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度梅全传 - 第 4 页/共 13 页

店家说出抽肠话,替主情甘狱底亡。   话说假公子上了刑具出来不提。单言梅公子在墙壁下等候,等得不耐烦,走进仪门,抬头一看,只见众衙役把喜童锁着,带往西监去了。公子到了监门首,衙役们开监门收钦犯。梅公子不知是何缘故,心中一苦,眼中掉下泪来,又不敢上前。只见喜童把头回转来,向着公子丢了一个眼色,必是叫他速速走的意思,他却不知道,还痴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众人把喜童带到监中。这喜童一入监门,就把砒霜取出来,放口中一吞。   那砒霜入腹,寸肠俱断,站立不稳,一交跌倒在地,顿时七窍流血。牢中禁子一把挽扶,喜童气绝身亡。禁子撒手一推,只得着牢头出来禀知侯鸾道:“钦犯进牢服毒死了。”侯鸾听说,把禁子、狱卒每人各责了四十大板,又吩咐道:“此犯已故,不必言着他是钦犯,只说是本县处死了不法的家人。”又吩咐了一番不提。   且言狱卒受责,领谕出来,只得上了店市,买了一口棺材,传脚夫抬至监旁,将喜童拖出牢洞,装入棺材。公子如同滚油煎心,自己悲伤,想道:“先前喜童在药店门口,莫非买毒药?”   正在思想之间,只见脚夫把棺材一直抬往北门去了。梅公子也不管高低,跟着就跑。出了城门,见抬棺材的歇下,把地方土工传了来,挖开坑儿,把棺材安葬,各人散去。 梅公子走到坟前,双膝跪下,拜倒在地,放声大哭道:“贤弟呀!愚兄自幼与你同窗共读,寸步不离,却不知贤弟有这一片忠心。只望与你同患同难,异日成名,补报贤弟相携之力,岂知今日遇着我个人面兽心的岳父,遭这等恶死。这是我梅良玉死之该当,贤弟不当受此惨变。我以店主之言,不过虚假谣词,贤弟就有这等慧心,便先安排了替主之心肠呀!想我梅良玉日后没有寸进便罢,若有些许荣耀,必将贤弟修墓追荐。我与贤弟虽是异姓,倘日后我有子孙,必须情愿继贤弟宗支。”梅公子在坟上磕了个头,哭一声,却是旷野地方主人哭仆,真是铁石之人闻也断肠。   于是,起来记认坟墓的踪迹,见坟左首有一座土地庙,路旁又有一支双丫叉的榆树为记。看罢,拜罢,又哭了一会,心中乱如麻一般,又无伴侣,又不敢回店去拿行李,低着头往大路向东而走。见前面已抵河边,又痴呆呆望了一望,只见一座城楼。心中想道:“此楼定是东门。”走到跟前,只见一只划船,飞棹来了。那舱中坐着两个老者,那船家就摇拢岸来,便问道:“朋友,你上扬州就随我的船,带你去。” 那船中两个老者道:“我们是熟船,你只管上来。”梅公子此时犹如那失群的孤鸟,那有定见?正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年纪又小,又无亲眷可投,心中又怕遇着店主,又起风波。也罢,且到扬州,再作道理,只得说道:“驾我到扬州去!”船家道:“你既要去,快些上来!”梅公子上了船来,拱手道:“二位老客长请了。”那二位老者一齐躬身道:“小哥请进来坐。” 梅公子方才走入舱中坐下,船家问道:“你可吃饭的吗?我们是不靠岸的。恐夜晚了,要赶快的,你要吃饭,快些买米。”梅公子道:“我是不吃饭的。”于是,船家开了船只。不一时,梢后送进饭来道:“二位老客请用饭。”二位把食盒揭开,拑出二尾鱼来,便向梅公子道:“小哥请过来用饭。”梅公子道:“老客长请,晚生不用饭。”那二位老哥笑道:“小哥,我晓得,你只有船钱,没有饭资。不妨,我二人出了半升米,就请了小哥。”梅公子道:“我们萍水相逢,多蒙雅爱,何以克当?”   二位长者即取了一副碗筷,三人共桌,用毕了饭,一路又谈些闲话。船至三汊河,船家说道:“朋友,前面已是钞关了,把船钱拿出来,好上岸。”