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醒世恒言 - 第 3 页/共 9 页

人生在世.出处大节,最要分明。出者,忠孝显扬,功名表著;处者.节廉清白,河水盟心。乃为丈夫之行。然世上又多有一种托意逃荣,比求进之心更切,昔人所以有北山移文之诮,终南捷径之讥也。出也不成个出,处也不成个处,进退两负,贻笑后人。总是那甘心石隐,避俗耽空,原是一个最难之事。眼看着繁华富贵、美色黄金,安得不爱?一旦顾了那君父大伦上,就弃了荣禄,清洁盟心,终身享着清虚寂寞,与糜鹿为群,与木石为伴。你道千古而下,有得几个隐君子哩! 如今却说那晋陶潜,字渊明,原是陶侃之后,别号五柳先生。当晋末解组归,三径荒芜,力耕自瞻,衣不谋寒暑,屋不蔽风雨。先生挈妻子处之,悠然自得。性嗜酒,家贫无以给,每兴至.爰采菊盈把,俄有白友人王弘持酒至,遂开樽对酌。至醉,白衣人亦酩酊而去。时以诗自娱。有“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之句,旋有“饥来驱我去,叩门拙言辞”之咏. 其时有个宰相姓陈,名荃,乃是战国陈仲子之后也。一日偶见渊明诗,常叹道:“渊明一贫至此哉!非我不能富贵他。”乃命驾至郊外,来谒先生之庐。渊明出迎,捉襟长揖,分宾主坐定。命童子采菊英,掇松实,煮香茗而进之。陈荃道:“某先始祖清修苦行,表表人间,终穷且饿,不能自立。祖妣君,辟纑勤苦,朝夕不谋,舍甘茹蘖,弃逸就势,一生已矣。今及子若孙,几不克振;数世至余,余乃翻然改行.悔先始祖之迂道,不近人情。人喜的是富贵,他偏要让齐国;人喜的是功名,他偏要居於陵;人喜的是饮食,他偏要吐鹅咽李。自我观之,何苦如此!我如今专会逢迎上官,要结内相,贪财墓禄,乃得到今日地位。你看我回转成名,含糊作相,珠履三千,金钗十二,好不炫耀也,好不富贵也。新主上重加赉予,赠某始祖以大廉侯爵,子孙食邑万户。今子耻以五斗折腰,赋《归去来辞》,挈妻子而隐,又何迂也。余见子诗,特过相访,若能从我同游当世,必然成子功名,许你富贵,反掌间耳。”渊明谦逊答道:“某虽不才,颇有自得之处。且某之自处,与公祖异。某性耽山水,酷爱琴书;等富贵如浮云,视功名于流水。一觞一咏,何乐何忧;兴废存亡,付之一瞬;丰歉得失,瞠乎若忘。贫虽居六极之一,而闲实为生平之安。山蔬水藻,菊臭松姿,某自乐此,他匪所知。”陈荃见其志已决,遂作别而去。渊明亦毫不为意,歌咏自得,如与尘世膜不相关,居十余年。 一日,见春光明媚,桃柳争妍,乃携妻子,闲游诸山。至一河曲,流水一湾,清彻如镜,惜不得驾舟一泛。徘徊久之,忽闻欸乃声自芦苇中出,遂候之。登舟远驾,始而流泉一掬,仅可容刃;既而浩渺沧波,一碧万顷,日晡月升者数昼夜。渊明与渔人问答,老妻和稚子游观,山水有缘,寝食都废。穷尽水际,便得一山。渔人道:“可以登矣。”渊明遂与妻子舍舟登岸,渔人鼓枻而去。渊明转入山湾,忽见一洞,洞内外植桃盈千。时方仲春,桃花正当盛开,渊明喜不自胜,乃作《饮酒》诗曰: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渊明游玩桃花深处,题诗已毕,正欲入洞遍玩,忽闻仙乐声喧,自天而下。仰见仙童玉女,焚香执幡前导,后有一仙女,乘云御风而来,自称九天玄女娘娘,奉上帝敕命,诏渊明及妻孥,道:“晋处士陶潜,并妻若子,入洞接诏。’潜等惊怖,俯首进洞,见人物熙皞,屋宇辉煌,别是一天世界。俄有青衣数十人,捧卷案.袍服迎候。见渊明至,咸跪接,请更衣冠。迎至一殿,殿高数十仞,翚飞画栋,迥非人间所有。渊明亦莫知所之,但从青衣人至殿下,仰见殿上摆列香案。青衣人禀道:“此当俯伏接旨。”渊明乃令妻、子俱伏地,玉女乃开诏宣读,诏曰: 朕维仙凡霄壤,廉佞雌雄,特设桃源,渡凡夫之捷径;弘施宝筏,作廉士之津粱。兹尔晋处士陶潜,独清独醒,不甘心事二君;一食一瓢,自愧身糜五斗。廉介清风,忠贞皎日,敕为桃源洞主。尔妻姜氏,食勤作苦,相夫子以正直;乐道安贫,效唱随而靖节。齐眉佳偶,接舆同调,敕为桃源洞君。受事之后,恪恭厥职。花落花开。变尽世人面孔;水流水止,涤清大众心苗。毋使怠荒,自贻陨越。慎之,慎之!故敕。 渊明叩头,嵩呼谢恩。接诏毕,送娘娘归天,令妻子进殿后,自乃升殿入座。但见: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孰谓求之则得;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敢云得志勿为。烈烈纠纠,摆两行金瓜武士;齐齐整整,列数队青衣隶人。左边有洗心房,涤虑房、脱胎换骨房,异人间兵刑户礼;右边有仙酒库、名泉库、奇花瑞草库,非寰中货帛金钱。碧波千里,同山水而隔尘氛;白日中天,其升恒而销俗气。真个是仙源有景谁能到,世上谁人是隐仙。 却说渊明登殿,诸役叩头礼毕,有吏胥捧上桃源公案一宗,禀道:“本洞开辟,自无怀氏、葛天氏;各千余年,接管有巢父。许由;历数千年,有伯夷、叔齐;又数百年,有长沮等。前又数十年有黔娄、原宪,以主洞事,又百十年,遂之屈原。以上诸位,今俱升擢天曹。”又一吏查遍桃潭地土,户口册,计百万三千六百里,户口一千五百万。岁供仙酒名泉,奇花瑞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洞中居民,从无怀、葛天时来者,皆草衣水食;从巢、许时来者,俱半业渔樵;夷、齐时来者,更廓首阳,左右居民,亘百余里。