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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戍寒笳记
叶楚伧 著
第一回 楔 子
高山流水诗千轴,明月清风酒一船。借问阿谁堪作伴,美人才子与神仙。
有个人来问道:“小凤君,这是谁的诗?却做得这样流丽解脱。”
小凤叹道:“你说他流丽解脱,他自觉是伤心万种呢。”
那人道:“我不懂这句话,请你讲个明白。”
小凤叹道:“我且把这诗一句句解释给你看。”
说完抽出笔来写着:高山流水诗千轴。(解)高山流水绝调也。人生不幸,走遍天壤间,偶得一知己,以为此生当不落寞,仰而高山,俯而流水,上天下地,欢欢喜喜,是真人生快意事,而孰知可一不可再之。高山流水,乃诗千轴也。夫高山流水而至于诗千轴,则作诗者之忧伤抑郁可知矣。明月清风酒一船。(解)明月,难得之月也;清风,难得之风也。得一已难,而忽也。照我之月,竟明月矣;吹我之风,竟清风矣。则我将何以自遣哉?惟有载酒一船,趁此明月清风,以遣此无可奈何之日耳。借问阿谁堪作伴。(解)高山流水诗千轴矣,明月清风酒一船矣,则人间之堪作伴者为谁耶?人间既无可作伴者,亦惟哭向空山,拚以龙拿虎跃之身,与木石鹿豕游耳,而乃昂首向天曰:“借问也。”曰:“阿谁也。”其一片搔爬不着情状,乃若非得堪为伴者不可也。呜呼!世界虽大,谁为可伴之人哉?美人才子与神仙。(解)美人,人间难得之人也;才子,亦人间难得之人也。至于神仙,则更人间之所绝无者矣。举人间之所难得及绝无者而欲为之伴,事岂非大难大难者哉!然非此不足为我伴也。则吾将上天下地,叩阊阖入九冥以求之。苟幸而得一我所谓美人也,才子也,神仙也,相与呼啸,相与歌泣,相与行游,岂非人生第一快事!而无如美人才子之难得也,神仙之绝无也。然则我亦终于无伴而已。我既终于无伴,我岂非一人间至不幸之人哉!
小凤把这诗解释完了,那人肃然动容道:“既这样说,这做诗的一定是位失意英雄了。今天横竖闲着,我们何妨煮一壶浊酒,便借着英雄轶史,浇我两人块垒呢?”
小凤于是振襟危坐道:“听我演来。”
真是:眼底英雄成隔世,空馀涕泪在人间。
第二回 系颈以来似曾相识 排闼而入不知谁何
客星帝座之元,蚩旗猾夏之月,蓟州北门市上,有一座巍然高耸云际的酒楼。那时已是夜深时分,酒客陆续散了,只有一个人自在那里狂饮,一面拍着桌,一面直着喉,向槛外月光点首叹道:“莽苍山河,可怜无主。日儿,你也阅尽沧桑过来,可知人间还有个同调么?”说完,将酒杯一掷,踉踉跄跄的走下楼来。
出门一看,见六街萧瑟,远火微芒,正不知那里是今宵宿店,便也不管东西南北的走去。不多一刻,那人觉得眼前不见了市街,拦着脚是一道清溪,两行残柳,波光树影,掩映上下,居然绝妙一张秋江夜泛的横幅,不觉大快大乐,指着一块捣衣石道:“天留这石兄做我夜游佳伴哩。”说完,向石上横身卧下,没半晌早已鼻息如雷的同一溪秋水,流向华胥国内去了。
那知正梦到手接北斗斟天浆,天厨络绎供奇酿的时候,忽然一阵的声音,直冲入耳边来,把一场大好酒梦平白地惊破。一骨碌爬起身来,骂道:“何物狂奴,敢来扰人清梦!”
说完,睁开眼看时,见一个人也没有,只自己一身白袷衣裳,被露花点了个半湿。因向身外四面一看,指点着这是清溪,这是残柳呀,怎的到了这儿来?正自己笑着,又听得那叮叮当当的怪响,隐约仍在近处。他寻着声便走,见前面闪烁闪烁的有个灯笼,便直赶上去。
初不过听得灯光里似有两个人讲话的一般,却听不清讲的是甚么话。赶得渐近了,才看见灯笼上标着“蓟州正堂”四个蓝字,那灯光便觉阴惨惨的有点怕人。再跟上去,渐渐听得出人语来了,见灯影里三人中间那个人似被甚么绊住的样子,那怪声就从这人身上传递过来。
两边两个一递一声的说着,一个抱怨着道:“还没到十月天,便凉得这样,到关外怕不在三九老寒时节。该死的奴才,何苦来定要充个好汉,累我们走这一遭呢。”一个道:“还说呢,我们多早晚把这该死的送掉了,赶年终还去抱着三小子喝三杯酒儿,不比挨风冒雪的要候回签儿好么?”
两个人正说着,哪知那跟来的人已跟在三尺以内,猛可的拉住了那中间的人,直唤道:“春华,你怎也会到蓟州来了?”那中间走的人回头一看,不觉笑道:“我本要仗剑三边,如今加个奉旨头衔,怎肯不随便走走?”那两旁边两个人听他们这句神出鬼没、莫名其妙的话儿,不觉呆住了。
看官试猜这两人是谁?原来那醉中露宿深夜寻踪的,姓齐名青,表字姬瑞,是江左才人,中原酒伯。因他是南直隶上元人,最爱吃的是焦黄锅巴,所以人又称他做“锅巴老爹”。
这位“锅巴老爹”眼空一世,说四千年来没见过个可儿,便是那平治水土的伯鲧郎君,差算得文武足备,只又苦不会喝酒,到底不成个无施不可的英雄。你想这种品藻人才的判语,奇也不奇?
