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醒世恒言 - 第 2 页/共 9 页

满腹珠玑难煮字,通神白镪便邀荣。却亏九烈神功广,天下寒儒尽更生。 凡人功名都说有个定数,却也有不定的;若说都不定时,却也似有个定数;只得暗暗里听那造物的颠倒罢了。故此有那记诵几篇熟烂文字,就得高科得意,人人道他原系才高;有那辛苦穷经的,倒老死牖下,人人说他文才原不济哩。自此便怨着那天公不平,岂知是自己原有才无命。但若论那十二岁为丞相的,自秦到如今,也只得一个甘罗,不曾闻有第二;若论那八十余岁中状元的,自宋到今,也只得一个梁灏,后来却也无双。可见功名难得,就如登天之难;易的也似拾芥之易。看起来,或者也真有个天数么。正是: 贫通得丧不由人,暗里教君听鬼神。 时运若逢君莫笑,铁生光彩木逢春。 却说儒生的禄籍,都是梓潼神所掌,还有一位九烈君,识人善恶。有那文齐福齐的,这九烈君用绿柳之汁,染他衣上,这人就得脱白换绿,中了高第;若不遇得这九烈君用柳汁染衣,任你才华,终身不得一荣显哩。当时晋齐帝,名重贵,禅位与后汉高祖刘知远为帝。其时,国家多乱,四方反侧尚多。知远既殂,其子承祐为隐皇帝,即了天位。即位之后,这隐皇帝最不喜的是文臣,尝临朝笑曰:“此辈文臣,授之握算,不知纵横,何益于国家而用之乎!”只因他这一句说话,把天下读书人的气都丧了。其时却有河南汝宁府上蔡县姓王名章,这人读书半世,未得显荣。也进京秋试了几遭,再不能一第,其年又去会试,值兵戈遍野,行李萧条,家中母妻无可指望,只求神明,愿这王章得中。 却说那王章取路上京,一路过了许多府县。这日行到山西潞安府管下壶关县,有一个太上真人之庙,土人说道:“庙中神道最灵。”王章便进去祷告了一番,不觉眼中流下泪来,说:“我若今番不中时,我自身也不足惜了,只是家中母亲、妻子如何度日,伏乞神明暗中庇佑则个!”祷告出来,依旧取路去了。 却说这太上真人,真个灵感,听那王章祝告。心下也自恻然。慧眼照见王章,果然是满腹经纶,一腔忠孝,未沾绿柳之膏,难上黄金之榜。太上真人却知道,功名一事须凭那九烈君,他若肯将柳汁染衣,才得荣显哩!我须去与这王章说个人情。于是驾了云头,竞到九烈君祠前。九烈君相见了,太上真人说道:“如今隐皇帝不喜文臣。却有那汝宁王章,苦苦向我哀求,定要保佑他前程贵显。我想此事乃尊神所掌,特来替他相恳,不知肯为此子染衣么?世上荐贤的,都是怜才盛心,我也不避嫌疑,特来作荐。”九烈君道:“我这柳汁乃上帝所命,如何敢轻易与人。”太上真人笑道:“这用舍人才,乃是帝王之事,上帝那里来管这闲事。假如汉高皇把儒冠当溲溺之器,秦始皇就坑了若干的儒生,烧了万千的典籍,那时节的上帝,怎生不来救护?如今隐皇帝不喜文臣,岂不又苦害了天下读书的人,口尊神又吝惜这柳汁如金,难道那些读书之人一腔热血,倒不贵似这草木之资么?着真是文才广时,尊神便贵惜他,不轻与人也罢了。如今现是人才鲜少时节,就是那好善的,也要广结良缘,佛门中也要度尽一切。尊神可听我一言,便广施一广施么?”九烈君笑了一笑,便说:“敬听真人之言,就结一日善缘罢!”却是这九烈君道为爱惜人才之心,不肯泛施了,就使天下之人,虽得这黄榜容易,凭他慧眼所照,定是会元,方在才施与他,也还不肯一概浪费。就请了太上真人一同升云,先赶上那王章,与他染了衣服之上。真人又托了一梦,嘱付王章几句言语,然后向五方儒生身上,各各染了几点儿,就要转下云路回去。太上真人又说道:“还有所余的柳汁,借我看看。”将柳汁在手里,便对九烈君道:“这余剩的,待我做个方便,使不德罢。”于是将一柱杨柳,醮了柳汁,洒去了。方在正洒去,又走遍五方乱洒。九烈君连忙道:“不可乱施了,反误了真正人才。”那真人那里肯住手,虽是真人一片好心,却忒滥觞了,竟不管是读书的,不是读书的,但沾在身有浓浓的柳汁,便做到玉堂品位,不见甚难,却也是忒造化哩!太上真人不住手的直染完了,然后谢了九烈君,转云而去。却是这九烈君捡选文人,也生了许多文人之气,只因这太上真人多染了那些没要紧的人,就生出许多事哩。