。”奉雉勉强笑了一笑。金巡抚见他心神不属,笑道:“原要早来拜谒的,知韦先生是个高蹈君子,非礼不接,几次要来,总不敢造次着。今天实在再忍不住了。韦先生,你看我这幅巾素袷,还堪点缀山林,不至辱了山塘精舍么?”说完,抚掌笑着,竟洒洒落落的凭着窗槛道:“这数陌杂花,一庭香草,布置得也好,只惜窗前少了几枝蕉竹,不然浅绿上窗,衬着茶烟琴韵,应替贤伉俪添多少清新诗句哩。”说完,又自己笑着道:“荒谬得很,才来做个名园不速客,便充起内行来了。”
奉雉见他有笑有说,绝不客气,竟不是平日听人说着的金巡抚,便也敷衍了他几句,问他来意。金巡抚道:“说也好笑,前天接了一个廷寄,着京内大员及各省督抚保举鸿词,蒙斋尚书便把先生名字第一个开了上去,一面传谕下来,叫兄弟蒲车羊裘,亲来劝驾,你想这不是个难题目么?我连夜回将上去,说韦先生一闻征召,坚卧不起。几次将朝廷用人不分畛域的德意劝着,只是痛哭不允。与其撼彼隐痛,不如全其忠贞,韦先生这一篇谎,是兄弟斗胆掇的,今天所以特来请罪呢。”接着又叹道:“一经失足,自拔大难,像吾吴刘悔堂、卜力田诸人,何尝不是一代词宗,脚根一动,便堕重渊,可知出处之间大不易易呢。”说时活现出一副俯仰身世的神气,叹道:“先生文章道德,涵养有素,只这闲着一双冷眼,饱看故人失节,也着实难堪哩。”说完,唏嘘不已的竟自走了。奉雉见他去后,不禁向重儿叹道:“不想世间还有人晓得我这不合时俗的韦奉雉,悔堂、力田真是不值一钱哩。”
从此金巡抚便常来走着。双眼一刹,便是重午佳节。山塘十里间,笙歌画舫,一水皆香。两岸人家窗启玻璃,香浮罘芝,真是遥山送黛之城,近水回波之岸。全苏人士,除却几个侯门稚子、守家聋婢以外,没一个不轻纱新的出来逛着。奉雉请重儿燃了一炉名香,斟着一杯清酒,自己玄巾鹤氅,凭栏向水,点头叹息着。重儿笑着推他道:“你痴了么?”奉雉叹道:“正惟不能装痴,所以有无穷感慨。你看这脉脉水波,对人无语,不是含着千古伤心人清泪么?”说着,远远地一阵箫鼓声从风中传送过来,接着便是一阵笑声。重儿道:“石拂上人,才送来几枝新笋,我替你将蕈油浸着,配着蜜浸荷花瓣儿,且去借着小饮罢。”
正说时,园丁来说:“常来的那位姓金的来了。”说没有完,金巡抚早笑进来道:“韦先生,你看这还不配你的玄巾鹤氅么?”奉雉看时,见金巡抚黄冠道服,衬着一部细髯,居然有几分灵气,还没说完,早拉了自己的袖走,道:“一个是尘中俗使,一个是胜国遗英,却装做着穹茏道侣,去河房买三杯白酒罢。”奉雉要推托时,重儿怕他闷在家裹闷出病来,微语着道:“韦郎正候着抚台呢。”金巡抚笑道:“夫人好预备果酪,等韦先生还来替他醒酒罢。”说时,由不得奉雉不允,拉着到山塘去了。
这时山塘上真是酣歌恒舞,居然一片太平。金巡抚携着奉雉的手笑道:“我们今天这一游,被那钮玉樵知道了,又该向板桥杂记以外,再作吴门画舫录了。”奉雉笑着不语。两人正行间,忽见几个人在金巡抚面前一站。金巡抚将头摇了一摇,几个人便散开去了。金巡抚悄悄的向奉雉道:“我们向冷落处走罢,这万人瞩目的地方,有许多不方便呢。”说时,便折进个小巷里去。
