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醒世恒言 - 第 5 页/共 9 页
白者是肉,黑者是发,增一指太长,减一指太短。
不施脂粉,自有沉鱼落雁之容;何用梳妆,生就闭月羞花之貌。
这女子家姓王,幼年小名,叫做羽娘。年己长成,诸般皆会,却没有一个亲眷。自己也会当家过活,祖上有些田地、房租,够他支用,用不了的还会藏起,思量日后嫁人。一日,有个邻家婆子,来劝他出嫁,羽娘应允了。他有的是白镪黄钱,先央这婆子,雇倩了几个妇女奴仆,在家伏役,俨然是个富室豪门;就央个地方媒婆,出去访亲。忽一日,访了这府后洗花巷,一个读书士人,姓赵名愚者。其人生得风流聪俊,博览群书。媒婆说了来历,赵生应允了,方来求问这女家姓氏、年庚。羽娘说:“我是姓王,幼名羽娘,今年一十六岁,父母双亡,有个族叔,今也出外去了,家中并无别人作主。赵生若肯娶我时,择个吉日,行礼做亲就是。我自有家私,又不要他聘物。”媒婆去复了赵愚,一说就成。娶过门来。
不想这赵愚先有一个使女,名唤春儿,在家使用,有些颜色。这王羽娘到了家中,生性极懒,也不争嫌赵生家资,只疑着他先有了春儿,便起妒念。其实这赵生并不曾与春儿勾搭,但赵生见这春儿举动端庄,亦有另眼相待之意,不欲像使女一般看待。谁知这王羽娘一团醋意。过了一年,羽娘生了一个儿子,夫妻爱如珍玉,取名鳞儿,即命春儿照管。春儿加意小心抱着,虽羽娘时加打骂,无有怨言。赵生时常劝妻莫要打他,羽娘更加疑心,说他有私。一日,春儿失手把麟儿打了一下,吃了一惊,羽娘即将春儿毒打,血流满地。赵生又看不过,稍稍劝解说:“此女罪虽该打,奈着你受此气力,莫不气坏身子。”羽娘愈加怒骂,道:“你黑心偷丫鬟,连自家妻子都不顾了。只我带来这些些妆奁家事,是谁家来的?你就忘了我。”娘天娘地哭个不住,立刻要将此女卖出。赵生受气不过,大闹一场,自往别处考试去了。羽娘见丈夫出外,复将春儿拷问,威逼招认私情。春儿熬打不过,只得屈招。自此以后,朝捶暮责,身无完肤,种种极刑,甚于王法。过了几月,赵生绝足不归,竟自收拾入京应试。羽娘恨其夫之不归由于春儿,乃叫媒婆要卖他为娼。春儿知道,以死自誓。但感主翁之恩,希图一见而死足矣。话说来主翁未归,不能相见,遂自缢死房中。羽娘救之不得,为邻里告在河阴县中。羽娘拿些环子,散与地方邻里,买嘱衙门,费了些酒食,事遂息了。乃将一口薄板棺木盛贮,暴弃在西山天日之下。
且说赵愚入京,得中二甲进士,选了嘉鱼县尹,给假荣归。其妻施施然傲睨自如,赵生一一问些家事,遂说到春儿。羽娘遂大哭,反说赵生,以为累日受气,如此如此。赵生不胜伤感,欲往西山一看。羽娘愈信向日有私,复大闹,延请亲眷、邻里告诉,以明向日非己之妒也。由是邻里以为新闻,传扬出去,上台知道,动了一本,赵愚止许冠带终身,不许出仕。在家坐了两年,正当午睡,忽梦春儿凄然而来,项中带着一条索子,向赵愚诉说:“妾本良家女子,感主翁另眼相待,奈遭主母之妒而死,反累主人,功名不显,实妾之由。主翁今日寿终。冥帝怜之,特着妾来相报,来生已定做一对贤夫妇耳。”言毕,泪下而去。赵生梦中忽大叫:“冤哉,春儿!”叫声未绝而死。羽娘在旁,闻而深恨之,始终莫能辩其无私也。
这羽娘终日只是恨恨不已。过了几时,自己悔道:“靠着这死的,着甚来由。”起了一点歪心,登时脱离了洗花巷,来到仙陵镇上,寻间房子住下。自己算计道:“那读书的穷酸,不可寻他作对,还去寻个商贾之家,可好像意。”遂寻了一个常州客人吉大亨员外,别号顺吾。商贾起家,辛勤立业,资财巨官。吉顺吾便又娶了这王羽娘。羽娘为吉大亨身边别无妾婢,便且阁起了嫉妒之心。又生一片奢淫之念,傲慢宗族,视如仇敌。吉顺吾畏惧之态,莫不毕至,任从妻子调度,宛转曲从,不敢少忤其意。至于口腹之欲,耳目之欢,衣装之美,极尽其侈肆。亲友们见丁,俱唾骂不休,他二人居之不疑,习而不觉。羽娘一年四季,酒肴果子不离口腹,只说有病,怪说人声喧杂,心不耐烦。顺吾慌了,忙忙的费了若干银子,造了所庄,居于山间。翚飞画栋,彩室雕阑,奇花异草,具备美观。费尽人工银子不必说,吉顺吾只要羽娘欢喜。那羽娘居在庄上,自以为常。捧心蹙额,只怨着顺吾不肯体心。顺吾日夜以妻之不安为忧,凡有所命,无不顺从,家务事连顺吾也不暇料理。数年之后,渐渐穷了,不像得当初件件遂心,未免有了衣裳,没饮食;有了茶果,少点心。还有那无数的奢费,如何措办得来?羽娘只是少有不遂,便是怒驾,怒骂不了,便是啼哭,弄得吉顺吾昏头昏脑,亦只得勉强支吾,不敢出一声怨言。又过了几时,把田庄都卖完了,直至赤贫如洗,家中坐着一个花枝的妇人,打扮且是乔样。自古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家中虽然穷了,羽娘何曾在他心上。平日间疏亲慢族,轻薄弟兄戚里。视如没路人一般,顺吾竞做了乞丐。羽娘一日看了吉顺吾这个穷模样,冷笑了一声,竟自弃了吉顺吾,不知何处去了。乡里恶他、笑他、骂他、说他的,不计其数。又有一人嘲笑不已,作一歌曰:
羽娘羽娘貌太扬,性侈肆兮心无良。呜呼可哀兮,家财万贯谁为殃?无可奈何兮,男为乞丐妇为娼。
其时临安府中,有个小吏,唤做高小园。此人专是不良之人,在家中只忤逆着父母,打骂的是兄弟。自己妻子刁氏,冻饿也不顾他,动不动扯倒,就是一顿拳头。在外酗酒,回家就寻厮闹。见了一个正人君子,一句话也开不得口;做着一件正经事,就弄得没了法。一味刁恶,偏生要冲灾撞祸,临安府就是他做的一般。第一件是好的宿娼饮酒。若母亲、妻子说他一句,他就打骂三日,还不肯歇,只掯勒着妻子。出外常是半月、十日不回,干的是歹事,偷盗人家妇女,设骗人家钱财。起初有些亲眷,因他原是好人家儿女,常常肯借他银子、衣服、手饰之类;后来人人都知他是个破落户了,一齐也都不理他,一应婚丧庆吊之事,从不与他来往。这高小园却也不在其意,他本是王法天理、父母妻子都不顾的,那里认得亲眷!这都不在话下。但他在这妇女身上,就是个钻心虫儿。一日有人说笑话,说起那吉顾吾怎生样的故事,王羽娘怎生样的美容,他就生心要去入港。偶然一日,在他丈人家经过,他丈母已是死了,丈人到苏州生意,制得两皮箱洒线衣服回来。这高小园不问事由。叫个脚夫门前等着,趁天色向晚,他将两个皮箱偷了出来,叫脚夫挑了就走。一挑桃到一个向来相处的人家藏了,只捡上好绫罗绸绢,绣得绝奇巧的衣服、裙子、背心、帐幔,留下了一箱,其余的都寻个当行卖了。足足卖了百数银子,藏在身边。他有了这银子茌,一发把那拐诱王羽娘做了一件心上要紧的正事。
却好王羽娘弃了吉顺吾,独自走了出门。走到十字街头,叫了一乘轿子,说:“我要到娘家去,住在庆平桥王官儿家里。”轿夫得了几分银子,抬了去。王羽娘仍旧去寻了当初相往这几家老妪,告诉他嫁了丈夫,不得遂意的缘故。那些老婆子趁他口风,就取笑他一句道:“你坐在家中,怕没人来寻你么?”老婆子也只当一句笑话,不想倒点醒了他的斜心,倒立定主意,便思做这道儿。
