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醒世恒言 - 第 7 页/共 9 页

念着那金广元尔言扶持之德,先去拜他,又把闽中礼物、俸金,足有千金为报。金广元道:“我有甚好处?那要这许多。”淳于智道:“小弟落难时,莫说无人相顾,就有人相顾,也不过偶然而巳,那得仁丈始终周旋。如今却是千金易报,当作那一饭难忘哩。”行到自家旧行的破壁四堵,看了不觉伤心,堕下泪来。回到新寻的房子,安顿了行李,母亲着人说出去要寻一门亲事。如今却是做官回了,不比当初来说亲的,一日何止数十家?淳于智都回复了,只捡一家贫穷些的旧宅人家,娶了回来。果是积德存仁之女,姓陈,淑德温良,大家风范。他祖上是做过御史的,宦遗清白。淳于智娶这陈氏,极其和顺,一家安乐。淳于智寻思道:“想当初一事也做不来,到如今倒做了几年官,有了万金之上,情愿将来济人罢。”就对母亲说了,访着那一般样他当日受贫受苦的,随多随少去任意周旋,广施方便。时尝对人说:“好笑那施舍的和尚,有那江西人吊栲租户,卖儿卖女要他赔偿租米,收得米回,成几千担拿去斋僧,不知是甚功德?我虽肯施舍,可是浪用钱财么?有那负欠的官粮囹圄受罪,代他无罪,得放出监牢,岂不强似那殿祆上门墙,那定要去描金画彩么?”自此,每日搜求好事来做。 且说那欺笑淳于的詹知炎,只因盘算人的利钱太重,遭了一场假人命的官司,把个家当弄得罄尽,光光守着一间房子来卖。他却是个大财主暴穷,一发比淳于当日难过日子。因见淳于智做官回来,从不曾到他家里,情知是怪他了。一日,也思量他周济,没奈何呆着脸,办了些礼物,来望淳于智。家人进来通报说:“有个詹大官人,说是老爷至亲,在外送礼求见。”淳于智听说他来,便记起当日那张票子之事。便暗笑道:“这蠢人好不智,我不来寻你罢了,你有甚嘴睑来见我?我便取笑他一场,也替那穷途的豪杰吐一吐气,有何不可。”分付众家人如此如此。众家人俱会意了,连连出来,一见了詹知炎,就满面笑着道:“老兄来得正好,小弟早辰正要造府,奉恳一句说话,来得凑巧,这小弟准准也有十分财喜哩。”詹知炎一句句听了,记起当初说话,心下也有些羞愧,倒假意陪笑,只做不知。便问道:“老台兄要来寻小弟,真是贵人抬眼,必有好情哩。但不审老台兄果有何见谕?”淳于智道:“也没有别事相烦,只是迟至今日见了兄,方才开口奉索,就是小弟之情了。便是向年兄所借淮上舍亲的五十两银子,如今算来是十个年头了,只还一本一利,却好是一百两也罢了。今日却因有一宗三百两助饷钱粮要紧,明早即烦见发,如迟一日时,那按院差人,就要到宅上来得罪了。”说了这几句,一个家人跪着递了一个大红全柬帖儿过来,说:“本府太爷差人在外,要请老爷讲话。”又是一个家人,牵了一匹白马,立正庭前,淳于智就上了马,拱一拱手道:“詹兄请坐待茶。”竟自去了。这詹知炎好生没趣,又自暗笑道:“谁曾借他五十两银子?倒叫我明日见发。”坐下半日,礼物又不曾收,又没人来陪坐,几个家人走过来道:“你是我家爷的亲眷,如何我家爷这等冷落你?我家爷不知周济了几千银子过了,况且那是不认得的路人,稀罕你这五十两银子?莫说你又是亲眷。但如今老爷出门时,分付我们同你到家去取,速走,速走。”詹知炎还说:“休得取笑。”这些家人道:“什么取笑!你有亲笔五十两借票在我家老爷处,才问你讨,倒说取笑?你真一个要等按院差人来么?方才本府太爷来请,为一助朝中粮响之事,我家老爷助了三百两,昨日已付了二百两,少这一百两,烧眉之急,要你立刻拿来按院,一本一利,共是一百。我们酒钱便只是三十两罢。”又一个家人道:“他是开当的朝奉,怕送不出银子?就是五十两也不多。”又一个家人道:“他是老爷的亲眷,便只要你二十两罢。我们官宦家人出去讨银子,得个加二的,便是忠厚适口了。” 詹知炎心下急了。又想了一会道:“只是我当初取笑他的不是了。当日却是个真票子,虽则不曾交银,却是这淳于兄番了脸,他要执着票子以无作有,有何难处?他如今现与府院来往,若惹他弄了按院差人出来,当着助饷钱粮追比起来,这性命只好罢了。五十两还不够当使费哩!”一头寻思,家人又再三催逼。詹知炎道:“我认着自己不是罢了,人说富不要与官斗,我如今况又穷了,只得这间房子。当初原是三百多银子买的,只得急急去寻人卖了。”只卖得一百两,拿到淳于家里,恰好淳于在家,就叫家人收了银子,拿出原票递还与他。又叫几个家人,各处叫了几个叫化的进来,将这些银子都赏与那些叫化子去了。詹知炎立在面前,眼睁睁看着,气得个做声不得。淳于智又向他笑了—笑,道:“詹兄,詹兄,你只道我白诈你这一百两银子么?只劝你自今以后,不可欺侮那失时的豪杰罢!”说毕,就走入内里去了。这才是: 冷言还热语,迟早报无差。 詹知炎陪了银子,惹了许多闷气,不敢与淳于相争,干净造化那几个乞儿,自不必说。淳于智自此出了那一口怨气,猛然记得昔年曾将那黑心街的五圣戏侮了,他如今却也喜得钱神照命。随唤工人起了一座齐整庙宇,端瑞正正塑了五圣神像,扁额上写个“钱神有灵”四字,焕然一新。黑心街上地方人都说,取笑了神道,也有交运的日子,把来做个新闻。淳于智心下也自骇然,自也修理桥梁,葺治道路,广行好事,要保佑兄弟有成,生个侄儿,以报取提挈之德。自从罢官回家,足足行了二十余年善事,一念不随,真个神钦鬼伏,天下都传闻他名字。四方之人远来投他的,无有不纳。那兄弟有成,年例转了河南按察使副使,也回到家中,闻得族兄如此行善,天下闻名,也满心欢喜,也行起善事来。淳于智知道兄弟回家,就去拜谢他向年厚德。淳于有成道:“兄也休要谢我,还是兄交了时运,才有今日。只是兄当日受贫时,有谁来扶持你,你便今日这等济人?也太过了。”淳于智道:“不是这等说。大丈夫岂是望人怜念的!我当时也无望人周旋之意,如今周济人,也是我一念之仁,也算不得是甚功德。只可笑世上的财主,吝啬也罢了,还要非笑那贫贱的,欺侮那未逢时的,殊可痛恨!小弟如今只求免于此可矣。”诗曰: 人未逢时一饭难,才能发积便施钱。 穷通自是循环理,日落山头月早还。 又诗曰: 世态炎凉不可当,若言到此可心伤。 上林只道花如锦,空谷谁知兰也香。 总批:炎凉世情,一盘托出,总不外“钱神有灵”四宇而已。其中描写妙处,令人通体汗下,有不儆心刺目者乎!贫者冷排场,富者热打诨,此等世界,安得中山千日酒,效阮家白眼看风波也。 第六回 龙员外善积遇仙 此中方寸几许,本是端正在腔子内,一至涉世交财,顷刻间便歪邪起来,千变万化,丑态毕露。但以自己身家富贵、妻儿老小、饮酒食肉为念,一切天理、王法,尽行付之度外。不知你虽置之度外,而冥漠之中,天理自是昭然,王法也何曾泯灭!龙居士这段佳话,具见一斑。 话说苏州府长洲县,一人姓龙,桓,号慎心。