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醒世恒言 - 第 1 页/共 9 页
《二刻醒世恒言》 清 心远主人 编次
上函
第一回 琉球国力士兴王
第二回 高宗朝大选群英
第三回 九烈君广施柳汁
第四回 世德堂连双并秀
第五回 栖霞岭铁桧成精
第六回 桃源洞矫廉服罪
第七团 三世仇人面参禅
第八回 张一索恶根果报
第九回 睡陈抟醒化张乖崖
第十回 五不足观书证道
第十一回 死南丰生感陈无己
第十二回 庆平桥色身作孽
下函
第一回 假同心桃园冒结义
第二回 错赤绳月老误姻缘
第三回 猛将军片言酬万户
第四回 穷教读一念赠多金
第五回 黑心街小戏财神
第六回 龙员外善积遇仙
第七团 真廉访明镜雪奇冤
第八回 李判花糊涂召非祸
第九回 新丰市名扬豹略
第十回 昆仑圃弦续鸾胶
第十一回 申屠氏报仇死节
第十二回 雪照园绿衣报主
第一回 琉球国力士兴王
大凡有奇举者,必有奇识;有奇气者,必有奇才。乃天地间浩然正气所钟,有不可得而掩抑者。既不与操莽同科,亦不甘草木共朽,斯真天下大丈夫的举动异乎寻常万万也。如今人但知张子房后来兴了汉家王业,身为帝者师,那个椎秦的力士,遂泯泯无闻。噫,岂真无闻也哉?吾得之汉野史矣。
话说秦始皇灭了六国,杀伐凶残,天下大乱。其时韩国有个张良,宇子房,状貌如妇人女子,而胸藏韬略。每愤不得荆轲、聂政之流为友,以快其愿,乃遍游四方,竭数年之力,散千金之赀,广求豪侠之士,而不可得。一日渡江游越,忽见丛人聚观,团圞围裹。中间一人,手执铁椎挥舞。子房有心,挨身入看,但见其人:
身长一丈,腰大十围,拔不倒金刚菩萨;目似铜铃,睛如黑漆,看不过焦面鬼王。人称力士,手持铁椎,欲左则左,欲右则右,轮如千军万马;斩金如雪,击石如泥,搪着的粉骨碎身。正是:侠骨果堪酬一剑,英风自足长千人
舞罢一回,将椎放下,向众人道声:“列位请了。小子姓陈,原是陈国人氏。力能扛鼎,气足食牛、人都呼我为陈力士。忿恨天下纷纷,壮士无立锥之地,英雄失用武之场。小于炼此神椎,百发百中,闷坐至愤懑时,遂向闹市舞弄一番,博些银钱,沽酒一醉,以遣闷怀。今日来到贵地,望乞列位慨然。”连问三声,并无人应。力士叹道:“休矣,休矣。人称越人多吝,其此之谓乎!”遂收拾巾帻、衣服,举椎向东竟走。子房看得明白,料道此人不凡,急急向前一把扯住,邀进酒馆坐定,说道:“在下姓张,名良,字子房,韩入也。适间见力士专用好椎,邀来坐定饮酒。”力士乃道:“既蒙高谊,唤酒保取酒来。”当时酒保摆列嘉肴旨酒,促膝而饮,欢洽生平。力士吃得大畅,问道:“群雄将起。未知何时定乎?”子房答道:“秦皇暴虐,大造阿房恣怨,长城筑愁,四方鼎沸,万姓尘蒙。唯冀慨允,意欲借足下椎,以当荆轲之匕,不知力士可行此乎?”力士道:“此事甚易。吾之神椎,百发百中,不能避的。但天下大事难与争衡。古云:识时务者呼为俊杰。椎秦之后,君当自往建立功名,某自往海岛遐荒,另寻机会。”
二人说毕,子房筭还饭银出门,竟赴长安进发,一路上免不得晓行夜住。力士将椎密藏身边,不与一人看见,不题。
且说秦皇此时正在南浮沧海,东禅泰山。一日,回到博浪沙地方。但见:
旌旗耀日,戈戟参天。恭恭敬敬,簇拥着一朝天子;齐齐整整,摆列着百队臣僚。闹哎哄六街三市,雄纠纠万马千军,看不尽龙车凤辇,说不了短剑长枪。
却说张良和力士,探听得始皇封禅回朝,正在博浪沙中相遇,二人遂挨身立定,专俟始皇驾到,力士遂提起神椎,望空一下,如天崩地裂之声,误将副车一乘,打得粉碎。众多随从、文武官员、军民人等,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始皇大怒,即时传旨,大街小巷逐户挨查,毫无踪迹。有得许多形似可疑者,尽行诛戮。又传旨颁行天下文武官员,细察民间有素善弄椎、强有力道士。概行枭斩;其有知而不举者同罪。星夜传喻天下,又杀了许多无辜。
一日,颁行到陈,陈令吴素闻治下陈力士神椎,乃暗暗差人捕捉。地方禀称:“此人并无家业,云游四方,不知何往。”令无忧虑,不较隐讳,只得上表自陈道:“臣治下有陈力士者,平素弄椎,但其人不事家业,云游四方。臣今画影图形搜捉,待获之日,遵旨施刑。”始皇见表大怒,敕限陈令尹大索十日,如若不获,遭大将李纯统兵十万,将本处地方不论军民老幼,尽行洗荡。陈令尹得旨大惊,只得挨门逐户,昼夜搜求。看看到了七朝八日,并无踪影。朝廷差了李纯屯兵本界,到期苦无陈力士,即纵兵洗荡。其时惊动陈民万万,莫知所措。只见郊外一人,姓陈,名胜,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召号众人,大声叫道:“朝廷因一陈力士末获而欲洗吾千里之民,是激我辈反也。今势在燃眉,若不举事,则坐以待毙。吾将救百万生灵,愿从者俱来!”陈胜说毕,只见纷纷聚集,顷刻数万。陈胜大喜,遂拥众作乱。先设计将李纯杀了,号召四方,莫不响应。后来楚汉兴兵,竞以灭秦。其发端皆由于子房借力士神椎一击之力也。
且说张子房见椎中副车,大失所望,于人丛中忽然不见了力士,怏怏不乐,竟往丰沛云游去了。单表陈力士见椎不中,知事不济,撇了子房,急忙转身便走。自思秦皇毕竟大索天下,除非海外,一则可以躲避藏身,二来得以相机立业。星夜走到闽越地方,经由海口,泛舟东渡,来至一所,乃海外琉球国。沿革国王有三:曰中山王,曰山南王,曰山北王,俗尚勇力,好剽掠杀人。力上泊舟登岸。正是中山地方。其主昏虐无道,奸臣当国,大失民心。又探听得其国有彭山岛,最称险隘,竟自来到彭山岛地方住下。日前铸就一推,在岛内不时戏舞,自称:“某本天朝椎师,偶来此地。你众人有愿学者,当传汝妙技。”说毕,又舞一回。起初时,人椎并见,半晌间,只见椎不见人,果然是星驰电闪,虎跃龙飞。众人齐声喝采,争相罗拜投师。力士就住在岛内,搭起台来,朝夕与众人讲习武艺,教演椎法。彭岛上下,共聚有数万人,一个个铜头铁额,虎臂熊腰,能争惯战,椎法强精。力士暗喜,登台召集众人道:“我见你国王无道,万民失所,况兼你等椎法俱已精熟,闻本地金银与铜锡同价,今将金、银、铜、铁、锡各打成椎,每样一万枚,号为五金兵,杀奔琉球国内。砍了国君,剪除奸侫,为万民解愤。某与诸君,共享富贵。时不可失,愿与诸君图之。”众人齐声答道:“椎师此举应天顺人,我等各愿努力向前。”力士当日计点本岛兵五万,选了头目,分为五队:金椎总中军,银铁二椎为先锋,铜、锡二椎为后队,择日起兵,杀奔琉球城下。立下五寨,力士自总中军,差银铁二椎兵,将四门团团围定,令铜椎兵往山南埋伏,防山南王救兵至,即出挡住;令锡椎兵往北山埋伏,防北山王救兵至,即出挡住。
