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戍寒笳记 - 第 6 页/共 7 页

正是那天护弁赶早到了长安,不管横直冲将进去,给守城军拦住了,问他找谁。护弁冒冒失失道:“找古凝神先生去的。”守城军听是找古先生的,忙放了他进去。他一早晨赶了三十里路,觉得肚子饿了,想找一个馍馍店去吃喝一回,当前便是一家挂着个青布招子,见大家脸上都活现出一种欢天喜地的样子,心里想:陈总督真能干,他到陕西不上半年,竟做到这万民和乐的地步,可见中国原有好人才,不过明朝皇帝不会用人罢了。你看一经吾朝收用,便居然是个西鄙屏藩哩。正自言自语着,忽听得一阵脚步声,整整齐齐走过一队兵来。当先一面大旗,写着“陇上大明军”五字,觉这“大明”两字碍眼得很,想吾朝没有这军队呵。才踏进馍馍店,早被军队赶上来,一把抓住问:“你是那里来的?”护弁举起大拇指来道:“八王爷的护弁,到陇上去见古凝神先生的。”抓他的兵士微微一笑道:“看古先生的么?”护弁昂然道:“自然。”兵士道:“直告你说,古先生在总督署里呢。”护弁道:“很好,烦你引吾去罢。”兵士道:“原要带着你去的,请你放心罢。”说着,横拖直拽的抓了他去。护弁忙道:“慢些,这不是款待天使的礼节呀。”说着,已不由他分说将他拖出去了。你看他红缨帽歪了,得胜褂褪了,马蹄袖断了,爬地靴脱了,半走半拽的被大明兵拥了去。兀自在路上吓人道:“你们仔细着,把天使得罪了,古老头子治起来,要我求饶也不要。你们该是死在头上了,把天使当作甚么?天使在你们眼里,不值一钱。到古老头子那里时,天使说饶了你们罢,他不敢不饶;天使说杀了你们罢,他不敢不杀。这天使是从皇帝家来,满身都带着些皇帝气味,你们难道一个个鼻子都塞起来了,闻不出一点的么?”他自一个人咕哝着,谁也不去理他。只有两旁的闲人指指点点的在那里笑话。不多一刻已到了总督衙门,他那时才吓得魂不附体,除着骨节里抖动声,再也没有一些声息。原来他到头门上时,见总督署的横匾已劈做两段,掼在一边。两旁石柱上高悬着两面大旗,一例写着:“攘夷存夏”四个大字,叫他如何不急!   真是:西来兵马如荼火,半壁河山入壮图。   第三十七回 制中权书生进大计  探敌信江左出偏师   却说八王才发护弁去后动身,在马上,见山河苍莽,关塞绵连,慨然想起江南生来,道:“此人若在,必与我联镳并辔,在马上论天下事哩。”平日在温柔乡中,觉得去虽未忍,留亦无补,轻轻地放他走了,如今脂粉心肠,被河山灵气一洗,便憬然有悟,如失左右手哩。一壁想一壁叹道:“闻鼙鼓则思将帅,汉帝异时,犹忆颇牧,我难道便忍弃置此人么?”依他的意,便要立时差个人找江南生去。   那知正这时候,忽见一个书生,负着剑从田陇上直唱过来道:“郦生之肉,张仪之舌,澜翻不竭,安其邦国。”唱着走着,直闯到马前来。两边卫队吆喝着,他大笑道:“我道是甚么八王,原来是倒提的王八!”卫队听了这句,刀枪乱下,便要结果了他。他只是立定了冷笑。八王心知这人不是凡相,忙传下去道:“好好扶这位先生过来,本邸有话同他说呢。”卫队心里兀自奇怪,却不敢不分开条路让他进来。那书生一见八王,长揖道:“草茅之士,非亲无故,原不应冒舆从,只以当涂之识,已应汉家,白鱼之瑞,启诸周发,而殷顽转侧,更始未亡,戎机一蹶,满盘全错,殿下若愿采曝言,则请下马修礼。仆虽粗犷不欲以功名动人。”说着,拱手立在马前。八王眼底见活现是个江南生,抚掌笑道:“本邸便为先生下马了。”说着,翻下马来,执辔在手道:“请先生赐教罢。”书生道:“现在江南关外,羽翼已成,朝廷以讨贼全权,付诸殿下。殿下掣师北行,则江南非朝廷所有。若浮江而下,天下形势,又在西北,此两难之势也。殿下今日陈师鞠旅,似已定方向,不识尚有较草茅所识,高出一层否?”八王瞠目若失道:“诚如先生言。本邸原受命赴通,接收吉尔杭军队的。江南潜寇,初谓不足重轻,他们有能力掠江南而有之么?”书生微笑道:“江南一师,有灵芝老人为之谋,石声、迪仙为之将,具区三江阻其险,便是大军南下,怕也未必能全胜哩。”八王听了变色道:“他们竟如此猖獗么?”书生冷笑道:“猖獗久哩。殿下今日才知道么?他们现在正枕戈待旦,只候殿下马首一北,便号召三吴子弟,据石头城,奉赣王由松建朱明正朔,出师北上哩。”八王听了,沉吟道:“本邸已受朝命,难道便移师江南么?”书生仰天笑道:“不图赫赫无勋,其智乃出于圬匠之下,圬匠开基建础,举一反三。江南关外,其势相等。殿下一去江南,怕关外汉军,不直据燕京,建瓴以取江南么?”说时八王马前,早有两个雄纠纠气昂昂的侍卫,见书生狂态,忿忿地拔出佩刀来要劈。八王忙叱喝他们下去,回头向书生道:“得先生一言,为开茅塞,还望尽情指教罢。”书生见八王这一来,不觉佩服了,抵掌放论道:“天下之势,现在宛洛,宛洛据天之下中,有四脉八络之妙。南控湖广,北铺京畿。得一大将驻此,南北通衢,隔夕可达。远人闻之,不敢轩足矣。即有变,用节节为营之法,各省督标,循环相应,以疲敌人,此知武子分四军为三之法也。”八王听了耸然,复问道:“请闻其说。”书生道:“江南有变,殿下以江宁之兵,入太湖;移皖南北兵,以入江宁;分宛洛之兵,以镇皖南。关外有变则移幽蓟之兵以北征,分宛洛之兵以入卫。因垒就粮,无转运之劳,建中标外,制虚实之宜,事未有利于此者。若弃天下之中,专向一边,彼有犄角之势,吾陷奔走疲敝之境矣。惟殿下图之。”   八王听了,不觉眉轩目动,恍然大悟道:“微先生言,此军休矣。天祚大清,使先生惠然来教。本邸今天便下令暂驻,请旨定夺。”书生道:“请旨定夺,便兴盈庭之讼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殿下以手足之亲,寄疆场之重,苟利于国,专之可也。倘循名定分,不过一报告之劳下耳,曾何必顿师不进,以待千里外之制断哉!殿下用鄙人言,今日便定,不用鄙人言,即进师通州,毋多留一重中途迟滞之痕迹也。”说着振衣欲去。   八王忙牵裾挽住道:“谨从先生言。只本邸却不放先生走哩。”书生也无可无不可的答允了。八王便传下令去,改向宛洛进师,并马而行,纵横今古。八王自恨相见太晚,也向书生说起江南生来。书生只微不语。那晚到葛家屯下营,沿途地方官不防他改变行程,忽然到来,仓皇奔走的跪请圣安,供张酒食。八王敷衍了一个更次,才还进来,笑道:“真累死了人。从明天起,一概蠲免罢。”   这夕便同书生小酌到三更,送书生到别室安置。那知明天正预备起程,派去伏侍书生的来说:“那位先生不知怎样的走得无影无踪了。”八王听了,如失左右手,忙派人四面找去。那知大海捞针般,把十里以内的稻田都几几翻了转来,再也找不到半个影儿。八王只得休了,自进兵宛洛。那时江南义师,早已得了杨春华的密约,灵芝老人暗地简阅已毕,便约着石声、迪仙到自己庄上预备举事。一时东南豪俊,故国遗臣,云起响应的陆续到来。却好那时正是新稻上场,农家休息的时候,乡间乐趣,正自不少。   灵芝老人,本是风流潇洒,吹弹名手,家中原有一部鼓吹,都是十四五岁的女子,能歌玉茗四梦。老人有时指点一二,便斐然成章。那时新将洪昇《长生殿》闻乐一曲,改谱入十番锣鼓中,氍毹一上,早已名播东南,都说汾湖北岸,是霓裳羽衣之乡,脂粉笙歌之窟,便比阮圆海家乐,也清俊了许多。很有些过江名士,执贽入谒,请奏雅音。灵芝老人笑道:“山野鄙人,上不关国家之重,下不系苍生之望,没有才学,弃新朝铺弼。家里有的是几个略识笙歌的女孩子,横竖残年暮景,没法消遣,搬弄着他们做些不值知音一笑的勾当,那里足供大雅。”一席话,半真半假,把那些名士听得汗流夹背,坐席未暖的逃去了。所以汾湖一部,几成了只应天上,难得人间的清歌。   灵芝老人这时却用得着他们了。写了几十分请帖,向平日志同道合的送去,说试奏新歌,恭迟芳躅。这一请帖不打紧,风声传将出去,都说不晓得谁是有耳福的,受下这请帖,连吴江县知县也写了封信来,说愿屏绝皂隶,来听雅奏。灵芝老人复他道:“这不过是曲律家的聚合,待删改定了,再谨迎高轩罢。”吴江县没奈保他,只得垂涎一尺的罢了。   到那一天,胡石声、梁公炎等都来了。