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戍寒笳记 - 第 4 页/共 7 页
真是:自古英雄出下,会看旗鼓震寰中。
第二十三回 述地势名词辩旧诂 泄机密抚部下征书
却说瞿三星同胡石声坐船进港时,见两边建旗鸣鼓,大呼欢迎,三星知道这是明明为着自己的,便岸然立在船头,从容指点着两岸,含笑问劳苦。可煞作怪,那些鹑衣百结的衣裤,在这旌旗掘钲丛中,非但没一些儿寒瘦,并且那些破绦碎襟,当着一脉秋风,竟翩翩翻翻的,竟同两岸旌旗,奕然斗舞起来。船过了一程,已折入一小港,人声渐静。三星回顾石声道:“这港是通的,还是断的?”石声道:“是断的。”三星道:“既是断的,何以师船驻在港口?”石声瞿然道:“特为欢迎来耳。”三星方始释然道:“仆走湖上数年矣,数百里通塞险夷,皆在指掌,所未为俗人言,欲留以待识者耳,今愿为足下言之。”
说时,已到了个村落,船还没停泊,早见岸上有一簇人立候着。那些村家鸡犬,见今天忽然热闹起来,也快快活活的在村外走着望着。三星心中暗暗致敬,面上却仍不见不闻的,由着他们迎进个大厦去。顾盼一周,携着石声道:“我们打个清静些的地方坐罢。”说着,竟向众人一揖,携着石声的手进去了。石声引他到了个水阁上,便把起义种种预备说给他听。三星沉吟了一回道:“仆原以此间人才所集,且地为江浙奥区,所以微服湖上,欲有所得,特不知此间如石声先生者还有几人?”石声屈指道:“发纵指示有袁灵芝,整顿军实有梁公炎,超跃训练有戚迪生,独某厕居其间,无善可用。而义愤所在,又不敢不勉任艰巨。今日得君,正好朝夕请益,匡我不逮哩。”因问起三星的平生来。
原来三星是云南人。他父亲在弘光时,是吏部文选司员外。那时三星正游学三楚。后来北兵日迫,史阁部兵败,南都陷落,弘光西去。那位文选君攀辇莫及,便率夫人暨三星弟妹等,阖门殉国。一时奴婢星散,只有一个老仆唤瞿根的,辛苦拮据,将几个主人殡葬完了,想去寻找三星。那时三星在武昌闻南都陷落,知父亲耿耿孤忠,志在必死。父既全忠,母必殉义,便兼程赶回来。却好弘光西奔芜湖,溃兵塞江而下,船只被掠一空。三星只得由陆路赶下,逢着港汊,踏水而渡。原来他自幼有一种绝人的本领,他的眼珠是碧绿的,能在水中张目视物。且最好的是游泳,一个昆明湖,几乎被他翻了过来。文选君见他这样也不过分禁他,只常勉励他读书通变。到十四五岁,才入了学,却聪明绝顶,一见即识,最欢喜的是地理,常向人道:“便作书生,也须上识星辰,下览河山。天下无事,则平水刊山,以厚民生;有事则出其所学,尽关山扼塞之用。彼寻章摘名者,书奴耳。书生云乎哉!”文选君听了他这番说话,也不去呵禁他。不上四五年,便把宇内形胜险塞,罗列胸际。
那时南都初建,曾拟定一篇万言书,言江南兵事。大旨说:长江天堑,是古人欺人之语。南朝孱主,多半有书生积习,抱定这天堑二字,以为万世不拔之基,便拥着几个弄臣,酣歌恒舞起来。像孙皓、陈叔宝、李煜等,便是前车之辙。就令皇帝如宋高宗、张、韩、刘、岳,一时良将,只因一渡长江,便如春蚕在茧,燕云诸州,终成割充。现在烈皇殉国,义愤满宇内,河南北忠义之士,正枕戈磨剑,以待王师,时不可失。宜六龙渡江,亲临前敌,以彰大义于天下。然后令史可法出扬州,浮运河,攻临济以角其左。左良玉出武昌,进宛洛,以犄其右。陛下则驻跸颖寿间以应之,旗鼓所至,大河以南,必有云集响应者。今不此之图,而局促自固于金陵,非所以复祖宗之仇,慰人民之望也云云。这篇万言书,被文选君看见了,叹道:“你这议论何尝不是!只现在君臣之间,已忘忧患,元辅马公方进乐馈妓,粉饰承平,那里还想到这些呢!与其一发不中,令后起者引为戒惧,见而裹足,不如暂缓须臾,留以有待罢。”三星听了他父亲这一席话,把雄心灰了一半,从此便无心诤谏,将一腔牢骚抑郁压在胸中,要借山水来抒写。如今忽听得南都陷落,便不分昼夜水陆的赶来。一到南京,见宫殿凄凉,铜驼没草,不觉滴了几点痛泪。也没心思去看着,急撞到家里来。一见瞿根老仆,忙问:“老爷夫人怎样了?”瞿根见是小主人,不觉泪珠乱落道:“少爷,你怎今天才来?”老爷夫人和全家殉难了十多天哩!”三星听了,一声“苦呀”,便晕了过去。瞿根呼唤了好一回,才蹶然醒来,直扑入停柩地方去,见帐幔四垂,素帐微动,一排四个灵柩,强撑起精神,合泪看着。一个个都标着朱漆名讳,便匍匐在地,痛哭了一场,将灵柩权厝在锺山之麓,叫瞿根守了墓,自己却咬牙切齿的向着新坟跪下道:“儿子此去,杀得贼,报得仇,光复得河山,保全得明室,便归来扶柩回籍,终生庐墓。不然,儿子固马革裹尸,便父母妹弟的灵柩,也只得托与老仆瞿根了。”说完,恸哭了半日,竟向瞿根含泪一揖。这一揖里边,包藏着无限苦衷。瞿根含泪跪下道:“少爷放心,这件事尽交给老奴。只是千金之躯,关系家国,此去天涯地角,还须格外珍重呢。”
三星干笑了一声,仗剑出门去了。那知落魄一样,把天经地义向人间唤遍,终没遇着个知己。非特没遇见知己,并且人都指着他说:“这是穷昏了的,大家莫去理他,理他便要倒霉呢。”三星受着这一口瘪气,不知不觉的变了。他想:这世界上守经行义的,都是些痴子,要不做痴子时,须卑鄙龌龊,只这四字,是高曾祖父没传给我过的,与其痴而不痴,孰若不痴而痴,省得被人将清白名字,喊做痴子。从此便佯狂奔走着。渐渐的形容枯槁,面目黧黑起来。他原素慕着分湖烟水为杨铁崖、陆辅之文酒跌宕之乡,并且像胡石声、袁灵芝等,多是一时名俊,胜代孤忠,便行吟惆怅的到分湖上。这几天见了龙船的号令约束,俨然以军法部勒,便恍然大悟,想:这一定有人在那里指挥,不能明白传布说练兵,却假称龙船,暗中部勒。呵呵天壤间,幸而还有个瞿三星,不然,竟没一个人能识破他的作用哩。因这一来,他深信这分湖一带,必定有几个担当东南大局的人在里面,自己间关跋涉,原为报仇起见,今日既得这机会,我便要拔剑从之哩。继又问着自己道:“瞿三星,依你的才力志愿,要做甚么事啊?”他又自己答道:“惭愧惭愧,攻城拔地陆战,非我所长。要问东南水道,暨斩蛟降龙,芸芸众生,正未必多让哩。”自己又叮嘱自己道:“既这样说,你即不为隆中高卧,也应待剡溪刺舟。一无凭藉的投身此中,孤负了你的才学是小,误了光复事业、戴天大仇,便是你的罪孽哩。”自己问答了一回,便决意不去望门投止。
这天胡石声闻声相思,轻舸敦属。三星便死心塌地,同心讨贼。如今且说雪娘看了龙船回去,金巡抚欢然接着他道:“辛苦了。他们乡间的顽意儿,比秦淮画舫如何?”雪娘卸着妆笑道:“真魔得人要命,早知船是不能坐的,也不去上这当了。”金巡抚道:“难道这头号官船,还不够你抚院夫人的起坐么?”雪娘倚在坑上笑道:“船也罢了,我们在秦淮时节,也见过莫愁、玄武两湖,人家说这是最大没有的了,要是东洋大海,敢怕比莫愁湖还要大些。那知这次一出城,便见了个比莫愁湖大的,只道这便是海了。当差的说这不过是一个潴水的地方罢了。那知一出了一条长龙般的桥,从桥洞中望去,淼渺汪洋,竟天连水水连天的,想这一定是海了。我是看龙船去的,谅还不必到海里,那知他们竟毫无怕惧的直向海里驶去,那船便筛糠一般的颠簸起来。”金巡抚笑道:“这是太湖啊,要进分湖,这是必由之路呢。”说着,厨房传进晚饭来。
雪娘便陪金巡抚吃着,突然问道:“大人不是说过吴江遗老灵芝先生么?他真祝发入山去了。”金巡抚道:“他竟披发入山去了么?只你听哪一个人说呢?”雪娘便将闻歌探讯留婢放赏的事说了出来。金巡抚听了,拍案道:“险呀!没你这一去,竟被他们瞒过了。”雪娘问:“是何事?”金巡抚道:“这明明是借着龙船部勒民兵。古人说:言为心声,诗能言志。他们这几句棹歌,不明明说要替明朝驱逐圣清,夺回天下么?”雪娘道:“你也想到这诗么?我原听了,有些疑心,后来问那婢子时,她说是古人做下的,连村里小孩子都会唱,不过是一种偶然巧合的童谣罢了。”金巡抚笑道:“你想明亡不过十年,这歌既确对明亡而说,做歌的人,应该还在,便已死了,十年以内,编新歌唱人间的名人,哪里有一人不知的道理。他们吃你这一问,居然搪塞了去。其实破绽所在,我金世珍是古灵精怪,瞒不过的呢。”说完,将手捋着几根短须,干笑道:“我原不欲故为已甚,现在他们既咄咄逼人,我为卧榻酣睡计,不能不做几件刻薄事情了。”说完,掷杯传中军进来。
雪娘知道他性情是最狠毒不过的,在火头上,倘去扑他时,便不要想太平,因只得托着不胜酒力,避到屏后,却不即回房,凝神注意的听着。一回中军进来了,金巡抚吩咐道:“派你率两百人赍着我这手书,向分湖单上开着的几个人请去,来时好好护送着,不来时,你便抓了他来。”
真是:鹅鹳未经讨贼去,鹰鹫先已攫人来。
第二十四回 箫鼓画船临淮新涨 龙蛇上陆瀛海生波
却说古凝神谒陵而后,携了个童子紫瑛,渡长江,入运河,遍历淮南北,止于濠濮间,慨然抚明祖龙潜之迹,觉故国丘墟,铜驼没草,挥了几点痛泪。这时长淮春涨,浊流浩瀚,如箭东驶。临淮一带,估船云集,都说今年春汛旺涨,南走吴越,北走燕鲁,帆轻风顺,利市十倍。那些岸上的店家,一家家人唤马嘶,酒香饭白,来趁这运河旺汛。凝神见此地四方杂处,百类骈集,是延揽物色的机会,便住了下来。每天拣个沿运河的茶棚儿,倚栏看着河中往来船只儿。人家见他修髯伟干,博带宽衣,想是提举署的老夫子来查甚么事的,都不敢得罪他。
有一天他正在茶棚坐着,见滚滚东流,淘尽人间哀怨,正点头叹息,忽见一只锦厂画船,慢慢的吹打过来。两岸河房,都探头出来望着。那船慢慢随着一派细乐,荡将过来。见船上敞着飞幔,中间坐着个肥头胖耳的人,傲岸顾盼着。旁边四个女子,一般的淡粉轻烟,环丝抱竹,把那肥人捧着。一班挺胸凸肚的少年,站在船头上,呼呼喝喝,好不威武。凝神心里纳罕道:好奇怪!这是很熟的人啊。呀!记起来了,他可不是淮北提举毗陵孙某的门子么?怎居然阔将起来?