却说国内守城官军望见尘土蔽天,椎兵突至,急急将城门闭上,流星飞马,报与国王。国王闻报大惊,登时聚集文武,商议退兵之计。有上相出班奏道:“水来土掩,兵至将迎,臣领倭兵退敌。”国王准奏。上相出朝,整点倭兵十万,开城迎敌,正遇银椎兵,混杀一阵,不分胜负。次日,上相又出兵厮杀,正与银椎兵战到五十余合,不提防铁椎兵彻了围城兵马,竟来助阵。上相首尾受敌,支架不住,拨马便走。却被铁椎兵赶上,手起一椎,将上相打死,杀了倭兵数万。飞马招知国王,国王大惊无措,只得传令紧闭四门,差倭兵死守。乃放起狼烟数把,传到山南、山北二王。二王闻知中山王国乱,唇齿之邦不可不救,即刻点起精兵杀来。却说山南王离城数日,忽然半路遇着铜椎兵杀出,两下交锋良久,山南王大败,被铜椎兵一椎打来,正中山南王马尾,将王掀下马来,椎兵一齐向前活捉而去,余兵各自逃散。山北王亦被锡椎兵打死,枭了首级,俱各回兵,赴中军帐献功。力士大喜,各记了功劳簿。将山南王权且羁住寨内,待打破城池,自有发落。
却说国王,探马报知南北二王俱被杀退,心中忧惶无计。群臣奏道:“外无救援,内而死守,必败之道。今计城中尚有精兵二十万,愿我王倾国而起,御驾亲征,无有不胜。”国王准奏,全身披挂,即刻点起大兵杀出城来。早有椎兵报入中军帐内。力士闻知,乃聚五寨兵马,传令:“胜负雌雄,在此一举。上前有功,退后必罚。”乃亲自提椎出马,摆下五兵降势,按东南西北中,分拨金银铜铁锡,各依队伍而进。国王各分兵对敌。力士出马当先,望着中军杀来,正遇国王。更不打话,两马相交,战到三十回合,力士卖个破绽,诈败而走。国王不知,纵马赶来。看看将近,力士大吼一声,回手一椎,正中国王顶门,连人带马,打成肉泥,逐率兵杀转。倭兵见中军旗倒,四散逃生。力士统领五金兵杀入城中,但见城中军兵尽皆投服乞命。力士连忙出了安民榜,不许妄杀—人、妄取一物,违者枭示。但查平日害民奸党,尽行诛戮。其中山王妻子,迁之城南,岁给廪饩。众椎兵遂请力士正位。力士乃自称大力王,国号仍名琉球。择日升殿,大赏有功将士,擢五兵头目为值殿将军。仍将山南王取出赐坐,以宾礼相待,说道:“某见中山王无道,特来救此一方民。山南、山北,确是风马牛不相及也。”即命接宴款待山南王,备鞍马送回本山。又差使到山北,今立山北王子为主。
大力王自居王位,治国安民,文修武备,暗暗差人到中国,探听得秦国已灭,正值楚汉交锋,项王挫败之际,张子房在汉王幕下为军师。遂差官兵,将奇珍异宝进贡,随致书于张子房。差官领命,将书呈送军师府中投递,子房接书展看。书曰:
琉球国大力王陈力士,致书于汉张军师幕下:念力士与君侯萍水相逢,谬承重托,不料误中副车,迄今怏怏。恭闻君侯功名彪炳,遐荒知己,雀跃殊深。力士自向年东渡,见中山无道,遂慨然训练五金兵,唾手而得,军民推戴。尚号大力王。建立数年,无一善政,望君侯不吝金玉,时加提诲。海岛小臣,幸甚,幸甚
子房看毕大掠,叹道:“我料此人义侠不凡,终成大事。”遂修书裁答,令差官拿回。
却说倭使自转本国回话,随将张军师回书呈上。大力王开看,书曰:
大汉军师张良复书于琉球国大力王殿下:夙仰雄风,有怀靡已。忽接德音,喜从天坠。当年祖龙虽云幸脱,而沙丘之魄已夺于一击之间,英雄举动,岂得以成败论乎!近闻琉球即位,创业开基,深可庆贺。良托圣天子洪福,马到功成。但人生驹隙,富贵浮云,良少年与赤松子游,善辟谷,终当急流勇退,云游蓬莱。贵治虽遥,当图把臂。谨布复,曷任神驰。
大力王看毕,大喜。亦思人生光阴有限,岂可恋此浮名?想蓬莱在望,回首非遥,每日与群臣整理国事。暇时修真养性,专候张子房到来。
忽一日,巡海倭兵报称:“海上有扁舟自南而下,内止一人,素服道装,亲自荡桨,泊在岸口,口称要见大王。”大力王料道:“此必子房至矣!”遂摆驾出城迎接,果系子房。二人相见,喜不自胜。大力王乃迎接子房进殿,纳头便拜,子房慌忙跪下回礼。大力王急令左右扶起,自便低首八拜道:“念力士一介之夫,爰掌一国,其愿毕矣。今愿拜君侯为师,相从骥尾,不辞劳苦,云游访道。”子房道:“君王既为一国之主,安能脱身?”力士道:“某向年谋取琉球,初非利己,原为伐罪锄奸,救民水火。其时中山王子尚幼,某恐人心不服,反生他变,只得自立,将其妻、子,迁之城南,岁给饩廪。今其子已长,闻颇贤,可以继立,某安得久假不归。”遂令人迎请中山王妻、子到殿,将国事逐一交付,自便更换道衣。文武群臣、军民人等。再三恳留不住。中山王子只得摆宾款待,又将金银宝贝差倭使赆送。子房、力士一概不受,但收拾随身布衣、草履,便要起身。王子率领文武官员,一直送至海口,军民无不攀辕堕泪。子房、力士自上小舟,作别去了。王子君臣自回朝治事不题。
子房二人驾了扁舟,遍游海岛。寒暑迭更,桃梅作历,来到蓬莱仙境,遥望翠壁参天,奇峰蔽日,果然是:
仙境不同凡世界,道心须下死工夫。
二人舍舟登岸,转入山湾。行了数日,但闻些鸟语花香,绝不听鸡鸣犬吠。二人又行了十余日,只见前面一山,高可接天,上有二童子,俯视山下。叫道:“来者莫非大汉军师张良、琉球国王陈力士么?”二人吃了一惊,抬头答道:“某等正是。请问仙童,何以知之?”仙童道:“我师知汝二人功成学道,今日当来,特差我等在此接引。可从山之东麓取路上山,便是蓬莱绝顶也。”二人闻说,大喜,随从东麓上山,与童子施礼毕,仙童向前引导。来至蓬莱殿,一同进内。殿上坐着亦松子、黄石公。子房迎见,仙风道骨,比前授履时,更自不同。二人向前拜了仙师,仙师道:“汝二人夙有仙缘,今成证果,急流勇退,俱得长生。”遂命仙童摆列仙酒、仙肴,与子房、力士洗尘。阶下奏起仙乐,二人如身在云端。自觉尘心尽绝,道气不凡,俱得长生不老,位立仙班矣。
看官,你道子房、力士皆能成证仙缘,却是为何?此正天地间一点浩然正气,亘古长生,视富贵如浮云,弃功名如敝屣,从来义侠可以证仙,所以俱得身步蓬莱,名登仙府,岂寻常者所能到乎?诗曰;
到头问功业,老子其犹龙。
汉鼎在何处,身名向赤松。
卷舒任吾意,壮节表苍穹。
力士岂不奇,千载慕英风。
虽为琉球主,应是一代雄。
安得终泯没,青史显高踪。
总批:斯人泯没久矣,得此表章一番,愈见英雄;奇勇奇谋,久而弥显。
第二回 高宗朝大选群英
功名天定不须疑,文字难凭正与奇。座主梦中糊眼处,朱衣晴里点头时。
发于子孙,一毫也不爽。诗曰:
谁人不愿登天榜,多半穷寒却为何?
