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戍寒笳记 - 第 5 页/共 7 页

八王原深恨着几个汉大臣,想机会到了,便离席而起道:“苍鹰是上天司杀之官,蝙蝠为不禽不兽之物,臣弟以为大臣中必有不忠不义隐谋不轨者,窃为陛下危之。”说时,目光炯炯乱转,注视着两行汉人,把大学士陆范、礼部尚书金学易等吓得汗流如注。清帝默然不语,传旨撤筵。诸臣纷纷谢恩出出。 八王却非常得意。回到府邸时,忽见门吏呈上一个急报来,说甘肃将军特差心腹将校,八百里鸡毛报送来的。说甘肃闹糟了,赶明天上午要讨还文,马上还去的呢。八王不知是甚么事,吩咐将送书人唤上来。不多一刻,便有个急行装束的将校走进来,磕下头去道:“家爷限小人七天赶到,请王爷快遣良将劲兵,去救兰州。固原已被馀孽夺了去了。”八王不知是件甚么一回事,忙问:“怎样便失了固原?那馀孽又从那里来的呢?”那将校才将蒙匪退去,回回堡鏖战,舒提督阵亡等事说出来。 八王听了,不觉变色而起道:“有这等事,封疆之吏,所司何事?乃令朱明馀孽,猖獗至此。”说完,便要叩开宫门进去,自告奋勇。江南生见他全仗意气,没一点经纬,止不住在旁边冷笑道:“殿下差矣。”八王愕然问故。 江南生道:“殿下以天潢贵胄,掌廷殿重权,兵钱黜陟,颐指气使。而在其位诸阁臣,捧简拱策,以听命于殿下者久矣。彼非有所爱而为也,以殿下日近主上,鬼蜮之伎,特有所畏而不敢耳。况今日殿下,又以苍鹰上殿,明白献替于主上。若辈自知其危,必竭智尽能,以谋殿下。殿下陈师出都,为若辈所求之而不得者。旌旗朝行,谗言夕进。武安君之不返,马伏波之中谗,彼独非功业昭著者哉?有震主之权,而无自固之策。去朝渐远,小人窃发,虽欲自白,其可得哉?窃为殿下不取也。” 八王听了大喜道:“微先生言,某几自误。今后愿举此身以从先生,唯先生教之。”江南生道:“吉尔杭为八旗名钭,与殿下有姻娅之谊,以此人巡视三边,馀孽便脆弱易碎。而殿下内综戎行之柄,外树强固之援,此万世一时之机也。”八王听了,非常佩服,便请江南生写了个回文,交付来人去讫。自己明晨入朝,将边情奏知清帝,言:“正白旗都统吉尔杭,熟悉陇事,谋勇兼优,将陇事付之,必能克日奏功。”清帝正要准奏,阁臣金学易出班奏道:“甘肃为中原首领,北拥长城之雄,东扼贺兰之险,非得一亲信大臣,统大兵镇之不为功。吉尔杭虽八旗骁将,究缺威望,一行入陇,兰州宁夏诸将,名位与吉相埒,各不相下,令必难行。寇贼乘之,则西北危矣。” 说完,接一接二的都说金学易之言是也,乞别遣重臣。八王厉声道:“诸君以塞外人为不可用耶?败军之将,不足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成。吉尔杭入关之时,战必胜,攻必克,岂若牵羊系组开城纳款之奴耶?陛下勿听腐儒之言,臣弟愿以全家保之。”这几句话,把几个阁臣吓得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真是:既拚故国深恩去,又向胡庭争宠来。 古戍寒笳记(31-40)   第三十一回 童子跌金刚吉尔杭受缚  游龙遇醉鳖奇色渥褫官   却说那吉尔杭,是蒙古正白旗人,天生一个杀神。蒙古是将骆驼充坐骑的,骆驼这东西,最爱的是屈腿贴地,昂头嚼环,只要背上一松,他便坦然高蹲,在有斗方名士高踞板凳白眼王侯的态度。那些驼夫,逢到这个时候,也没法奈何他。   吉尔杭微时也是个赶驼车的,那驼可受了他累了。有时蹲下地去,被他劈头三掌,一拎便拎了起来。那驼车行主见他赶去的骆驼不上几日,便生生脱力死了,便将他毡包一卷,请他别寻门路。他没饭吃,只得整顿全神,做起好汉来。人家做强盗抢的是旅客,他却专抢强盗。只要见大路上马嘶车动,鸣镝飞矢,知道是劫了油水还来的,便在大路上将双手一拦,随便将马上的人拉几个下来,远远的掷将出去,拣最重的车辆拉了便走。那些强盗有时恨极了,结了大帮,故意装了许多空箱子在车上来赚他。一见他来劫,便蜂拥齐上。他见人多了,索性一动不动的立着。那些人不觉心里一惊,你推我拥的不敢上前。他便长啸一声,突围而出,还是个立着不动,弄得众人莫名其妙。有几个胆大的抢将上去,不知不觉的会抱头鼠窜而回。从此,东四盟一带,“吉尔杭”三字,人听见了也会头疼。不上十年,腰悬万贯,便弃了本行,想:天子脚下是最热闹不过的,有了偌大的金银,在蒙古没处撩,不如到京里撩去。便挺胸凸肚的入了山海关。那天到了沧洲,想这是京东有名的地方,没一个人不会拳脚的,倒要领教领教,便向城外一个茅蓬盖的酒店踱了进去。见一个人也没有,击着桌道:“有人么?”里面应了一声:“来也!”只见一个十分姿色的少妇走了出来。吉尔杭不觉一惊,涎着脸道:“大娘请了。”说时,那两只圆彪彪的眼珠,直上直下的只向少妇瞧。少妇微含愠色,勉强问道:“客人用酒呢?”说完向酒炉旁边一个坛子里舀了一壶酒,在炉上弄着。一面送过几碟下酒物去。吉尔杭是个野人,那里见过这翠眉鸦鬓来,心里兀自价想:这是天上落下来的,还是地上长出来的?人间却总没见这模样,怕是狐狸变的啊。只须胁下闻她一闻,看有骚气没有。一路想,却好那少妇高举双手捧上几个碟子来。他便冒冒失失的将头颅凑进少妇胁下去。那知不凑进去犹可,凑进去时,忽觉得一股冷飕飕的光采,直从眼底惊到心头。勉强镇定看时,一支冰融雪炼的匕首,系在乌丝头上,不觉打了几个寒噤,将头颅缩了回来。少妇却若无其事的放下碟子,向酒炉上候酒的冷热去了。吉尔杭呆呆了一回,忽然转过念来,想:这不过是沧州风俗,妇人女子惯佩刀剑的罢了,怕甚么!他又喝了一杯酒,斜着眼看着少妇。忽见少妇笑容满面的向着外道:“鸯儿,你好爱顽!多早晚放了学,这时候才回来呢?”接着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钻进少妇怀里,扭股糖似的扭了一回,抬头见了吉尔杭,盯了一眼道:“这是谁呀?”吉尔杭见他头上梳了两条小辫儿,把大红绒绳束着,穿件四镶小罗汉衫儿,颈上系着根五色丝绦,却生得眉清目秀,玉一般的面庞。少妇摩着他的顶道:“自然是沽酒的客人哩。”孩子将两只小眼睛骨碌碌看了几眼,摇头道:“不!儿子看这人定是做强盗的!”这句话出来,把吉尔杭吓了一跳。少妇忙抢住他的嘴道:“又乱说了,看我待你爹还来,告诉他把京里带来的玩意儿都送给人家去!”孩子听了这话,才不敢说了。少妇说着话,却忘了炉上的酒壶已泼泼滚起来,忙着笑道:“酒烫了,你还扭股糖似的呢。”说时,将壶拭了拭,送到吉尔杭座上来。这时吉尔杭再也不敢向胁下瞧了。那孩子却跟着他母亲过来,撑起小手,呆呆地望着他。他便仗着酒兴,拉着他的小手道:“小哥几岁了?”孩子只笑着不语。少妇笑道:“十一岁了,却还这样顽皮。”吉尔杭见少妇一笑,情不自禁的将孩子一拉,拉在怀里,问:“谁替你梳的头?这绒绳是簇新的。”一面说,一面笑嘻嘻的瞧着少妇。少妇将嘴向她儿子一挪。吉尔杭认是给他的暗号,嘻开着阔嘴,再也合不拢来。那知这孩子一见他母亲努嘴,便将小手向他肩上一扳,觉得平空着了个铁抓一般,身便直挫下去,要用力凝时那里凝得住。只见那孩子睁着两只小眼睛,猛可一声的“下来罢”。吉尔杭身不由主的倒了下来,心里想:今天自己变了骆驼哩。忙大唤一声,替出右手,要抓孩子。孩子手快,向他脊梁上轻轻一点,便全身麻木,挣扎不来,白着眼,只倒着看着哼着。孩子活泼泼地的跳跃到她母亲面前,牵着衣衿道:“妈,这囚徒怎这样不济事,亏他也做强盗不算,还要在这沧州大模大样的过去呢。”妇人笑了一笑道:“你去营里告诉爹,说捉了个强盗了,快带几个弟兄来解上去罢。”孩子笑着跳着的去了。吉尔杭这时身体虽不能动弹,耳目却还有用,听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强盗,自己也不知怎的漏了破绽,想:罢了,平日几百个人不在心上,今日却跌在孩子手里,面皮削尽,活也没趣味,由着他们去摆布罢。只这孩子的姓名,是不可不知的,死了也有个冤主。便在地上叹息向少妇道:“我服了你那儿子。给我通个姓名,再见时好报答呢。”   看官,你道那少妇是谁?不说谎话,怎么不是杨春华当日在孤树村遇见的五儿!这孩子自然是五儿的儿子了。他们怎地会到沧州,暂且不表。   