后又有闻风而来者,植灵草奇葩以为食。沮、溺时,民来无几,俱业耕;娄、宪时,民来寥寥,多业儒;屈原时,民稍有术数气习,然来时俱在洞内,洗心涤虑,脱胎换骨,扫尽尘累,齐称廉民。外有一人,名陈仲子者,自战国时匍匐携妻而来。其时,屈洞主恶其避兄离母,夷弃人道,叱之洞外。其族虽繁,不入本洞户口,见居源之下流,耕食凿饮,自以为是,经今数百年。渊明闻之,惊讶道:“何物小子,敢污吾仙境,速召其族俱来。” 须臾,隶人拘至殿下。洞主喝遭:“汝乃矫廉灭伦之辈,见弃于孟夫子,不思改过从善,习父子兄弟之常,何乃遁居于此,此地乃清风高节之乡,长生不灭之境,岂尔所居!今尔族已繁,流风将炽,终恐为世之大患,且汝子孙名荃者,奸邪害国,靦颜人世,汝因孙显,冒食大廉侯爵,举世颂尔为廉士,人道几沦于禽兽,皆由尔矫伪之风所化,非族灭尔类,不足以绝其教。”仲子诉道:“某齐人,本廉士也。孟夫子不察,称曰:恶能廉。某遂忿而问津子此,迩来数百有余年矣。初来时,洞主系孟氏之党,不理是非,摈诸洞外,因居源之左侧。后来屈原洞主乃楚人,不识齐士,亦不容入洞,然尤得居源左,自成一家。今洞主何遂至族灭我,我罪殆不至此。若以廉士而受族诛,举世贪污者将何如?”洞主喝道:“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惟人为大;人之所以为大者,以其有人伦也。今汝离母避兄,无亲戚、君臣、上下之分,单单恋着你一个妻子,同去辟麻,这个叫做廉么?若是这等为廉,世上不顾母亲弟兄,不顾君臣上下,只去恋着妻子的奸道,多得紧哩。一个人既然没了人伦,件件都不见得好了。据我看汝做作,只好当得个曲蟮儿,不然也像得个蛴螬虫儿罢了,如何冒认个廉?岂有没人伦的虫类而叮以为廉哉!以尔之行,是谓矫廉。矫廉之弊,流毒最大,似是而非,罪浮于真。”乃执笔作判。判曰: 齐陈仲子者,矫廉千誉,欺世盗名。行灭人伦,罔识君亲之大;蛴螬虫类,宁知孝悌之常。赖半李之余生,趦趄仙境;偕辟纑之佳配,遗弃于陵。离母避兄,肺肠殊难洗涤;目盲耳眩,酒泉岂识仙名。郑声乱雅,紫色夺朱,天谴在所必加,吾刑尔当族之。 判毕,喝令武士押出陈氏之族,尽行诛戮。其时陈氏之党,几无噍类,世界亦为澄清。咸识亲戚、君臣、上下之伦,不致为矫廉之说所误。于是洞主快然,日与洞君酌酒赋诗,无为而治。人间仰先生之风者,靡不顽廉懦立。上帝嘉之,每欲升攉,只因代任者甚难,至今仍以先生主其事。先生复于源之东西,开拓数千里,以俟后之问津者。诗曰: 清流入耳思高枕,远岫当窗眼倍青。 已识桃源问津少,达生今且醉刘伶。 总批:时事日非,江河日下,吾恐世间假廉士亦不可多得矣,奈何!昔人指终南山为仕途捷径,良不诬也。 第七回 三世雠人面参禅 冤冤相报几时休,三世英魂死尚留。 人面有灵为点化,禅师今日也回头。 圣人说:父母之雠,不共戴天;兄弟之雠,不反兵而斗。是说那冤仇不可不报的缘故。伍子胥当日,因楚平王杀其父伍奢,以为非其当死之罪,后来借吴王之兵而伐楚,启平王之墓,鞭平王之尸,以报父雠。论起来,君父同尊,那鞭尸之举,也觉太过。又有申包胥为君报仇,哭秦庭七日七夜,泪尽继之以血,秦人感动,败吴存楚,口口复国。这都是为君父报雠的好处。 如今说一个为自报雠的,直报了三世之后,方才解释。乃是汉景帝一个大臣晁错,极有胆智,忠心贯日,口口尽忠,谋略盖世。人尽称他为智囊。口口口口口口智如囊中盛物,出谋无穷。口口口当日文帝诸子,封为七国,最强的是吴王濞,楚王戊、胶西、菑川、胶东、济南、赵王等,合谋起兵。七国诸侯俱思谋反,景帝因无防患之计,一日召了诸宗室贵臣,并大小内外诸臣:“如有善谋奇计。能制服七国之反于未萌之先者,可以息无穷兵戈之惨,朕当授以上赏,超秩拜官。”问了数声,无人答应。有太子家令晁错,向前启奏道:“莫如削地之计为上。初,先帝汉文时,吴王濞世子入见,得侍陛下于东宫,与陛下饮博争道,大失恭敬之扎,陛下当日为东宫时,即引博局提杀之。吴王称疾不朝,文帝赐之几杖,以愧其心。臣思吴王不朝,于古法按之,罪当诛戮,先帝不诛,其德已为至厚矣。吴王不思改过自新,今反益骄恣,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其天下亡命,谋思作乱。今陛下削其地,彼亦反,即不削地,彼亦要反。不如削之,则反急而祸小;若不削其地,则反迟而祸大,断断然矣。”景帝又令公卿列侯、宗室群臣列议可否,奏闻。又迟了几时,众臣俱莫敢建一策、出一谋者。晁错又上奏道:“往年,楚王戊为薄太后服,居丧不恭,肆行无礼。前年,赵王亦犯罪,俱削去一郡。胶西王卬以卖爵事,冒罪行私,削去六县,此故事也。为今紧要之计,孰若先削吴地,乃为上策。上安天子,下安诸侯,以臣所见,莫此为最,他非臣敢知也。”吴王打听得朝中却是晁错建谋设议,深以为恨。会景帝允了晁错主谋,削地之令已下,吴王恐惧无已,因就发谋举事。遣六个使臣,赍了六封密书,说着胶西、胶东、菑川诸国,皆起兵相应,以诛晁错为名,罪状四布。但只说乱臣晁错,离间亲王,有违祖制。因合兵进至荥阳。景帝当初曾受文帝之命,说国家设若有事,当以大任委之周亚矢,此人堪为大将,能捍卫国家。及七国反书上闻,景帝就拜亚夫为大将军,总督天下兵马以讨之。 却说当时吴王濞却有个辅相袁盎,此人原是个小人出身,极是残忍不忠,一向与晁错有夙怨未释。盎乃求见量帝上言曰:“臣曾观吴楚相遗的书,大意说高帝分王诸子,兄弟各有分土,广狭一遵旧典,原无逾制。