家资巨富,都以员外称之。妻杜氏,生得一男一女,其子名唤龙泉,贤孝聪明,出人头地;女儿招赘在家,女婿姓孙,名自连。龙员外素性好善,广行方便,教子读书,自己同女婿在阊门外枫桥下,开一盘典当铺。待人公平,真是童叟无欺,人人称赞,连年生意兴旺。偶然一日,闻得湖广大熟,斗米止三十文钱,龙员外与妻子商汉道:“此去湖广出镇江,过太湖,进天门山,乃是一水之地,不如将些本钱,籴他数万余石米来,再开一籴粜行,获利济人,更是加倍。”杜氏与儿子龙泉始初劝阻,后因龙慎心执意要行,分付将当铺内一应事务,俱交付女婿孙自连掌管,自便取了本银一万两,带了十数个家人,写了船,竟住湖广籴米去了。 孙自连见岳翁去后,独自在当铺内,便与妻子龙氏道:“你父亲好没分晓,从来开当铺的大等入,等出,九八当真纹,还要搭低银;换衣服,调首饰,这都是分内该做的事。可笑我丈人道学气,假公道,如何积攒得家私起来?如今恰好远出贩米,我想事体都在我手,不如更换一番;自有好处,道是么?”龙氏道:“我爹爹从来没正经,如今他既把铺中事交与了你,你便任意去做何妨?”自连听了妻子言语,心中大喜,遂将丈人平日所行,尽行改换。看看掌管了一年有余,不见丈人回家,积得利息,尽归私囊。到了次年,不料天道亢旱,三四个月没半点雨儿,寸草无青,田禾俱稿,真个: 早魃在天施虐焰,黎民遇劫半焦枯。 那得观音甘露水,肯将一滴润樵苏。 府城内外,地千里,泉都竭,民饥饿受毙者,计其数。城中各当铺,有当的,再无取的。别家本钱都当完了,家止当候赎,有龙员外一家本钱大,照旧开张,自连一发任意施为,起徽州朝奉脸来。又将平日私房攒下的,在当中作本,价值十两的,只当钱十贯,上又加利,不数月,长了数万金利息。自连乃对龙氏道:“我们喜得遇此荒年,又幸你爹爹不在,故得积下若干钱钞。若是丈人在家,不知又生出多少腐气哩。”龙氏道:“还亏你会挣,不然如何长得如此快。”夫妻二人绫罗异锦,百味珍馐,日在家受用,不题。 却说龙慎心员外来到湖广地方,然遇着丰年穰穰,米如山积。员外投下主人家,陆续付了万两银子,不半个月间,籴完了。装了长稍船十数只,钞关上报了量头,正待烧神福、开船长行,忽然有人说道:“江上有贼船无数,据住中流,并无客商来往。”龙员外只得停住,整整候了十来个月。探听得江上平静,方敢开船。一路上闻说苏松产米之地,遭遇大旱奇荒,便急急赶回。到了境上,一路野无青草,人民菜色,卖儿鬻女,掘草根,剥树皮。龙员外见了,不胜悲叹,即便将米都起到家中,杜氏相见,欢喜问候;孙自连闻得丈人到家,也来问安,又叫戏文摆酒接风,员外连忙摇手道:“不可,不可。如此荒年,别人家都忍饥受饿,我家演戏吃酒,心下何安?贤婿,何不省一家有余之费,免多人不足之忧,真美事也。”孙自连道:“古云:自作自受。他人自苦,我家自乐,两不相干。小婿却喜得遇此荒年,当中生得些利息。”员外道:“岂有此理!”孙自连见丈人不允,自去家中与龙氏大吹大擂,饮酒快活。龙员外次日思忖道:“籴得这些贱米,正好济荒。”随即开个帐目,贴在门首:如有大户,止取价十分之五;中户取价十分之三;下户取二;赤贫者,竟不取价。籴米者,多不逾石。贴了招头,只见纷纷拥集,齐来买米。龙员外概不计利,几万石米,不消个把月,尽行卖完,也不知救活了若干人性命。真个一念之善,救济万灵,其时感动上天,忽然大雨淋漓,平地水深三尺,米价渐平。有司官给扁奖励,将其子龙泉举了德行,赴京考选。当时龙员外遂将家中田产,并当铺本利,付与女婿孙自连暂行代管,自与杜氏同子龙泉进京,选了直隶良乡县知县。择日到任,做了: 三年县令,四境弦歌。两袖清风,一帘皓月。 龙泉一日奉了钦差恤刑的牌面,行到本县,审录狱囚,秋后处决。龙泉禀过父亲,斋戒沐浴,赞香告天,秉公鞠问。审得犯人一起钱三,拖欠白粮三千石,赤贫无抵;一起赵是德,侵用库银三千两,历追无偿;一起陈仁,冒支军粮五百石,父死子代,年限已久,俱应处决。龙泉不得已,只得判了押,该房写文书,申上恤刑取决,自己退入后堂,不言不语,闷闷而坐。龙员外见了,便问道:“吾儿今日问何公事,如何面带忧疑?”龙泉慌忙答应道:“今日审录重囚,孩儿审得三起,共欠钱粮将有万金之数。年限当决,不觉心下惨然,见于形色。”员外道:“此事何难!待我修书一封,寄与你姐夫,在家中取银一万两,偿了官银,可不救出这三条人命。”龙泉听了父言,大喜,即时简差的当衙役四名,将书寄回,取银应用。一面令该房改了完粮申文,开豁钱三等罪犯,专候家中取银报部。 不想孙自连自从舅子做官,丈人也到任去了,一发倚着财势滔天,无拘无束,日逐呼朋引类,大嫖大赌,不消两年,将海大家私尽行消败,龙家田地房屋,一概变卖光丁。又遭了一场横恶官司,真个一贫如洗,夫妻两口赁得陋巷居住,小屋二间栖身。孙自连每日向丈人的相识那里,借贷糊口。正在穷困之际,忽然接着良乡县差役投到龙员外的家信,自连拆开看了,便对龙氏道:“好笑我丈人,儿子现在做官,倒来家中取银,不要说如今家事一空,便像当初,我也分毫不发的。”随即打发回书,与差人转去。 那龙员外父子,只道家中放着现银,可以朝呼夕至,当时申了完粮文书,恤刑批允,龙泉将三个罪人当堂释放,三犯感戴活命之恩,已是叩谢而去。歇了两个月,只见差人回来,呈上孙自连空书一封,上写:“年荒无计,坐食山空,家产田园,尽归乌有。”龙员外父子看了回书,大吃一惊,半晌做声不得,恼恨孙自连败坏家资,又先已放去罪犯,如何是好。父子二人正在商量无策,忽然直隶巡抚发下公文,来取完粮银一万两,立刻解到军前给军,吓得龙泉手足无措。军需紧急,抚院又连催了三次,不见解上。龙泉回文,支吾不过,又没处去寻原犯,上台那里肯信,都道是龙知县侵没官银,一本参了,奉旨追则提问。差了两个校尉,竟到良乡县堂上,拘拿进京审究。龙泉父子抱头痛哭,龙泉含泪说道:“父母不必忧虑,我们一点仁心,救了三个人的性命,苍天有眼,孩儿此去,决然无事,料道日后自有报应,父母不必记念。”龙员外向南指着骂道:“可恨那天杀的贼,将我数十万家财,尽数花费,弄出此祸,怎生处置。”龙泉再三劝慰,校尉又在外催促起身,杜氏只得安排酒饭,款待公人,恳求宽待几日。众人商议,别无门路,员外只得对龙泉道:“吾儿进京,慢慢挨过几限,待我如今星夜回到苏州,家中亲友处取讨些帐目,也有数万金。倘讨得来,陆续还官便好。”说了一遍,校尉催逼不过,只得大哭一场而别。龙泉自同校尉往北,员外自同杜氏回南。 且说那好赌好嫖的贤女婿、失财失势的孙自连,自从败坏家私,住在破屋,日无生计,晓得龙员外平日惯好施予,借贷与人,一应帐目尽皆存在家中。