正想着,忽见那肥人立起身来,向自己招手道:“古先生几时到这儿的?”凝神原不欲理他,忽又转了一个念头,还了他个微笑。他早自己走出舱来,吩咐将船停着。茶棚的人见凝神竟认识这阔人,都肃然望着。不一回,那肥人已上岸走了过来,背后跟着八个勇少年,险些儿将茶棚都挤摊了。合棚的人见了,一个个都立了起来,还有几个人抢上前去,向着那肥人唱着喏。一时献茶掇凳,挤满了一屋子。肥人理也不理,直趋到凝神身前,恭恭敬敬的道:“古先生怎不先吩咐一声,叫某派人迎接去,却轻车简从的来了?”凝神笑道:“老夫是疏散惯的,恕不会说客气话,还没接过足下一封信,哪里知在这里,便先来知照呢?”其实通衢大道,来往的人正多,便放一两个熟人过去了,也算不得慢客啊。”那肥人听了,面上一红,却搭讪着道:“今天淮扬观察太夫人七秩晋一的寿辰,才拜寿去,却给凤阳太守滁州刺史几位灌个半醉,逃下席来,便遇了先生。”凝神点首微笑道:“这样胜会,为什么不多饮几杯呢?”此时紫瑛立在凝神身后冷笑道:“那太守刺史是个甚么称呼呀?他不是向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而外,别具一种面目的么?”肥人瞥眼见紫瑛雏发垂肩,英爽流露,便知是凝神的僮儿,忙笑道:“这位是古先生的二爷哩,好长得清俊。前儿见皖北镇台的少爷,珠围玉绕,人都说是美少年了,那知人间鸾凤,更有出人头地的呢。”说完,伸手想拉着紫瑛。紫瑛回身一避,鼻子里哼了一声,把他那只臃肿拳曲的手,伸着缩不回去。也算他的聪明,借着这缩不回来的手,拉着凝神衣襟道:“先生不弃,下船去坐罢。这儿肮脏得很,那里是高贤涉足的。”说完,吩咐那八个勇少年道:“快去扶住了跳板,玉峰古先生要下船呢。”八人应了一声,自挨着出去。他拉了凝神便想走。凝神笑道:“还有事呢。”说着屈着指道:“茶一壶,瓜子两碟,几个钱啊?”那肥人接着道:“这算他甚么!回来再给他罢了。”说时,那茶棚子内的人忙迎上来道:“姚大人算去了。”凝神便也不说甚么,向紫瑛回头一顾,便携着那肥人笑道:“费钞了,我们走罢。”三人出了茶棚,转了个弯,见有许多人护着跳板。那肥人抢进一步,指挥着船手道:“古先生下来哩。”两边答应一声。紫瑛抢上来扶凝神。肥人笑道:“我来扶着罢。仔细这跳板是滑滑的,莫将老人家颠了。”说完,带梭着紫瑛,带扶着凝神上跳。紫瑛觉腰间有人摸索着,原想推他下去,却碍着凝神面子,不好闹出事来,只将他腰间丝绦一提一掷,笑道:“不要费心罢。这跳板是滑的,莫挤下了人去。”肥人便小鸡般的,被他掷上船去,连身体晃了两晃,把眼睛睃着紫瑛,却一声也不敢说话。
这时凝神携着紫瑛,已进了船舱。里边几个歌姬,早迎将上来。肥人喘嘘嘘的道:“这二爷好气力,把我一提便提上来了。”紫瑛掩着嘴笑道:“亏你像放生猪一般的肥重呢,不然怕早掷在河里去哩。”凝神听了这话,故意呼叱着紫瑛。肥人却堆着满面笑容道:“这算甚么,盐荷包掷下了水去,终在水里的呢。”两行歌姬莞然一笑,把两人拥进里舱去。临去时却不约而同的向紫瑛回眸一笑。紫瑛正眼也没放一放,自在船头上弄着水玩。
正这个时候,忽见上流头一船,如飞而下,向河中吆喝道:“快让开些,全浙解粮船来哩。奉着限期,赶上临清,撞翻了船是不赔的呀!”说完,虎虎而前。画船上人要避也来不及,嘣”的一声,将梢舷碰断。运粮船上的人还发着话道:“狗蛮子!这是皇上家运粮的道路,你们敢拦住着!”说完,七八根竹篙,直戳上来,把这画船戳得如筛糠一般。那些旁人见来船上的威武,都躲在艄底喊饶命。歌妓们听了乱抖着。正不开交,紫瑛从舱中直钻出梢上去,通红了粉颊,蹙损了长眉,指着来船道:“你们敢动!”粮船上人见了紫瑛是个美女般的少年,却开口说出这句大话来,都装着丑态笑道:“乖孩子,你没尝过竹篙滋味,怪不得这样!你过我们船上来,敬我们一巡皮杯儿,包伏侍你到真个不敢动哩。”说完,一齐笑着,把篙子比着来拨紫瑛的衣角。紫瑛再也忍不住了,将篙尖挽着,轻轻一拉,那粮船户立不住脚,早跌了下去。七八个船户便大哄起来。紫瑛一些也不惊。七八张篙子早闯将过来。凝神在舱里听得紫瑛同人家拌嘴,想唤他进来。紫瑛哪里肯听。
正闹得利害,忽见粮船里钻出个人来,一见紫瑛,叱退了船户,笑向紫瑛道:“你怎到了这儿来?主人呢?敢也在船里么?”紫瑛见这人虎目虬髯,驱干修伟,两只眼睛棱棱发光似在那里见过的一般。此时凝神也听见了,从窗中探出头来望时,两人一照面,大家抚掌大笑道:“久违了。”说着,那人已吩咐船户拢过来。船傍着船,才见凝神船中,丝肉杂陈,钗弁接坐,笑道:“好乐啊。凝神,你是最会充客人的。这主人又是谁呢?”说着跨过船来,也不向主人客气,竟直前坐下,与凝神先问了几句近状,便抵掌纵横,高天远地的狂谈起来,把个肥人弄得莫名其妙,心里想:哪里见这样的人来,也没问主人姓甚名谁,自做自主的坐了下来不算,居然目无主人的高坐狂饮起来。想要发几句话,却又碍着凝神,只好怔怔地听着他们,却一句话也听不懂。
那人见主人粗眉暴眼,俗不可耐,并且丝肉杂处,有许多不便,便向凝神道:“我们过那边船上去坐罢。”说完,立起身来,笑向主人道:“搅扰得很,一场好筵席,竟被我闹得歌残笑歇哩。”
凝神乐得趁势过船,也笑道:“这算得甚么,他是一位广交四海的,便留下一百个你,也不怕你歌弹长铗。只今天却很有几句话要问你,到你那儿去坐回也好。”说着,向主人道:“明天再到尊号那里拜候罢。”两人便离了画船,过粮船上去。紫瑛随在后边,见那些船户恭恭敬敬的都列在船头上,那才被自己拉倒的人,眼睁睁地瞅着自己,不觉向他笑了一笑,随跟着主人进了舱。见舱中空空洞洞,那里像甚么粮船,凝神抚着那人的肩笑道:“你的粮呢?好大胆的陈克勋,你有几个头颅,却在这侦骑密布悬金大索之下,假称运粮,深入内地。”克勋莞然道:“是特未足为书生道耳。”凝神知道这人生性粗率,既不懂甚么叫做客气,也不懂甚么叫做骂人,率性径行,全没一些儿迟疑顾盼。偏是他愿骂的,他偏说是爱他敬他,才肯骂他。所以凝神被他骂了这一句,翻欢然道:“书生亦有略娴经济者,你却不能因我一人,抹煞了天下奇士。”克勋听了这句话,肃然拱手道:“此言非知吾者不能发,某当铭诸肺腑。”凝神见他要骂便骂个畅快,肯听人便听个平心静气,不觉暗暗喝采,相对坐下。听得隔船吹着剪剪花,渐渐荡了开去,
凝神笑道:“今天真被他闹个发昏,亏是你来解了围,不然真被他磨死了。只你却何故冒着粮船,来入这扬子要地呢?”克勋叹道:“昔我先君备受明帝恩德,备兵南溟,未忝所职,只以闯贼犯顺,中原瓦解,建州乘之,遂移故鼎,先君孤军难立,不得已忍辱言降,冀得当报主,孰意不及数月,便成怛化。小子念先君忍辱赍志之恨,中原腥秽之耻,乃依唐藩镇故事,自称留后。三年以来,岭峤一隅,兀然称南方重镇,便欲投鞭断流,长驱讨贼哩。”凝神点头问道:“将来的计划便怎样呢?”克勋听了,便不慌不忙说出几句话来。
真是:长歌击楫平生志,前席雄谈抵掌来。
第二十五回 抵掌谈兵别翻酒令 抱衾送笑独具风情
却说古凝神问起陈克勋将来的方略,克勋笑道:“这不是轻易讲的,等我酒酣耳热,然后倾其所有,资君下酒。”说完,回头道:“取酒来。”登时连盘接席价献上来。两人对坐着。克勋笑向紫瑛道:“便烦你筛着酒罢。”两人对酌了一回,凝神笑道:“如今可是说话的时候了。”克勋干了一杯道:“我们便把他当个酒令,我说一段,你喝一杯,,有警策的地方,你应贺我一杯,你能将我差的地方指出来,我也受罚一杯,如何?”凝神笑道:“就依你罢。”克勋轩眉抵掌道:“台湾悬绝海外,为生聚教训之地,而无断险攻坚之势。清室远在幽冀,其众将来自关外,弯强压骏,是彼所长。一弃骑乘,船即在洞庭大湖,已眩不能立,况重洋千里,惊涛骇浪,而谓彼能逾岭峤以破吾之基乎?此吾所以不他谋而先谋于台湾者。”凝神听了笑道:“我贺你一杯,只你却应受罚两杯。”克勋笑道:“这是甚么话,罚同贺是一齐来的。”凝神笑道:“虏廷入关之初,原只办得弯强压骏,如今浙闽皆被收去,习水之人,惑于利禄,安保不桀犬吠尧?此当罚者一;台湾一隅是令先君荜路蓝缕所创,人子不当贪先世之功,以为己烈,此当罚者二;至于纡缅情势,策划前后,则尽善尽美,义当贺君一杯者。”说完,紫瑛斟上一杯来。凝神饮了,向克勋道:“你呢?”紫瑛早又斟上两杯来,放在克勋面前。克勋笑道:“你们主仆两人,今天竟通同灌起我的酒来。”说完,将两杯酒干了,接着道:“生聚教训,虽不到十年,却也有三万明耻能战之军。前次小试闽疆,原非志在必胜,将以乱虏廷观听,使专备闽边。我乃得纵容布置,握天下形势,以制其死也。天下形势,无过武汉,特航海万里,以争虏廷必争之地。势必师徒未出,先与敌备,而势又不得不争,则谋不为人备,而得握长江形势者,事莫如先谋南京,此吾所不畏险阴而至此也。”说完,含笑望着紫瑛。紫瑛早执壶在凝神面前斟了一杯,却还身笑向克勋道:“奴子却要敬陈先生一杯。陈先生既说此来要谋取南京,以为南京是个江南重镇了,可知现在的南京,是铁瓮城虚,冶城云暗,徒馀历史空名,无补攻取实事的了。”说完,向克勋面前斟了一杯。