梅公子说道:“今日不曾带得来,改日把你吧!”船家说道:“你上船来,安安稳稳,连米也没有拿出来,坐着动也不动,就是当差,也要把票儿我看。你若没有钱,就是破布衣服,一分一片,照样拿来!” 梅公子哪里受得过这等愁苦,把脸一红道:“今日偶然忘却了带钱来。”就把贴肉一件白衫子,脱将下来,递与船家。那船家接过来一看:“这个?衫子,我们用它不着,若是布衣,还可算得钱。”那两个老者道:“船家,你把那衣服拿了来,与这位相公,我二人替他出了船钱吧!”船家听说,将衣服递给长者,长者递给梅公子。梅公子道:“一路而来,多蒙长者雅爱,又蒙出船钱,真乃三生有幸。晚生感恩不浅。”老者笑道:“相公,你说哪里话来!”于是,船抵码头,大家弃船登岸,梅公子又向二位长者一躬说道:“晚生不敢造府叩谢了。”二位长者说道:“岂敢!只是寒舍窄小,不敢屈相公同去。天色已晚,相公要进城,也要赶早些。”说罢,二老向东去了不提。   却说梅公子一边走一头思想,喜童死得好苦,不觉心酸,在旷野所在,放声大哭。又见日已西沉,不敢久恋,一直奔到城内。欲下饭店,又无行李盘费,东走西走,一径来到寿庵寺前。那寿庵寺乃是扬州第一个庙宇,寺旁有一株树,树后数步,便是毛厕。梅公子到了此时,也无奈何,只得就在这寺门首地下坐着。时已更深,思想从前爹爹在日,何等荣耀。今日四海无家,母子分离,又有卢贼防拿甚急,我这性命,恐终难保。若被那贼拿住,还有多少刑法,我是一个怯弱书生,怎么受得!不如趁此无人知道,不免寻个自寻吧!想到此处,不觉泪如雨下,即忙解下腰带,挂在树上,望北说道:“母亲呀!你孩儿死很好苦。”又不敢高声啼哭,悄悄吊在上面。正是: 投河只要三尺水,悬梁惟用一条绳。 不知梅公子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哭穷途公子捐生 救颠危禅僧仗义   词云:   野草闲花遍地愁,龙争虎斗几时休?抬头吴越秦汉楚,细看梁唐晋汉周。万事俱从忙里错,谁人肯向死前休。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诗曰:   只身流落到扬州,拼命悬躯欲丧幽。   香池救得孤忠后,到底欣逢故旧时。   话说梅公子吊在树上,命如五鼓瑶台月,气似三更油尽灯。   不言梅壁吊颈且说本庙有个化跎和尚,因早晨有个施主打斋,他多吃了些东西,腹中疼痛,屡到东厕出恭去,两手捧着肚子,往东厕一跑,不觉撞在梅公子的身上,跌了一跤,爬将起来,一摸,见是吊的一个死人,口中喊道:“不好了,快救人!”   连喊了数声,里面众僧,俱不知是什么事,大家只得出来,问道:“你因什么事,大惊小怪?”化跎和尚说道:“那树上吊着一个死人,你们去看。”众僧一看,果然是真,只得进内回禀长老大和尚。那长老听说,口中念道:“阿弥陀佛!”便即刻起身,随着众僧,来到面前。那些僧人,把梅璧解下,直僵僵摊在地上。长老吩咐快烧姜汤来,使者答应,拿了姜汤,把梅璧放在椅上,灌了一会,只听得三关晌了一声。不一时,梅公子就醒了转来,叹了一口气道:“好苦死我也!”众僧一齐说道:“此人转来了。”只见大和尚走到梅公子跟前问道:“你这位后生,小小年纪,因何寻此短见?我乃出家之人,与你无仇,为何坑陷出家人,是何道理?” 梅公子听见有人说话,便把眼睛一睁,只见一个和尚站在面前,又见众僧站在一边,便站起身来说道:“小人乃异乡人氏,只因随主人进京,往山阳关经过,是我失于检察,把主人的箱笼被脚夫拐了去,因此难以回船。主人家法厉害,若是回去,必无再活之命,故此小人进退两难,是以寻此短见。非是坑陷师父,实实难存于世矣!又蒙师父救命,真乃再造之恩。只是小人身无半文,往何处去好?