今乱臣晁错,擅小诸侯,建议欲削少其地,以故起兵谋反。但得陛下诛斩晁错,复其故地,彼即罢兵还国。为今之谋,独有斩错发使,赦七国之罪,下诏弗复减削,则兵可无血刃,陛下可高枕而卧矣。陛下又何惜一人,而使四方人民遭兵革之惨乎!”景帝默默无言,思量一会,不觉为袁盎所愚,倒说道:“吾诚不爱一人以谢天下。”遂遣中尉召晁错,命袁盎监斩于东市。晁镨知是袁盎所谮,含恨甚深。初起还望公卿大臣有人伸救,后来见是袁盎监斩,便道再无生路了。袁盎一见了晁错被刑人绑缚而来,笑对晁错说道:‘竖子,你建得好奇计!今日亦知死于袁盎之手乎?”晁错怒目睁睛,咬牙大骂曰:“死贼袁盎,独不闻齐襄报九世之雠耶!”袁盎大怒,立命将晁错来腰斩了。景帝闻报说已斩了晁错,心中亦觉懊悔,日日在宫惨然不乐。随有谒者邓公上书曰: 吴为反计,四十余年不朝,蓄之心者久矣。虽以诛错为名,其意不在错也。晁错患诸侯强大,势不可制,故请削之,即强干弱枝之理。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此贾谊之所以告宣帝也,岂非一日之谋而万世之利哉!陛下不思高祖裂地逾分之过,今错计画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泄雠,此天下之耻,窃为陛下不取也!今错已斩有时矣,七国之师果曾卷甲而归乎? 景帝亦知为袁盎所卖。遂切责之。后人有诗叹晁错无罪有忠,杀之可惜。诗曰: 建议抒忠反受殃,英魂不肯慰泉壤。 未平七国身先死,千古令人惜未央。 自后周亚夫屯兵荥阳日久,直待听了赵涉之谋,大破吴楚之兵。吴王走东越,东越杀之。赵、楚、胶西王皆自杀,胶东、菑川、济南皆伏诛,此是后话。 却说那晁错虽被袁盎所诛,怨气不散。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当下即附在袁盎衣袖之内,随着袁盎监斩回到家中。天色已晚,袁盎自以为得计,洋洋快乐,即命掌灯开宴。正宴之间,却与一个爱妾同饮,忽然闻得这爱妾满身血臭,便问了一声,忽见一个无头之人,立在面前,不看见是爱妾了。袁盎大吃一惊,还道是自己眼花,立起身来,往后要走,只见那人一手提个人头,照着袁盎面上,打了—下。袁盎蓦然倒地,这爱妾忙忙去扶时,自己也惊死了。随有袁盎家中之人一齐来看,只见那无头之人,还在那里左右乱打,吓得这一干人,魂都不在身上,那里还敢向前,闹了一夜,次日天明,近前看时,袁盎七窍内俱流出鲜血,死在地上;那个爱妾,也休想活转了;房中夫人、幼子,也都被惊死。这乃是那晁错报怨于当世的缘故。 晁错报了冤仇,一点英魂走出帝城,一路上还怨气未息。帝城城隍知他忠义,即命金水二星官,指引晁错英魂往三国投胎。转世为司马懿之子司马昭,相着魏国,封为晋公。生杀由己,手握大权。那时,袁盎亦转身生在魏国,为镇西将军,姓邓,名艾,善于用兵。司马昭欲平西蜀,问计于司隶校尉钟会,会荐邓艾有将才,可用。司马昭即命邓艾率兵平蜀。邓艾遣自阴平小路,行无人之地七百余里,凿山通路,改作桥索,山高谷深,至为艰险。艾以毡自裹,推转而下,将士皆攀木逾崖,鱼贯而进,遂拔江油城,降了蜀将马邈,平了蜀地,刘禅出迎。艾至,平了一个大国,其功不为小矣。当日曹操、司马懿举数十万之众,劳数千年之心,难于收复;艾一旦平之,功烈盖世,自以为裂土封王,指日可待。不料司马昭忽然用诏书一道,槛车一乘,囚艾入京。才到半路,司马昭命一个武土卫瓘,手特大刀,一刀将邓艾砍为两段。司马昭闻得杀了邓艾,鼓掌大笑。此真是宿业所招,又报了二世之恨。司马昭回魏,魏主以平蜀之功封在司马昭身上,进爵为王。后来司马昭身死,也只为当时怨气深重,报了二世,心还不歇。 到三世之上,晁错竟自改头换面,做了一个老僧,深明佛理,极会参禅,法号归空大师。在川陕之间,讲经演法,开悟指迷,解冤释结。那袁盎也转到第三世了,却是做了一个贫人,独自一个,又无生意,又无家舍,终日捱在一个古庙里安身。也是他孽冤未断,悔气所遭,偶然行到一个山上,山中树木丛密,四面无人,连那鸟雀也无有得飞过。又走丁一回,只见有一大池清水,他正走得枯渴,身上又热,因脱去衣裳,先掬了两口吃了,又走入池中洗一个浴。不洗犹可,洗完了浴,穿衣起来,就觉得一个膝磕上像有些微微动惮起来,自己也不以为意,渐惭走出山头,仍到了旧住的古庙之内,身子倦了,睡倒在地,不觉一睡,直睡到次日天晓,尚未得醒。睡梦中只听得有人叫他道:“袁盎,袁盎,可醒来,我肚饥了,却要肉吃哩。”叫了一连几声,这贫人只道真个有人叫他,连连挣醒应道:“是谁,叫谁?”只听得又说道:“我要肉吃哩。”看时又不见人。这贫人吃了一惊,爬将起来,一个膝磕上,疼得了不得,低头看时,只见膝上不是一个膝碴了,却是一个人面在上,有眉,有眼,有耳鼻,一张口倒开得有血盆样大,连连喊道:“我要吃肉哩。”这贫人一见见了,就吓死去了。死去倒也罢了,一会又醒了转来,又听他唤叫。这贫人低头又看,却又惊死了去。一会又醒将来,心下慌了,拼着命往外走出。一走走到市镇之上,向着路旁人说道:“如此古怪的事,你们众人可曾见过么?”因撩起衣裳与众人看时,众人都看得呆了,不知是何缘故,只听得他口中又会声唤要肉吃。一个人就去取了一块生肉,放在他口边,他就会吃了下去。不吃时,疼得要死要活,吃下去就不疼了。众人可怜他,便道:“若是吃下就肯不疼,我们在此日日舍与他吃。”自此日日有人舍他,疼便不疼了,只是怎得他离身? 