自连一一简看,足有数万金,不胜欢喜,执了票子,日日东寻西讨,有肯还他的,便有本无利也罢;就是欠百金的,还了三五十两也罢,只求得些现物到手,便将原票还人;如不还他的,他便诈死诈活,拿了一条绳子,只说的是吊杀勒杀。那些欠银子的亲眷,见他情极,心下想道:“虽然欠的是龙家银子,他却是龙家赘婿,况且亲笔票子现在他手里,便都多少还他些,立时都讨了原票而去。数万金票约,足足也讨了七八千金,其余一笔勾消。自连与妻子道:“我与你住在这破屋内,有这许多银子,须要藏好,不如暂埋在灶床下,待我一面去回赎几间房子,便讨奴仆、做衣裳,依先开典当做财主,有何难哉。”龙氏也欢喜了不得。当夜将银都浅浅的埋在灶下,只等早晚赎了房子,便好迁移。不料自连日逐因为奔波讨债辛苦,冒了风寒,忽然病将起来,渐渐沉重,病了半个多月,寸步不能出门。龙氏伏事得不耐烦,只因穷了这好几时,受了苦楚,见自连讨得这几千银子回来,又倚着是他父亲的,私下拿了十来两,买鱼买肉,瞒着丈夫私自吃个拄腹撑肠。却也皇天不远,看看也病将起来,更比孙自连的加重。 不说二人正在焦燥,单表龙员外老夫妻两口,一路行程,到了故乡。看见自家房产都是别人居住在内,门面番新,无处下马,投奔到亲族朋友家里。那些人见他旧日光景全无,如今又在任上为事回乡,无聊之极,况且欠着官银数万,谁肯收留?就是当日受过他恩惠的,那借他钱钞的,都道:“是你女婿在此逼诈讨去了。”尽把前情抹了,口口都是世态浇漓、薄情无义之辈,甚至连酒饭也不留他一餐的,“说到人情剑欲鸣,”盖出此也。自古道: 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中送炭。 龙慎心员外夫妻两老人家,走来走去,无处栖身,只得也寻到孙自连家里。但见矮小破星二间,凄凄凉凉,冷冷落落,门儿关着,里面只闻得呻吟疾痛之声。员外和杜氏推门而入,只见女儿、女婿都睡在床里叫苦。忽然见门外来了员外、杜氏,老大的吃了一惊,只得勉强笑问道:“恭喜丈人、丈母荣归。舅舅如今还在良乡为官,还是升了别任,如何不同见来家?”龙员外苦痛起来,哭啼啼将前情述了一遍,便要埋怨孙自连几句,思量大大发作一场。又见他夫妻都病得恹恹待毙,只得又住了口。但问道:“我已前的家事也都罢了,闻你近日讨回的帐目债负,也有得七八千金,都放在那里?待我将去救得儿子回来,保全性命也好。不然,你阿舅死在旦夕了。”说毕,同杜氏又哭个不住。自连倒在病中,冷笑道:“谁教你做这样事?着甚来由?那三个罪犯比我嫡嫡亲亲的女儿、女婿可更亲着哩!直得为着那三个死囚犯倒来怨怅我们?我日前拼着性命,吃尽辛苦,讨是讨得千把两银子,我自又还了人上欠帐去了。如今两口儿耽病在身,少长没短,便要接个医生看看,也没药金酬谢,那得银子几千两,去几千里外救人?若丈人、丈母荣任归家,带得俸金,多寡也救济小婿一救济才好。”龙氏也在被窝里冷言热语,反嗟怨起父母来,倒说:“阿哥做官一场,土仪也不值得寄些与我,反来要我的。莫说如今这等穷苦,便有时也只好顾自罢了。”龙员外夫妻不耐烦听他,自往厨下做了些饭吃,便把灶房门除了一扇下来,打个铺儿安身。 过了数日,自连夫妻越病得沉重了,昏昏沉沉,起床不得。龙员外和杜氏记挂儿子,度日如年;又看着两个病人,日日倒要煎汤送水,心内愈焦愈恨。杜氏想念儿子监在京中,何时得出?与员外言三语四,在灶前相争起来。员外也是心中不快的,怪这杜氏不能宁耐,却将杜氏一推,恰好推在灶上。只因前日,孙自连因埋藏银子,掘得松动了的,不想员外用得力猛,将杜氏这一推,连缸、灶、灶床打得粉碎,水缸也打个洞,外怨怅,无奈只得在厨下打扫收拾,将破灶泥块都扫出去,打番的水流到灶下,因泥是松的,水都流了下去,员外也是无心,将笤帚去扫了几扫,扫开些浮泥,下边露出白雪雪的银子。员外吃了一惊,和杜氏连连扫开,即时欢喜道:“这是天可怜见我孩儿,救星到了。”遂将泥尽数掘开,把银子尽取了出来,倒有几千大锭子,又是许多碎块头成半锭的,满满一坛盛了,还有些零碎。孙自连在房中,听得间壁房里,老两口儿打骂一会,抱怨一会,又搬弄了一会,却又欢欢喜喜的低声说了一会。自连有心,着实疑惑,却又挣扎不起,只得叫道:“丈人、丈母,你两老人家做甚么?”杜氏便走过来说道:“天可怜见你丈人好心,在这灶下掘得一窖银子,好将去救舅舅了。”自连道:“这是我祖上所遗的,埋在地下日久,你们分毫不可动。”杜氏道:“如今且不论是你家、我家的,但将去救得阿舅出来,自有好处。”自连待欲挣扎走起,奈何头晕眼花,扶身不定。龙氏身上寒热交攻,气息难提,只说得一声:“不要动!”杜氏听得女儿、女婿一样,都是黑心言语,也不去理他,自走过厨房,与员外忙忙收拾停当。当晚龙氏因为这银手上,又增了些病,一时加重身亡,员外免不得置办了衣衾、棺槨,断送了女儿,又兑出五十两银子,与了女婿,自又将余银一兑,共是七千五百两,置了苏州绣作洒线,叫了一只大船,又带些阡张锡箔、茶叶等贷,一同杜氏,依旧进京救子去了。 这孙自连见丈人、丈母将银子尽行取去,心下十分懊恼,只得勉强调理身子,廷医救治,也渐渐好了些。乃寻着一个表弟,唤作钱达,说我一天富贵,平白地被丈人取了去,只顾儿子,不顾女婿。这五十两银子,勾我得几时用度?幸得我如今身体已好,我想他们从水路去,又带重货,虽然迟了半个月日,我与你从旱路上星夜还赶得着哩。一不做,二不休,如今妻子已是死了,不如与你再寻几个兄弟,赶去将那两个老性命一发结果了,到他船中抢了货物,大家八刀,有何不可?”钱达应允,便赴赌场上寻了两个赌友,备说情由。四人扮作公差模样,带了凶器,连夜赶去。将次赶到扬子江边,见有无数客船沿江歇着,守风未开。孙自连和着钱达在店家躲住,叫那两个赌友,沿江探看。探了两日,看得东头第三号,便是那存好心、积阴德、散粮米、救罪犯的龙慎心员外货船。两人前前后后,看得明白,插了些江上芦苇做认色,看了方向,回到店中,与孙自连二人说了,当夜三鼓,淡月微明,四个人持了凶器,札缚停当,偷出店门,竟到江边,从东一路第三号,只苏下大船,看得亲切,自连等一齐跳上,把船摇得乱动。龙员外早巳惊醒,躲在舱里,听了半日,往窗缝里向外张看,只见船头上立着四条汉子,手中各持刀斧,正待砍船入舱。听得前后舱忽然一声响亮,只见一个道人打扮,手持宝剑一口,背挂一个葫芦喷出火来,照得雪亮。先将一个汉子一剑砍下水去,那三个一齐跳上岸,没命走了。龙员外吓得魂不附体,抖做一堆。只听见那道士叫道:“龙桓何在?”龙员外抖躲不过,又见他砍贼下水,定不是谋害他的。急忙披了衣服,走出舱头,纳头便拜,道:“龙桓张见师父杀了歹人,救了小人性命,此恩何以为报?”道士回言:“适间所杀强人,就是汝女婿孙自连,合伙来谋你财物,害你性命。我因在岳阳楼三醉归来,路逢此事,念你仁心,杀他无义;今再助汝顺风一阵,明早即可到京救子。”