这是无巧不成话,那惯做乌龟悔气的破落户高小园,在那仙陵镇上,左右前后,日日探听王羽狼的事体。这日闻得人说,王羽娘已是弃了吉顺吾,回到娘家去了。高小园得了这个消息,好似弃吉顺吾就随了他的一般,快活得了不得。忙忙转去,思量一道如何入门。记得那些洒线衣服,他说:“正是我的媒人了。”拿了许多,竞到庆平桥来。问了王家门首,他就捡出几件,在他门首发卖。那个老婆子看见,就当面口你一件,我一件,都说道:“是好衣服,可惜我们这一世不得上身了,怎生叫那羽娘买几件儿。”高小园听那婆子说“羽娘”二字,一把就扯定一个道:“你若看中意时,我就送你—件,我拜你做干娘。”那婆子道:“你是个疯子,我与你有甚往来?”小园道:“我不疯,你家是那一家?我同你回去,好说话。”真个那婆子引了高小园,曲曲湾湾,走到两间楼屋之内,却好是王家后门,两人坐了。婆子道:“你有甚言语?”高小园道:“一向闻得这王羽娘标致,只是不曾见一面,干娘若引我见得一面时,我送你一件洒线衣服,若见得两面,就送两件。”那老婆子听说,嘻嘻的笑道:“依你这般说,若直引得你到手时,连你妻儿老小一家性命都送我,也是肯哩。”高小园听说,便道:“也都肯,只求你作成则个。”老婆子叫他坐在家中,就拿了一件洒线衫儿进去,对王羽娘说:“外边一个人,还有几十件在门前发卖,我先拿这一件来做样,任凭羽娘出去自捡,捡得好的,多买几件儿。”羽娘听了,欣然走到后门。因是向来常到这婆子家中的,不以为怪,真个出来,看了许多衣服,挑针引线。扣绣飞花,果是精巧,看个不了。那高小园在旁边话也说不出,魂都不在身上。羽娘看了半日,件件中意,那婆子偏说:“客人,我这大娘子都要留下在此,只是银子迟几日着你来取,你可肯么?”高小园大喜,连连应道:“都拿进去,都拿进去。”婆子一件件依旧折好,拿在手里,道:“大娘进去罢。”羽娘进去,婆子丢了一个眼色对高小园道:“三日后,你来我家中取银就是。”小园应声去了。
婆子随了羽娘进来,一一说道:“好笑这卖衣服的癞虾蟆,痴心想着天鹅肉哩。”羽娘道:“怎么说?”婆子笑道:“你道那人这许多衣服,如何就肯放在这里?他心下这般那般,如此如彼,你若肯依他时,三日后他来,你便与他消帐。你若不肯依他时,只留下他农服在此,怕他来讨不成。”羽娘道:“我便依他,也不肯如此容易;我便不依他,也莫说得如此烦难。只凭你怎生去做罢。”婆子会意。专等三日后,真个高小园来了,欢天喜地,一身新衣,踏到这婆子家中坐下。婆子在内慢慢的走将出来,笑道:“你好造化到哩!”高小园道:“怎么?”婆子道:“你莫看得容易,但先要说如何谢我。”小园道:“你前日说,要我妻儿老小一家性命,都是肯的,我只求事成,随你要什么都有。”那婆子也只当取笑,道:“我有个儿子在家,一来没有本钱做生意,二来没有个妻子。你若肯与他百来两银子,一个老婆,这事就有几分成了。”高小园道:“打甚么紧,银子有在这里。你儿子若要老婆,我就另讨一个与他就是,只是不可在此同住,碍我往来不便。”婆子道:“有了银子,任你便了。”高小园将卖洒线的那一百多两银子,轻轻的在兜肚内摸出,双手递与婆子,道:“我再几时来讨下落?”婆子道:“早晚常来,得空下手,论不得日子。等我讨得一件信物,便是你交运日子到了。”小园又送了百两银子,大喜而去。婆子又进来与羽娘说了,大家笑将起来。把这银子买些酒食,一面吃,一面又说道:“且待他失了魂,走到半年三个月再处。”
不说这高小园着了魔鬼,终日来这婆子家中讨喜信。再说那吉顺吾虽然穷做乞丐,流来流去,沿门讨饭,只因恋着王羽娘颜色,要他欢喜,故把家私花费荡尽。但他闻说,有人又去引诱他妻子,心下如何肯甘休罢了?常常踅到庆平桥,要看妻子,不知在家也不在,只因自己做了乞丐,不敢进去相认。却时时的去探问。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庆平桥的人有那一个不知道。人人说一个卖洒线衣服的,丢了若干衣服,舍了许多银子,要谋骗着王羽娘。这句说话,别人听了,只做个笑话。不想被吉顺吾这个叫化头听了,也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思量持把快刀,把这人一刀杀了,方出得这口恨气。只不认得这人,又不晓得他名姓,怎杀得他?左思右想,没个法儿。且先去叫化了几钱银子。买了一把卖猪的大板刀,磨得锋快,预先藏在那庆平桥底下,料道这人不常来的,只在此间等他便了。等了三四日,只见人来人往,得知是那一个,好杀得他?走来走去,刚刚走到一个去处,只听得当当的锣儿敲响,一丛人众在那里听说,顺吾也挨进去听时,只见那敲锣的口中念着招子上言语道:
立招子人刁信,号元聘,在于月日,被贼晚间盗去皮箱二只,内有苏州洒线绫罗衣服若干件,值时价银二百两,不知何等贼囚盗去。如有知风报信者,赏谢银三十两,收得者,情愿同分一半;若拿着贼人、告官究理者,谢银五十两。决不食言,招子是实。
吉顺吾听了,心下想道:“我正一时不知那人姓名,不好杀他。如今不管是他不是他,好歹做他看罢。这也不叫借刀杀人,他干的事,却也不是原该砍头的么。落得报他个信儿,也先有得报信三十两银子到手,岂不一举两得。”算计巳定,即忙鼓掌大笑道:“刁元聘,我报你的信,你须先与我赏钱。”那敲锣的道:“众人在此为证,你若说的真时,到家中与我主人说明就有。”吉顺吾欢喜,跟定了那人同回家中,见了刁元聘,备细说了一遍。刁元聘大喜,登时付出十五两银子,把与吉顺吾道:“待访得真时,再找你十五两,如今你先拿去。”吉顺吾道:“有什么不真,你一发都拿来与我了,我教你一个法儿,就拿着真贼。”元聘大喜道:“恁地我都与你。你如何教我捉贼?”吉顺吾道:“你先到察院里告了状子,出了公差,你竞着公差去锁拿了庆平桥王家后门边一个老婆子,不消到官,他都吓得魂不付体, 自然一一说了出来。那怕贼人有三个头、六只臂膊,待走入地缝里去罢了。”刁元聘道:“妙极,妙极,我定是不该失脱,难得遇你。”又送他几件新衣服,一顶时样帽子、一双新鞋袜。顺吾穿戴起来,依旧是个常州吉大亨员外,摇摇摆摆,阔论高谈。自古道:
孔方能摆跛,白镪会言谈。
吉顺吾有三十两银子、一件衣帽,就不是那乞丐营生了。别了刁元聘出来,叫他自去察院衙门告状行事,他有了银子,穿了新衣,就思量要去看望王羽娘。难道怕他不认?一面又思量道;“且待他告准了状子。出了公差,拿着贼头,是甚姓名模样,我记在肚里,然后到他家中,得便就好下手,且慢些去罢。”
却说那高小园,终日像热锅上蚂蚁,一日到那婆子家走上数次。那婆子利害,终日只约着他买些酒食与他吃,又告诉他没衣裳穿,高小园把自己母亲并妻子的冬夏衣服都偷丁出来,把与这婆子,足足走了三四个月,费了许多银子;又到各处设骗东西送来,那里就得上手,终日往来,全无退悔。岂不知:
他弓莫使,他马莫骑。我淫人妇,
人淫我妻。思量谋彼,自折便宜。