不说这贫人在此受苦,却说那归空大师,真个德行又坚,佛法又妙。其时天子闻他名行,特差两个中使,召他入禁中谈经说法。一日,果见天花乱坠下来。天子看了,就拜将下去,拜了一拜。这归空已是道行园浦,将次升天的了,也是无心之中,不合受了天子这一拜,就要堕下地狱里去。那时天子拜完,归空告别了,返道下山。却好不东不西,巧凑行到那贫人所住古庙之下,只听得怨气呻吟,鬼哭不已。别人都不听见,只有这归空听得。自己暗忖道:“古怪,古怪!如何此地似有怨鬼之声哀号不已,是何因缘,感动我心,何也?”不免就向这古庙中入定一回,看他有何来历。就举步入庙,焚了一枝定香,入定去了。却说这贫人夜来得其一梦,梦见一个戴幞头、身上穿着红衣,自称我是你三世的前身,叫名袁盎。只因私怨上斩了那晁错,故此他死不放我,寻我报了三世冤仇。如今你生这膝磕上的叫名人面疮,亦是晁错下的毒手。如今晁错已到在这庙里了,他修行已将成道,前日却不该受着天子之拜,就要堕落轮回,他如今尚不知道,你明早去对他说,叫他速修受拜之罪,可免轮回之苦,还好成功。我特来点醒他回头,这三世已后,叫他便饶放过了,我与他就消释了罢。牢记,牢记。”这贫人一身冷汗,惊了醒来,句句记得。等不得天晓,就入到庙里看时,一个和尚坐在那里,入定才醒。见了这贫人,便道:“你来了么?”这贫人向前,指着膝磕道:“他要向大师参一个三世禅,若大师肯许时,他也有报大师的所在;若果然报得大师时,你也可消释那三世的冤愆,自今三世以后,你也可饶放我了。你若不放舍慈悲,我这膝磕也不来点醒你哩。”归空在入定中,已是明白这三世之事,却不曾悟那受拜的缘故,便开口道:“如今与你往返了三世,也便与你消释罢了。只是你这膝磕若能果然点醒我时,我今日就叫这人面离了你身,也当得个善报于你。”只见那人面向前开着口,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只你不该受着那天子之拜哩。”归空听这一句,就心下明白,点一点头,道声:“住口。”即将面前点未完的香,递与这贫人,道:“你将这香烟,在那人面上熏着他七窍,就登时好了。”这贫人大喜,接了半枝定香在手,忙忙就去熏着那人面时,可霎作怪,一会里便眼也闭了,口也合了,鼻孔也平得没了。立起身来,一些也不疼了,就像一向不曾生疮的,果然好了。再要去拜谢那大师时,看那归空,已是坐化在椅上不动了。只因那人面与他说破,道他不该受天子之拜。因此晁错一灵顿悟,就与那袁盎才解了那杀身之恨,只得又去夺舍投胎,再修一世。若不急急另去悔过修持,就落了地狱轮回,永世不能成道了。如今却知这袁盎,只因私怨上杀了一人,就受那三世的恶报,世人也该知警醒哩!这人命可是任意杀得的么?诗曰: 莫将私怨害他人,结得冤雠三世深。 当权尚要行方便,何况无辜杀直臣。 总批:无辜杀人,固是可惜,还有一种,亲父兄为人手刃不知者,此更何心也? 又:杀戮世界演此说者,当作贯顶醍醐。 第八回 张一索恶根果报 天堂地狱杳茫茫,善恶由人做一场。不死不生囚犴狴,些儿狱吏赛阎王。 看官,你道我如何说此四句?只因世人侈口招施,动称为善的死后上天堂,有许多快乐;为恶的死后入地狱,有许多苦恼。其理未尝不是。但善人原是良心不昧,听说这些言语,愈加敬重天地,日省于心,夕惕干内,却从自己本心上发现善根,不消人勉强他。所以为善惟苦不足,久久便有积善之报。所以《孟子》说“强为善而已矣。”《易经》上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好善之人,自不必说,恶人闻了此等言语,反以为怪,何曾肯十分里信他一二分?一切置之度外,日日怀着侥幸之心,任意作为,只说道“阴司里事是渺渺茫茫的,那里便有此事!”岂知阳世间现现放着天堂地狱,人都不曾觉得,但混混的过了些不明不白的日子,到得那祸患临头,懊悔已是迟了。还有一种至死不肯懊悔的,岂不与禽兽无灵者同是一般?如今且待小子,特为世间人,一提醒出来,大众可不回头么!诗曰: 为恶若无报,狱中无罪人。 为善若无报,朝中无宰臣。 只此眼前事,天堂地狱分。 世间良善辈,提醒此根因。 明朝北直隶顺天府大兴县,有一恶人,姓张,名震,号长男,充当东厂里一名番手手,乃是口口府差在外面,专一缉访官员私下的事体。这张震一生积恶,倚宦官的威势,私制非刑,专恃口诈为生。袖里常是带着一根铁索,出外口口口口不离手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人就替他起一个插号,叫做张一索.自此无论犯罪不犯罪的,都以一索呼之,他也欣然得意,倒自说道:“若要发积,诨名叫出,我如今也待发积了。”长安道上闻他名字者,无不畏惧;各衙门衙役遇着公事,都要听起一股使费与他。却也奇巧,娶着一个妻子汪氏倒贤慧,一心向善,好的是念佛看经,斋僧布施。时常早晚,每每苦劝丈夫:“改恶从善,不可害人,不得好报,莫疑心说天理不近哩。”这张一索天也不怕得,那里肯听信妻子言语,一些也不以为意。日日在外,缉探得稍可生发的,轻轻一索拿回,用起非刑吊拷,直索诈得称心满意,威逼他写了服辩,才肯松放,以此为常。 一日,到海岱门一个兰生酒馆,同着几个伙计进去吃酒。只见西首座上,有二人低声悄语,在那里商议公事。一个仆者执壶旁边立着。张一索便用心坐在他贴身一座,倾耳窃听,听得田甫挽钱乙,干办前程,打点吏部,得用若干银子。钱乙说道:“要做黑虎跳,须得五百两银子,就选得主簿,乃是现缺;如要做活切头,须要上千哩,我都有脚力可做。”