其时王章于路正行时,忽然得了一梦,又得九烈君染了他衣服,到京就得中了进士,直做到了隐皇帝的宰相,迎请了母妻到京,寿享荣华,自不必说。 这王章倒的是书生出身,有义利之精微,识君臣之大节,身清白,秉正去邪。不幸又生出一个贵州后阡府人,姓郭,名威。其人生得身强力大,有万夫不当之勇。怎见得: 黑面异形,绿林杰士。飞身走马,试剑悬锤。能敌万人,志雄天位。 不但是杀人不展眼的魔君,思量做草头篡大位的皇帝。 这郭威专会使枪弄刀,就蓄了无君之心,竟要谋反。与一个山东东昌府清平县人,姓史,名弘肇,武夫出身,一字不识的,探听得隐皇帝不喜文土,他就谋求进身,直做到天平军节度使。史弘肇为在朝枢密副使,引进小吏王殷。王峻、孟业一班小人,都在隐皇帝左右。这隐皇帝原是其母李氏所生,乳名唤做咬脐的便是。一日,隐皇帝设朝,开口对这两班大臣说道:“我父王高祖,自天福十二年即了帝位,今四方强寇尚且未除,都是那些吃莱事魔之辈,舞弄文法,识得几个字,变坏祖宗制度。口谈周孔,行同盗跖;有功不赏,有罪不诛;贪功名,恋妻子;多取财帛,不顾百姓;结党朋谋,不思为国。以致盗起四方,皆是这干文士之罪。朕虽不如秦始时为坑焚之惨,但我断然不用此辈,专任武臣及九流异术之人,以佐朕太平。汝诸大臣所见以为何如?”其时有左丞相王章,即出班上奏道:“陛下差矣,国家致治,右列将而左列相;上天列曜,西武而东文。文能安邦,武能定难,不可偏废。若专信了武臣异术,实为国家之害,臣不敢奉诏。且臣非为私,实公论也。”史弘肇叩头上奏道:“如今四方寇起,而王章以为不可任用武臣,陛下何不即令王章赋诗以退之乎?据臣所见,长枪大戟可以杀贼,安用毛锥。”隐帝听奏大喜,即诏王章,免官出朝,退居私第,不得干预国家一切大政,如有宣召,方许入朝。王章只得谢恩去了。自此专任郭威,为奋武侯大将军,史弘肇为宿卫典兵官,统领羽林禁军六十万,出入带刀入朝,百官侧目,不敢仰视。 却说关右有个星士,名唤瞽一灵,夤缘着弘肇门下一个总旗官,说道:“我瞽一灵善识天文,精通阵法,吉凶先见,祸福无差。你若能引我进见,倘得收用,连你不日也有个将军位号,你可肯么?”那总旗叫做赵存德,即应道:“我有什么不肯?只是要一百两银子,我就引进。”瞽一灵道:“如今先送你一半,若得用了时,再找你罢。”果然赵存德就引他进见。这瞽一灵叩头,对史弘肇道:“星士却有密言,不可当堂就说,须同到密室方敢上言。”弘肇就引他到里面书房。瞽一灵道:“今大将军郭,乃应天而生之人也,百六之运将有所归。将军乃是大将军位下第一个辅佐,第二个就是星土瞽一灵了。乞为引见大将军,只半年兵起,就可正号。但此密谋,惟将军知之可也。”弘肇久有比心,不曾开发,倒是这星士一言指迷,心下大喜。即同他去见了郭威,指陈天命所在。郭威甚喜,就拜他为军师。瞽一灵首举总旗赵存德为冲锋校尉,又荐一个旧交贩盐买卖的,名唤陆尔固,为督操都指挥。郭威又命王殷,王峻为左右侍卫,孟业为陆军纪功官,遂对史弘肇说:“妆掌禁军,兵权在手,朝中更无畏惮,只有一个王章,已是击去了相位。即于立春之日,隐帝出城郊祀,汝可在内举事,我引大兵截其归路,尔我大事可成矣!”瞽一灵拍掌笑道:“此举甚合天心。’ 不说郭威等众人希图谋反,却说那王章被黜,闷闷不悦,回到室中,对母亲说了这般事体。其母说;“吾儿今已致位宰相,比当时贫困到今,就不做官也罢了,何必闷怀。”王章才对母亲说:“儿向年入京时,曾到山西潞安府一个太上真人庙里祝告,愿得荣显。后来行至半路,梦见那太上真人来对我说:‘你祝告之官已都知了,我去九烈君那里,借了柳汁,染子之衣,后日必然荣贵。但到那隐帝弃文用武时,你又怨我哩,你若果有反日回天之力,你自去应试便了。’其时惊醒,骇知神道如此灵应,不想到京,果中高魁,做到宰相。如今隐帝早朝。说要弃文用武,因此逐儿回家,这也罢了。想起那太上真人说我有反日回天之力才去应试,这一句话有些难解,因此忧愁。”其母说道:“有什么难解,即是朝中弃文用武,眼见得隐帝的江山有变了;回天反日。是要你保佐兴王的意思,可不是幺?”王章醒悟,即对母亲说:“如今隐帝有个皇弟名赟,见居昭德官,儿去求见,以保后日之事便了。”