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度梅全传 - 第 8 页/共 13 页

冯公一见礼单,听得此语,把脸一红,说道:“老夫与贤契是气味相投的师生,难道不知老夫的心迹?况老夫从不受人丝毫馈送。”那邹御史复打一躬道:“不堪之物,聊表寸心,以为老恩师荣任进京贺敬。老恩师不必过谦。”冯公道:“承贤契厚爱,老夫领情就是。这礼当老夫转送于贤契荣任之贺。”邹御史道:“老恩师既不收礼,门生有句不知进退的话,欲求老恩师。”冯公道:“贤契有话,但说不妨。”邹御史道:“门生领旨出京,未有赞助之人,欲求老恩师幕友多余之员,乞求转荐一位。” 冯公点了点头道:“别事老夫不敢从命。若是请一幕友,极有干才的契友,既得其任,必得其人。只是到任之后,凡诸事有不决,可依他行,便能海底澄清。奈此人情性高,也是老夫得意门生,不知他可否?”邹御史道:“不知此人可在舟中吗?”冯公向书童说道:“将穆相公请来!”不一时,良玉来至官舱,与邹御史相见。书童送上茶来,三人用毕。冯公开言说道:“穆相公,这就是老夫的敝门生邹再策,新任河南的省院,欲请贤契到衙内,代为料理军民钱粮,省诸事。吾想贤契可当此任,休怪老夫无趣。” 良玉未开言,邹御史向着良玉说道:“老恩师道及世兄高才,诸事练达,弟不敢造次,欲求老世兄扶持,弟当重重相谢。”良玉道:“晚生穆荣,才疏学浅。在冯大人这里,无非辩论诗词。况老大人乃省巡抚,有军民钱粮盘驳文书等件,晚生恐不能当此重任,有误大人的政事。”那冯公听良玉这一番言语,哈哈笑道:“穆贤契太谦了。凭老夫这副识英雄的一双眼睛,早瞧见你心中锦绣,日后的收常”又向着邹御史道:“他年功名还在你我之上。”   随手在袖中取出梅良玉所做的一篇文章,递与邹伯符道:“这就是穆贤契的佳作。”邹伯符接过来一看,真正是锦心绣口,因赞道:“老恩师眼力真乃是超神与圣之先见也。使门生甘拜不辞矣!”良玉道:“鄙陋之章,敢劳二位大人过赞,使晚生无容身之地。”冯公向邹御史道:“贤契请先过船去料理迎接,再请穆相公过船。”邹御史站起身来,打了一躬告辞道:“门生领命。”又向良玉道:“老世兄暂容车驾,俟弟返船,即当扫径迎接。”良玉道:“不敢!门生自当进谒。”各打一躬,告辞而行。冯公相送,邹御史道:“请恩师留步。”冯公道:“哪有不送之理?”又见良玉也送将出来,回说道:“世兄因何送起弟来?” 冯公回头说道:“穆相公,哪有客送客之理?老夫代送吧!”良玉道:“遵二大人之命,恕不敬送。”于是,一躬而别,回转舱中。冯公把邹御史送至门口,邹怕符打一躬而别,回转舱中。冯公道:“老夫有一言奉嘱。”附耳低声,便说道:“这穆相公其实淡保贤契受任之后,凡事俱要看老夫之面,依得的事,可依他几件,则感之不尽矣!”邹御史道:“无不遵命。”于是,又打躬道:“有罪了,”过船而去。 穆生按住冯公。冯公一手相挽,说道:“贤契,那邹伯符乃是第一个得意的门生。我见他家人说道,是河南都院,我就有荐贤契之意。及相见之时,他又送些什么贺礼来,与老夫复任之敬,被老夫抢白了一场,倒有难荐贤契之意。今他反谆谆相求,老夫方才把贤契推荐。贤契若到他任所,自然是经济之才,必无轻狂暴躁之意。他若待之不恭,诸事倔强,贤契可寄书与老夫,我自有处分。”良玉打一躬道:“晚生蒙大人深恩,不知可有报答之日否?” 冯公带着笑,走入后舱,封两封赠仪送来,说道:“贤契,老夫是个穷官,无以为敬,聊表寸心。”良玉一躬道:“晚生既蒙大人周全活命之恩,使晚生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若是晚生不受,大人必罪晚生。”冯公哈哈大笑道:“贤契真乃是老夫知心人也。只是相会得迟,相离得速。”良玉听了这番言语,便惨然掉下泪来,说道:“晚生得遇大人,正好盘桓,不觉又是分离。”