公炎本是个曲中能手,他一家姊妹兄弟,没一个不是精娴律吕的。灵芝夫人是他的次姊,老人正乐之功,大半出于闺阃,所以见了这帖儿,不觉欢然道:“不图姊夫擘画东南之馀,还有这好整以暇的雅举。我原要去找他,一个东南大计,借他哀丝豪竹,由我虎踯龙拿,要是大功告成,今天这一行,便是盟津之合哩。”   胡石声原是武人,不要说词曲非其所长,便是请他写几句略涉绮丽的文章,他也要作色向人道:“大丈夫出为大将,建攘夷存夏之功,入为经生,定三纲五常之位。浮华末艳,是闺阁中女儿事。当此河山变色,天心未定时,我非特不屑出此,且不忍出此呢。”众人听他这一场议论,便再也不同他说这些话了。   这天灵芝老人偏送了这试奏新乐的请帖过去。石声合该撕个粉碎不去理会了,那知他将帖儿看着沉吟了一回,忽然抚掌大笑道:“这新曲必定玄妙非常,我倒要破例为他一走哩。”说完,便不待明日,立刻拨了个小船横剪汾湖,向灵芝老人家来。一时间东南人物,雄姿英发,照映生辉的聚会在老人家里。接着松江王飞,江阴严式典等那些名满东南的人物,连一连二的来了。   草阁筵开,池亭酒暖,灵芝老人执杯笑道:“《长生殿》闻乐一阕,原是老夫年来同拙妻弱息消遣春风秋月的闲笔墨,那里足供大雅。今日有一件下酒物在这儿,请诸君赏鉴罢。”说完,向立在旁边的侍儿道:“去停云小姐处,将昨天藏着的那件东西取来。”侍儿去了。   灵芝老人微笑道:“凝神故自不凡,他居然克日出关哩。”迪仙欢然将筷击着案道:“铜山西华,洛钟东应。吾家天壤王郎,便也足与竞爽哩。”石声道:“我早知这张请帖必藏着许多玄妙,果然这样。我便要浮船断锁,上铁瓮城,招国鬼归来哩。”众人不觉击节大笑。却好那侍儿送出一卷东西来。灵芝老人接了,展将开来,却是张《江南水道图》,图角钤着个“停云”二字的小印。   众人知是灵芝老人家四小姐的笔墨,先已肃然起敬。老人定了定神,指点道:“这是松江,为长江之尾,离南京八百馀里,有锁钥之势。而守者非人,若得一师崛起于此,则河运一绝,东南之供应断矣。”王飞听说自己那松江是东南锁钥,“霍”的立起身来,拍着胸脯道:“某早预备着一千五百的男儿头颅,去向胡虏讨一个抵十个的交换哩。”石声道:“差了松江一隅,虽长江尾闾,但义师之起,非比割据。春秋大义所在,要先定建中立极之基。松江僻处海隅,假松江为开始一着,非所以树天下讨贼复国之声也。弟意不若由江阴陵进师,并严公之众,直拊建康,昭然使天下知我旌旗所至。三吴子弟,忠义尚多,海陬下邑,会当付诸名地应响者耳。若移大师以图之,狮子搏兔,恐倒置本末矣。”   说时,满座鼓掌起来。灵芝老人莞尔笑道:“仆岂不知此哉!正欲养全师以图建康,所以必先有事于松江耳。”因指着图上道:“松江之师一起,金巡抚必循水道东防海上,而移建康之师,道长江由江阴陵以镇苏州,于时我乃以松江之师,掣苏州新至之兵,集全锋以蹈建康之隙。一路自有式典所部馈粮备舟。不出十日,大明之帜,已在秣陵关上矣。”灵芝老人说没有完,式典、石声、迪先、王飞诸人没一个不抚掌道:“大明万岁!有老人一着,我们放心去做事哩。”   正说着,屏角嘤咛,似有人在那里说话。侍儿走上来笑向灵芝老人道:“四小姐请主人说话呢。”众人听了,肃然不哗。灵芝老人不待听完,早拈须笑道:“我还没说完呢,要紧些甚么?”迪先问:“是甚么事?”灵芝老人笑道:“昨晚同你那些外甥闲话着。他们说松江奇师,固不可少,但更有进于此者。金抚院抚吴未久,那些军士还是乌合之众,只用一人之力,将他首级从颈项上提将下来,苏属府县,怕不如蒂斯脱。这不过女孩子家议论。金抚院便疏于防护,世无荆轲、要离,又谁任这事呢?”座上一时有许多人立起身来道:“此有战必胜之奇兵也。大哥叫谁去,谁便享这发难的大名呢。”灵芝老人正色道:“此非所望于诸君也。某所期于诸君者,不在是。若必欲徇女子之请以弃其远大者,玉玺犹在,某当请先皇帝之灵以诛之。”众人听了,惕然不敢声息。   原来灵芝老人前因修治船坞,从汾湖傍岸挖出一枚玉玺来,上刻着“瑞祥之宝”,知道是怀宗烈皇帝的别篆,便恭恭敬敬收了起来。这天灵芝老人便请出这万岁玉玺来,众人那里敢违拗他。灵芝老人便举杯向王飞道:“吾兄子弟乡里,胜甲三千。举指一呼,转瞬可集。这是东南衅鼓起师的第一步。晨鸡晓唱,非吾兄莫属哩。”王飞大喜道:“老人放心罢。某明日便还去,一到松江,东据吴兴李李,西下宝山石塘,长驱直入,来会诸公于石头城下哩。”灵芝老人道:“依吾兄言,大事去矣。松江绾三江之枢,交通之中,而非根据地也。吾兄若一务近功,锐师轻出,三泖之间,四通八达,敌以轻舟乘吾师之后,不出十日,吾师将进退失所矣。弟所望于吾兄多发檄文,少出军队。内以起忠义之人心,外以乱敌军之指挥,虚张声势,俾敌人移三吴之师于一隅,然后吾等乃得乘虚以袭建康。不过苍头突起,独令吾兄去首犯其冲,是所不安耳。”这一席话听得王飞汗流浃背,满面惭愧道:“非老人方,几误大事。弟今天便走,诸君尊重着罢。”说完,推席而起。原坐着船来的,便抢开众人,放船走了。   真是:艳曲偶传霓羽舞,偏师先动汉诸侯。   第三十八回 粗客出嘉猷松江唾手 狡奴娴军略石瓮设奇   却说王飞脱席上船,放了棹,见明湖春水,绿上万家,想:今天孤舟刺水的,不上十日,便是龙争虎斗的人物哩。不觉高兴起来,扣着舷,嘴里呜呜的歌着。他不识词,不解曲,正不知呜呜些的是甚么,大约不过是几句快语罢了。   不到两天,到了松江。那时正是田家休息的时候,那些里中豪俊,一个个闲着,像渔户般只等牙子王飞来开秤。一见他到了,先已有些人来找他。他把这回事说给众人听了道:“我们中间,十个里倒有七八个是强盗,如今要把强盗面目改了。第一件,强盗的威力,是在乡下的,如今要施展威力到城里去了;第二件,强盗是寻惯百姓的,如今要寻官府去了。甚么叫强盗?同义师的分别,原不过如此罢了。其馀枪是长的,刀是快的,强盗手里的东西,难道便不是义师用过的?所以从今天起要与兄弟们约,以强盗行为,达义师志愿,便是死了,不较悬首藁街的体面了许多么?”王飞还没说完,早听得彻天般欢呼声,从众人嘴里奔出。   不出三日。松江便发生一件大事来。那年却好雨水多下了些,田家原有些不放心,忽听得从城里传出个消息来,说新朝眷念民生,又因东南是财赋之区,每年天储正供,半赖着苏松太几属,今年雨水太多,穷民势将失所,现已准定开仓平粜哩。各属听得这个好消息,大家扶老携幼的入城去。登时松江城内,平添了上万穷民,每天在提署府署前打探着平粜日期。那知那些差人也不说本官并没有这个意思,理也不理他们,人越聚越多了,便用皮鞭来抽。   这一抽,便抽出事来了。那些穷民正抱头呼痛的避着皮鞭,突有几个人在人丛中攘臂道:“这种瘟官,骗了人家来,又不理会了。我们都是丢了耜头铁铲来的,如今还去,田也荒了,地也白了,早是一个死,不如同这瘟官拚了罢!”说没有完,早听得一声鼓噪,像千百只饿虎般扑进署去。中间先有个人拔出刀来。将一个差役夹颈一刀杀了。旁边许多人应声而起道:“如今杀了人,事越闹得大了,不抓出这瘟官来,压他立个亲笔赦令,将来便一个个多是死哩。”说时,众人一拥而进。   提督苏逢吉,正听得署前人声涌动,走下台阶来问讯,早见几个卫队头破血淋的逃走进来,说:“了不得了,有许多百姓打进来哩。”苏提督不知甚么一回事,口还没开,宅门上天震地动的一声,连门连槛连墙连壁一齐塌了下来,登时万头攒涌潮一般冲进来大呼:“莫放走了瘟官呀!”苏提督想:这瘟官可不是指我,亏全家到西湖去了,仗着一身蹿跳工夫,自己还逃得脱。且到了城外提标第三营里再说。说时,那些人已直撞过来,只差得三四步远,忙指着众人道:“你们留这头颅在颈上,待本宪来接着肩割罢。”说着,一蹿身跳上屋脊。众中便有个人也是一蹿上屋,由他们两人像走马灯般去出着辔头。众人见苏提督已去,翻没主意了。但见一人排众直出,立在阶上道:“事已如此,打主意要紧。我们进城,是请平粜来的,便闹到这地步,也不是我们的过处。他们那些府县缙绅,难道一个个都死了么?快去请他,不怕他们不来。来了,便不是我们的事了。”众人见七个一起,八个一起的奔出衙去,不多一刻,把府县大老爷同缙绅先生一个个像捉猪般的捉了来。那人一见,便指着几个座位高踞俯视的请他们坐了。