克勋抚掌大笑道:“怪不得郑康成婢,能说薄言往诉。凝神,我真服了你了。”说完,举起杯来,一喝而尽。凝神正色道:“这却不然。南京虽今非昔比,但长江纵流,运河横贯,下通吴越,上控兖济,究竟是宇内名城,兵家必争。紫瑛你不应随便乱谈军国大事,向陈先生陪罪一杯罢。”紫瑛飞红了脸,自干了一杯。克勋看得高兴了,笑道:“有其僮,必有其主。我再干一杯罢。”说完,又干了一杯。接着道:“南京既所必争,然吴淞以上,绵延几及千里,两岸名城,如江阴、丹徒、江都等,皆有清兵驻守,烽燧相望,戒备极严,一旦师出不密,彼屯兵海口以为守,吾将徘徊海上,不能越雷池一步矣。故事莫如学吕子明白衣渡江。先令健儿潜入内地,密布诸要塞间。吾则假运粮为名,满载武器以济之。一遇时机,则大呼而起,江南北诸名诚,可一鼓而下。此吾怕不惮艰危而至于此者。”
凝神叹息道:“两年不见,不图你竟有尔许布置,羽翼一成,我便要看你冲霄一举哩。只万一机关破泄,全局尽溃,这‘审慎’两字,是助你成功的要素呢。”克勋笑道:“这却可以放心。那些人潜行来长江两岸的,各有各的行业,绝不至惹人眼目,破泄是没有的,只我这接济武器的事情,却有些危险呢。”说完,向凝神耳畔说了一声。凝神对他看了一看,不觉高歌击桌,吩咐紫瑛:“取大杯来!我要替江南人物,箪醪迎君哩。”
这时,两岸已上了灯火,克勋酒酣耳热,将篷窗推开,向岸上望着,觉得店火初明,市声未定,大有疮痍遍地,强作太平气象。凝神见时候不早,想上岸还寓去。克勋拉着不放,笑道:“我这儿斗酒十千而后,还有几个歌者来消你块垒呢。”凝神笑道:“潜行蛰居之际,擘画机要,犹惧不暇,料你也没有闲情,携妓自娱。况妇人在军,士气不扬,你莫扯谎罢。”克勋微笑不语,举箸向杯上一击道:“那怕未必尽善罢。”说没有完,后舱中听得击箸声,如闻号令一般,一阵莺娇燕嫩声,忽然舱中灯光雪亮,凝神愕然相顾,见四个轻佳人,搴帷而出,一个个垂袖肩,回眸弄媚,有十二分的容色。克勋抚掌狂笑道:“这可不是扯谎了。来来,这位是经天纬地、名满东南的古凝神先生,得他一字褒奖,便当声价十倍呢。”
四个美人便冁然一笑,向凝神福了下去。凝神忙拦着道:“不行礼罢。”说着,见四人衣饰各异,一个是浅红衣裳,一个是杏黄衣裳,一个是遍体湖绿,一个是全身缟素。就中那全体缟素的,更珠圆玉润,仪态万方。凝神不觉凝眸注视了半晌。克勋笑着向紫瑛手中接过壶来,交与浅红衣裳的女子道:“你们每人敬古先生一杯罢。”凝神此时也觉得美人劝酒,义不可辞,含笑点首,更不推辞。浅红衣裳的便姗姗捧壶而进,就凝神手中斟了一杯。凝神欢然饮了,说:“难为美人了。”接着,穿杏黄的湖绿的也一人敬了一杯,才轮到那全身缟素的。凝神见她回云抱雾,清姿玉映,不觉举起杯来,凑着他的酒壶,笑道:“对此佳丽,不饮亦醉,就斟浅些罢。”那美人凝波一盼,双颊断红,不知不觉把一杯酒斟满了,犹自侧壶倾注着,那酒便淋淋漓漓的滴了下来,把凝神的衣服沾染了一片。凝神携着她粉腕含笑道:“酒够了。”那美人才见酒已满久了,止不住“啊呀”一声,羞得再也抬不起头来。
克勋大笑道:“世有药师,应垂巨眼。凝神先生,我要替你吟杜分司‘两行红粉一齐回’之句了。”说完又向着那缟衣人道:“晕儿,你便在古先生旁边侍候着罢。”凝神原无可无不可的,以为天生佳丽,原同佳子弟一般。见一佳子弟,当奖饰延誉,优于常儿。女子亦何独不然。就令世无曹蔡,扑堆着一团珠圆玉润的精神,霁月光风的态度,便令人心气莹然,相对忘言了。所以由着那晕儿浅斟低酌着,总像时下少年,轻依款接,不过略减些风狂态度罢了。
克勋见凝神这样,非常纳罕,足饮到两岸灯昏,午潮渐落,才撤杯用饭。克勋看着这月已然中天,笑道:“知己相逢,不觉已过半夜。我过别船去。凝神,你便在后舱安歇罢。”说完,侍儿秉烛,引凝神进后舱去。只见锦帐绣衾,居然精致。凝神已有七八分醉了,也不客气,便躺在床上道:“我醉欲眠,竟不同你客气了。”克勋向侍儿等低低说了几句,又指定了紫瑛的睡处,便出去了。凝神调息了一回,便酣然睡去。不知过了几更,朦胧醒来,觉一阵兰麝甜香,媚人心魄,张眼趁着残灯看床头时,竟有一个女子香梦沉酣,与自己并枕而卧,不觉心中一动,悄悄下床,将烛剔亮了,撩开锦帐,放进火光,仔细端详,不是晕儿是哪个!只见她星眸微绽,香辅堆欢,一点樱桃,略带着几分笑意,把两行编贝般的瓠犀,露了出来,鼻间润着几点香汗,细细霏为香气,真是海棠枝上,初开着雨之花;巫峡峰头,恍入行云之梦。凝神秉烛领略了一回,叹道:“如此丰姿,却沦为婢妾,可怜可怜。”转又说道:“得克勋为主,便为婢妾也不负此一生了。”
说时,将一条夹被替她盖上了,又轻轻地呼了一声,却不见答应。其实晕儿此时,原没有睡,不过装着睡态,来装着凝神。哪知凝神叹息了一回,坦然将晕儿轻轻扶向里边,又把晕儿鼻际的汗拭干了,慢慢的并枕睡将下来。晕儿不觉芳心跳动,将一弯玉臂搭上凝神肩际来。那知凝神才一着枕,便酣然睡去。晕儿候着他鼻息,匀静不乱,知是真个睡着了,慢慢的坐将起来,见凝神穆然不动,止不住心坎里一阵清凉,觉得大地之上,光明纯洁,不染纤尘,将一寸芳心澄定着,如玉壶盛雪,里外澈亮,酣然倒在床头睡了。
真是:行云流水原无物,谁拾情场沉滓来。
第二十六回 江上良宵名姬同枕 关中羽檄远道征师
却说克勋这晚见凝神席间颇属意晕儿,特地将自己的卧室让了出来,且婉嘱晕儿道:“我是个武人,值此宣力报国之日,正不知一副骨头断送在那一场剧战。你是个最明白的,我不是无情弃置,实在为你相人,已非一载。古先生是德闻巍峨的人物,与我莫逆已久,天幸今日,令他殷勤垂盼,既是你一生最好的机会,又酬我怜惜美人的夙愿,好去温存,免我内顾罢。”
晕儿原不肯承允,禁不起克勋婉转劝导,又亲自携着他至凝神床前,只得含泪无语,由着他反键着舱门出去了。
一到明晨,克勋原早就起来,一人立在船头上,领略着水景,吩咐船人不许惊动古先生高卧,心里却非常舒畅,替晕儿快活。到了辰正时候,听得凝神舱里有了声息,自己来去了键,推进门来,见晕儿正伏侍凝神起来,便兜头一揖道:“恭喜了。”以为这一揖下去,晕儿定含着十分娇羞,凝神也当欢然致谢。那知晕儿竟坦然仍替凝神理着巾栉,凝神更含笑道:“昨晚竟有七八分醉了,你起来得早啊。”说着,从晕儿手中接过巾来,整了一整,跟着克勋出来。克勋心里暗暗纳罕着,却又不便动问,一时三个歌人,都一拥进舱去,齐声向晕儿道喜,要讨喜帕儿。晕儿正色道:“古先生是圣贤一般的人,哪里便似轻薄少年。我这一夜偎依,觉得心灵莹澈像重生一世哩。”说完,把昨夜的事,朗朗说起,把三个歌人听得像迅雷疾风,在自己顶上盘旋的一般,哪里还能说半句话,怔怔的向晕儿面上望了一望,正想搜索一句话来,替晕儿道贺,却好克勋走了进来道:“你们讲些甚么?”晕儿低头不语。
克勋想:这是明明感恩含羞的意思,一时不便说出来,便挥去别的歌姬,自己坐在床沿,笑向晕儿道:“我非来探卿秘亵,古先生是天南地北的人,他即刻说便要回陇上去,所以特来同你商量。”晕儿霍然立起身来道:“主人以古先生为何如人乎?”因婉转周详的把昨晚的事说将出来。原来那晚晕儿倒在一头睡了,却总是睡不稳。凝神被她转侧惊醒,便携着她手道:“晕娘怎夜深未睡?”晕儿不觉微叹一声道:“枨触半生,百忧杂起,要睡也睡不稳呢。”
凝神将她的手搁在自己脸上,觉脉息颤动,迥异常人,知道她忧喜交错,心神未宁,便将她五个纤指一一扳着道:“几岁了?”晕儿道:“十九岁了。”凝神道:“这是毕生清浊的关头,你也觉得今天有一种说不出的心事罢。”晕儿在枕上点了点头。凝神将晕儿身子挪了一挪道:“我也一时睡不着,说一件古事你听,大家消遣着罢。古时有个最知书识字的女郎,嫁了个状元及第的少年。大家都说她是福慧无双。那知这位少年因游宦在外,染时疫死了。女郎闻信,号痛哭的赶去。已小殓了,因平日十二分恩爱,定要开棺一见。众人拗不过他,将棺盖开了。只见那丰姿翩翩的少年,这时头已涨得笆斗一般,两个眼珠化成了两泓绿水,汩汩然从血肉模糊的眼皮中满将出来。”说时,觉得晕儿脉息的跳动,和缓了许多,便欢然接着说道:“一副雄姿英发的面目,已模糊难认,一窠窠尸虫,在鼻孔中口中蠕嚅乱动,一般腐臭直冲入鼻中来。那女郎不觉掩着鼻,不敢去看他头面了。那知自胸以下,越发可怕,生前的锦心绮肠,原曾倚马千言,斗诗七步,享受文场盛名,到此时紫的黑的黄的绿的红的,都变了奇臭无比的脓浆。”
说到这儿,晕儿忙把衾遮住了两目,哀着凝神道:“怕呢,不要说这个罢。”凝神觉她此时宝靥褪红,灵犀乍定,笑道:“这有甚么怕呢?不要说我,便是你是个花羞月闭的佳人,到将来怕不也是这样么?”晕儿着急道:“先生怎越说越可怕了!奴不爱听这个呢。”说着,把粉脸直偎到凝神脸前。凝神抚摩着她的两颊,仍是温温和和的,因非常快意道:“我再讲一个给你听罢。又有一个女郎,生得曹大姑般的才,杨玉环般的貌,父母爱她如珍宝一般,总想替她配一个如意郎君。女郎道:‘世上纷纷,多是俗物,要求如意郎君,会须求诸天上。只天上人是不能得诸人间的。现在不必爹妈费心,我早已自己选定了一个在这儿。’说着,欢欢喜喜的从袋里摸出样东西来。”晕儿止不住笑着道:“这位女郎怎不怕腼腆,说出这种来?可知是多才多姿的……”说到这儿,却咽住不说了。凝神道:“你道她从袋里摸出来的,是影里情郎么?不是的,是一首诗呢。那诗做得真好,我念给你听:‘非关春困涩双蛾,早识温馨等逝波。乞与神灵谐后约,别裁鸳谱嫁山河。’她父母见了这首诗,都说这妮子痴了,将山河当了夫婿,不是天下的奇文。她却朗朗答道:‘儿女柔情,英雄不顾。天生女儿,自幸秉赋特厚,倘随俗从众,博二三十年有限的风华,非特负天负我,且负了爹妈。女儿正笑着那些浊世男女,低头敛气,絷伏在悲欢忧喜中,痴到十二分呢。爹妈怎翻说起女儿来?”