龙桓听得声口跷蹊,知是神仙救护,连连叩头称谢,就请问仙师名号。道土开口说:“你但到京,救出儿子,可到泰山一片云,问口口真人便是。”言讫,只见半空中降下一朵祥云,道士忽然就不见了。龙员外入舱,唤起杜氏,整衣焚香,望空拜谢。耳边但闻呼吸之声,连连不绝,明早看时,已是顺天府通州地面。数千里路,不消半夜,便已到了。龙员外大喜,将货物都运到京中,连夜发卖,获利数倍,急急央人使费,通个信儿与了儿子龙泉,如数纳完官银九千余两,问官又送了若干礼物,上下都使用透了。问官将龙泉屈陷情由,并赔偿数目,备细上了一本,牵旨免其罪名,降任山东济南府历城县县丞。依先父子相见,就如再世重逢,择期上任。 龙桓记了江上神仙之言,一同其子到了任上。龙泉就娶了本地赵推官乡宦之女,赵氏为妻。真个是官清民自安。龙泉在衙,清闲无事,春光明媚,一同父母游玩山水。不想泰山正是济南府管下,偶然游玩之时,行到泰山麓下,仰首看见石壁上,凿着“一片云”三字。龙员外记起神仙之言,正待寻人问取口口真人住在何处,忽见山后一阵清风徐起,风过处来了一个真仙,立在面前,正是前夜杨子江所遇的。龙桓见了,正持施礼,只见那道士把手一拂,袖中飞出白鹤二只,令龙桓、桂氏各跨一只,腾空而起,道人亦起在空中。但见云端内: 振吟吟仙乐声喧,乱纷纷祥云拥护。 左右从人,喜不自胜,各各叩头。龙泉看父母双双白日升天,又忧又喜,只得向空礼拜。拜罢,痛哭回衙,登时上表辞官。圣上闻知大喜,即降圣旨,旌表龙门,加赠龙桓为善应仙真,杜氏为善感夫人,复了龙泉知县之职,不准辞官。诏书到了历城衙中,合府县官员都来庆贺。庆贺未散,又是一道敕命,钦取龙泉进京朝见,改升翰林院编修。后来直做到礼部尚书,子孙贵显,皆由一点善心,感动天地,以致吕祖垂救,圣旨加封。人人可不回心向善么!诗曰: 吉祥因善感,方便福无边。 作恶为非者,请看孙自连。 总批:作善事者,何必定要施财?苟存心于利物济人,到处皆有阴德。奉告同心,但不可当权不与行方便,有无穷阴骘心耳,若没仁没义如孙自连辈,又何足论乎! 第七回 真廉访明镜雪奇冤 太上本无恩怨,蚩蚩朴朴忘言。人情到死往来难,一切机关不管。 及至有生衣食,君臣婚宦多端。无心片语造盆冤,听说龙图重见。 大凡世上的事,最难勉强的是姻缘。只因数已前定,也有迟早不一,贫富不同,远近不论。自从当日买臣之妇崔氏一念负心,不做到那改嫁不已,岂不是丧心的么!后来泼水难收,只落得马前羞死,也免不得是负心之报。只因他只觅目前,不虑后日。看来读书之人一朝发积,平步青云,那里就海水好把斗量么。也不但妇人家有此浅见识,就是世间男子,谁不是这等见识?古人说:“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可叹,可叹!此亦炎凉势利,古今一样的局面,不必论他。更有一种使尽欺心,谋人财产,占人妻女的,一发更是禽兽所为,皇天难道没眼么? 宋末时,福建建宁府寿宁县,有一人姓邬,名百顺,号匪卿。这邬匪卿是个闽中财主,向年走过了几次西洋,家资巨富。前妻死了,闽中人奉承他富积金银,家家都来求亲,情愿白白把个女儿送来与他。高者不成,低者不就。邬匪卿道:“我凭了这些少家资,只要娶个我自家中意的妇人,谁耐烦要他赔嫁妆奁。若要为着贪他妆奁时,倒把个好妇人倒错过了。筒来筒去,都不中意,也是时辰未到。一日,邬匪卿坐在家中,收拾些行李,将欲起身往广里去,门外来了一个人,却是徽州府婺源县人,姓程,名洳,号汾桥。做人忠厚老实,也是个老江湖,向来与邬匪卿做夥计生理的。这日,程汾桥制了些丝绫绸缎货物,约有千金本钱,来与邬匪卿商议,要去广东走走。匪卿大喜,安排些酒食吃了,二人就同去。叫了一只五舱的大号海沙船,趁著顺凤而行,不只半月,到了广东潮州府的地界。 一到了岸时,就有许多牙行主人来看货物,却好广东正在缺货,问了价钱,说了行情。一个牙人姓李,原是个不良之人,得了一主横财,也是谋了一个山西客人的,就发了家,就在这潮州城外,开了个苏、杭、闽、粤杂货老行。若客人急要回家时,他就有现银应客,因此四方主顾,来的都到他家,诨名叫做李花儿。因他各路走得熟,又口舌利便,趁钱在行,广东人口号,说“在行”叫做“花得来”,故此人人叫他做李花儿。这李花儿就兜揽邬匪卿、程汾桥两个客人,到他家中住下,把货物都搬在他家里。住了十来日,他二人说:“如今货物才长,我们再等几日,待价钱大长时,然后发卖也不迟。我们是久惯做客的,谁待要思家么。”自此只在这李花儿家,住了许久。这李花儿有个妻子王氏,生个女儿,年纪十七岁了,许了人家,尚未嫁去。一日,这邬匪卿因出外早了,冒了些雨儿,身上衣服湿了。回来等不得叫人去取火,要烘焙他燥,自己就忙忙的走到主人家里边去取火.刚刚走到灶下,取了一个火盆在手,抬起头来,只见那李花儿的妻子,同着这个女儿,整治午饭,与外边众客人吃的。匪卿拿着火盆,看了半日,看得呆了。这女子果是人物儿生得好,匪卿一时见了,就看得有十二分人才,十二分标致。厨下事体,一切能干。匪卿就起了个欲要娶他之心,看了一会,走了出来,把火盆放下,且不去烘干衣服,呆呆的对着天想了一会,道:“我要娶他也不难,有的是银子,带的是货,将些送与这李花儿,难道他不肯嫁我么?”又思忖道:“这女子年纪大了,主人家也有本钱的,或者这般年纪已是许了人家。”又思一回道:“就不曾许人家,我却是个外乡人,他也便就不肯许我娶去。”胡思乱想。过了数日,倒行坐不安,只情思量起来,把那卖货一事,都不在心上了。程汾桥终是个老实人,对匪卿说:“兄长莫不有甚心事么?这几日我看你行坐不安的,却是为何?客路里放开怀些,卖了货物,与你就回家了,何必如此挂怀?况今物价骤长,料不得个不趁钱哩。”一手就扯了这匪卿,同到外面散散闷去。走了半里多路,一个酒馆甚是干净,店门外一对门联,上面写道: 李白酕醄,不省下楼扶上马; 口口口口,虽然骑马似乘船。 酒保数人立在门旁,专一迎接四方游客。汾桥就扯了匪卿,占了一个阁儿,吃了半日酒,匪卿称谢。欲待起身,只见外面有个唱曲儿的走入阁儿里,轻敲檀板,慢拨胡琴,顿开喉咙,便唱了一套“客馆萧条春将尽”的曲儿,越打动了匪卿心事,一时有些不耐烦起来。汾桥道:“我与你好兄弟一般,千里经商,无非为些利息。如今生意得利罢了,相请仁兄散闷,为何只是不快?你可有甚言语对我说么?”匪卿就对汾桥说道:“深感老兄错爱,如何敢隐瞒?”只因这般这般,如此如此的缘故,说了一遍。说:“我因家中前妻死了,我便要娶他,但不知他肯不肯哩。”汾桥听了,大笑道;“我道是为甚缘故。既为此事时,何不早说?