却好巷底一个酒家临着河沿,几只龙船正在那里抢快,便踱了进去,在河房上坐了。他们两人原本不是少着酒喝的人,由着酒保烫了两壶酒,配着几样菜,只向河中看着。见一条白龙一条青龙正在那里八桨齐下,水花飞溅的抢着。忽见上流头来了一只画船,四面把黄缎掩着窗,船头船尾上站着十馀个卫士,一色缨冠佩刀蟒袍绣挂,指挥着划子,箭一般快的划来。奉雉惊问:“这是甚船?”金巡抚叹道:“国事未定,原应力行仁政,那知胡太后信谀臣一语,说少帝嫔妃未备,要搜罗三吴美人,装点六宫春色。前天校尉到苏,兄弟向他们陈说利害,那知一个个都是不识一丁的。这画船里边正藏着良家采女呢。”奉雉道:“那女子的家族,便舍他静掩深宫有如羁虏么?”金巡抚道:“便是舍不得,有甚么法来挽回?既遇不幸,也只好对着一泓流水,黯然垂泪罢了。”说时,那画船已刺水过去,风过处一脉异香,中人欲醉。奉雉眼看着那船去远了,还不住的低头叹息。金巡抚立起身来,笑道:“你看六街灯动,暝色入帘,怕苏夫人候久了,我们走罢。”
正是:美人已属沙吒利,一脉流波作恨声。
第十三回 珠走如意美人入局 车镶七宝妃子进宫
却说奉雉山塘买醉之辰,正是镜鸾分飞之日。
八王自江南陈生易服进京后,仍请着病假,有时闷着,便招陈生在后苑场上把如意珠消遣。那如意珠是八王苑中借着顽的,选歌姬三十人,分作两队,一队绛衣红裳,满绣着千叶魏紫牡丹,越显得绿鬓朱颜,靓装体艳。一队琼裾玉袂,满绣着绿萼素梅,越显得粉团玉琢,别样清明。每队十五人,每队分作三行,依地上画着的粉格列着。格分六行,行容五姬,一则移以向右,一则移以向左,由两人指挥。六行歌姬,便听命进行,一时间红素相间,团花簇锦,把一片细草如绒的草地,变成杂花似锦的名园。那六十瓣金莲衬着香草,莺梭燕织,轻嗔浅笑,已足令见者目挑心与。到后来左者趋右,右者趋左,看那一队先到极端,便分胜负。若负的是绛衣红裳队,便捧赤珊瑚盏斟玫瑰酿,向胜的指挥人细歌劝饮;若负的是琼裾玉袂队,便捧碧琉璃杯,斟兰花酿,向胜的指挥人细歌劝饮,真是天皇帝胄之家,玉笑珠嗔之会。
这日,八王爷正同陈生在后苑将如意珠消遣,堪堪八王领的那琼裾玉袂队快要输了,忽外边传进一封信来,八王拆来看时,不觉喜动颜色,将指挥杖一掷道:“即此一着便全盘皆胜了。”
说完,交那书递给陈生道:“苏重儿来了。”陈生看了一看,冷然向八王道:“来固来了,只以后的事,仆真替殿下着实踌躇哩。”八王忙问:“怎的?”陈生笑道:“我们到书房中去讲罢。”说完,向着两队歌姬道:“难为你们六十瓣金莲了。”
两人到了书房,陈生笑向八王道:“殿下成败,只在今日。要被人张皇开来,说圣上原无此意,加殿下以矫旨恶名,这便满盘皆错了。”八王愕然问道:“非先生一言,孤还如梦。但金某此次送苏娘进京,供张必盛,沿途耳目,谁不听闻?便要设法挽回,谅此时已抵通州哩。”陈生道:“此策由仆始之,原应由仆结束,殿下若不放心,要于此时深谋独断,仆便不与闻了。”八王忙抚着陈生肩道:“此身以外,惟先生所命。”陈生笑道:“不兴不兴,正要用着殿下呢。”八王道:“敢不惟命是从!”陈生才笑着起来,向八王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便一揖走了。