凝神讲到这儿,晕儿心清气和,醇醇然如饮甘露般的听着。凝神接着道:“这女郎的见解,在别人看来,自然觉得奇怪,其实是人情中一种最高尚的志趣。男子既当爱国,女子难道便别有肺肠,可把这国家当作别人的么?”晕儿痴痴的笑向凝神道:“既这样说,我也许嫁给山河么?山河也要我做他的……”说到这儿,红着脸笑。凝神正色道:“何尝不可,只看你的心志坚不坚罢了。”两个说着话,不知不觉的天渐亮了。凝神笑道:“不想竟同你无意中作了一夕长谈,安息一回罢,怕你家主人差不多要起来哩。”说着,酣然并枕睡了。到克勋进来说起凝神预备上陇,问晕儿打甚么主意的话。晕儿才详详细细说了出来,听得克勋自己凿着暴栗道:“惭愧惭愧。”
说着走出舱去,执着凝神的手道:“你恐我瞎了眼睛罢。”凝神夷然道:“晕儿给你说了甚么来哩?我们讲别的罢。有酒我们便对饮一回,过了今天,山河暌隔,便怕要促膝对饮,也不容易哩。”克勋一面吩咐送酒上来,一面道:“你何苦急于西行,便不能助我经营长江,也应暂留几天,待我布置有了眉目,你再兼程前进罢。”古凝神叹道:“我何尝不想留在这儿,听你的铙吹凯唱。只陇上一局,待我甚急,苟逗留在此,误了师期,非特西北一方的关系,连数年来纠集的四方豪俊,都将因我而废了。”
克勋见他行志已决,也不便再留。此时侍者已送上酒来,两人坐下,凝神见晕儿不在面前,向克勋道:“唤晕儿出来,也与她个座儿罢。”晕儿原在门后,掩着身子窃听,听凝神要他同桌而坐,便不等唤来,先就走了出来,盈盈低谢道:“婢子那里来座位,还是替主人同古先生斟着酒罢。”说着,捧壶而进。凝神拈须笑道:“又难为你了。”克勋笑道:“你怎么来的怎快?好像晓得古先生有这句话似的。你在这边候着呢。”晕儿只盈盈笑着,也不言语。倒是凝神开口道:“你这话,便不能明白道理。晕儿是伺候你的,自然是君命召,不俟驾。若是我呢,不要说奴仆左右,便是四方豪杰,惠而顾我,便也要一呼即集,不爽晷刻呢。”
这天畅饮了一日,傍晚,凝神便携着紫瑛上岸。克勋是个英雄,除几句各自勉励前途的话,洒然如故。只晕儿却盈盈欲泪,大有惜别伤离之态。凝神谆谆向克勋道:“晕儿明慧能悟,顺其志趣,当有所成,愿勿以常婢待之。”说着,走了。
到明天破晓便行。主仆两人,逾淮而北,历颖寿,西过河洛,车轮马迹,向潼关进发。过了潼关,离长安不远了。那天到了淮阴庙,天便黑了,早有个小二迎上前来,将牲口一笼,笑道:“客官安歇罢,我们长安店,是一百二十五年的老招牌儿,有淮扬、北京的名厨,预备着客官的酒菜,并做得好馍馍儿。应茶水,上牲口,没一件不周到。客官不信,请一试便知道哩。”说完,笑嘻嘻的带着车便走。凝神原是无可无不可的,吩咐赶车的道:“就在长安店歇下罢。”小二便欢欢喜喜引着车,到大街西头,见一个很大的门口,小二道:“是哩。”赶车的将驴儿兜了转来,向门内进去。早有那掌柜的迎了上来,拱手向着凝神道:“客官久不光降到小店了。”说时便笼着驴儿,向内高声道:“下行李啊。”紫瑛听掌柜的这样说,暗暗笑着,想:谁来过你这店里,也配说久不光降?这时店伙已一拥上来,将主仆两人抢一般的扶下了车,说道:“上屋东耳房空着,客官贵姓呀?”凝神说是姓古。掌柜的啧啧赞道:“果然古道可风。这位小哥呢?”紫瑛说也是姓古。掌柜的啧啧赞道:“果然古之遗爱。”紫瑛听了他这几句话,再也止不住笑了。说着,已到了东耳房,见屋子里搁了两张板铺,一溜四扇长窗,都糊着白纸。一张杉木桌子,几个凳儿却也还清洁。凝神点头道:“横竖明天要走的,就在这儿宿一宵罢。”掌柜的指挥店伙将行李搬了进来,又拉了个小厮进来道:“他中三元,是小店里预备着伏侍客官的,早晚要茶要水,只须吩咐他便得了。”说着,又东搭西搭了一阵,还出去坐他的账柜去了。
这儿三元送了面汤进来,凝神洗了脸。紫瑛晓得他鞍马劳顿了,先将铺程打了开来。凝神略躺了一躺,便起来在院子中踱着。看来往寓客,十停房子中,倒有六七停是有客住着的。看了一回,回到屋子里。差不多上灯了,那三元送了一盏明角的烛台来,问:“晚餐预备些甚么?”凝神随便说了几样,大约不过牛肉鸡蛋之类,又唤了两壶酒,没别个人在侧,便教紫瑛也坐了。
一时店中酒味肉香,人声四动,接着还有一二处男女谐笑之声。凝神同紫瑛说了回路上的话,忽见门儿半启,从门外探进半个脸来,笑道:“客官消遣么?”凝神见她是个三十左右的妇女,却也留下几分风韵,知道是行娼了,便将头摇了一摇。那知她身子虽不进来,早已在门外唱着哀凉之调,秦自夏声消歇,伊凉之调,广被乐工,故其声最哀。况出诸三十馀岁老妓之口,红颜老去之感,天涯沦落之悲,杂起并作,自然越发令人闻之欲沮。
紫瑛是个美少年,听了门外哀歌,已低头黯然,大有青衫湿遍之感。凝神却仍怡然自得道:“哀乐由心,我心既无事可乐,奚待闻歌始哀?我心苟无事可哀,即闻哀声,何减我乐!这是圣贤学问,你自然悟会不到这些。壶里酒空了,你叫三元烫一壶来。再抓些碎银子,给那些门外歌人,叫她到别处去唱罢。”紫瑛才定一定神,出去了。那行妓得了钱,自向别处去。紫瑛捧了壶,再也寻不出个三元来。直到了厨下,才见他正在那儿偷着卸下来的酒菜吃喝呢。一见紫瑛,忙立起身来,接过壶去道:“小爷竟自己出来哩。这儿很肮脏,别将粉一般的脸儿熏油腻了。”紫瑛知他已醉,也不去同他计较,叫他快烫了送来,自己却先还屋子。
那知才进院子,西耳房里一片声喧,接着一个獐头鼠目的,抱着头向外一钻,接着一个女子追将出来,一手抓住那人,像小鸡般向门外一掷,把他掷个发昏章第十一。登时院子里站了许多人,来问这女子。紫瑛不知不觉也挤进去看着热闹,把烫酒的事忘了。见那女子露着雪一般胸膊,将那人掷了出来,回进房里去了。众人还没散,从门外走进个短小精悍的汉子来,问众人做甚么。众人分开条路,让他时去,说来迟了。那汉子也不说话,走进房去。不多一刻,携着那女子出来。这时那女子已将亵服穿好,将一手支着门限,含笑向那汉子道:“你去抓这不要脸的来,教他自己说罢。”说着,飞红了脸进房去了。
原来那女子正是鸠儿,她随着丈夫吹儿从红石山间关西来。这天恰好也到淮阴庙,在长安店歇了下来。吹儿在车中颠簸得不耐烦了,自到市上散步去。鸠儿觉得身上怪烦腻的,便唤个店伙叫五魁的,打一盆水进来。她虽受了杨春华教育,究竟是有些野气的,见五魁生得獐头鼠目,便笑了一笑,教他出去,坦然宽了上衣,在盆边洗漱着。五魁却误会了这一笑,断定是鸠儿故意挑惹他的了,不觉装着一脸半哭半笑的神气,喘嘘嘘的走上前去道:“夫人要擦背么?”鸠儿心里已有些不舒服,骂道:“不识好歹的,谁要你献这殷勤!”那五魁合该吃打,涎着脸还是个不走,道:“这也怕些甚么羞?”鸠儿这才知他的放肆,举起手来“拍”的一声,将五魁打得捧着脸便走,鸠儿便追了出来,将他抓住一掷。却好吹儿从市上回来,问明白了。那时五魁正爬着要起来,却又被吹儿一提,提到人丛中,将脚踹定了他的腰道:“你老实说给众人听,是谁的不是?我不打你,自有众人来唾你。”五魁被吹儿这一踹,把平日滑在腰儿里的良心挤还胸窝,一时自己晓得不是,哼哼啧啧的把以前的事说了出来,道:“踹也踹了,抓也抓了,小人却没动夫人一动呢,可饶了小人罢。”众人听了,不觉轰然大笑。
凝神原等着紫瑛烫酒回,却再也不见紫瑛回来,他住的院子原同鸠儿住的隔着一进,也听得人声嘈杂,以为客店里人来人往着,原是应该这样的,所以不甚留心。后来听得这众人轰然笑声,横竖酒还没烫来,便慢慢的踱将出来,见有许多人围了个圈儿,知道生了事哩,便也挨将进去。这时斗大一个月亮,从东方推了上来,把满院的灯压得阴沉沉的,他自己晶融透澈,放出雪一般的精光来,照着众人。吹儿虽则短小,在凝神眼光中看来,却自不凡。那时五魁已从吹儿脚下溜了出去,众人也陆续散去。吹儿仰着脸,把两眼射着月亮,叉手嘘气,不觉把满腹豪情,吐露了出来。凝神止不住向前一揖道:“尊姓呀?哪里来啊?”吹儿突然被这一问,将凝神打量了一回道:“先请教罢。”凝神有心要结纳他,坦然道:“某是玉峰古凝神。”吹儿听是凝神,不觉推金山倒玉柱的拜了下来。
真是:借他明月三分夜,映澈英雄本色来。
第二十七回 闻恶耗两日夜行九百里 挫敌锋一女子杀六十人
却说吹儿听得凝神说出姓名,便推金山倒玉柱拜了下来道:“不想在这儿遇见你老人家。”凝神不觉一呆,扶着他起来道:“你是谁?怎晓得我的名姓起来?”吹儿向四面望了便道:“古先生屋子在那里,小人到屋子里去细细的告禀罢。”凝神坦然道:“也好。”说着,一眼看见紫瑛远立在旁边捧着壶呆呆看着。见主人携着这人还自己屋子去,才先一步进了屋,将自己那副杯筷取开了,另安了副杯筷。吹儿随着凝神已走了进来。凝神教吹儿坐了。吹儿初不肯坐,凝神道:“我这儿只有宾主,没有贵贱的,你快坐了好说话。”吹儿才坐了下来。凝神一句句的问,吹儿一句句的答,不多一刻,把杨春华塞外事业都说明白了,不觉击节赞叹道:“不图他竟着我先鞭,只现在却不宜轻动,还须得江南消息,然后再定师期。你是奉春华命令来订师期的么?我原要还陇上去,你且随我同至陇上。大约到陇以后,不出一月,当有江南消息到来。那时你便赶紧还去,教他们预备响应罢。”