这夜寻踪前来,本想扭住这几人问他个扰人清梦的罪案,那知竟遇了故人。这故人姓杨名秋,字春华,是个文经武纬的全才,因犯了圣谕广训上最大的罪恶,托世祖恩深,减问了宁古塔军犯,一路潇潇洒洒,翻把两个解差磨折成倒头芦粟一般。这日路过蓟州,方过堂签封下,正盼到了下处买瓶酒消闷,不想黑暗中遇见了刘姬瑞,也算是件意想不到的事,大喜道:“正苦没个人来伴我杨春华客窗宵饮,你来得好也。”说完向着那旁携着灯笼的人道:“解差哥,你也把亮子照着些,他是个候补军犯,你若给他些好处,说不定将来也要作成你个押解到宁古塔的生意呢。”那解差心里抱着怨道:“不劳费心。”手里的灯笼却不敢不凑近些姬瑞。不多一刻,已到了宿店。那店主人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正喝得醉醺醺的同店小二咕哝着,见了这伙人,忙让进院子去。
那院子里一共是三明两暗的正屋,东西两溜厢房,做着牲口上料室及厨房等,却满院子堆着车辕轴轳。齐杨四人住的西院第一房。
店小二照例上灯打水,已毕,开宗明义第一句便问:“客官预备几份饭呢?”解差等看着春华。春华连呼道:“酒,酒打十角来。”小二问:“用甚么菜呢?”春华道:“尽好的拿来罢。”
小二笑着出去。不多一刻,满盘价捧来。两个解差同春华卸了枷锁,自在外面饮嚼。他们两个人慢慢的对酌起来。姬瑞叹道:“古凝神三秦羁迹,胡石声吴地埋踪,你又有此一走,中原人才,寥落几尽,垂亡汉祚,运命可知哩。”春华道:“这倒不足厄我杨春华。垂天之翼,奋于培风;腾云之鳞,蛰于潢泽。戍卒中没英雄罢了,倘有英雄,我便要做亡秦胜广哩。”说完,干了一杯。姬瑞道:“论你的雄略,自然不让古人,只绝塞荒寒,生死难保,荷枷出关的,谁不是虬筋虎骨的英雄!冰天雪窖,忧更伤人。生入玉门的,古今有几?咳!不说也罢了,说起时,我直要替你尊前唱挽呢。”春华拍手笑道:“你到底是读书过多的人,离不了书生气息,好好个人,怎轻易便得客死。宁古塔可不是龙潭虎穴,就是龙潭虎穴,我也对付得他来。况且到得宁古塔充军犯的,多是多血多气的男儿。我杨春华此去,激以公义,授以方略,三年以内,怕不成报吴存越的君子六千么?”
姬瑞听他说得淋漓慷慨,不知不觉连干了几杯,击桌赞叹道:“只望你有这一日,我便要濡墨提笔,破我画戒,来替你画‘旗门奏凯图’呢。”
原来姬瑞画事,当时无匹。江南北数千里,苟得姬瑞一帧,罔不珍如随璧。他自烈皇殉国、北都沦陷后,便绝笔不画。有时被几个阃帅挟去,要以生死,他总画一个跣足自缢的圣容,擗踊大哭而出。因此人渐不敢去惹他。这“旗门奏凯图”真个画了没有,还得看这《古戍寒笳记》的后幅呢。
闲话慢表。且说两个人正谈得热闹,门口软帘一起,静悄悄走进一个人来,觊着两人,低声道:“那一位是杨春华老爷?”春华按着酒杯道:“只我便是,你是谁?”那人端详了一回,从衣袋里摸出一封书信来,道:“爷吩咐送给杨爷,请杨爷自己仔细看吧。”说完将书送与春华,转身便走。
春华要问他时,早已出去远了,心里自是纳罕,想:谁又认识我?又鬼鬼祟祟的送信给我?一面想,一面拆开来看时,只见那信写着如下的几行:内热未清,外邪久伏。幸中气未衰,脾运尚健。脉洪舌腻,慎防晕决。红花 石决明 山查 防风 刺桐花春华接来看了几遍,不觉呆了。
正是:既拚绝塞投荒去,谁向心头医病来。
第三回 露消息奇方参谜语 叩山村避地识佳人
却说春华接了这一张药方,接连看了几遍,竟看不出甚么意思来,传给姬瑞道:“这不是闷葫芦么?”姬瑞看了一回,却击桌叹息道:“有心哉!春华,这是你的救死仙丹,你还不一字字记在心么!”春华惊问何故。姬瑞指点着纸上,悄然道:“把五味药横排,第一字读去,不是句‘红石山防刺’么?”春华不等说完,霍的立起身来,如飞闯出房门。不防那两个解差正在门侧一个桌上五呵六呵的猜拳赌酒儿,被春华身子一带,豁琅一声,桌背朝天,酒浆满地。一个解差吃得七八分酒,正凭着桌儿,便随着桌子一滚,爬不起来。春华头也不回,直抢出店门去。一对解差叫声苦:“今番吃他走了。”那店小二赶着叫:“客官仔细,看门槛磕破了牙儿。”却哪里见春华半个影儿。那解差哭丧着脸,走进房来,见姬瑞尚自在那里恬然独酌,一齐发话道:“劝你少乐一会罢,姓杨的走了,你可走不了呢。”一个道:“我原说你这厮不是个好人,不然哪里见黑夜里会却巧碰着故人的,多管是早约好了,到这里来设法脱逃的呢。”姬瑞故意逗着笑道:“你们可悔也迟了,劝你们从今留心些儿,不然我身上有的是腿,撇着一走,你们可吃不了呢。”
两个解差面面相觑着,不知不觉的走了拢来。姬瑞笑道:“你们守着我也不中用,我要走时,比姓杨的还快,不信,我便腾踔给你看。”说完,霍的起身,像要飞身上屋的样子。两个解差慌忙牵住衣襟哀告道:“你老人家要走,千万当着官,等我们两人脱了干系时走罢。”姬瑞道:“你要我不走也容易,只须跪着敬我一杯,我便等过堂时再走。”两人没奈何,只得跪了下来,满斟一杯酒奉上。姬瑞还没喝干,软帘一起,杨春华翩然进来。姬瑞大笑而起,只把两个解差羞悔得一溜烟匿向窗外去了。春华问是何事,姬瑞笑道:“明知追人去了,姑把这一对蠢虫借来下酒。”因问:“那人追得了不曾?”春华摇首道:“神龙夭矫,不知那里去了。”姬瑞叹道:“世道险夷,哪一处不是红石山下!春华,你的名声不小,此去还须善自护持呢。”