每一个座位旁边,夹立着五六个雄纠纠气昂昂的人物。眼看那些大人先生只有抖的分儿,那人才高声道:“府县大老爷同众绅士都在这儿了,你们有说话尽管说罢。”堂下一人道:“我们求大老爷作主,把瘟提督再也不要放他进城来。”那人道:“大老爷说,他也不愿放瘟提督进来呢。”阶下一人道:“我们请大老爷作主,把常平仓开了,办平粜,救百姓。”那人道:“大老爷说他也愿办平粜呢。”阶下许多人道:“我们求大老爷作主,树起大明朝旗来,不认松江是满洲的土地。”说时,座上那些大老爷都目动口张的,想说试不得,早被夹立着的人将刀鞘一举,吓得低下头去。那人便高声道:“大老爷说,他原也不服满洲,要替大明报仇呢。”阶下听了十分之三,忙欢呼起来,十分之七也接着欢呼着,登时不知谁早预备着的,衙前旗杆上已竖起一面大旗来。那人又高声唤道:“你们各自还去,听着大老爷命令罢。大老爷乏了,要后堂去歇息哩。”说着,不由他们不歇息,苍蝇攒瘌痢般的将几位大老爷拥进去了。那些大老爷可自歇息去的。是的,歇息是件乐事,那些大老爷可当他是乐事么?那里有甚么乐!只恨眼泪被眼前雪一般亮的刀禁吓住了,不敢流出来罢哩。你看他们被几十个人,拔刀露刃的保护着,却也有茶有水,有酒有肴,上宾般的看待,只不许说一句话。   一时,那堂上指挥的人,见众人十停中已去了七停,其馀三停,约莫也有一千多人,整整齐齐的站着,他便发出命令来。派一百人分守四门,三百人抢提标第三营,五百人扼守苏松要口,五十人驰往四乡召集民团,五十人保护提署,却全用着府县名义。分发已毕,便退到苏提督签押房里,写了封手书,差人坐飞划船到汾湖北岸灵芝老人村上去了。   你道那人是谁?除了王飞还有谁!王飞这时分发已毕,才到那大老爷歇息的地方来转了一转,嘱咐了那些看守人几句话,回出来。又点定几个旧书记,写着各种文告儿。然后骑了匹马,自己跑出城去。只听得隐隐有喊杀声,知道是与第三营接壤了,便放着辔赶将过去。那知还没到那里,早见有许多人败将下来,疑是自己的人,忙闪入树林里去。不多一刻,便见旋风般卷过一队人来,见他们秃头跣足,身上却还穿着红镶边白护心的马褂,只因跑得太快了,没看见护心上标着的记号,大略总是第三营了,不觉喝了声采,一拎缰从林子里直蹿出来,向前便追。接着背后像有千军万马直冲过来似的,知道是自己的兵追上来了。马蹄到处,听得前面清兵呼兄唤弟的道:“追急了,我何苦来替人家拚命。卸下衣来,当义师罢。”说时,几百个人一齐卸下马褂,一人将龙旗扯碎了,缚上根白肚带,竖在当路。王飞这一喜,却也不小。那知追上来的人愈近了,还头一看,见漫山遍野都是穿着清军服色的,横戈攒矛,直向自己攻进来,不觉“啊呀”一声,要抵御时,又没带兵器,只得向刀林中伏鞍一钻,一仰首,更夺了枝长矛,就从人丛中杀将起来。正觑定一个官长模样的喉间一矛。那官避也来不及,堪堪只差一二分了,忽见一骑马直闯进来,狠命将矛一挡道:“哥哥,这不是外人。”王飞一看,见正是那派去攻击第三营的首领,忙将矛凝住问:“怎的?”那首领道:“第三营全降了。第三营被苏逢吉这厮召来,认第三营是一路上人,没防备。三营游击,便是他。”说着,指着那官长道:“他便出不意在第二营中,杀将起来,他还是个功臣呢。我们快合着追赶第二营残兵去罢。”王飞不觉欢然收回矛头,将矛向后一挥,带全队追将上来。前面那些残兵,原早已竖了降旗,及见追来的军队中自己发起呐喊来,便认是有内变,将降旗倒拽着再逃。那里禁得起王飞率着前队风一般的卷来。不上半里,早又追上,那时想降也来不及,早被义军一卷围住,炒饭般的抄将进来。那些迟跪下半刻的,早已杀倒了不少,只留几个膝盖骨灵便的才将性命留了。   从此松江新兵旧兵,联合一起,一面出示安民,宣告大义,聚粮设戍,成了个海滨重镇。这个信传到苏州去,金巡抚吓坏了。因失陷属城,有关功名,忙将苏城内外的兵全数调赴松江。   这个消息传到江宁,把江宁将军福琦吓得从座上跳起来,一叠连声唤传旗牌。旁边有个幕客姓林名世杰的,是清朝第一科的探花公,他因恋着秦淮河上眉楼画桨的馀韵,想顿下虽散,总还有几个胜朝名妓,所以一住数月的充劫火中探香使者。福琦原奉过廷旨,说新朝初定,殷顽未歼,笼络人心,须自文人做起。江南为文章渊薮,便费几百万金收几个卖身才子,于朝廷不损毫末,却藉此可宣恩布德。福琦所以非常优待着林世杰,留他住在署里。这天却好同坐着,林世杰忽然记得“感恩图报”四字起来,问道:“大帅传旗牌来做甚么?”福琦道:“传他吩咐各营,预备开赴苏州罢了。”林世杰笑容可掬道:“差了,大帅将重兵调开,将置龙蟠虎踞之险于何地?斗大苏州城便陷落了,有甚么要紧?仆意还该空苏州之戍,以诱若辈之人,然后捉之如釜中鱼鳖呢。”福琦道:“然则将如之何?”林世杰道:“这有甚么说的,不过拥兵不动,待其自毙罢了。”福琦不懂这话。林世杰道:“这很易明白的。松江非举事之地,苟非假是以牵动江南全师,便是海上呼啸而集,没有大志的群盗,若是将假是以牵动江南全师的,我这儿一动兵,便落奸计。要是群盗时,苏州金巡抚标下尽可了之,又何必动兵?”福琦听了,恍然大悟,竟没有动兵。   那时汾湖江阴之众,早已摩拳擦掌的等松江消息。一天听说王飞已克复松江,军气越发蓬勃起来,只待江宁一有动兵消息,便星夜出师。那知等了五六日,还没一些动静。灵芝老人向迪先道:“福琦是个庸奴,他没有不仓皇移防的,难道有人教着他么?且再等一二日看,若还没消息时,老夫要变计了。”迪先问:“变甚么计?”灵芝老人微笑道:“且等一二日后再说罢。”   正这一天,金巡抚忽然送了个委札来,请灵芝老人主持汾湖一带江浙十一县八十二镇的团练事宜,说宁苏军队,不日全赴松江,后路空虚,全赖团壮守助呢。灵芝老人掷札于地,叹道:“好呀!”   真是:贰臣亦有千秋计,天末风云又一进。   第三十九回 一棹载佳人朝山拜佛  千人下名邑行赏论功   迪先拾起来看时,灵芝老人叹道:“如何?我说有人教着福琦,这一封委札,明明已知道有我们这儿,特来打探行藏的。不出数日,你看嘉禾常镇,便有人来监视呢。如今江宁督标的兵是不动定的了,我们应该别作计较。”迪先道:“他既是来打探的,姊夫赶紧复他说,久退林泉,声气不属,乡邻有斗,尚须听命有司,那里敢担下这重任来,还望别求英俊。这不是一天云雾,化为乌有么?”   灵芝老人道:“非也,由你说得怎样,疑忌一起,哪里由得我们说话,徒令天下义士笑江南人物毕竟虚文伪武耳。不如直捷答应下来,再递一个禀帖上去,翻劝他们不可轻移兵队,松江毗邻苏境,水道分汊,非士兵不克。愿代移兵之劳,由水道直攻王飞。那晓我们只须二十日左右,便可斩开江口铁锁,接应台湾义师进来,硬打硬扎。一面再请江阴一带绕其后,福琦外刚内怯,到此当前后莫顾。天祚大明,不生意外。两月之内,或者得据东南半壁哩。”   迪先正击节赞佩着,忽然蹙额道:“如此,则将置家姊同甥辈于何地?”灵芝老听了,也陪着吁一吁气。吁没有完,绿帷屏后猛可起了一阵笑声,接着停云小姐便姗姗地出来,见过了迪先说道:“依舅舅说,难道便为了闺房锁碎,撇下大举么?”迪先听了,尽了一杯茗,正想回话,停云又说道:“不要说轻重相悬,便是这些道途跋涉,我女甥一个人,也很够支持料理,尽着舅舅们干事去便了。”这一席话,把迪先欢喜得甚么似的,顾着灵芝老人说道:“如此很好。只是遁世有心,避秦无路,万一失当,岂不误了我贤甥本旨么!”灵芝老人听了,便拈须道:“这倒不足厄我。此去三百里,可不是有座山么?那山风物清高,岩径简奥,正是卜居的好场所。况且山巅有一座古刹,刹里的住持名唤紫霞,恰是我从前的忘年交。此去征骖一止,恐他还要勤恳迎接啦。”   商量既定,便收拾细软,扶持老弱,即日上路。差幸一帆风顺,万里蹄骄,过了十馀天,便到了山脚下。一路上宵小敛影藏牙,接触了“停云”二字,那一个不是胆战心惊,徨徨退去!这日到了,停云小姐下了马,一脚跨上山去,凭高一俯,只觉得万象冥茫,灵襟淡宕,心田里便增了许多愉快。正在曲径通幽的时候,忽地见一位白须垂腹的上人,从山坡上鼓掌直笑下来道:“早知夫人小姐应该上山来哩。”停云扶着阿母笑道:“可惜不是布施香火的大檀越哩。”说着一行人上了山去。