却说有一天,通州运河岸下,有一只席篷小船泊在岸边。那时月色正上,有个估客样子的坐在船头上,向着对面一只非常华丽的官船,半痴半颠的喊道:“你们可是赶河汛卖倡么?有好的粉头替我唤一个出来,老爷长途寂寞,要寻一回乐呢。”那官船上站着的人骂了一声:“该死的,连眼珠都瞎了!我们是奉苏州金大人命,送宫眷进京的。你有几个脑袋在这儿发狂!”那估客冷笑道:“金家璧这厮么?叫他将颈根搓着罢了。”官船上人听了,不觉一楞,仔细看着估客。估客越发说道:“你们才瞎了眼珠的呢!”说完,趁着月色,将外衣解开,里边露出七龙深爪的绣蟒来。这一来,把几个官船上站着的吓昏了。有一个细心的道:“真假还不知呢,我且探一探去。”说完,跨过席篷船上来,向估客一看,不觉低头站住了。估客悄悄的向那人吩咐了一句,那人喏喏边声,急还上大船去。估客望大船上五色琉璃窗中,倩影亭亭,不闻人语。
一回岸上起更了,运河里船只,炊烟既断,灯火渐稀,月光已升在半天,照得河水碧澄澄的。有一两只渡船归去,橹声缓缓,划水微鸣,渐渐向上流荡去。两岸静悄悄的,那些榜人忙了一天,大半婆娑入梦去了。估客见是时候了,遥望大船上人影渐定,便微微胡哨了一声。大船上便轻轻将琉璃窗开了两扉。估客探着半个身子望进去,见一床锦被,严严密密的覆着一个佳人,云鬟未卸,朱颜半酡,蹙损着两道黛眉,容受下一天幽恨。旁边立着个侍女,见了估客吃着一惊。估客悄悄道:“扶着美人过那船去罢。”便有两个校尉般的上来,将锦被一裹,便负着这梦里美人,跨出船窗,到小船舱里。那只小船舱虽不大,却锦衾绣帐,玉镜珠灯,装点得非常华丽,用席圈着舱,一点光也没有,所以点一盏攒珠缨络西洋灯,照得彻舱通明。两个校尉便轻轻将美人放下。估客挥手教他们出去了,向舱内看了看,便走到船头上,把那个侍儿也唤了过来,吩咐榜人悄悄开船。那船便向上流乃乃的行动,不多一刻,便隐没入水光月色中去了。
到明天一早,船已离通州五十馀里。榜人在梢上煮着饭。那估客在船头闲望着,见船正泊在官道旁,岸上有几个馍馍摊并酒棚儿,原是备驿卒们打尖歇息的,猛抬头见官道远处,一骑马泼风也似的赶将下来,心里纳罕着。那骑马已驰到面前,一见估客,将马一扣,“霍”的滚下鞍来,从衣袋中摸出一封书,递给估客,扳上鞍跷,泼开四个马蹄,向原路如飞去了。估客不觉点头一笑,将书拆开来看时,见横七竖八的写着道:孤王坐房中,急如马蚁打盘。且约下张太监明夜交人。乖乖不来,陛下大发雷霆之怒,定要将孤王三拷六问。乖乖的车儿装饰得皇娘娘一般,只少个人坐着进宫。呜呼哀哉!江南陈先生,你要两日并一日行,三脚改两步走。船上扯篷,马上加鞭,来救孤王一命也。八王有礼。
原来那接书的估客,正是江南陈生,将书看了一遍,几乎笑将出来。其实这也怪不得八王。清室入关时,那些八旗子弟,弯弓跃马,驰突而来,叫他们射几枝箭、使一路刀,倒也不弱汉人,讲文理时,那里摸过一本书儿!八王还算是统兵亲贵,进了关来,延着几个两朝名士,在那里教授汉文,所以居然凑得成这汉文书信。在陈生眼中,自不值一笑,在他们宗室中看起来,还算是个娴习汉文的才子哩。还有一件,当时亲贵文字虽不通,谈吐却大都非常清俊,这也是一种修饰礼貌的捷径,以为谈吐是别人代不得的,要动笔时,幕下尽多名流,怕没有堂皇典丽的文字。只这一封信,是关系着秘密的,所以自己动起笔来。
闲话慢表。且说有一晚宫里灯彩彻天,笙歌遍地,正举着册妃大典,忽外廷呈进一封八王的密奏来。
正是:才报太真新受宠,又闻鼙鼓动重关。
第十四回 春云乍展绣闼留宾 山雨欲来穷荒设教
