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醒世恒言 - 第 9 页/共 9 页
第十一回 申屠氏报仇死节
死节殉夫世少双,报仇杀贼更为强。
闺中有此真奇烈,羞尽人间无义郎。
世上女子,有不幸遭遇强粱,设计谋害,反能死节报仇,也真是难得之人,难为之事,世间罕有的。五代时,有个王凝,妻李氏,乃山东青齐间人氏。王凝去虢州司户参军,病卒于官,凝素家贫,生得一个儿子,年纪尚幼,李氏无柰,携了儿子,负其骸骨以归。东过开封府,止于旅舍,店主不肯与他宿歇,时天色已晚,李氏度前无宿处,勉强借宿,不肯出门。店主遂牵其臂而出之。李氏大恸曰:“我为妇人,而此手岂可为人所执耶?不可因此手并辱吾身。”遂引斧斩断其臂。若论这李氏,真是女中丈夫,可称烈节之人矣。
如今更有一个亲手杀贼,为夫报仇的,更是死得从容就义,千古称奇。却是宋靖康二年,民间有一申屠氏女子,名唤希光,江淮人氏。希光年己及笄,自幼聪明。能攻诗史,每见古人节义之事,便生欣慕;有那忘恩负义,便嗤其负心。其余女工针指,一发不消说了。又生得姿容美好,德性贤良,立意要做个贤德女人,就如得孟光的好处。如若嫁人时,也要做那举案齐眉的故事,使人羡美。故此自己取名希光,欲并美孟光之意也。年十九岁了,父母将他嫁与本里秀才董昌为妻。自嫁之后,绝口再不作诗,与那董昌清贫相守,甚是和合,家贫疾苦,相敬如宾。董昌虽则时运未通,却是个极道义的人,刚方正直,只因性气太刚,疾恶太过,故此有人怪他,常亏这希光再三劝慰。做亲数年,生了一个儿子,夫妻两人爱如珍宝,董昌读书,不曾得第,心下不快,希光只勉励丈夫专心向学,自然进取有期。这都不在话下,
却说董昌邻近有个土豪,唤做方六一,乃是地方上一个访恶棍徒.专一行凶诈人,在这地方奉为一霸,凡事人都要让他几分。偶值一日,乃是这方六一的生日,众邻佑都出了些银子治酒,与那六一庆寿。众人来对董昌说,也出一个分儿。董昌不肯,道:“他们这等样人,我却与他贺寿?”众人说:“不过是个意思,勉强少出些罢。”董昌听了,便作怒道:“我岂是吝啬银子?你们列位说个出少些罢。只是那方六一作恶多端,我不能驱除,为地方除害罢了,反要我去贺他来往,这个断难如命。”说了一场,众人像是受了些没趣的,便默默无言,一齐散出,自去与那六一饮酒狂呼。那方六一偏生要寻事的,座中却不见那邻友董昌,就问着众人道:“承汝列位盛意,但不知曾去相约那董秀才么?如何不见他来?”众人因前日吃了他的没趣,便答应道:“去是去的,只是他想必说自己是个相公的意思。”说了这一句,便不做声。方六一会意,便怪恨在心。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恰好董生同了妻子申屠氏,领了一个五岁儿子,在祖墓上坟回来,劈头撞着那方六一,半醉不醉的走来,便叫一声道:“董相公那里来?”董昌因同着妻子走,恐那方六一见了,远远的先将扇儿自己遮了,不提防那六一故意叫着他,董生免不得相应一声,他又故意恃着酒醉,又去对着那希光娘子,作了个揖,道:“大娘见礼。”这希光也免不得要回了半礼。那六一不曾见这希光,也不过要与董生寻闹一场罢了,不料一看见了希光,好似一枝花儿,真个容颜出众,他登时陡起不良之心,要思谋占,倒急急闪了开来,让这董生夫妇回家去了。董生是个刚直之人,也不以为意,倒是这希光看他动静,真是个奸刁,便归家问丈夫道:“适才路上相见的是何人?”董昌应道:“便是前日那些邻里,要同我去贺寿的方六一狗才。”希光道:“你却要防他谋害.我日间见他光景,不怀好心,官人可切切牢记。”董昌点头道:“他奈我何!”