立德立功才立命,云泥福报不差讹。
当初宋高宗南渡以来,建都临安。固天下初定,要简选人才,高宗斋戒了三日,在御前焚了一炷御香,对天盟誓。把一个七宝拼成的玲珑玉净瓶内安着三个试官名字,高宗向天拜了四拜,御手将金匙取出一个来,内侍展开呈上,高宗看时,却是同平章翰林院知制诰学士,姓张名悫,乃是山西应州人,是个少年科甲,向负天下才名,由探花及第出身,受知先帝。高宗随点他为今科主试,考选天下举人。张悫面君谢恩,衔命出了朝门,进入贡院。其时又遴选十个分房试官,张悫做大座主。正值建炎三年,南渡初临,修文偃武。张悫预先各省直行下文书,说新主御极,务须天下举人个个要取齐会试。这十个分考官,乃是马伸、张澂,吕颐浩、韩景仁、吴弼,陆修、陈纪,俞宁、赵赞、李士庚,齐入到棘闱之中,都欣欣得意,磨拳擦掌,要捡选得意门生,到了试期,只见那四海英雄,序了省分,按了名数,鱼贯而来:
人人争道,才大如山,决登高第
个个夸说,学深似海,定夺鳌头
却说一个河东南阳府举人,姓杨,名邦乂的,当初曾在本地城西天王庙里读书。那天王庙其来已久,是个上方古刹,从北宋到今,也有百年多了。那正中殿上,塑着一尊金身佛像,跨着一个青鸾,也不知是何故事。偶遇黄梅雨久,殿上漏了,将那佛像淋湿,连那青鸾两翅都塌损下来。邦乂终日在那庙中,看见心下不安。但自己是个贫儒,要思量妆塑好青鸾两翅,乂展转思忖道:“如要修整青鸾。岂有不修整佛像之理,既要修好佛像、青鸾,若不翻盖殿上瓦好,恰不依旧漏坏了,打筭起来,少也得一二百两银子,如何得有?”喜得自己是个举人,粗有些体面,谅来独力难完。先取两数银子,叫家人去裱褙店中,制了几个化缘册页,自己做了一篇序文疏引,先自写舍助十两银子,持了缘簿,到各乡绅,各同年,各现任走了一转。不数日间,也就化有三百多金。托与一个住持僧人,唤做古心长老。这古心长老甚有德行,主张此事真个分毫不苟,不只一月,就先修盖了殿宇,妆好了佛像,接好了青鸾两翅,焕然一新。临了又请了几众高僧,做了三昼夜道场,叫做圆满功德。也是杨邦乂无心中一点善心,刚刚修理工完,已是春闱将动,因此就约了同宗一个兄弟杨锡,入京作伴,同去会试。其年又因南渡开科,修文盛典,与旧例不同,不论定是举人,凡有文学素志上进者,府县准与报名申请,即白衣亦许入试。却有夏县人胡寅,河北人杨臣,江右娄寅亮,湖南朱弁、司马朴,浙西胡安国,历城县人范宗尹,剑南李回,众人会齐入场。大座主张悫出的考试题目,策论俱全,临了一个题目,乃是“东宫出游上苑”,或表或赋或诗,任人所献。马伸第一房看起,看了若干卷子都不中意,单只取中了夏县胡寅。又选中那河北人杨臣,看他卷子真个篇篇锦绣,字字珠玑,满心欢悦,将他这个卷子时刻不离,即睡在床上也将来细玩,决意要将他中在第一。韩景仁这一房取了司马朴、朱弁。张澂取了娄寅亮。却值吕颐浩房里接着那杨邦乂的卷子。
这杨邦义在场中作文,甚是得意,篇篇一笔挥成。做到这“东宫出游上苑”的表文,中间出了一联道:丹穴呈样,丹凤览辉丹陛;有了首联,再也对不就下句,为这一句整整思了半日,没有头绪。忽然只见半天里,有一只青鸾,向他头上叫了一声。飞过去了。邦乂忽地心中省悟,登时落笔写道:青宫启瑞,青鸾翅接青霄。自己写完,看了一会,也信以为似有神助,决取状头。谁知遇这吕颐济是专一忌才之人,一向又与这邦乂有些夙怨,看了这篇文字,自己想道:“此卷若到别房,无有不中的,天幸落在我房里;若中了他,反增我一敌,不如将他这卷拿来毁了罢。”