冯公道:“俱是乾坤内,何须叹别离?”正说之间,家人禀道:“邹老爷差人来请穆相公过船。”   良玉一闻此言,便站起身来说道:“大人请上,晚生就此告别。”冯公道:“莫言分别二字。”即吩咐家人:“开饭。老夫与穆相公吃。”不一时,家人送酒饭来,与穆相公饯行。   冯公斟上一杯酒,双手递与良玉道:“贤契,异日鹏程万里,莫把老夫做陌生之人。”良玉接过酒来道:“晚生多蒙大人提携之恩,倘有寸进,须当卸环结草,决不忘老大人宽宥之恩矣!”于是,二人饮酒数盏。肴馔摆到,二人用毕。冯公吩咐家人取过一个衣箱,将那程仪放在箱内。又见书童捧了几件衣服,向箱内件件放下,又将箱子锁了,将钥匙送于冯公。冯公将钥匙付于良玉,说道:“贤契,这几件衣服,勿嫌粗俗,留在身边,早晚更换一更换。” 良玉见冯公如此过爱,只得走入舱中,拜伏于地,便说道:“蒙大人知遇之恩,又屡承厚赐,晚生何日报答?”冯公扯住道:“贤契,说哪里话来。那邹伯符乃钦命军门,你可收拾过船去吧!”于是,二人留恋不舍,细说了一番,只得分手。冯公送良玉至舱门,良玉打一躬告别过船,冯公命人将衣箱行李,随后一齐送过船去。但不知那邹伯符是如何迎接穆相公过船?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路无人春生投水 渔有缘玉姐联烟 词云:   合欢杯,谁不饮,切莫贪杯醉不醒;行也稳,坐也稳,一斟一酌莫装悻。美姣娘,谁不念,切莫苦苦将她恋;鸳鸯枕上动干戈,恩爱之时反成仇。世间财,谁不爱,公道取去也莫怪;若将毒计算得来,来得快时去得快。英雄气,谁不习,身家性命休儿戏;人来寻我且由他,我若弃时无不弃。饮酒不醉最为高,见色不贪是英雄,无义钱财君莫取,忍气饶人祸日消。为人若知其中意,方得长久乐逍遥。   诗曰:   长途窄路遇强人,无奈投环拼殒身。   幸喜渔舟垂侧隐,赤绳系足美姻成。   话说良玉过船,邹伯符迎入舱内,行了宾主之礼,坐下献茶等事不提。两下一声锣响,各开船只。   且不言良玉随邹伯符往河南荣任,也不讲冯公进京复任。   拨转文词,单言春生在庙门首,亦被巡更兵役喧嚷从梦中惊醒,见灯火照耀,家人齐呼捉贼。春生不知何故,吓得战战兢兢,只是东奔西跑,不顾高低跑至半里多路,旁边有一树林,便钻入内。回头一看,见四面无人,又不知良玉跑散何方,心中思想,两泪汪汪,只听得路上喊叫之声,吓得又不敢言。心中思想:“曾记得爹爹说,山东济南府有一个得意的门生,此人姓黄,曾做江西饶州九江道,他目下却退任在家,我今不如去投他,或者看爹爹之面容留着我,亦未可知。” 心中想着,耳内一听,已交二鼓,口中嗟叹:“老天呀,老天。偏是今夜更长,衣服尽被强人剥去,叫我如何受得这样冷冻之苦?”切切悲伤。不多一时,只见天大亮,也只得站起身来,抖一抖衣,又抬头一看,总不见良玉,又痛哭了一场,心中想到:“我闻黄世兄住在北关不远,我不若前去找寻。” 走进城中,见一个老者,站在街旁,只得走上前来,打了一躬道:“请问老丈一声,这原任江西饶州九江道黄公府宅,他住在何处?”那老者回道:“你问他做什么?”春生道:“晚生与他有些年谊,特来访问故友。”那长者回道:“不可造次!今日幸遇着我这个老汉,若是遇着别个,只恐你来得,去不得呢!”那老者便将黄府之事,从头至尾,与春生细细地说了一遍,春生应诺,又把到黄府的路径,问在腹内,辞别老者,一直竟奔黄府而来。   不多一时,便来到黄府门前,只见大门上十字贴的封条,封锁得紧,又见两边墙上贴了许多告示。春生走上前一看,只见那告示写着:“山东济南府历城县正堂余,为钦犯官招领变价事,今奉本府正堂余牌开,奉布政使王牌开,奉督部院张宪牌开,抚部院郑宪牌开,遵部文咨行司到府饬县照得文,查原任江西饶州九江道黄权,勾通黄上镇贼一案,审明证实。全家抄封外,所有家产,尽抄入官,以充军饷等。今将此房牙估价,除解费银七十两。