从此直要到灵芝老人上山扶乩,然后一舸东下,载取佳人,这是后话不题。   且灵芝老人,那时虽在千军万马之中,却有澄波恬流之概,萧然在一叶扁舟中,指挥着三十六队义兵,支着民团旗号,从汾河下流蜿蜒奔赴向松江来。才到太仓,便有三四百松江开来的军队抵御着,不禁水陆交逼,不得已退去了三四里扎驻。灵芝老人便铺张扬厉的做了一个禀帖,把迪先一班人,有请补总兵的,有请补参游千把的。众人说怕名不称实,上边要驳回来罢。灵芝老人笑道:“他在求之不得,那里肯驳将下来!”众人说:“便不驳下,也不是我们心安意乐的事,还是不呈上去的好。”灵芝老人道:“人家方以不受爵禄疑我,得此一禀,势将以我为志愿在此,尽反从前猜疑之心,来羁縻笼络呢。千钧一发,这便是东南胜败关头,老夫难道还贪恋了这些么?”众人一听,都恍然道:“我们真是井蛙观天,莫识贤者涯埃的哩。”   从此便在太仓驻扎着,要听江宁回批,然后进剿。福琦一得了这个禀,不觉额手称庆道:“圣朝洪福,把这些顽民都感动了。朝廷有的是翎顶补服,花几百两银子造出些来,怕不将东南伏流一齐平息了么!”林世杰在侧,心里也纳罕着,想:不图他傍辈人,原也徒负虚名,同我差不多的,早知这样,何必留军不发。便留一座空城在那儿,还怕他们来轻易摇撼么?便也随和着福琦说了几句好话。福琦忙交文案,备札送将去,说所禀准即奏行,首即拔队前往痛剿,宣爪牙干戈之力,报朝廷雨露之恩。   灵芝老人接着了这札,给迪先看着笑道:“如何?我们今日便可大鼓大吹的拔队东向哩。”不上几日,已压松江而阵。那时王飞已把松江全属布置得鸡犬不惊,闾阎安谧,听说灵芝老人奉福琦命,领民团直攻进来了,王飞不觉大喜,正预备开郭出迎。忽一骑飞报时来道:“汾湖民团狠到十二分,已将太仓夺去。鼓噪前来,阵前还建着一杆大旗,写着‘捉拿王飞,报答圣清’哩。”   王飞听了,疑道:“莫不是灵芝老人带来的么?”迟疑着一回,忽直跃起来:“来的敢是吃了豹子心律胆的?他要撩虎须,也得问个信儿。谁有本领的,替我去取几个头来,认个明白。”两个大头目争着要去。王飞通没有准,指着末行一个左眼角上生着一撮白毛的道:“猴儿,你是个有作为的,我将一件大事托你,要是做得到,你却不是猴是龙了。”猴儿倏的溜到王飞身边,撮一口哨唿道:“准去准去,有话快吩咐来。”王飞盯着眼珠,望了他一望道:“没甚么吩咐你,你只须偷进得他中军,取得一件凭据回来,你的事便完了。”猴儿将头颈一缩,伸出舌头来道:“不过这样么,甚么东西做得凭据的呢?”王飞道:“由是甚么的,只要是在他中军盗出来便算了。”猴儿笑嘻嘻的道:“且走一趟再说罢。”说着,自嘻着嘴。一步三摇的出去了。   你道猴儿是谁?王飞部下不少偷鸡摸狗的江湖好汉,这猴儿也是一个,只是他有些呆头呆脑的,所以只好立在末排。这天却用得着阿呆了。你看他出了城,搔着头皮,向四面一望,骂人道:“知这厮们在那里?中军帐可不是西关外赌场,由着人出进的,受了这瘟差使下来,知是活着回来,还是死了回来呢?莫管他,且撞进去了再说。”他呆虽呆,脚步倒还灵,在官塘上连蹿带跳,不上半天,天也夜了,眼看着汾湖民团在前面了,便收住了脚步,自己同自己商量着道:“此时进去,可不是送死!便死也且等一回,给肚子吃饱了不迟。只可惜没个打食的地方。那些人家都说要打仗了,那里还敢开门,自聚着祖宗三代在门角中捉将儿抖呢。”猴儿想:东西是没地方想法的了,倒不如冒个险进去了再说。安知一进去时,由不着我高坐堂皇,割鲜烹新呢。主意已定,就像饿鼠般溜将地去。他原不是全没本领的,单是今晚却不济了,一近营前,见熙来攘往,灯火辉煌,如良宵灯市,一点没有刁斗森严的气概,不觉心中一乐,想:这样军队用不着本领,一混便混进去哩。便东望一眼,西踅两步的掩了进去。却没想到里边有许多门户,正不知那里是中军,钻了一回,恍恍惚惚,连东南西北都不认识了。有许多兵士荷枪挺戟的,见了他只是笑,也不去阻挡。猴儿心里想:这也奇了,他们难道笑我才从松江来找不着门户么?既知道是从松江来,怎又不抓我进中军帐去,却只是在这儿笑着?横竖他们只会笑不会抓的,落得撞将过去。主意已定,便也装着笑容,东探西望的过去。却只是寻不着中军,看看夜渐深了,更鼓渐急了,有许多兵士一队队归汛了,肚子偏又饿上来了,想这可不了哩。正没奈何着,忽听得一声军号,登时满地的灯火都熄了,黑地只丢着自己一人在千军夹弄中,仰看着月色,白洋洋的好亮得惨淡,不觉身上索索地打起寒噤来,向着天道:“挨饿罢了,叫我拿甚么东西见大哥去,不是将我猴儿一世英名坑了么?”说时,不觉打了个呵欠,蹲在阶上自言自语着。忽见远远一线灯光,从深巷慢慢的过来,还夹着些严整威武的脚声,止不住站起身来,想向夹道中溜,向左右一看,夹道没有,却有个墙垛子,尽容得下身,便蹑手蹑脚的掩进墙垛子去。还怕给人看见了,将肚子瘪着气,紧贴在墙上,举两手将自己的眼睛遮了,屏息静气的立着。耳边听得脚步声渐近了,那明角灯上的钩儿,叮叮当当的不住响着,真个吓得气都不敢透一口,满望待这些人过去了,自己再打点走路。那知“拍”的一声,肩膀上早着了一下,忙颤声道:“没有人在这儿,你拍些甚么?”说时,早被一人将遮住眼睛的手拉了下来,眼睁地见灯光中,立着三五个人,中间一个长须白面,比城隍神气概了许多,其馀几个人都向着他笑。猴儿忙道:“不不,我是喝多了汤水,在这儿撒尿的呢?如今给你们吓进去了,不撒也罢,开了门,放我走罢。”众人笑着,也不言语,只把他一拖,拖出墙垛子来。猴儿发急起来骂道:“你们是甚么人,老实对你们说,我的来头不小呢。”一人笑道:“你有甚么来头呢?”猴儿快要说了,却转口道:“好呀!你们想骗出我这句话来么?早哩!”中间那一位见他这样,拈须微笑,喝:“带进去!再问他,便由不得他做主。”一路拉进去了,到了个屋子里,见严兵两行,大旗月上,知道是中军帐了,不觉笑将起来道:“我找了一夜,找不到这儿,谢你们,竟引了我进来哩。”众人听了愕然。那城隍神似的安安祥祥的坐了,将手一挥,众人寂然无声的出去了。猴儿见没有杀他的意思,越发得意起来,指手划脚道:“城隍爷知道我的来意么?”城隍似的也不理会他,从案上掷下封信来道:“快出营,连夜送给差你来的人去!”猴儿原只要一个凭据,如今得了,还有甚么话的,欢然拾起来,藏在衣袋里,却如梦方醒道:“两军阵前,容一个奸细直进直出的不算,还托他寄信儿,这是甚么一回事啊!不要信上说猴儿没有本领,快将他杀了罢。是这样说时,我可不是戴着双头赶还去给人家试刀去么?我要问个明白呢。”便嘻着嘴笑道:“你不要给当我上呀,我这头可是自己的呢。”城隍神似的盯了他一眼,叱道:“快些下去!”。说着一声,“来呀!”早有几个大汉走将进来,将他拥了出去。   真是:樗材拳曲无人顾,巧匠也曾斧凿来。   第四十回 东门锁钥江口雄师  北地缁尘楼头歌舞   却说猴儿回去了,不上两月,汾湖民团已环集松江,一鼓而下。王飞全师从北门退出,绕出宝山,在吴淞口扎驻。那城隍神似的,自然是灵芝老人了,鼓吹进城,向提署中请出那几位官绅来,一一好言慰问说:“来迟了,怕还没被这些乱兵糟蹋么?”那些官绅一个个流涕道谢。   灵芝老人一一送他们还去,说待禀明督抚,请旨定夺,自己便连夜向南京苏州两处报捷去。末了,又说馀孽尚在海滨,松江为江海门户,一有不慎,即成大患,愿暂留一月,徐图进剿。金巡抚得了这话,才把胸前一块石头放下,回过口气来道:“这是落得允许他哩。”便咨到江宁将军那里,说汾湖民团忠勇可嘉,除奏请嘉奖外,拟准其暂留松江责以讨贼。福琦听得以汉杀汉,哪里有不赞成的理,便是林世杰也不住的说着:“大清国天与人归,应该有这种义民。”从此督府批准下去。灵芝老人便密饬王飞,择海口驻扎,一面约台湾义师,克期连樯来会。只待三面会合,便要与江阴之众,水陆并进,夺取江宁,然后徐图北上。   正这几日中,杨春华已全握了通州兵柄,见八王已经出京,忽然向宛洛去了,不觉叹息道:“他竟用此一策,我们都被他牵制住了。”这夜竟一夕没有合眼,在室中循墙走了一个更次。看天近晓了,想兵符虽已到手,全军的意思还没有晓得,营门一开,便料不定有一番掀天动地的风波。要是八王向这儿来了,原也有个计较,如今他既不来,试问:用甚么去挑拨他们?