于是忙忙就去朝见皇弟。皇弟说道:“文武二途,固是不可偏废,如若用了异术之人,一发不好了,如何可以为国?卿可在我左右。万一朝有大事,还是卿可图之。”自此王章只在昭德宫侍着皇弟。 忽然立春之日,隐帝出城,郊天祭祀。这史弘肇就点起禁军,一齐杀入。郭威领了大兵,据住城外吊桥,喊声大起。弘肇这些兵士素无纪律,四下乱杀,且不去顾自家主将行事,各自都去抢掠财物,掳劫妇女。那陆尔固、赵存德都是些小人,也随着众人去抢夺去了。史弘肇见身边兵士都四下散去,不来顾他,心下慌了,开了城门,去投郭威。这昭德宫有皇弟赟,同宰相王章在内。听得喊杀连天,知是朝中有变,即奉了太后之命,出来即了帝位。传旨乱兵一概不究,把四门暂掩,分付近侍内臣,各处寻访隐帝还位。其时隐帝在郊坛之上。郭威大兵一动,先到郊坛。隐帝不知何处乱兵。正待传旨召史弘肇率羽林军救驾,措手不及,早被这些乱兵齐上杀了。郭威却待入城即位,正遇弘肇走了出来,心中大怒,就把弘肇杀了。左右侍卫王殷,王峻看见杀了弘肇,二人心慌,恐怕也要杀他。就往外逃走,不知去向。瞽军师见大兵都散,知事不成,连忙对郭威说:“天命尚未,可速入城,迎皇弟即位,还不受反贼之名,也可保得不死。如今弘肇已诛,大将军都归罪弘肇便了。’郭威依允,即收集人众,先收殓了隐帝,然后上了一道表章,只说:“逆臣弘肇,臣已手诛,先帝梓宫,臣巳就殓,谨勒兵待罪。”王章劝皇弟就势收诛郭威,以免后患。皇弟曰:“彼爪牙尽去,又何足畏乎?”遂不诛之,下诏慰取入朝。皇弟传谕:“今后务须文武协和,二途并用;如复水火异心,将相有隙,必加重罪。”王章自思:回天反日之言又验,即上表言太上真人及九烈君之灵,乞赐敕封,以彰威赫。皇弟准奏,即差王章自往。王章赍了敕命,先来潞安府太上真人庙里,焚了诰命,修整庙宇;又到九烈祠前,也上了敕封扁额,回朝复命。 却说这九烈君受了诰敕,驾云头来访太上真人说:“好好一个世界,我所以珍重柳汁不肯轻染人衣者,正为这些酸措大功名到手,就不顾国家利害,只图自己富贵,坏天下、家国的,都是这些人了,然还有能知君臣大义的。如今是真人一味好施,虽只成就了一个王章,不至紧要,误将那郭威,弘肇、瞽人,小吏一干人都沾了那抛散功德,就弄得隐皇帝无辜而死,江山几希属了郭威,杀了无限生灵,这都是真人的过失哩。”真人也愀然道:“我见那些寒士,受尽灯窗之苦,不得一命之荣,甚是可悯,故此相劝广施。谁想这些人,真个忘本哩。次后那些愚人,也是我一念慈悲,也与他沾染了文人绿汁,那知就弄得颠倒乾坤,这倒是我为好的不是了。尊神以后仍旧宝惜,莫轻为人染衣罢。”九烈君遂相辞而别。后人有诗说道: 最是文人行最轻,不希贤圣只图名。 君恩未沐灯窗苦,才得身荣货利争。 废坏江山浑不管,酿成祸乱世遭兵。 太上真人功是过,劝君须念染衣情。 总批:定天下事者,固是我辈;而坏天下事者,半是经生。那得真人一一斟酌,自然有成无败。然天地间亦曾有此理否? 第四回 世德堂连双并秀 世间惟有弟兄亲,合气连枝一本因。 堂上开颜欣悦体,室家和乐羡旁人。 紫荆花下宜兄弟,彩服庭前顺雨亲。 请看异地同胞者,谁似当年质与文。 大凡人家难做,皆因乖戾之气,骨肉伤残。父母分遗家产,也有会营运的,也有不会营运的;娶个妻子,也有贤慧的,也有不贤慧的。就致兄弟同心不能永久,家财所以无成,外人便要欺侮。故此说人家中,和气致祥,自然兴旺;若要和气,先要同心。父母自不必说了,只有那兄弟不和的,常为听了妻言,以致骨肉相争,连枝乖戾;也有连那夫妇不相和睦的,家道也难成就。总不如兄弟既翕,和乐且耽,自然天佑吉人,祖宗默地之下,得还你个和气之报。况那交朋友的,有如同胞。兄弟本是一体,也分不得个厚薄;朋友有那贵贱异情的,兄弟却也分不得贵贱。故此几个同气连枝、同着父母的胞胎,连着父母的枝叶,却如何倒离异起来,假如人家一件东西,人定争护着,爱惜着,说是我的。好笑一个亲弟兄,到不知是怎的理。诗曰: 兄弟同心土变金。黄金易得罕同心。 劝君花酒交无益,不若还思手足亲。 先朝浙江临安府临安县,有弟兄二人姓周,其兄名尚质,弟名尚文。