其日,那刁元聘在察院里告准了状子,差了两个差人,协同坐坊应捕,总甲地方七八个人,拿了察院火脾,一同竟寻到庆平桥王家后门头两间楼屋内,一把拿住那个老婆子,说了缘故。那婆子吓得魂飞天外,慌忙跪下叩头不住道:“列位老爹,不要难为我,准茌今日,我还你那个高小园便是。”众人道:“既然有人,便饶了你,只是我们要在此坐等。”婆子道:“你众人在此,就不便了。少刻那高小园就到我家,你们拿了就走,便好,只是可在我大门前后等着。”众人道:“也说得是,不怕你这婆子走上天去。”好笑。也是这高小园悔气,偏生走了半年,恰好这日早晨,婆子到王羽娘处,取了一只玲珑空心玉簪,送与高小园为信,约定在今晚与他相会。可可的众公差、应捕,一齐寻到,等不上半日光景,那高小园又不等得天晚,先已来到婆子家里,欢天喜地,又去那里弄了十来两银子,递与那婆子。婆子慢慢收了道:“今日才真真的是你造化到了,玉簪儿相会得成也。你且坐下,待我去羽娘处说一声。”说毕,走到大门外,把手一招,众人一齐赶入,一铁索照着高小园头上套了,道:“做得好事,做得好事!你做贼罢了,还要偷婆娘,难道天理远、王法不近的么!”高小园心虚,只求饶命。众人也不听他,牵了就走,回到按院衙门,正值按院升堂,初审,先是四十大毛板,夹了一夹棍,差人押他去王家起赃。众人一涌,带了这死囚,同到王家,果然那些洒线衣服都在,银子一百两也在。众人道:“这窝家也难逃避。”把个王羽娘也一索子缚了来,哄动台府的人都来察院前看把戏。察院审得贼犯有赃,行奸无迹,把王羽娘放了回来,已是惊得半死,回到家中去了。察院又将高小园加责二十板,又是一夹棍,写票叫原告领赃。差人到刁家说了。刁元聘那知就是女婿高小园偷的,便顿足道:“那畜生平日所为,该受此报。只是连累我女儿,如今不十分去咬紧他,好歹也可松他罢。”心下思量释放他。只得同了差人去见按院,禀说赃物虽然是洒线衣服,其实未必真是小的的,小人也情愿不领此赃,把来入了官罢。此人虽是个贼犯,却也与小人有亲,只求爷爷责治已后,释放他罢。”按院道:“既是原告不愿认赃,权且释放;如若再犯,刺配无疑。”又把高小园打了二十铁巴掌,放了出来。见是丈人救他,自己呆着脸,慢慢挨身出来。丈人留他回去,众差人不肯,又是—顿奉之公,赶他自去。扯了他丈人刁元聘到酒店里,又吃了十数两,诈了十数两,然后各人散讫。
这高小园虽是打了板子,熬了夹棍,那玉簪儿的心还不死。赶了出来,也不回家,依旧踅到王家后门,思量了偿玉簪之信。却说那古顺吾常常打听那刁元聘的官司,听说拿贼到官,他就到察院衙前细看,认得这高小园了。及至救了出来,他紧紧跟着他,看他走路虽是熬疼,可可的不东不西,只走的是庆平桥来路。吉顺吾道:“他明明还想着我羽娘妻子,我如何气得他过。”也一步步的远远尾着他,高小园挨得到王家后门,天色己晚了。吉顺吾有心先走一步,走到庆平桥下,取了那把板刀在手,觑着高小园将次走近面前,吉顺吾看亲切,劈头一刀砍去,把高小园的脸劈做两块。高小园叫得一声“阿呀!”吉顺吾赶上又是一刀,结果了性命。幸得天色晚了,人家后门无人行走,吉顺吾一手拖了这死尸,路旁一个大窖坑,将来扑通一声丢了下去。吉顺吾大笑道:“今日方出我的恨气,我便明日去看我那羽娘怎生样待我。”撇了那刀,走回去了。
日前王羽娘被察院放回,免不得又羞又气,却又不悔恨自家做事不端,到越撒泼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今走去娼妓家中住罢,那迎新送旧的道儿,我偏不会么!”一面思想,那两只脚就是有人推移的一般,连连走了下楼,开了后门,趁着天晚,一步步走去。走了半箭之地,只见前面似一个人领着他的,转东往西,不知走的是那里。走了一会,前面那人道:“王羽娘,我是高小园,来赴玉簪之约,就在此间罢。”王羽娘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那人是两块生的脸,满面是血,披头散发,一个恶鬼。王羽娘吓得蓦然倒地。那鬼魂还待上前扶起,忽然一个戴纱帽,穿红圆领的,后面跟着一个青衣女子,走向前来,大声喝道:“赃犯鬼魂不得无理,速退,速退!”那鬼忽然去了。只见这戴纱帽的,轻轻将手扶起王羽娘来,道:“王羽娘,你认得我么?我这青衣时常要来寻你索命,是我不与你较量。夸日却是你寻我,恰去不得了。”只见那青衣女子上前道:“王羽娘,你认得我么?你生前道我与老爷有私,你曾亲眼看见么?直冤屈杀了我性命。今日同你去见阎罗大王,证个明白。”王羽娘省起,是当初的赵愚,做官回来,并春儿使女,只是不敢做声。被这春儿向前,塞了他满口沙泥,忽就都不见了。羽娘依然倒在地上,已是死了。
到得次日早辰,只见吉顺吾慢慢的走将来,走到树林之内,正是昨日杀死那高小园的所在。高小园尸首已是丢在粪坑内,只见又是一个女人死在地上,上前细看,正是王羽娘的面貌,一时吃惊起来,免不得惊动了地方邻里,一齐来看。吉顺吾道:“这是我妻子王羽娘,不知何故,死在这里。”众人一向怪着这王羽娘,替人家妇女装幌子,一齐道:“这样养汉没廉耻妇人,死了倒也干净。我们去取些火来,烧了就是。”吉顺吾也不敢作主,凭这些人一把火烧了。吉顺吾只得也哭了一场,走了回来道:“我去看那刁元聘,怎生样说话,如今贼都拿了,赃已真了,他不该谢我多的么!若再讨得些银子,也好做些道场,是我夫妻一念。”急急走到刁元聘家里,只见又是一个女人在那里啼哭。刁元聘出来,见了吉顺吾道:“这哭的乃是小女,今日有人报他说,小婿已被人杀死,他在此无依,故此痛哭。你原何也面有泪容?”吉顺吾道:“我妻子王羽娘,不知何故也今日死了。我思量问你再借些须,做些功果荐他。”刁元聘听了,笑道:“我倒有个算计,那两个奸夫淫妇,死也是迟的了,等他二人去做死夫妻,你两人倒做个活对头罢。他也不受你追荐,我也不要你聘财。”叫出女儿刁氏,同拜了四拜,同做了亲。那刁氏啼哭才了,使出来拜堂。可知高小园谋骗王羽娘不曾到手,身受砍杀,自己的妻子刁氏,倒白白生生的伴着吉顺吾去了。才信道:
天网拻恢,疏而不漏。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诗曰:
花枝无主固堪伤,不顾人伦是祸殃。
好色贪淫宜近杀,临崖勒马劝收缰。
总批:此一回书必须记得,看官各自去细心相(以下残佚)
下函
第一回 假同心桃园冒结义
朋友何曾不五伦,只缘古道不如今。人心如面人人异,事涉交财事事新。
昨日罢官庭弹雀,明朝拜相客填门。风波觌面君当畏,珍重交游说断金。
从来说“朋友同心,其利断金。”所以交朋友的,也取彼此相顾之意。但如今世态不好,俱是势利权位所在,交游辐辏,宾客盈门;可怜而今的一介之士,道不得个必有审友。世上的人,大事以财利相合,利尽则疏。此刘孝标所以有广绝交之论也。看起来,真是全忠、全义的才是朋友,那见利忘义、觌面负心的,公然在世上也称做朋友么?可叹,可叹!