却说春华那天晚上在那女子筵间,说出年来计划,毁弃一夕,不得不另起炉灶的话来。女子道:“这也是玉峰夫子的命令呢。”春华愕然问故。女子笑着不语,回头向侍儿道:“杨君远来惫乏,扶着去休息罢。”两行侍婢,然应了一声,便有两个绝妖媚的走上来,一面一个,扶着春华。春华洒然起立,笑道:“那里便娇嫩起来。”两个侍婢便秉了一对绛蜡在前引着。走过两道曲廊,到一个珠帘文窗的小苑来。
春华见室内银屏掩月,金鸭偎香,绣幕锦衾,麝兰馥郁,竟是个女子闺闼,惊问道:“这是甚么地方?”侍儿笑着不语。春华是个烈性丈夫,勃然道:“你们不说明白,我决不住在这儿!”说完,回身便走。两婢忙跪下道:“爷一出去,我们的命就没了。”春华越发诧异,问:“做甚么?”两婢道:“令娘敬爷如神,怕别人侍奉不周,特派我们两个来。爷若一怒出去,令娘性如烈火,我们还有命么?”春华命他们起来道:“我不去也得,只你们须明白说这是谁的卧房。”两婢沉吟道:“我们说给爷听,爷可不能向令娘说的。这屋子,我们令娘原收拾着给一位女子住的,只那女子行踪不定,把高高般的墙儿,当作门槛般跨出跨进,忙得没一整夜在床上的。昨天不知为着甚么事,同我们令娘握手泣别走了。今天爷来了,一刻没精致些的房子,只得请爷暂住在这儿,吩咐我们不许把这话说给爷听呢。”
春华心里默然半晌,也只得住了下来。两婢不住的伺奉着,真候着睡了,才替他放下帐子,剔亮了灯,又要向金鸭中加香。一个悄悄的笑道:“今天又不是云姑娘住在这儿,也用得着薰香?你这人真痴了。”一人道:“云姑娘、霞姑娘的,你才是痴呢!”说着,虚掩着房门,悄悄出去了。
春华头才着枕,觉一缕脂粉馀香,甜人欲醉。一觉醒来,那两个美婢,早轻轻的将绣帐钩起,笑着道:“令娘嘱问爷早安。”春华摩摩睡眼,见银栊晴袅,角枕香酣,不觉推衾一笑,坐将起来。两婢服伺着梳漱才完,便见昨夜拔剑来斫的那个雏婢,揭着帘,探进半个身来,笑道:“原说杨爷该起床了,令娘请爷过去呢。”春华随着他出了苑子。
不多几步,便到那女子的卧室。只见她云鬟初卸,睡意惺忪,正对着镜台。身后一个婢子,在那里替她轻梳浅篦。春华倒有些道学起来,踌躇不敢进去。却早被女子见了,笑道:“妾虽不及汾阳爱女,左右奔走,半属雄豪,没有学着村角丫头,人前腼腆,杨君你尽进来坐罢。”说时,引他进来的雏婢,早将一个锦靠,挪在镜台旁边。
春华便坦然坐下。那女子对着镜子笑道:“昨天怕杨君乏了,没有把话说完。杨君你且猜一猜,现在同你说着话的女子是谁啊?”
春华吃他这一问,倒有些惭愧起来,想:糊涂死了,怎昨天混了半夜,连性名都没有问他。只见女子向镜屉内检了一方小玉章,递将过来。春华接来看时,见章上端端正正镂着“涵碧”两字,不觉霍然立起身来道:“夫人不是碧鸡杀敌、保桂王间关南走的萧涵碧夫人么?听说自桂王殉国,夫人卖酒昆明,谋刺叛贼,不成而……”这“死”字没说出口,便止住了。
女子叹道:“君王既化杜鹃,夫婿又成丁鹤。妾原欲借当炉新寡,手刃仇人,乃寸志未展,机关先破,所以以死自蜕,间关北走。在孝陵遇玉峰夫子,资妾出关,嘱联络关外健儿,作辽东半壁。杨君你才到蓟州时,这里已派人迎上来哩。”
春华也叹息了一回,因问:“关外局面如何?”涵碧道:“关外么,好教杨君得知。东至长白,西到辽河,数百里内的草中雄俊,已暗受旗常哩。”春华道:“局势既成,进行自易,只此间人物,犷悍有馀,忠义不足。胜固易与,败难再举,不知令娘曾施以约束,勉以忠义没有?”