吹儿红涨着脸道:“古先生预备几时走?小人……”却说到这儿,便咽住不说了。凝神觉得有些古怪,问:“做甚么?”却早给紫瑛看出来了,笑道:“主人不知道,他还有位夫人同来的呢。”凝神正色道:“便是情深伉俪,也不宜万里相从。况山河多故,身膺重命,迟速之间,动关全局。足下携弱小同行,未免失于检点了。”吹儿听了,觉得凝神眼光如炬,辞色俱严,满身一阵发热,禁不住涔涔下汗起来,却也朗然道:“我那鸠儿,却还不是娇生惯养,一步不能走的女子。自辽东到此,间关数千里,遇剧盗以十计,还亏他助我一臂,转战前来呢。”
凝神欢然起立道:“如此竟是老夫的不是了,请你却引她来这儿罢。”吹儿应允出去。不多一刻,领进个少妇来。凝神在灯下看着鸠儿,见面上扑推着一片天真,眉间隐现着十分英气,高髻长裙,神态不俗,只腹际彭亨,似已怀孕九、十月了。紫瑛在旁边笑道:“这位哥多半因嫂子不日临盆,所以不欲即行呢。”这一句话把吹儿夫妇说得一齐含羞不语。凝神倒非常欢喜笑道:“劳动了,明天再说罢。”吹儿夫妇便辞着出去。
凝神酒饭已毕,也收拾睡下。到明天,凝神想:吹儿必定破早来说话的。那知日已傍午,还没有到来,命紫瑛去探着。不多一刻,紫瑛掩着嘴笑将进来。凝神问:“做甚?”紫瑛笑道:“鸠儿已生了儿子。吹儿见没襁褓,正在那里卸着弓衣,裹负孩子呢。”凝神听了非常欢喜,忙开了张清血降污滋补益母的药方,吩咐紫瑛去市上配了还来,送将过去。那知药方才好,门帷启处,笑声盈然,早见吹儿绷着孩子,鸠儿衣喧的走了进来,欢然道:“托古君灵佑,安然临蓐,明天便当随先生西行呢。”
凝神骇然,想:才临蓐的产妇,那里便能起来?并且见鸠儿步儿姗姗,脸儿滟滟,绝不似初胎孕妇模样,不觉立起身来,走到吹儿面前,抚摩着孩子的顶发笑贺道:“虎父无犬子,我替你们贤伉俪擅命个名儿,唤做‘虎儿”罢。”说着,将手逗着虎儿的小颊。虎儿竟开眉一笑。大凡孩子初生,感觉是很简单的,他的眼光,因从没见过眼前人物,看来都没甚么分别,闪闪烁烁像一样的一般,便是那些喜怒哀乐,也是含葩未发,觉得空洞洞的,全无辨别。一月一月的长大起来,眼光所到,渐渐觉得有些不同。亲者最先,故首识父母,其次便是知觉。有了知觉,然后能在声音笑貌上分别好恶忧乐。这是完全后天上导育出来的。所以孩子最聪明的,也须两三月后,然后能因好而喜。虎儿下地不过半日,却居然向凝神摩顶称贺时,透露出笑容来,凝神不觉啧啧向吹儿道:“此儿眉目端正,神情发越,是得天独厚者,将来怕还要跨灶呢。”
正说着,忽听得门外一阵人喊马嘶,接着喘嘘的闯进个人来道:“在这里了。”凝神一见那人,忙问:“何事?”那人从胸前摸出封汗已浸透的皮纸书来,送给凝神。凝神拆开看着,见写着道:兀酋自宁夏入,得间谍导,尽逐十三堡壮士,不日来围靖西。幸守御固,乞速还指挥。靖西破,西事去矣。鹏白。看还没完,忽听得那人大叫一声,汗如雨下,身子望后便倒。众人吓了一跳。凝神忙唤紫瑛扶往自己床上去。紫瑛将他这魁梧伟岸的身躯只轻轻一挟,便挟在胁下,向床上放他躺倒。凝神自己绞了把凉水手巾,解开他胸膊,将手巾贴在胸前,又命紫瑛将他脑门慢慢摩动着,回头向吹儿夫妇道:“你们且去休息,我怕今天便行。待鸠儿三日以后,再赶上来罢。”鸠儿毅然道:“奴现已身轻如燕,便不有意外事,也预备明晨随着吹郎西去。古先生,你年高德尊,还宜依着站西归。凭奴与吹郎四条臂膊,也不怕他不落花流水哩。”
正说着,那人已醒了过来,睁开眼来,向着凝神道:“靖西危在旦夕,请先生即日一走罢。”凝神道:“今日便行。”说时,见吹儿夫妇匆匆出去,以为是还自己屋子去了。
那知他们一回房,便把兵器收拾了,搬下行李,自己向厩下解下牲口,排闼而去,扳上鞍,说声“走”,便如飞而西。吹儿在后面马上,觉得鸠儿那匹马,如跳丸激矢一般,铁蹄翻飞,轻尘罩地,但见蓬如云起的马尾,趁着顺风,倏忽隐现,渐渐的被尘土罩住看不出了,想自己的马太劣了,张眼望两旁时,见那夹道榆柳,连排倒去,自觉得风飕飕也从耳后过去,那马蹄也一样的云生雾托,却只赶不上鸠儿,便一连加上几鞭,打得那马长嘶乱躐,却隐隐听得鸠儿在马上唤道:“吹郎,你把马的肚带紧一紧,发脚便快。奴在前面那林子里等你呢。”吹儿道:“到林子里再说罢。”说完,泼风也似赶上,在林子里歇下。鸠儿已将马系在树前,在浅草上坐地。吹儿滚案下马,看日才正午,已离店一百馀里。鸠儿摸出块手巾来,替吹儿拂着脸上尘土,媚声道:“苦了郎君哩。奴这马是发性不得的,好容易扣住了。”说着,走到吹儿骑的那匹枣骝旁边骂道:“畜生!才放宽了你些儿,便撒娇起来哩。”说着,将肚带一紧,那枣骝便昂首长鸣起来,登时奋鬣蹄,像要腾天而上的一般。鸠儿便摸出一包干粮来,绾个结,系在吹儿腰际道:“我们今天赶到州投宿罢。”说完,嫣然一笑,扳上鞍去。吹儿笑道:“这老半天的马上生涯,如何过得?我们并着马走罢。”鸠儿“啐”了一声,泼突突地走了。那枣骝登时将长鬣一扬,等不及吹儿跨稳,早已泼开四蹄,长嘶了一声,豁辣辣赶来。两马马头衔着马尾,原只相去咫尺,两人倘不在马上时,隔这一马的地位,还是促膝相向,微语可闻。只他两人,却两耳被劈面风卷着,呼呼地响个不住。再加着八个马蹄,在石板上撩乱踹着,再也不能通一语半语,所以各默然不语,加鞭追逐着。也不知过了几许路程,但觉得腹中饿了,向腰间摸出些干粮来咽着,一瞬间,便见一带蜿蜓屈曲的城墙,已飞一般奔赴到马前来。鸠儿将马慢慢放缓,回过头来道:“日还没下山冈,我们抢过州,再走些路,不怕没有宿头。”吹儿道:“也好。”说完,鸠儿的马已渐渐快了,眼看着八个马蹄一双人影,似要追着山头落日到天边一般。鸠儿跑得高兴,竟曼声高唱着胡歌,一声声送到吹儿耳边,吹儿笑道:“对着这一角斜阳,歌声婉转,却似江南春暮,陇上辍耕光景。娘子你好撩人乡思也!”说时,那州城墙已渐渐向马后树林中没去。却听得鸠儿那匹马忽长鸣起来,接着忽听得鸠儿一声叱咤,那马的前蹄直挫下去。吹儿这一吓真不小,连忙将缰扣住,跳下马来。那时鸠儿冷不防被马向前一掀,身子便往前磕,忙将双脚脱去踏,跳了下来。吹儿赶上道:“没伤么?”鸠儿摇了摇头。吹儿恨得牙痒痒的,举起拳头向那马背上捶骂道:“你这畜生跌坏了人,老子才同你算账!”那马吃着捶,悲鸣一声,大有含冤莫白之意。鸠儿将吹儿的手拉住道:“郎怎冤屈起他来,你摸着他身上,这汗已连毛带片的,又被如雨一般的鞭子下去,那里捱得住呢?”说完向马背上抚摩着叹道:“他原不过每日二百里的脚程,现在日还没落,已走了二百六七十里,要不是为着国事,那里忍令他这样呢。现在州已在马后,宿头是走过了,横竖我们不是定要投宿的,且在这儿解着鞍,放一回料,趁月色再走罢。”说完,两人将鞍解了,由着马自去啃草,自己却拣一片草地,并肩坐下,指着对面一山道:“翻过这山去,便是甘肃正宁地界。鸠娘,我与你等一回,应在这乱峰中踏月而西也。”鸠儿一声也不言语,似想着甚么事的样子,忽然立起身来道:“颠簸了半日,又觉得饿了,吹郎,我们烧着树枝儿,烤馒头牛肉吃罢。”吹儿见她说得高高兴兴的,便也欣然帮着她收拾着树枝儿。鸠儿解下刀来向树林下踅去,见一根极粗的竹头,便把他截了下来,当了两个杯儿。正欢喜着,忽听得背后弓弦一响,接着听吹儿笑道:“送来了新鲜味儿哩。”鸠儿回头看时,见一只孤雁,饮弹而坠,便奔回来,一把擒住,那雁还两翅乱拍,被鸠儿当颈一刀,才不动了,笑道:“我们便烤着这个当晚餐罢。”吹儿点点头,将树枝聚在一起,掘了个小坑,将树枝架起了,引着火种,慢慢的把雁去了毛,烤将起来。这时太阳已渐渐没入地下,晚风起处,吹得林鸣树应。那树枝着了火,必必拍拍的熊熊现出光来,透露林薄。