如今要紧说那孩子出去以后,不多一刻,便蜂拥进几个人来。当头一个穿着件洋绉绸的长褂,踏着抓地虎快靴,虽是武士装束,却恂恂有书生神态,一见躺在地上的吉尔杭,仔细端详了一回,失惊道:“差了!这是吾家姨表阿兄。十多年没见面了,怎竟到了这儿来?”说着忙要扶他起来。却铁柱生根的一般,撼了两撼,才抓了起来,放在椅上,一面看着少妇道:“怪不得你不认得,你过门以后,没见过一次面的呢。”众人见不是强盗,便无精打采的要去。那人道:“弟兄们,且喝一杯去。我们这儿现存的是酒呢。”五儿果然烫上几壶来。众人一见,涎早垂了下来,哪里肯不喝,便都坐了下来。一回见那人责备孩子道:“这是你表伯,还不将穴点开了,看表伯等一回同你不依呢。”孩子笑嘻嘻的上去,真个将小手向吉尔杭脊梁上一拍。吉尔杭一个寒噤,便似换了个人一般,只手脚还软的,没半些儿气力。听那人口口声声的称他表兄,又见隔座有几个绿营中打扮的在那里喝着,心里已明白了一半,从一万分惭愧中,挣出一句话来道:“表弟你再迟业一刻,愚兄要给老表侄断送了。”五儿等听了,不觉一笑,想:好一个癞皮汉,亏他有这脸,竟认了亲哩。   那人自去敷衍了几个兵士,待他们去了,才回转身来悄悄道:“朋友,你究竟是谁?我看你这不伦不类的腰包,便知不是个好人,你自己看那绣花湖绉的手巾,明是闺阁中东西,怎配你这冬瓜似的面皮!”吉尔杭不觉“噗哧”一声笑。那孩子接着指着吉尔杭努出了两个眼珠儿道:“爹,他还不止做强盗。爹没还来时,他似要在妈身上偷摸甚东西一般,尽着向妈笑着看着呢。”这句话把吉尔杭羞得只少地洞钻。那人叱着道:“结儿,你还多说话,看仔细揭下你的皮来。”吉尔杭见他这样,不觉愧极生感,拜倒在地道:“小弟实在该死,以前的事不必说了,以后若不将恩兄生死肉骨之谊,铭刻心腑,做个好人,便天雷劈死也无悔。”   说时,止不住溜下泪来。那人忙将他扶起,大家坐了,这才通问姓氏。知道那人姓祁字北山,蓟州人,是五儿的丈夫。这孩子便是他的儿子结儿。那祁北山在蓟州狱中,父子兄弟,都被虎一般的狱吏生生作践死了,只留他一个,靠杨春华一书,救了出来。知道春华在红石山,便携妻儿去投奔。涵碧见五儿清姿玉映,爱好天然,那便十分同她亲近。那结儿这时才九岁,却生得健捷勇敢,迥异常儿。春华没事时,每随便指点他些内功门径,不上三年,居然有了四五分了。祁北山日与春华居,自然也得了一身本领。这时受春华命,在沧州假着酒店做名目,侦察京师举动。北山又夤缘得了个绿营的把总。   这天见了吉尔杭,知道是个蒙古男儿,有心要想结纳他,所以假认作表弟兄,瞒过了兵士。这夜用全副感情,灌输了他一夜,把吉尔杭感激得誓同生死。到明天吉尔杭急急要走。五儿便缝起个膊来,换下了那条手巾,又送他许多路菜,殷殷勤勤的送了他去。独有结儿总骨朵着嘴,不言语,心里兀自想:爹妈敢是痴了,强盗焉见有改悔过的?可惜这路菜送给了猪狗呢。   闲话慢讲。且说吉尔杭到了北京,觉得碧瓦丹甍,黄沙白土,肩摩毂击,物华人秀,真是开天营建之都,驭宇升平之地。在酒楼茶店戏园土窑里边顽了几天,有些懒懒的起来。   一天,一个人随着脚走到个南城根下。天差不多黑了,两旁店铺灯光如雪,游人蚁聚,面上都现着一种醉饱酣歌之色。正想拣一家酒店进去,忽见一家楼梯上蹬蹬地的走下一个人来,也算吉尔杭福至心灵,仔细看那人时,见他穿着天青团花摹本缎的缺襟马褂儿,蜜色素缎的长袍儿,踏着乌云压雪的薄底靴儿,戴着五指开岔的小帽儿,长眉入鬓,星眼多姿,天生是个贵家公子模样,心里暗暗喝采道:“好个标致少年!”正想着,忽见路头拥过七八个油滑少年来,一见这人,大家酒遮住了脸,挤将上来。有几个胆大的,竟动手动脚起来。一人道:“这小哥敢是丰乐班的小旦呢,咱们都是最爱讲个交情的。春明楼一手好烹调,咱们就到那里去喝一杯罢。”一人捻住了他的手腕,埋怨那人道:“老三,你总这样冒冒失失的。便请小哥,也得问小哥爱去那儿也不啊。”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这位贵公子弄得几次要发火,几次忍住着,只一声不出随着他们走。吉尔杭见了,心里早替那美少年不平着,便远远跟将过去。到了春明楼前,见装潢倒也华丽,眼见那一群人拥着少年上楼去了,便也跟着上楼,拣个席坐了。那少年被众人拥进一个阁子里去。直将他当做教坊行首一般,浮辞谑语,丑态百般,把那少年弄得恼又不是,走又不能,只偷眼望着窗外,像要觅个路过熟人援手一般。那些淫头哪里是为喝酒来的,胡乱的点了几样菜,一味向少年轻薄着。后来竟动手动脚起来。   吉尔杭再忍不住,也顾不得天子脚下施展不得野性的了,“霍”的立起身来,指着那几个浮头骂道:“混帐忘八羔!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们欺侮好人,咱老子偏不准欺侮呢!”说没有完,早飞奔到阁子里,将美少年一掖,扶出了阁子来。众人见吉尔杭这样,冷笑道:“这野狗疯了。我们剥下了他狗皮来,再顽这小哥。”说时,便一拥上前。登时春明楼上变了战场。这几个浮头,哪里经得起吉尔杭几掠,便连排价倒了。他们相打不要紧,只春明楼的掌柜可吓短了一段。他正坐在柜上拣几碟残菜,跷起膀子喝着,忽听得楼上霹雳般一声,接着便如千军万马神鬼哭的热闹起来,想客人喝得快活,跳着顽呢,却见一伙计从楼梯上半滚半爬的竖了下来,嚷道:“救命呀!我可要死哩!”掌柜的忙去问他时,他哭着道:“拳间风吹痛了肚子哩。”   正说着,外边早吆吆喝喝的拥进许多官员来。掌柜吓得眼昏了,只见都是些花花绿绿的顶儿翎儿,再也分不出是红的蓝的来。当头那一位,喝声:“给吾带住了。”便有几个人上来,将掌柜同那伙计抓住。掌柜只眼睃着柜上的残菜发愕。偏是那伙计聪明,哀告道:“大老爷,你抓住小人不要紧,小人肚子这几天不结实,待小人去撒完了再带着罢。”说还没完,早被一位官员一个巴掌打得他不敢再说。这才见当头领着人上楼去了。   那为首的一人,唤做奇色渥,是天子殿前新经除受的五城兵马使,他今天有件天大不了的事在他肩头上,正没爬抓着一处,却领着一班猛如虎、狠如狼的校尉,在街头哨着,却只是个不得要领。过春明楼下时,听得楼上一片人声,正打架得热闹,一肚子的火,便借着发作起来,喝将掌柜伙计带住了,一哄将吃客赶个干净,倒便宜了会钞,他便登登上了梯。这时那些浮头,一个个被吉尔杭拦进个阁子里反扣了,正同一位贵少年说话哩。奇色渥等不见这人罢了,一见这人时,早吓得面如土色,虾一般的伏在楼板上,说:“奴才该死!”弄得吉尔杭莫名其妙。那贵少年冷笑了一声,唤:“快把顶戴除下来!”奇色渥忙除下帽子,将头在楼板上磕得震天价响。贵少年理也不理,向吉尔杭道:“你把这帽子拾起来,自己戴上罢。”吉尔杭福至心灵,忽然像记起了一件甚么事的一般,“霍”的也跪了下来道:“民子该死!”贵少年不等他说完,早把奇色渥的帽子拾起,向吉尔杭头上一套道:“你才应该受这顶戴哩。”   真是:豫且龙困因鱼服,出作人间雨露来。   第三十二回 以怨报德全家被困 引虎离山五儿复仇   却说吉尔杭受了这非常荣赏以后,才知道那贵少年不是别个,正是宋徽宗对李师师说的,那住在东华门西,西华门东,午朝门北,后宰门南的那位阔人。从此自然恩宠周渥,一日三迁起来。   八王原爱吉尔杭武艺,又不愿他占了一人之宠,每日价同他联络。不上半载,便将朝廷的干城,做了私邸的羽翼。只祁北门夫妇听了这个消息,唾了口大沫道:“呸!”翻是结儿笑嘻嘻的在他父母膝前道:“儿子早说他会作贼的,如今可给他骗了去哩。”北门不敢怠慢,四面派人打探着。   有一天,忽听得人说,吉尔杭已拜了巡视三边的钦差哩。不多几日,钦差征调文书已到沧州营中。北门却好在应调之列。五儿道:“我们把店收起,预备走罢。”北门不肯,说:“正好应调前去。看他拿甚么嘴脸来见我!”五儿道:“他既坏了良心,有甚么做不出来的!我们脱藉避去,他或者念及前情,不来追问。若投上去,明明是同他为难。生死之权在彼,他还不横着心肠来做个决绝么?”结儿立在旁边,两只小眼睛看看他爷,又看看他妈,见两人都是愁眉不展,便滚在五儿怀里道:“妈莫给爷上去。杨先生同涵碧娘不说过,有不如意事,还来就我么?儿子在这儿,原顽得腻烦了,我们出关去罢。爹,你又没瓜儿葛儿在这儿,一抖手便将全份家私装上车去了。我们几时走呢?依儿子说,还是明天的好。