不幸他父亲亡过了,母亲喻氏。兄弟十分和气。兄娶吴氏,弟娶孙氏,妯娌也都和睦。只因他兄弟二人本分为生,人又忠厚,世上好人少,只见仁柔的就欺侮他。那仁柔兄弟见了刚狠之辈,又肯让他,因此二人的家事,渐渐零落了。母亲极喜他弟兄和气。当不过年荒物贵,斗米三四钱,弟兄二人支吾不过,妯娌间就渐渐有些参差起来,争长竞短,有个你我之分了。兄弟二人看了光景,心下都有些知道,屡屡的各自去劝慰着妻子,不可如此,伤了情分。那二人妻子道:“情分,情分,只是叫人饥寒难忍哩!”起初还是意思不善,日逐一日,言三语四,先是妯娌就争论起来,夫妻也闹个不住。尚质对尚文道:“如此过日,岂得个好哩。只因家计萧条,就无了仁义。我如今要出外做些生意,若趁得些钱杪,家有盈积,依旧大家欢喜相聚,可不好么。只是母亲在堂,你可在家孝养。古人说得好: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各自去做事,努力向前,无贻父母之忧便好。不然,如今乱世,患难切身,你也难救我,我也难顾你哩。求人不如求己。况且大丈夫也无有依傍于人之理,只如今世上有谁人可依傍得的么!”兄弟尚文也应允了。便说道:“兄长放心前往,我自会在家营运。”尚质便收拾些衣饰,变卖作本,苦不甚多,只有得三四十两银子。择个日子,去到山西,做些毡货生理。家中置了一杯酒儿,与母亲说了,弟兄原是不忍分别的,也说不得这太平话。硬着肚肠,各不洒泪,出了城门,搭船取路,向山西而去。 行了二十余日,到了山西平阳府临汾县,寻个主人家歇下。次日,对这主人说:“要收毡贷。”付了银子,领这周尚质到各乡收货。本钱不多,刚刚三四日就收完了。尚质道:“难道为这些少东西,就回家去不成,不免将些货来贱卖了,就在本处再收几帐,然后回去。”一边就收了三回帐。生意渐好,也就有六十两多了。自己思量倒是去北京不远,就到潞州府,买了些潞绸口到京中口口利的。不只一日,到了京中,那口口口口口尚质心中欢喜道:“家中缺乏,我兄弟不知在家如何支持,这些本利,分文不可动,再凑得有百金之数,就好回家了。”一日,有个新选官的要去上任,特特要买潞绸二十匹,送礼用的。来寻着尚质,尚质道:“有在这里。”那人就兑足了六十两银子,每匹三两。尚质收了银子,把潞绸付他去了。 过了几日,尚质拿这银子复到山西,又思制货。主人家接着,打开银子看了,都是假的,京中人唤做潮银,只有二三分程色;还有一大半是唤做鼎银,乃纯是白铜炼的。尚质半年辛苦,将本都送了,大哭一场道:“如何是好,我一身也罢了,只是家中母亲、兄弟指望着,怎生区处?”说罢又哭。倒是路旁来了一个过客,他也是临安人,偶然到京援例,身边带着援例的银子。在马上见了尚质光景,便动了恻隐之心,下了马,问他缘故,尚质一一说了。那过客也道:“可恨那用假银的,天诛地灭他才好。只是你如今多哭也没干,如今又没处去寻他。不如同我到京,必有相助之处。”尚质听言,即忙下拜道:“敢问官人上姓,仙乡何处,到京贵干?”那人道:“我也是临安县人,一向在下乡五都居住,因此你不认得我。我姓李,名世修,号石卿,到京去援例,带些微资,就图选官。你今同我去罢,我看你一点仁心,满身义气,虽是暂时贫困,终有好日。”因此尚质就同这李石卿—路进京。恰好遇着新主即位,覃思广被,如有纳监者,准免一半,多收人材,新颁诏款。李石卿大喜,笑对周尚质道:“我将这新天子的覃恩,替你做了方便罢。我带来原是五百金之效,如今都上纳了,就连足下尊名也报了去。若得挂选,也少不得周旋足下。”尚质感谢道:“那得恩人如此施惠。” 不说尚质在京,已得人扶持,却是这尚文在家,甚是烦难。自己思着道:“兄长去久,不知生意何如,如今地方,贼盗甚多,音信难寄。家中虽是烦难,只是孝养母亲之后,倒是嫂嫂要看顾他哩,兄长不在,岂不是我之事么。”就在门首开个杂货铺儿,分文无私,自己宁受着饥饿,只是有了母亲、嫂嫂,才顾着自己。那嫂嫂起初时嗟怨,后来倒也感化,有仁义了。在家中也一心的绩些麻,织些布,帮家过活。母亲却时常记念出外的儿子。尚文也晓得老母之心,时时安慰,千方百计要老母欢喜。