岂不是虽死犹生?不如做个亡命,倒也得个干净。” 大和尚见他虽是下人衣帽,而骨格清奇,说话又婉转,说道:“也罢,你且随我到方丈来。”于是,众僧执着灯,梅公子随了大和尚,一直来到方丈里面坐下,大和尚说道:“你也坐下。”梅公子道:“师父在上,小人怎敢坐?”大和尚道:“我们乃是出家人,有什么统属?坐下来好说话。”梅公子道:“既然如此,小人告坐了。” 大和尚开口说道:“我且问你,方才说回不得家乡,见不得主人,你的主人是个什么样人?”梅璧道:“他是经商的。”和尚道:“依我说,着人去寻你的主人,我当面对他说,晓得你受了这个委屈,他必定不责备你的。”梅公子道:“师父这般吩咐,小人岂不感恩?只是我那主人,当面听师父的言语,自然肯依允的;若是小人随了他回去,他回去后,想起许多行李等件,定然生气责打。不若求师父大发慈悲恻隐之心,暂容小人在此栖身。倘若有云开见日,再补报师父活命之恩。” 和尚听说道:“也罢,此乃佛门之地,人人可以安身,况你又是落难之人。只是鸡儿不吃没功之禄,你平日在家所干些何事?”梅公子道:“小人随着主人,也不过是抹桌拂椅,浇灌花草。”和尚道:“原来你是个斯文中人,你必定识字。你写几个字,与我看看。”梅公子听说,见旁边桌上,现有笔砚,便取过一张纸来,提起笔就随手写几个大字,递给老和尚。和尚接过看了一看,却是写的四个楷字,是寿庵禅寺。   和尚赞道:“果然好字!”又问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从直说来。”梅公子随口答应道:“小人姓王名喜童,乃江南常州府人氏。”和尚道:“你就叫王喜童吗?从今为始,自后都叫你是王喜童。”于是,梅良玉住在寿庵寺内,连门也不敢出,早晚收拾些盆景花草。况这个和尚又不逢迎施主,又不爱财,所以,梅良玉住在寺内,并没有纠缠,倒也清闲。把那些盆景花草,都修理很好,盆盆可爱。   且不讲梅良玉的安身。列位,可知那和尚的出身吗?他乃是本府第一个大乡宦,弟兄二人,他爱习武,兄弟习文。他少年时曾中了一个武探花及第职,特授御前保驾的都尉,官至三边总制,与那胡虏鞑靼交兵,屡战屡胜,那鞑靼见了,失魂丧胆。天子见他屡建奇功,升为当今提调天下兵马大元帅,又加兵部尚书之职。他自到京之后,见天子信用奸邪,对那卢杞等十分宠爱,诛斩忠良。他思想在边关杀戮过多,便弃职挂印,往天台投师,削发为僧。他俗名姓陈名曰高字大忠,法名香池和尚。他兄弟乃吏部尚书,名东初,现任在高师。闲话少叙,书归正传。光阴似箭,不觉已有两月光景。   那日香池和尚。正在方丈闲游,看那些盆景,忽见管门僧人进内禀道:“二老爷要看师父。”和尚还未答应,只听得有人叫道:“兄长,小弟今日特来相看。”和尚说道:“愚兄失迎了。”二人携手入方丈,见礼坐下。沙僧捧上茶来,二人用毕。随来的家人,俱过来磕头,寺僧人,也过来见礼。香池和尚问道:“贤弟几时回来的?”东初答道:“昨天才回。闻得兄长在此寺内安禅,故而特来拜谒。理应带同弟媳、侄儿、侄女,都来拜见,又恐有烦兴居。”香池道:“贤弟来到,足见手足之情,何劳弟媳、侄儿、侄女来此?” 二人谈心,不觉梅良玉走来,看见二人形容一样,便止住了脚步,站在一边,听他们说话。香池道:“贤弟,我常愁你伴君如羊伴虎,但如我缁衣草履,没忧没辱,你今日回来,真正知足不辱。你今日来看我,却见了同胞手足,也是千朵桃花一树生。”陈公道:“说哪里话来!为弟昨日到家,只见园亭倒塌,花木残败,怎似兄长这等清高?但为弟的福浅,不得如兄长之见识,但弟居官,难瞒兄长之见察,亦非不忠之故,只因被奸贼弄权,将梅伯高陷害—奸贼将我保奏兴师,又为武将,那梅伯高不忍,便直谏,是以命丧黄泉。弟等削职归里,此乃不幸中之大幸也。