却说江北池州府东流县,有三个衣冠小人:一个姓张,名伯义;一个姓伍,名其良;一个姓钱,名知利。这三个皆是旧家子弟,自幼儿同窗习学,真个秉胆同心,不分你我,只是三人家事,也都不见高下。这三人所习之学,却不是那孔孟道德仁义之学,也不是那申韩权谋术数之言,所学的都是穿窬鼠窃之计,与那丧心负义之行。自此也同学了七八年,专为不良之事。这三个偶然同到十字街头行过,只见一簇人,围定着一个,在那里高敲棋子,大笑新闻的,在那里讲说评话,如今人叫做说书。三个也就挨身入去,捡个凳儿坐下。听那人说的,乃是汉末时刘玄德桃园三结义的故事。正说得热闹,什么白马祭天、乌牛祭地,不愿同生、只愿同死,后来同争天下,杀了曹操,灭了东吴,许多豪兴。
三个听了,个个赞叹,击节叹赏。每人身边取了一文钱赏赐了。立起身来,肚中饥了,三个就同到酒店里,大鱼大肉。吃了半日的酒,到还了一两多银子酒钱,一同回到张伯义家里。张伯义说道:“适才那说书的,果然说得好哩。”钱知利便接口道:“好便好,只我如今也立个小桃园好么?”伍其良也笑道:“据我们三人一心一意儿的,自幼读书,如今又同做事业,若论那义气,也将就算得个小桃园哩!”张伯义道:“但是如今世上的人,多把那嫡亲的兄弟,为着老婆面上,骨肉相参,不肯亲密,倒去结义个十弟兄,朝朝饮酒,日日游嬉,说不得个义同生死,情胜金兰;若是我们结义了,不但说要过似嫡亲手足,也要强如那些盟兄弟的俗套儿才好哩。”钱知利道:“大哥讲得有理。自古道:财上分明大丈夫。我们做了好桃园兄弟,生死都肯相替,何况那些小的钱财!道不得个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自的么?又有那长言道得好:
你若有钱,且借我钱;我若无钱,便用你钱。
若像得此言,那有不能终始全交的。”那两个听了,鼓掌大笑道:“钱兄弟,据你这等说,你倒是个不要便宜的哩。”伍其良道:“且干正事,休得取笑。二月十五日,是个团圆大吉日,我们趁此桃花盛开,也是刚刚凑巧,每人出分金三钱三分三厘三毫,共成一两之数,不可偏多偏少了,自此结义之后,钱财休论,你我做事俱要同心,可不好么!”三人一齐道“好。”等到三月十五日,备了三牲福物,同在一株桃花之下,烧了一陌纸,同立个大誓,三个人欢天喜地的,一同写了生辰甲子、年月日时,备了投词,祭献了神道。张伯义年长,做了大哥,伍其良第二,钱知利第三,立誓耍做事同心,利害相救,如有偏私,神明鉴察。三人化了纸,就在那里坐下,吃得大醉方散。正是:
结义如同亲骨肉,其教顿起不良心。
却说三人过了几时,一齐商议道:“我们如今合胆同心,不必说了:只是如今也寻一件事做方好,终日游手游食,不是个长进的。”伍其良道:“叫我做甚事好?”钱知利道:“我只有嫖赌在行,别无伎俩。”张伯义道:“不是这等说。就是嫖赌,不要本钱的么?我说去那里拆拽一道,设骗得人一主大钱,三个拿来均分了,岂不是我们的本钱么?”伍其良道:“要取一主大钱,除非去偷盗人的才好。只是被官府拿住,夹棍板子倒熬得起,只是坏了名头,怎好做人?”张伯义笑道;“二弟!你不是这等说了,怎讲这没志气的话?贼盗之事,说他怎的?我却要在那体面上公然取人这样千金,人又喜我,这才是个算计哩,你二位老弟道是何如?”钱知利道:“大哥所见最高,只是怎生做得这事哩。”张伯义便道:“城南有个财主,他诨名叫做像麒麟。怎生叫做像麒麟?当初人说,街上牵着一个牛过,身上披着许多铜钱,牛角上带着个纸糊的麒麟角儿。许多小孩子看了铜钱,就不认得他是牛,都争说道:‘倒像麒麟!’因此大笑着道:‘你们众人来看麒麟么?’一个白眼的老人家走出来看了,对这些小孩子道:‘这是个有钱的牛罢了,什么像麒麟哩!’只因那城南的财主,自己死了,生这儿子,虽然有二十多岁了,不会识字,只会吃肉,故此城南的人,就取他一个诨名,叫做像麒麟。连这后生,也不知这‘像麒麟’三个字如何解说。他只知麒麟是个祥瑞之物,只道那些人奉承他一个美名儿,却最喜着众人叫唤。”伍其良道:“他姓甚么?”张伯义道:“他姓丁,名得贵。”钱知利道:“就是那械南一带高墙,外面有杨柳树,左右两边流水,中间有一条大桥的人家么?我是认得他的。他家有个管帐的小闲,与我最是相识,只是大哥如今说他怎的?”张伯义道:“三弟你认得他,就好做事哩。我三个如今只做不认得的,怎生设个法儿,都与他先来往了,或者你哄他去嫖,我哄他去赌,又诱他去串戏,再算计他去纳监、买官、造屋,置产,引他使势诈人,这都是体面中所做之事。我三人你吹我唱,大家帮衬,于中取事。只求我志圆成,那管他人家破,可道好么?”这两个也一齐大笑起来,道:“好,好。”张伯义又道:“三弟,你可先去试探一试探。”这钱知利道:“我去,我去!”真个就别了他二人,取路向城南来。一头走,一头思算道:“这人是我认得他的,我不会独自去引诱他财物,倒要引你两个同来么?”登时先怀了个偏背之心。此时:
正是见利先忘义,那知管鲍肯分金?