涵碧将镜子移了一移,薄怒向梳头的道:“你也仔细些,把鬓发都绺上去了。”接着又笑向春华道:“妾苟能自了,玉峰夫子也不教杨君向红石山潜踪哩。”说着,命婢向枕函中取出一张笺来,递给春华。春华见是凝神手笔,看了一遍道:“这也未尝不可,只同志散处,便真设教,也不能使尽人听闻啊。”涵碧道:“杨君但肯任此,其馀自当由妾设法。”说时唤雏婢取过笔砚,道:“便请杨君立个教程罢。”春华想了一想,便列出张教程来:
一 每次听讲限百人。
一 每村成丁以上轮日听讲。
一 每日卯正、未正两次开讲。
一 单日讲《阳明传习录》。
一 双日讲《资治通鉴》。
一 讲舍依乡约布置,设万岁牌。岁首开讲,第一日及每月朔望,合村齐集行礼。
一 朔望讲太祖高皇帝创业方略及思宗毅皇帝殉国圣迹。
从此春华便在红石山一带周巡讲学,数百里内,横戈跃马的健儿,不上一年,居然成了君子之师。那红石山左右,原有七十馀村,每村壮丁,有三四十人的,有八九十人的,约共三万馀人,都是虬筋虎背的英雄、知礼明义的子弟。春华、涵碧暗暗用军法部勒着,只候江南陇右一动,便叩关南下。
有一天,春华正下了讲坛,在野外散步,贪看着山色,不知不觉走上个山坡来。那时正秋高气爽、山木欲脱的时候,天际一阵阵皂雕鼓着铁翅,在头上盘旋。春华自言自语道:“可惜没带着弓箭,不然打几个下来也好。”说还没完,忽见一个雕不偏不正的跌在面前。春华忙按住了,捉将起来。那雕睁出了碧绿的眼珠,不住乱扑。春华仔细看时,却一些伤痕也没有,奇怪着向那雕道:“谁打你下来的呢?”那雕只“呼”地向春华扑楞着,接着又是两个跌了下来,觉得林子里落叶上似有人蹑足走着,便进林来搜,却又一个人影没有。再还出来时,那才跌下来两个雕,已不知去向了。春华如梦一般,向四面看了一看,似想着了件甚么似的一般,拔步就走,飞也似赶下山坡来。
才下坡,忽见林子里抢出个人来,道:“原是你偷的呢。”说完,直奔向春华来。春华心里明白,却故意说道:“雕是我拾起来的,你有什么凭据说是你的呢?”那人见春华器宇不凡,便也不敢造次,立住指着道:“什么没有,你看他的左翅罢。”春华将左翅看着,见一些血渍也没有,却只软的垂着。那人笑道:“如何?”春华不觉骇然,仔细看那人时,短小精悍,目光炯炯,神完气足,肩上背着张弹弓,似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一转眼间,忽的将那人一把抓住,知道:“不想在这儿见你!”