为此合行出招示牌,无论绅衿士庶人等知悉,愿领者当堂具呈,交银执业,发给印契收执,毋得畏缩不前。倘有书役人等扰累,许即面禀究办,决不姑宽,勉之慎之,毋违特示,实贴门墙晓谕。”   春生看完告示,只得连声叹气,在那里寸步难移。此时无奈,只得信步而行,走中暗暗想道:“黄世兄这一案,必是卢贼所害。”一面说,不觉腹中又饿,身上又冷,口中暗骂道:“卢杞奸贼,你害得我家好苦!”不觉已走出北门,面前滔滔大河,杳无人迹,又想到自己身上这般光景,心中凄惨,放声大哭道:“爹爹母亲,你在天牢,俺孩儿又逢了绝地。父母生我姐弟二人,姐姐被害和番,料想难存。孩儿又四海飘零,身无半文,正是衣不能遮身,食不能糊口。爹娘生我不孝子,原为一脉香烟,保全祖宗血食,哪知孩儿今日生离死别,也是万不得已。为子的也顾不得爹娘了,孩儿就此遥拜。” 于是,拜伏在地道:“孩儿抛别父母,劬劳之恩今生再不能补报。”拜罢,又想起梅良玉,便大哭道:“梅家哥哥,姐姐临行分别之时,曾叫你我二人早早回家,侍奉爹娘。谁知祸生不测,又被巡更兵役把我二人冲散,不知梅兄消息如何?小弟本待慢慢跟寻,无奈今日至此绝地,今世再不能睹兄之面。”越想越苦,举目一观,流水滔滔,便叫道:“孩儿今日永别了。”说完,把身往水中一跳,沉入水底,多分是死。   不言春生随波逐浪而流。单讲这河内有只渔船从下而来,母女二人摇船打桨,往北关而来,那渔婆正摇橹之间,回头叫道:“玉姐,你看上水流下一个什么东西?我儿你好生摇橹,把我撒一网看。”老渔婆便赶上船头,把网一撒,见那东西打在网内,好不喜欢。把网一收,险些把渔婆带下水去了,忙叫道:“我儿快把船摇到岸上去,帮我一帮。”玉姐听了母亲之言,忙把船摇到岸边,走上船头,两人用力,渐渐离水。玉姐看见是个人,向着母亲说道:“是个人,不是鱼,快放他去吧!”   那渔婆道:“你也不象是个人家生长的,见了一个人大惊小怪。我自幼与你爷爷捕鱼,也不知见了多少异样之物。既是个人,救他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与你扯他起来看看,若是个死的便罢,若是个活的,救他一救。”于是,母女二人将春生扯上船,定睛一看,还有一丝之气。老渔婆道:“我儿,你看此人,与你的年纪相仿,又好一个人品。你好生扶着,待我烧些开水,灌他一灌。”便往梢后,烧了一碗开水,连忙拿到船头,向玉姐道:“我儿,你把后生扶起。” 那玉姐把春生扶起,那渔婆又把开水往春生口中灌,顷刻之间,腹中好似雷鸣一般。响过了后,便叹了口气道:“呀!”立时醒来,便睁眼一看,见坐在一只小船上,左右老少妇女在旁,口中哎呀两声,方才慢语低声说道:“卑人上天没路,入地无门,方才投水自尽,又蒙妈妈相救。”那渔婆道:“且慢些说话,请进舱门内。”便将春生接进舱中,忙叫玉姐说道:“快把你老子当日穿的棉祆、鞋、袜、帽子取了。”玉姐答应,走进舱后拿出,渔婆接过来,与春生着了渔家衣衫鞋袜,将脱下的湿衣,递与玉姐:“我儿替他洗洗。”玉姐接了衣服,往后梢不提。   再表春生换了衣服,站起身来,到渔婆面前道:“恩人请上,受我一拜。”那老渔婆道:“我们渔家,无这些礼仪,不要拜吧!”春生道:“救命深恩,哪有不拜之礼!”二人扯了一会,方才受了两礼。老渔婆笑嘻嘻地说道:“请问相公尊姓大名,哪里人氏?”春生道:“卑人乃是江南扬州府人氏。”渔婆道:“相公原来是扬州府人氏,怪道生得好人品。”春生道:“卑人姓陈。父亲当日为官,结了冤仇,监禁天牢;逃难到此,又被强人将行李劫去,难得归家,方才寻此短见。”渔婆道:“原来如此,是一位贵宦公子。”春生道:“如今这样的光景,还说什么官宦公子?” 渔婆道:“据公子说,遭冤家没处栖身。老妇无有丈夫,只有一个女儿,名唤玉姐,年方一十五岁,未有婆家的。当日老子在世,那年打鱼打起一口箱子,却是些首饰,他就说留着女儿招女婿养老。