这不是件难事么?   正想着,远远的晓吹已四面发动,再迟一回,便是五儿平日上操点名的时候了。只见结儿已简袖马裙,小将军一般的走了出来,一见春华,惊道:“爷起来得恁早?妈问爷今天要上操也不哩。”春华道:“同你妈说去,照常上操,把昨天议定的暂搁起了,我现在要别打一个主意呢。”结儿应了一声,还进去了。春华觉得头里很重的,在床上屏息摄气的坐定着,把心神调正了,一尘不染、空明映澈的由静入定,竟酣然睡去了。   五儿听了结儿的话,不敢惊动春华,自依着平日功课,上马鼓吹出营去。到回来时,忽不见了春华踪迹,却在案中检出封信来说:“八王已去,清廷志不在此,可貌为忠贞,厉行杀戮,一月以内,定无变动。我最迟在一月以内回来。至于行踪所至,却不能说。”五儿见了,将信塞在怀内,再向抽屉内检了一回,见没别的东西了,便吩咐人将自己的妆台移过这儿来,嘱咐结儿道:“儿呀,今天以后,你便是这房子里的守门人,不许别个人进来。”结儿道:“闷闷的在这儿,谁爱住在这儿,还是随妈出去的好。”五儿抚着他道:“好孩子,这是杨爷住的屋子,你难道还不愿替杨爷做个守门么?”结儿听了,欢欢喜喜的不言语了。   从此,五儿仍八面威风的做他三边巡使的代帅,只春华却不知到那里去了。如今且丢开他。再说京城里,自八王去后,像少了个风流教主一般,那些歌莺舞燕,没一个不冷清清的,都说:“这些宏光名士,崇祯文臣,都是些酸秀才,用榨也榨不出几个大钱来的。天可怜我们,早些教八王爷平定了江南还来,招呼些我们罢。”偏是军书渐急,不要说八王没还来的消息,便是京里那些阁老尚书,平时充二等狎客的,到此怕被人看见了,说他飞幕舞燕,全没心肝,一个也不敢出来,只缩在家里伴他夫人。一时开天营建的都城,竟成了车马冷落的门径。   这天晚上,有个鼎鼎大名的花衫,唤做赵桐仙的,下园子还来。倚在榻上,翻着曲本,半睡半醒的在那里看着。窗外雨又下得凄凄恻恻的。忽听得院子里有人笑语道:“好个清静潇洒的院子,着这几点微雨,蕉叶桐阴,越发有致哩。”说着,已跨了进来。桐仙见那人,丰致翩翩,精采无两,忙起身迎着。那干娘已跟了进来笑道:“我家桐儿,正记挂着殿下呢。桐儿,这便是殿下那里的柳秋士柳师爷递摺本进来的。殿下教柳爷特地来望着你呢。”桐仙原也很愿意接待他,况又是八王那里来的,忙殷勤让坐。柳生笑道:“怪不得八殿下日夕说着,到眼才是天上彩鸾人间雏凤呢。”桐仙听了这几句有声有色的批评,更对着游龙翔凤的风采,心上越发温存,笑着向他干娘道:“柳爷来了,妈也不先进来招呼一声,满屋子衣服书籍,丢得乱糟糟的,教柳爷见了笑话,还去对殿下说了,又该说阿桐还是孩子气呢。”说着,移过自己常坐的一张攒丝刻蝶的藤椅来,请秋士坐了。他干妈笑着说:“柳爷敢还没用夜饭,我去预备着罢。”说着,笑着一路出去了。桐仙侧坐在一边,问:“八殿下如何了?”秋士约略说了几句,又把本日入朝递本,金阶玉殿前的奏对,铺张了一回。桐仙见他雄姿俊采,气概非凡,不觉一缕情丝,软软地从秋波中荡漾出来,凝注着他全身,婉娈欲醉,不知不觉的问起秋士邦族来。正说得入港,他干娘自捧着个盒子进来,笑放在案上,说:“这算不得替爷接风的,胡乱用着些罢。桐儿你虽吃过,也陪爷喝几杯。雨底下赶来替你传消递息,这恩德便不小哩。”说着,将盒儿一件件端在案上,放下两副杯箸。桐仙笑吟吟的替秋士斟了一杯。秋士立起来道:“消受你们了,我也替你斟上一杯罢。”说着,向桐仙手里来取酒壶。桐仙含笑夺着秋士的手道:“替我坐着罢。”干娘见他女儿神情离合,侧媚旁娇,不觉立在旁边笑。桐儿笑道:“妈又笑甚么?看外边猫儿打架哩。”干娘笑道:“我原该走了。姑娘,你自陪着柳爷罢。”说着,又出去了。桐仙理也不理他,自斜签着身子劝秋士,秋士饮了几杯,也硬替桐仙斟了几杯。见她春靥初酡,秋波微笑涩,神态欲酥,知道已醉到四五分了,戏拉过他的手来道:“八殿下也算是个你的知己了,却怎地不藏你金屋里去,放你在这儿?”桐仙低头微笑道:“奴也敢想到这步,便是你柳爷……”说到这儿,一半香腮,几乎贴到秋士手背来。秋士不知不觉的将手背粘着她粉靥,觉得热霍霍的,道:“便是我怎样呢?”桐仙将脸向手背贴了几贴,微抬着眼,看着秋士,却没半句言语。秋士低问道:“敢是醉了么?”桐仙将头摇了一摇,嫣然立起身来,抚着秋士的肩道:“因君一语,提起奴深藏肺腑之感。听这秋窗零雨,着意做愁,奴要破例为君吹一曲《昭君怨》,借他陷身胡虏的哀音,来写奴沦落寡偶的古意呢。”说着,赂壁间摘下一枝笛来,调正了律,吹起来。初还是呜呜咽咽,像私诉,像密语,像低泣,慢慢的高了步,便如明驼万里,紫台哀唱,有塞外风高,城头月落光景。秋士听到这儿,已注意在桐仙面上,将手击着桌子,自一杯一杯的干着。到入破以后,实如青冢黄昏,鬼魂夜泣。桐仙自己止不住一双痛泪,夺眶而出。声调已自乱了,兀自吹着。秋士不觉长叹一声,夺去了桐仙的笛道:“不要吹罢,徒足乱人心绪哩。”桐仙这时已哭得如泪人一般。秋士忙将她偎在胸前,将衣襟替他拭着泪道:“这都是我惹出来的,你心上毕竟是甚么一回事?说给我听,或者也有个主意。”桐仙仰面着秋士道:“爷晓得前十年南明有个鼎鼎大名的周吉皆么?”秋士愕然道:“什么不知道!”桐仙道:“你晓得这位老人家,是奴的谁?”秋士听了,早知有一段恨史在里边,将头摇了一摇。桐仙垂泪道:“孤臣碧血,弱息红颜,便要告人,也还难启口呢。”秋士霍然将他推开,立起身来道:“这样说,你是某的世妹哩,”桐仙那时已伏在桌上,哭得如泪人一般。秋士虽换了一副眼光待他,毕竟当前见这一枝着雨梨花,那得不情深如水,忙扶起他头来,百般抚摩的止住了他眼泪,道:“说明了,我们倒可以商量了。”又上天下地的说着话多山川风物,才见桐仙稍减了几分哀容,慢慢的有了几句问答。   这一夜,宝帐四垂,银缸半掩,神女峰头之梦,宓妃枕上之痕,自有许多旖旎,不尽风光。到明日秋士出去了半天,又还到桐仙家来,说三天内便要走。八王那里总该送封信给他。桐仙摇头道:“不写也罢。只你怎走得这般快?难道……”说到这儿,便咽住不说了。秋士道:“信是要写的,至于我的行期,有文书上填着,不能改的。好得不久还要进京来的呢,侦着替他草草的写了封信,也念给他听了一遍。”桐仙那里听过一句,只搓摩着秋士的手,哀韵动人的道:“迟几天走罢。”秋士着意安慰他道:“承你的青眼,将我当了个知己。我何尝愿有此一行?只既订心盟,便非邯郸大道,朝取暮弃可比,总须想一个长久的计较。我此行虽是迫于公事,却也可借此图个便宜。你是个明白人,难道不明白这道理么?”桐仙凄然道:“非不念及久长,只一晌欢娱,即成离燕。眼前情呈,不由人柔肠寸断哩。”秋士道:“不要说罢。你看月色上窗,已是中宵时候,莫辜负眼前光景罢。”桐仙这才将愁容搁起。到明日破晓,秋士便起身走了。   不多几日,八王行辕前忽来了个秀才打扮的人,说有要事求见王爷。那些阍人护弁,知道八王脾气,最爱的是那些秀才,像出京时马前献策的少年去了还不住的说可惜,所以一见那人,忙接下帖子来,一看见写着“柳秋士”三字,便飞一般的替他通报进去。不多一刻,传呼出来,说将这人缚下了,晚上听候发落。秋士一听,口气不妙,料得既来了,便走也走不成,由他怎样,难道便怕了他么?正想着,早有四个猛如虎狠如狼的兵士走将过来。秋士仰天大笑道:“不用缚了,随着你们走罢。”四个兵士哪里由他,早将他两手一扳,反缚了,然后拖着两头,拽上大回廊,转过右角,安置他在一间小屋里,“拍”的反叩了门,嘻嘻哈哈的出去了。秋士自愿立在个又高又小的窗下,缚着的绳子,系在一根铁棂上,居然像了个囚犯,不觉失笑起来道:“好个柳秋士,桐仙留你不住,却特地赶到这儿来尝铁窗风味,这也算是嗜好与俗殊咸酸的哩。”这边自一个人在小屋子里,八王那时听说又来了个秀才,气得甚么似的道:“好!都是这些混帐秀才,劝本邸不待朝命驻师宛洛,起了侄皇帝的疑忌,每日价赐荷包哩,犒牛羊哩,哪里是真的!不过借着题目,来伺察本邸的罢了。本邸如今要发狠心,见一个秀才杀一个了,看他还敢来抵掌论事不成!”说着已完了晚餐,便吩咐十六个亲兵,露刃侍立着,唤牵过这混帐秀才来。   真是:惜别犹留新泪渍,拒人忽动旧威仪。 