有个母舅喻安仁,一向漂流在外,不知去向。忽然一日,倒乘了高车驷马,做了官回来,却是一向无有家舍的,问着了姐夫家里。周尚文忙忙出去看时,却是母舅回家,接了进来,与母亲说了,欢喜得了不得。连忙问道:“舅舅做的甚么官,一向不知你到那里去了。”喻安仁道:“我也不想有此地位,一向在闽中做客。遇着一个尚书公,到兵部去上任,见我能事,就参我做个内书房,伏事他到京。一路上有土寇生发,我穿了戎服,出外也杀了许多土贼,护送到京。尚书公念我有功,就与我一张札付,题请一本,选我在这里临安都司。如今先见了姐蛆、两个贤甥,明日就去开司到任。”因问:“大甥如何不见,姐姐家中俱安好么,怎生样过日?”尚文便说:“兄长已往山西生意去了,一年尚未曾回来,家中甚是艰难,连衣食也都不足哩。”喻安仁道:“既然如此,我又无家眷,一同到衙中去住,我也有你们,好彼此照管。”尚文便问母亲,母亲道:“最好。”因此就到都司衙门内住下。只是这尚文,一心念着兄长,不见回家,心下不快。幸喜家中遇得舅舅做官,也好度去了。喻安仁到任半年,遇着倭寇作乱,沿江守备严整,只是定海缺个水兵守备。喻安仁就申文到抚院,将外甥周尚文名字申了上去。院里准了,尚文就去做了水兵钦依守备,杀了海外许多倭寇,有功升了浙西参将,驻扎温台等处,防守地方。喻安仁督兵有法,选委得人,升了总兵。 却说周尚质在京,因是覃恩,就得相选。李世修选了个山东照磨,周尚质选了个苏州府太仓州同知。周尚质谢了李世修提携之德。世修道:“萍水兄弟,何谢之有,他日亦有相望于兄,未可知也。”因此两人作别,各自都到任所去了。这周尚质生意折本,那里想到今日到有为官之日,遇得着李世修这样好人,可是容易得的么。才是: 失路他乡遇好人。有恩有义肯施仁。 着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 尚质领了文凭,出了张义门,过了芦沟桥,到了太仓。连忙修了一封书,封了三十两银子作盘缠,又取了俸银二十两奉与母亲,就要接母亲,兄弟、妻子一同到任上。差了四个的当差人,到了临安,访问到他家中,只见大门关着的,上面贴着“钦命防守浙西温台等处地方参将府”的封条。差来的人见了,就去问着两边的邻里,说:“这是太仓周老爷的宅子,怎生贴着参将府的封皮?”邻里与这些差人说了一遍道:“现今做参将的,就是周二爷,你们列位却是那里来的?”差人也将来因与众人说了,那些邻里道:“说来正是他的大哥哩。他去山西做客,—年不回,怎生也得就做了官?”有人说道:“他弟兄两个且是和气,做人忠厚,这也是皇天不负善心人哩!”就对着差人道:“你若要见他时,须要到温台走一遭。”差人只得别了众人,又过了钱塘江,一路上去到了温州,见了参将周爷,呈上书去。尚文慌忙拆开看时,知是兄长已做了官,来接母亲。心中大喜,就引了差人,进到衙中,对母亲、嫂嫂说了。一家欢喜,焚香拜谢了天地。母亲道:“两个儿子都做了官,如今大儿子又来接到任上去受享,太仓离此不远,便同了大媳妇到太仓去住几时。”差人听了欢喜,便接了太奶奶,一路小心伏事,叫船,雇夫。尚文又差了五十名管下的兵士,一路用了参将府的职事,好不风宪。到了太仓,尚质拜了母亲,欢喜自不必说,也与妻子相见了,说:“如今才不叫你受苦了。”又问兄弟如何不来。母亲又将舅舅为官荐他,如今现做温台参将,一一说了。尚质笑道:“今日也得个忠厚之报。”做了几时州同,就升了苏州府的通判,又同母亲上任。兄弟尚文,因防海有功,升了两广参将,出守闽粤。王命紧急,尚文不及来辞母亲,就在上江叫了船,去广东到任去了。 却说那李世修在山东做照磨,升了镇江府通判,却好与周尚质同任一处。周尚质闻知,差人去送礼为贺。其时李世修一个儿子,在临安乡试,中了第一名解元,名唤李连壁。到京会拭,中了二甲进士,选了礼部主事,在京为官,便是积善济人之报。尚质在苏州,又做了三年通判,升了本府同知,又做了两年有余,掌管一年府印。 一日,尚质想起当年贫困之时,日日不能去怀,如今天幸,也足糊口,不如回家教子去罢。公堂冤业,何苦任怨。不意兄弟在广,也有此心,也上了一个辞官的本。