谁知打得财来,人又死了。故此,今日救起相公,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五百年前注定。前月有个算命先生到我们船帮里来算命,是男是女,都是半升米一个。我见他算得好,就把玉姐的八字也说与他算一算。那先生将八字一摆,他说道:‘老奶奶,你家姑娘贵造,与众不同,要五斗米才算。’我就恼起来:‘人家只要半升一个,为何要我五斗米?’那先生道:‘人有高低,命有贵贱。’人劝我把三斗米与他。那先生就把玉姐的八字一排,说道:‘奶奶,你家这位姑娘的八字,十分贵重,日后她有夫人之荣。’我便问道:‘先生,我们渔家,哪有贵婿?’先生道:‘目前百日之内,无意之中,一个官宦子弟来。’恰好今日在网内打起你来,岂不是天缘注定?又应着那先生之言。我看你相貌堂堂,将来必定做官。若不嫌渔家丑陋的女儿,我情愿把玉姐与你为妻,安心在我船上攻书。若做了官,将你父母之仇告诉皇帝,将仇人杀了报仇。但不知你意如何?” 春生想道:“只是目下只影单行,流落飘零,又得她母女一片好心将我救起。况那玉姐不象渔家之女,倒也有些大家风味。我且应了,待至金榜题名之日,再说洞房花烛夜不迟。休忘故土风景好,恩爱深处便为家。”春生想定了主意,向渔婆说道:“承蒙美意。救命之恩,卑人怎敢推辞?只是日下又不能成其亲事,待等日后父母辨白了冤枉,一朝脱难挂红,那时与令嫒方可成其亲事。” 渔婆听了春生依允亲事,心中十分欢喜,说道:“待我叫出玉姐,与你拜一拜为兄妹,日后方为夫妻。”于是,往后舱来叫玉姐:“我的儿,你到前舱来,与你哥哥见礼。”那知,渔婆与春生说的话,都被玉姐听见,正待回避,渔婆已跟到后船。玉姐把脸一红,便随口问道:“为什么要前去见礼?”渔婆笑道:“我见你长这样大,只知我们船上的房屋,船头是大门,中舱是大厅,后舱是住房。如今,也该交熟了。你快快上前,与他拜一拜。”玉姐道:“人生面不熟,怎好与他认为兄妹?”渔婆道:“这还是从权称兄,日后还有两个好字眼叫呢!” 说完,一把扯住玉姐的手,口中说道:“目下见个礼,有什么羞处?”玉姐只得含愧羞颜,随母亲来至中舱。春生一见,站立一旁,偷眼将玉姐一看,虽是个渔家的打扮,真正生得超群,便暗暗赞了四句道: 国色天姿岂在妆,布裙絮袄胜霓裳。 若穿环□迎风立,疑是嫦娥降此方。 那玉姐把春生看了一看,只见妆个渔家模样,品格却也非凡,玉姐赞了四句道: 骨格清奇实可夸,身穿短袄做渔家。 若得春雷预报信,他年上苑好观花。   却说这玉姐走进了中舱,站在一旁,但不知玉姐与春生如何见礼?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江公子爱色抢玉姐 众渔人发怒骂江魁 词云:   昔日韩侯命运乖,夜宿凉亭日走街,人人道他是庸才,非是他庸才、时乖运未来。有一日时运来,夜宿锦帐,日走金阶,人人道他是贤才,非是他贤才,多因他时也来,运也来。时不来,金沉海底;运不来,玉碎尘埃。   诗曰:   远望青山草色秋,前人留与后人收。   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   话说玉姐走到中舱,站立一旁。只见春生走上前一步道:“贤妹,方才岳母吩咐,与贤妹拜一拜。”那玉姐也不开言,低着头走过来,面向春生,笑嘻嘻地打了一躬,拜下去。那春生也拜伏在舱。二人对面拜罢起身,玉姐低着头,向旁而立。   春生走至渔婆面前,一躬到地:“岳母请上,容小婿叩拜。”那渔婆欢天喜地道:“姑爷,既是一家人,免了这个礼吧!”   春生道:“哪有子婿不拜之理?”随跪将下去,就拜了五拜起身。婆婆向玉姐说道:“我儿,你二人今当面拜过,从今以后,俱是一家人了。说话之间,也不要吞吞吐吐的,见面休要遮遮掩掩。说了这半日的话,他腹中也饥饿了,你去收拾早饭,大家吃了,再作道理。