第四十一回 因美人留下一命 借题目激起三军   却说秋士在斗室中系着,回顾室中,苦的是只有一只凳子,却离着自己很远,身子给绳索牵住了,没法挪他过来,不然早已打着坐,宁神入定去了。看看天黑下来了,肚子觉得有些饿,忽见两个武士推进门来,向铁棂上解下绳来,牵着喊一声:“走罢。”秋士无可无不可的随着他们便走,早知道是要去见那话儿哩。   转弯抹角,到了个侍从如云、灯火掩映的地方,见中间坐着个人。那脸子毛茸茸的,活像只山猫,高踞在上头,冷笑向着自己道:“你便是柳秋士么?可是听人家说本邸爱延秀才,所以也来尝试么?哈哈,本邸正少一个秀才头颅,做妄干执政的榜样!同你说明白了,教你死了也有个下落。”说着,眼看着两旁武士道:“拉下去,就在辕门外砍了罢。”   秋士道:“慢来慢来,我还有封信在这儿,交了出来,再去吃刀不迟。”说着,从袋里摸出那封桐仙的信来,向八王前面一送,转过身去说:“现在尽你们拖下去哩。”八王一见这封信,忙喊住了,就灯下拆开这封信来一看,不觉唤了声:“惭愧。”   你道那信上说的是甚么?他说:“自殿下去后,便有额驸昆玉来,说殿下在北京时,没法来厮近,如今出京了,要通个殷勤,把奴娶回去哩。奴将他骂得个没脸再挨着,气狠狠的出去了。从这天起,门上便有几个不三不四的来窥伺着。后来索性连步军校尉都来哩。说殿下外结穷寇,内联朝贵,把奴家做了个传递消息的机关。所以那些步兵校尉才来搜索。幸没搜出甚么来。只千钧之下,难有完卵。桐仙此身,已为殿下所有,还望设法救拔柳秀才。古之昆仓,逻骑四面中,非彼不能致此信于殿下也。”   你道八王看了如何不气!登时唤将柳先生缚松了。秋士回首道:“殿下怎用不着秀才头颅了?”八王笑道:“你这秀才便可恕,坐了说罢。”秋士真个坐了,却一声也不言语。八王问桐仙:“怎样了?”秋士将眼向四面一望道:“殿下问桐仙么,容某思之。”八王吩咐撤去肴核,喝退从者,登时一场狂风暴雨,变成嫩日朝云。秋士心里兀自暗暗好笑。   八王这才重问秋士。秋士叹道:“桐仙吧,这向天简直是以泪洗面呢。”八王着急道:“谁问你桐仙来?北京怎的会发生出这谣言来?谁教这些校尉去搜索桐仙的?谁说桐仙是做本邸通信的?快把这些事说罢。”秋士沉吟道:“仆为桐仙通信而来,信到了,仆的事情便完了。至于庙谟所运,廷议所在,则军国之事,非仆之所敢言也。”八王见他神情肃穆,迥异那叩马进策的书生,知道是个没本领的忠厚人,放心托胆的问道:“你把那些知道的事说给本邸听也完了。”秋士局促不安道:“仆是何等人?敢将道听途说的事说给殿下。咳!人生朝露耳,知己之感,岂功名富贵中所有。还是吾安吾素的好。”八王听了,觉得平空提起了许多心事来,越发要问。秋士才叹然道:“别的倒没听见甚么,只听说额附昆玉,不日有来代殿下的谣传呢。”八王听了这句“霍”的立起身来,咬牙切齿道:“吾徂东山,滔滔不归,周公旦原悔有当初一着呢。”秋士听了,状若很局促样子道:“殿下雷霆万钧,愚昧下生,原不应把这句话说给殿下听,如今还是放仆早些走罢。”八王冷笑一声,喊声:“来呀!”早有许多横刀佩剑的走将上来。   八王吩咐道:“好好请这位柳先生到耳房中安歇了,明天送他出营去。”一面又传喊中军进来。秋士想:在耳房里安歇么,今天有新闻听哩,便恭恭敬敬谢了八王,走进了耳房。送出了护弁,吹息了灯火,放轻了脚步,立在壁后一声不出的听。只听得旗牌来了,八王吩咐完了,那些护弁纷纷散了。八王恨恨地进去睡了。才摸上床去,坐候着天亮,整整的盘算了一夜,便这一夜盘算中,早定了一个月前后的计较。等到计较定了,呵欠一声,早将东天喊白了,便有个人进来说:“柳先生好早!王爷说从今天起,有重要军务,不与外客接见,教某来送先生出去。有一位甚么桐仙姑娘的,王爷说请先生好歹招呼着,将来总不负盛意呢。”秋士唯唯诺诺了几声,随着他出去。看离行辕远了,才弯着腰笑道:“好个杨春华!你如今该还去哩。”   不多几日,三边巡帅辕门前,忽然铃声响处,一骑马直冲过来,马上那个人,气急败坏的将两腿一夹,那马便直进辕门。许多兵士吆喝着禁止。哪里由得他们,马已跑上大堂。但见他到号鼓前,抽出鼓棍来,狠命击着,直如新出地的春雷。鼓声没住,早已“啊呀”一声,从马上跌下来,动也不动了。兵士忙带住了马,见那人尽自在地上喘气,问他姓名时,哪里说得出,只将手指着马。里边早已有人听见,报告五儿。五儿不待外边通报,莲步如飞的赶了出来。一见那人是杨春华,不觉花容立变,急教人扶进去,便五六个人来扶起他来,送到里边。忙了一阵,才安置在床上了。结儿见了险些唤将出来,却给五儿盯了一眼,才呆呆地看着。一回人渐散了,五儿正自端盏顺气汤送上来。   春华忽开眉一笑道:“不要紧,这是假装出来的呢。如今布置已妥,你只须依我说话,如此如此,包管不出三日,便可举师西向呢。”五儿这才心上放下一块大石,问:“怎的便布置妥贴了。”春华便说如何起意要离间八王,如何进京后探得桐仙是八王第一个得意外宠,如何改称柳秋士,如何欺桐仙不识字,替他写了封信,如何见了八王,如何说昆玉要代他将兵。五儿恭恭敬敬的听着。春华接着道:“我原连走了两夜,只那里便会晕去。只因以前都是掩出掩进的,如今却要上场了,所以故意驰马击鼓,装成事出非常的样子。他们现在已明白我是姓马哩。你快布置着,便今晚依我说话做罢。”五儿答应了,便吩咐外边,本晚戌刻请所部五统领进辕议事。一面春华已安然起立,帮五儿预备着许多文告。   晚饭过了,五儿便在三边巡帅办事处,秉烛开门而待。不多一刻,五个统领约着来了。五儿朗朗道:“今天有事同各位商议。这不是帐下,尽管坐着说话罢。”五统领喏喏坐了。五儿叹口气道:“先将军受北门锁钥之寄,原欲奋身绝塞,为国家荡定边祸,为各位封侯荐士,不幸暴病死了。本代帅一介女子,屡表请别选贤能,代领此军,总不见廷旨下来。如今才知陛下惑于奸慝,说本代帅与各位逗留不进,要槛车赴刑部听审呢。”五统领听着,面色渐渐变了。五儿接着道:“奴原因先将军卒亡,为朝廷威信计,不得不免任斯难。要不是有这颗印在手里,早已随先将军于地下。如今朝廷既有来代的人,奴不难以一死自脱,只各位从行伍偏裨,身经百战,才到了这个地步,如今槛车西去,以后如锦前程,不是等于乌有么?奴一身不足惜,所以特地请各位来,问有甚么自保良谋。”说到这儿,五个统领一齐立起身来道:“朝廷既不要我们,我们的生死,一惟座下是听。”五儿道:“这不是顽的事,你们是先将军的部下,奴不过是个暂代斯席的罢了,却不敢在这生死关头,替各位作主。”五统领握拳透爪道:“我们情愿生死随着座下,管他是朝廷不是朝廷,能生我们的,便是我们的主人呢。”五儿叹道:“难得你们肯誓同生死。今天那位骑马闯进来的,原是本代帅的母舅,他是现任的中书,见阁中有了拿问我们的朱谕,丢了官出来报信,教我们赶速预备的呢。他也是个有文有武的人,本帅替你们介绍了罢。”   说着,吩咐请马爷。不多一刻,那位假装中书,已神情开朗的走了进来。五统领像有人在身后推着一般,一齐立了起来。春华含笑点了点头说:“才坠了马,恕不作揖罢。”说着,洋洋坐下,觊着五儿道:“这五位大约都有勇知方的了,这事议有头绪么?”五儿道:“大计已定了,只没有定怎样的对付呢。”春华将长眉一轩,慨然道:“在理我原没干涉这事的分儿,只私交公谊,两未可憩然置而不顾,所以把官丢了,来给你们知道。古人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今日便是应毅然决断的时候哩。”五统领推坐起立道:“末将等原是中国人子孙,只因惑于利禄,不惜犬反噬以事之。如今恩断义绝,良心发现了,所不与吉夫人同生死祸福者,搬下这头颅来,做三牲祭祖宗去。”春华见他们这样,向五儿看了一眼。五儿便勃然起立道:“诸位主意既完了,明日到帐前听令罢。”五统领欢然答应,辞着出去了。   一到明日,点将鼓一起,五儿早婀娜翩翩的坐在堂上,受了参,便花容一变,勃然起立道:“你们还记得祖宗父母是那一国的子民么?京东一带,有名的是游侠之乡,却戴着顶缨帽,向国仇磕头称臣,旧时志气,试问在那里?”众人听了,肃然动容,堂上堂下,一点声息也没有。五统领早抚剑怒目,活现出一天杀气来。