两人正席地坐着,忽听得林子背后一阵笑声,发现足声杂突,跳出许多人来。当先那人挺着一口单刀,向着鸠儿狞笑道:“多谢美人,这林下野烧,算得是一副极在行的请柬哩。”吹儿霍然立起身来,叱道:“小子不得无礼,好好走你的路去!”那人噗哧一笑道:“我自同美人说话,关你这汉子只甚?”吹儿怒不可遏,拔刀要斗。鸠儿一把拉住,笑着央着道:“郎君打过个呆雁哩,这野狗让给了奴罢。”吹儿微笑点首。鸠儿就吹儿手中接过了刀,含笑迎将上去。那人见来意不善,胡哨了一声,四处树林中,窜出五六十个人来,各仗着兵器,将鸠儿围住。鸠儿呼着:“郎君守好马匹,这几十个狗男女,交给奴便了。”说完便刀光一卷,从人丛中卷将起来。一时四野寂然,但听得叮叮噹噹的乱响。不多一刻,但见刀光闪烁,一缕缕血痕,四壁乱冒,六十馀人越斗越少,越斗越狠,拚命的与鸠儿相扑。鸠儿忽然一变身手,那身子如腾空一般,刀光只在那些人头顶上盘舞,把那些人杀得东躲西避,便想躲避也来不及,骨碌碌的人头,挨一挨二的从颈根上滚了下来。吹儿见了,不住笑着喝彩,只杀剩第一个出来的那人,见同伴都死了,料想没命,恶狠狠的咬牙切齿,举着枝月牙铲,没头没腰的抢进来。鸠儿连杀了六十馀人,臂腕觉有些酸了,见那人再也不退,只得鼓起全神,觊着那人两腕破空劈去,也着了几处,只他拚着命还是个不退。吹儿见鸠儿战不退那人,在黑暗中觊个准,发了一弹。又给铲背一挡,弹子便爆了出来。那人狞笑道:“不要脸的,用暗器算人!”鸠儿听他骂自己丈夫,几乎把银牙都咬碎了,一声叱咤,那人腰眼上早中了一刀,血便直冒出来。那人“阿呀”一声,登时眼如铜铃,越添上满脸杀气,像疯狗一般的,还恶绕着鸠儿。鸠儿不觉骇然,不一回血放干了,面色雪白,才将铲向地上一掷,大呼道:“不料今日死于女子之手!”说没有完,倒了死了。鸠儿心中一喜,那两臂再也擎不起刀,颓然也坐在地上,满身浸透了香汗。吹儿忙赶将上去,扶住了她道:“怎样了?”鸠儿软的倚在吹儿怀中再也说不出话来。停了好一回,才微睁倦眼,将身子向吹儿胸前贴了一贴,低声道:“有水么?”吹儿说:“有。”将鸠儿扶了起来,倚在鞍上,自己取才截下来的竹筒,向林前小溪里掏了一筒,搁在鸠儿嘴边,一口口送她喝下。鸠儿停了回,立起身来笑道:“几乎渴死哩。”说完,将林前一大堆的尸首,横在血泊里边,不觉精神一振。这时月儿已上雪白的月光,照着新红的鲜血,越样娇娇欲滴。那未烤熟的雁儿,横卧在血泊里,连那几根燃着的树枝,也被鲜血浸透。烟消火灭了,只留个怪在树林中,见了月色血痕,格格乱叫。鸠儿道:“强盗杀完了,我们将就用些干粮上路去罢。”吹儿沉吟着。鸠儿知道他意思,怕自己战乏了,便飞一般将自己的马牵过,配上鞍。吹儿忙上去拦住道:“算了,我来替你配罢。”一路说,一路把副马鞍配好,摸出些干粮来大家吃了,便佩了兵器,翻身上马。
真是:河山寂寂征人影,喋血曾经转战来。
第二十八回 惑虚利赤力克退兵 议战守郝子玉坚壁
却说那由蒙边入寇的一支兵,是阿拉善额济纳二旗的蒙人。蒙酋赤力克,是小王子遗裔。清室入关,尽举中国本部,而后遣贝勒成善,统师出关,将阿拉善额济纳二旗勘定,留兵驻防而还。只赤力克虽败,手下还有万馀骑惯战之众。成善到时,知道力不能敌,潜伏四境。成善是个纨袴子弟,便以肃清入报,铙吹班师。其实他还没到京,赤力克已振臂而起,大集旧部,将驻防兵驱逐,依然做他的酋长了。清廷得了这个消息,急将各关隘堵住,一面命宁夏将军就近督师出关。那宁夏将军阿奴接了廷寄,欢然调动固原提督全部军马出关。这个消息传到平凉一带,便有凝神以军法部勒理学贯通的一百馀堡领袖郝子玉、左虎臣拔剑而起道:“虏师全数出关,固原空虚,可一举而得。”便提拨着百馀堡壮士,分作三停:一停训练,一停坚守,一停出征。简选了四千馀出征军,树起光复旗帜,要杀奔向固原来。凝神的学生淮郡程起凤力诤道:“不然,固原全师初动,依着路程,此刻当尚未出关。我们轻率动兵,消息传去,拔队急去,不过三日,便在三十里内矣。固原素称西北精锐所在,师行数百里,未得与赤力克一战,还而攻吾,其气尤甚。是吾以新起之军,代赤力克当固原之锋也,不如姑忍数日,按兵不动,待清兵已与赤力克交绥,然后吾乃举兵四出,略陇左之地以有之,此上策也。”
子玉、虎臣听了,欢然道:“非程公子言,几坏大事。”起凤道:“还有一说,清师敢移镇出关,未必不因凝神先生不在陇上,所以敢放心托胆的出师。兵有以虚声夺人者,我们待满蒙交兵而后,无论凝神先生回来没有,且昌言说先生已潜行入陇右,如此则陇右之兵不敢动。固原兵便能归来,我已尽得险要。于是假先生潜行陇右之名,鼓吹西去。虏帅闻先生消息,心神已摇,再压以兵力,陇右之地,不难得之。只我们爝火之光,究不能自信能烛照无遗,一面还须车骑去请先生还来。”子玉、虎臣抚掌道:“便如公子言办去罢。”起凤道:“两君既以为然,某虽书生,却要体吾师经营苦心,向两君有一个商量了。
固原兵撤,此间安如泰山。两君雄武绝人,不宜置此闲地。某意阿奴此去,必厚携辎重而行。行千里,给万骑,此为最要。护之者必其部下能者,苟得一大将,挈数十壮士,出没于其后,野烧以惧之,疑旌以夺之,彼将踌躇不敢进。而吾复以一能言善说者,深入赤力克营中,动以复仇大义,使疾走急战,则阿奴必败。败则吾起而代之。严守关隘,以拒蒙兵,此驱敌斗敌,恭绰杀虎之智也。诸君以为何如?”左虎臣直跳起来道:“扰乱清兵粮路是勇士勾当,俺是古先生亲口呼过勇士的,去去,是有本领的跟俺去。”起凤笑道:“也好,只你太卤莽,这是件极飘忽敏练的事,还得有些斟酌罢。”虎臣拍着胸膊道:“卤莽是平日的事,敏练是一时的事。你说俺莽,俺着实不莽呢。”说完自毅然出去了。起凤勃然唤住道:“住了。军事无儿戏。古先生数年训练诸君些甚么来?先生远在江南,时机一瞬即逝,诸君既不以仆为不肖,采其策划,则发号施令,自有主者。奈何未受命令,胡行乱走。况策定于仆,胜负功罪,责无旁贷。责之所在,即权之所在,诸君勿以仆为书生,不能杀人也。”说完,顾军法司道:“不受军令,擅自行动者,应如何?”军法司不敢答应。起凤按剑道:“以私谊违法不检举者犯何罪?”众人默然无语。起凤冷笑道:“以私谊违法不检举者,罪当杀!军法司何在?”那军法司自个虚声名士,认是要他执行,便欢然站将出来道:“有!”起凤登时吩咐绑去斩了。众人不觉栗然。须臾左右把军法司的头献将上来,起凤朗然道:“诸君看了,这是违犯军法的榜样!”虎臣见了,不觉把一脸悍色,消到不知那里,那头渐渐的低了下来。起凤停了一回,含笑道:“左虎臣君,你敢去扰固原兵后路么?”虎臣不知不觉目贯鼻,鼻贯口,口贯心的答道:“敢!”起凤道:“我只许你带三十精骑去,你不嫌少么?”虎臣连声说:“不少不少。”起凤道:“不嫌少,便准你去。只你须听我一句话。”虎臣肃然应了个“是”。众人在旁见了,不觉暗暗纳罕。起凤道:“见了清军辎重,可烧不可抢。遇了敌人,可避不可迎。我将三十骑交给你,少了一骑,不必还来见我。”虎臣原听得有仗打,喜得心痒痒像孩子听了放学一般,巴不得立刻便抓几个清兵来,撕着顽,那知起凤说出这句话来,要他偷偷掩掩避起人来,可不是倒霉?却又告奋勇在前,不敢不答应,只得没精打采的领了命下来。起凤拨与三十匹精华骑去讫,便含笑向子玉道:“足下谋勇兼优,这留守一任,非足下不胜。仆当于今日便行。”子玉愕然道:“古先生未归,大局全赖公子主持,怎说起去的话来?”起凤笑道:“你道吾到那里去?”说完向天笑道:“掉吾三寸不烂舌,驱蒙清两军,剧斗鼠穴,收取陇上,东向中原,正在此时。我程起凤便无大志,至此也不忍自暴自弃哩。”子玉知他要自去游说蒙兵,十二分的钦敬他,便十二分的替他危险,力阻道:“便无此去,赤力克亦当南下。且以三军所倚之身,轻入危地,公子即不自爱其身,其如古先生临行付托之重何?”起凤道:“便因不欲负古先生付托之重,所以才有此一走。仆志已决,不必复言。只留守责任非轻,还望不避劳苦,与各堡中壮士联络守望。待仆前去,到有可动之机,命令一到,便要立时成军。这刍粟之需,糇粮之属,戈鍪之给,兵甲之属,须于这几日内检点修整哩。”
子玉见他志已决定,大都不易谏争,只得郑重叮咛的送他。起凤临行时,怎生的装束?你看他穿一件鱼肚白色的箭袍,束了根五指粗细排织丝的扁带,戴了顶武士巾,却披着领连兜一裹圆的紫色斗篷儿,佩了口剑,翩然上马,越显神采飞扬,举动华贵。提着鞭在马背上向子玉笑道:“也教那毡裘韦幕的见识一两个中原人物哩。”说完加上一鞭,背着秋阳向山影中去了。
子玉啧啧赞叹了一回,自提拨着人将一百馀堡堡长招了来,说古先生即日便归,急足先来,要每堡简定二百人,配齐兵马,听候调遣。众人听得要出兵了,个个欢然答应,忙着回堡调拨去。那知过了数天,一个消息传来,说赤力克才离阿提善首部居延,其侄乌拉罕,突然起兵,将赤力克一家都杀了,独留赤力克妻瓦氏未死,已为乌拉罕逼烝。一面通款清廷,求为两旗台吉。赤力克一听这个消息,又羞又恼,已将全部撤归,与乌拉罕拚命去了。子玉听了不觉一呆,想:起凤空走了一程,还不打紧,万一各堡内举动,被固原兵得悉,回兵来围,起凤、虎臣都不在这儿,自己便有一百个心计,孤掌难鸣,怎对付得来?只得一面令人暗暗探听着,一面通告各堡,掩旗息鼓,不许露半点风声。
这一夜,他一个人正在堡上巡视着,却好绝佳的月色,照得十里沙明,群山历历,想:去迎古先生的,走了几日后,还不知过了潼关没有哩?便算寻着了,往来非数十天不可。如此局势,那里能保无碍呢?一壁想着,一壁凭着堡堞,向远处望。忽然见前边尘沙隐隐,从月光下滚将起来。子玉是久居边碛的,不觉着惊道:“这尘沙底下,不是有兵来了么?”