我们上了路,将吹叔留下的弹弓儿上了弦,去打虫蚁,又顽了,又吃了,可不是快活!最要紧的,前儿爹买还来的那轴岳爹爹画,是定要带着的呢。”夫妻两人听了他这一篇扯三拉四的说话,像百灵般咭咭呱呱个不住,倒忍不住笑了。北门毕竟有些忿忿,没听五儿避去的说话,却好没去投到。有一天,听说吉钦差在十里以内了,北门要带结儿去看热闹。五儿力劝不要露面,待他过了,我们便走间道出关。   北门没法,只得坐了下来。那知天才上灯,门外一阵马蹄声,却是京通一带常听见的,没甚么希奇。后来有人来门上擂着,问是祁家不是了。五儿便缓缓起身问:“是谁?”外边道:“开了门便知道哩。”五儿道:“知道了,才好开门呀。”外边道:“是送礼来给祁先生的呢。”五儿听是送礼的,不便不开,谁知才一开门,早见两位戈什哈,全装披挂着,后边随着提灯挈盒的。先就见那两位戈什哈冲着五儿打了个千道:“这敢是祁夫人哩。”五儿听了这新鲜的称呼,倒蒙住了,喉咙间呒了一声。亏得北门在里间听得了,趿着鞋儿出来道:“不敢当呢。尊驾是那里来的?请坐了说罢。”两个戈什哈像认识的一般,抢上前来,便称祁爷,却哪里敢坐。   看官,三边巡阅大臣手下的戈什哈,最少也有千总守备的前程,那祁北门不过是一规避不到的兵士罢了,在平日被千总守备整百整千的皮鞭子抽,还不敢呼一声痛,哪里还敢受他们的打千儿。今天见了这个样子,自然有些局促不安起来。两个戈什哈见他这样,将手向后一挥,说:“端上来罢。”众人便红红绿绿的一窝蜂送了上来,都是些内城的衣料食品儿,满满的把一张桌子装满了。这时五儿已向厨下烧茶去了。两人含笑从靴掖子里检出张梅红全帖来,递给北门道:“大帅说自己关防在身,不便亲来,特差某等替祁爷上寿,并着急要请祁爷到大营去见面呢。”这时结儿立在他爹背后,两只小手拭着睡眼,一回又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可又要发威了。果然指着这两人,向北门道:“爹莫上那强盗的当儿,依儿子说,快将这些东西掼出门去,自睡我们的觉安易多呢。”北门听了,不觉勃然变色,将结儿夹颈一掌,叱道:“你懂些甚么?再多讲,仔细了性命!”结儿垂手不语。五儿出来,将他拉进里间去了。北门这才回头向两个戈什哈陪笑道:“孩子睡昏了,他没见过两位的冠戴,认是戏台上做的老军,便没遮拦乱说起来。既承大帅的宠招,今晚便去,也觉不恭了,到明天再说罢。”两人怏怏道:“好位厉害的少爷!我们原不打紧,只大帅翻觉得太多事了。”说完,又勉强笑着道:“这礼物是祁爷不能却的。祁爷既今晚不便去,我们也不能勉强,且回大帅去,明天该轿该车,我们再预备着来迎接罢。”说完,也懒打千了,指挥着众人出门。北门也没心肠留他,由他们自去。   眼看着灯火渐远,才关了门进来。见结儿正直挺挺跪在他母亲面前呢,北门叹了口气,将他掖了起来,喟然道:“这是命宫中魔蝎,不能免的。如今倒不得不走了。”五儿道:“这厮们这一回去,保不定今夜即有大祸,要走此刻便走。”北门叹了口气道:“便要不走,也不容,我便陪着你们罢。”五儿便忙着将细软收拾了。北门自去拉出了牲口来,喂个十二分饱,套好了车,悄悄的赶在门外。五儿一件件拣紧要的放在车上了,回头问:“结儿呢?”结儿正将才送来的东西,一件件搬动着,往油灯上送。五儿跺足发急道:“少爷,你难道闯的祸还嫌不够,直要烧了这屋子才走么?”结儿才将手停住,那些东西已被他烧得七零八落了。笑道:“不烧掉了,也被这厮干没去,不如烧他个不全,也省得人说我们带了走哩。”说完,手舞足蹈的上了车道:“妈自拥着儿子走,爹呢,你把这缰给儿子来赶着,你们坐在车里不安易么?”北门道:“呸,这畜生还经得起你乱抽乱打呢?”说完,五儿已上了车,见北门跨上车沿,将缰一抖,不觉对着屋子流下泪来。   眼看着自己屋子里那盏没吹息的灯,从窗里射出一线微光来,像是送别的样子,已觉得一天别怨,更加着马鸣秋风,轮蹄轧轧,便是天真烂慢的结儿,也止不住凄惶起来。不多一刻,那灯光已渐没入树林中去了。好得父子两人多是兼人之敌,尽天涯海角,乱山丛树,他们自坦然无惧。只那匹马,却因风凄月晦,不住的长嘶。差不多半夜了,忽听得背后人喊马嘶。北门停鞭听时,觉蹄声甚众,风一般卷将过来。五儿心里兀自着急慌,低声道:“忧寻个地方躲过了他罢,被他们见时,便不是专为我们来的,深夜孤行也有许多不便呢。”北门看四面时,黑的也瞧不清那里是可躲的地方。只马蹄声却已在二百步内以内,一派火光,已在隔林乱串,看看要穿过这边林子来,北门不觉仰天叹道:“避也来不及了,由着他们来罢。”说时,索性将牲口扣住,从垫子底下抽出张弹弓,并弹囊来,当道而立。结儿看他爹已预备厮打了,便也跳了下来。你看他挺起两根歪辫儿,立在北门肘下,居然一员小将模样。北门低语道:“不许你出声,待你爹万不得已时,才准动手呀。”结儿点了点头。   那三四十匹马三四十个火把,已蜂拥而前。北门明明见那些骑在马上的人都是短衣缚裤的绿林,便放大胆子,当住路口,叱道:“你们来做甚么?是抢劫的,快给我退去!不啊,你家祁爷赏给你们一人一弹哩。”当头一骑听了这话,“噗哧”一声冷笑道:“好大话儿,孩子们替我先拉这厮来洗剥了。”众人一齐答应,直卷上来。说时慢,这时快,北门的弹子已脱弦而出,将一个打倒了。结儿看得高兴,正撩着小手要抓几个过来顽,忽听得敌阵中军号吹动,忽的竖起面“三边巡阅大臣亲军左队”的旗帜来,那当头的蓦地颜色一变,指着北门骂道:“好一个逃军,竟无法无天,抗拒起官军来!”北门心里一怔,早被几骑猝不及备,直冲过来,缚住了。结儿见父亲被缚,哪里还管得旁的,可怜他长不及三尺的孩儿,头还不能过人家的马腹,且张着空拳,哪里当得人家骑在马上的刀枪并举,虽也点倒了七八匹马,毕竟寡不敌众,渐渐的退下来了。这时五儿见丈夫被缚,爱子力战未胜,早已忍着一泡急泪,悄悄走下车来,毅然立在火光明处,呼结儿道:“你父亲既入罗网,徒战无益,他以三边巡阅使之势,凌压一家弱小,何畏不死!随着你父亲去,由他要杀要割完了!”说完,喉间咽着,止不住流下泪来。结儿听了他母亲的话,不敢违拗,把就近一骑的马蹄一拽,马背上的人便摔了下来。那些人蓦地见了五儿,一个个都呆了。五儿指着他们道:“也不用你缚,我们自有车在这儿,不放心,四面由你们骑着马围住了,一起向大营去。”说时,便携了结儿自坐上车,向那些兵士道:“快请你家祁爹上车来!”那些兵正被她弄得莫名其妙,里边有几个乖觉的,切切商议道:“依她那张脸,这一去时,怕不便是一人之宠么?这厮既是她的丈夫,保不定有比我们阔的一天。横竖不怕他逃走,放他车上去,也留个情面在后来。商议定了,便嘻皮笑脸的将北门扶上车去,又嘻嘻哈哈了一回。他们父子夫妻三人,只闭着眼睛不理,由着他们代赶着车蜂拥去了。   就只一刹那间,车里人早已定下了出死入生、悲壮淋漓的计较。你看那五儿收拾了愁容,从翠眉间平添出半天杀气。北门却只握着五儿的手,怒目向天,险些把满口钢牙都咬碎了。结儿究竟年幼,但知父母颜色不好看,这去多半要向吉尔杭闹一场哩。他要欺我父母时,还须像曩日酒店时的,将他依法炮制。三个人三种心理,却碍着众人,一声也不出。一阵轮蹄风卷,见前面灯光灿烂,如天上繁星,车旁人语渐众,谅是离大营不远了。北门仔细认着路径,暗暗记清了进出口,向五儿低低说了一声:“成不成,便定三十这一天罢。”说时,当头已望得见大营。营前人喊马嘶,非常热闹。早有一位兵官抢上前来,问:“祁爷请来了么?”众人说:“请来了,在车里呢。”那兵官向车内一看,见北门兀自缚着,假意骂众人:“混帐!怎把尊客缚了?”众人心领神会,早已一哄卸去。另换一辈人来,却打着两肩轿子。那兵官亲自替北门解了缚,扶他同结儿进了轿内。另有几个京东赤脚婆子,迎着五儿,下车换轿,一拥入营。   真是:同林倏起分飞鸟,指顾功成枕席间。   第三十三回 订新欢祁夫人别嫁  闻密耗杨春华起兵   却说吉尔杭自拜三边巡阅命后,他原是个强盗,戴上珊瑚顶朝帽,哪里能改了本性,甚么叫纪律咧,方略咧,说好麻烦,随便哪一个代我管管就是了,本帅骑劣马喝高梁还没闲,耐烦问这些!这脾气别人不知,八王是早识破了的,所以将他左右几个重要地位,一个个叫心腹将校占据了。去直把个吉尔杭高高抬着,充个会吃喝的傀儡罢哩。   这天正一个人在帐中明灯列炬的朝外独酌着,旁边站了两行亲兵,一个个长枪大戟,寂然不哗。