却说是时钦宗无道,不修君德,专好游观,后官多种花木怪石,以朱勔为应奉局花石纲大使,巡历江南,采办花木。于是朱勔所到之地,搜岩剔薮,幽隐之处、士庶之家,一石一木,稍堪玩者,即领健卒百人,直入其家,用黄帕覆之,加封识焉,指为御前之物。发行之日,必彻屋拱墙以出,舵舻相接于淮徐之间,篙工舵师,倚势贪横,凌轹州县,小民侧目而视。朱勔又肆贪恶,酷取有司财物,吓诈小民,有不遂者,即以抗违诏旨,便行诛杀。正到此处,前后借此名头,也不知杀害了多少百姓,正住在京口地方。这方六一自从见了那申屠氏之后,一心想要谋他到手,不但不怪了那董生,反假意殷勤,时常送些异样礼物到董家来。要挨身来往,也有一年光景。当不过希光聪明知事,谨防着他.桃来李答,不来不答,这方六一也无计可施。一时出外闲走,打探得朱勔采取花石之事,生杀任意,还未回京,终日遣人出外寻事,搜求诈人,不顾结怨地方,只要资囊饱足。方六一听了这个消息,归家笑道:“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断送了他丈夫,如何得这妇人到我?”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先出去买了许多颜料,又去请了一个画师,请到家中。对这画师道:“我要画一个庄所的图样儿,前面是个住居,后面花园,山儿,水儿,假山石儿,花儿、木儿,妆点得只要好看,不管有的没的。莫说是余杭的天目松,蜀城的柽河柳,苏东坡的雪浪石,米南宫的怪石丈,只顾画上去,只要旁边与我注个细字儿,注得明白便罢。”真个那画师有何不依?整整画了一月有余,果然画得:
不似王维辋川景,却是董昌送命图。
画完,谢了画师去了。方六一又去叫了一个裱褙的到家中来,裱褙好了,外面贴了个二尺来长的一条小小金笺儿,央人写了“董家庄图画”五个楷字,次日早晨,持了这幅画儿,捏个鬼名,写了一纸首状,竟到京口应奉局衙门朱勔处出首。说:“淮上城中,有个生员董昌,家蓄奇珍花石,不肯上供,耽私己之观游,抗皇帝之敕命。若恕族灭,难免抄家。”朱勔看了首状.又展开图画,果是花石之名,俱别处少有的。这朱勔巴不得要寻窍诈人,有了这幅图画、首状,便是千真万真的证据,就要将此二物进到御前,也就是个把柄了,那里还去细审个果有果无,是真是假,即刻差了兵健百人,即命方六一引路,一直赶到淮城,竟奔董生家里去了。
这是明枪容易躲,果然暗箭最难防。
方六一在旁,暗暗的指点众兵健,走东过西,转湾抹角,一时已到。直入董昌家里.先将董昌捆倒,然后将他家私尽行分散,后面却也有个小园儿,种植些小小花儿,众人都道是了,便问道:“还有那天目山的松,柽河里的柳、画儿上的什么雪浪石、大怪石哩?”有的说:“他都藏过了,该死,该死!”这方六一有心,预先叫家中两个养娘,来董昌家里,领了希光道:“娘子,你莫吃惊,这是朝中要采取花木,朱老爷那里有人出首,说你家中有好花石,不去出献,故来搜求。你官人是个相公,决然无害,如今众人在此,倘若难为了你,一发不好了,不如到间壁邻家暂避,我们引你去不妨得。”希光也恐众人所害,只得从他,倾丁儿子,到间壁个李妈妈家里住下。这董昌却被众人捆缚了,解到朱勔那里,不问事由,便说道:“你是个读书之人,怎不知法度,就敢匿藏宝玩,抗拒圣旨么?”董昌不知来历,一句也分辩不出,只说得一声:“并不曾有甚宝玩。”朱勔就喝左右,使起非刑,要他供出花石,可以免死,不然就要取决,还要族灭哩。董昌乃是书生,受刑不起,俱招是有的。朱勔道;“既招了,限你三日内,一一供出,如迟一日,即行枭斩,还要族灭一家!”