真是:是真豪杰知豪杰,谁识天涯巨眼人。
第十五回 说大义鸠儿驯野性 约会师鸳侣走长途
却说春华见了那人,心里忽想起个人来,将他一把拉住道:“你不是吹儿么?”那人听了,向春华上下一看道:“你怎知道我是吹儿?”春华便把避雨遇旧、试弓问讯的话说了一遍。吹儿扑翻身躯便拜道:“谁不说杨爷好名字,把小人听得搔爬不着的,只没机会找爷去,不想好容易遇见,又冲撞了。”说完,不住的自己凿着爆栗。
春华忙扶他起来道:“你姊姊说当着营里的教师呢,怎走到了这儿来?”这一句话把吹儿问得红涨着脸,道:“惭愧惭愧。小人现在已失足。”说到这儿,顿了一顿道:“可怜已自绝于天地了。”说完,不觉滴下泪来。春华见他这样,知是上了那条路了,笑道:“英雄出外,不拘小行,这算得甚么!你从今天起,随我到红石山去。我还有件事要你去办呢。”吹儿半吞半吐的道:“小人还有家室在这儿呢。”春华惊道:“你已娶了亲么?”吹儿低头不语。春华道:“既娶了亲,我且到你那里去坐着再商量。”吹儿迟疑道:“依小人,杨爷不去也好,小人明日自会打点着投奔到红石山来。”春华见他这神情,知道必有个缘故在那里,天生好奇人,那里肯依,逼着他只唤走。吹儿没奈何,只得引着。走不上几步,绕过了只山角,忽见山坳里搭着两间草屋,屋外满挂着豺狼狐狸的皮,一个妇人披发跣足恶狠狠的从草屋内倒拖出一只骆驼来,像要骑着出去的样子。一见了吹儿,将骆驼一推,推进门去,飞也似奔上来,将吹儿一搂道:“心肝,你怎才回来,我正要骑上驼儿去找呢。”这一来,真把个吹儿羞得只少个地洞,忙推着他道:“你还是这样,不被客人笑死么!”那妇人见了春华,如没见一般,吃吹儿这一推,动气道:“我爱你呀,难道在人家面前,便应装着生分样子,才不给人笑话么!”说完咕咕哝哝赌着气进屋子去了。
春华见了这妇人,欢然道:“这位便是令正么?”吹儿羞得那里还有说话。春华正色道:“天地之气不钟一人。上为圣贤仙佛,下为佳人才子,这是人人共见的。还有一种精气。其地或山纠水结,或连峰巨岭,或沙渍荒漠,或林深箐密,那种地方磅礴郁积着一种千年未发之奇。钟于兽者,则为象为狮为貔貅为虎豹;钟于鸟者,为鹰为隼为雕为鹗。而尤灵者,则钟于人。人受此气,上不能为圣贤仙佛,下不屑为佳人才子,抱璞含真,实胜乎人。巢居穴处,又似夫兽,未经雕琢,则椎鲁蠢顽,在万人之下;一行觉悟,则光明磊落,又在万人之上。古之仓海虬髯昆仓黄衫等,便受这种奇气而生的。我看令正虽披发跣足,未脱野人习俗,却眉目英爽,有一种天然灵秀之气。你反小觊她,敢怕她的根基,还比你厚些呢!”
吹儿听了这一席话,似信不信的道:“爷既这样说,当没有不是的。只小人这数月来,真被她缠死了。”春华因问:“怎样的会遇见了她?”吹儿道:“小人不耐烦做八旗兵的教师,私自逃了出来。又怕官府追捕着,不敢还去,只得靠着这弹弓儿,打猎过日。那知一天岔了路,走到山峪去,见她正把着只死獐剥着皮耍呢。一见了小人,……”说到了这儿,红涨着脸说不下去了。春华不觉一笑道:“你不必说,我知道了。她平日待你自然是好的,但你也是个有武艺的人,可知她有多少力量呢?”吹儿道:“小人哪里敢同她比量。只知有一天,西北风刮得摇山震岳般,堪堪把这草屋卷倒了。她从睡梦中惊醒,一手将那屋角柱子擎住了,屋才没坍下来。”春华听了大喜道:“便宜了你,不到半日,还你个孔武绝艳的佳人如何?”