春华那时一只眼睛凝视着灯火呆着出神,全没听见姬瑞的说话,忽然拍着桌子道:“奇哉!”姬瑞惊问:“何事?”春华迟迟道:“那人竟是见过的,你想奇也不奇。今天在州里过堂的时候,那州官后边站着个当差似的,那眉目竟酷似那人。”姬瑞听了,抚掌大笑道:“你真想昏了,那里见狼心狗肺的州县官背后,走出过热肠豪气的侠客来!”春华沉吟道:“原也有些奇怪。”姬瑞举杯道:“莫管莫管,且到红石山再打点,今夜的酒是不干不了的。”
春华也把这事暂且丢开,重再畅饮起来。这一席酒直吃到月斜星稀,两人才抵足而睡。那两个解差熬不得夜,早已把包袱枕向门侧,一横一竖的睡了。
那知姬瑞等正朦胧睡着,忽听得一个人直嚷道:“不好了!”春华事在心上,从床上直跃起来,举目四瞩,只见一个解差睡昏了,头碰着墙壁正摸索着,在那里嚷痛呢。春华不觉点头叹道:“蠢奴蠢奴,睡觉也应得有个灵魂啊。”
一宿无话。次日天明,起身吃了饭,解差伏侍春华上了枷锁,预备上路。问姬瑞时,他说要江南去走遭,还来在泰安过年。豪人行径,自没儿女辈临歧把袂的俗态,一声珍重,便各奔前程了。
且说春华同两个解差上了路,按站走着,平平稳稳的过了三日。那天到了离山海关不远的地方,阴云四合,大风振林,天做起雨来。春华举手摇指道:“树林西头,炊烟底下,料有几家人家,我们赶几步罢。”三人赶着奔了一程,穿过了个榆树林,那雨点已撕珠屑玉般下来。转过红柳树林,弯弯曲曲的一条小径,小径极端有十馀颗红柳树,掩映着十多间茅屋。一家门首立着个小孩子,眼望着天,招着小手唱道:“雨水多,雨水少,天上落下大元宝。……”正唱得高兴,抬头见了三人,便“呀”的一声朝里便走,一面哭着唤道:“妈,祸事哩,前天那两个人又来了。”接着走出个少妇来,一探首便把门“碰”的一声关上,倒把门外三人弄个莫明其妙。
那时雨又渐大,一个解差只得碰着门道:“请开一开,有话讲呢。”那妇人颤着声在门内哀告道:“大叔,你也放些慈悲罢,你知道的,我们一家五个人,死了两个,监了一个,只留一孤一寡在此,你也算行好积德,替监里含冤被屈的留个送饭人罢。”
春华听了这几句话,早明白了一半,便平心静气的说道:“大娘你错认也,我们是来避雨的,你开了门,令我们得躲一回儿,感激还感激你不尽,肯难为你们么?”妇人道:“我还敢信你老人家么?前儿他在林子里拾枯枝儿,你说唤去问一句话就得还来的,那知生生的被你骗入牢里去了。”说完,自向里边去了,再也不来理会他们三人。淋得两个解差急起来,想要施出差伯伯威风,打门进去。春华止住不许,心里尚是替那妇人不平,一面踅身到一个破檐下去躲雨,预备雨停时好好儿去问这妇人,到底为甚么或监或死,那知这雨竟似替妇留客一般,直到傍晚才住。春华嘱解差隐着,自己更重踅到那家门口来,却好妇人也在门外淅米儿,便作了个揖道:“大娘请了。”那妇人抬头来看时,两人打了照面,不觉各吃一惊。
正是:风雨四山愁里过,漫将心事问闲人。
第四回 前度之艳史 泪于中宵流
却说春华同那妇人打了个照面,不觉心中一动。那妇人面上一红,连退了几步,低声问道:“爷怎跑到了这里来?”春华止不住猛记一事道:“你不是吾家小五么?”那妇人不知不觉,双泪泫然,自引着路道:“爷请里边坐罢。”春华叹息了一声,跟她进去,却从背后见她云髻乱梳,柳腰瘦削,一路问道:“不是你家姊夫有了意外么,却又怎的东迁西转的到了这里来?”妇人那时竟呜咽着不能成声,硬挣出一句来道:“爷坐着,奴且去来。”说完,竟走进了里间去。
春华不觉也黯然无说,却一回头,见一个小孩子在门口一探头,嚷道:“妈呀,怎把个公差让进来了。”那妇人在里头忍泪安慰他道:“儿呀,这是恩主爷,你还该磕头呢。”春华初意那妇人定在里头舀水泡茶哩,那知等了一回,影也没出来半个,却只隔着壁在那里吞声低泣,不觉心里明白了一大半,起身叩壁道:“五娘且顾新愁,莫题旧恨。我杨某既鬼使神差的来了这里,合是姊夫尚有救星,你快出来说个根由始末罢。”那妇人隔着壁凄然答话道:“故主恩深,劫花孽重,出既未能,避又不可,况狱中之呻吟犹新,李下之嫌疑可畏,愿爷长途自爱,恕奴无状,否则请隔室和语,以证神明。”
春华听了这一篇刚柔两全、经权互用的说话,不觉暗暗喝彩,却又向壁内殷勤道:“此心朗朗,神明可证。五娘,你是个聪明人,应晓得王夫人设屏讲学,不害其贞啊!”说完,但听得隔壁叹了一声,那妇人便蓦然携着个孩子出来展拜。
原来那妇人姓沈名五儿,与杨春华很有些儿渊源。当日春华阿爷中丞君分司兵部的时候,春华以名公子跌宕词流,何逊才华,黄门丰采,人伦之表,冠绝一时。出受外傅以后,太夫人觉得玉一般的儿子,非有个细心熨贴的侍儿,替他薰衣典签不可。五儿原是太夫人身畔一个最得意的侍儿,这时便分给春华当个捧书侍史。偏是他两人,一个是才华赡富,一个秀色可餐,更经这一番朝夕相守,便免不了有些互相怜爱。
有一天晚上,春华薄饮归来,双颊烘得晚霞似的,倚着阿娘怜惜倒在怀里,扭糖似的要水要汤。太夫人抚着他脸笑道:“痴儿,快有媳妇了,还是孩子似的。”春华仗着半醉撒娇道:“不不,儿子已有了媳妇,只少爹妈行个聘礼呢。”太夫人听了,笑道:“越长成越没羞耻了。你那媳妇呢?亲还没说定,倒自己作主起来了。明天说给你老子听去,看你臊也不臊!”春华道:“妈没替儿子定五儿,为甚么把儿子交给她呢?”说时五儿却好端上杯楂酪醒酒汤来,骤听了这话,不觉双手一松,将杯子打个粉碎。