把那烧酒烫一壶,与他吃了,解解水气。舱内有鱼,洗几条煎煎。”   玉姐答应,往后舱去了。渔婆与春生又谈了些闲话。不一时,玉姐已将茶饭搬来中舱,安排停当,回身又到后舱去。渔婆一把扯住说:“我儿你又往哪里去做什么?”玉姐道:“孩儿往后舱去吃饭。”渔婆笑说道:“我方才已说过,是一家人,为何还分什么彼此?我正要使你二人一团和气,你偏反要如此害羞。”说着,就扭住玉姐、春生对坐。   三人同吃过早饭,又取过酒来,大家吃了几杯,玉姐收拾碗盏,往后舱去了。春生自思:“蒙他母女搭救,虽结了丝萝,不知她姓氏?”正是: 大难临身不自由,生死凭天何用谋, 自尽方得渔家救,百步丝萝转易求。 春生凝神思想,便向渔婆说道:“小婿因神魂散乱,礼数不周,连岳母姓氏,尚未动问。”渔婆说道:“我家姓周,丈大叫做周朝生。”春生道:“这等说,恕小婿无罪了。”二人说话之间,不觉日落西沉,那渔婆向春生说道:“姑爷,你在中舱打铺,我和你妹子在后舱铺床。”   不言他三人吃了晚饭,各自安眠。一宿晚景易过。次日梳洗己毕,渔婆道:“姑爷,据你说起来,要金榜题名,方才洞房花烛。依我说,不如明春备起铺盖,择了一个良辰吉期,把你二人推在一堆。”春生道:“岂有此理。况父母在狱,而为子者,何敢越礼乱伦。”渔婆见女婿只是推却,也就止了念头。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春生在渔婆船上已经三月,看看是腊月之期。那一日,众渔人都收网过年,玉姐向周奶奶道:“母亲,家家收网,人人要过新年,我们也把网晒起来吧!”   周奶奶心中想道:“姑爷上船,已经三月有余,我每见他二人嬉笑玩耍。自古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做出不防之事,被众渔船上的人笑话。我如今倒有个主意,凭着天为定。”向玉姐说道:“我儿,你说众渔船都收网。也罢,大家撞过天命,收过三网。如三网打着了大鱼,你与女婿明春做亲。如若三网打不着,慢慢商议。”周奶奶跳上拔起板来,上船用篙,将船撑开,把网理得停停当当,预备打鱼。   却说玉姐在后梢摇起橹来,那春生笑嘻嘻道:“贤妹,请歇一歇,待愚兄来帮你。”那玉姐笑道:“你哪里会摇?”春生道:“学而知之,那有生而知之?我稳坐不学,只好呆呆地坐。”口中说着,已来到橹边,手用力把橹一推;玉姐一把抱住:“只怕又要下水晶宫,吓煞我也!橹要依水性而行,方才不是奴家抱住,几乎下水。”二人说完,对笑。 周奶奶在船头上,见船往一边歪,回头往后舱一望,就见二人抱住的意思,才放手,对面笑个不止。周奶奶道:“且住了,在码头行船,不是当耍的,方才那一歪,险些把我跌下水去了。”一面说,心中想道:“也怪他们不得,少年夫妻,正是和美。我记得当年老伴在时,也是这样,或搭手搭脚的。”思想之间,只听得玉姐在后头叫道:“母亲,孩儿在这里下网吧?”周奶奶把网一撒,回头见他二人脸上,都是通红的。因又想道:“这两个孩子,俱是一样的脸。我只说了几句,他们的脸都红了。到这早晚,下次要谨言,我再也不说他们。” 于是,慢慢把网收上来,网内打着一条金色鲤鱼,约有二斤半重,好生欢喜,向儿叫道:“我儿,把船摇到岸去。”口中说着,手中网已收将起来。顷刻之间,船已抵岸。春生走到船头,问岳母:“你把鱼用篮装起来,待小婿上街去卖。”周奶奶把鱼儿放在篮里,又吩咐道:“姐夫,有人问你这鱼多少钱一斤,你回他不论斤,只论要二钱银子,至少也要一钱二分,卖了就在店内请香纸回来。”春生应道:“晓得。”便提了鱼篮,上了岸,一摇一摆,往前而行。那周奶奶道:“见春生这般摇摆,非是个卖鱼之人。将来他行到好处,自然一举成名,那凤冠霞佩,是你带的。”玉姐不好回言,笑嘻嘻地扑在船棚上,把眼看那邻帮的三牲食物,预备过年之事。   正看之间,不料上水来了一号官船。