吉尔杭喝到半酣,想起五儿来了,不觉面红耳热,叱去了亲兵,问亲随:“祁爷在别帐睡了么?”亲随说:“敢怕是睡了哩。”吉尔杭道:“那祁夫人同孩子呢?”亲随道:“已预备在帐下了。只这孩子爱顽得很,尽骗着,总不肯睡,硬掖他上床时,那小拳儿比铁还硬。”吉尔杭听了这句话,便不言语了。又喝了几杯,再也忍耐不住了,叮咛着亲随着:“你悄悄说给祁夫人去,说我在这儿等久了哩。”那亲随到五儿那里,见结儿正扭在他母亲怀里,问:“爹怎不见还来呢?”五儿俐眼见了那亲随,便随便答道:“你爹受吉爷恩典,教他在吉爷帐中住着,哪能在家中一样?好儿子,夜深了,睡罢。”结儿道:“不!”这“不”字才说完,那亲随已一脚踏进去了,笑道:“好位孝顺的少爷,你爹正伴着大帅在那里喝酒呢。”结儿理也不理,倒是五儿怕冷淡了他,立了起来。亲随走上一步,嘻着嘴悄悄的道:“大帅命小人一着,问少爷睡也没有?要是睡了,……”说到这儿,涎着脸笑着不说下去了。五儿早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居然酡着粉靥,将身子坐了下来,吞吞吐吐的道:“还没睡呢,回复你们大帅去,奴……”说到这儿,将嘴向结儿一努。亲随如得了圣旨一般,欢然答应着去了。   五儿见他去了,冷笑了一声,看着帐外月色,点了回头。结儿见母亲不快乐,觅着话来逗着。五儿只是个不理。结儿觉得没趣,小眼睛便慢慢搭上来了。五儿叹了口气,将结儿抱着,摩玩了一回,放在床上,将被盖好了,咽着哭声,低低说:“儿睡稳了,妈还要来的。”随将帐子下了。这时早有人在门外探望着哩,一见五儿将帐放下了,门外登时燃上盏明角灯,悄悄说:“祁夫人可预备好了?”五儿点了点头,翩然随着提灯人出来,心中兀自跳着,却不敢滴下泪来。不多一回,到了吉尔杭帐外,有几个亲军,一见五儿,便悄悄退去了。五儿将心一横,竟到了吉尔杭跟前。吉尔杭忙立起身来笑道:“难为了嫂子了。”五儿嘿然不语。吉尔杭知是害羞,便也不去逼她,邀她坐了。加上副杯箸,五儿也举杯饮了一口。吉尔杭眼看着奇缘偶逢,佳人难得,不觉抚掌笑道:“想那天过嫂子家时,我吉尔杭还是个漏网强盗,不图今日竟开府称帅起来。嫂子便是你也该谢天地掇合之恩哩。”说完,自己斟了杯,又替五儿斟了杯。五儿只一百个不开口,却敢应酬了他几杯。一刹时,酒上了脸,两颊上便露出玫瑰般的花色来。吉尔杭此时再也不能自持了,向左右望了望,喝了声:“下去!”左右便含笑退出。帐中只有了两人。不多一刻,忽听得帐内一阵笑声,传出话来道:“张灯送祁夫人到祁爷那里去哩。”众人暗地纳罕着想:不留着不放,已是奇事了,怎翻送她到丈夫那里去?我们那位大帅,难道被鬼神颠倒了么?他们才将灯张好,早见吉尔杭亲自送着五儿出来,看着他笑道:“明天此刻,看嫂子还有甚么法避我哩。”说完,像怪物般大笑,差不多已醉到十二分了。   五儿羞答答的随着张灯的还到北门那里,吩咐张灯的不要走,婉转向北门说:“自己已经允许了吉爷,说明天便假充是新从地方官献上来的一般,娶将过去,结儿这孩子留在他那里,你却除得补守备外,以后尽你见着合意的女子,抢几个来陪伴呢。”那些张灯的听了这几句话,才知吉尔杭原不是呆子,不过是迟一天成就,图个葛藤永断罢了。   五儿说完了,好一阵没声息。后来又高声道:“奴还去看结儿去了,明天以后,怕不能见面。你自保重着罢。”说完,竟毫无顾恋,吩咐张灯的引着,自向原住的屋子来了。   一到明天,满营中张灯结彩,悬绿挂红,说大帅纳宠呢。许多部将一个个吉衣华服,前来道喜。祁北门也穿着守备服色,随班进出。有人知道实情的,一个个羡慕他的机缘,佩服他的大度。吉尔杭这天已命令手下兵士,搭起了个五彩蟠云的锦帐来。一个三边巡阅使的纳宠大典,自然有许多人来凑趣。不费一钱,已将锦帐布置得花团锦簇,只少了个佳人,还缺些生香活色。吉尔杭看了一遍,非常得意,命宰了几十个猪,大犒亲兵。一面差预雇下的妪婢,先把结儿引了过来,说新人来时,后头跟着个油瓶少爷,是不雅观的。结儿已受了五儿半夜的叮嘱,也喜孜孜的瞧着热闹,不再骂吉尔杭做强盗。五儿这边,不待人伏侍,早将衬衣结束定当,匀了脸,梳了髻,插了满头繁花,穿了一身吉服。虽是第二次了,到底有些坐立不安,听着外边鼓乐悠扬,欢声时作,芳心自警,知道是为着自己来的,看看不觉天已过午了,想事情越发近了。那时早已满房侍婢簇拥着她,只待外边鼓乐一作,便要扶五儿出房。   这个时候,吉尔杭正吃完了午餐。一样穿了大衣,预备做新郎。正这好事在眼前的时候,忽见他眉心一皱,两个眼珠直努出来,大喊一声:“痛杀我也!”便倒在地上,乱爬乱喊。结儿见了这个样子,早已哭了。众将一齐奔上来,七手八脚将他扶在个炕上,眼看他眼中垂泪,牙关紧闭,有两个半魂灵,已端正上鬼门关去了。五儿听得这消息,登时花容失色,也顾不得腼腆,扶着个丫鬟,三脚两步赶到吉尔杭跟前,捧着他的头便放声痛哭,直哭得泪竭声嘶,还是不住。帐上帐下的将士,这时一个个鸦雀无声的陪着下泪,他们并不是哭吉尔杭,不过见五儿花一般的貌美,还没成亲,便做了寡妇。又见她哭得伤心,不知不觉也心痛起来罢了。五儿哭了一回,眼看看吉尔杭不中用了,只得回转脸来,朝着帐上帐下的将士朗朗道:“妾虽没服侍大帅过一天,名分上已是大帅的人了,三军之将,国家干城所寄,忽然暴死,应该怎样办法?望各位将军商议个计较出来。”   众人都面面相觊着。五儿勃然道:“妾本是女流,不敢主持军国重事的,但现在边境未靖,大变猝发,各位将军既一筹莫展,妾不得不暂缓身殉,替诸君料理哩。”说完,指着祁北门同三个常侍吉尔杭左右的将士,喊声:“替我将这四人缚了!”帐上帐下那些将士,见五儿慷慨立言,哀艳双绝,先已从羡慕中,生出几分敬服来。又见一声娇嗔,吩咐将祁北门等四人缚下,那些不明白就里的人,见他指挥如意,若有神助,比吉尔杭明决许多,一个个低头垂手,心先降了。有几个明白就里的,见他大义灭亲,竟将祁北门缚下,心里觉得待后夫太忠心了,待前夫太刻薄了,看她不出,花容月貌,倒贯着副狠辣心肠,还是不要惹她的好,却再也没个敢把吉尔杭暴死,疑心到她身上。说时迟,那时快,五儿命将北门等缚了后,早已捧了壶令箭,趁军中没主的时候,一件件传出令来。令旗牌晓谕全军停兵五日,限两日内全军挂孝,送帅爷出殡。令参军飞驰入京报丧,奏请另派大员接统全军,令将祁北门等暂寄沧州牢中,听候审问明白,递解入京。令各营哨将弁,各归原汛。但见她迸泪含啼,一一吩咐明白了,厉声向着帐上帐下道:“大帅英灵不远,你们有甚么意见,快些说!妾本女流,无拳无勇,没有不听的。”   诸将见她兵符已得,办的事确又令人可敬,暴雷似一声说:“敢不惟夫人命是听!”五儿这才泪珠乱滚,吩咐举哀。登时大家哭了一场,一壁厢号,一壁厢大笑。   那五儿代理三边军务之时,即杨春华秣马励兵之日。这天春华正从七十二堡检阅还来,得密报说清室已命吉尔杭为三边巡阅,不久便要出关,不觉在马上抚掌大笑道:“便在此人手中,取山海关如反掌了。”   众人莫名其妙,却不晓得她已接了北门、五儿第一次的谍报,说吉尔杭是从结儿拳下放走的,现已得清室宠眷的话儿。春华想:人便没良心,这生死之感,总该有的。吉尔杭得志了,若天幸来守长城要口,便可以情谊动之。既得了长城各口,俯攻燕京有如拾卵了。所以在马上抚掌大笑。   那知隔了几日,再也不见北门、五儿的谍报。但听说吉尔杭已放了三边巡阅使阔差,不日便要出关。春华想:这是北门没有不来报的,难道吉尔杭这厮竟念旧恶,于他们身上有甚么不利么?便派了几个精细兵士入关探听去。一面又写了几封密函,派人到江南陇上说机到即起,不必拘于师期。自己却同涵碧日夕督练着军队。   有一天,春华出去了。涵碧得了个谍报说,吉尔杭已死,五儿代领三边帅印,即日出关。涵碧沉吟了一回,忽的翻变了芙蓉面,咄着樱桃嘴,冷笑道:“杨君好呀!这五儿是谁?不是她倚为柱石的弃夫事仇的贱人么?”正说着,春华进来了。涵碧将谍报向案上一掷,娇容藏怒的转进去了。春华检起来看着,还没有完,不觉额手向天道:“大明之福,汉族之灵,不图纤弱女子,胸中及怀抱着尔许经济。只有我杨春华,却不愧识者哩!”说着,涵碧早从门后转身出来,仍装着薄怒,向春华道:“杨君,你说的是谁呢?”春华正色道:“相会于心,令娘还问他做甚?”涵碧不觉嫣然一笑。   原来涵碧明知五儿得手,却故布这疑局,来试春华。