那希光在李妈妈家中痛哭,晕死了几遭,心中记念丈夫,不知如何受苦。却是这方六一不知好歹.来与这希光假献殷勤道:“如今朱老爷说三日之内,若无那柽河柳、雪浪石的时节,连娘子都要拿去,一家杀了,如何是好?你家中若果有时,我替你献去,也可免你夫妇一死。”希光已情知是这人所为,便定了心道:“以后再不可哭泣了。我丈夫性命,谅来决不出此人之手,我若是也死了,谁做报仇之人?”便假意应他道:“官人若救得我两人时,妾身也知结草之报。”方六一只信他求生是真了,便去官府里上紧用钱,三日后先杀了董昌,就好断绝祸根,不怕他妻子不从于我。到了三日,董昌那里有这些花石?都是方六一造出来的。眼见得董昌无路求生,朱勔要勒诈千金,便饶他死罪,董生那里得有?朱勔大怒,要坐他一个“故匿奇玩,抗命无君,族灭一家”的罪名。方六一替他央人去说,搜究无赃,免他族灭,只斩董昌一人,因此就免了希光不杀。希光闻知斩了董昌,心如刀割,忽然惊死去了。李妈妈千方百计,救醒转来,直哭个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那方六一自以为得计,走到这李妈妈家里,对希光说:“官府要连你也杀了的,亏我央人说情,免了你的一死,须要知恩报恩哩!”希光也明知是他催官府杀了丈夫,却故意收了眼泪,谢他相收,然后回到家中,依旧领着儿子,在家暂过,以图后日报冤。
不觉过了半年,又是半年,已是一年之外了。那方六一见事体己冷静好几时了,便拿了十两银子,送与这李妈妈,买果子吃,就央他做媒,去求申屠氏为妻。希光正要寻他报仇,所以忍死了一年,这李妈妈来说,希光便一口应承,假意笑道:“我也感他救命之意,也要报他,只是许便许了,还要待我安葬了董官人,才好成亲。不然,却是不允的。”李妈妈道:“便等安葬,也不过一月之事,有何不可?”转身来与方六一说了。方六一大喜道:“今日方遂我生平之愿。”岂知:
贪淫杀命占便宜,未必他妻是我妻。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方六一欣然自为得计,忙忙就到家中,起造三间大楼,要等新人居住,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家伙,做了若干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亲。这希光暗暗的,先将自家儿子取名董孤,请了一个董昌平日最相爱厚的朋友,唤做林长公来家,自己出来,拜了那林长公一拜,又领儿子出来,叫他拜了八拜,不敢高声啼哭,暗暗垂泪,说道:“相烦林先生教训此子,就烦领去,当做儿子一般,养他成人长大,也延得董氏宗祀。日后倘得扬名显亲,我丈夫在九泉之下,也感林先生始终朋友之义。家中还有些须首饰、衣服之类,所直不多,也为儿子他日的遗念。”都取来付与了林长公。林长公一一收了,应道:“董兄在日,与我最契,他无辜而死,我为朋友的,不能替他报冤,尚且有罪,此事应该顾管,何劳尊嫂嘱付我。若不尽心抚养令郎,教诲他成人长进,我也到九泉难见董兄之面矣!”希光谢道:“若得如此,我夫有后,妾死也得瞑目了。”娘儿两个不忍分别,相抱而哭,林长公也挥下泪来。这希光真有男子胸襟,忽然想道:“若只如此啼哭不了,岂能报仇雪恨!”即住泪不哭,将儿子领与林长公去了。希光到次日,将家中物件召个贾人,估了价钱,一应粗细之物,都拿来卖了,也有八九十银子,又将身下住的房子,也尽绝卖了与人,凑来共有三百余两。众人只道他卖了房子、物件,果然要去嫁人,也有叹息董生的,也有暗笑希光的,也有唾骂朱勔的,也有非毁方六一的,希光岂不知人上言语?他也都只当不闻,将这三百两银子留起了一百五十两,将这一百五十两替董生置了一所大坟,坟上立了一个无字的碑牌,又种植了许多松柏,做了七日七夜水陆道场,超度董生。自此安葬之事已了,就在坟头大哭了一场,拜了坟墓,烧了纸钱回去。