太夫人正欲说话时,春华经这杯子一碎,酒已半醒,早跪下地来。五儿这时半惊半喜,禁不住也附着春华跪将下去,两眼泪痕,如断线珍珠般再也不能忍住。夫人叹了一声,不觉也自凄然。
这一夜以后的景况,不晓得怎样的小五居然又有了丈夫,春华竟变成个徒犯。那天两人见面,小五凄然把丈夫入狱、翁姑两人致死的缘故说了一遍。春华勃然道:“州主茹季明,明正通达,决不至此,定有恶吏在那里作怪,我明天替你说去。”
正说着,从外面直拥进几个人来,嚷道:“你们好乐啊。”小五抬头一看,见是几个公人模样的,不觉呆了。春华坦然道:“坐着罢,我见了故人,竟忘着招呼你们了。”原来进来的正是那两个解差,一个个挤眉弄眼的向着小五,笑着觊看,扮鬼脸儿。春华向着小五道:“这是解我出塞的公人,今夜既到这里,少不得要借宿一宵,烦你做几客饭,并向门侧挪一条两条板儿,权过一宿罢。”小五应着到里头去了。
只苦了那小孩子,见平白地来了许多不认识的人,累得他牵了阿娘衣角,一步也不敢离开,跟出跟进的尽忙。那两个公人酒香饭饱,照例替春华松了荷具,倒头一觉。独小五伏侍春华吃过了,喂了小孩子一饱。小孩平常牙牙学语,有一搭没一搭同阿娘絮语惯了的,今日一声也不敢响,呆呆的坐了回,闭着小眼睛伏在桌上睡了。小五才问起春华怎的问了军罪,充戍宁古塔?春华叹道:“故国邱墟,天子藁壤,做臣子的不做个囚犯,难道还曲襟剪发的去做新朝元勋么?”小五叹息道:“论爷的才华武艺,是个磨盾狼居的人物,怎天不福人,竟把‘亡国孤臣’四字,把爷的文武全才一齐罩住!”春华叹道:“天生恨人,多一分才华,即多一分孽障。国恩家庆,固已没法保存,就这一身落魄,到处负人,也就令我清夜拊心,耿耿不寐哩。”说完不觉叹了一声。
小五默然不语,只把一盏未温新茶,倾向个杯内,慢慢的移到春华面前。那一双纤腕捧了这杯子,不知不觉移向桌沿上去,猛可的放下,“豁琅”一声打个粉粹。春华情不自禁道:“仔细又碎了茶杯。”这一句不打紧,把小五无限芳怀兜底提起,茶杯也不拾,竟呜呜咽咽,凭桌而哭。春华自知孟浪,想觅一句话去婉慰小五,却五中紊乱,再也想不出一句话来。四壁的虫声翻唧唧叫着,像替春华叹息一般。春华更觉得小院凄凉,新愁四集,坐对着旧时宠婢,大有章台柳色,攀折他人之慨,想要凑近前去抚慰她一番。人影动处,忽见窗楞上一恍,从月光稀微中,透出两个影子来。那一个角巾双缨,长身修干,确是个自己;又一个钗影扶摇,幽香欲接,又是个小五,不觉定了定神,用尽平生读书工夫,毅然道:“小五,你家姊夫今夜在狱中,见了这无私不照的月色,正不知怎样的在那里思家千结呢!”小五也欣然若有所悟的道:“爷既念及个人,当知越公盛怒,尚恕百药,这拯溺救沉一责,非爷不任哩。”春华肃然起立道:“所不竭力以救姊夫者,有如此日。”说完,竟向小五觅了副纸笔,草草写了几行字,搁在案上道:“茹州主见了此纸,必放姊夫归来。我明日便要长途赴解,请你收好了,自去里间安歇。我在这里打个盹儿,就够得天明起路了。”小五迟疑了一回,凄然道:“瓜李之下,恕不让爷内寝,只鄙忱一点,敢怀劳顿,爷好自卫。侬在隔壁侍候罢。”说完抱了小孩黯然入内。
春华中怀坦然,见小五去后,原那里睡得着,不过借着离去眼前,稍免愁苦。凭着桌子,眼望着四壁,忽见一枝铁胎弹弓,约莫有二十多个力,高悬在壁上,不觉大吃一惊。
正是:灯下凄凉逢旧侣,眼前恍惚识奇人。
第五回 联珠弩中宵惊杰士 孤树村客邸志奇逢
却说春华见了壁上弹弓,不觉心中纳罕着道:“这难道是小五家姊夫用的么?”横竖在那里睡不稳,便立起来,向壁上取下弓来,觉得很有些力量,自言自语道:“倒也有几个力。”说时将两手一扳,不防“碰碰碰”三个弹子,不知从那里来的,向指头中直飞出去。一个弹子,恰好打在外边门上的铁扣上,“硼”的一声,险些儿把那睡在门侧的公人打了一下,直把他从梦里边吓醒转来,一骨碌爬了起来,唤:“怎的?怎的?”春华也不知那里来的弹,正端详着弓上。小五隔着壁笑道:“爷仔细了,这是联珠藏弹弓,敢打伤了人么?”春华忙道:“没伤人没伤人,只怎叫‘联珠藏弹弓’?”小五道:“爷不见弦中间有个窝儿么?里头藏着弹子,一打三出的呢。”春华把弓弦凑向灯光下一看,见果然有个窝儿,公人觉得自己没有伤,又没觉甚么痛,便鼾然重又睡下去了。春华向弦上看了一回,隔着壁问道:“这不是你家姊夫用的么?”小五道:“他不能用,用这个的侬弟吹儿。”春华啧啧叹了一回,忙问:“吹儿呢?不想你还有个遮奢的弟弟。”小五叹道:“没一些儿本领,如今倒也有个依傍了,偏又被本领误了半生。”春华惊问:“怎的?”小五道:“这几间屋子原是他的,他为欢喜打些虫蚁儿,所以住到了这里。那知凭你林深箐密,终被别人晓得了,说吾家吹儿京东弹弓第一,生生的被人拉去了,说做甚么营里教授,那知一去三年,音信儿也没有个回来。”春华道:“还没定婶子么?”小五道:“婶子怎的没有,只没有过门罢了。吹儿去了一年多,人多说营是东调西遣惯的,十年二十年回来也不定。婶子一家听了这个消息,就也搬往别处去了,现在还不知住在那里。看来这段亲事是撒开的了,谁家女孩子肯等着人家无定河边的归梦呢?”