为弟的观兄长这些盆景,真正可爱,其实精微,不知出于何人之手?弟家内园亭,意欲修理,望兄长命他在我处点缀点缀,不知可否?” 香池和尚笑道:“贤弟,不说盆景精致,愚兄几乎忘了。我无意中得了一个孩子,此人姓王名喜童,乃是异乡人氏,流落在此,这些花草全然是他修理的,又写得一笔好字,只愁他没有出身之地,若贤弟要修理亭园,此人十分中用。”便叫喜童道:“见过了二老爷。”又吩咐道:“你跟二老爷去,好生服侍。”喜童听说,两眼流泪道:“小人愿随太师早晚叫唤,也得报效。”香池道:“你二老爷也同我一样,我不日就要回山,那时没人照应你。”   喜童听说依允,只得拜辞了太师,陈公又吩咐道:“你去收拾行李。”太师道:“他没有铺盖行李,你回去,送一副行李给他也罢。”陈公道:“兄长吩咐,敢不依从?”于是,二人又谈些家常,方才辞别起身。太师送出山门,陈公上轿,喜童随了陈公的轿,一直回至府门。到了大厅门口下轿,陈公带着笑脸,一直走进内室,望着夫人说道:“今日老夫往寿庵寺中拜见了兄长,得了一个小孩子。”夫人问道:“老爷所得什么人,这等欢喜?”陈公道:“你见了那个孩子,也必欢喜。”此时,公子、小姐听得带了一个人回来,唧唧哝哝说道:“不知是何等样人,爹爹这般喜欢。”言还未了,只见王正带了一个俊后生,从腰门外走将进来。王正指着说道:“这是夫人,快磕头!”   那后生磕了头,复向公子也见过了礼,又见杏元小姐,梅公子偷眼一看,见她果然上下齐整,天姿国色。但见姿质美冶,姣艳容颜,不知那梅良玉怎么见礼?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扮书童暂时避难 识年伯暗里悲伤   词云:   独上妆楼静悄悄,见斜月下西郊。薄情人去音信杳,怜才郎鸾笺不到,佳期约定在元宵,到如今竟不来了。闷无聊,将瑶琴操,一曲想思调,知音少,只等多情到。闷把菱花照,真容脸上脂粉少,小金莲滴滴的几步,不觉的纱裙退了。哪里是罗带宽,分明是相思害得我瘦损蛮腰校又只见银蝉上柳梢,杜鹃枝上频频叫,且归罗帐和衣倒,梦魂中会佳期,颠鸾倒凤。听檐前铁马儿摇,更鼓频敲将上场,惊散了好梦不到晓,睡眼朦胧痴情还在阳台绕。空自叹多娇,知心人不到,辜负星前月,枉吹月下萧。   诗曰:   异乡流落苦难挨,欣逢故归念英才。   若非笔下惊人句,怎得牵牛织女来。   话说杏元小姐,素妆打扮,美貌无双,裙边露出三寸金莲,真正齐正。这且不提。单讲梅公子见了杏元小姐,也下了全礼,立在一旁。夫人道:“果然好个孩子。老爷方才言的,莫非就是此人?”陈公道:“就是他。不但外貌可取,更兼腹内有才,写的字迹端方,况且又会修理花木。”称赞一回,回头又看着梅璧道:“大老爷着我带你回来,明日可写张卖身字进来,给你身价银两,你好自己置办东西。”喜童道:“小人只身到此,要身价也没用处。”陈公道:“也罢,你既不肯写卖身字,竟当做家主儿女一样。”叫王正过来,道:“把他给你做个儿子,从今以后,喜童就要你照应。领他出去,看书房可有空屋子,给他一间。至于行李衣服,你去向夫人取讨。” 王正答应了,欢喜得眼花俱开,两只手扯住喜童说道:“你方才听见老爷吩咐,把你与我为子。从今后,你与我是父子之称呼。况且我又没男没女,是你的造化。本府中有多少的女儿,待我慢慢选一个好的,与你为妻,养个孩儿,也接我王氏之后。自古道:‘只有义子,没有义孙’。我带你去见我的妻,你见了她,叫一声娘,她自然欢喜你。诸事还要她照应,就是衣服行李,也要她浆洗收拾收拾。”   于是,二人来到自己门首,王正叫道:“妈妈,我带了个好孩儿回来了。”妈妈出来,喜童上前作揖道:“伯母拜揖。”妈妈道:“这是哪里一个孩子?怎么是我的儿子?”王正道:“是老爷叫他拜我夫妇名下为义子,从今后,你与我有后了。”   