船头上放了一把交椅,坐的是本府太爷江连的公子,名唤江魁。此人依仗父势,喜的是探雁牵羊,张弓打弹。自此新年将至,从家中赶到任所,与父亲辞年。多饮了几杯酒,似有欣然之态,却卧在交椅上。左边站立几个幼童,拿着画弓,后面站立七、八个如狼似虎的家人。那江魁醉眼朦胧,早瞧见玉姐,口中说道:“好个女子,但不知她面貌如何?”忽然向书童取过画弓,扣定弹子,认定玉姐船篷,打下水去。玉姐正想着:“春生卖鱼去了半日,因何还不见回来?”想得入神,忽听后面一声响,吓得一跳。回头一看,见弹子滚落下水去了。   抬头一看,只见前面一只大船,船头上坐着个头戴方巾,身上穿一件玫瑰紫的长衫,脚下穿的粉底皂靴,手拿一张弹弓,望着这边笑。玉姐大怒道:“你这厮要看你姑娘,何不画了真容,带了回家去,用香案供奉,细细地看呢?”那江魁的船,却离不远,虽听不见她骂,也见她有些怒气,口中又动,似有骂的模样。他便躺在椅上,拍手呵呵大笑道:“我大少爷真正都酥麻了。她口中自然是骂的了,但如此美人,不但是骂我,就是执尖刀杀了我,也是有趣的。” 回头又向那些家人说道:“你们着几个人,带五十两银子,到那女子船上,只说大老爷要她为妾。她的父母肯见,大少爷添他几两银子,我不惜银钱。他若不肯,你便将银子丢在她船内,只管抢那女子过来,重重有赏。”那几个家人答应道:“是。”进了舱,取了五十两银子,一齐下了脚船,飞奔那渔船而来不提。   且说舱内走出一个老苍头说道:“少爷莫顽。此乃省城之内,许多老爷在城,况老爷现任黄堂。如若依从,那船上必送女子过来;若不依从,千万不可乱动,须要循其礼。若说强抢二字,有碍大老爷官职。”江魁听了此言,遂不觉大喝道:“老狗才胡说!我大少爷做的事,今你们都敢来多嘴。什么有碍老爷的官职,就是省的官府,不知道便罢,就是知道,只说我老太爷先前聘定的那柔弱的女子,今日特来娶她回去。大胆狗才,你还不快走!”苍头听说,再不多言。江魁吩咐把船住了。   不说住船。单言众家人上了脚船,飞奔渔船而来,跳上了这渔船。那周奶奶道:“我船上又无鱼卖,你们上船来做什么?”那家人道:“我们不是来买鱼的。”周奶奶道:“做什么事的?”那家人便说道,“我们是江府太爷的家人。因我家公子在此经过,看见你船上这位姑娘,人品生很好,我家公子见了十分欢喜,着我们来与你老人家说声,愿出礼金五十两,娶做第二房小娘。这是你老人家造化到了。” 玉姐听了这番话,红了面,一口啐道:“放你娘的狗屁!”那周奶奶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人?白日里见鬼!我家女儿,是有女婿的。你家什么公子,在此胡行?你还不走你娘的村路!”那家人听得此言,是不肯的意思,便直着脚跳上,丢了个眼色,那些家人一齐跳上船来,玉姐见势头不好,欲要转身进舱,众人一齐扯着,玉姐口中喊叫:“母亲救孩儿一命!”又喊叫道:“清平世界,白日抢劫女子,你这些该死的狗才!告到当官,连你那不知死活的狗才,俱是一般同罪!”那家人将那银子丢在船上,将玉姐抢过小脚船,一直奔上那官船去了。那周奶奶只吓得双脚乱动,放声大哭。   那众渔人,也不知其故,一齐来到周家渔船上问道:“周奶奶,是甚么缘故?”周奶奶将此事从头至尾说了,哭诉一番。   众人听说,俱一齐闹哄哄的,打着渔家的口号,说道:“真是反了!做亲事要两相情愿,钓鱼要愿者上钩。况她是有女婿的,哪有白日青天抢劫民间良家女子,逼勒成婚,岂有此理!不若我们大家排一个闹,也不要到他船上乱动,若是列位到他船上乱动,他反说我们渔家结党了。他会了他的父亲,说我们打劫了他的金银。依我的愚见,等她的女婿回来,再作道理。”众人道:“说得有理!”众渔人又问道:“周奶奶,你女婿哪里去了?”周奶奶道:“女婿往街上卖鱼去了。”众渔人说道:“等他回来,再作道理,他也不时就回来,你也不要啼哭。” 且不言众渔人等候。