这些言语,不提防张一索在侧边暗暗听得,便立起身来,向袖中取索。那钱乙乃是做白日鬼的惯家,抬头起来,一眼看见风色不好,竞往馆外走了去了。一索却把田甫主仆二人捉住,拿到家中吊起,喝道:‘如今功令森严,你等做得好事,我明日送你到老公公那里,直要问你个死罪,还要受个一套儿哩。’田甫抵赖不过,只得苦死哀求饶命。一索道:“你要我饶,送我五百钱银子,便饶了你罢,不然就先结果你二人鸟命。”田甫哀告道:“须放我出去,揭借百金相谢。”一索道:“自古说善钱难舍,不教你受刑,如何肯出钱,我先与你一个酒笮鼻,再与你一个火焰山,不怕你不拿出来。”一面说,一面便把田甫二人倒吊起来,拿过烧酒,往鼻孔内灌去,这唤做酒笮鼻。二人苦熬不过,哀求饶命,一索不理,放下酒壶,又将草纸燃着,向鼻孔熏蒸,烧酒着烟,苦不能禁,这便叫做火焰山。 二人疾声大呼,只求放下,愿送千金。一索不慌不忙,将二人放将下来,喝道:“快拿银来,饶你性命。”田甫道:“须放我出去,方好送来。”一索不允,乃将田甫用索捆住,锁在后园空房内,放其仆出外取银。汪氏再三苦劝,一索只是不理。原来这田甫是福建人,距京五千余里,一贫如洗,只靠那借京债,干办前程。不料被张一索拿住不放,只将其仆放出。共仆得了性命,奔回下处,盘缠又无,相识又少,寻思一回,苦痛一回,如何救得主人出来?眉头不展,茶饭不沾。店主人见田仆如此,心下十分疑心,向前动问缘由。田仆遂将前情一一告诉,如今无计可施。店主人听了大惊,答道:“原来如此。这张一索专一诈人钱财,害人性命,奉承当事,结交大老,财势弥天,罪恶不顾的。你主人若无数百金与他,定然性命不保。”田仆见说,泪如泉捅,泣道:“这却如何是好?”店主人看不过,说道:“你若无钱救主,不如告他一状。这里止有中城察院赵青天为官正直,不要钱,不怕人,不听情面,还好救得你主人出来。”田仆听罢,如梦方觉.即往写状店内,备说情由,挽其写就告纸一张。次日,竟赴中城察院叫屈。本院姓赵,名良。为官廉明刚正,不避权贵,直是铁面冷心,军民感戴。当时看了田仆状子,拍案大怒,叫把田仆带起,即差快手四名,立刻锁拿张一索,教出田甫,一同到院听审。 且说公差领了按院差牌,竟到一索家中,直进内层,撞着一索,不由分说,登时锁住,问道:“你拿的田甫在那里?”一索再三推赖。公差竟进内房细搜,闻得后园之内,有痛唤之声,便向园中大叫道:“那啼哭的,莫不是田甫么?”田甫听见,急忙应道:’可怜我难人田甫,死在须臾,望乞饶命。”公差听见,一齐抢入园内。周围一看,并不见人,只见竹林下有矮屋几间,黑暗暗的。便走近前,一脚踢开看时,田甫正高吊在梁上。登时解放下来道:“是你造化,再迟一日,准定性命难存。”田甫不知就里,纳头便拜道:“列位何缘救我草命?”公差道:“是你仆者告到本官中城察院,差我等来取你,一同赴院审问。”田甫得了性命,大喜,跟同公差走出前厅。一索摆列酒饭停当,又托出五十两银子,向四个公差恳隶宽限一日。公差道:“我本官性如烈火,谁敢迟延?登时要去回话。”一索只疑公差作难,又添了若干银子,四人将银子分了,仍将一索缚起,押到衙门。传禀进去,赵良升堂开门。先有替一索讲情的书扎,倾刻堆满案上。赵良明知是一索挽来的,一概取火当堂烧了。公差押解田甫等一班人犯跪了。赵良先问田甫,田甫禀道:“小人是福建福州府,三考已满,在京候选。不料命蹇,遭逢张一索,无端拿到家中,百般吊拷,什么酒笮鼻,什么火焰山,种种非刑,逼诈小人一千两银子,将铁锁锁在后园黑房内。幸得青天老爷公差救出,不然性命丧千异乡矣。”赵良喝问一索道:“你如何无故拿平民,私用非刑,打诈财帛,王法何在?”一索抵赖道:“小人是东厂番子手,因这田甫央人要做黑虎跳,夤缘吏部衙役,小人便拿他送官,并无打诈等情。”赵良喝道:“田仆是你家放出,田甫是你家搜出,何曾送官?私置极刑,该得何罪?”即令重责五十板收监。两班皂隶见本官发怒,不敢作弊,尽力打了五十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田甫主仆二人,无辜释放。将张一索发在死囚牢内,狱卒也不敢松放,日间脚缭手肘,夜间便上匣床,任他上下使用,各处央求书札分上,赵良只是执法不饶。下役凛凛畏罪,那个敢宽了他?一索妻子汪氏,日日啼啼哭哭,送饭到监,不得见面,只好递与狱卒。狱卒恣意自家吃了,只与他二餐薄粥度命。 看看关了一年有余。汪氏一日探听得赵良出巡在外,遂用重贿买嘱狱官、狱卒,要求一见。狱官便私下放进汪氏,夫妻相见,二人抱头大哭。汪氏看见丈夫浑身伤损。手足拘系;又见监中百般刑具,并各众罪犯形状都是活鬼一般,乃泣对丈夫道:“我当初劝你为善,有那智明长老圆觉和尚,常是说道:为善的上天堂,一般样穿衣吃饭,父母、兄弟,夫妻、儿女欢聚一处,这都是在生忠孝仁义之人;为恶的入地狱,受诸样苦楚,披枷带锁,忍饥受冻,百体损伤,亲人难见,这都是在生欺诈恶狠之徒--你平日一句也不肯听信。我今日见你在此受苦,皮肉开裂;日间手足缭锁,送来酒饭,都被狱卒吃了,忍受饥饿;黑夜上了匣床,分毫转动不得;夏则毒蚊叮咬,冬则百体冻僵;日夜耽着鬼胎,不知存亡死活;昏昏沉沉,黑黑暗暗,举头但见土墙,不曕天日。只此一处,便是活地狱了。”汪氏说一回,哭一回。一索道:“我若这番得出此牢狱,定然学做好人,不复再为前非了。”夫妻二人说了半日,狱卒催令汪氏出去,汪氏只得含泪而别。过了几时,赵察院出巡回衙,取出张一索,加责八十板,向了三年满徒,登时押解起身。一索整整当了三年徒满回家,汪氏力劝丈夫卖了东厂顶首,做些买卖。