春华不禁抚着弓叹息道:“看他这张弓,就晓得是个不易得的好汉,如今恰冤冤枉枉的糟蹋了。将来边疆上要这种人进,又嚷将才难得哩。”因细问了回吹儿的性情面貌,勉强打了那盹儿。
一转眼天已大亮,眼见得两边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惶,却明知万难留住,只得含泪走了。正走出了红柳树林,后面有个人追上来道:“爷缓几步走,奴还有件事哩。”春华停住等着,见是小五。两个公人说:“一夜的交情,也值得这一送哩。”春华只做不闻。小五走近了春华身侧,叮咛道:“爷此去红石山,当过下海洼儿,那里有个殷七儿,是吹儿的拜把哥,爷便路他去,问个吹儿确信罢。”春华听得“红石山”三字,心中一动,忙道:“定去他处,你放开些,等候我寄信给你罢。”说完,眼看着小五转过红柳树林,方才上路。
走了几天,差不多要出关了,天气一天冷似一天。那天向一个村庄上雇了个回头车儿,讲明不论程期,送到关口三两零四分银子。春华令两个公人坐了车箱,自己却贪看北地天高风劲的气象,反跨着车沿,经不起西北风扑面吹来,春华披着重裘,兀自当不住,便向沿路酒家沽了几角酒并几块牛脯儿,在车上喝着,肚里便和暖了许多。眼看着黄沙匝地,远远拥着一带雄山,峥嵘岣岑,一峰峰雄奇挺拔,像千军列阵,兀峙听令的一般。更从远处凑着一声两声的画角声,茫荡山河,居然壮武,不觉啧啧喝彩。连尽了几杯,将牛脯乱撕乱嚼,高吟道:“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又拍掌笑道:“老杜老杜,你诗虽好,倘没我杨春华,怕难真成此志哩。”
正狂笑间,天上已霏霏有些雪片儿撒下地来。那赶车的呵着手紧一鞭道:“看今日又赶不上正站哩。”那拖车的驴儿长嘶了一声,渐折向东南,走上个沙坂去。那沙坂只有六七尺宽。车儿上坂,却迎面来了骑驴儿,驴上坐着个人,瘦削身材,才不过四尺多长,见了春华的车儿,向车中盯了两眼,放宽了缰,擦车儿慢慢过去。春华颇觉纳罕,想:这样个人一阵朔风也吹倒了,怎一个人敢在这著名难走的地方行路?正想着,那人骑的驴儿,见了春华车上驾的驴儿,不住长嘶起来。那人连打了几鞭,驴儿兀是嘶着打圈儿。春华车上赶车的嘴里不住的唿哨着,那驴儿却也不住长嘶起来。车上的驴可不比骑着的,打个撅儿,那车便一侧六七尺阔的路径,要转也转不过去。两个驴儿只一递一声的嘶着打撅儿,那驴上的人,见鞭不动他,反抚着鞍昂着头睁着眼细细儿望着春华。恼得春华性起,霍的跳下车来,拿住车,连驴连车拉了便走。这车上的斤量,遮莫有六七百斤,春华拉了如飞般上坂去。只听见背后那骑驴的喝道:“好汉子,怪不得人都遮奢呢!”
春华酒兴奋起,逆着西北风大踏步上坂,心里也非常得意,直拉过了两三百步,听骑着的驴嘶声渐渐远了,才将车辕一扣,车便霍然停住。褰衣一跃,上了车沿,笑向赶车的道:“走罢。”赶车的笑的磕着车沿道:“爷那里来这水牛般气力,怕李元霸也没这个把势呢。”一路说,一路唿哨着,觉得鞭下似靠着春华一般,活泼了许多。
春华笑着不语,那车箱里两位解差大哥可忍不住了,一个伸着个大拇指,冷笑向车夫道:“你知道他甚么?他是同我们一起久的,在蓟州寓里,三五更天的时候,像鬼一般忽隐忽现,黑夜游行,如同鹰隼呢。”赶车的听了,似信不信的回头打量着春华,那面上却已露出一种胁肩谄笑的脸色来。春华笑道:“你赶你的车罢,仔细坂上是一高一低的,莫折了驴腿。”
这一句没说完,忽听后面一阵蹄声,一匹驴飞也似的过去。驴背上的人影一晃,春华眼光何等锐快,见那匹驴儿,竟是先前见过的那一匹,不觉心里一动,料自己的车赶不上他,便也不发一语,听着他过去。那车自绕着阪慢慢的过去,约莫走了十馀里路,到坂的尽头,见是个黑靥靥树林,那天气越发冷了,雪也一片大似一片,顷刻间就满林的零琼碎玉,空中飞雪,随着风吹进车来。赶车的打了几个寒噤道:“转过林子,就是孤树林,前站有十里多路呢,怕赶不及,就在这里觅个宿罢。”
春华也无可无不可的。车转过了林子,便见那孤树村早有个小二迎上阪来,说:“客官住店罢?”春华一点首,小二便帮着拉了车。渐走到店门口,春华一眼便望见了那前见的驴子。
正是:风雪四山征路远,车尘一瞥客怀秋。
第六回 孤树村煮酒谈心 古凝神建瓴定策
却说杨春华到了店门口,见那系在门外的驴子正是路上见过的那匹,不觉记起了驴上人来,心里想道:“险径徐行,已非人事之常,这无地不见的秘密,又大足令人纳罕。难道他热闹地方不爱,翻爱在这四山荒僻的地方兜圈子顽的么?”一路想,一路已由店小二引到个屋子里。