于是,说了些闲话,就把喜童带到书房花园,寻一间空房子,收拾了桌凳,又往里面讨了一副行李出来,铺了床帐。又带喜童到自己房中,吃了晚饭没事,又送到书房安歇不提。   单言喜童今日住在陈府,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到了陈东初家中。他痴呆呆地只想家中变乱之事,又不知母亲奔往山东的消息,故此一夜未曾合眼。一宿晚景已过,次日早起出房来,只见王正手内捧着红金帖,跑得气喘吁吁,望见喜童说道:“我的儿,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今日老爷要拜城的官府与众亲眷,因无人写帖,我在老爷面前说你会写,要写得好。” 喜童答应,回转书房,将墨磨起,取了一只笔,拈在手中道:“伯伯,写帖子是什么称呼?”王正云:“年家眷弟二十个,姻眷弟二十个,眷侍生十个,其余的都写年家眷弟。”又向喜童说道:“你快些写,我往前面去,就来拿。”一头说,一头走,喜童道:“伯伯请转,还有话说。”王正便止住脚道:“我儿你有什么话说?”喜童问道:“老爷叫什么名字?”王正道:“你这个孩子,是个不中用的,亏你服侍老爷,连老爷的名字都不晓得!他是大老爷的胞弟,大老爷名陈日高号天中,原是武探花,曾做过三边总制,后来升了京营招讨兵马大元帅,又加升兵部尚书,因看破红尘,功名二字甚淡,难免轮回,因此出家,法名香池大师。二老爷名日升号东初,原任吏部尚书。夫人吴氏,公子春生,小姐杏元。我说与你听,你千万记牢,不可忘怀了。”一头说,一头往外走去了。   单言这梅公子手里写帖,心中想起旧日之事,惨然掉下泪来,自己暗暗说道:“这是陈年伯家中,我爹爹因为他的事情,才累及斩首行刑,不想,我今日又到他家中来了。如今时事,但不知他的心迹如何?且不说出真姓名,且自含糊,再作道理。”慌忙把眼泪抹干,将帖儿写完,收了笔砚。   王正来到,说道:“我儿不写帖子,在这里做什么?”喜童回道:“写完了。”王正道:“当真写完了?我看一看你的字迹如何?”喜童将帖子递于王正,王正见了说道:“写得好宇。”就把帖子拿上前厅,捧给陈公,陈公问道:“这帖子尽是喜童写的吗?”王正回道:“尽是喜童写的。”陈公道:“这孩子果然写得好,日后慢慢地抬举他。”王正听见老爷称赞喜童,十分欢喜。   不言陈公出门拜客,再言王正走至书房,向喜童说道:“我儿,方才老爷见你写的好字,十分欢喜,说道,要慢慢地抬举你呢!你千万用心,不要顽耍。”于是,走至卧房,告诉妈妈一番,这且不提。   话说陈公出门拜客回家。此时,各官亲眷陆续回拜,整整忙了一月有余,方才没事。忽一日,想起园亭要修理,随即唤了木匠收拾。真是官宦人家,银钱两便,何消半月,焕然一新。   陈公吩咐喜童修理花木,整饰花景。瞬息光阴,残冬已过,新春初交,自然又忙了些时。正值元宵佳节,闹过花灯,正月已完,二月又至。陈公一日无事,步入园中,见山石树木亭台,件件令人喜爱。忽然见喜童立于阶下,便问道:“梅花可曾开放否?”喜童道:“梅园中各色梅花,俱已开放。”陈公道:“你去准备酒席,明日在后梅园赏花。”喜童答应,不知陈公如何赏花?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赏梅花陡思同年 降风雨忽想云游   词云:   三月光,不觉菱荷香,猛听得寒雁悲伤,咫尺间梅绽粉墙。看绵绣,听鸟弄笙簧,闲中检点,静中思量,雄赳赳,不见了秦楚兵将。气昂昂,哪见了后汉前唐,亦认你簪缨世弟,阀阅门墙,到后来难免无常。说来是梦,言来是谎,倒不如寻几个知心的契友,到野外溪旁,或围棋赌赛,或曲水流觞,或讲些修行的妙法,或问些治病良方。