那知春华将自己疑局勘破,把“不愧识者”四字,明道着五儿,暗暗将涵碧心事点破。涵碧自然十二分的佩服,要报以嫣然一笑了。春华将谍交还涵碧,一转眼便叱退从者,毅然道:“令娘,你是个料事如神的,看五儿的帅印,抓得住几天?”涵碧道:“清廷方倚吉为北门锁钥,凶问一到,不出三日,必有衔命来代者。京师离通州,不过三日程,倘这位五儿留后,是个老实人,不出七日,不特全功尽废,且不能保其性命。要是我在那里时,兵权在握,这三边帅印,虽不敢说安如泰山,却不容清廷小觊了。”春华正色道:“既这样说,某敢问令娘:悉此间之众,鼓吹入关,须得几日?某今日势在必去。倘在半月以内,你的旗鼓已在山海关前,京东一路,某愿以赤心证之。”说罢,按剑欲起。忽听得外面噪将起来。一个说:“你也算个丈夫?难道没读过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么?”一个说:“这是诗人的口吻罢了。五儿是谁?我原不见过,只金焦鼙鼓,石柱干城,难道不是妇人么?”一个道:“花木兰偏裨末将,倚主帅以成功;梁红玉悬桴鸣鼓,乘敌归以得志,那比得通州密迩三辅!五儿孤掌难擎,你这种解识历史,去给杨先生听得了,手心打个希烂呢。”一个自觉得说不过人,急将起来,赶上来要撕他的嘴道:“呸!你这烂了舌头的蹄子,希罕你多拾杨先生几个香屁,便编派起我来了。”两人遂扭作一团,笑作一团。却给春华、涵碧听了去,不觉相视点头微笑,走将出去。两人一抬头,见是春华、碧涵,一齐放了手,直挺的跪下来了。   原来那两人一个是大丫头喜儿,一个是新收在手下的雏婢阿。涵碧见了含笑叱着:“起来。”故意问:“你们究竟争些甚么?”阿叽哩咕噜,像小鸟弄春般的都说了出来。涵碧笑道:“难得你居然也背得出几个女丈夫来?喜儿,罚你替阿才散下来的鬓发拢上了。”阿得了这个奖励,喜得含着手指儿笑。喜儿十二分的不高兴,一壁将他发拢着,一壁咕哝着道:“娘说她记得几个人名罢了,要说现在五儿的地位,比当日梁红玉、花木兰易处,便打折了奴的手也不服。”春华见涵碧处置这重有趣有识的公案,一声不发,只倚在一旁点首微笑。待她判断完结,才抚掌大笑道:“不意杨春华既训练了七十二堡的君子兵,又得了两个夭桃艳丽的女弟子。从此郑家诗婢,未免寒酸;石氏名姬,翻嫌浮艳了。”涵碧也欢然道:“这可是先生应说的话么?”春华狂笑道:“自顾平生,磊磊落落,惟有艳语,尚未忏除,今天留我这风华收拾之身,到明天却在易水筑声以外,便觉得触处关心,形骸放浪了。”说完,霍的走进去了。涵碧沉吟向天,屈指似数着甚么似的一般,自携着两婢,从侧门转出山坳,健步如飞的上了绝巅。   那山巅拔地有二千馀丈,俯视各堡,如众星拱北。最近的几堡,目力所及,犹能隐露出几处望台来。涵碧到了峰巅,早有个亭子翼然迎上前来,铁栏垩阁,非常形胜,便走进亭子。守护亭子的军士,见夫人到来,雁行般来参见着。涵碧略问了几句话,便命向阁上放起火花来。登时金蛇脱闸,赤焰拿云,关外北风,平地拥起一天杀气。   真是:筑声未送荆卿去,烽火先招郑卫来。   第三十四回 红石山上差官 荷叶岭前熟客   却说涵碧一到山巅,便命人放起火花来。这亭子原是个古烽燧的遗制,并早已与各堡密约过,火花一起,是红石山内部告警,要各部派兵来会;火花二起,是依着编的各堡号数,报告某堡有变。至第七十二起为止。若火花一起之后,同时放起十条,便是召集各堡主到山会议紧急军情的警号。这天火花一起,以后是又飞起十条来,如云外金龙,蟠旋天外。涵碧在亭子上头看着,见黄沙无语,断云欲落,莽苍关山,令人心壮,不觉嫣然含笑,微转秋波,指南方烟云中道:“这合是杨君去路,不出十日,请她倾甲登楼,看我援叩关哩。”   正说着,忽见一差官模样的,直闯上亭子来,嘴里喊着道:“这是谁家的红石山,要你来举烽召众?涵碧凝神看时,见她穿着马蹄袖袍儿,驼罗金边马褂儿,晶顶快靴,宛然是位督抚署得意差官的模样,不觉脱口喝出声采来。喜儿等仔细瞧着,才认明白这人原便是杨春华。这时春华已进亭子,向外一望,见太阳还在亭西乱峰之上,但立刻向涵碧要匹骏马。涵碧半晌沉吟,便毅然道:“我那枣骝,脚力还健,他那铁蹄金勒,也配得上你这套装束,要便拉他陪你去走一遭?”春华听了,欢喜不尽,却蓦地一丝别绪,从脚根上直软旋到心上来。涵碧见她不言语了,黯然道:“杨君,你看那太阳等不及你,要先去了。”春华猛听此言,长啸一声,头也不回,竟自下亭子去。涵碧并不送他,却暗地吩咐了喜儿几句。喜儿抄直径下山了。   却说春华一下山,在涵碧妆阁内写下数语,便径奔马棚,恰见鞍辔已配,系在一株榆树下,像早预备着的一般,春华也不问就里,跨上马背,一拉缰便走。这一辔头便走了二十馀里。前边是三十里铺,在马上见残阳欲下,西风渐紧,短林缺处,群羊下来,牧羊儿吹着羌管,信口成腔,似说的是有家的归家,无家的投宿,天要黑了。春华据鞍顾盼,进了市梢。早见一个驿卒模样的,来替她笼住马。春华略点了点头,不上几步,便已入了驿站。胸前摸出封朱印烂然的公文来,向那站在阶前的驿丞照了一照,便塞在胸前,一叠连声唤:“把马喂好了,明天破晓但要走的。”驿丞见他裘马辉煌,公文上又明标着宁古塔都统封的字样,便好好款待着。   一宵已过,破晓即行。一站站的过去,没些儿停顿。到第四日已入了山海关。渐有人说着吉巡边使的事,说圣天子洪福齐天,将星普照,吉夫人是个女子罢了,也统得三军,驭得万众呢。春华听着,知道五儿还摄着帅印,暗暗地说了声:“惭愧。”只入关以后,来往的官员渐多,自己毕竟是假充的,免不得要留心一二。但外貌上却仍旧坦然不动,昼行夜宿的到了通州,便将那文书直投入巡边大帅大营去。   这时五儿早将北门设法放走了,心里想那些蠢如鹿豕的将校,凭自己搬弄吉尔杭的手段,驭之有馀。清廷已派定八王来亲统大军,八王乳臭才脱,酷爱女子,拼着再布一个艳井,包管手到拿来。只他幕下却还有几个有才无行的人,非吉尔杭起自野寇无延揽英才可比。倘他到时,倒有些棘手。思量到此,蓦地想起个计较来,便每日操练着兵马。自己素裙雪袄,据鞍临阵。一面却放出一种谣言来,教人说女将军恩威并至,故自不凡,要换别人来接统时,怕这班趾高气扬的军队,要靴尖一踢哩。这种谣言出去时,早有人传进京去。八王果然不敢来代,每天在邸中,同几个谋士议论着。别人不要紧,只把个江南生急得搓手顿足的叹道:“不图东北一局,丧于妇竖!”有忌他的说给八王道:“江南生非善与者,大王偶一慎重,他便怨望起来,骂大王是竖子哩。”八王果然疑起江南生来,却又念他南州送妓的前功,不欲摈诸门外。这壁厢狐疑进退,那壁厢早已风云会合了。   原来那天五儿督操归营,正抚着结儿一丝丝的雏发叹道:“儿呀!凭你有一身膂力,打得倒横行关外的吉尔杭,只年幼太小,要是再加十岁,也应代你父亲走这一遭了。你父亲此时大约还没到杨先生那里。便到那里时,知道杨先生能来也不能。”说没有完,护弁上来禀道:“有宁古塔都统下书人来要见。”五儿沉吟着一声:“传。”护弁退下去。不多一刻,早此进一个笑容满面的人来,殷殷勤勤的行了个满礼。五儿一眼看见胡服胡冠中活现出一副汉家梁栋的面貌来,不觉一惊,却不敢问他姓名,局促不安的受了一礼,说:“有机密么?”说完,也不待他答话,早指挥弁目退帐,忙推坐向前道:“奴待杨爷久了。”下书人却眼贯鼻鼻贯口的道:“请帅夫人稳重,明天夫人督操完了,荷叶岭在十里以内,假行猎为名,单骑入谷,那里却有高树深荫,绿茵软草,容我们说话哩。”五儿恍然大悟,下书人早高声道:“遵吉夫人吩咐,待后天来领取回文便了。”说着,依然应有尽有的行了个礼,退出去了。   五儿眼送着他去后,才露出一天喜色来。结儿毕竟是个孩子,没认出那下书人便是当年在孤树村盛雨叩门,红石山登坛设教的杨春华来,只觉他母亲见了他时,眉目间平变了几翻寒暖。后来那下书人竟约阿母去荷叶岭密谈,小心坎上,方始猜着了七八分,要凑上去认个真时,吃他像逃的一般竟自走了。五儿这夜整一夜没有睡稳。天才拂晓,早掠了一掠云鬓,升号开操。   你看她穿着雪一般的长裙,银一般的战袄,缟素鸾巾,白丝凤履,坐在匹银鬃宝马上,鼓吹出营。谁说她不是个三边代帅的吉夫人。正在万骑铁蹄,八门金锁,旗门建纛,羽威分曹的时候,却见护弁笑嘻嘻的走过来说:“小爷来哩。”五儿向马后看时,见结儿欢天喜地背着弓,臂着鹰,牵着狗,一步三跳的走了过来。