一索勉强依从,权且出了衙门,与妻子商议道:“京师五方杂处,百货流通,不如开个牙行接货。若自有现银应客,利息自然加倍。”汪氏道:“牙行买卖甚好。古人云:人来投主,鸟来投林。须要公平正直,生意才得兴旺。”一索择个吉日开张,挂水牌一面,上写“各省杂货牙行,现银应客。”日往月来,也积有千金家当,夫妻二人快活过日。 一日,忽有个松江布商,贩布一千捆,值银三千两,闻得张一索行内有现银应客,竟来投下,将货都发在张家行内。一索欢喜,摆酒相待接风。也是这商人悔气,却好是日皇店内失贼,盗去松江细布一百余捆,掌店的李公公,便是张一索旧日的本官。其时李内监差人四下缉访,张一索闻知这个消息,陡起不良之心。又发凶贪之状,一直把那改恶从善的念头,又撇到东洋大海去了。正是: 败子回头金不换,恶人为恶水推船。 张一索复起了一个行恶念头,竟走到皇店内,见了李内监,禀道:“小人昨夜接了一个松江客人,贩布一千捆,见放在小人行内,但无凭据,不好起他真赃。今日特来请了公公图书印记,待小人今夜将他布袱侧边暗暗都印了公公图记,明日公公处差人竟来起赃,拿本客送官问罪,这算做小人的小孝顺。”李内监大喜道:“待起了布来,我赏你五百两银子。”一索拿了图书回家,独自一个,不消两个更次,暗将布上都用了印号,布商那里得知?到了次日侵辰,只见皇店差捕如狼似虎,一哄赶到一索店内,起赃拿贼。先把布商缚起,喝道:“好大胆的贼!你盗了皇店内的布,那怕你生出十颗驴头来。”布商吓得魂不附体,只得分辩道:“此布乃本商血本,逢关纳税,遇路起夫,现有通关税票为证,如何是皇店内货物?”差捕道:“且叫你看了证据,自然做声不得。这布一进皇店,捆缚上就用了掌店公公的印号图书,如今你自去看。”布商道:“这货都在我手里过,有甚图书?”布商便逐捆番将下来,明明布捆结上印着“掌皇店内监李印记”八个字在上,布商一见,顿足叫苦,不知高低。差捕不由分说,将布商锁了,送去见公公,将布尽行起到皇店内。李内监大喜,写了文书,参送刑部,登时将布商盗劫钦置货物,立时处决。一索过来见了李内监,李内监大喜,遂分付掌家,立取五百两银子,赏赐一索。一索决不肯收,再三推辞,叩头说道:“小人不愿领赏,求得公公抬举,发书一封,与军政衙门,得选一武职,感恩不浅。”李内监也依了,即时写了一封书,付与一索。一索到家,不与妻子说那谋首布商之事是他所为,只说李公公的恩出望外,如今许我为官。汪氏也喜,一索连忙备了贿赂,上下使用,然后将书投入戎政。一来真是钱可通神,二来又仗着太监的威势,戎政尚书便替一索题了海口防倭守蚤。圣旨—下,张一索小人登时就沐猴而冠,同妻汪氏起程赴任。 原来海口防守,专管通番往来的船只。一索自到任之后,但遇通洋的船,尽行放去,一只也不拦阻,也不要他纳税使费,耽耽只侯回转之日,将船只尽数留下,商人俱坐他一个私通洋贼的罪名。暗用一班恶役,俱送到海水深处。如此数年,不知害人性命多少。忽然一日,也是这一索的时辰到了,有人报称察院赵良新升福建巡抚,不日上任。张一索闻报大惊,急切回避不得,只得大着胆,仗着李内监的脚力,一同所属官员迎接,参见赵良。赵良一时也就不认得,一索却自心虚,退立在后。却是这赵良到任三日,行香已毕,回衙就枕,忽得一梦,梦见数百鬼魂,上下淋漓透湿,各持长弓一张,索子一根,向前作泣诉之状。忽然雷震一声,把众鬼惊散,只见面前都是一派汪洋大水。赵良惊醒,细思此梦跷蹊。鬼者冤魂也,上下身湿,又见大水,此必堕水而死之鬼魂也。弓而长,张姓者也;各持索子一根,闻雷骇散,此必张震,屈害多人,故梦中来告也。次日升堂挂牌,即日巡视海口。一竟来到张震管下地方。张震心怀疑虑,只得小心迎接。赵良周围巡阅一番,但见海边泊着空船百有余只,大小不等。便问张震道:“此是何船,空泊在此?”张震答道:“此系民船。”赵良道:“既系民船,如何有船无民?”张震心慌,一时无可回答。忽然一阵狂风大作,海潮一拥,东滩西涨,将船都吹向上流下边一个滩上,涨起白骨骷髅有百十余堆。赵良叹声说道:“舟虽无恙,舟中之人皆白骨也。”喝令左右,即将张震捆起,一打成招,登时抄没家资数百万;奇珍异物,都是向年客商海外贸易来的,不计其数。赵良即便上疏入奏,奉旨参送刑部,三法司官问成凌迟大罪,关下天牢,免不得依旧缭扭在身,夜间依热匣床安置。汪氏依先哭哭啼啼,送衣送食,不能见面,关了两年,受尽牢狱之苦,到了刑期,取出到西牌楼下,碎磔于市。汪氏赴妙慧庵出家为尼,得善终焉。正是: 未来过去总难知,其把当前错一时。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总批:人道公门不可入,我道公门可修行。古人之言信不爽也。张一索倚官肆恶,应受此报。人能效张一索转念存仁,倚官行善,则救人患难,真无量无边矣。善恶分途,一念之微,而借风使帆,为力更易。善者勉之,恶者戒之,则普天下皆一团和气也。何快如之! 第九回 睡陈抟醒化张乖崖 是非莫问门前客,得失须凭塞上翁。 引取碧油红旆去,邺王台上醉春风。 这一首诗,乃是魏国公韩琦出镇长安,有人献此诗,盖劝其辞分陕之重,而为昼锦之荣,不欲其仕而欲其隐也。公以为然,即日辞了相位,出守相州,取此人有规劝之意,而魏公能用之故。如今人若送上官的诗,那里有如此规讽的?可惜此诗,是个无名氏所作,不传名姓,定是古高隐之士所为也。又有处士魏野,献寇准丞相诗曰:“好去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亦是此意。