九里韩侯成霸王,封侯的樊哙保刘邦,将军元帅今何在?俱赴庄周梦一常。 诗曰: 同年交好胜金蔺,欲借梅花吊友冤。   岂料花遭风雨折,灰心立意弃尘缘。   话说陈公欲赏梅花,叫喜童吩咐厨役办酒席。喜童答应,进内去了不提。次日早晨,酒席已备。少刻,老爷与夫人、公子来到园中,步至亭内,见那些杂色梅花,果然开得十分灿烂,香气袭人。陈公向着夫人问道:“每年开的梅花,开放时,可是这般样茂盛吗?”夫人道:“今年比往年加倍茂盛,这正从人杰地灵了。老爷千岁在家赏花,故此枝繁蕊茂。况又得喜童浇灌、修理,怎么不胜于往年?” 陈公哈哈大笑,随即入席,一家四口,开怀畅饮。酒至半酣,陈公便有不悦之色,夫人见了,因说道:“今日对此花,家完聚,又用着美酒佳肴,为何老爷还有不悦之容,是何意也?”陈公叹了一口气道:“夫人,你知其一,哪知其二?今日乃是二月初十日,老夫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去年二月十二,是我与冯公改位的日期,后日又是梅年兄周年。我与夫人、孩儿们,在此赏花饮酒,却不知梅年兄的夫人、年侄,身在何方?他为老夫身首异处,方才老夫见景伤情,欲借此梅花,祭奠他一番,也见我陈东初一点痴心。”   口内说,眼儿望着天,叫道:“梅年兄,你生前为人正直,死后必然为神。你阴灵在天,有灵有感,可着年嫂、年侄,奔来我处,自然早晚照应。”不言陈公与夫人说话,且说喜童听说提起十二日,乃是他爹爹周年,陈年伯有祭奠之意,况我为子的,倒不能尽一点孝心。孤身一人,站立梅树旁边,越想越恼,悲苦之极,不觉地喉咙咽咽,哭将起来。 陈公与夫人、公子都不留意,只见杏元小姐斜目而视,看见喜童站在树旁,如醉如痴,呆呆的眼中落下泪来,不知为什么事,便向陈公说道:“爹爹,你看那喜童,因何在那里啼哭?”陈公回头一看,果然见喜童在那里啼哭,即便唤喜童上亭来,便问道:“老夫在赏花,你因何在此啼哭?所为何事?”喜童答道:“小人方才听见老爷与夫人说,去年二月十二日,屈斩梅老爷的时节,小人也在京中,其实死得可怜,有多少正人君子叹息不了。老爷方才提起梅老爷之事,小人不觉心中痛苦起来,故而惊动老爷,这是小人该死了。”夫人对陈公说道:“这也怪他不得,况他也是知书达理之人,必知大义,见景生情也是有的。”陈公听了夫人之言,方才吩咐道:“今日乃是家宴,下次不可。如若放肆,定行重责。”喜童答应下来,只得含泪吞声,站在一旁。   却说那杏元小姐,一双识人的眼睛,七窍灵心儿,已瞧在眼内。心中想道:“此子有些古怪。前听得爹爹说,他字迹端方,笔墨均调,我看他虽是下人衣服,却似个正人的行藏,其中定有一番委屈。”心中正在思想,忽听陈公吩咐家人,叫明日设备梅老爷的灵位,摆在梅花亭上,后日借此梅花,祭奠梅老先生,以申朋友之心。陈公又对梅花祝道:“若梅公子有成名之日,与父争光,明日再盛过今日。”陈公祝毕,站起身来,与夫人、公子、小姐一同进内去了不提。   却说次日早晨,众家人收拾、打扫园亭,已将梅公的牌位设立于梅亭之上,各自散去。再言喜童一个独自来到梅亭,见上面供着他爹爹的灵位,便双膝跪下,痛哭一常又祈祷一番,不觉天色将晚,方才安宿。那知此夜才交四鼓,降下一场风雨冰雹,把些梅花尽皆打落,只急得他满眼流泪,跌足捶胸,竟昏倒于地。半晌方醒,叹口气道:“爹爹,你怎么这等命薄!陈年伯立了牌位,诚心祭奠,又谁知天降风雨!”含泪往里面而去,打从腰门首,见里面没人出来,只得走将进去。见一个小丫环站在那里,喜童说道:“姐姐,烦你通禀老爷一声。你说喜童在外,要见老爷。”那丫环进房回禀陈公,陈公道:“叫他进来。”丫环回知喜童,于是随至房内,开口禀道:“老爷,昨夜风雨交加,把满园梅花尽皆打落,半朵也没有了。”   