再说春生提了鱼篮上街,一路摇摆,走过了几条街道。有一位长者,相了一相,便问道:“那渔哥,你那鱼可是买的吗?”春生听叫,便住了脚步,答应道:“不敢,渔人这个鱼是卖的。实价纹银一钱二分,虚价便是二钱。”那旁人笑道:“实价还可让得些吗?”他摇手:“实价是不能让的,是我家岳母吩咐的;那些人一齐笑道:“这是老实话。”那老者果然称了一钱二分银子,递与春生。 春生将篮提在手内,摇摇摆摆走了回来。才到河边,那些众渔人集阵去问他,乱哄哄吵闹不休。船中有个高声的说道:“你们不要吵人!”向他笑嘻嘻地说道:“你家妻子被江知府的公子抢去了!”春生一闻此言,好似一瓢冷水,从头顶上淋将下来,泪如泉涌,向着众渔人欲言不言,但不知是如何商议计策?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陈春生当街喊状 邱军门勘问如雄 诗曰:   八字生来命本乖,多因日月时徘徊。   胸中有志休言志,腹内怀才莫论才。   夫子绝粮在陈蔡,太公独守钓鱼台。   二人俱有经纶志,因为时乖运未来。   话说春生问众渔人道:“列位老丈就该秉正从公,如何袖手旁观?似乎物伤其类,宁不寒心的?”众渔人道:“我们岂不知物伤其类!只是他的老子,现任本府太守。”春生道:“莫说他本府太守,就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们何不到军门大人那里去告他。”众渔人道:“军门大人,可是那放咕咚炮的,门口有两根红虾须旗杆,出门面前有插野鸭毛的,拿鬼头刀的,八个人抬着他的吗?”春生道:“正是。” 众渔人把舌头一伸道:“我们是尿膀胱不上碗的,小心些吧!”春生道:“不妨,有我。”又烦邻船照应他的船上的物件,即刻同众人并周奶奶一齐上岸。进得城来,天色已晚。街上走路的人说道:“今日是哪里做渔船会?”不言街坊谈讲。再说众渔人来到街上十字口,正往羊门衙署而去,只听得鸣锣开道,高灯提着,上面写着:“提督军门操江部堂。”春生看见,向着周奶奶说道:“岳母站定了。大人在此经过,不若当街喊禀吧!”   说话之间,只见那些执事,一对对过去,八人轿离前不远。春生抢行了一步,跪在轿前,扯住了轿杠,周奶奶也随后跪下,二人一齐喊道:“青天大人救人!势压穷民,白日抢劫有夫之女,无法无天,乞求大人作主!”那官长轿前护卫,见他拦轿喊冤,俱吓得一惊,便向着他举棍要打。那官长吩咐不要打他,吩咐住了轿子,那些灯笼火把,尽都回转,两旁边照得如同白日一般。那官长在轿内,点了一点头道:“那告状的人,将状子呈上来。” 春生哭哭啼啼禀道:“爷呀!这是空中楼阁无风之波,迅雷不及掩耳之时,哪里写得及状?”那大人在轿内点了一点头道:“这不象渔人的口气。”便向春生道:“告状人,你抬起头来,本部堂有话问你。”春生禀道:“大人天威,小民怎敢抬头?”那官长说道:“恕你无罪,只管抬头。”春生抬起头来。那官长叫差役,将灯笼筐儿去了。那灯笼照得如同白日一般,那官长用手扶在轿板,醉眼朦胧,将春生仔细一看,心中暗暗称奇。想道:“捕鱼之家,怎么生得这样骨格清奇,言语儒雅的后生?” 暗赞了一会,便开言问道:“你告的是何人?怎么抢了有夫之女?那抢的女子,是你何人?后边跪的,是你何人?你好生细细地讲来。说得情正理确,本部院自然准你,就是王子犯法,本部院亦有三尺之刑法。语中若有半字含糊,本部院执法如山,那反坐之条,断断不能姑宽的。” 那些众渔人听得大老爷发出这一番言语,众大家都怨道:“你我原说大家商议,说同他出来见风使舵,他就一直走得来喊冤,不知陈家姐夫可说得话来吗?倘若说不出来,只怕陪了夫人又损兵的故事呢!”又有一渔人说道:“古人说得好,贫不可与富斗,富不可与官斗,况且官官相护。这是他们自己寻苦,与我们无涉。” 不说众渔人议论,再言春生跪在轿前,哭哭啼啼说道:“爷爷听禀,那抢劫有夫之女,乃本府江大老爷的公子。