这日方六一探听得希光房也卖了,坟已做了,信着他真心嫁我,满心欢喜,随即叫李妈妈来说:“明日要迎接娘子过门。”希光应允了。说道:“明日晚上准来成亲。”到了明日早辰,希光又着人去请了那林长公,领了儿子来,将前日留下的一百五十两银子一包,递与林长公,为儿子读书成名之费。林长公也不谦让,便应道:“我林某一一留待令郎成人,即行交付与他,断不负心,有违尊嫂今日重托。”希光拜谢了,又唤儿子来,分付他几句。这儿子只得五岁,不晓得些人事,希光慢慢的含着眼泪,替他梳个头儿,摸摸他身上,又与他从容换了一件衣裳,随即哽哩咽咽的随央着林长公领着去了。自己进房,一夜不睡,将身上贴身衣服,上上下下,都将针线缝连了,缝连得牢牢的,穿了许多孝服,麻衣在内,取了两把刀,磨得锋快,藏在外面衣袖里,坐到天亮。次日,重新罩上几件新鲜彩色袄儿,打扮做新人光景。方六一也着李妈妈来看了几次,说:“新人欢欢喜喜的,在那里打扮哩。”方六一快活得了不得,请了若干亲眷、朋友,邻舍,将日前置下的酒,置办许多筵席,大吹大擂,只等晚上过门。看看天色已晚,方六一等不得,叫轿夫、吹手一齐迎接了新人过来,众人饮酒半夜,已是各各散了。
这方六一然后同希光进房,服役之人,都走了出去。方六一关了房门,即来要与希光同宿。希光道:“你先睡下,我就来了。”慢慢的就去脱了面上一件,又脱了一件,层层都是新衣,一连脱了两件。那方六一只信他脱衣来睡,自己忙忙的先去脱衣,睡倒床上。这希光不慌不忙,脱了两件,就不脱了,先走过床边,放下了两头帐子,过来将灯剔得亮亮的,轻轻将一根带儿,拴了自己袖子,掣出一把刀来,左手把帐儿揭起,便来摸着方六一的头。方六一只道他来睡,不提防这希光看得亲切,举起右手,照着六一头上就是一刀,将头砍下。希光慢慢的取了一条被,将他的头来包了,连声叫道:“官人忽然有病,你们走一个人来。”先是一个丫鬟入门,希光也就是一刀,随后又走一个,是方六一的姐蛆,听得叫唤,手里拿了一个灯儿进来,希光也是照头一刀,还有几个不曾走起的,希光走入去,一个一个,乱乱的都砍死了。一来是希光坚心,二来是方六一杀了董昌,该受此报,他不曾族灭得董昌,今日倒真是族灭了一家了,希光方才快意。杀了半夜,天己大明,希光又入房里,又脱了血溅满身的这件衣服,露出一身的孝服来,然后提了单被包的物件,出了方六一的大门,一直走到自己旧住的门首,叫道:“地方邻里、尊长乡亲,都跟我来!”说了一声,回身竞走,直走到董昌坟头。
一路的人,看这妇人又生得美貌,穿着满身孝衣,手里提着一个包儿,不知何物,右手还拿着一把刀,众人大惊小怪,不知何故。那些邻里又听得希光叫了一回,有认得的道:“这就是董秀才娘子,昨日已是嫁了方家,为何今日如此打扮?”真个一齐跟了他走,直来到了城外董昌的新造坟上。希光叫:“列位莫怕,要你列位来看件物事。”慢慢的解开包袱,血淋淋的提出一个人头来,就对众人说:“我好好的一个董生丈夫,你列位都是晓得的,被方六一这厮,怎生设谋图画,怎生杀死我丈夫,次后又怎生要谋占我为妻,我不然已是蚤蚤死了,只因未曾报得冤雠,如个仇贼一家,我都杀了,难道他要谋我,就杀了我丈夫,我如今不肯以死报丈夫于地下么?”