尚质的辞官本,就央着李连璧上去。李公又为他兄弟上言,当初怎生受贫和气,异地同心的仁德事体,及今辞官的缘故,并他父亲李世修周济的事,备细上了一本。圣上看了大悦,一一准奏,就给一个“世德堂”的扁额,令本府建坊;伊父李世修,济客施仁,又荫一子入监,以报其德;周尚质兄弟,俱准致仕。圣旨下到苏州,尚质拜谢了天恩,先收拾了行李,辞了上司回衙。上司都喜他知足不辱,急流勇退,都有厚赠。尚质择了个吉日起身,只三四日就到了临安旧居。兄弟尚文也在广起身,迟了三个月,也到家了。兄弟二人,整整十年的远别,相见之际,悲喜不胜。尚质道:“自别吾弟到山西,也积有数十百金,想到要回家,不想被人用假银换去,却好遇得恩友李石卿相救,得有今日。惟念吾弟在家苦楚,喜得又遇母舅如此周旋,感恩不尽。”尚文也对兄道:“自兄长去后,家中艰苦,弟心中也不以为难,只念兄长出外辛勤,也不料有为官之日。皇天有眼,忠厚逢时。我在任上,分文不敢妄用,也积有千金,都是圣上所赐的俸资,都留在此,以待兄长裁处。”尚质也向房中取出一个小小竹匣儿,也积有俸金数百金,递与兄弟道:“此是我十年心力,却也不敢自私,留为吾弟之用。”说毕,置酒聚会。那母舅喻安仁,也因年老告病在家,一向寻个大宅子住了。又将钦赐的“世德堂’扁额,用朱红金字制成,悬挂中间。大家欢悦,遂将俸资置得数百亩田产。教子读书。过了几时。李世修因受了儿子封赠,不便为官,也回到临安祖居,就不在下乡住了,遂与周尚质兄弟世为婚姻,来往不绝云。 总批:人家手足异心,皆因妯娌斗气,此际须有分晓,自然兄弟同心土变金也。 又批:莫贪锦绣鸳鸯被,愁见离披花萼楼。请看文质彬彬,那得不为君子。 第五回 栖霞岭铁桧成精 满庭芳: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筭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教我,些子疏狂。百年内,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阴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这首词乃古人所作,细思作词之意,亦非无故。难道是勉强之言,真个不思名利,倒要求闲么!其中却有深意,也不好向人解说,要人人自己去思量。但只今听小子说个故事,就只当解说他一般。昔时有个权相,在生时,权倾人主,位冠百僚,顺他者生,逆他者死,金银山积,美女千人,富贵已极。到临死时,想着生前许多事业,看了美妾家资,心下已明,眼中流泪,倒番转身来,朝着里床叹口气道:“一场扯淡。’噫! 这场扯淡谁能识,不到黄河死不知。 说话的说这故事,也道生前扯淡罢了。还有那死后为非的,就是那昙花记上,说卢杞之后还多卢杞哩。如今才说那宋高宗南渡来的时节,建都临安,就是如今浙江杭州府钱唐县。城西有个西湖。怎见得西湖风景,当时有个口号: 昔年曾见此湖图,不信人间有此湖。 今日打从湖上过,画工还自少工夫。 相传此诗是一个高丽国来的禅僧所作。其余的名人题咏甚多,俱载《西湖志》上,不能尽述。却说西湖有里六桥、外六桥、十里苏堤、南北二峰,名园画舫、杨柳桃花。春三二月,佳人才子,宝马香车,载酒携朋,赋诗饮酒;堤桥之上,走马飞仙,酒楼弦管。夏时有十里荷花,八九月有三秋桂子,冬天有残云霜林。真个是日费斗金,四时玩赏。只是如今回想风流,不堪重忆。有诗叹曰: 西湖犹是旧西湖,强半游人履齿疏。 乘兴偶来寻乐地,隔帘何处旧当垆。 闲话休提。单表北山之麓,栖霞岭下,有宋岳武穆王坟庙。武林一个士子,姓倪,名宾,读书其侧。慕王之忠,时过而诲焉。仰见泥范武穆,铁铸桧卨,叹道:“公道在人。人之欲不朽奸邪,甚于存忠贞也。”拜谒坟庙毕,以扇戏击二奸道:“老奸,老奸,宋何负汝,而汝必欲亡宋?王何负妆,而汝必欲殒王?从古奸邪,未有若妆之不朽者矣。”众多游人闻之,咸鼓掌大笑,争取砖石、瓦砾,掷其头面、身臂而去。是夜阴雨霏霏,冷风飒飒,铁桧忽眼中流泪,作声呼万俟卨道:“宋将亡,王将殒,天生我与汝。