五儿接着道:“如今朝廷说我们逗留不进,要将将领治罪,兵士遣散。奴虽是代先将军的,责任所在,不敢避死,所以特地聚集在这儿,说个明白。你们自当你们的兵,奴一个人听他要杀要剐去完了。”五统领早齐声向外道:“夫人为我们的事要去受犬羊的杀剐,你们听见么?”外边轰雷似的一声道:“待我们死完了,再由着夫人去。要有一个不死,便不放夫人去。”五儿道:“你们不放本代帅去,本帅只有个自尽哩。”五统领又齐声向外道:“你们不放夫人去,夫人说要自尽哩。”外边又轰雷似的一声道:“待我们一个个都自尽了,再让夫人自尽。要是有一个的绳子断了,刀口折了,便不放夫人自尽哩。”五儿叹道:“依你们的意思,便怎样呢?”众人道:“杀上京去,把一窝儿猪狗杀完了,去祭庄烈皇帝。除了这法,别的没有了。”   五儿沉吟了一回,忽然厉声道:“没法且听你这一遭,只开兵起义,要祭礼的,谁情愿搬下个头来,充个祭礼。”说完,早有个人挺身出来道:“请夫人便将我杀了罢。”五儿欢然道:“有了一个了。这里有五统领,每统领开兵,须次还有四个呢。”说没完,下边连声道:“有有。”竟走上十几个人来。五儿不觉心满意足道:“各位下去罢。本代帅要传令哩。”因令左军统领改充先锋队,便今夜起程,扬言说受八王密令,拱卫京师,令右军统领分守京东各要口;令前军统领充后队,兼办运饷转粟的事务;再令后军统领为第二队,到明日出发。自己便留着中军并护兵随着自己同第二队一齐鼓行而西。杨春华便深拱高据,在中军帐里,指挥一切。京东一带,听说受八王密令,去拱卫京师的虽也有些疑惑,便这疑惑里,不敢冒昧阻挡,由他浩浩荡荡的过去了。不上两日,早已到了离京五十里的梦神庙地方。那时京里早已乱糟糟的,西安将军报称省城盗发,正在巷战,火乞派兵。江宁将军报说松江民团,勾通海外群盗,已抢进江口,苏常危在旦夕。应天都统又报说,红石山馀寇猝发,已抄攻锦州。   正是:河山一夕传烽火,风起云从指顾间。   第四十二回 恒王旧人黄冠野服 云门仙诀玉版新诗   却说齐姬瑞自送杨春华到宁古塔后,一个人云游四海,在泰山上茅观住了几月。老道邱玉符,原是恒王殿前的指挥使,自从流寇东走,宫殿丘墟,攀龙无灵,麻衣如雪,将恒王葬了,见南都烽火未平,笙歌鼎盛,叹息道:“不意大明江山,付此奄竖。东南半壁,直令宋高宗笑人哩。”便向恒王墓前痛哭一场,黄冠野服上泰山上茅观做道士了。   他与齐姬瑞原是旧友,忽然这天遇了,便留在观里住着。姬瑞原来怀抱着一腔义忿,想龙战数年,光复汉宇,见了玉符,一交谈起来,觉得他忧患中间,陶冶出来的玄妙见解,入耳痛心,再无死灰复燃的希望,便也心胸间冷了下来,终日同他采药行歌,作世外人生活。   一住数月,微闻说辽东关中各地兵起,心中不免动了一动,呆呆地回去。邱玉符请他吃饭,他也懒懒的说不吃了。玉符明知他别有缘故,便拉他出来坐着,自己却开出一瓶松子酒来道:“今天是春分日,古圣王贤相,寅宾日出的时候,我们这观后一峰,俯视东海,有如池沼;仰窥星斗,不异垂珠。世外人原不预山下事,只今夜是经纬天地,觇视治乱的良机,某要与君破例一走哩。”姬瑞听了,心中一动,面色便活动了几分。玉符又道:“只峰顶天风,吹人欲战,暮春天气,到那里便重裘不温。不靠着酒力,恐才到峰头,噤寒欲僵呢。”说着,向姬瑞面前斟了一杯。姬瑞不知不觉举杯干了,接着又是几杯,心事便渐渐吐露出来,慨然道:“我们自在这儿饮酒,正不知新战场中,又添几许血泊。某有几个好友,在那儿龙拿虎掷中,哪知道齐姬瑞却在这儿坐地呢。”玉符笑道:“早知你是有这一句哩。我们且打叠雄心,趁今天卜个天心向背罢。”说着,把峰头迎日的奇景,铺张了一回。直亏他一张嘴,说得奇采毕呈,豪情飙发,把个齐姬瑞听得心动了,急着要去。玉符翻随随便便的又斟了几杯酒,直等到月筛松影,风动竹枝,才立直身来道:“我们慢慢地走罢。”   出了三茅观,向观后石磴一级级上去。玉符遥指一峰道:“这便是望东海日出处,从脚底起,共三十六梯,二千八百级,也有几处寺观,却都是各立门户的。我们还该留着些气力,不要中途乏了。”姬瑞笑道:“这算得甚么!我们芒鞋竹杖,走遍天涯,二三千级石磴算得甚么!”玉符微笑不语,由着他健步上去,自己总离着十馀步的跟着。到第五梯上,觉得姬瑞渐渐走得慢慢,远望着梯尽处,有个道院在那里,便道:“我脚力乏了,上去觅个方便歇息罢。”姬瑞微叹道:“到那里再说罢。”   待到了院前,见满地松阴,四围山色,院门虚掩着。两人推门进去,见风来竹动,似做殿内三清,中宵伴侣。庭前一条甬道,直通到殿阶,却似有人洒扫过的一般。殿前悬个匾额,写着“澄虚道院”四字,两边一副对联,就中天月色中看去,上联是“天风松子吹清语”,下联是“地角波光起暮潮”。再进去,便是正殿,中间供着三清。前面一只供桌蜡泪未销,绣帐微动,桌上端端正正的供着一个签筒,朱底碧纹,刻着“灵签诗诀”四字。   玉符便拜了几拜,笑道:“这院是仙人常降坛的,诀上诗句,皆仙人降坛之作,是上泰山的没一个不在这儿求兆,你有甚么心事,好通了神,试一回,看灵也不灵。”姬瑞那时早已坐在石磴上,看月作吴牛之喘了,便真个通神了几句,由玉符求签去。眼看着玉符见神捣鬼的在拜杌前走了几步,呵一口气向供桌上,将双手捧下签筒来,也呵了口气,便和身跪下,高举签筒,一上一下的摇了几下,早跌下一枝签来。姬瑞暗笑道:“这不是闷人的顽意儿?依我便抓他一把出来,向月亮里拣一枝有口彩的,不是无往不利么?”   正想着,玉符已捡起签来,向月光下照了照,喃喃道:“第十三签上上。”便抽开供桌屉子,照签码检出一张玉版笺来,上写着一首七绝道:   王气金陵旦暮收,一时已尽汉诸侯。   便羁天讨成朝礼,惠帝何尝是姓刘!   玉符见了,冷然递给姬瑞道:“天道如此,我们何苦多此一举呢。”   姬瑞接来一看,却猜不出甚么意思来,道:“这不是全没灵验么?”玉符道:“灵也罢,不灵也罢,我们走我们的路罢。”   姬瑞立起身来,看玉符将诗诀放好了,正待出院,忽听得远远地有人高唱过来,两人便停住了脚,在山门下听着,觉得歌声在院后,一步步走近前来。   那歌道:青雀峰头百级高,一肩月色两头挑。斧柯呀,你诛茅锄草,也算出一把人间汗,出山一步是尘嚣。垓下歌声走项王,早教作孽在咸阳。天底下那里有现成茶饭,便算得千秋业,到头总是一团糟。一个鞍垂两个镫,一朝天子两朝臣。看他们忙忙的称功颂德,自算是新豪俊,良弓藏来走狗烹。天有星辰地有疆,天朝不许坐胡王。不须你拚死去斩头沥血,才算是忠臣。   玉符听了,问姬瑞道:“你听见这歌么?他竟同签诀上一样的口吻哩。”姬瑞道:“不是这样说,我听他虽则气近山野,却雄心未已。我倒要见见他这人呢。”玉符便指山坳处道:“你要见他么?你看他一肩月色从树阴下来也。”姬瑞向他指着的方向望去,果有一个老道,挑着一担枯枝,踏着半山月色,缓缓归来。到临近时,早见玉符招手笑道:“瞿道兄好幽兴呵。”那道人向院前卸下担子,笑道:“几天没放过晴,把烧火凳都劈做柴了。今天谢老天放出一轮月色来,才胡乱采些回来。”一面说,一面指着姬瑞道:“这位是谁?看神情气宇,不像是山中人呀。”姬瑞不觉暗暗纳罕。玉符抚掌大笑道:“好眼力!这位齐先生,是簇新的新朝翰院,奉敕来祭告泰山的呢。”老道摇头道:“不像不像。你看他斯文,肚子里杀心,像笆斗般大哩。”姬瑞知道是个有道长者,不敢怠慢,作了个揖道:“江南齐姬瑞,不敢请问瞿上人法号。”老道忙让过了道:“甚么法号不法号的,我们在这三茅观前相识,便唤我做三茅道士就完了。”说着,三人各向树下石磴上坐了。三茅道士忽然向姬瑞道:“想是许久不见杨春华了。”   真是:一鹤云峰来道侣,九天珠玉落人间。   第四十三回 秦亡汉禅历历眼前  鹤驭鸾吟翩翩世外   却说齐姬瑞等三人坐在三茅观前闲话着,三茅道士忽然问起杨春华来。姬瑞知道他是个有心人,叹道:“原正苦念着他呢。”三茅道士道:“他么,原不愧一世之雄,只十天以内,必有件天大祸事,压到他头上去。他要是能战胜这一关时,以后便坦途渐多了。”姬瑞忙问:“是甚么大祸?”玉符含笑起立道:“上山去要紧,这些闲话说他甚么?”说着,拉了姬瑞便走。姬瑞没奈何,只得跟他走了。