因此撇了手中那把带血的刀,另取出那一把来,又对着坟前拜了一拜,自己就一刀也勒死了。众人看的,都吓得一个个呆了。有的说这娘子贞烈,固是难得;又会这等从容就义,处置完了这许多的事体,然后去到方家,又会得亲手杀了许多人,报了冤雠,更是难得;如今自己又肯勒死了,赞叹个不住。人人唾骂方六一,也不住声。又有的道:“如今不可迟延,速去申报上司,须要动本,旌表建坊哩!”一半人去各处申文,报知官府,一半人就将希光收殓。只见希光贴身衣服,都是上下缝连的,人人都说他细心的好处。
江淮巡按上了本,圣旨倒下,董昌身死无辜,追赠翰林院庶吉士;申屠希光封为烈节夫人,即于坟前立庙,巡按御史亲临,四时享祭。其子董孤,待成人之日,荫入监读书,就袭父官;林长公谊全死友,古谊可风,赐钱十万贯;方六一所犯虽大,已死不究。大学生陈东又上一本道:“圣上不过偶娱情于花石,朱勔就不顾敛怨于东南,伏乞裁决。”圣旨批:“朱勔无故杀人,永远烟瘴地方安置,子孙世世充军。”江淮士人就为这希光立了庙宇,崇祀本方,即在先前立的无字碑上,镌了褒封的圣旨,天下人人传诵其贞烈。后来林长公亦感其义烈,教他儿子成名,中了秋榜,袭了父官,做了两年,就上表辞了官职,回来住在父母祠庙前,朝夕焚香,力行孝道,江南人无不赞其忠孝节义出于一门,千古少有者。
总批:说得激烈痛快,生气凛然,女中丈夫,盖世无两。说“南宋满朝皆妇人”,不知南宋朝中,有如此妇人否?立无字碑,极有深意,带两把刀,甚见细心。丈人描写精到,不让龙门令列传,录其中水浒。
第十二回 雪照园绿衣报主
人心无义不如禽,禽鸟含灵亦有仁。
黄雀衔环因感德,隋蛇献宝为知恩。
放龟反顾如初铸,归雁过空寄好音。
更有绿衣知报主,应羞世上负心人。
话说唐明皇天宝三年,明皇与贵妃闲游内苑之中,名花异卉,无所不备,同赏莲花,帝指贵妃说:“争如我解语花耶?”共玩牡丹时,贵妃以一指甲捻之,揩甲上曾描唇上胭脂,遂沾于花瓣之上。明年牡丹开时,枝枝都有一瓣胭脂红色,明皇谓之“一捻红”。学士李正封献诗曰:“国色朝酣酒,夭番夜染衣。”明皇笑谓贵妃曰:“卿早起多饮一杯酒,则正封之诗为不妄矣。”台榭之美,苑囿之佳,自不必说,其中只少一个鹦鹉飞翔。责妃遣人出外寻觅,各处访问,非止一日,不能得有。不想长安城中,有一富豪之家,姓杨,名崇义,家中蓄一鹦鹉,翠羽朱唇,能会言语,崇义酷爱之。这崇义家资巨万,为人豪放,只贪花酒,钱财倒不鄙吝的。娶个刘氏,却是个青楼出身,因他有颜色,前妻死了,就以他为妻。这崇义平日却与邻人李弇往来,终日饮酒交游,甚是情厚。谁知祟义是个豪爽的人,倒无二心,不料这李弇却是个阴险小人,虽然终日与崇义往来,一心只是谋骗他钱物。
一日,长安门外有个雪照园,乃是个勋戚之家的。这勋戚因恼了李林甫,被贬窜削籍,子孙穷了,要卖与人。这崇义因有了家事,思量买了这花园,以为游乐之所,就去央李弇,要他问个价儿,李弇便起谋心,直来见了那勋戚之子,说了来历。开口要一千两银子,李弇笑道:“若官人真个只要一千两银子时,包管在小人身上,只是成交立契之时,官人不消来当面成亭,只着一位盛使来罢。”那人道:“我只要一千两。随你怎生去做。”登时就亲笔写了一张出帐、一张卖契,四至分明,尽数卖与某处为业。李弇一手接了文契,道:“待小子取了银子来时,然后求官人着一个押,中人少不得是小子李弇了。”那人点头,就差两个家人,同了李弇去。李弇辞别出来,就请他两个上店,吃了半日酒,却与二人商议道:“这雪照园大得紧哩,便三千两也是足直的,你家主人如何一千就肯卖了?”二人道:“只是急于要卖来使用,故此论不得价钱。”