五儿正色道:“你来做甚么?”结儿衔着指笑着,只是不开口。五儿不去理他。自督着三军,金鼓喧天的列阵上操。正热闹处,忽然一只山鸠从万人顶上直扑下来,接着便是一阵拍掌声,从帅旗后面春雷似的响入天空去。原来结儿见阿母不去理会,觉得没趣,自呆呆的望着天上,忽见一个山鸠,在他顶上盘旋着,但骂道:“你这畜生好呀,你不是笑我没人理会么?”说着使展出家传武艺来,也不将肩膊上弹弓卸下来,那弹子原早装在窝里的,就肩上一翻身,用腕力一崩,一个弹子,早直向山鸠颈根打个正着。山鸠便直扑下来。左右见他有这神技,止不住抚掌喝采。阵前兵士,只道是五儿打下来的,一叠连声的欢呼起来。   五儿心中一乐,便趁势下令罢操。看一队队归营后,自携结儿上鞍,说:“你这算得甚么,一到山高谷低中,便施展不来哩。”结儿笑着只是不言语,心里兀自笑着道:“你看阿母倒也会掇谎。依儿子说,这些牛一般的将士,怕还没那倒运山鸠的聪明哩。”心里盘算着,自伏在鞍上,摘着马鬣一根根向风中吹着顽,摘得那马觉得痛了,长嘶一声,昂头发腿,向前飞一般的驰去,直把个结儿乐得手舞足蹈,险些从马上掼将下来。五儿爱着恨着,又没奈何他着,只得遥指着一带云容翳的山峦道:“你也斯文一刻罢。看这山深谷复中,有杨爷在那里踞石顾盼呢。”说时,那山便慢慢迎上面来了。一带老树丛林,像旌旗一般,深深将兀的坐镇,绰有大将风裁的荷叶岭拥着。你想荒山古树,人迹杳然的地方,教他们母子两人从何处找杨春华去?谁知皇天佑启,自有百灵呵护,早先有一阵鸾铃声,山风微度,郎当断续的送入春华耳际去。   你道春华在那里,知道是五儿来了,也想到峰迥谷转,怕人没法来寻,便一步的从丛林外走去。那知出林一望,见寒鸦归巢,倒有千百个,却没有一匹马来。寻思这是从那里去的?又不是官路有甚么驿骑来往,那铃声却从那里来的?说着,耳际又听得一派铃声,却在丛林后面。想:这真奇了!是从那里进去的”原来杨春华闻铃出林之时,恰好五儿、结儿斜刺里从林下过去,错了路头,便两不相见了。这时五儿、结儿在满山坡绕着,总没见个人影。   五儿倒没甚么,结儿可急上来了,满嘴里喊着:“杨爷在那里?我们母子来了!”五儿忙掩着他的嘴,却那里来得及,早惊起了个在山坡下石上睡着的大汉来。他正睡足了要醒时,忽听得绝脆的声音,喊着“杨爷”二字,心中一动,便一骨碌爬了起来,从林隙里窥探,看见五儿母子缓辔从面前过去,不觉暗暗纳罕道:这不是个绝世佳人?怎又分明穿着女将军裙服,难道咫尺大营,却有女盗不成?但世上也没见过带着孩子,好飞弦鸣镝的啊。横竖现在不便出林子去,且跟踪看她,看她个底细再说。”主意已定,便从林子里暗地跟着。却听得孩子在马上抱怨着道:“杨爷也太作弄人了,偌大个荷叶岭,没指定一树一石,教我们从那里找去?”那人暗暗点着头,想:难道也为那活儿么?一人自沉吟着,忽听得背后一阵脚步声,忙回头看时,却有个人影一闪,早听得马上孩子欢然道:“在这儿了。”接着便如飞燕一般跃下马,那女子也跨下马来,早有个顾盼伟然差官模样的杨春华立在面前,执着孩子的手笑道:“我听得铃声,迎出林子去,不道你们倒先进来了。”说着,替那女人解下马鞍,铺在块石上,教他坐了,自己倚在棵树上面,背着林子,先向四面略望了望,才低低的说起话来道:“你看八王还有几天才来?”五儿道:“最多也不过十天。”春华道:“十天里边你预备怎样?”五儿道:“凭着杨爷吩咐,奴婢赴汤蹈火,所不敢违。”春华道:“既这样时,请你明天把我藏在左右。”五儿沉吟着,还没言语。春华早笑起来道:“你难道不知魏文帝用筐载吴季重入府的故事么?”五儿恍然大悟,一回头却见春华背后人影一晃,忙立起身来,指着林子里道:“杨爷你看!”说没有完,结儿早像小猎犬见了兔子一般,倏的飞进林子去,一声“在这里也”,早被他老鼠衔猫一般,衔出一个大汉来。   春华定睛一看,失声道:“你不是古凝神那里的屈济深么?”那人只狠狠地瞅着结儿,将没理会春华的说话。结儿早将他向地上一掷道:“杨父问你哩。”那人才看着春华,扑翻身便拜道:“原说是杨先生的背影,如今可给小人找着了。”春华忙扶起他来,问他来做甚么。不由那人不说出几句惊天动地的话来。   真是:雄师关外援进,百二河山应响来。   第三十五回 衙官卫霍拈须一笑 云霓幽燕弹指重关   却说古凝神到了陇上,他原是个雍容大儒,以春华比凝神,还觉多了一二分火气。他每天兀自在那里缥缃满室,丹铅堆案的编订宇内疆域险塞志,立他的千秋不朽之业。偶有馀闲,也择那些屯户壮丁,击剑盘马,纵今横古,相为笑乐。不上一个月,一百里内,四十以下的男子,都说古先生一代大儒,恰雅好武术,可知那矛戟干戈里边有不少奇趣哩。我们便学不到个文武兼全,也须学他一个字,才不愧与贤者杂居。从此无形熏陶,早造就了数万个能征惯战的屯户。只有一件事,那些屯户的造诣虽没甚么上下,也没有出类拔萃的勇将,好得凝神却并不算是遗憾。他尝说道:“王者之师,不贵匹夫之勇,只须得二三智足料事严足统众的,便当令敌无措其手足哩。”所以他很留心着屯户子弟,有聪俊的纳几个在左右,令他执捧砚伸纸之役,出其馀绪,约略指点,便拈须微笑道:“我这几个僮儿,便合摩孙吴之垒,夺卫霍之帜哩。”   那天接到春华密报,说:“东北局势已成,只许江南一军据其腹,我这里便当长驱入关,拊幽燕之背。只关中形势,冠领全国,社稷宗庙之基,非此不固。这却非仆等所能为力,还须主吾凝神先生主持全局哩。”凝神看完了,不觉抚掌大笑道:“杨春华居然来指挥老夫哩。可儿可儿,我古凝神原为这件事,所以跋涉万里,潜形销声,到这儿来结交豪俊,只把那社稷宗庙托我,却嫌太早哩。”说完,详详细细的写了一封信,交给来人,自己便顾着左右两个僮儿道:“老夫今天要考你们一考了。”那两个僮儿听说要考他们,便欢天喜地的站在两旁,候凝神发问。凝神斜倚在椅上,望着天际道:“譬这一阵归雁,明知缴在下,还当如何?”一个僮儿唤做奇采的道:“疏其行列,乱其方向,使引弦人莫知所指。但令后羿复生,恐被薛万彻所笑哩。”一个唤做宝光的道:“不然,归雁自归雁,引弦人自引弦人,天空地阔,吾行吾素。便有不幸,所失尚小,若乱其行伍,离其部曲,方寸一乱,全局尽靡,又焉知引弦人以外,不尚有张罗以待者?患难之间,端赖定力,要便未至,骚然自扰,还算得是足乱青云的健翮么?”凝神听了,不觉点首微笑。又问道:“做引弦人的,又将怎样呢?”宝光道:“凝神静气,认定一个,手挥目送,矢出如电。凭他有凌霄之翼,我自调梅和醯以待哩。”奇采慨然道:“此非王者之师也。那个雁儿,上不饮柏梁之露,下不夺庶民之食,与人无争,跋涉假途,正当纵之归去,广我胞与之恩,……”说没有完,凝神推坐起立道:“不必说了。”   一时间,苍髯白发中,平现出一段活色来,手书一条道:“秋谷既登,礼仪宜备,准冬至日,在刘上将庙行三十六屯大傩礼,酹酒谢天。那天却早是冬至前五日哩。”宝光、奇采见了一呆,想:限期太促,教人从那里预备得及?凝神见他们这样,微笑道:“你们不是疑心时期太促么?这也看平日的威信罢了。”说着盖了个小小钤章,唤进个人来,吩咐送各屯传唤去,限明天还来。宝光、奇采说这是件很重要事,还该派僮儿去。凝神道:“老夫自有用你们的去处。”说着,那人已领了传谕出去了。   果然到第四日傍晚,刘上将庙左右,早已金鼓彻天,人声压地。三十六屯的父老丁壮,不缺一个的来了。凝神原先已预备着地方,一处指点着有门有户、有准有则的驻扎地点,万人野宿,戈戟如林。要不是各屯各立着迎神灵幡,谁说他不是关中诸侯会师起义呢!   一到天明,刘上将庙影壁上,早揭出一张大傩典礼来。迎神奏乐,献爵燔燎,应有尽有。末了,却缀着一节,是立盟。各屯依着门户方向,鼓吹出队。那三十六屯,原分作四军十二区三十六队,每队五百人,队旗黄色白幡,区旗青色白幡,军旗红色白幡。四军十二区三十六队,有红旗四竿,青旗十二竿,黄旗三十六竿,临风飘荡。掩映一万八千的屯户壮丁,分三面鼓吹出营。   傩礼已毕,只见庙门上簇拥出一面大旗来,旗影里边,古凝神缓带轻裘而出,向着一万八千屯户道:“辛苦了!要快乐啊!应该各自还里去,只我们的乡里,不是淮左右,便是江南北,重关隔绝,难道便老死关中不成?”屯户齐声道:“祖宗坟墓,妻子家室,都在关中,怎便肯不还关东去!”凝神道:“我也想到关东去哩,只清室大臣说关中屯户有古凝神指挥着,都是明朝遗民,不许出关,要见一个杀一个哩。”