三茅道士笑向玉符道:“你仔细着,带他上山去,还该带他下来呵。”说着,自挑着枯枝,头也不回的推门进去了。   姬瑞却满腹狐疑着,想:春华有甚么祸事?我既听得了这句话,于公于私,不应该不先去知会他。只那三茅道士既说了,他定能知道这件事。我当着面不问个明白,去知会身受其祸的人,还算得个人么?生平读书明义,自许些甚么来,却装作没事人一般,在这儿登山游目。想罢,便毅然道:“天道远,人道迩,我们不必上山去了。”玉符微笑道:“便牺牲这一夕,碍了些甚么?难道你今天还能下山么?”说着,携了姬瑞的手向前道:“快些走罢。瞿道士正防你上了山去,不肯下来哩。”   姬瑞没奈何,只得跟着他上去。到第十梯上,喘嘘嘘的似有些难走了。忽觉得天风下来,冷然浃骨,神气但清了许多。那些峭壁上的藤萝,丹实绿苞,垂珠累累,像锦障一般夹护着自己。左顾右盼,不觉脚步健了许多,把困倦忘了。到十四五梯上,云根冉冉,从脚根上起。仰视天星,咫尺可摘,有几只玄鹤在头上翱翔清唳。一时间,天乐琅琅,祥云霭霭。姬瑞肃然问玉符道:“这是甚么地方?”玉符抚掌笑道:“大明朝洪福齐天,圣天子百灵呵护,这还有甚么说的!你看,那上边露出宫殿来了。”姬瑞向上看着,真个见明霞宝雾中,有无数巍峨宫阙,那些宫殿渐渐迎近前来。见都敝开着窗户,里边有一阵阵的云紫瑟,肃然知是迥非凡境,不住的自顾形秽起来,那脚步便像有千钧般重,难移动半毫,向玉符道:“我们且在这里坐一回罢。”玉符微笑道:“也好。”便见路旁列着几个石磴,却光致整齐,玉一般的莹洁。坐将上去,煞是奇怪,觉得又软又温,比人间芙蓉绣褥,称体了许多。   玉符举头远眺了一回,笑向姬瑞道:“心胸间还觉有人间烟火么?”姬瑞默然不语。忽听得一阵仙乐,从琼窗珠户中,翩然飞出一只五采辉煌的仙鸟来。玉符肃然起立道:“栖桐娘子出来了。他是碧霞宫司书近侍,平日不易出来的,今天应有玉诏下落人间哩。”姬瑞见玉符这样,不由自主的也立了起来。那仙鸟可煞作怪,不差一步的飞到两人头上,笙簧杂奏的鸣了一声,便随风飞下一张玉牒来。玉符慌忙跪下,捡了起来,且不看上面写着甚么,先整衿稽首,送仙鸟还去了。直待他被彩云隔断了,才立起身来,双手展开玉牒,读着道:“今夕碧霞宫宴思陵旧主,旧主欲见一二旧人闲话,汝可引江南书生齐姬瑞入见。”   姬瑞听了,不觉猛忆故君,泪如雨下,道:“先帝还念及不忠不孝的小臣齐姬瑞么?”说着,竟号哭起来。玉符忙止住他道:“这不是谢皋羽的西台,且忍着哀声,打点入觐罢。”姬瑞没奈何,只得止住了哭道:“方寸已乱,你扶持着我罢。”玉符点了点头,两人便一步步的走上梯去。才到半梯,便见一碑当路。玉符道:“这是秦封禅碑,陵谷变迁,何止千载,他却还兀立在这儿呢。就月光下摩挲着,馀文多霉蚀了,只留‘假威鬼神,天下和平’八个大字。”玉符叹道:“皇帝多强盗出身,世系无名贤,只好造作神语,以欺天下。自史官失职,牵强附会而后,要求一司马迁《高帝本记》文章,明誉暗刺,已不可得,何况直笔大书,说起家强盗呢。便如今日,不是说圣祖有神鸦之征,其实宫庭暗埋没,正不止诗人所‘畏行多露’呢。”姬瑞道:“不要发议论罢。君命召不俟驾,你还在这儿充金石家呢。”玉符一笑,扶着他上去。渐渐入了云际,百二河山,被云气隔断了,翻是上边那些宫阙,渐渐露出全体来。只见玉作丹甍,珠为碧槛,若远若近,恍惚已入了宝阙。但见几个仙女走将上来,传着仙君玉旨道:“传邱道人领江南齐秀才到洞霄宫参见。”便有几个人引两人进了更衣室。两人进了更衣室,邱玉符自有条不紊的将身上衣服卸了,向一个锦缘绣缎的门帘里进行,指着斜边一个门道:“请你进这边去罢。   可怜齐姬瑞在人间,诸侯倒屣,分司作赋,正不知经历了多少石崇金谷之华,平泉花木之盛,从没眼中见过一物来。如今一进这门,便觉得目定口呆。只见云彩四围,青峦一角,月光还亮晶晶的,翻似出琼宫宝阙一般。身上因学着玉符,只留一套单裤褂儿,被山风吹来,冷飕飕地骨节里都感觉着。要更衣时,那里还有一件衣服,止不住叩壁唤着玉符。偏是那壁又石斫成的,只得罢了。想:这明明是有意作弄着自己,烈皇有灵,决不至虚传丹诏。我只明心见性,来领略这月光山色,便不见烈皇自有心应神会呢。主意已定,便安然倚着碧峦,仰首看月。奔波了半夜,心神一定,不觉倚在山角嘴上睡着了,梦见自己已冠带整齐,随着个内侍,向丹墀上去。到第二级上,便不敢上去,将身伏了,依着汉家仪注,才说得一声“万岁圣安”,眼泪已止不住涌而出,放声大哭起来。殿上殿下的人,见他这样,一齐变了面色,却不料圣天子非但不怒,翻龙颜微蹙,长叹一声道:“扶齐某上殿来罢。”便有两位锦衣花帽的太监,雁翅般走下殿来,扶起姬瑞道:“齐老先生,万岁爷请你上殿去哩。”姬瑞含泪上殿,觉得香抱云浮,天威咫尺,那眼泪不知不觉咽着不敢出来了。敛神垂目,跪在烈皇脚下道:“微臣齐姬瑞,罪该万死。到今日才来叩对天颜。”烈皇唤太监扶了他起来,问:“我那可怜的子民怎样了?没被人家蹂躏么?”姬瑞道:“赖列祖列宗垂庇,陛下默佑,倒还没甚么伤害。”又问:“我那一班旧人呢?”姬瑞不觉默然不语。   烈皇叹道:“朕早知他们不能始终相顾呢。今天召卿到来,有一二语相嘱。朕承凋敝之后,知祖宗德泽,及我已尽,所以郑重举错,力求培德以贻子孙。那知廷臣以朕含融,益肆倾轧。数年之间,阁臣屡易。天下后世,孰不谓朕以优柔寡断亡其国者。洪承畴之生降,温体仁之入阁,朕以赤心待人,而人之报朕者如此,尚何言哉!但朕虽不德,尚不欲以临死一言,堕海内志士忠臣之气。‘臣乃亡国之臣’一语,乃虏酋造作,以间吾君臣者。卿下去时,好为朕辨之。”说着,龙目中潸潸滴下泪来。姬瑞含泪道:“陛下勿悲,胡无久运,入关不及十年,已淫荒无度,众心解体。现在关内京东之众,太湖海上之师,已云起响集。凭列祖神威,诸臣汗血,河山还我之日,也应不远呢。”烈皇叹道:“能如此便好了,只恐天命已绝,虞渊日落,也不过是聊尽人事罢了。”正要说下去,忽听得外面有人道:“天机难泄,齐先生可下殿去哩!”   真是:故宫乔木河山梦,不是明光奏对时。   第四十四回 出梦入梦迷离神境  欲去未去迢递心盟   却说烈皇正召对着齐姬瑞,款款悃悃,如家人父子劫后相逢,不知不觉要将天机漏泄出来,却给人来提醒了,才黯然道:“卿下去罢。此心耿耿,横竖在这儿照临你们呢。”说时,长吁一声,将龙袱一拂,便有先前扶上他来的那两个太监扶着自己下殿去。   一时宫殿前头,月色渐渐沉了下去。一回头,见两个太监已不知去向,自己却在万峰叠翠中。只听得四壁猿啼,九天鹤唳,松风谡谡中,正不知置身在那里,想这不是精神所结,形为梦寐么?只是从哪里入梦的呢?便不论别的,只这地方是生平从没到过的。既没到过,可见不是入梦的地方了。又想:我不是同邱玉符一起被召后来分入更衣室的么?他如何没到殿上,这便是最迷离恍惚的事了。莫不是进更衣室时入梦的么?既是在进更衣室时入梦,怎此刻出梦时又另在一个地方呢?不觉心里越想越糊涂起来。心里自想着,脚步慢慢地山腰间转了过去。见一个人影,兀自在月光下一晃一晃的行近前来,认得是玉符,忙唤道:“你好呀,怎一进了更衣室,便不见了。”玉符听了,茫然不解。姬瑞道:“你真糊涂了,不记得仙鸟衔书,烈皇召觐,你还跪在石上接过诏来的么?”玉符道:“呸!谁经过这些事来的?我同你摩挲碑文后,见你合着眼,在石磴上一坐便睡熟了,我才向峰后散步了一回,想回来唤醒你,同上山去,那知你已迎将上来。你看那秦皇勒石,不是兀然在前么?”姬瑞模模糊糊的从头一想,才知道从见琼宫玉宇以后,都是梦境,不觉长叹道:“烈皇之灵不远,是梦也罢,不是梦也罢,我总是受委托之重,定死生之计的哩。”因把梦境细细向玉符述了一回。   玉符也不住嗟叹道:“我们上去罢,看太阳快出来哩。”姬瑞道:“星行日躔,言之徒乱人意。我志已决,何必再卜诸天,下山去罢。”玉符道:“我不引你上去,如何得这一梦?我看上山一步,入梦一层,还是上去罢。”姬瑞听得他语中有骨,心里想:莫不是他弄的玄虚?且随他上去,看他引自己到那里,便随着转过山角,早是月抱云扶,露出极峰一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