自古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你今又不要强占他的,凭媒说合,还来送些财礼,若肯允时,道不得个有缘千里能相会,怕不就是你妻子么?若不肯时,卖了货物,回家另娶。广东人说得好:‘不笑淫,只笑贫’哩,有了银子时,愁甚么没妻子么?”说毕,又笑。这匪卿被他一席话,倒也说得快活起来。便道:“他若肯将女儿嫁我,我这数千金货物都送与他,也是肯的。只是如今那得一个媒人哩!”意思就要汾桥替他做媒。汾桥说:“你要讨他女儿,却好又是我去做媒,可不是黟计商了,谋他女儿么?这却使不得。须是寻着本处做媒的便好。”只见对面座儿上,有两个饮酒的,在那里听得这一句“要寻本处做媒的”话,就来接口应道:“你二位贵客,可要娶谁家女儿,还是做大,还是做小,或时暂娶,或是娶回?还是要赔嫁.或是没财礼哩?”惯做媒口角,一时就说了许多题目。匪卿转身拱一拱手道:“足下想是久做月老的么?我在下是个闽中客人,来此生理,因要娶这主人家李花儿的女儿为后妻,因我这夥计说:自家夥计,不好做媒,因此要寻贵地一个媒人。既足下在行,就相烦成事则个。”那两人听了大喜,立起身来,匪卿就请他二人过来同坐了,叫酒保重新整起酒来,又说了一遍:“若事成时,谢媒每人三十两,你二位只要包得事成便好。”二人听了欢喜,说:“贵客请回,我二人明早就到李家,说了再来回话。”一同出了店门,仍旧是程汾桥算了酒钱,自回下处去了。 那二个惯做媒的,一个叫赛春风吴一泉,一个叫元宵月陈东桥。这两人口舌唧溜,男家说少,女家说多,真个是十说九成,就像春天的风,元宵的月,无人不爱着他。二人得了匪卿言语,一路商量道:“那李花儿女儿,今年十七岁了,小名娇姐,原是我二人做媒,定与水北巷真秀才为妻。只因那真秀才如今穷了,一时讨不起,不曾娶得,须不曾行礼纳聘。却是那李花儿学好人做作,说什么喜爱他的文才?看得这真秀才中童,亲口许他的,如今怎好去说得?”赛春风想了一想道:“我有个计较。如今先打听得李花儿不在家时,先去与他妻子、女儿说了。只说真家十分的穷,却是嫁他不得了。况且原未行礼,又未受聘物,你女儿又不曾出口气与他,便另许了邬客人,也未为赖婚哩。妇人家听得如此说,毕竟喜着这富的,厌着那穷的。他妻子若应允了,不怕李花儿不允。”元宵月道:“说得有理。”这日,李花儿恰值出去讨帐,不在家中,二人来见了李花儿的妻子,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临了又说道:“果你若肯时,那邬客人说,这几千金的货物尽数送你,分文也不要.况他家里还有万全家私,只少你这个善当家、极标致上好的女儿哩。”李花儿妻子王氏,原也是个小家子出身,听了这些言语,巴不得退了这真家,许了这邬家。但不知女儿的心里如何,就好允得。便道:“恁地时,待我丈夫回来商议,明日你们来讨回覆罢。”二人去了。 王氏进房,细细的与女儿娇姐说了一遍,娇姐思量道:“真家穷了,若嫁他时,只好守贫,等得他富贵时,也不过是富贵罢了。如今现现的财主倒不嫁他,却去等发积。若等得他终身不发积时,干净误了自己。”这李花儿出身是不良之人,原不是什么诗礼名门,有甚么文公家教。他的女儿只合有如此相识便了。想了一会,算计己定。王氏停了半日,走来问女几道:“你说嫁那邬客人可好么?”娇姐不则声,只笑了一笑。王氏会意了,便等李花儿走来。不等李花儿开口,一头撞去,就娘天娘地的哭将起来。从巳牌时分,直哭到晚。李花儿对着他,只不回言,过来问这走动的使女,都说不知道。又问一个小厮道:“今日有甚人来?”小厮应道:“没甚人来。只有那两个做媒的赛春风二人,来见了主家婆,就去了。”李花儿只道真家央他来说亲,便笑道:“恁地时,却好了,‘女心外向,从来有’。如今女儿长大成人了,做媳妇的规矩,件件皆会,你这样哭着,不舍得时,难道叫他终身不嫁人罢?”王氏照着李花儿脸上啐了一口,道:“梅气!什么真家,假家!他如今穷得不济了,我女儿犯了甚罪,叫他该活活的就饿死哩!你若不依我言语,将我这一块肉断送了。左右到真家也是死,不如我先与他同寻一个自尽路罢,何苦牵肠挂肚,去嫁那个穷人么!”李花儿道:“如今就不嫁他时,嫁谁?”王氏道:“我这般花枝一个女儿,怕没人要?现今有这邬客人,他早晨央媒来说.你若肯将女儿嫁他时,他这几千两本钱的货物都与了你哩。”李花儿起初那口口许嫁真秀才时,也是一时高兴,不是个真正怜才的孟尝君。及今几年来,又不见他高中,虽无悔亲之心,却也不曾受真家的聘物,被妻子说了一番,又见女儿也心中不愿到真家去,后来说到几千金都与了他,就一时见财起意,即便对王氏道:“恁地时,不消哭得。我又不曾受真家聘礼,如今便许嫁那邬客人便了。”王氏听了欢喜,便不哭了。立起身对丈夫道:“明早那赛春风二人来讨回覆,可办酒在此等他.那邬客人寓家久了,只为这亲事稽留在此,不曾回去.若一时做了亲,他就要去了,连连可制造些妆奁方好。”李花儿一一应允。次日,二人果然绝早就来。李花儿相见了,一说就成。邬匪卿闻知大喜,便对赛春风二人说:“择日做亲,一些嫁妆也不要得,我家中自有。如今他既允了时,可将我贷尽数搬了进去,三日后就同新人回家去了。”赛春风又去说了。果然嫁妆也一件不制,娇姐就与匪卿成了亲。三日后,便另叫了一只小船。程汾桥的货物也卖了,因是匪卿有了家眷,不好同船,他自别了另去置些回货,迟日搭船不题。 却说这匪卿出外生理,家中巨万私囊,尽托与一个姑夫的儿子,叫做陈一管理。这陈一是个少年游手之人,因匪卿出去了,他就生心嫖赌起来。嫖赌得半年,恰好把匪卿这些私蓄,尽数花费了。适值朝里是宰相贾似道弄权,派行江南买置官田,收获私利。行到闽中府县,各里富户,尽数赔累受苦。这邬匪卿财主名儿,那处不晓,县中将他佥了个首名,派买官田五百亩。买这五百亩田,只要得五千银子,杂项使费铺垫,倒也要四五千两。这匪卿只得万金家计,娶这娇姐,就去了三四千的贷物,又被这陈一败去了几千,只得又将家产、田地自家变卖了,去买官田,那里够完官府派数?官府又日日带出比责,勒限要他买完。 却说这娇姐,起初只说嫁个财主,受用一世,那知一回到家中,匪卿反被关在监里监追,自己家产都卖了,私蓄也都干没了,潮州货物已是都与了娘家,如今弄得千干净净。要死要活,哭泣不住。看看日久,匪卿完官不来,贾似道又行文下来,如三个月满限之后,有不买完官田,尽行斩首。匪卿闻知,心里急了,自思量道:“我当初不合要讨这妇人,谁知是个破军星照命,一走进门,就弄得人离家破。广里货物,白与了他家;又因回家迟了日子,被这陈一又败去若干。想这祸根,都为这妇人起的,我不取得他也罢了,却被剥削那没天理的程汾桥什么寻个本处做媒的一句说话,谁知说倒说成了,如今害得我受苦不浅。