思量一会,恐有错误,不如投入井里,才好灭其形迹。即忙将来袖了,连连走出房门,行了一段多路,不见有井。正在那里往东过西,行来步去,又不好问得随从的人。抬起头来,却好见对面大主考张悫也缓步出来,各房寻察,恐有私弊。不想正与吕颐浩劈头相遇。张悫便问道:“贵房到那一边去?”颐浩一时相见,不曾打点言语,没甚回复出来,只得向袖中取出那一本卷子来道:“本房看得一个奇才文字,特特先来请正老大人,决然要求中头名,诚恐别房呈送,占了他的名次,求老大人鉴赏,取他压卷,不知果中得么?”张悫一手接了,立住脚展看半日,大加称赞道:“通篇云锦,俱是天丝织成,中间丹凤、青鸾一联,真真似有神助,不落人工,决取第一,再无疑矣!”登时就接了他卷子,放入袖中而去。吕颐浩大失所怀,怏怏而返,心中倒要置之井中,谁知恰好倒替他荐了第一。老大不以为然。回房中细细的又看了几卷,都不中意,最后又拿着一卷,乃是浙西胡安国的卷子。那胡安国的道学文名,天下皆知,人人信服的。吕颐浩看了几遍,其中俱是讥刺执政之言,极其切直。颐浩怕得罪时宰,又怪他不避忌讳,又不肯中他,不敢再拿出门,私下就取个火来烧了。这才是:
才高不是非高第,争奈无缘合试官。
当时有个笑话道:“王莽开科取士,文昌帝君到夭帝处告病,天帝说道:‘还是主文衡者才识得真正文才,若告了病,何神可代领此职?’只见旁边转过五圣财神,上前跪奏道:‘若梓橦神告病,臣可代管。’天帝笑道:‘卿虽广有钱财,这贤才第一关,如何你去管得!’只见那五圣袖中拿出一个元宝,呈将上去,道:‘这个乃是真文。’天帝也笑将起来。”只因流传了这个笑话,就耸动了一个北直臭财主的儿子,小名唤王丑儿。这王丑儿家中巨万家私,吃不了的是米谷,用不尽的是金银,穿不完的是衣服,单单只不晓得读书。他自也道:“有得受用酒肉罢了,读什么书?”偶然一日,同着几个帮闹的到妓家去嫖。一进那妓家堂中坐了,两个妓女出来,开口叫声:“相公。”一个帮闲的倒也曾读过些书的,失口笑了一笑。这王丑儿勃然火怒,道:“你这一笑,分明却是笑我了?可恶!可恶!”两个妓女上前劝道:“这倒是我二人得罪了!”王丑儿道:“怎么是你们得罪,难道这‘相公’二字, 我就当不起么?”又是一个帮闲的道:“罢了,罢了!相公请息怒,里边吃酒去罢。”王丑儿听得他故意的叫‘相公请息怒,”越发气得了不得,因此怒吽吽大嚷的把脚乱跌道:“你们都一伙来取笑我么?”两个妓女再三求告,连连就摆上齐整东道,王丑儿气呼呼只是吃酒,只不开言。那些帮闲的也不理他。倒是隔壁房里还有一个妓女,名唤爱生姐,年纪十六七岁,颜色也好,聪明伶俐,一一听得外边这些动静,他又闻这王丑儿是个财主,要思量起发他的;也怪那两个冒冒失失、不知高低,轻易开口叫人。他就慢慢的走将出来,向众人道了万福,走到王丑儿身边坐了。道:“官人,有意来这顽耍而去处,怎不欢喜饮酒,倒不快活起来?待我生儿说个笑话儿,笑笑罢。”因此,就把那文昌告病的笑话说完了。又道:“官人家里有的是真纹,怕不今科高中么,那些酸子有的是文才,少的是元宝;官人拼舍了几百个元宝,难道不是个真正举人哩!”王丑儿听说元宝就好换得举人的,忽然把桌子拍了一下,大笑起来道:“好,好,好,你年纪儿小,甚会讲话,我今年就要换了个举人,然后来娶你。”众帮闲的一齐也都笑将起来道:“有理,有理。我们众人都在心去打听,看有房官贪钱的,觅他一个关节,有何难处。”