李弇道:“如今我有一个相识要买,倒肯出价钱的,若卖到一千之外时,我与你二位对分何如?”二人大喜,应允了。李弇道:“你只在此等侯,待我去讲端正了,却来同你们去兑银子。”于是李弇取了文契,竟到崇义家来,如此如此说了。说:“他这花园起名‘雪照园’,却要三千两银子哩,若是肯兑足银子,明日就是你管业了。”崇义心爱那花园,那争银子,一口应承,立时就走进去,兑了三千白银,一封封递与李弇。李弇道:“且住,他有两个家人在外。”一面说,一面便跑将出来,叫了两个家人,一同拿到酒店内,李弇就偏得了一千,拿出一千来,与他二人分了。然后将一千来见了卖主,着了花押,仍将契来,付与崇义。崇义看了大喜,收了文契,置酒相待,又取出五十两中人钱奉谢。不晓得这李弇,已是偏手到得个一大半哩。次日崇义就到城外看了花园,四面墙垣俱损塌了,须要修整;里面楼阁花木,也都要葺治一番,崇义就在城外住下,整整修理了三个多月。怎见得这雪照园的好处?杜撰得《西江月》词一首为证:
四香阁沉檀阑槛,百花亭红紫芳菲。黄鹂紫燕斗春辉,曲沼方塘戏水。
镇日园林无事,琴棋诗酒堪携。更思得意十分时,觅个佳人作侣。
崇义十分快活,住在园中,就不想归去了。到甚喜这李弇凑趣,自此将这李弇,当个骨肉至亲相待。
一日,对李弇说道:“如今贵妃娘娘遣人,在外面寻取绿鹦鹉,为上林之玩,不知我家中倒藏着一个哩,你却不可向人说。我与你固在至交,才与你说,只我这园中,也须得放那鹦鹉在内才好。只是无人去取,须是你与我取出城来,养在这园中,飞来飞去,岂不美哉!但要烦你小心在意,不可令一人知觉。”李弇听了,心中暗想道:“宫中尚少此鸟,他家倒有,他今要我去取,我不如且去取了出来,献上宫中,可不得一个重重的赏赐么?”一时间,还那里管得是好朋友的千系?一面思忖,一面应了。回到崇义家中,这李弇就胆大了,不管内外,一直往里面竞走,各处寻遍,不见鹦鹉儿。也是悔气,一寻直寻到那刘氏卧房门边,恰好刘氏昼卧在内。这李弇就丢下了寻鹦鹉的机谋,又起了一点欺心,遂与这刘氏私下通了。这刘氏原是个娼妓出身,虽到崇义家中日久,那些迎新送旧的心,如何就肯忘了?自此倒与这李弇相好,反嫌起崇义来。李弇对刘氏道:“我要取这鹦鹉去出首了,何如?”刘氏道:“若恁地时,你再不好到我家中来了,只是好好与他藏在家中,使他恋在城外,却不好么?”李弇笑道:“正是,正是。”就向刘氏道:“如今鹦鹉藏在那里?”刘氏指着一个书阁道:“在这阁儿下,小园之内。”李弇道:“藏着不拿出城罢。”自到城外,回复崇义,只说城门上恐露出不便。崇义道:“也罢,也罢,若做出来,倒是干系。”随留李弇同在园中,玩耍不题。
却说那时,朝中用了李林甫,宫中宠了杨贵妃,弄得人民不安,天下思乱。有那安禄山,做了范阳节度使,心犹不足,杨国忠又包藏着祸心,故意激这安禄山造反,安禄山却因明皇待他甚厚,不忍负心,当不过杨国忠又结连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共排禄山。于是禄山造反,自范阳引兵而南,长安震骇。不半年,禄山陷了东京,明皇与国忠计议,遁走西蜀,长安百姓尽数逃窜,车驾出了延秋门,城中尚有不能逃走的,都关了门,躲在家内。李弇乘着这个机会,就劝崇义逃走。崇义真个弃了家产,独自一个往外乱走。这李弇就走到崇义家住下,与那刘氏做了一处,道:“莫慌,莫慌,难道这长安城都走空了么?少不得我与你好做长久之计哩。”