一直走过桥来,却好看见小闲在那里闲耍。钱知利走向前道:“小闲兄,像麒麟可在家么?”小闲道:“在,你有甚说话?”钱知利道:“有一喜事,特来作成他,只是也要足下相赞一句,若得事成,少不得我与你两个八刀。”小闲笑道:“甚的喜事,我与你又好八刀?”钱知利道:“西门来了一个妓者,生得美貌,又会弹唱,我进去见了,要他去梳拢,若出得些采头儿,大家一醉何如?”小闲道:“这个容易,帐是我管,有何难处?”小闲一同知利到家,就引他进去,见了丁得贵,说道:“这人是小闲的表兄钱知利,他访得吴下来的一个有名小玉娘,来送与官人,若肯梳拢他时,也是春风一度。”那丁得贵年纪又小,身边有的是银子,说起了标致小娘,有个不喜的么?于是心中大喜,就进去取了十两银子,递与钱知利道:“你先拿去,叫他治东,我换了衣服,乘马就到。”钱知利欢喜,十两银子先到手了,然后走到一个妓女李小玉家来,说了来历,又说道:“他是城南第一个财主,有名的像麒麟员外,你不可要他的东道钱。你尽情陪奉他得欢喜,我便劝他娶了你,你若肯从他时,也凭你了;你若不愿从他时,前门接了三百两,后门预整一帆风。这可好么?只是事成,我却明要分你一半财礼,不会背地小家子,落你的哩。你今日先须办个齐整东道相待。”说了一遍,十两银子一分也不拿出来。那小玉果然听信他一篇言语,甚是有理,倒又拿出三两银子,送与钱知利道:“后事仗你撺掇,果成得来,便与你四六分分财礼罢。”钱知利一头谦逊,一头将三两头又落袖了。少顷,那像麒麟果然乘了马,小闲跟着同来,小玉出去,按了那像麒麟进来。只见他:
白丁一字何曾识,塞草行尸饭饱休;
天上麒麟谁得见,世人但看有钱牛。
那丁得贵是初次见妓者的,那里论得颜色好歹,韵致丰情,只是欢喜,快活吃酒便了。吃了半日的酒,小玉又逞出许多妓态,引他欢悦时,钱知利在傍插一句道:“玉娘,你若奉承得员外称意,明日员外就要娶了你哩。”丁得贵果然乐中之言,便说道:“明日我就送过一百两银子来娶你。”知利故意笑道:“古人说千金买笑,况且员外是个有名的像麒麟,怎说这穷秀才的酸话?”丁得贵也笑道:“便是一千两,也值,也值。”这晚,丁得贵就在小玉家里歇了。次日日午,还不肯起来。及至起来时,又摆上酒来,吃酒到晚,一连三夜,弄得个丁得贵快活无穷,怎生放舍得下?就分付小闲:“回去取三百两银子,娶了他罢。”小闲有何不肯,就去取了银子,来到小玉家里,钱知利一手先去接了,悄悄走到屋后,招着小玉道:“你真个肯从他么?”小玉摇首道:“凭你主张便了。”知利道:“三百两在此,你可哄他先回去了,准备走路。”小玉点点头儿,走进房中,对得贵道:“如此,我已是你家人了,员外先回,留钱官人在此,我打发了家中之人,收拾些衣服,你唤轿来抬我便了。”丁得贵只虑他还要加添银子,见他已是肯了,大笑一声道:“我回家去等你,你可就来。”小玉应道:“你若不信时,我将这条汗巾儿送你就是。”丁得贵笑吟吟接了汗巾,骑马去了。小玉进房来,与钱知利分了银子,一道烟从后门逃走,钱知利白白得了一百多两银子。瞒着张伯义,回来见了张伯义二人,捣个鬼道:“我去试探那像麒麟,恰好一个天杀的,不知何人,哄他去嫖,嫖着一个李小玉,如今那李小玉骗了他银子,已是逃走去了。他去那里发怒,没处寻人。大哥,二哥,可设个法儿,怎生去算计他么?”伍其良拍手道:“妙!妙!妙!有何难处?他既然要寻李小玉,必定贴招子。我就揭了一张去报信,不论那李小玉逃在东方,我自说在西方,叫他拿些银子去做客,一面寻访,我不好去挨身入港么?”知利道:“是则是。你若到手时,却不可瞒我哩!”不说自己倒先瞒他两个,已得了多的了。
却说那丁得贵回家,叫了一乘轿子,去接小玉,专等他来家。从早直等到晚,不见人来,连连着两次小厮去催,那里见个人影?已是被他拐去银子,人已走了。气得这像麒麟跌脚不舍,便问小闲道:“你那表兄怎做这事?我却顾你不得,要去告了。”小闲道:“一面贴张招子出去找寻,那李小玉是个名妓,必然有人晓得;若没人知觉时,再告也不迟。且候他一日看。”真个丁得贵就不告了,折去三百两银子,单单嫖得三夜,也算做笑了一次了。招子各处贴将出去,却值那伍其良就揭了一张来报道:“小弟姓伍,名其良,一向也与那李小玉有染。昨日小弟偶在西门河下,拜个楚中敝友,看见李小玉,正是昨日,往西门下船去了。小弟亲眼见的。如今足下要寻他时,叫了一只船,西门落下河,一水之地,就是湖广地方,昨日相见那个敝友才在楚中来说,那边绸缎甚贵,足下一面去找寻, 一面也好卖些货物,撰些利息,岂不是一举两得?至于经纪之事,小弟一发在行,就是小玉叫的那只浪船,我却也认得,一路奉陪作眼去寻,何如?”虽然丁得贵是个蠢物,自己亦存思道:“此人一面不相识,原说去寻小玉,如何就叫我买货,不要又是一个骗子钱知利么?”便起身道:“老兄请坐。小弟有些小事,暂进去见,一完手尾,即出奉陪。”进到里面去,即与小闲商量,外面坐的那个人儿,叫我买些货物,到湖广走走可好么?”小闲忙道:“不可。目下骗子甚多,不可远行。”无奈丁得贵只是放小玉不下,急急要去寻他,便说:“货在我随身,一毫不赊,见银发货,那怕他三头六臂的手段?去也不妨。”徐徐走将出来,坐下道:“适间老兄的言语,见教极是。”就收拾银子,登时去行中买了五百两的丝绸绫缎,就叫伍其良去写船。伍其良就起谋心,对那船主人只说就是自己叫的,一路小心,都要听我的言语,要行即行,要歇便歇,不可误我生意。船主人就分付水手,水手应允道:“这个自然,任凭客人分付便了。”随后丁得贵收拾货物已了,带了两个家人,分付小闲好生看家,自己就同伍其良下船,往下河开去。
行了两三日,却是无巧不成话。伍其良造了一篇无空驾石桥的大谎,引这丁得贵出来。岂知李小玉那日,也可可的逃山西门,不往江南,也不往江北,正要住湖广襄阳那里去避迹,这日也泊在湖边守风。丁得贵见自己的船傍了岸,也无心之中走出船头,立着乘凉。只听得邻船舱内,一个婆子叫一声:“小玉娘请茶!”丁得贵出来,原无心卖货,一心只念着小玉,如今恰是亲耳朵听得“小玉”二字,他也不管甚么三七廿一,一脚就踏过那只船上,舱门开的,一眼就看见了。那李小玉也是惯做这一道儿的,见了丁得贵跳过船来,却也不慌,就迎着笑道:“官人你来了么?我与你都被那黑心的钱知利哄骗了。”丁得贵听他说了这一句,就不好发作了。一面问道:“你怎生也被他骗了?”小玉道:“前日官人便先回去了,钱知利随后就领我出门,只说来到你家,不想被他把银子都拿了去,把我哄到这里,他自去了。如今官人你既来时,可救我同你回去。”将身子倒在他怀里来。丁得贵大喜,却是乐以忘忧,就与这小玉吃起酒来,忘记自己那边船上有四五百金货物,只管吃酒。却好连那伍其良也不知他寻见小玉的缘故,只是再等不入舱来,两个家人也等久不见家主,一个进来问伍其良道:“官人到那里去了?”伍其良听见他的家人也来问,便趁着这风儿,随口答道:“他上岸买烟吃。说道:‘若等我不至,可开船到白龙湾口,我就下来。’叫你们一个下去找着。”这蠢人被伍其良一哄,一个家人就走了上去。伍其良便分付水手,开到白龙湾去,真个那些水手就开了。顺风又大,一时间就去了百里多路。到了白龙湾口,那里有他主仆两个?伍其良故意又等了半日,只见那一个家人道:“我也上去寻寻。”却是又走了一个上去了。伍其良假意道:“你去了不可又不来。”刚刚这人跳得上岸,伍其良又假意在船中发怒道:‘你们都是游耍,却耽阁我做客的生意要紧,那里沿路歇船等人,可不干系!”便嚷着水手道:“我出门时,先与你们说过的了,要行就行,要歇就歇,如今不耐烦等他们,你只顾顺风开船去,他们好歹自会赶来。”船上人也巴不得要赶路,好赶帮歇船,顺风竟自开去,伍其良不是交运么?就拐了这一船的货,也不到湖广,就在近处的镇上,趁贱也就都卖了,譬如拾得的一般,那里论得利钱,却也卖了六百两银子到手,不提。只是那两个家人寻了半日,都没寻处,及至回来,又不见船了,情知是这伍其良弄的喧头,身上又不带得盘费,只得叫化回去。