解装洗脸以后,公人照例上来替春华卸了刑具。春华自披了个风帽,走到廊下,背着北风,凭栏看雪。那雪似为着春华看着一般,特地的飘琼屑玉,像青女素衣,凌空曼舞,把个春华挑逗得喝采不止,自言自语道:“北地山河,银攒玉错,客中得此,殊不寥寂。”说还没有完,鼻孔中一阵阵暖洪洪的嗅着煨熟羊肉似的,回头看时,见东厢一室,窗楞上映着一痕炉火,里边微闻些敲杯举箸的声,不觉点头道:“羊膏美酒,白雪红炉,只少个党家姬来清谈锦帐哩。”
正这当儿,忽见东厢纸窗一起,从窗隙里现出个玉貌少年来,含笑道:“虽没党家姬,也差胜长途风雪,行戍万里呢。”春华一听,知明明道着自己,又见那人绮年玉貌,的确是个江南美少,便笑答道:“留都金粉,吴下风华,今尚不凡,要向这北地寓楼,装点做南朝兴会,也就着实可怜哩。”
才说完,纸窗砉然一闭,从门里边直迎出一个人来,大笑道:“春华先生,那里不去找你,却不想在这里相见。”春华举眼一看,见正是骑在驴上的瘦人,不觉心里一动。那人早走上几步,把春华拉着道:“到屋子里去坐罢。”春华觉得这人一拉,手里很有些力量,便知以前种种都属误会,心头一转,便跟着那人进去。早见门内立着个人,正是推窗奚落自己的少年。那少年先满面春风的一揖道:“早知足下是杨春华先生哩,里面坐罢。”说完,让着进去。
春华见围着炉设了三个座位,中间一位空搁着杯箸,还没筛过酒。两个把春华让到中间位上去。春华问道:“这位置不是已有了人的么?”两个齐笑道:“先生没到这里,在山坂上拉车的时候,早已定了这一位哩。”春华觉得这两人非绝无渊源的人物,因坦然坐下,道:“风尘之中,原多知己。况自烈皇殉国,胡骑入关,读书君子,半逃薮泽。我杨春华便是个中一人。只海角天涯,姓名未识,承两位厚意,还须说个姓名,为他日重逢地步呢。”那两人齐声道:“杨先生,且完了三杯,仆等自有个结实来历相告。”说完,起来,替春华各献了一爵。春华慨然饮了。两人便肃然离席道:“仆等今奉玉峰夫子命,知先生遣戍,必过此村,特来做个传书使者的。”说完向窗外望了望,从骑驴人腰上检出封书来,送给春华。
春华听是玉峰夫子使者,不敢怠慢,忙接过信来,见书面上写着“字付严将亲致杨君”八个大字,拆开信来看时,见写着道:中原大势北利于南。拓跋完颜之失,天实为之,非人事所可致。今胡虏入关而后即巢燕都,地利已得。是当有一二贼臣,先为之谋。然智者不囿于成局,勇者不怯于危机。春华智勇人也,又天假以便,使以微罪远戍。塞外数千里,山川纠错,民多慷慨雄健之士,其视幽燕,犹幽燕之于江汉也。征诸前史,平城之围,土木之役,岂战之利哉!地实成之耳。不然,汉高诚雄主,明英宗亦稍胜元顺,元顺有家尚可北徙,而独不能免于困虏之辱,则塞外地势之可用明矣。愚谓收拾民心,非江淮间不可,而实力角逐,则惟令据幽燕上流,如辽沈、宁夏斯可耳。何则,江淮之间,民气易动而难久持,用之以声张号召,实足亭毒万里,褫胡庭之魄。幸而胜则成功速,或在意外,偶一败挫,则欲求如睢阳、常山者难矣。而辽沈宁夏异是,其兴焉人或无所动,而地远形险得数百人即足奔走,策应自成一局,又非江淮诸地脆弱易碎之可伦矣。故愚意非两方并举不可。今江淮间有太湖、江阴、瓯赵诸师,松陵、嘉定诸君,今之人杰必能了之。惟塞外广漠,民质鲁钝,且绵延数千里,非一人指臂所及。用是蕉萃无已,不得已而作秦陇屯垦计。西之于东,犹北之于南也。山河百二,得其人,得其地,进退既裕,一旦有战,关以东当无坚垒。仆用此意,于武子训练之中,寓诸葛屯田之策。现搜狩所得,可恃者或不止十万人。然事之能济与否,则尤恃塞外建瓴之助耳。春华人杰,常欲有事中原,今天假之便,畀以有为之地,信陵夺军而西向,陈王陷泽而亡秦。春华视之,当如儿戏耳。勉之,武白。
春华看了,掷书大笑道:“古凝神亦知中国有杨某耶!塞外一局,原是要着,就没这一篇精切有识的议论,我也未必肯虚此一走呢。”说完,同两人坐了。问起书面上“严将”二字,才知是依着文文山《正气歌》编的名号。两人又道:“先生姑不问名姓,把这‘严’字‘将’字做了我们两人的名字,就容易记哩。”春华叹道:“人都说凝神经生,不娴经济,今日看来,真是个主持全局的人物哩。”因问两人:“玉峰夫子平日做的是甚么功课?”骑驴人道:“讲学著书而外,常与弟子们就蹴为戏。但他的弟子却最没定规,上自缙绅游侠,下至狗偷鼠窃,无一不有。有时缙绅游侠同狗偷鼠窃一堂晤对着,不免各自有各自的奇异,只一经他登坛发挥,一个个都低眉合眼,百机全废了。”春华道:“他不是把兵法部勒屯户的么?怎秦陇督抚,没法去干涉他?”玉貌少年道:“秦陇督抚,那里敢犯他!闻说胡廷因收拾民望起见,曾密谕各省,说某人一代大儒,民心所系,本朝定鼎伊始,海内未附,应借厚礼硕儒之恩意,作笼络人望之根本哩。”春华听了,不觉扑嗤一笑道:“蠢奴蠢奴,这就是天夺其魄呢。”