却说明皇车驾出了长安,行了半日,日午过了,尚未得食。国忠买了几个胡饼献上,随从的吃了些粗粝米饭,将到马嵬驿,将士都饥饿了,一齐说:“祸乱皆由杨国忠而起,他如此肥胖,何不杀他为食!”因此众人齐上,把枪刺杀了杨国忠,又启奏道:“国忠谋反伏诛,贵妃不应供奉,须缢死贵妃,众兵才肯前行哩。”事出无奈,明皇只得割恩正法,着高力士引了贵妃,到佛堂之内,缢杀了。正是:
可怜解语生香美,化作黄埃白草飞。
然后众兵士一同前行,到了蜀中,明皇传诏,起用郭子仪为东京留守。郭子仪闻命即行,统领十万河朔强兵,不一月,就克复了东京。安禄山养子史思明,见子仪统兵势大,力不能支,遂命帐下李猪儿,持刀把安禄山砍腹破肠,血流满床而死,然后举兵走了。因此郭子仪迎复明皇还京。
却说那崇义也逃出在外,后来打探得郭子仪复了东京,明皇都还朝了,他一步步也挨了回来。只是身边没有盘缠,一路寻思:“不知我家中还好否?家事想已抢散了,不知我那心爱的鹦鹉还在不在哩!家资倒也罢了,只留得这鹦鹉还好。”又行了数日,却喜到了家中,举步进门,喜得门庭如旧,听得里面叫道:“主人回,主人回!”仔细听了,正是那心爱的鹦鹉叫哩。这日李弇正与刘氏在内饮酒,却算计道:“崇义不知逃到那里去了,料来也不能够得还家哩,这时候可也冻饿死了。”正在那里说,只听得鹦鹉儿喳喳的叫个不住,只叫“主人回,主人回”,李弇动心,立起身走到外面,却好崇义也将进内门,两人打个照面,李弇倒大大吃了一惊,说道:“杨兄,你从那里逃避,今日才得回来?”祟义见李弇从里面走出,心下才疑道:“他前日叫我速速逃走,他如何倒在我家里出来?”刘氏在内,听得讲话,连连也走出来,见了崇义,假意哭道:“一向候你不回,叫我在家受苦。亏得这李官人,常常在此看顾,故此家中虽遭乱离,还不甚失脱哩。”哭了一回,这李弇又起了不良之心,不辞崇义,就走到外边寻了一把短刀,藏在怀里,急急走进,扯着崇义道:“一向久阔了,如今就借府上,我与你相聚一相聚。”又笑着说道:“你这后园花都开了,有大嫂在此不便,我与你同到后面园中看看。”崇义心疑,不肯同走,刘氏说道:“何妨便同去走走。”李弇见他不肯去,也不由分说,就向怀中取出短刀,一刀把个崇义杀了。刘氏也大吃一惊,道:“你杀他怎的!”李弇道:“你丈夫出外许久,人也都知道的,我今日就杀了他,省得外人疑心,只说他并不曾回就罢了。杀了干净,我不与你得个长久安心么?”刘氏点头道:“这如今他的尸首,却怎生样处?”李弇道:“你后园中不有个枯井么?将他丢在里头就是。”自家就一把提了,叫刘氏向前开门,就往后面走了去。
却说崇义回家,难道真个就没一人看见的么?恰好就在李弇对门,有个林小一,这林小一是个穷人,一向亏着杨崇义时常赍助他些本钱,生理过活。只因禄山犯了东京,崇义又出外了几时,小一没了靠山,度日穷苦。这日远远望见崇义回家,等不得踅到他家,要见一面,因此看见崇义进去了一会,林小一慢慢走入中堂,叫一声:“杨员外,小人要求见一见哩。”叫了半日,并无人应,倒是那鹦鹉在内应着道:“李弇杀了,李弇杀了!”这小一听了吃惊,立住脚只顾听,里面只顾叫。小一道:“作怪,作怪,这又不是人应,倒像个鸟儿叫哩。”又叫几声:“里面有人么?”却好李弇已同刘氏藏好了崇义尸首,正走出来,只听得外面有人叫响。李弇走出问道:“是谁?”却认得是对门林小一,便开口嚷道:“人家各有个内外,为何不见个人,只顾在此大惊小怪,叫些甚的?”小一道:“我自来寻杨员外,又不叫你,这所在又不是你家里,如何开口嚷人什么内外不内外!”李弇听说不是他家里,就大怒骂道:“你这泼杀才,谁与你论黄数黑的,什么你家我家!”林小一见他乱骂,只不理他,却又走进一步,叫声:‘杨员外!”只听那鹦鹉又应道:“李弇杀了!”