说完自走过去,将柴门一推道:“你随我来罢。”吹儿便随着他进去,见自己浑家正在那里把头发掩着眼垂泪呢。春华突然上去向她肩窝上一拍,笑嘻嘻的立在一边。吹儿见他浑家霍然立起身来,圆睁双眼瞅着春华。吹儿怕她得罪了春华,忙道:“鸠儿,这是常说起的在红石山讲学的杨爷。”鸠儿道:“呸!他讲的学,原是教人拍妇女肩窝的!”春华暗暗欢喜,却回头冷笑道:“可惜了,这一付好膂力,却没通人道。”鸠儿怒不可遏,早想提起春华来一拗两段,却碍着吹儿面子,只得指着春华道:“你说你说,甚么叫人道?这人道是方的还是圆的?”春华正色道:“一个人别的不要说,父母是谁都有的。你那抚育你的父亲呢,你那哺你乳的母亲呢。”鸠儿听了不觉默然无语。春华叹道:“可怜可怜,人皆有父母,你独没有父母;人家都能孝敬父母,你独不知父母是谁。你看你自己的皮肤筋骨,那件不是你父母的血肉!你自己的聪明膂力,那一件不是你父母的精神!长成到这样,不要说生事死葬,连名姓都还不知,这也算得是立身天地的人类么?”鸠儿听了这儿,把怒气全平了,两眼水汪汪的含着满眶眼泪听着。春华接着叹道:“即如我小的时候,我母亲六月里怕我睡着冒了风,熬着热坐着眠我乳我;十二月里怕我睡着了受冻,披着衣覆我偎我。……”正说到这里,忽听见鸠儿号了一声,一头向地上撞去。吹儿大惊要去扶时,早被春华将他一把拉住了。鸠儿呼天抢地道:“谢爷,我鸠儿明白了,来世变狗变马的报答罢。”说时泪如雨下。春华道:“这又差了,你虽不知父母是谁,你的父母却认识你这女儿。倘还在这世界上,定一日念起你千百遍,祷天祝地,望有见你的一日。便是不在这世界上了,那两位老人家的魂灵,定在你的头顶上,教导你,保护你,望你轰轰烈烈做出一件事业来,教他们老人家见了欢喜。你如今若然轻生一死,生前既担了不孝之罪,死后又负了父母教养之功,你自想想,应死也不应死?便是你不惜一死,你父母也决不许你死。便是父母许你死,天地也不许你死。你若一定要死,我不能勉强你,只何苦既负了父母希望之怀,又负了天地钟毓之厚呢。”
这一席话,说得淋漓痛切。鸠儿止不住跪了下来道:“婢子枉活了二十一岁,没听见爷的正论,竟不知自己担着这大罪大恶,如今悔已迟了。爷若不将旧事嫌薄婢子,婢子还有个良心在这儿,一听着爷的拯拔罢。”说完,猛可的向桌上抢了把刀,向胸膊间一划,登时血流如注。吹儿忙将那刀夺去。鸠儿非但不痛,且欢然笑道:“这血便是我父母给我的,我见了这血,就如见了父母。将来血干了,结了瘢,我既有这身子一天,便有这瘢一天,见这瘢一天,便见父母一天。以后要有一件事对不住父母,这瘢便立刻破裂。”说完,至至诚诚的向春华道:“爷你今后可肯拯拔婢子了。”
春华大喜道:“难得你这样容易会悟,我怎肯由人堕落?只第一事要你改装,把发挽了,把履穿了。”鸠儿听还没完,裹着伤痕欢舞着进里屋去了。不多一刻,在里边唤吹儿。吹儿进去了。春华听得两人在两边咭咭呱呱的笑着。鸠儿道:“怕不是这样的,你须倒过来呢。”吹儿道:“倒过来也不成啊。”鸠儿骂道:“谁叫你这样倒过来,你也须轻轻着,没的抽得人怪痛啊。”春华听了不觉一呆,接着听得两人笑做一团道:“杨爷快进来。”春华不知是甚么事,走进去时见鸠儿坐着,吹儿正替他挽头。左挽也不像,右挽也不像,两人兀自笑着。一见自己进去,鸠儿忙招手道:“爷替婢子挽了罢。”春华笑道:“这却不便,我明天接你到红石山去,到那里自有人教你做这个的。”鸠儿道:“不,婢子听了爷的话,越看自己越不成人。好杨爷,你就允许了婢子罢。”