一万八千人磨拳擦掌道:“他不要我们出关么?我们却要驱逐他出境哩!”凝神见人心可用,便道:“这不是我们应说的话,还来看机会再定罢。”说完,自进去了。   看官,凝神这几句话,觉得不太无聊么?其实他正有很大的作用在里边呢。不信你看那三十六屯,就这一夜里,聚集了各屯首领,开了个会议,说:“我们祖宗坟墓,都在关东,若真个不许我们出关去时,我们难道死了做客鬼么?不管那异种朝廷,有这件事没有?古先生不是撒谎的人,明天大家哀求他去,怕他不替我们打出个主意来!”计议已定,明日便一哄进了刘上将庙,齐声说:“我们三十六屯的生命财产,今天全盘的交给古先生了。”凝神早料到他们有这一来,慨然道:“你们便是出关了,难道关东数万里,还是我们所有的么?总是一个寄人庑下,便省些事也好。”众人听了,哄然道:“古先生既不肯同我们作主时,我们只好自己作主哩。”凝神道:“那也好,只你们的主意,便怎样呢?”众人道:“有怎么主意,不过锄耒耜,打出关外去,向虏廷讲理罢了。”凝神正色道:“这不是自寻死路?”众人道:“死了也好上坟墓,见祖宗,免得被人家脔割剥烹。”凝神长叹道:“你们既预备得一死,我难道便不是个中国人么?”罢了,你们且各自退还营去,我明天便给你们个下落。”众人欢呼舞蹈道:“古先生答允哩。”说着一哄散去。中间有一个第十队的队长,独落在后边咕哝着道:“怕明天又要变卦哩。”凝神听了这句话,猛然喊:“将这厮拿下了!”宝光、奇采两人早飞一般跃出,将那队长一面一个扳转手拿下。众人回头看时,凝神的第二句话,已从天半落下,说:“斩了!”众人愕然相顾,要问究竟时,早被奇采从腰间掣出把利刃来,将那队长的头一刀割下,登时将竹竿挑将起来道:“所不惟古先生之命是从者,有如此首!”众人齐声道:“该杀!该杀!”中间有两个同该队长有关系,原想来说情,见人头已落,便也丢了私情,服从公义,道:“苟古先生肯下这严厉手段,便不怕虏廷猖獗了。”   凝神见众心已一,便把平生经济,抒展出四五分来道:“潼关以内,我老夫已预备了。你们只须整整齐齐的进去,自有人来欢迎你们。只过了潼关,载瞬便有人来同你们打仗,那时敌人的主将,逆料是直隶督抚金庭亮,他是个江南人,老夫也曾教过他忠孝来,便不全军降伏,倒也决不与你们为难。只你们来自各屯,资望相敌,要不举定两个统率人物,将来各自为谋起来,汉族义师,便销沉在你们身上哩。”众人听了这句话,面面相觑,出不得一声。   凝神厉声道:“老夫替你们分发了罢。”说着,庙中彻天般举起军乐,捧出两位少年将军来。众人看时,见一对雪一般抟,玉一般琢的宝光、奇采来,擐甲倚剑,金碧灿烂的站在凝神左右。凝神左右顾道:“老夫前一年,早已替你们预备着两个将军哩。”说着,众人一齐欢呼着。这欢呼声,便把军乐镇压得悠悠扬扬的。   就这时候,凝神已悠然下去。宝乐、奇采,各据一座。你看他调着轻脆的喉咙道:“明天正午,各军区队长齐来听候命令。昔日弟兄,今朝僚属,军法是太祖高皇帝定的,非我们两人所私有,大家仔细这个。”说着,两对俊目,威风凛凛的,直注到众人面上来。众人被他那口风眼光一逼,一个个垂着头,抬不起来。宝光、奇采道:“各还队伍罢,明天不要误了约期。有一个误了,我们便将他替这才斩下来的头颅祭旗。”众人中那一个敢不听他,整整齐齐的去了。   两人见他们去后,才还进去卸下戎装来伏侍凝神。那知凝神一见两人,便赫然大怒。两人莫名其妙,一声也不敢出的侍立在那里。凝神道:“你们真好,平日教训着你们些甚么来的?”说着,两人早已垂手低头的跪下来了。凝神见他们惶恐样子,移坐近一步道:“你们从擐甲临师以后,便也应存个体统。屯户中明白的固多,总也有几个知识浅陋的,他若说算了,登台誓师的大将,原便是古凝神执扫司户的奴才,威信一落,老夫问你怎的指挥他们去!”说着,两人止不住伏下头去,泣请处分。凝神道:“有甚么处分?不过改过罢哩。”两人兀是不敢起来。凝神叹道:“蠢才蠢才!老夫今日之下,难道还同你们讲主仆名分么?去罢,以后各做各的事,大家不过是个汉族的有志气子孙罢了。”两人听了这句话,才至诚不二的磕了个头,勉强立了起来,退出去了。   就这天晚上,便失了古凝神踪迹。宝光、奇采觉他去得突兀,明知总有个神圣般的计较在里边,便放大了胆,统着全部屯户,鼓吹而进。那些人民见了都倚耒负的路侧闲看。那知还没到仙女关,早听得远远一阵鼓吹声。接着便有个探子来报道:“离这儿不上五里,关上的兵已出队布阵在那里迎敌哩。”奇采微笑道:“最好有这一来,本都统正要借他头颅,试我们的锋刃哩。”   说着,抢过鼓吏的鼓槌,就马上震天格擂将起来。坐了那匹马,还没经过战阵,一听见鼓声,野性勃发,竖起双耳,泼开四蹄,冲出旗门,如波翻浪裂般直向关上驰去。屯兵见主帅怒马独出,便旋风也似的卷上来。那时宝光在阵后,见前军猛进,不免替奇采担忧着,怕轻进陷敌,便将部下两军一分,抄出去埋伏着。那知离关不远,那些迎敌的清军,忽然大喊一声,膊膊将黄龙旗斩倒,一齐竖起大明朝的红旗来。奇采正高呼杀贼的,放着马蹄,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一片红云般从关上直涌起来,要收缰也收不住。猛可里震天动地的一声,原来关上军队的欢呼,却把那马吓住了。奇采定睛一看,见红旗前面,一位须发半苍的先生,指着自己笑道:“你比老夫来迟一天了。”奇采仔细一看,不是凝神是谁?忙将鼓槌向地上一掷,滚下马来。后边如潮如水的屯军,正扑奔前来,听鼓声一歇,便一步不乱的札住。凝神不觉抚掌大笑,指着关上军士道:“老夫替你们做个介绍罢。这便是我那陇上屯军都统的奇采将军。”说着,早有数骑马从关上军中缓步而出,向奇采拱手,让他入关去。那时宝光已到,便欢然将军队札住,并马入关。   真是:王师有德动天地,不仗权奇克敌来。   第三十六回 骊山烽火传中夜  易水歌声又一时   却说奇采、宝光,被古凝神指挥关上军队,舞蹈鼓吹的迎上关去,见关内崇墉夹峙,烽火参天,近倚山岩,下临深涧,好一座鸟飞不过的雄关也。到了守关行衙,各自翻身下马。那守关将军趋近前来握着两个的手道:“闻声相思得苦了。”奇宝两人也殷勤赞赏了一回,群拥着凝神入署。   那守关将姓茹字列城,原是凝神在玉峰教读时的弟子。他们自先有消息往来着,亲如奇、宝两人。凝神却从没同他们说起过。到酒食三上,才和盘托出,说仙人关原是陇上屯师的别队哩。   凝神见他们一见如故,不觉掀髯微笑道:“我们自在这儿饮酒,今天的消息,此时敢已到了长安也。”众人知道这位古先生要发命令了,各自凝神静气的听着。凝神干了杯酒,慢慢地向着他们道:“两边的军队谅都安插好了,可传令下去,便此刻归伍休息,三更出队,限黎明到长安城下。”奇、宝、茹三人听了,不觉有些迟疑。   凝神一见,掷杯大怒道:“好!你们不用老夫的言也罢。”说着头也不回,竟自还卧室去了。三人见凝神动怒,不敢再去请示,各自怀着鬼胎,传下令去。留本关兵士三百人留守,其馀分屯军作第一第二队,关上军作第三队,限三更出队,黎明到长安城下。   这夜三人眼也没闭一闭,将计划商议定了。三更一到,便静悄悄地的衔枚疾走,直扑奔长安城来。那晚陕西总督陈秀,因白天做了篇《王师平江南颂》乏了,在衙中睡得正酣。一位姨太太见天上有鱼肚白色了,先从被窝中轻轻地的起来,向房外低唤:“将燕窝粥炖上罢。”便有个侍女云髻半松的挨进房来,指了床上道:“没醒么?”姨太太点了点头。侍女凑着姨太太耳边道:“吉祥这厮,说姨太太骗了他,在婢子那里缠了半夜哩。还是姨太太打发他半刻罢。”姨太太轻轻啐了一口。   正这时,忽听得远处炮声数响,隐隐的有许多人声,不觉一呆。接着衙门背后,泼天格地呼喊起来。那衙门紧靠着北门,这一声喊,便有天崩地塌之势,如何不将陈总督惊醒。他“霍”的从对召明光的梦中竖了起来,摩挲着倦眼一看,见半个人影也没有,忙唤姨太太:“快拿冠带来!”却哪里有人答应他。听得呼噪声越近了,禁不住他下床来,不问青红皂白,拉着帽儿便向头上一套。那知那新皇帝颁赐的那颗珊瑚顶儿,早被姨太太从百忙中摘去了,像是国丧样子的,秃了顶儿,喊怎的怎的,要向衣架上抓取袍套时,却又单剩了一条姨太太平常着的裙子,不觉短衣衩裤,戴着大帽,弯着身躲着足,形容可掬的着急喊:“姨太太快来!”喊还没完,早天崩地塌的一声,从房外直扑进几个穿着陀罗金边得胜褂的两个勇士来,一见陈总督那副鬼脸,不觉笑弯了腰道:“请大人放心罢。”