真是:既闻铁骑垂鞭去,又见衔枚叩壁来。
第二十九回 月下沙明何来轻骑 濠边血冷突现佳人
却说郝子玉在月下凭着堡堞,见远处尘土隐隐,知道有兵来袭,便撑起两只圆彪彪的虎眼,向前望着。但见那一带尘土,愈扑愈近,泼辣辣渐听得马蹄声了,不觉欢然。自己慰藉着自己道:“这蹄声已告我是虎臣带去的三十骑哩。”说没有完,早见虎臣当头一骑,已飞到濠前,喊开堡门。子玉在堡上,俯问道:“你怎便回来了?清兵现在那里?”虎臣摇手道:“你还来问我?我有一肚子气在我这儿,快开了堡再说!”说时,堡门已开,放下吊桥。虎臣一马闯进,三十骑便跟着进堡。虎臣才下堡来,早被子玉翻下马来一把抓住袖子道:“程公子在那里?我要把祸事说给他听。”子玉道:“程公子么,他已走了。”虎臣听了,直跳起来道:“好阿!俺老子当他是个人,千依百顺的将三十骑一骑不少的带了还来,预备打仗,他倒先逃了。”子玉笑道:“你错怪了他哩!且静着把你的事说给我听。”虎臣将手摩着胸膊,一回睁着眼叹道:“固原兵马在百里外下塞,明日便能到这儿。”子玉不觉一惊,将手向虎臣的嘴一掩,拉着他便向内走道:“我们到里边说罢。”
虎臣原是个粗中有细的,平日又最同子玉莫逆,知道有些不便说,便跟了他进去。子玉才悄悄将起凤自行游说蒙兵的事说明白了。虎臣停了一回,忽地立起身来道:“程公子有失,俺们拿甚么去交待古先生?拚俺老左不着,今天便找他去。”子玉跺着脚道:“你又胡闹了!”程公子智足自全,何劳我们去找。现在只问你固原兵究竟怎样了?”虎臣叹口气道:“说他便令人呕气呢!”
原来左虎臣奉了起凤命令,静悄悄领了三十骑,只向丛树深箦中衔枚疾走,不上一日,便隐隐见山坳中有固原兵旗帜,炊烟万灶,正是造饭宿营的时候。虎臣暗暗说了声“侥幸”,教三十骑尽下了马,就地打了个圈坐下。他自坐在中间,向马背上解下个巨酒瓮来,举着道:“俺左虎臣是个粗人,杀人饮血,不客气,总比腌男子爽快!要教俺像诸葛亮一般,如此如此,却不济了。你们有甚么好计较,把前边固原兵的饭锅抢几个来,却不伤一人一骑,俺便恭恭敬敬的敬他一杯。”说没有完,像同气相应的一般,有一个人跳起来道:“俺们晚上要睡觉,他们也要睡觉的,等他们睡觉的时候,俺们偏不睡觉,便闯将进去,吓他个放屁撒尿哩。”虎臣睁着他一眼道:“三十个人去唤醒了他们,不够他们一顿馒头呢。依俺说,俺们难得做一两次没体面事,也算不得胆小。不如三人一起,分作十起,待他们营中没了火光,俺们做那些杀他没血,骂他没气的野树不着,放他十处的火,必必剥剥的,火神叫起来,不怕他们不醒。那时俺们却躲在山坡暗处,看大烟火顽哩。”众人都说:“好计策!怪不得连程公子都相信了你哩。”
说着各自狼吞虎咽了一阵,便三骑一起,悄悄地带了火种,向固原兵驻营的山坳四边行事去了。虎臣自己独自算一起,将马铃摘下,悄悄地到了固原兵营前,见一样的也掘下堑濠,排下鹿角,里边却有几处零落不齐的更柝声与鼾声相应,不觉掩着嘴暗暗好笑,向离营一箭多路的地方,拣了一林枯树,下了火种。又到营前去,低低向着营墙里边道:“各位多睡一回罢。”说完,就上了个山坡,向暗处下了马,把马系住,衔上了枚,自伏在坡上看着。见东一处西一处火光乱起,一刹时便听得火神叫将起来,风吹火动,火光粘做一片,烘烘烈烈的延烧起来。但听得固原兵营内,登时呼声四声,夹杂着风声火声,把寂寂寞寞的中夜荒郊闹成一片。但听得那些固原兵,呼声动地。营门开处,连排价抢出营来。眼见得他们才从梦中惊醒,分不出东南西北,把自己呼唤声,当作敌人呐喊,嚷着说道:“不好了!蒙兵从天外飞来哩。”失神落智的,只拣火光少处乱窜。虎臣见了,不觉暗暗好笑。闹了好一回才渐渐的定了。
原来这一营正是固原兵后路护着粮草的,营官是个酒鬼,没一天不醉的。这晚醉倒在帐中,左右听说外边有十几处火起,知是劫粮的来了,拚命的拉他起来。那知他正灌着一肚子酒,在喉咙口冒上冒落,经左右一拉,便如黄河决口一般,直冲出来,倒在床脚边,”再也扶不起来,嘴里却含糊着道:“做甚么不扶我?你们怎这样不济,没喝就醉了!”左右提着脚道:“这从那里说起,敌人怕就在墙外哩。”正说着,那些兵士知道营官已醉,哪里还能问虚实,一个个将撵得起推得动的辎重抢了,合伙儿向北逃。末了,便是一扁板门,装着位醉将军,三四个亲兵扛着颠颠簸簸的随着众人去了。
虎臣看个明白,不觉唾了口唾沫道:“呸!早知这样,也不必放甚么火,只须抢进营,连排儿向颈上剁去,爽快多了!”说着便下了山坡。只见东南西北蹄声相应,那三十骑齐向自己来了,大家欢欢喜喜,便鹊巢鸠居的在固原兵营中宿了一夜,满想明天便依法炮制的跟将上去,扰他个后路不宁,好让蒙兵大获全胜,自己于中取利。
那知一连三日,固原兵动也不动,且增了许多兵在后边,轮昼夜巡逻着。虎臣知道老法不灵,要另想新法了,便与众人商议分队逾山出间,道:“预伏一地,待他过时,再扰他的后路。”大家答应了,分头散去。那知他们伏在山坳中,再也不见固原兵过来。直到第五日,才知道赤力克因内乱,已全师回蒙,固原兵亦罢兵南归。虎臣等听了这个消息,大惊道:“堡中正严兵以待,他们还去,必有所闻,势必移师围堡,借义军头颅,做他的俘虏哩。”便兼程驰归,却比固原兵先到了一天。
这晚把这些事说给子玉听了。子玉沉吟道:“不来最好。要是来时,我们只得联络各堡誓死固守哩。”一面便分头知会各堡,一面请虎臣先去安歇,预备明天打仗。自己却召齐壮勇,申明号令。从当晚起,便成了个守局。
当郝子玉坚壁自守之日,正吹儿夫妇怒马急驰之时。那天正是日中时分,看看要到堡前了,忽见马头过处,那些堡上隐隐都排列着旌旗,还有几处笳鼓相应,像正在成列出发的样子。吹儿回顾鸠儿道:“我们紧一步罢,怕便有敌人在前面呢。”鸠儿道:“人倒不怕,只这两匹马已走了一日夜,怕支持不住呢。”吹儿也不回话,只磕着鞍便走。迎头便来了十馀骑,打着回回堡旗号。吹儿问:“前边可就是回回堡,怎样了?”那骑兵道:“我们是奉郝将军命,往各堡传命的,才回去,见固原兵已将堡围住,杀不进去,所以退下来的呢。”吹儿也不再问,催着鸠儿,攒蹄前行。不一刻便听得杀声震地,蚁一般的清军,围攻着回回堡。堡上的石炮擂木,与堡前云梯上的兵士,正死命相扑着。吹儿向鸠儿道:“我们分两路杀进去罢。”鸠儿听说“杀”字,酥胸里登时装着十二分的快活,拔出腰中双剑,卷地价向西北角上杀了进去。吹儿见鸠儿这样,便也精神百倍,挺着腰刀从东北角上杀将进去。这时固原提督舒庆,正指挥着兵士力攻。
子玉、虎臣两人,各亲冒矢石,在城上拒守着。忽见固原兵后队波开浪裂,一骑马直闯进去,剑光挥霍,也辨不出衣甲面目。只见人头滚滚,都在那马的前后左右落下。固原兵才发得一声喊,早见阵脚上又进来一骑,一把军刀,尽斫入阵云深处。舒庆原不放在心上,吩咐要捉活的。那知一双虎夫妻,左冲右突,斩了无数千把总。踹进第二重围子,索性两马厮并着,向第三重围子踹来。舒庆几个心腹营官合伙上来,想挡他们一阵。那知不到几合,便落花流水的退了下来。舒庆可急了大喊一声,向背上拉开大红袱,探下抬枪,便描着鸠儿要放。
这时城上子玉虎臣看得亲切,见是一男一女,勇不可当,却只见他们龙拿虎跃般杀人,不知究竟是谁,吩咐着守城兵士道:“是救兵啊!固原兵阵脚动哩!快冲下堡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鸠儿那匹马前蹄失,把鸠儿直掀地来。舒庆大笑一声,举斧便劈。鸠儿猝不及备,两只脚要离蹬已来不及。身子便往后倒,忙将剑尖向地上拚命一点,才没倒下去,只两脚要离蹬已来不及,身子便往后倒,忙将剑尖向地上拚命一点,才没倒下去,只两脚还在蹬中。舒庆的斧已在鸠儿喉际,吹儿急得出了神,抽出单刀,横身一跃,要来替鸠儿格这板爷时,忽听得大喊一声,一个人已倒在面前,不觉大吃一惊,登时眼前黑黑。原来子玉在城上见那女将忽然从马上掀将下来,原想向舒庆放箭,只碍着那女将挡在前边,怕伤了她,不敢放。一眨眼见那女将脚挂着蹬,身子直挫下去,舒庆的斧已堪堪劈下,急得也顾不得利害,猛可的一箭。这时吹儿正抽着单刀来救鸠儿,听得一人大喊,接着见一人倒将下来,想定是舒庆大喊一声,将鸠儿砍倒,难怪他几乎晕去。就这一转眼中,忽听得杀声大作,堡上的鼓号声从天半直落下来。
真是:一天笳鼓落云际,战士军前生死身。