那丁得贵与小玉吃了一会酒,才笑道:“这倒亏那伍其良了,也该请他过来,同吃杯酒儿。”就对小玉说,如此如此,为你寻来的。即着水手到邻船上,请一位伍客人过来。过船看时,那里有个伍官人的船,却是开远去了。丁得贵道:“怎生不等我,就开去了?船中有四五百金的货在内,那两个奴才想是与那伍其良做了一路哩!”小玉笑道:“你又遇着个钱知利了,如今却才知不是我哄你哩!”丁得贵也笑道:“失了一个千金,得了一个佳人,这也还算我便宜的了。我家中田地、房产、私囊,也还有数百金,同你回去,也还够受用。”小玉也脱身不得,只得同他回船到了家中。丁得贵扶持着小玉进到家中,忽又大笑道:“如今你才是我的人了。”丁得贵又折了四五百金,单单寻了一个小娘回来,这也算做好笑之事了。
丁得贵到了家中,前后不上十日,小闲忙来问道:“来得恁快,怎生倒寻了回来?那伍其良和安僮,怎生又不同来?那些货卖得多少银子,有利钱么?曾置得些甚回货好去斗主顾?”丁得贵摇手道:“一件也没有了。”这般这般说了一遍。小闲不服,气愤愤的道:“前番被人骗了银子,如今又被人骗货物,都是为着这小娘儿,甚么要紧!”这小玉已是到了他家,就放出个下马威来,就开口大骂道:“甚样奴才,还敢叫我小娘儿!我如今是你家主婆了,小娘儿可是你叫的?”千奴才、万长工,骂个不住。小闲寻思:他初进门如此,明日有得受他的气哩。急急去各处寻见了钱知利,一把扭住说:“你如何骗了银子,如何将妓女扎火囤?又着伍其良来拐了五百两绸缎?死也今日要和你见官!”揪住不放。
却好张伯义走来,看见扭住的是钱兄弟,却不知这小闲的来历,一把就将小闲扯了开来,说:“这是我兄弟,有话好说。”钱知利正在死挣不脱,被扯得开,一溜烟的走了。小闲见他走了,便扭住张伯义道:“他身上没了我主人七八百两银子,你倒放他走了,你却要替他赔偿。”张伯义不知那钱、伍二人瞒他做的事体,一句分说不出,却又脱身不得,被那小闲直扯到府前,叫屈连天。府官升堂,问了备细,小闲将他两人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张伯义一句句听了,方晓得这些缘故。便禀府官道:“据这小闲所说,却也没有凭据,就是果有此事时,也都是钱知利、伍其良干的事体,我是叫做张伯义,又非中人保友,结扭我来见老爷,这不是白赖诈人么?那两人做的,干我甚事!”知府大怒道:“讲得有理!逐他出去!”倒骂那小闲生事,扳倒打了五板。那小闲吃了没趣,不来扭他了,倒好好问他道:“原不干你事,只是你可知他二人来踪去迹么?”张伯义也怪他二人瞒着他了,便应道:“我怎生不知?他怎生与我结义兄弟,盟誓咒神,要效桃园故事,那知他二人就瞒我,拐骗你主人的东四。如今天幸他二人还不道我晓得哩,再迟数日,我包寻这二人还你。”于是小闲去了。
却说那小玉到了丁家,住了几时,他原是迎新送旧惯的,拘束得那里自在?魆地向旧住的所在,寻着一个旧相交的,暗暗盗了若干首饰、银两、衣服,也有一二百两东西,就同那人逃走。这遭却真个走了。丁得贵依旧人财两失,方才叫过小闲道:“如今断然要告了。”小闲道:“我已访着了他的根脚,官人连那张伯义也告在里面,管寻十来日就有下落。”丁得贵又用了许多银子,各处告了十来张状子。却好伍其良卖了货物,藏了银子,回来也要瞒着钱知利、张伯义两个,故不从大路上走,私下从黑夜夤到家中,要取了妻子,往别处去躲。却是这张伯义常常暗去打听,恰好黑夜劈头撞见,张伯义叫道:“好桃园的兄弟,我来寻你说话。”伍其良吃了一惊,只得相见了。张伯义道;“你且莫说近日的事,我且与你去寻钱兄弟去。”钱知利自从那日走脱,再也不敢出门,这两个连夜去敲门,钱知利心虚,不敢出来开门,伍其良免不得叫一声道:“兄弟,是我。”钱知利只得出来开了门。张伯义两只手扯住他两个,大叫地方:“有贼在这里哩。”那二人那里掩得他口住。众邻里听见,一齐大张灯火,持枪、拿刀赶入来。却见张伯义一手拖着一个,就对众人说了一遍。如今丁家状上,连我也有名字,我怎气得他过。众人齐上,将他两个缚了,搜出伍其良身上,果有若干银子。张伯义连连的叫莫动时,众人道是贼赃,四不拗六,谁听张伯义的言语,一齐将来分散去了。
次日,小闲正来问张伯义的下落,却好见那两人都被缚在那里,忙忙去报与丁得贵,一齐扛了到府,不打就招。府主大怒道:“如此强盗,欺心还要说甚结义!”都是一造板子,活活打死了。张伯义始初设谋,虽不曾撰得银子,到后来因利害到身上时,就不替那好兄弟遮护一遮护,与卖友者何异?府主也将他打了四十大板。丁得贵出了衙门,又大笑一声道:“他两个虽然拐了我财物,只落得活活打死。”丁得贵又被小玉盗了一二百两,连前两次整整没了千金,又去卖了房屋,央人情,说分上,打点衙门,使费了若干银子,到底人财两失。
如今世上那有这等好桃园兄弟,又会弄人,又会弄己的么?可笑这像麒麟始终为着这小玉,这才是真丧千金,到底不得贴身小玉。还可笑那假桃园,一涉着银子,便显得假。称三义,如今只剩得赤手一双。诗曰:
未交财利未知人,一与财交便见心;
世上负恩忘义者,不因财利为何因。
又诗曰:
千金三笑未为奇,结义堪羞反面时;
古道虽然如弃土,劝君留意此回诗。
总批:管鲍分金,在当日即以为美谈,今人能留古道者,有其人乎?无其人乎?莫谓笑丁德贵口园也。
又批:世上假道学不少,充类之尽,便是真小人。偶读假桃园,不觉失笑。若论那像麒麟,目不识丁,钱如山积,便受此戏侮,也不足为奇。
第二回 错赤绳月老误姻缘
姻缘分定是天然。也有姻缘不似天。
不信无缘当有定,如何半误玉天仙;
天仙若果邀真福,奴隶原何拥丽娟,
世上尽多难满事,巧夫又结拙妻缘。
唐朝有个韦固,旅次在宋城地方,遇着一个老人,在月光之下,捡看着一本旧书,对韦固说道:“这书乃是天下婚姻之牍。”又向腰边解下个紫线织成的天孙文锦囊儿来。说道:”这囊中赤丝绳,系人间该为夫妇的足,若此绳一系,虽仇家异域,终不可易。汝之妻,乃是店北卖菜老妪陈氏所抱女耳。”次日韦固往看,果见一老抠抱着二岁小女子,其貌甚陋,韦固不喜,使人往刺杀之,误刺其眉,这女子不死。后十四年,相州制史王泰妻之以女。姿容甚美,其眉间常贴一是花钿,固再三逼问之,女对曰:“妾乃郡守之侄女也。父卒于宋城,襁褓时,乳母抱我干市,为贼所刺。其痕尚在,故耳。”韦固惘然,才知婚真有定数,宋城县令闻之,遂名其店为定婚店。如此说,是姻缘之事,岂不真有个天定么?若是天定的姻缘,应得夫唱妇随,青鸾配着彩凤,方是相对,如何世上多有那如玉的天仙,倒狼藉在狂且之手;盖世的才子,倒娶了个嫫母的对头?这个也罢了,不得不说是前缘宿世了。还有那一字不识的奴隶,有了几贯臭钱,就断送了许多如花似玉的女子,岂不可惜!难道也都是赤绳系过了足的么?这月下老也老大的无理哩!