说着,将他缚一个结实。陈秀忙问:“做甚么?”两人声也不出,就他照人合欢的灯光下,将得胜褂扯下,活显出两位屯军都统奇采、宝光来,指着陈秀笑道:“才不住了,请大堂上去罢。”说着将他拥了出去。陈秀是出进惯的熟路,见平日卫队密布的地方,此时静悄悄地的一人也没有,只远远地从大堂上漏出一种威严肃静的金光来,一阵蜂拥,眼前不分青红皂白,只疑是查办大臣来递解入京的一般。一到堂上,见烛光黯惨中间,挂着一副烈皇帝御容,不觉顶上如天雷般劈着,全身被名分两字压着跪下去道:“罪臣该死!”烈皇帝身侧一人厉声指着他道:“朝廷将南陲重镇委你,你现在将那南韶总镇的印信那里去了?”陈秀只有碰头求死的分儿,哀告道:“失律降寇,罪当万死,乞将这陕西总督印信赎了罢。”那人怒叱道:“拉下去罢。”奇采、宝光身后转出几个人来,将陈秀簇新留起的辫子,着地一拖,便猪一般拖下去了。   你道那立在烈皇帝御容旁边的是谁?不是形踪诡秘的古凝神先生,还有谁!他是甚么时候进来的?早得很,天还没亮,他老人家已大踏步进了西门哩。他可不是飞进来的。当天晚上,他老人家不知那里得了一辆青牛,驾着青云,捧着青盖,罩着青帷,障着的车儿,先已等在关后。他从关上一怒下来,才跳上车,早碧沉沉的亮起两盏灯来,一鹤鳖玄巾的仙吏,将缆绳一拎,飞一般的真个腾云驾雾。不上两个时辰,早已见长安城,黑压压的露在前面。那城上军士,正半梦半醒着在那打盹。凝神向车侧一个机关上一揿,登时从灯前冲出一股青气来,如游龙一般,向城头飞去。那守城军士闻得一股清香,半张开眼,向城下一望,来不及的跪下来。   你道这是甚么缘故?原来长安城里,老君祠中也有一辆青牛车。人说老君的神灵比天还灵,今天忽地见老君坐着青牛车在城外,不知从那里群仙会上来,谁敢不快把城门开了!却不想到老君若要从城门中出入时,这老君也太笨哩。凝神见守门的下城开门,便吩咐仙吏,将车儿调正。看城门启处,便有一阵五声协律的仙乐,从车上送入城去。守门吏认是有许多仙官来送着老君,那敢不一个个磕头如捣葱一般,伏在地上道:“仓卒奉迎,没带着香烛纸马来,乞众位大仙饶恕这个罢。”说没有完,登时山一般的青云从城门外涌进来。知道是车从进城了。那没有下城的兵士见城外云雾迷漫,有许多阴兵,像护从着老君一般蜂拥而来,把胆都几乎吓碎了,也跪在城头祝告着。一时城上城下,被青云蒙着,但听得千军万马涌进城来,却眼也不敢张,怕给神仙见了,葫芦里的宝剑不是耍的,只得闭着眼,由他进来。那知正这个时候,自己颈根觉一个个冷飕飕的,却一个个跌在血泊里了。几百个守门军士,不上一刻,便一声不出的被假老君送上玉霄宫外去了。凝神这时才收了青云,回头一看,见奇采、宝光两人已站在面前,心照不宣的相对一笑。   凝神早从衣袋内摸出一张纸来,给两人道:“照此去做罢,限一个时辰后,到总督署来听令。”奇采、宝光两人伸纸一看,见第一行明明白白写着“四门放火,一路杀人”八字,不觉咋舌不语。凝神笑道:“蠢奴,老夫难道还没说仁义二字么?这才是大仁大义哩。”说着,牛车辘辘的向总督衙门去了。   奇采、宝光两人没奈何,只得吩咐军队札驻城门,每人领一百亲兵,分东西两路,绕城拣草棚茅屋不值钱的地方放火。除是遇了亲兵,大刀大斧,抬枪土炮直打过去,其馀一味的喊着“杀”,不动手。登时满城沸腾的像热锅里螃蟹一般,不住的向外爬。这时凝神听得杀声已起,知道是时候了,缓辔不惊的慢慢向总督衙门来。到逼近时,见已有一簇明灯,横戟的清兵拦住去路。   凝神一见,驱车直进。那青云一般的法宝又放出来了却比进城时淡了些,给那些清兵看见了,心头不知不觉的像浇着冷水一般,一双双擎枪举刃的手酥起来了。凝神忽的将车停下,从彩云缥缈中,朗朗道:“我奉灵霄宝旨,来稽察下界功过。你们的心上都有玄穹使者,画着功过符在那里,快褪下衣来,给我看。”那些清兵先已吃惊着,想今天怎满身酥化起来,一听这句话,才知道太上老君在前,不是顽耍的哩。先有几个人觉得心上的符号,决不会有一功一德的,怕被他看了出来,宝剑斩了,还要做没头的鬼,早跪下地来哀告,求太上老君:“饶了我罢!”你老人家不听见四城门上已喊杀连天的卷地奔来?我们还要去打仗哩。”请你老人家明天再来稽查罢。”说没有完,一彪军从夹巷中钻将出来。那为首将领鹤顶雀翎,全身胡服,一见凝神,便滚下马来。   你道那人是谁?正是茹列城。他领着第三队到城下时,见城门大开,四边杀声大起,知道已经得手,却不知怎样的天还没亮,便攻进城去。正想探个明白,早有奇采手下的亲兵传过一个命令来,说古先生吩咐茹将军,快向总督衙门杀去,到那时自有人来接应哩。列城听了,暗暗想:古先生难道是天外飞来的不成?只那命令却又是千真万真的,不管青红皂白,便闯进城,杀奔总督衙门来。却好见有许多清兵,向凝神跪求着。   凝神见列城已到,一声:“把这些认贼作父天谴不赦的杀了!”列城关上军,便如猛虎般踹进清军阵里去。一时那些清兵,除爷娘替他多生了两条腿的外,一个个的头像三秋橘柚一般,随着刀风从颈根上落了下来。   凝神见已得手,早从车上发出三个号炮,打进总督衙去。那时陈姨太太正扶着个俊俏跟班,从上房三脚两步的钻将出来,一见凝神拥兵直入,早软瘫在一壁,索抖抖的道:“大人在后边。我们是大人吩咐同走的,并没有奸情卷逃的事,请各位饶了我们罢。”列城叱道:“谁问过你们来,这不是自己供招?我这宝刀下,放不过奸夫淫妇乱臣贼子!”说着,举刀劈将下去。凝神笑道:“将军何苦替虏吏报仇,放他们出去,也给人间不忠不信的做个榜样。”列城一笑,半刃指着他们两人道:“滚罢!”两个欢天喜地像狗一般钻将出去。那知败下城来的清兵,知道督署已破,饭碗已碎,脱下军衣做个强盗时,非但衣拣好的,食拣精的,便是老婆也不怕没有千姣百媚的,便一伙儿到处劫掠起来。却好姨太太同那才脱藩笼的跟班正钻上街去,一丝不走,碰个正着。一人将姨太太拦腰一抱,说:“这是我的哩。”一人见再没别个可抱的了,只得拉了跟班道:“我便权当你是个老婆罢。”可怜他们两人辛辛苦苦的逃了出来,满意享几年锦片般艳福,那知翻替溃散清兵,送了个活礼。那两个清兵,正一个拥着一个,鼠子般的想往城外溜。忽然喊声大起,奇采、宝光两人却好从东西两城门杀来,把这些残兵一搅,搅得落花流水。那一对活礼物,不知真个被人始终拥了去没有,却是个疑案。   再说凝神发落陈秀以后,才欢然向三人道:“如何?要不是我这一激,陈秀此刻还在那里拥衾高卧哩。”三人直佩服到五体投地。凝神唤将神牛车收拾了,将来还有用处,一面自凭几观书,整暇如旧。三人自辞退下去,安插着自己军队。那时天已亮了,全城百姓听街上没甚么杀声了,开出门来偷看时,见朱印斑斓,已满街帖着大明军的安民整军的告示,不觉欢天喜地,各自香烛箪食的见天上飞下般的古先生。   正这个时候,东门口一骑马直闯进来。这骑马是谁?是清廷兵部的一等差官,他没出京时候,江南生已离了八王。八王这时已内溺嬖妾,外蔽娈童,把入关时弯强压骏的志气,十分中九分九都消沉在温柔乡去了。清帝听说吉尔杭暴卒,关外又接了几个消息,说匪势日张,兵力不足,巡边使中途暴卒,请速派大臣,统师镇辖,便严旨促八王起行。   八王没奈何,只得领旨出都。那天到了芦沟桥,见古木萧条,寒波呜咽,不觉悲从中来,向着苏重儿道:“送人出京,例当此地分手。本邸眼底佳人,脚跟千里,已柔肠寸断,经不得卿这销魂别泪了。卿也是还去的时候了。此去多则半年,少则三月,那时当已桃李着花,满城春色,好与卿举杯抚弦,各道离哩。”苏重儿掩泪无语,道声珍重,缓缓去了。   八王眼看着绣幌朱轮转入林际,只得硬压着心肠,传令起行,便这夜宿了长辛驿。猛然想起一件事来道:“据密探报告,关外为首的,听说是古凝神的弟子。那古凝神在玉峰讲学时候,我正统师江南,也曾执贽称弟子,代国家揽宿儒。他虽把我的问业帖子退了还来,却也没甚么十二分拒绝的意思。那时匆匆还师,没同他周旋。如今他在陇上,穷困得不了,倘诱以甘言,给以重利,或者空谷足音,跫然而喜,亦未可知。要是他一向我,不要说杨春华,便是江南一带那些遗民逸老,怕一个个都要来应博学鸿词科哩。”计较已定,便请个文案来,授意他千改万窜的,做了件函稿,备三十六色礼物,差亲信护弁送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