总不如后唐时,李存勗移了粱祚,有个异人陈抟,字图南,长兴年中了后唐进士。少有大志,遨游四方,负经纶之才,抱安民之略,后见世代乱离,就隐身不仕,直到武当山,住了几时,每闻一朝革命。颦蹙数日,心下不安。人有问他的,笑而不答。周世宗召他入宫,赐号白云先生。一日骑着一个白驴儿,从着恶少年数百,欲入汴京,不知他要作何事。行到半路上,闻得行人说道:“如今又不是周朝世界了,换了宋太祖赵匡胤,做了皇帝。”陈抟闻言,大笑一声,直从驴上跌了下来。人问他何故如此大笑,陈抟拍掌曰:“天下自此定矣!”因此就不向汴京去了,回到金陵太平府当涂县城东一个小庙住下。住了也不知年数,同伴的也不知他是何等样人,他也都不在意。 这庙后有个大池,左首有几间书房,有一个未逢时的宰相,姓张名咏,江南人,在内读书。陈抟因为着这个人,特来点化他,故住久在此不去。这张咏年方弱冠,生得神清气爽,骨格不凡。若论他才学,真个词坛飞将,业坛雕龙,便是寇莱公丞相,尚且向他求教。张咏教寇准丞相说:“《霍光传》不可不读。”可见这张咏,也不是个寻常人哩。陈抟一日替他取号,叫做乖崖。人问他道:“怎生叫做乖崖?”陈抟写下四句道: 乖则违俗,崖不利物;乖崖之名,聊以表德。 自此张咏就取号乖崖。二人时常谈些道理,陈抟也再不露些神奇圭角。其时正当春尽,遇了久南,后面一个人也无,蛙声震天,聒个不住。乖崖闻得,甚不耐烦。陈抟走出来道:“张先生,你厌这蛙声么?我与你除了就是。”向那佛前取了些旧纸幡儿,扯做一条条儿,中间扯个孔儿,一把拿了许多。往后面池中抛了下去,朝着池边,口里不知念了几句什么说话。次日早起,只见无数青蛙,一个个都套着纸枷儿,浮了起来。陈抟命人捞起,放到城外大江里去了。又是一日,偶与乖崖对食,陈抟失口嗽了一声,喷出一口饭来,登时变作数百个大蜂,向外飞去。陈抟饮了一口茶,将口张开,那些飞去的大蜂,依旧飞到口中,陈抟嚼之,仍旧是饭。乖崖见了骇然,方知陈抟是个异人,十分起敬。乖崖书房卓上,有个磁净瓶,插着一枝花儿,日火干了,陈抟取瓶在手,向天井石上一抛,打得粉碎。乖崖吃了一惊,他慢慢向地下片片拾起,在水里洗了一回,依然片片凑好,将来放在卓上,仍旧是个好瓶儿,一些不损,将花插好,新鲜像才开的一般。那乖崖大笑。 时值四月初八日,乃是佛的生日。陈抟虽是玄门,那庙中却是和尚,遇这佛生日,大做道场,厨下做斋设供,甚是忙忙的。众和尚叫陈抟道:“你也来烧烧火儿么,立着看忙怎的。”陈抟笑着,就去烧火。一个童子不知好歹,挨着身子,也来灶下坐了,二人一同烧火。这童子倒也不是凡人,有缘遇着陈抟,也蒙点化。却说二人坐在灶下,童子看这陈抟,从早晨烧火到晚快了,也并不曾添着一根柴儿,只见锅里菜也熟了,饭也好了,汤也有了,茶也泡了。童子便道:“你怎生再不添柴,如今锅里蒸着馒头,要烧快些哩。”陈抟就去后面柴房,霎时把一房干柴,约有一年烧的柴,都添在灶里,也不见灶小,那锅内还是冷水。那童子道:“你倒如此会弄喧头,一日不吃饭了,你果子儿好歹也吃一个么。”陈抟笑道:“你想是要果子吃了。这当涂县那里有一件好果子?我去取些别处时新果品与你吃。”就将火筒吹得旺旺的,他就将身子一跳,竟往灶中火光里跳了进去,把个童子就吓倒了。半歇方才醒转来。看时,只见陈抟依前坐在烧火凳上,叫童子道:“你可来吃果子。”却向袖中,一件件取出递与他。只见是福建鲜荔枝、生圆眼,北京火辣槟,山东苹婆果,河北雪梨,胶州火枣,又是浙江鲜杨梅,四川广安梨,堆了满地。童子道:“你方才怎生往火内跳去,这果子又是那里来的?”陈抟道:“莫说你不晓得,莫说当潦县内人不晓得,莫说天下九州的人也是不晓得的。你只顾吃罢,今日还不是你问我究竟的时候哩。”童子听了,觉得他言语有些来历,略略点点头儿,正要再问些言语,却被乖崖坐在书房里一句句都听得明白,连忙跑到灶下叩头下去,要求陈抟传道。又说道:“你毕竟是个神仙了。”陈抟被他说了这一句,抬头看了乖崖一眼,也不回言,即去取了两张素纸,先扯一张,将火筒上的烟煤画了自己一个形像,递与那童子,又将这一张纸写下四句道: 自吴入蜀是寻常,歌舞筵前救火忙。 乞得金陵养闲地,也须多谢鬓边疮。 写完了,递与乖崖,道声:“我去也。”依旧向火焰中跳了去了。乖崖懊悔道:“生生把一个活神仙放去了。”怏怏不已。自此屏除声色之好,澹莫名利之心,专意学道,把那读书二宇,也置不理。最好这神仙之事。才说这童子姓傅,名霖,自这日得了陈抟遗像,终日对着看那遣像,便心中顿然开悟玄妙道理,日有所得,日与乖崖谈心说妙。但乖崖看他所写四句,全然不解其意。傅霖道:“此是仙家秘诀,日后自有应验。” 却说陈抟这一去,直到华山顶上云台观中,闭门独卧,一睡定是数月,或至半载方醒,最少也须一月有余,宋太祖屡召不起。宋太宗召以羽服,见于延英殿,随延入禁中,扃户试他,三月始开看,只见他熟睡如故。太宗亲自唤醒他,即仰卧着开了眼,对着御前歌道: 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片石枕头,蓑衣铺地;震雷掣电鬼神惊,臣当其时正鼾睡。闲思张良,闷想范蠡;说甚孟德,休言刘备;三四君子,只是争些闲气。怎如臣向青山顶头,白云堆里,展开眉头,解放肚皮,且一觉睡。管甚玉兔东生,红轮西坠。 歌毕大笑。太宗也大笑一回,送陈抟到中书,见了宰相宋琪。琪问曰:“先生得玄默修养之道,可以教人么?”对曰:“愚不知吐纳之术也。假令人果能白日冲天,亦何益于圣世乎!今遇主上博通今古,君臣共心,致理大道,莫出于此。”