陈公一闻此言,即便披衣而起,竟往花园中而来。只见满园中梅花,果然尽行打落,半点全无,心中一想道:“梅年兄,你如今这等命薄,连一枝清香,也消受不起,眼见得你后人也不能上进了。”叹了一口气,遂动了出家之念,要修个不坏之身,及早回头。于是,吩咐家人:“你给我备下扁担,一副行李,今日老夫要学个云游四海的贤士。”便气忿忿走将进来。夫人问道:“老爷方才吩咐家人,预备修行的物件,却不知为何?”   陈公道:“夫人有所不知,老夫昨日准备香案,供奉梅年兄的牌位,无非荐一荐在天之灵,岂知昨夜遭风雨冰雹,将梅花尽皆打落。据老夫看将起来,忠奸二字,只好听天而已,人力实难。倒不如以道门妆扮,云游各山胜景,也了人生一世。” 不一时,公子、小姐到来,听得陈公要弃家修行,于是一齐劝解道:“风雨乃天地间常事,爹爹何必认为实迹?况梅年伯乃姓梅,这梅树之花,乃木种之梅,与他有什么相干?今被风雨摧残,明年又得结子,重新开花,岂可见花木摧残而陡起离家之念?”陈公道:“我意已定,实难留住,必要生离乡关,把这块老骨头避在那名胜所在。夫人,你有孩儿早晚侍奉,老夫所虑者,不过是杏元女孩儿未得佳偶。她乃是你亲生,你可自己选择英才之婿。我除此一桩,便没他忧。” 一家见陈公立意要去,一齐大哭起来。小姐、公子拜伏于地道:“爹爹从前远在京师,孩儿们每日思想。今归府弟,正好早晚侍奉,以乐天年。不意看这草木之情,而陡起修行之念。劝爹爹暂息此念,待孩儿祝告神祗,拜求天地,保佑梅花重开。”陈公笑道:“也罢,你们如此孝心,要求梅开二度,限三日已定。如三日梅花不能重开,定要前去修行,云游四海。或访僧道于山林之上。或泛舟楫游江湖之间,或仿高士于村庄之内,或乐琴棋于洞府之中。这是我修道之所,死而无怨。花是我陈东初之心也。” 小姐与公子一齐站起身来,叫家人到花园中摆设香案。小姐又到梅亭中,望空拜伏在地,祷告不止,又不知祷告些什么言语,梅花可能开二度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拜求神圣因留父 上天垂象念孤儿 词云:   携酒上新亭,满目江山易画屏,赚得英雄头似雪,为功名虎啸龙吟。一枕梦魂惊,日落西山,哪有个谁弱谁强,俱罢手打入渔樵闲话中。   诗曰:   陈公访道欲云游,家室无因苦相求。   孝感动天三日内,梅花重放满枝头。   话说杏元小姐拜伏于地,祝告道:“皇天后土,本园花神,可怜梅年伯遭冤被害,母子飘零,如若梅公子有发展、聚会之日,求上天三日内,将梅花复开二度;若是梅门不能复兴,我爹爹要扮着道装,云游四海了。”小姐拜毕,站起身来,望着喜童说道:“若梅花侥幸复开,你可速速报来,不可有误。”喜童答应:“晓得。”小姐移步进内去了不提。   再言喜童四下看了一看,见没人走上亭来,他就在那香案面前,双膝跪下,两泪交流,低声痛哭道:“苍天呀,我梅璧这等命薄,多亏陈年伯收留在此,又见梅花,思忆爹爹,陈年伯设位祭奠,尽被风雨将花打落。因此,陈年伯见物怜人,说我爹爹连一枝清香消受不起,又道我梅氏后人,不能上进,因此出家修行,看破红尘,云游四海。我想,陈年伯倘若是出外云游,我梅良玉岂能在于此地?必无是理。但求老天爷发一好生之念,将梅花再放数枝。一则显应成全,以免陈门离散,二则显应我那爹爹之忠义灵魂。老天若能佑我梅良玉稍有寸进,得睹天颜,定然报仇雪恨。” 拜毕起来,收了香案。回到书房,心中想道:“母亲当日着我投奔岳父,躲避灾难,岂知那岳父乃禽兽之辈,不念亲戚。多蒙喜童替代名姓,服毒于狱而死,岂知我又遭此颠沛。幸遇陈年伯收留在此,正应古言‘亲不如友’。又不知母亲曾到母舅所在否?又不知母舅原任否?或者升迁,也未可知。其中之事,实在难料,我内心如同油煎一般。但孩儿事情,母亲岂能知道?