说完,店小二进来,问:“爷的饭是开在一起么?”春华道:“不必,我还有两个伴当在那屋里,你自依着屋子开罢。”两人也无可无不可的,劝着春华又喝了几杯。春华已觉得有些酒意,将那封书向火炉上一摔,登时烧了,便别了两人,走出屋来,见院子中积雪已有两三寸的深,一个打杂的披着件毡儿,在院子中呵着手点灯儿。
春华走到自己房里,见两个公人早在那儿要了个火盆,围着烘山芋儿下酒呢。一见春华,笑道:“又跑到那里去了来?蓟州城里既有了个中夜邂逅的酒友,红柳村又有个意外飞来的女伴,今日可又遇见了谁呢?”春华笑着不语,却自向火盆坐了,又喝了两杯儿。小二送进饭来,三人吃了。那门口软帘一起,早见那骑驴人含笑走了进来。两个公人在路上原没理会得,见他突然进来,像素识的一般,心知又是春华的朋友,心里兀是纳闷着,想:那里到处跑出这熟人来?骑驴人却说向春华道:“这两个就是押解公人么?长途跋涉,才到这儿,真辛苦了他们哩。”两个公人听了他这几句话,各自闷闷道:“看他瘪皮也似的人,倒来打官话哩。我们的辛苦自有刑部里老爷安慰着,不烦你来招呼哩。”一路想一路眼看着骑驴人。那知骑驴人竟向着他们道:“公差哥,明天从这儿动身,可就要过红石山了。”两人似理不理的点了点头。骑驴人笑向春华道:“杨先生除却两个公人,谅没有别个伴当啊。”春华是何等聪明的人,听他这几句极似平常的说话,觉得心中一动,却又不便出口,让他坐了一回。
那公人原只有吃饭睡觉的本事,店小二把碗收去,早把春华的被包打了开来。他们打开被包,却有两个意思:第一是春华一睡,他们就算这一日的差事完毕,好各自鼻横眼竖的睡觉;第二是厌着骑驴人,把被包打开时,仿佛是恕不奉陪,明天再谈的意思。骑驴人却仍搭谈着。
店小二进来道:“问严爷,那位爷已去,只用一个坑么?”春华听了,惊问那玉貌少年:“到那里去了?”骑驴人笑道:“他还有事没了,趁当夜赶上前站去宿也不定哩。”春华要问有甚么事,却碍着两个公人,料想问也未必肯说。
只听那骑驴人向店小二道:“管他一坑两坑,你总把这间屋交给我就是了。”说完又同春华谈了一回,自向那屋睡去。春华也醺然入梦。那知中夜醒来,向四面看着,不觉大吃一惊。
正是:乡梦未圆偏是醒,天涯重断客中肠。
第七回 软玉温香独来艳境 纸窗雪夜追述奇谋
却说春华在孤树村客店中一觉醒来,蓦然见一室光明,四围锦绣,自己躺在温如软玉的床上,朦胧一声道:“好渴啊。”就听得婴宁一声道:“舒姑,把炉上温着的将来。”一语未完,一阵馥郁口脂,微逗到鼻际,睁眉看时,见床侧坐着个女子,高髻一尺,金雀横簪,双波凝睇的拍着床头道:“杨君,你睡着罢。中夜连山跋涉不易,况个中情事,奇幻万方,杨君你也会当打点精神,应付患难哩。”
春华突然到了这奇地异境,那里忍得住,一骨碌想要挣起身来,却那里挣扎得起,不觉向枕上一倒,勃然大怒道:“何物媚狐,敢来扰人。我杨春华早知有红石山一战,正预备着一对铁拳来歼除你这班寇盗哩。”
说时,一个美婢正捧着个热香蓬勃的茶盏上来,听得春华努骂着,忽的柳眉倒竖,凤眼圆睁,将茶盏向桌上一搁,“飕”的向壁上掣出把剑,当春华脑门就劈。那女子戟手叱道:“蠢奴!敢动杨君丝毫么?”那美婢慌忙垂了双手,手里的剑“豁琅”一声,委在地上,一面笑着道:“谁敢动着杨君,为晓杨君胆力,特来试试呢。”女子笑着,将纤足跌一跌,叱道:“还不出去!这儿唠叨着。”美婢含笑出去。女子轻举着茶杯,俯身凑到春华身畔道:“婢子无状,请君担待。只这一盏汤,是红石山产物,君敢试喝一口么?”春华冷笑道:“我想海内敢敌杨春华多半是来去明白,魁伟雄俊的人物,那知竟是些鬼蜮狐媚,劫人醉后的纤奴!来来来,不喝这杯汤,不算杨春华!”说完,就口便喝,一气把一盏香酣温腴的东西喝个干净,扬着颈道:“还有么?快将来给我个爽快!”
说还没完,那女子欢然笑着,向外问道:“快进来罢。”香唾未干,从门外突走进几个人来,竟绕床罗拜着。春华初意是红石山刺客,睁着眼看着,继见他们十二分的至诚拜下去,不觉四肢一热,“霍”的坐了起来,扶住众人。众人不觉齐声道:“杨君天人。”那女子眼光一动,众人似受了命令一般,将春华凤凰似的捧到个五彩辉煌的椅上。春华那时心里纳罕着,却四肢百节里酸不能举,一任他们拥着,兀坐在椅上,睁着眼觊着。那几个人合坐扰来,你一杯我一杯的尽灌,嘴里却不住说着:“杨君天人。”
春华正疲着,又见那女子笑吟吟的立着觊着,便来一杯干一杯,不多一刻,早干了二三十杯。酒气一温,四肢便活络了许多,慨然道:“春华本来履险如夷,除却烈皇国仇,空洞洞的肚无馀物,你们醉我送我到天上觐见也罢,地下寻仇也罢。”众人听了,齐声称颂。那女子朗然执杯道:“杨君差矣。昔齐王伟才,出人胯下,留侯践约,再拜桥头,英雄经国,屈身降志,诚非甘于小忿。念小忿不忍,大事将由我而败耳。今杨君挂烈皇于口头,假国仇为语助,庸知闻者之必圯上人耶!设有其人,窥君于咫尺,甘君于狙击,君纵不自惜,其如塞外一局何?”