琪以此言奏之,太宗益加爱重,赐号希夷先生,敕令还山。时张咏离了江南太平府,与傅霖作别,免不得还为着这功名之事,要入京去应举。傅霖道:“此处也非修道之所。”也自向青州九仙山中去了。 乖崖到京,中了举人。心下一意向道,闻得人说:“日前太宗召到陈抟,赐号希夷先生,三日前差大行送还华山去了。”心中甚是怅然,也不等着会试,取路直到华山,要去寻访希夷。行了几个月,到了华山,只见希夷睡在那里树阴之下,枕着一块石头。乖崖等到天晚,不敢作声,希夷开眼笑道:“乖崖,你来何为?”乖崖应道:“要来分取华山一半哩。”希夷摇首道:“还未,还未!”随命童子向房中取了几支川笔,数张蜀笺赠之。乖崖笑曰:“毕竟要驱我入闹处乎!先生还有甚教咏么?”希寅笑曰:“你退不得李顺时,却来寻我。”乖崖不解,再要问时,希夷又睡着了。 乖崖只得下山,一路回到京师,复要去会试。一日行得天色晚了,错过了客店,只见前面有些人家,他就叩门进去,要求借宿。只见一个老人家,出来开门相见了。那老人面有忧色,里面只闻隐隐悲哭之声。那老人道:“客人别家去宿罢,我心中有事,甚不耐烦。”乖崖道:“我是入京会试的举人,天晚借宿一宵,明早便去,那里不行方便的所在?就是你有甚心事时,随你有天样大的,我也好替你排解,说甚不耐烦。”那老人只得留他坐下,排出晚饭来吃过了。乖崖再三相问:“你家有甚事体?”那老人引乖崖到侧边书房坐了,方才说道:“不瞒先生说,拙老原是个解粮的军户,前者解粮进京时,误带了一个恶奴同去,拙老又不合侵盗了官粮数十石回来。如今功令森严,若侵盗了十石以上,就要砍了。拙老侵盗了数十石,只有这恶奴同去,因此是他知道,别人都不晓得。如今这恶奴因着这庄事,要拿我的讹头。因拙老有个女儿,今年十八岁了,这恶奴勒要小女与他成亲便罢,如不允把这女儿与他时,他就要去出首了。因此小女不肯,在内哭泣,就是拙老也不肯的,只是难处这恶奴哩!”乖崖听了,笑道:“这是小事,有何难治。你只哄他说:‘今日有客在外面,不便成亲,准在明晚把女儿与你就是。’待明早,我自有处。”那老人欢喜进去,真个如此说了。次日早起,乖崖预将自己行囊内,放了许多石块,袖中藏了五两重一锭银子。吃过早饭,对那恶奴道:“我的行李甚重,只烦你挑过前面岭上就回。”即取那锭银子递了与他道:“这个送你买酒吃,过了岭头,就不要你挑了。”那恶奴见了这锭银子,只要挑两里山路,有何不肯?欢天喜地接了银子,挑了担儿就走。一路想道:“得了这锭银子,回来成亲,有何不美!”乖崖骗他挑了,行到岭上。左边岭下,俱是悬崖峭壁,岭下深坑有百丈,极其险势。二人到了岭上,乖崖有心落后一步,让他向前走不数步,乖崖在后面,用力把那恶奴身子一推,那行李内俱是些石头,迭一推就连着行李担儿,头重脚轻,趁势一跤,跌了下去。这乖崖弃舍了一担行李、一锭银子,那恶奴眼见得不能活了。恶奴思想犯上,只落得粉骨碎身。乖崖已是除了一害。 行到京中及第,初任杭州,又知成都府,再任干城。所到之处,皆有异政。历任兵部尚书,拜了相位。后因蜀中山寇作乱,人心摇动,圣旨命张咏以相臣开元帅府,镇守蜀中,正应那希夷送他川笔、蜀笺之意也。却说西蜀强寇,极其骁悍,为首一人,叫名李顺,善会使行妖法,常是青天白日,忽然天昏地暗,对面不能相见。李顺就领了山寇,杀入城中,劫了库藏,掳掠妇女,肆行劫掠,接连把巴州,益州几处破了。乖崖到蜀大怒,募了敢死士数千,人人与他重赏,选日出师,要从夜间杀贼营垒。乖崖轻骑向前督阵,敢死士一齐奋勇杀入,看看杀到贼巢,只见一阵烟起,李顺披发仗剑而来,满口吐出火光,近前的都被烧死;乖崖勒马要回,却不认得原路,把马倒打向西边跑去了。跑了半日,只听得一派笙歌聒耳,里面有人饮宴。乖崖知走差了,回马要走,却被里面的人看见了,慌忙扯住了马,请将乖崖进去。只见灯烛辉煌,筵席齐备,两行歌舞,十二金钗,贼人留住乖崖,请他上坐饮酒,乖崖脱身不得。却说那李顺一面喷火,不见了乖崖,即奔回营饮酒。有人报道:“乖崖在内。”他就在外面喷了一口火,喝声道:“疾!”这火直飞到乖崖身上,几乎烧着了乖崖。忽然记得希夷先生说:“退不得李顺时,却来寻我。”如今寻他不及,我且叫他一声,必有灵应,不然他如何晓得我有今日之难,即忙向南叫道:“希夷救我!”言未了,只见火光之内,一个白须老人,踏着一片莲花,披着一个幅巾,手中拿着杨柳,连连洒下水来,就灭了火;一面又将柳枝向乖崖身上一拂,就将乖崖带在莲叶上,救回城中去了。李顺看见火都烧着,明明是个神仙救了去,他就悚惧不敢为非,登时散了众兵,弃了妖法,独自入山修行去了。 乖崖到了城中,方才如梦始醒,记得希夷当初写下四句,前两句自吴入蜀、筵前救火,都已应了,又见李顺兵都散去,想着第三句说话,即上一本,乞守金陵,暂养病患,以图后效。圣旨准着金陵暂住。乖崖到了金陵,忽然两鬓生了满头的疮,痛不可言。希夷已知乖崖将去世了,即先到青州九仙山,度了傅霖上山,成其大道;即着傅霖直到金陵宛州,被褐骑驴,叩门大呼曰:“语尚书,青州傅霖来。”阍吏报与乖崖,乖崖出来见之,曰:“傅先生天下士,汝何人敢呼姓名。”霖笑曰:“汝尚记希夷‘鬓边疮’之诗乎?希夷命我来报,子将去矣。”乖崖醒悟‘鬓疮’之语,已知数定了。即取笔作诗一首以赠傅霖曰: 前年失脚下渔溪,苦恋明时不忍归。 为报巢由莫相笑,此心非是爱轻肥。 又作一诗,即烦傅霖寄与希夷曰: 世人大抵重官荣,见我东归夹道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