春华听了,居然向吹儿手里接过梳儿,立在鸠儿背后,替他一股股篦顺了。吹儿笑道:“不想爷圣贤般的人,竟会这个。”鸠儿道:“甚么叫圣贤,竟是神仙呢。神仙有不会的事情么?”春华见他夫妇二人,天真烂漫,别有一种妩媚,非常欢喜,一面替鸠儿篦着,一面笑说道:“梳头虽是小事,却也有个至理在里边。你们即刻心无所主,觉得这千丝万缕,从何处理起。神漓手乱,自然再挽也不成。我虽没替人梳挽过,却认定理路,纠者疏之,结者通之,顺其上下,理其曲直,心定手徐,循序渐理。不要说替鸠儿梳挽,便是天下之大,万民之众,我也要移此梳头手,轻梳慢挽去,替国民整理哩。”
说时早把鸠儿这垂肩云发挽了起来。吹儿在旁看着,见他螺髻高拥,眉眼生波,竟如换了个人,不觉嘻着嘴合不拢来。春华一挥手,向吹儿笑道:“如何?”接着又向鸠儿道:“你新受刀创也该休息着,我明天派人接你们上红石山去罢。”吹儿夫妇苦留不住,只得直送到山角下,望不见春华了,才回到屋中。
春华回山把这件事说与涵碧。涵碧听了,恨不得立刻去接。当夜派定了两个婢女,一肩轻舆,嘱了明晨接去。
一宵无话。到明日,涵碧还没起来,那两个婢女早咭咭呱呱的笑了进来。涵碧拥衾揽帐问:“做甚?”两个婢女笑着道:“说给令娘听。那两位客人来了。”涵碧道:“这有甚么好笑的!”婢女道:“令娘命预备了轿儿去接,原想他是女子,怕走乏了他。哪知这位夫人,一见了轿儿,问:‘这倒也好顽,是作甚么用的?’我们说是接夫人来的,请夫人坐坐这轿儿好去。他乐极了,便拉了个骆驼出来,向那位短小精悍的爷说:‘你便骑上这个,我要坐着这轿儿顽呢。’说完,他便将驼儿颈项一按,那驼儿便直跪了下去。看那位爷上了驼背,自己才欢天喜地的坐了轿儿,抬着走着。不到百步,他忽然嚷起来,说:‘不行不行,还是骑驼的爽快呢。’我们劝着那里肯听,生生的见他跳下轿来,爬上驼儿,与那位一前一后的坐着。害得那位爷羞得甚么似的,只不能下来。进了山口,才下了驼儿。现在杨爷房里呢。”
涵碧听了,不觉嫣然一笑,推衾起来,草草梳洗了,便向春华房里来。还没进门,只听得春华道:“你们愿去,自是难得,只鸠儿野性未除,怕反误了大事。”鸠儿道:“爷怎样说,我怎样依,误了事还来,这胸前创痕但立时破裂!”涵碧听了,便一揭帘进去。只见那鸠儿,乱头粗服着,灵秀外传,真诚内蕴,见了自己,只痴痴的憨笑着。吹儿却上来见礼问好。涵碧抢上步握住了鸠儿的手道:“这位便是鸠儿夫人么?”说时将两指向脉穴一点,鸠儿登时收了笑容。春华微笑不语。涵碧接着又将两指向脉穴上一推,鸠儿不觉跪了下来道:“夫人你真降住婢子了,以后便随着夫人驱策罢。”
吹儿立在旁边,不知是件甚么事儿。后来才听鸠儿说:“那位轻盈袅娜的夫人,似风也吹得倒的。那知这香绵似的手,按上奴脉息上来,比铁还硬,不知不觉的全身麻木起来。可又奇怪,不知怎样,他那铁一般的指儿,再向奴脉息上一推,全身便又活动起来。吹郎,这位夫人难道是个妖怪么?那里来的这一段仙姿全身本领?”吹儿悄悄的笑道:“莫乱说了,仔细又给人笑话了去。”
从这日起,吹儿夫妇便住在红石山。春华讲学已久,士皆可用,便与涵碧议定出一个大计划,开出一张单子来:中军统将萧涵碧:军三十二队;队八屯队长主之;屯四十人屯长主之。左军将南三十六村长武神州:军十六队;队如前;屯如前。右军将北三十六村长克怀民:军如前;队如前;屯如前。
分拨已定,春华道:“现在须得几个谋勇兼全的人入关一走,与江南陇右约定师期。”便命严郎、将郎由蒙古逾嘉峪入陇右;吹儿、鸠儿度山海关道幽燕浮运河至江南。分派已定,便与涵碧督率着士卒教练习武,准备两路师期一定,便举兵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