如今听小子说一个先朝故事。扬州府江都县,有个二十四桥,桥西出个美人,他父亲姓薛名盛卿,母亲李氏。生这女儿唤做阿丽。果是人材姜貌,倾国倾城。鲍照作词曰:
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
不但他人材美好,兼且诗史琴书,无不通晓。年方—十六岁,立意要嫁个天下才人,风流学士,不肯与佣夫俗子为偶,谁知当日却被那系赤绳的慌慌忙忙系得错了,却系在一个有钱的臭员外足上。这员外乃是那平凉府静宁州石门山人氏,姓赫连,名勃兀。这赫连勃兀家拥万金,不识一宇,他倒也立意要娶个美妇人为妻。也是那薛阿丽的悔气,不幸父母遭了时疫,俱亡过了。就依着邻家一个姓吴老妪过日。这老婆子,却是个不良的鸨子一般,专一哄诱这阿丽,要他嫁个有钱的财主,也挈带他一天富贵。当不过这阿丽冰心玉质,立誓要选文材。
却好那赫连员外援纳己久,思量进京,选个县丞佐贰,拿了几千两艰子,取路上京,来到这扬州花锦城池,怎肯走了个空次,却访得这二十四桥是个有名去处,就在那里做了下处,分付家人说:“那里有做媒的,多寻几个来,我要讨几位娘子。待我选了官,却好做奶奶哩。”这些家人巴不得主人有了这个口风,就好生事,做趁主人的钱。一时间唤了两三个媒婆,个个说有几个绝美的。这赫连员外道:“我不论银子,只要人好,却是我要亲自看过,才肯娶哩。”众人都应道“使得,使得。”赫连勃兀约了日子,各家看了,都道:“好,好。”都要娶了回来。最后那吴老婆子引他去见了那薛阿丽,却是不与阿丽说,魆地里领了去看了。赫连员外大喜道:”这个定是大奶奶了,真实生得标致。不知要多少财礼?”这老婆子笑道:“要一千两:”这蠢婆子只道一千两银子讨美人,就道是多了,心下道:“我讨一千,他五百两定是肯出的。”谁知那赫连员外笑道:“真个只要得一千么?如此今日付了你银子,就要娶来。”那婆子道:“我这女儿不比寻常,只是你娶了来,恐要费气哩。”赫连员外道:“我娶了他来我家,怕他走向天去么?”登时就把银子兑付与婆子,叫了大轿,鼓乐喧天迎去。这婆子道:“你们吹鼓手不可到我家中,只远远吹打,待我引出女儿来,你们众人抬了就走。”
便是那薛阿丽一些影响不知,被这婆子轻轻的只当卖了一般,真个鼓手在外等侯,轿夫进去,这婆子对那阿丽说道:“今日我叫了一乘轿子在外,我要同你到亲眷家里去望望,你可梳头打扮了去。”阿丽只道是真,打扮已了,轿夫抬了就走,前面鼓乐,吹响起来。不一时抬到了赫连寓所。幸喜有先娶的那两个,一个叫做娟娘,一个叫做月姊,出来接着。阿丽心中还道是那老妪亲眷家里娘子,连忙出轿来相见了。那二人道:“恭喜大娘子,贺喜大娘子。”只见那赫连员外衣冠了出来,硬直直、气昂昂立着,只等喝礼拜堂。伹见他:
麻面乌须,好似蒲草倒生羊肚石;歪头对眼,犹如明珠嵌就海螺杯。
衣衫锦绣,状貌狰狞。赤发鬼才下梁山,丧门神独来庭院。
不是那蠢憨哥妄想胡媚娘,却好像武大郎寻来潘大嫂。
一时看了光景,就吓得个薛阿丽跌天跌地,大哭起来,千淫妇、万老狗的骂那吴老婆子:“难道就骗了我,将我断送在这里么?”当时有个笑话,打趣那新甲科,不论门第,贪着那乡里土财主有些臭钱,甘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嫁与那村牛为妻。一日,这女婿上城来望丈人、阿舅,丈人家大开筵宴,水陆珍奇罗列满桌,请了若干的贵戚,文人来陪新女婿。这村牛拿着一个橄榄入口乱嚼,便问阿舅道:“这叫做甚么东西?”阿舅因众客面前,不好意思,轻轻说道:“俗阿,俗。”这村牛真个认道:“这东西官名叫做俗。”忙忙回家,对那妻子道:“你家阿舅拿甚么‘俗’来请我,好像我们龚坑边那株新生的枣子,只是生得两头尖小,怪不好吃。”他妻子向他啐了一口道:“有什么吃的叫做俗?”那村牛也张口一喷道:“你不信,看我口中还是满口的俗气哩。”
可惜这薛阿丽一个女天仙,配着这个恶物,如何信是天生的佳偶?娟娘二人再三劝慰,这阿丽只因不知他是甚样人家,甚等样人,故此不肯,又看见那赫连员外形容丑怪,也罢了;那些行动举止,一些也不似文人光景。这赫连员外笑道:“新娘,新娘,你既娶到我家了,难道再放你回去不成!不肯拜堂就罢,却是定要做亲的。”就叫娟娘二人扶了进去,他原是关西过客,又无亲友,他就同到房中,这阿丽却要去寻死路,赫连员外叫娟娘二人守着,劝他好好顺从,没得把他寻死。到了半夜之后,却无一些转动,就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天仙,用强狼藉了一番。可怜他:
娇花岂任狂蜂采,弱柳难经骤雨催。
阿丽只是要投河上索,却被他守得紧,半步不离,就勉强他一同到了京师。又将出许多银子,托人干办,打点衙门,要谋好地方。不科遇了一班光棍,他把银子尽行骗去,与了他一张假凭,又被一起拿讹头的,诈了若干银子去,只得急急出了京城,往关西逃走。只是这阿丽心中不快,行到江心,要往江里跳了下去,这赫连员外就大怒起来。骂:“这泼贱,你道我选不得官,你就欺负我么?”揪过头发,将阿丽打了一顿。娟娘二人劝个不住,也私下对着阿丽哭道:“我二人容貌也不在你之下,只是如今没奈何了。做妇人家的,嫁了一个丈夫,死活是他家人了,若是心下不悦时,恐被外人谈论,不说我们皆玉貌花容不该配这般恶物,反说我们有外心,不是好人家儿女出身。你此后忍耐些罢了,难道我二人肯死心情愿的么?”阿丽听他二人一席话,说得甚是有理,便住泪道:“是便是了,只是再要我与他同睡,是断然不肯的。这个宁死罢了!”这赫连勃兀见他终日只是愁烦,没些风月,便向阿丽又说道:“你只怪我不曾做官,故此不肯从我,我如今有个道理,过日再对你说。”
却说这赫连员外有个表兄,现做着四川都监,镇守川江一带地方,叫做袁逊仁,也是个不识字的武夫,生得身长力大,却也惯战能征:
但只是舞剑轮枪为本事,那里管怜香惜玉是当家。
赫连员外回船,将次到了川江,先着个家人上去通报了。随后便自己去拜了这袁逊仁,说:“小弟在京,被人骗了,官又不曾选得,到折了若干银子。如今空手羞归,无颜故里,却在扬州讨得一个小妾,今欲送与仁兄,任凭见惠些盘费罢。”那逊仁冷笑一声道:“老兄要银子,就说银子,值得甚的,休说那话。小弟若要妇人时节,遇着叛乱朝廷地方,随你公子王孙的美貌妇人,尽数取了回来,中意的就收用了,若不中意的就将来分赏,或是卖了。这些女子那里在我心上?只是你这一干酸子,见了一个妇女,就做张做势。据小弟看来,亦何足道哉!”赫连员外一肚的热气,被他说得灰冷,自己也笑道;“不是这等说。却是我那小妾极是势利,他初到我家时,也极欢喜从我的。后来因见我官选不成,就不耐烦了,故此小弟要将他送与老兄。老兄如今是个现任的三品大官,难道他也不喜欢么?”逊仁道:“既恁地时,老兄就送来,小弟也不多他一个。”真个赫连员外回到船中,将些好衣服把与阿丽穿了,叫了三四个家人,一乘轿子,不由分说,一直抬到袁都监衙门歇下。袁都监出来见了,真个是夷光再世,郑旦重生,喜不自胜,连忙叫道:“进里面去,进里面去!”阿丽听说心慌,自忖道:“怎生又送我到这里?这口气却又似我的对头了。”心下寻思,左右无计。只见那袁逊仁走近前来,意思要将手来扶他。阿丽慌了,便向着那衙门前的那一块上马石,一头撞去。