我恨不得杀了那程汾桥和这娇姐,方才洩得这口怨气!”好笑邬匪卿不懊悔自家要娶妻子,坏人名节,不念自家该受此报,反恨那程汾桥的言语起来。他动了这个心,因官府又比得紧,说三个月满就要斩首,随即走出监门口,就央一个存好心、专积善、惯写状子的,如此如此说了一遍,怎生算计那程汾桥来替我顶了缸也好。那写状子的道:“这个不难的,多送我几分银子,就断送他了。我如今替你写一纸供状,供称现有万金资本,托付夥计程汾桥,潮州卖货,乞批差到桩提来,不一日就可完官了。只说有三个月的限,待拿到程汾桥时,再与他个谋占人妻,活吞血本的罪名儿,他遍体排牙,何处分诉?有什么难处之事?若程汾桥完官未了,情愿将娇姐官卖凑数,却不一举两得?你的斩罪就免了!”匪卿大喜,立等他写了一张供单状子。次日,本官追比,匪卿就递了上去,求免加刑。本官当堂准了,即出火票、火签,飞差二名,提拿钦犯程汾桥,限十日潮州回话,即准免匪卿本身之罪。 只说那程汾桥的货都卖了,到是李花儿感激他成就了女儿亲事,无以为报,留他还住在家,替他收买广东回货,却是铜锡、香草、花梨等物。此时货己置完,将次起身,恰好悔气难逃,刚走出门,被这闽府差人,一索子就登时缚了。汾桥说:“我有何罪?”差人取出来文,与他看了,不知从何处说起,不知一些来历。差人佥了许多封条,把货都封起了,连那李花儿的私物,也都封了。贪着匪卿这些货,都不曾出脱,白白送了一个女儿,仍旧都封了去。差人又说:“主人家也不可放松了。”把李花儿夫妻两个,也一齐缚了。不则一日,把这程汾桥扭解回闽府,官勒限三日叫他变卖货物,完买官田五百亩之数;如到三月日满限,即行斩首,乃是贾丞相传出圣旨,谁敢不依?邬匪卿暂放回家,取地方邻里保结收管,倒将程汾桥上了枷锁,在牢中含冤受罪。家中妻小,自在徽州,又不知道,就寄信去,一时有谁搭救?眼见得要无辜而死了。起初还有些相识来看望他,或来周济些银钱,后来知是贾似道丞相要他买官田的缘故,都惊得不敢来望;那些货物,还思量拿来变卖,不想差去的人,都一齐分散了。剩得些花梨木器皿,所值不多的,当官估验,也是故事而已,如何够足这万金之数。看看三个月的限期将满,程汾桥日日只得在牢中痛哭,思量一个雪冤的官儿,出去首告,如何能得?只好守死罢了!自己又悔道:“我与邬匪卿做了一世夥计,也不晓得他是这般样人,我又不曾欺他,他要讨李花儿的女儿,我倒叫他寻本处媒人,如何保今日反害我至死田地?这样冤仇,不明不白,只好待来世报他罢了。” 不说程汾桥含冤系狱,却说那广东的真秀才一举成名,到京联捷,就中了状元,尹谷榜的进士,选了衡州知州,异政如神。到京就点了八闽廉访使,专一与人雪冤理枉,做官清正,刚直无私,真个是龙图再世,君实重生。到了八闽之任,先行牌府县,要审录狱中重囚监犯。府县官吏慌忙造册送呈,第一件就是未完官田斩罪,原记邬百顺,程汾桥,并娇姐、李花儿、王氏、罪犯五名,一同解到廉访使真爷衙门来。真个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一行人犯都到了。真爷看了名字,吃了一惊,暗自忖道:“两年前,有个福建客人邬匪卿,曾同一个程汾桥,来到广中做客,娶了李花儿的女儿,那女子曾许我来。我虽不曾行得聘物,他却也不该来谋妻。那李花儿的女儿,也不该就又嫁了。我如今若提起这事,只道我公报私仇,就度量窄小了:我若不提起时,这些愚人那知就里?只道他们是终身富贵,我是终身贫穷的。”恨恨不已,将就把众人口词,问了几句。那邬百顺一口咬着程汾桥做的,程汾桥总然只推是邬百顺自造之谋,两个硬硬彼此相推,真爷都不理他。左思右想,停了一会,只向案上提起笔来,向那一宗文案后面写: 邬百顺夺妻倾家,程汾桥赞恶受非。李娇姐负心贪浊,真廉访明镜剖沉。 众人那知这真廉访是个好才学,州府水北巷李花儿爱才,亲许女儿的真秀才,却倒有今日哩!众人不知这个缘故,一齐在下面叩头的不住,谢罪道:“这都是小人们自造的罪孽,如今被老爷说破,都自知果报,也各无悔恨了,只不知爷爷方到任得三日,如何就采访得这般详细?就是神明眼见的,也没有这等明白哩。”青天爷爷,叫个不了。真廉访说了半日,看他众人随头不住的.忽又大笑道:“你这些奴才贱婢,你两年前只道是自己终身富贵,不了男子,便挥金如土,爱人美色,夺人女子,不顾丧心;妇人家就忘情负义,背誓违盟,只贪眼下臭财,那知转身为耻,失节辱身,今日反受苦恼,辱及于夫。无耻贱婢,你众人道我是谁?就不晓得此事么?”又取一张纸,写下八句,掷将下来: 廉访贫儒,真生依旧;朋友冤愆,婚姻翻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何恩何仇,自作自受。 众人看了,才知这廉访老爷,就是当初赖他亲事的真秀才,一发大家情虚,只是叩头求饶。李娇姐听说是日前许嫁的贫秀才,如今坐在上面审问这事,又羞又恨.羞的是自己无情,恨的是当初错嫁,却是迟了,一头就向丹墀石上,撞开头死了。真廉访看了道:“这妇人也值得一死罢。”又大声向众人分付道:“我老爷若是报冤,不知今日了。只是我释放你众人出去,都要学做好人,不可仍前肆恶为非。”因此反替他众人出了一张回文,到贾丞相处,说邬百顺名下五百亩,已今完买三百亩,其余不能买完,暂与宥免;程汾桥原系隔府寄居,释回原籍。程汾桥放了枷锁,得了性命,叩头自回徽州去了。邬百顺妻子娇姐已是死了,同着李花儿夫妻,哭了一场,抬出烧了。这才是使心谋人妻子,落得家破人亡,也不枉了。真廉访审结完这一案,闽广百姓晓得是他身上事的,都道他厚德仁心,是当年的君实;不晓得是他自己事的,也又道他聪明正直,是重见的龙图。后来真廉访直做到平章地位,生三个儿子,累世显荣,簪缨不绝。有诗为证: 他人妻女莫贪求,富贵也因宿世修。 贫贱失时君莫笑,有仁积德倚天庥。 第八回 李判花糊涂召非祸 人当权,莫执拗;方便人,省机巧。 恃聪明,多懊恼;忠恕心,扩充好。 商鞅法,自毙了;王安石,不到老。 更糊涂,当祸夭;坐公堂,冤孽报。 为甚说个“坐公堂,冤孽报?”大凡做官的人,岂是真个要做不好官么?只因他权柄在手,一言一动,就可以生死得人。若是个忠厚谨慎的,凡事小心,畏天畏人,做去不致有失,自然天祐之,人祝之,福报绵绵,千钟食禄,子孙却也悠远。若是个恃着聪明用事的少年科甲,几句歪文宇,都是记诵别人的,一时侥倖了去,就看得天公箬帽大,一切民情风俗也不晓得,凭着自己聪明做去,威权任意,小事做坏,也就暗损阴骘了。若凡事错了个头儿,他不肯认错,恐被人谈论,坏了官声,就不好图大大的荣显了。一错宁可直错到底,心下未尝不知,也只得硬着做,叫道做口着了,也只为骑虎之势,不能相下。明知明错,这却不是真个无心之错,岂不害事得多哩。