就是母亲的事,为孩儿怎知周详?这不孝之罪,万难补报。关山阻隔,音信杳然。皆因误国的奸贼,害我父丧黄泉,使我母子东西。” 心中思想,泪如涌泉,悲哭不止。又想道:“我那岳父见喜童死在监中,他却不知真假,只认做是我,他一定把女儿另许配他人无疑矣!且自由他。我见杏元小姐,倒是个贤淑之女。我梅良玉有成名之日,不知她可还在家否?只怕已许配他人,此事但凭天而已。”自叹自解,在房中坐了一会,又到亭子上看了一看梅花,不但不开,连枝都打伤了。看了一看,只是叹恨。眼见此树再不能开花了,想到苦处,又到园中大哭一常。 到了第二天,来看那些树木,伤损未活,便叹说道:“想此梅树,再不能开花了。”不一时,小姐着丫环来问喜童道:“今日梅花何如?”喜童道:“烦你回禀小姐,被风雨损伤,连枝叶都打伤了,梅树如何再能开呢?”丫环听说,回身往内去了。 喜童想道:“今日是第二天了,眼见梅树如此狼狈,明日焉得有花?若没花发,陈年伯一定要出家的。”想到此处,心中惨然,眼中掉下泪来,又在亭子上跪拜祝告,说道:“上苍神圣,本园花神,望乞报奏上帝之前,祈求借三春之暖,赐梅花数朵,以应梅花之予兆,使陈年伯无出家之念。”拜罢起身,独自无聊,回至书房,闷昏昏地睡在床上不提。   且言本园花神,见梅良玉一片诚心祝告,把他的言语,奏上城隍,城隍奏上天庭道:“梅魁之子梅璧,今在下界受颠沛之苦,有陈日升收留他在家中,因与梅魁系同年好友,见梅花开花,意欲祭奠梅魁,不料前夜被风雨将梅花尽皆打落。今陈日升好不烦恼,意欲弃家修行而去。梅良玉虔诚求上帝,赐他梅开二度。小神等见他至诚祝告,他乃忠良之子,有状元之福,因而启奏上帝。” 上帝闻奏,开言说道:“善哉!据尔所奏,梅良玉乃梅魁忠良之后,赐他梅开二度。就着卿传旨到御花园中,着仙花童子,领仙花到陈日升梅园内,三更时候,将梅花一齐开放,全他一点诚心,以昭后效。”城隍领了玉旨,到御花园中,同了花使,领了仙花,竟奔陈府花园而来。正是聚春一暖,六九奇寒,仙使把鲜花撒在树上,满园中俱是仙花,怎比凡花草果,香透数里。城隍见重放了梅花,上天交旨不提。   单言喜童睡去,朦胧中忽闻香气袭人,便翻身急速爬将起来,穿好衣服,说道:“这等香气,莫非梅花重开吗?”便把门开了,走上亭子来一看,只见杂色梅花,都变做一色绿蕊,梅花开得齐齐整整,异香扑鼻。把一个梅良玉喜得手舞足蹈,又拜谢了一番。天明,只见桌上现有笔砚,不免取过笔来,在那墙上题诗一首。诗曰: 簇簇梅花数丈高,叩求风露下天曹。   昨宵花木成灰土,二次梅花万古遭。 话说梅良玉题完了诗,将笔砚安放原处,往亭子上折了一枝梅花在手,竟奔里面而来。只见有个丫环在阶沿之上,喜童咳了一声,丫环问道:“喜童哥有何话说?夫人、小姐还未起身。”喜童笑嘻嘻地手执一枝梅花,说道:“姐姐,烦你通报一声:梅花都开放了。”那丫环接了梅花,自己先嗅了一嗅,竟不往寝室,反跑到后堂去了。   喜童想道:“她往后堂而去,一定给小姐看的。”且不言梅公子站立。单讲那丫环手执着梅花,如获珠宝一般,一直捧入小姐卧楼绣房之上,喘息不止而笑。且言那杏元小姐,只因连日陈公要弃家修行,复又想到,欲留父亲,必须梅开二度,方可挽转;又想梅开二度,乃千古未有之事。 正在沉吟之间,忽闻一阵梅花香,抬头一看,见那丫环,手执一枝绿蕊梅花。丫环道:“小姐,你看这是奇事不是奇事?”小姐问道:“丫环,你手中拿的什么花?”丫环道:“今日这梅花重开二度,比前更觉香馥些。”小姐将梅花接过来一看,心中大喜道:“可是喜童送来的吗?”丫环道:“正是。”小姐道:“你这个婢子,又来哄我。”丫环道:“小姐,喜童现正在老爷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