第三十回 古凝神飞檄策各路 吉尔杭秉节视三边
却说吹儿听得堡头军号,忽然自天而下,精神一振,眼前便见舒庆已横在地上。鸠儿跃上舒庆的坐骑,娇叱一声,迎头杀去。堡上军马,如潮水般拥下来,将固原兵杀得只恨爷娘多生了头,一齐抱头鼠窜而逃。
吹儿也来不及同堡上领兵的人招呼,一时吹儿夫妇同郝子玉、左虎臣四人,如四只猛虎,率领着一队熊罴,一直赶将下去。左近各堡,听得回回堡得胜,一齐驱兵来助战。这一场直把固原兵杀得落花流水,十停中死了七八停,立脚不住,逃回固原去了。
子玉等收兵回来,在路上才同吹儿夫妇问讯。吹儿便把遇见古凝神及疾驰来援的话说着。子玉听了,啧啧叹道:“天助汉族,生此奇人,不上三日夜,竟驰九百馀里,喘息没完,又除大敌,这是自有英雄以来,要让贤夫妇独步千古哩。”鸠儿笑道:“那些人也太不中用,那骨头竟是萝卜做的一般,砍下去也教人不畅快。”子玉笑向虎臣道:“虎臣,你的嘴到那里去了,怎么一声也不响。”虎臣朵着嘴道:“不如人家,还说些甚么?”子玉、吹儿不觉抚掌大笑。一路说笑着,已到堡前。一路上尸横遍野,原不足动他们的慈念,只要差几个一捆捆地埋在堡外,筑起义冢,竖起石碣,待将来京观铭功,勒碑纪绩。
只鸠儿那匹马,是千馀里患难之交,如何撇舍得下,眼睁睁地一路向两旁觅着,直到回回堡濠堑左近,才见他已被乱军踹死了。佳人也爱名马,不觉下马叹息了一回,命堡兵用麻袋装了带回堡内。
子玉忙着要收束军队,点获俘虏,教虎臣陪着吹儿夫妇坐地。虎臣眼见这大虫一般的英雄,杀人如斩瓜切菜,心里已打算定了,想是俺老左应该侍候的,便冒冒失失问道:“两位古先生的先锋爷,怎不早来一天,杀的人还要多。可惜被俺们堡上擂木炮石打死了不少哩。”鸠儿原还有些野性,见他这样子倒好笑起来,道:“左将军也算是爱说几句体面话的哩。要是擂木炮石退得敌兵。我们俩也乐得一步步的走哩。”虎臣不觉满面通红,嗫嚅道:“那还了得。”吹儿看了鸠儿一眼,鸠儿知是嫌他说错了,便也有些讪讪的。说着,子玉已草草料理清楚,来陪新客。
话了一回战事,便说起古凝神来。原来凝神那天晓得吹儿夫妇竟委下孩子,排闼而去,不觉叹息了一回,唤掌柜的雇了个乳母喂着,叫他暂留在寓内,待叫人来接。这天因累着孩子的,不能走了,到了晚上,心里兀自悬系着陇事,一个人在廊下负手走了一回,还向床上靠着,看紫瑛时,已含笑睡着了,靠了一回,敛心平气的正要入梦,忽见灯前人影一幌,突地有个人立在面前,见他瘦削腰肢,长裙窄衣,戴了个铜面具儿,向着床下道:“贼子躲在那里做甚么?”只听得床下突然一声,蓦然钻出个武士来,向窗外就飞。一刹时人影杳然,早都不知去向,心里恍然大悟,却可惜没认清究竟是谁。正想着,忽听得庭前一叶飞落,那带面具的翩然进来,将面具向桌上一掷,笑着福了一福道:“古先生受惊么?”凝神这才仔细一看,只见他素靥长眉,浑不似风尘颜色,点头道:“惊倒未必,只姑娘怎便知古某名姓?这伏在床下的,又是谁呢?”女子嘤咛一笑道:“古先生原不认得奴。奴是受涵碧姊妹命来陇上问两个人消息的呢。”
说时,向窗外望了一望,笑道:“那捞什子放在外边,总有些儿不稳。古先生,奴出去了便来。”说完一转身,从窗外提进个皮袋来,搁在桌下。再坐着是一是二的告诉了凝神。
原来那女子正是前回书中说的,杨春华在红石山上第一夜住着那卧榻主人,姓仇,单名个云字,是与涵碧异姓姊妹,涵碧因她太喜杀人,在宁古塔一带犯了不少案,只是游龙惊鸿,神行无方,那些缉捕的只好朝着打楞。并且又犯了个女子第一种毛病,涵碧屡次劝他,恼得她性起,一转脸就走了。涵碧所以严戒婢子不许泄漏,便是为这个缘故。
仇云别了涵碧,吃了一个美少年的骗,陷入狱底,几乎不免。在狱中忏悔了半年,越想男子越恨,越想男子越龌龊起来,便发了个誓,越狱而出,奔回红石山。一见涵碧,便投怀痛哭,自陈改悔。涵碧试了她几次,漠然不动,知是隐痛已深,不致再蹈前辙,待她如亲姊妹一般。仇云也日听着春华讲书,立愿做个巾帼英雄。这时春华在红石山编练已成,急待吹儿夫妇陇上消息,知道仇云有飞行绝迹之术,便教她来寻吹儿。
一天已入陕境,在一家客店中歇下,正推窗望着,路上只见两骑飞一般的过来。看那马上人时,一个獐头鼠目,腰间横了一支铁尺,约莫也有五六十斤重,还有一人,仇云不看罢了,看时不觉翠生生的黛眉间猛露出一天杀气,忙把窗带上了,潜听着他们。原来正是那短命薄情陷己于狱的少年。听他们竟下了骑,同店主人说话着,知道是也来投宿的,不觉咬紧银牙,向自己胸前画着太乙符的口袋中,摸出枝晶融如水的匕首,抚摩了一回,含笑纳回口袋。从窗隙中望去,见二人已入,紧接着回自己的屋子中去了。
一回,店家掌上火来,同自己闲话,说:“姑娘住的屋子,今儿原是两夫妇住着的。早上那妇人才产下个孩子来,一瞥眼便丢下孩子,排闼而去了。天下竟有这种狠心的父母。要不是上房古先生唤乳母喂着,怕不才出娘胎,便回到阎王家里去么?”仇云听了,心中一动,想:莫不是是吹儿夫妇。只这古先生又谁呢?不是玉峰夫子也在这店里?一路想,一路吃完饭,正躺着歇息,忽听得隔壁有人嘁嘁喳喳的讲着,侧耳听时,那獐头鼠目的道:“我才见那老头儿,觉得他身边像有神祗保护的一般,别的且莫说,只他两条威严赫赫的眼光,便令人触了不寒而栗。我看你也得留意呢。”那少年冷笑道:“要你来着急?我黑夜杀人也不止一次了。”
仇云听了,心里暗自道:“好险啊!这厮今晚不幸遇着了我哩。”自言自语着一人装作没事一般的在院中立着,却将面背着月光,见一个须眉皓然的人,负手在廊下看月,微睃着与涵碧时常讲起的玉峰夫子差不多模样。一回头便见隔壁房里,趁着老人回头时,一条黑影直扑进老者房里去,心里知道是了,便装着懒懒的回到房里,将衣裙紧了,带上面具,候老者回进房去,院中人静了,便轻轻的伏在窗下,偷瞧着,见老者身躺在床上,一边一个僮儿似的,早已睡熟了,便飞燕般掠了进去,将那少年从床底下唤将出来,赶到屋脊上杀了,将尸体倒提向屋瓦上,把一腔搭腻连精的血,像泼水一般的倒了,从腰间抽出块丝巾来,将颈口缚紧,再把那眉蹙目开的头颅装在个皮袋里,捎在腰际,轻轻挟起尸首,跳落院中,掩身走进那少年原住的屋子。见那獐头鼠目的,将头蒙着在那里睡,也不知是真的是假的,便也不去管他,悄悄将没头尸体,塞在他床下,回出门来,却忘记了那皮袋,还搁在门外,又转身取了来见凝神。
凝神听她是涵碧的姊妹,要问她说话时,她道:“刺客已被奴杀了。明天这儿定有人来发觉,只先生不能即刻便走,去留之间先生自有权衡。奴却要走也。”凝神定神一想道:“我便听你再迟半日动身,只有两封书在此,你能替我带去么?”仇云道:能能!”凝神便修起两封书来,交与她。她见了封面,沉吟道:“江南蓟北,往返万里,非七天不到呢。”凝神不觉抚掌笑道:“不迟不迟。”仇云将书向贴胸藏了,提起皮袋,指着里边装着的东西道:“这薄情人头,合携他到乱山中去喂虎狼呢。”说完道了声“珍重”,不知去向了。
这一去不打紧,却挑起一件天大的事情来。那时八王用江南生策,密献苏重儿入宫以后。帝眷愈隆,那几个言三语四的汉尚书,再也不能邀天心一顾,知道八王根深蒂固,一时攀不下来,更另换了一副面皮,日日歌功颂德,向八王邸狗一般的走动。真个内倚骨肉之亲,外结君臣之谊,威权煊赫不可一世起来。
有一天得了个宁夏将军的急报,说蒙匪蠢动,非先发制人痛剿一回,不足威服远方。廷旨便令甘肃将军会同宁夏将军协派得力军兵出关。两将军复奏上来,说已饬固原总兵舒某率全部出关。清廷以为穷边小丑,克日可平,全不放在心上。果然,不上几日,边报到来,说蒙酋闻大兵出关,已仓皇奔散。少不得自有几个爱做文章的人,铺张扬厉,献起平蒙颂来。
清帝乐得快活,便赏王大臣等上殿领筵。八王是个班头,正率着群臣欢呼称颂着,忽听得殿角上格格作响,蓦地飞进一只大蝙蝠来,向中间悬着那九龙垂珠灯乱扑。接着便是一只苍鹰,拍着两轮劲翮,追进来,将蝙蝠一爪抓住。蝙蝠怪叫一声,有如人声,却被苍鹰抓出殿外去了。一时竟觉得烛光黯淡,阴风萧瑟,满殿文武,吓得面如土色。清帝颜色立变,顾问左右道:“这是甚么兆?”太常卿朱烈战战兢兢道:“苍鹰上殿,主有兵凶。只陛下神武圣文,德威加于四海,便有遗孽,半已受戮。不过天心厚眷圣朝,示以警戒,或者便应在蒙匪入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