早是那袁逊仁的力大,一手就把阿丽轻轻的提了过来,大笑道;“美人,何苦如此!你在那员外身边,怪他不曾做官,如今我是朝中大将,金带垂腰,金印在肘,你还有甚不欢喜么?你只道我真个就少你一个不成!”即命人役击了一声云板,请衙内奶奶们都出来相见。只见里面走了许多出来,长的、矮的、肥的、瘦的、白的、黑的。也有杭州人,梳个匾攒儿的;苏州人,包着个狭狭的包头儿;扬州人,穿着短衫大袖儿的;江南人,戴个高高鬏髻儿的。也有穿着长裙儿的,也有系着一条裤儿的,也有蓬着头的,也有怀着个小孩子的,嘻嘻呵呵,说的、笑的,哄地一声,只听门开响处,就走了一堂,都是这逊仁的宠妾。他最爱的两人:一个叫作香心,一个唤作艳玉。逊仁指着道:“这二人不更好似你多哩,你既不愿从我,我也不来强你,且同他们众人进去罢。若到明日,我又有许多进来,你试看么。”于是就命香心、艳玉二人,领了进去。果然次日,逊仁领兵剿贼,就把耶些贼人的妻小,一个个都收了回来。把耶丑陋的,都赏了军士,只捡好的,又带了若干,进到衙中。却唤艳玉、香心扶出阿丽,道:“这些人可美貌么?似你这等贵重,定要像天定的姻缘才消受得你起时,我就不该有这许多的美女来配着我哩!真个那月下老人,曾将我足上就系了这无数的红丝么?我如今也晓得你意儿了,你在那赫连员外身边,道他不曾做官,如今到我府中,想又嫌我是武人么?我就将你赏了一个识字的,你定中意了。”因叫左右去唤那刁生来。
逊仁门下,却有一个姓刁的,替他专写帖的,名唤刁成,一时来到。这逊仁笑道:“刁成,是你造化,这妇人嫌我,不肯顺从,我也不希罕他,就将这妇人你领去罢。”刁成梦也做不到的,过来叩了一个头,便谢了都监,就一手把这阿丽领了去了。阿丽心下寻思,且同他到那里,再做区处,于是就随了刁成进房,却哄着刁成道:“果是如今我情愿随你罢了,只是身子有病,待我在房中略息一会儿,你不可来搅我,我如今已是你的人了,休要记挂得。”刁成听了这几句安慰他的言语,只信是真了。也思忖道:“如今在我房中,怕他走到那里去?”真个自己走了出来。阿丽掩上房门,暗暗垂泪道:“天生我这样一个人儿,直恁受如此苦楚!我本待嫁一个文人才士,偕老终身,也得个一生爱惜,谁料一貌如花,倒命如一叶,东来西去,受人如此凌辱。若不知耻。岂非狗彘之类乎!我已寻死了十数次,不曾死得,今日是我死的日子了。待我死去问那月下老人一问,如何该受此报,也得暝目。待要我委身又从这刁成,难道这刁成倒与我也是天缘么?”说罢又哭了一场。腰下解了一条带儿,高高挂起。刁成一会不曾进来,无人相救,就缢死了。
刁成等了又有半日,推门进去,吓得半死,也大哭道:“是我无缘与你成亲罢了,倒害你性命,着甚来由!”免不得去报了袁都监。都监也恻然道:“真是个烈性女子,却也难得。”即命取一副沙板棺木,将他盛殓了,就安葬在川江口断肠坡下,不题。
却说这阿丽缢死去,一灵不泯,畓杳冥冥,心中不怪生前这一干逼死她的人,却一心只想着要见那注婚姻、冥司系赤绳的月老。飘飘荡荡的,游魂到处。半路里,却好遇着两个贵妃娘娘:一个是汉家的飞燕,一个是唐室的太真,远远招手道:“你来,你来。”阿丽香魂向前稽首道:“二位娘娘,是何朝代贵人,唤奴则甚?”二人道:“我也知你生前的事迹,与今朝殁后的心事了。我二人乃是赵飞燕、杨太真,也为当初受人之辱。死后心下不甘,特特来寻那月老争辩哩。”阿丽道:“二位娘娘贵为天后,宠冠六宫,享无穷的富贵,逞不尽的风流,还有甚不足之事么?”二人道:“那事也不堪重提了,提起也自伤心。只思我赵飞燕是个绝代的佳人,例狼藉在侍郎宫奴之子;我杨太真又是何等的美色,也为安禄山强奴所辱。虽只在生时,是找一念之差,那月老却也不该先注定他该来辱我。如今都要去问他哩!”阿丽道:“如此就带贱妾同行。”三人各处寻访,却好行到宋城。只见一个老人,拿着一本书,逐张张住那月下捡看个不了,将普天下逐家家的女儿,年庚、姓氏详载在上面;又一个簿子,将普天下逐家家的男子,也个个注了姓名、匹配。赵飞燕三人,一同向前道了来历,一齐的怨怅不已。月下老人指着他二人道:“我将你二人系在那一朝天子的足上,还有甚不好?就是那侍郎、宫奴、禄山反贼所为,皆汝二人自作之孽,我何曾也为你系着赤绳么!自己不知愧恨,如何反来怨我?还不速退!”说得他二人好生没趣,默默无言。
于是阿丽向前道:“我薛阿丽生在淮扬风景之地,自幼能攻书史,又生得面似芙蓉,身如杨柳。我不想到帝王家贯鱼专宠罢了,难道一个文人也销受不起?直将我远远的系足在那赫连勃兀身上,果也是我不足么!那勃兀一字不识,有得几贯臭钱,怎就该配我?我一身的窈窕,绝世的聪明,倒该伴着那村人么?比似世间更有那才高班马、貌若潘安的人,去娶了个无盐丑女,岂是甘心的?多少临风望月,真正有情之人,落得洛神空赋,袄庙徒烧,不能成双作对;没要紧的健儿钱虏,若袁逊仁、赫连勃兀之类,倒后房玉立,有女如云。你这月下老人,也莫怪我说,你却是天下第一个不平心之人哩!你若不与我说个明白,我决不甘休,要与你同去见上帝,讲个明白哩!”老人被这阿丽说得呆了,半晌做声不得,于是将那婚姻簿子,从新简看,一张张又翻了好几遍,直翻到九千七亿兆五万八个八百五十六卷上,注着个扬州薛阿丽。应嫁与来科探花、武陵桃源县人,姓梅、名芝者为妻。月下老人看完了,大吃一惊,道:“却是如此,为何倒将这薛阿丽的赤绳,系了那赫连勃兀?”想了一会道:“错了,错了!”就对阿丽谢道:“是那日韩氏夫人因题了红叶,得与那才人于祐成婚。成婚之后,二人在灯下双双谢媒,倒不谢我月下老,反题诗一首道:
一联佳句随流水,十载幽期惬素怀,
今日得谐鸾凤侣,方知红叶是良媒。
为他这一首诗得罪于我,我怪了他,要将他转世,系与那赫连勃兀的,倒错把你的姓名系了去,是我错了。莫怪,莫怪!如今就把你转世,仍旧系与那梅探花去罢。姻缘错配了,只得去转世偿还你,如今也休怨我了。”薛阿丽却才笑了一声,道:“我说哩,竟是你月下老人错了。”自此赤绳重系,梅雪同春,另做了再生夫妇,薛阿丽的姻缘方才不错。只是那娟娘、月姊、艳玉、香心,倒底还错不了哩。有诗叹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