再若是个糊涂的人,冒冒失失,一帆风不知东西南北,若待不凭这些书吏,自己又不知就里;若恃凭着这些书吏时,又恐误了名头,这叫做半是半非,糊糊涂涂的做去。做得好时,是百姓造化去了,做得不好时,谁敢当面道他个不字?只道个做地方不着罢了。说话的,依你这等说起来,做官这等烦难,普天下做官的,多似芝麻子儿哩,都是会做的,都是不会做的?包龙图有得遍江船么?不是这等说。只是做官的,不可把那孔夫子“临事而惧”这句说话忘了便好,只因看得小民易欺,有何足惧,就到得失误了。丧其心术,害及子孙,没了阴骘,都做坏了。故有那“坐公堂,冤孽报”的说话,若论那有意做邪人、干歹事的,又何足算哉!诗曰: 凡事还须要三思,若听一面见分离。 为官权重人人畏,再加任性失便宜。 如今却说五代残唐湖广衡州府,有个判官,唐时取名叫做五花判事。这判官姓孪,名浑,号两端,原是四川夔州府人氏。在这衡州,做了三年判官。也断了许多无头的、不明不白公事,心下须不甚明白。却喜有一件的好处,只是不肯要百姓的钱。若打断公事,最要任性,不肯虚心,故此做官,也有喜他的,也有怪他的。喜他的道是清廉,怪他的道是糊涂,这也不在话下。一日,这李判官出外拜客,打从衡州府城隍庙前经过.只见有一起人,在那里烧黄罚誓,誓毕出门,口中嚷道:“如今与你到李青天那里去!”一个又道:“还是白太爷的清,还清得好哩!你莫说李青天,你倒要讨便宜去见那李糊涂么?我偏要与你见白太爷!”只因这一句话,有分教,极正气的陈隆受了非刑之屈,无意中的判府,招了无妄之灾。正是: 是非不是无心起,无心却惹是非来。 这一干人,都是衡州百姓,为因争闹不明,都到城隍庙立誓,然后要去告状。起初说要到李青天那里去的,姓张,叫做张阿牛;说不要到李糊涂那里去的,叫做陈隆,两人正是对头。这陈隆怒吽吽的嚷道:“要到白太爷那里去!不要到李糊涂那边去!’方才嚷得这一句,抬起头来,不想这李判官的轿子,不远不近.刚刚到在陈隆面前。那李判府坐在轿上,心中自想着拜客的说话,况且喝道纷纷,叫众人站开,李判官倒不曾听得。这陈隆一面嚷,不曾住口,抬头看见,恰好是李判官抬过,岂不吃惊?已是惊得呆了。谁知那张阿牛情知理亏,他就趁着这个风儿,上前一步,大叫:“青天爷爷,为小民伸冤!”李判官分付住了轿子,叫过众人来问。张阿牛一把扯住陈隆,向前跪禀道:“小人张阿牛,当初二十年前,曾欠陈隆二百两银子,历年到今,本利己都还过了。只因小人失智,不曾问陈隆讨得原先欠票出泉,因此被这陈隆屡次诈害,又诈了若干银子去,酒食也不知吃了多少。今日又来小人家里打抢,小人情极了,只得和他到城隍爷那里设誓,小人其实还明白他银子,他只顾还要白赖小人的,他故此在这里嚷说老爷糊涂,不要来见老爷,要到白太爷那里去告,这是老爷亲耳听得的,须不是小人生造出来的。方才还叫喊不住哩!如今小人也不敢多说,只求老爷作主,追出他原票,还了小人,杜绝后患,小人情愿就在老爷台前,一本一利,再与他四百两,也是情愿。”李判府听他说得句句有理,且是气直理壮,说得直捷痛快,不像个欺心的,随叫陈隆来问。 陈隆起前,果是说了那“不要到李糊涂那里去”这句话,却是有的,不防着张阿牛一把扯去见官,又造出这一篇大谎,说的谎都不是起初设誓相闹的缘故。及至李判官问他时,一句也气得说不出了。又惊又气,目瞪口呆,半响说:“青天爷爷,不要听他谎言。”那张阿牛乖巧,一口就来咬定他道:“你方才说李糊涂,如今见了老爷,又假唤青天老爷,谁希罕你叫么?”故意只把这青天不青天来打诨。这陈隆心虚,只道李判官真个听得了,只是分辩不出,又挣了两句道:“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妻子将小人银子藏过了。”李判官性气起来,就大怒骂道:“你这奴才,欺心是真了,什么妻子不妻子!”喝叫重打三十。两行皂快听得本官分付,不问事由,拖翻陈隆,重重的一气就打了三十板子。打完了,分付叫带回衙去再审。这陈隆不打时,已是气得死了,又熬了三十闷板,那里扒得起来?一口气不回,就晕死了。半日,方才醒将转来。李判官一路抬回,自己在轿上寻思道:“那张阿牛说还过许多了,如今肯拿出原票时,又肯还他一本一利,这明是哄我。我如今偏要他拿出银子,方才追票与他,难道那陈隆还不肯服我么?”一面想,一面到了衙中,又取他一行人跪下。李判官叫陈隆上去,道:“我也难凭这张阿牛的言踏,我如今定要他拿出本利四百两,然后你须还他票子,不可有违,这是我老爷至公至明了。远年宿债,不要论他曾还与不还,如今有了一本一利也够了。”一面分付阿牛,速去取银来回话。张阿牛欢喜,领了言语出外,飞也似去取银去了。 这陈隆是个朴实之人,一味气得要死,慢慢的又叩头禀道:“那张阿牛并不曾欠小人银子,小人并不曾勒掯原票不还。只因张阿牛是小人久相好的朋友,小人在京中生理回来,有本钱三百两,趁得利银一百两,共是四百两银子带回。昨日到城晚了,如今城门防守甚严,一晚就要关闭,远方出入之人,又要盘诘,小人因身边带着银子,不敢连晚入城,就在这好朋友张阿牛家里宿了。将银子放在床头,睡了一夜,不想次早起来,银子都不见了。小人向他取讨,他自己不走出来,故意只叫他妻子出来回小人,只说不见有银子。小人急了,说你将出来,我与你对分了罢。他又不肯,只赖没有,闹了半日,他从后门反走向前门进来,看见小人与他妻子争闹,他反扯住小人,说小人要强奸他妻子。因此小人不服,走出来,叫了地方人等,”就回身指着下面跪的人道:“方才同众人到城隍庙设誓完了,正要到老爷面前告状,如今只求老爷作主。”李判官听了,拍案大怒道:“你方才如何不先叫屈,那张阿牛一见我,就说你掯他票子,希图谋他妻子,故此不肯还他。如今迟延了这半日,就生出许多言语来哄我,不信你做客经商的人,何等老成,到了自家城门了,倒不入城,反在城外歇宿,银子难道不仔细收藏,可可的他先说本利肯还你四百两,你就说你的本利恰也是四百两么?你如此奸诈,如何瞒得我过!”因叫众人上来问道:“他讲的是真情么?”众人见官府的口气不好,却是陈隆口嚷“李糊涂”这一句话,众人都听得的,也道是官府怪他了,谁敢替他分辩?况那张阿牛平日相处的一班邻里,有心要谋赖陈隆的银子,私下已曾许分一半与众人的,众人一齐应道:“小人们不过是邻佑地方,那知他二十年前结债的就里。就是陈隆在京师拿回的银子时,小人们一发不知了。谁人同他到京里去哩!”这几句话,又添了一个钉了,却好张阿牛将银四百两一拜匣拿了进来,当堂简看。陈隆叫道:“这银子那是小人的,他拿去倾销过来哄老爷哩!”李判官大怒道:“你怎见得就是你的银子,这银子可会讲话么?好好将出原票还他,你就当堂领了这银子去;如不还他原票,你也休想活了。”