自小民的渔船停泊于北门之外,那官船从小民船旁而过,恶棍从仆数十余人,不由分说,硬抢小民之妻。生生打散鸳鸯伴,活活拆开连理枝,似此光天化日,殃民活折。锄奸保赤,解倒悬之惨,救奇祸之冤,此乃大人马足之下,岂能容那不惧王法,势压域野之徒?求大人速正国体,以救民命,刻不容缓,使人民感沐深恩,朱衣万代。上禀,后面跪的是小民岳母,被抢的女子,是小民结发之妻。此禀无一丝虚诬。望大人救民如救火,真真世世不忘鸿兹矣!” 那官长见说得剀切,又如流似水,便点了点头道:“就是江连之子,倚父之势,这等可恶。”又问道:“你妻子被他抢去,今在何处?本部院好着人捉拿这厮,好找还你的妻子。”春生还未开言,周渔婆禀道:“他把我女儿抢去,现在北关,此刻还未开船。”那官长闻言,此时大怒,向着那随行的旗牌道:“本院不及签票,着你等四人到北关船上,将江魁与众恶仆一并拿来。本部院在大堂上立等。如若逃走,即行究治。”那衙役答应,即奔北关拿人。那官长又吩咐:“将告状犯人,一齐唤到辕门听审。”那执衙役便来上刑具。   那官长吩咐:“不要锁他。着他随了本院轿走,还有细话问他。”执刑的人役,听得吩咐不要上刑具,便押在轿后,一声锣响,开道回衙。那官长一则似喜,一则似怒。喜的是得遇少年之人,眼见他非渔人之后,必有隐情在内,还要慢慢地用话问他;怒的是江连之子江魁,在省城之下,肆行无忌,抢劫贫民之妻,有犯律令。在轿内踌躇,不多时,已到衙门。省员役,早已尽知督院准了状子,必要审理,俱各明灯高烛,照耀如同白日。   单表院衙门,真正是赫赫威严之势,正是, 词曰: 元戎府,开基第一家。辕门生瑞色,虎坐起光华,玉石铺衙,门楼五彩搽。焉壁墙,四虎九头狮子吼;鼓亭内,三通鼓吹,大门开;大门上写着执掌天下,权衡邦家。粉壁墙上贴严禁二张,上写着字迹无差。一示严管守纳,二禁盔甲光华。所过处秋毫无犯,使百姓好作生涯。掳民财迟不怠缓,兵须将主即拘拿,好妇女罪归将主,地方官一同斩杀。三重门长条封锁,四面灯龙凤交加。左边摆刀枪剑戟,右边是鞭筒瓜钅取,弯弓如同秋月,插鵰鸟翎箭似狼牙。暖门上有对联,上写封疆,如同铁面;又写着凭赤胆,神鬼惊怕。东南门虎头牌悬挂,上写升赏参罚,革职捆打。西角门叩住远探马、近探马,报事取兵马,密层层枪分十下。东角门站立兵备道、河粮道、军镇道、粮道,一个个头戴着乌纱帽,身穿大红袍。西角门站立着总镇府、副镇府、部督府、协镇府,戴金盔,穿金甲,脚踏白粉底靴。东辕门挂号房、禀子房、报本房、行文房,一房房静寂如默。西辕门奏事厅、管粮厅,一厅厅怎敢混杂。北南排是无敌大将军,西瓜炮、马蹄炮、静瓶炮、连珠炮,俱是高炮;台内打着黄罗散遮阳扇,瓜锤钺斧两边排。辕门外,站立了许多文官武将,拴扣了多少追风马,凄凄洒洒。内中军传出号令,外中军禁止喧哗,天子诏也马缓报,候元戊击鼓排衙。挨肩擦背低低问,今日辕门实可夸。   诗曰:   画鼓铜锣几阵敲,辕门内外聚英豪。   冲天三个狼牙炮,展转军旗奏乐高。   且不言军门威严。单讲那督院进了衙门,走上了大堂,坐下了公案许久,连次差人捉拿江知府之子,且不言督院衙署之事。再说那旗牌官离了大老爷轿前,领了军令,来到北关。抬头看见前面有一号官船,那灯笼上写着是:济南府正堂江。几个旗牌来到船边,只见里面有痛哭之声,内中夹杂正励之言。   旗牌又怕大人久等,只得开言叫道:“船上人哪里?”那船上家人便问道:“那岸上来的是什么人?在此大呼小叫。”旗牌答应:“是太爷衙门中来的差役,请公子有要紧的话说。”那家人不敢隐瞒,只得回禀了江魁。那厮正在与玉姐缠绕,只听得家人说了此话,心中是暗暗地想道:“老爷这早晚夜静黄昏可有什么话说?叫那人前来,我有话亲自问他。”家人答应,叫水手搭跳板,叫那人来面禀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