贵居高位,生杀自由。只图目前快意,那知身后遂有许多议论,无端铸形于此!日间被倪生之辱,诸人之挞,实所不甘,倘为土木妆成,不几粉身碎骨矣。今虽屡遭毒殴,尤幸留此完躯,不若及早弃此顽铁,跳出灵魂,无待世人碎铁敲金,那时躯壳不全,魂魄无依,悔之晚矣。况今天下方乱,我辈有权。王綦无灵,必不拘追。”万俟卨应声答道:“我亦久欲出世,今其时矣。但昔与子为人在阳,夸为鬼当在阴,阴司十殿阎君甚明,谅不能往。我闻得地藏王,他居在十王之上,慈悯为心,不忍睹地狱中事,时时闭目,岁只一开,开只一日。我与你得做他判官,可以阴弄地府之权,变化天下人耳目,仍令王辈贼身,我辈善终。日间倪生辱吾,吾与你先取他魂而去,以泄吾忿。”秦桧应声道:“好。”二鬼遁出灵魂,离了王坟,竟赴倪生书馆。时方三鼓,尚见灯影辉煌,书声嘹亮。二鬼正待向前,忽见半空中闪出一位金甲神人,暗中拦住喝道:“何处鬼魂,敢来相犯!”桧,卨大吃一惊,慌忙跪下告道:“二鬼系武穆王坟铁铸秦桧、万俟卨也。日间被此生戏辱,不忿,意图报复,有犯尊神,伏乞饶恕。”金甲神喝道:“二鬼速退,不得无礼,此生他日贵显,非汝辈所能侵犯。”桧、卨喏喏连声,谢罪而去。 阴风飘荡,竟往地府,探听得地藏王菩萨慈悲恻隐,闭目凝心,一切生杀予夺,善善恶恶之事,皆听于判官决断。其时左判为曹瞒,右判王安石,历任俱满,仍得复生凡世。菩萨正在敕令,举所知以自代。桧、卨大喜,欲思钻刺,非钱不行,二鬼商议无策。桧思良久,道:“某向年谋害岳家父子之后,日夜不安,曾设罗天大醮,延僧请道,超度忠魂,烧过金银冥资一千万。谁知岳氏父子死而为神,又道是雠家贿赂,分毫不用,尽弃之破钱山下。他鬼见之,亦鄙为贪污之物,咸不肯要。吾与你进之曹、王二判,求以为代,岂不美哉!”卨大喜,遂与桧同作书致二判。曰: 宋丞相秦桧、御史大夫万俟卨,致书于地藏王府左判曹公,右判王公曰:用人之道,以同类为相亲,庶前后一心,首尾不紊。恭闻二公,荣任及瓜,深以为贺。桧、卨从栖霞而来,相去万余里,所遇牛头马面,鬼使夜叉,咸颂二公,口碑载道。桧等不忝,妄冀续貂,倘蒙荐拔,戴德靡涯矣。菲羾冥资千万,聊以侑柬。统惟茹鉴,曷任瞻驰。 写毕,挽鬼使呈送二判。二判接书观看,大喜得人,又得许多财物,随载书回答。书曰: 地藏王府左判曹瞒、右判王安石,复书于宋丞相秦公,御史大夫万俟公,曰:久仰高风,识韩无路,福星惠临,有失倒屣。不佞叨任及瓜,日在觅知己以自代。若得二公任事,有藉于包荒者多矣。即当择期候代。辱惠多仪,附此申谢,不宣。 曹、王将书,命鬼使复上L桧、卨,桧、卨得书大喜,重赏鬼使而去,准备候代。且说曹操、王安石登时便举秦桧为左判,万俟卨为右判,奏上地藏王菩萨。菩萨末及生日,尚未开目,便令交代任事。曹、王随差鬼使各役,迎接桧、卨到殿,逐一交代已毕,二判自赴轮回殿转生。桧,卨朝王莅任,点看卷案,专掌人间死生祸福。二判喜不自胜,且在地府弄权,雌黄忠佞,变幻贤愚;又查看生前党伴,凡如孙近、王伦辈,一切放出,令其扰乱乾坤,毒害忠良,为我辈生色。谅倪宾虽贵,终不出我辈之手,遂将祸福簿上翻看,倪宾等一班名下,尽行改注水火刀剑,凶伤恶死等项,不题。 且说其时正当南宋之末,天下纷纷,贾似道专国柄,奸佞比肩。幸有倪宾,已登黄甲,入阁为相,正色立朝。弹劾奸邪,无所顾忌。每忿似道,巨奸蠹国。边境日危,不忍坐视。乃先期赴岳王祠拜祷,告道:“倪宾读圣贤书,惟以忠义为本,近见奸邪贾似道当权,牵引匪类,国事危如累卵。某愿上书,乞除奸党,伏祈神佑,保护本朝。倘不幸而天颜震怒,某之魂魄得与神相依,死无恨矣!”祝毕出庙,次早,随具疏入奏。疏曰: 臣倪宾上言,国家之事,败坏极矣!相臣贾似道,藉口伊、周,效尤操、莽。贿赂公行,败亡隐讳。天下安危,人主不知;社稷利害,群臣不知;军前胜负,列阃不知。近者,樊城失守,襄阳继叛,江南江北之险,拱手既去,而天下之势,十尽八九。所谓平章军国者,日与奸党笑傲湖山,日与群妾踞斗蟋蟀。天下共忿:以为不斩似道,患未平也!愿奋乾纲,即斩群奸之首,竿之藁街,以泄军民之愤,然后擢用忠良,整顿国事。