过了几时,帮闲众人合了一班光棍,妆扮做房官的相公家人。私下觅个幽僻寓所,打听了吕颐浩的来历,就冒了吕颐浩的名色,在外来寻售主。其时已是七月中旬,北直大相国寺里做盂兰大会,看了七日七夜道场,王丑儿同着些人,在那里看和尚做作,忽见山门外两三个人持着火把,东寻西望的,各处找人。王丑儿在黑暗中,看见那拿火把的,就是他家中帮闲众人,因此就叫道:“你们在此寻谁哩?”众人听了,一齐赶来,轻轻说道:“我们那处不去寻官人,却在这里闲耍。外面有件天大喜事,要见官人说话哩。”王丑儿就跟了众人出外,湾湾曲曲走了四五里路,寻到那伙光棍的口下处,见了那假相公,做张做势的说了些机密言语,王丑儿也不甚听得明白,便一口应道:“银子尽有,只要事成的,在三日后再来。”丑儿走了出来,连夜回家,众人捣鬼了半夜。次日,忙忙收拾了若干元宝,又私下买通了贡院员役、管号监军,顾倩了代笔朋友、传递众人也不知费了多少银子,总是不计其数。到了三日,又带了一拜匣银子,日间恐人知觉,等到半夜里,点个小小灯笼,同着两三个帮闲的,又寻到那下处,兑足了数目。那个假相公亲手交出一个三寸长的折儿,又用一个寸楮封儿,上面用了一个图书,喝开众人,亲自交与王丑儿手里,道:“兄可拿回家里去看,却不可与一人同看,千万牢记,不可误兄自家之事。小弟今夜就回敝乡去了。”王丑儿付了银子,欢天喜地拿到家中。等不得分付众人,各自去饮洒安歇,忙忙走到自己卧房,连妻子也叫他先去睡了,自己点了一枝红烛,慢慢的将那封儿取出,—层层用心用意的拆开了时,上面有诗四句,写着嘲他,道:
堪笑痴心王丑儿,天鹅妄想占便宜。
千金承惠君休想,榜上无名请自归。
好笑王丑儿,用若干财物,使了多少心机,费了若干酒食,耽了许多惊恐,单单买了三寸长一封字儿。不拆犹可,拆开看了,却是嘲笑他的言语。看完了又气又恼,恼的是众人弄他,气的是自己莽撞;本待声张起来,此事又声张不得的。若再遇众人,拿了讹头,做了把柄,却好又受官司吃苦,带了直枷受罪,只得一拳头打落牙齿,只好自己咽下肚内去了。到了次日早起。几个帮闲的上前笑吟吟道:“相公,恭喜,恭喜,相公再一个月后,准是新举人了。相公,相公,你高中了时,却不可奚落我们哩,我众人不都是有功之臣么?”王丑儿听了,更加怒发,忍耐不住的道:“我如今想你众人,却也都是一伙,我如今受你们骗了,你们日后少不得也要吃我些亏。”众人听他言语不好,也不问其由,一齐上前结扭住了道:“如今就此吃你些亏罢。你倒要买举人,明日到连累我们吃官司。你好好拿出昨日那个帖儿来,我们当官结煞。古人道:自首免罪。你若不拿出时,少不得是我们去出首了,请相公明日自去贡院门首,受用一个独桌筵席,有何不可!”王丑儿极了。不敢做声,抖做一堆,道:“罢了。罢了。这是我自家不是,不该埋怨你们。我做东道,陪你们的话罢。”连连分付家人置办酒食,又进房里,拿了几封银子出来,分与众人。众人只嚷的是“出首”,“谁要你酒食”,’谁要你银子。”几个人内中做堪的,做好的,又拐了这王丑儿许多银子,吃了一日酒食,好似饿虎咽羊羔,饥鹰餐蚱蜢,那里在他心上,把个王丑儿弄做猢孙傀儡一般。吃完了,袖了银子,立起身来,拱一拱手道:“我们今日又扰了盛东,承赐了买嘱。以后若到爱生儿家里,只说今秋决然不叫‘官人,’决叫‘相公’便了。”哄地一声,众人散讫。只气得个王丑儿嘿嘿无言,做声不得,只好把与后日买举人的看样罢了。此事阁过不提。