这李弇心慌,便对小一道:“那杨员外自从逃出,并未回家。托我替他看守家里,你曾见他几时回来?只管杨员外,鸟员外的叫些什么?’小一道:“我方才跟着杨员外进来的,如何说不曾回来?你可听得里面应声么?”小一故意大声的喊叫:“杨员外!出来和你说话。”只听那鹦鹉可霎作怪,也大声的喊叫道:“李弇杀了!”小一道:“你可听见么?”便一把手扭住了李弇,死也不肯放手。里面刘氏急了,走将出来道:“小一官,何故相闹?你莫不又要借贷些本钱哩?放了手,我与你十来两银子就是。”小一睁着两眼道:“谁要问你借银子?”一口就咬定道:“你二人做得好事!活活把个杨员外断送到那里去了?”刘氏心虚,反向着小一笑道:“小一哥,休得取笑!你要银子,有在这里,再不然我陪你一杯酒儿么?你放了他。”这李弇死挣不脱,那里溜走得去。小一使骂道:“不害羞的鸟婆娘!谁要你陪酒!”随一把将李弇扯到街心,大喊道:“杀人的在这里!地方可来拿住!”邻舍人等,也一向知他干的歹事,真个走来,将李弇捆缚了。小一做事老到,复身进去,一手取了那鹦鹉,连架儿拿在手里;一手又扯了那妇人,走出来,同了地方邻里,一直跑到府前。
正值府官升堂,比较钱粮。小一就在外喊叫。那刘氏也冤天冤地的只是哭,李弇已是吓得呆了。知府叫拘了一干人犯,进去跪下。林小一上前,这般如此,一一说了:“如今现有鹦鹉为证。”府官笑道:“你这厮胡说!难道凭这个扁毛的畜生,就断李弇一个杀人死罪么?”小一应道:“现如今扁毛的倒有仁义,强如那负心的人没仁义哩!老爷不信时,可问他么。”知府果问道:“那杨崇义如今可在家么?”鹦鹉应声叫道:“李弇杀了,李弇杀了!”知府也骇然。问了一回,李弇只是抵赖。知府喝令将李弇夹了一夹棍,刘氏拶了一拶,都不肯招。林小一又上前禀道:“是小人同杨崇义进门的,不曾看见出来,他就谋死了。但他尸骸还不曾出外,老爷差官,同小人们到他家中,搜出尸首,就不消再问了。”知府点头道:“说得有理。但此人命大事,本府便亲自去看一看。”随即打轿,一同出了衙门。小一又一手提了那鹦鹉,走到杨崇义家,各处寻遍,再无寻处。小一慌了,对着那鹦鹉说道:“鹦哥,鹦哥,你有心要报主人的冤雠,如何不说你主人杀在那里哩?”鹦鹉叫道:“井里,井里!”众人都听见是“井里,井里”,却没有井。直从灶下寻到后门,果然有口枯井。众人一齐嚷道:“有了.有了!”官府随取牢中一个该死的囚犯来,说道:“汝可下去,捞得尸首起时,我就免了你死罪。”这人慌忙用绳牵了,吊着一个大蔑篮,放将下去。原来是个枯井,只见一个臭皮囊,侧竖在井底里。这罪囚忙忙将来拖在篮内,连自己吊了起来。众人一齐拥看,喊道:“这不是杨崇义是谁!”知府大怒,就在井边将李弇和刘氏各痛责了五十板,登时做了一个双连枷,将李弇、刘氏二人枷了,遍游四门示众后,关下了死囚牢内,就放了那下井的犯人。知府说道:“人只说鹦鹉能言争似凤,谁知能辩此奇冤!”即便修了一本,连这鹦鹉进到圣上。明皇见了,忽然想起贵妃娘娘来,心下悲感了一回,敕封这鹦鹉为绿衣使者,收养在上林苑处。林小一仗义雪冤,剪除淫恶,旌为良民,着他埋葬了杨崇义,就领了崇义的家业。其时李林甫已死,那雪照园仍归勋戚人家去了。李弇、刘氏不待秋审,立时碎剐了刘氏,枭斩了李弇,以正其法。
结发起奸心,灵禽知报主。
赫赫有皇天,双双斩东市。
嗟哉绿衣使,全仁复全义。
天下负心人,视此汗如泚。
总批:花王国色,灵鸟名园,想像风流,使我情深一往。李弇何物幺麽?肆行窜入,恨未生砍其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