天下幸甚,微臣幸甚。 疏入,先经贾平章看过,随匿下不上,大笑:“此人丧心病狂,且教你受杀身之祸。”遂假传圣旨一道,矫称:倪宾通连外国,诽谤朝廷,登时绑出午门枭首。倪宾自知必为权奸所害,亦不为意,叹道:“某得与武穆齐名,死何足惜,其如宗社之亡何!”乃仰天呼号而作歌曰: 天生忠佞,势不两立。国之将兴,朝有正色;国之将亡,鬼瞰其室。 武穆之亡,倪宾之屈。反覆阴阳,君民俱厄。 歌毕受刑。见者莫不流涕,群臣侧目,其敢谁何。贾似道扬扬得意,尽将倪宾用事一班不附己者,尽行问罪斥逐。不数年后,宋室遂亡。 其时倪宾被害,一点忠魂,竟赴阴司地府。只见夜叉小鬼,拉枷带锁,纷纷相告道:“我地府向来曲直攸分,是非不乱。自曹操、王安石作判后,放出许多奸党,弄得乾坤颠倒。却又受贿,举了秦桧、万俟卨代任,铜头铁臂,惨刻倍常。又放出若干奸邪,搅得阳间阴府不干不净,如何是好!”倪宾听罢,大吃一惊道:“从来天地无私,判断人间善恶,如何地府反用人间巨奸大恶,纵容擅权至此!轮回之祸,何时而已。”只得向前,细问鬼使道:“请问列位,适间所说曹操等四人作判擅权,搅乱阴阳,但此四人乃阳世莫大奸雄。欺君卖主,蠹国殃民。世人都道此辈死去,必受阴司之苦;又道阴间有刀山地狱、水火地狱、抽肠拔舌等一十八重地狱。专为此辈而设,如何反来此地又得做官,仍弄出生前手段,却是为何?”鬼使道:“来魂有所不知。只因地王闭目修真,却被曹操等百计钻谋为左右判,这也是时衰鬼弄人之故也。至桧,卨两人,时人恨入骨髓,将铁铸就其形,跪在岳王坟前。是五殿阎罗王,将他魂魄附在铁躯壳上,使他知世人唾骂挞辱。此事将近百余年,想是受了日精月华,复遁来地府。地主也不察贤愚,不亲政务,任其所为。如今宋室将亡,也是他放出群奸作祟;又将忠良名下,俱注定凶伤恶死,将来陆秀夫、文天样等一班忠义,俱不获善终。”倪宾听罢,大怒道:“待我写道表章,奏明地主,除了奸佞,世界便清。”鬼使道:“不可造次。表文奏上,菩萨闭目不看,生杀予夺,皆由二判,恐你反受其害。你若有手段,须至七月三十日,系地主诞辰,其日开目一日,彼时上表面奏,可以无碍。”倪宾应允,预先写就文表,候至菩萨诞辰入奏。疏曰: 宋故丞相臣倪宾上言:窃闻天地无私,报施不爽。忠良受屈,而天府可申;奸佞弄权,而阴司必罚。故云:“君子乐得为君子,小人枉做了小人。”臣自魂游地府,忽见鬼使夜叉纷纷相告。左判为秦桧,右判为万俟卨,不胜惊骇徬徨,大声叫屈。桧者,百计害人;卨者,狼心济恶。此辈自当万劫轮回,千秋禽兽。不意钻营地判,生死在尔囊中;毒乱人寰,祸福不由天上。愿地藏教主速赐驱除,毋使滋蔓。臣不胜激切待命之至! 却说其日正当菩萨诞辰,二判在殿参拜,不料倪宾突如其来,菩萨开目升座,二判措手不迭,只得呈上倪宾奏章。菩萨展看,吃了一惊,大怒道:“是我闭目修真,却被顽铁成精,误用此辈,也是苍生劫数。”敕令牛头马面。将二判剥去衣冠,痛打铜锤一百,仍使业风将桧、卨三魂七魄。吹付铁身躯上。登时写表,申奏天帝谢过,并荐倪宾生前直道事君,死后谠言去佞。相应为神。查得钱唐西湖北山岳武穆王祠下,缺一土地,即以倪宾为之。玉帝准奏,敕封倪宾为西湖北山土地,掌管山灵水秀,拘系铁奸魂魄,万劫不许擅离。倪宾得旨,谢了天帝、地主之恩,离了地府,竟赴西湖北山之麓,皆系归日熟游之地,又得居忠王祠下,喜不自胜。即赴王祠参谒,又见桧,卨依然端跪坟前。倪宾自思:此辈恶孽,荼毒生灵,留他完躯,诚恐岁久又复成精作怪,遂驾云升天,将前情备细启奏。岳王是夜率领阴兵,将铜鞭连肩带脑击碎其半,于是桧,卨之魂,永世不得再为之祟矣。 总批:既云顽铁可以成精,何俨然肉身人徒与草木同腐耶! 第六回 桃源洞矫廉服罪 归隐 心远主人著 得趣临河水,长歌赋考槃。放形林麓外,天地自为宽。 其二 何事居泉石,长安路已遥。好将王佐业,经济问渔樵。 其三 饮酒学陶潜,归来三径闲。醉乡无限乐,不晓换江山。 其四 蹈海称高士,居山亦隐沦。桃花开遍未,住久不知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