却说吕颐浩忌才,又不肯中这胡安国,倒只简那口气嫩嫩的、后场不甚博洽的、经旨也只模模糊糊的,又中了几卷。满意说:“这些人的文字,乃是个少年无学的,却是年少之人可以长久,日后也好得他些气力;若中了老成有识的,不是要居我高位,就日后也气短了,枉费我今日之心,有何益哉!”因此草草的只顾酣酒睡觉,将好文才的卷子尽皆折起。随手中了几卷,其中却又中了两个:一个是历城范宗尹,一个是江右李回。那各房也都中了几个得意的门生。阅卷己毕,纷纷将卷呈上堂去,大座主却也一一依这些房官鉴赏,都判了个“中”字。
张悫只因当日未人场时,圣旨命下,着他典试,就有一班的乡亲、相识、朋友,知交私下来谒见,说道:“尊亲既是典试棘闱,与众亲有光多矣。但得幸示一言,待某等亦得少沾光荣,造就桑梓,感德不浅。’张悫就故意的作色大言曰:“丕休哉!”立起身来,拂衣而入。这些众人,也有会意的,就文中用着这“丕休哉”一句的,张悫寻见,也都取中了。有那不解意的。仍旧不中,岂不是买举还须中举人么,却也算不得张悫打意为私。还好笑那首房马伸,只因将次放榜,那些家人恐防一时收拾不迭,忙忙的将他铺尘(陈)一卷,并些衣服预先收拾起了,捆做一捆,叫个听事甲首,抬了出去。却将马伸最得意的那杨臣一卷,误卷在枕头之下,早早已拿出去了。马伸到那临填榜时,各处再寻这一卷,任你翻转那间试房,也再寻他不出。叹了一口气道:“也只是此生之命,不该高中罢了。”谁信道吕颐浩有意要埋灭那杨邦乂的,倒得中在第一;这马伸加意要中这杨臣,极爱着他文字的,却没处寻他卷子。真真的岂不是鬼神所使么?
后来杨邦乂出守建康府,有那守臣杜充,因御兵无策,就率了合府官员百姓,束手受降。这杨邦乂刺臂上之血,大书衣裾曰:“宁为赵氏鬼,不作他邦臣。”临了,就掣剑自刎而死。乃知青鸾感灵,不但报他修葺之功,乃是成就邦乂为一个忠烈之士也。其胡安国到第二科,就得中了高第,官为给事中,在高宗朝,上时政论二十一篇,中间直指吕颐浩不建国本,坏弃民心,阻塞贤路,不备边隅,许多过失。其时吕颐浩已进位平章,见了胡安国这道表章,勃然大怒,奏过高宗,说:“胡安国以小臣而建言国事,越职妄言,居下训上,罪不容诛。姑念新进书生,不谙国体,贬他去提举仙都观。”安国虽遭贬窜,削其给事之位,其鲠直之名播于天下矣。其张澂榜中所取娄寅亮,俱以安国忠直,独有见于国本未立,慨然思之:“何宗祖之后,倒不曾为天子,都是太宗的子孙享有天位?”因此造膝赛请高宗曰:“太祖以神武定天下,让与太宗。而太祖之子孙不曾享祚,如今反凌替不堪,太祖在天之灵,安肯顾歆而佑陛下乎!”此等议论,乃启北宋以来数百年未发之论。书奏上去,高宗览之,不觉侧然感动,即命宗正官选育太祖之后,名伯琮者,育之宫中,后即封为贵州防御使建国公。那司马朴、朱弁,奉使燕山,闻得道君皇帝崩于五国城,遂服斩衰,朝夕痛哭,操文以祭,词极痛切。金人亦以为义而不责,闻者皆为感悼,挥涕泪焉。只有那范宗尹与李回,力赞秦桧之贤,劝其大用,辅相本朝,高宗因而称为佳士,误国用人,共罪不浅。至于邦乂诸人所膺同榜者,个个是铮铮豪杰也。这一回大约(脱字若干)
要念存仁德,广行方便事,
花发因沾润,栽培心上地,
明明格上天,自己利人全。
苗生为得泉,福寿永绵绵。
总批:口人莫把“阴隲”二字看得小了,不肯上紧修(疑此下有脱文)
第三回 九烈君广施柳汁
功名谁不说天成,只为天公也不平。牖下老儒犹伏读,场中乳臭已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