春华初不料这纤弱女子有这番议论,不觉肃然起敬,把四肢百节的酸多忘了,立起身来,向着那女子一拱道:“春华敬闻命矣。”女子也整衿慨然道:“宿稔杨君,才武盖世,玉峰先生一世人鉴,塞外一局,所不人谋而谋诸杨君者,诚以杨君能容纳众善,主持大体耳。逆耳之谏,非君子不受。杨君聪达,不以妇女之见薄不下听,则他日龙骧虎跃时,妾可无虑乎!刚愎偾事,如项王先辙矣。”
说完,指挥着众人道:“杨君初来,何不再进一爵?”众人欢然举杯来敬春华。春华那里等得众人来劝,早举杯毅然道:“所不佩女士言如金玉者,有如此酒!”说完干了一杯。众人一齐也饮了。
正饮时,女子向门外一招手,翩然走进个人来向春华拦头一揖,微笑立着一边。春华举眼看时,不觉吃了一惊:原来那人正是孤树村里推窗看雪的玉貌少年,惊问道:“孤树村客店去得怎快?今日又来得怎迟?我这糊糊涂涂的行踪,不得不请教到你哩。”那人笑着看女子。女子笑道:“杨君你真糊涂了。他先你离这孤树村,怎知你的行踪?且喝着酒,等另一个人来时,才得给你个明白呢。”
说还没完,窗外“飕”的一声,如庭梧叶落,飞燕一般从窗隙进来,一眼看着春华笑道:“杨君天人,怎已入坐饮酒了?”春华仔细看时,正是那骑驴人。那时女子正设个座,坐在席外问道:“办的事怎样了?”骑驴人肃然道:“结果了,并带着个绝妙下酒物在这儿。”女子微笑不语,似已知道了似的。骑驴人“霍”的将背上的皮囊卸了下来,将囊口向外一倒,笑道:“这是杨君绝妙的下酒物啊!”一面谈,一面囊口下骨碌碌滚出两个黑毛茸茸的圆球来,向台上乱滚。众人自明白在肚里。春华却止不住“霍”的立起身来,捧住一个睁眼看着,不觉向地上一掷,慨然叹息道:“明知诸君厚爱春华,万方营救,红石山一险,自可无虞。只这两个蠢儿,留他残命,应用甚多。今夕两刀,直累我塞外经营万千周折哩。”
众人听了,默然无语。春华将席上一个圆球也向地上一掷道:“你自不可复生,只我竟把年来计划,毁弃一夕,不得不另起炉灶,去谋塞外哩。”
看官,你道这两个圆球是甚么东西?且说那天在孤树村那人,在古凝神交与杨春华的信上,明写着“严将”二字,当时秘密,自不容个别人参与,作者也经查几部明季野史及《圣武东华》等书,名姓一事,实一个也不相类的,只得依着唤他“严郎将郎”。
那天将郎去后,严郎独自个人在春华那里谈了一回,见差不多已中夜,便踅将出来,见一个人在院子里呵手走着,见了严郎,便迎上来道:“爷怎还没睡?天寒夜深的,幸没把廊下的灯息了,不然怕雪光映着,四壁一色的,连自己的房户也记不清哩。爷你不见廊下已被雪花浸着有一寸多深么?”严郎却微笑道:“谢你的关切,只苦我没打酒处,不然也得借他温温,并邀你做个暖寒会哩。”那人听了“暖寒”二字,嘻着嘴笑道:“爷敢是顽着笑呢,那里见轻裘锦衣人,肯同客店守夜的同酌起来。只要酒却不难。”
一面说,那嘴尽嬉着,险些儿流下涎来。严郎笑从衣袋里摸出块银子来,交给守夜的道:“这可够我们一醉哩。”守夜将银子在手里颠了颠,满面堆笑道:“三天的东道也够了。”说完,自言自语的酒哩肉哩向那厢门侧出去了。严郎走进屋子,将一件件收拾个齐整,那守夜的早捧着个小坛子进来,忙着又出去,一路在那里自己乐着说:“得一角两角,等回醉了,睡觉时也和暖多哩。”严郎听了,不觉暗暗好笑。一面又捧进个盘子来,热腾腾的倒有几碗的菜,他一件件放到桌上,又把一副杯箸安好了,却呆看着严郎。严郎笑道:“你呢,出门人辨得甚么尊卑来,快再添副杯箸,我们合着喝罢。”守夜的嬉着嘴道:“爷真个教小人陪着喝么?”说完从袖子里拿出双乌油油的竹筷,并一只粗花缺口的杯子来。严郎见了,笑道:“你原来早带着来哩。”守夜的一面筛着酒,一面道:“这是小人的随身行李,睡觉也带着的呢。”说完,见严郎和颜悦色,没一点矜贵习气,便咂嘴鼓唇的大喝大嚼起来。严郎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闲讲着。他起初到还时时招呼着严郎的杯,到后来竟只管自己斟着喝着,喝着斟着,饧着眼大着舌根向严郎道:“小人前天在一家酒店喝着三四角老黄酒也没醉,今天倒有些饮不上来了。”
严郎见他喝得差不多,立直身来,笑拍着他肩头道:“倒罢。”守夜人便应手而倒。
正是:中夜窗前人醉后,独杼敏腕运奇心。
第八回 弄聪明桃僵李代 走钦犯人去楼空
却说严郎见守夜的已醉,将他身上一拍,那守夜的随手便倒,便把火息了,轻轻将守夜的举起,挟向春华房里。三人早已睡熟。严郎含笑着,先将守夜的放倒,轻轻将春华扶将起来。那春华竟也像醉了的一般,由着严郎扶回东厢,放他在将郎旧铺程中睡了。重还到春华房里来,笑向守夜的道:“我替你打扮罢。”说完卸下了他那件破烂更衣,把春华的轻裘替他穿了,却把床被盖了守夜的下身,把头扶向了里床,走到窗前,远望着居然是个和衣而睡的春华,因欢然笑向两个烂睡如泥的公人道:“明天好销差哩。”
说完悄然出去,把门拉上了,便在廊下高声道:“有的小二么?”喊了几声,从店堂中瑟瑟索索的走出个小二来,打着寒噤道:“好冷呵,爷怎还没睡?敢是要烧水呢?”严郎道:“我那伙计病得凶,要连夜赶红花集去找医生呢。”小二诧异道:“用夜饭还好端端的,怎就病起来了?”严郎叹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里料得定!你快唤我那车夫,把车套了,要破晓赶到集上呢。”小二揩着眼道:“天快三更了,候天明再走不好,要冲寒冒雪的?”严郎着急道:“那里得天明,天明走到红石集要向午,不把医生的门诊时候误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