陈隆说:“他原不曾借小人银子,那得有个原票还他?”李判官道:“恁地没有原票时,你也休得与他相争了。叫张阿牛仍旧将银子拿回去罢。”自己退堂,众人赶散,气得这陈隆干净没了四百两,又打了三十板,自己寻思:“难道如此就罢了?”也只认做自己说得那一句“李糊涂”不好了,思量要到上司去告他。又道:“他如今有了我这四百两银子,衙门里有钱使用,官司口定赢了,那里去论得有理没理?他如今又有李判官做主,如何告得他?”因此叹口气,“只是告他不得了”,一步步挨了出来。一路思道:“没了银子,回家去也不济事。”仍旧挨到城隍庙里,向着神道叩头,哀告道:“小人陈隆方才设誓,已是神明鉴察了。但如今银子也没了,板子己打了,只恳求得神明一个报应罢。”于是拜了又拜,果然虔诚。拜了三个多月,神明感应了。 一日,城隍神见陈隆如此恳诉,便叫过掌人间善恶簿子的判官来问,判官禀说:“那李浑做官,只有任性这一件不好,实是不贪财,断的事多有不明白,前后屈人事体甚多。”城隍神随唤鬼判道:“他既不爱财,不可伤他性命,可将他库中元宝摄取四百两,放在我神座之下,待他也受些苦楚。然后将银还与陈隆,使他醒悟,却也不迟。事毕之后,叫小鬼勾取张阿牛速死,以为报应。”鬼判领了法旨,早辰李浑正在升堂,只见一阵黑风过处,往他面前经过,风暗中有许多鬼卒,手拿城隍司三个大金字的黑牌,后面一个戴黑幞头的,手执大簿子一扇,径往他后堂库藏中走了进去。李浑大吃一惊,不敢言语。忽见外面报说:“新按院查盘官到了。”李浑出来迎接坐定,众吏书呈过了文书清册,库仓钱粮、米谷总数,查盘看了,即命开库一一兑过,所缺不多,单单少了额头四百两。查盘问李浑道:“这所少之数,如何解说?”若是未经征收的,这册子就不该开载在上面了。李浑合口不来,叫过库吏亲问。库吏禀道:“兑银上库,是老爷验明,亲笔封贮,如何少了四百,这个库吏不知。”查盘说:“难道你官吏相推就罢了么?是你亲笔封贮,这个不干库吏之事,是你典守自盗,加罪一倍。也罢,我闻你一向做官清廉,不肯爱钱,只是如今少了钱粮额数,却也难说,如今限你三日补完就罢了。如三日不完,就来提参解院,到京拿问。”说毕,打轿去了. 李判官呆了半日,果不知是谁盗去。平日又不贪钱,衙里又没得赔偿,如何是好?随与众吏商议,人人不敢做声,那得这四百两银子上库。李浑入到衙中,将自己衣服首饰、酒器银带,收拾也值三四百金,只三日内如何变得银子出来?到了两日,只得自去查盘那里讨情,告求宽限。查盘大怒:“你分明自己盗用了,典守者要加倍罚罪。若三日内无有原数,三日外就要倍罚,共是八百两了。可知查盘官只要你纸上做数,就白白替你详文回院么?”李浑大惊,明知查盘官也要送礼,只得谢罪出来,连连将家资尽行典卖,也有三百多了。还少些,要库吏凑足,库吏不肯,延挨了一日,已是第四日了,李浑连忙捧了四百两银子,见了查盘。查盘大怒,道:“限你三日,如何第四日才来?我今不究你典守之罪,该问充军也罢了。只倍罚四百两助修塘工,立刻解院,如迟拿究。”李浑吓得魂不附体,另要再凑四百两时,再没有了。数日,查盘不见上来,登时写了一面提牌,单提了李浑上去,问道:“你一向贪污之名,我闻已久了,如何还不自足,还要盗取库中官物?”拶了一拶子,发落大监之内。故意分付狱卒,好生牢固看守,一刻不可放松。监禁了半月,受了许多苦楚,衙中妻儿老小、男男女女,日日悲号,那得银子还官罚罪?查盘又着人来说:“再迟几日不拿出来,就要解上按院,就要加刑比责了。” 李浑听了,越发惊慌。受苦不过,忽然想起数月前,曾断与那张阿牛四百两银子,料他不曾用完,不如借了他的纳罪,日后慢慢还他未迟。因哀求狱官道:“你可松我一松,待我设处银子与你。”狱吏道:“查盘爷分付,不许放松。若果有银子与我,便且宽了你一会儿。”李浑在狱写了一张借票,又签了一张纸牌,就央狱卒传到衙中,着落日前原差,拿到张阿牛家里,立刻借取前银四百两回话。差人急急拿了纸牌,走到城外,见了张阿牛说了一遍,阿牛吃惊道:“银子我用去了,那得来放债?”差人就一把揪住,用索子套了他脖项,道:“库里不见了四百两银子,可可的你家里有现银四百两,不是你偷是谁偷?好好拿出来,救了李判府罢了;不然,就结你去做盗取库银的贼论!”阿牛方才慌了道:“公差莫怪,你且请坐。”诉说前日果是四百两银子,想是那陈隆偷盗库中的,是便是我赖了。如今被地方众人知得,死活定要分去了一半,我妻子又不贤慧,他说亏他回复了陈隆,又拿了一百两到娘家去,我如今只得一百两放在家里,未舍得用,如今拿了去罢。”差人道:“四百两若少一厘也不干事,就是判爷肯了,查盘老爷那里也不肯,只是不拿你到官,也便宜你了。”张阿牛听说道:“不到官就省闲枝,又省受刑罚,只是一时如何凑得起?”因留住差人,自己到各亲眷人家,将此苦情说了,写了若干借票,也借了一百两:又将身下房屋典戤了五六十两,有些当头田地,登时卖尽,也有七八十两,还少五十多两,要妻子拿些出来,妻子分文不肯。阿牛说:“你若不肯,连你也就卖了完官。”那妻子道:“你如今也是没了银子,卖了房产,变了当头,我如今又苦苦的定要恋着你怎么?我有那一百两藏得好好的,你若卖了我,我就另去寻个作伴,有什么不好?”阿牛大怒,就叫媒婆领去卖了。幸喜年纪后生,有些颜色,也卖得十来两银子。阿牛身怕到官吃苦,只得又将亲生一个女儿,有十七八岁了,也卖与人家做妾,倒卖得五六十两,好有四百之数了。同了差人,拿了银子,走到狱中,见了李判官。李判官欢喜道:“却难为你了!当时亏我断得与你,如今也得你银救急,待我事毕之后,慢慢还你,你可放心!”阿牛忍着变卖的许多气苦,只得叩头谢了一声,自回去了。李浑遂将此银,急急送与查盘,查盘收了,免其罪犯,登时释放。 李浑依旧回到衙中。刚刚进得衙门,到了后堂,只见又是一阵风,前日所见的鬼判,拿着城隍司的金字牌,依旧从库中出来,走到门外去了。李浑又吃了一个惊,道:“是怪事,怪事!我明日须得到城隍庙行香祭献。”即分付礼房书吏,办了三牲猪羊祭物,次日五鼓,到城隍庙伺候。次早,李浑竟到城隍庙来,两行灯烛,进庙焚香祭献,拜了八拜。拜毕,抬起头来,只见神座之下,露出黄缕袱包一个,明晃晃八个大元宝,摆在上面。李浑看见,惊道:“如何这神座底下有八个元宝?”仔细看时,正是库中之物。他连连称叹道:“神明真个灵感。他明知我做清官,道我赔了四百两,查盘官白白要去四百两,如今天可怜见,不知从那里取了这库内原银来,还与我。”就伸手过去,取了一个上手看时,只见银子是库内原银,上面却另有四个大宇,是新凿的.写道:“银还陈隆。”李浑大惊,又取了一个看时,也有“银还陈隆”字样。八个都看过时,都有这一样四个宇。李浑忽然醒悟道:“是我当日错断了那陈隆,误将他打了三十板,反被那张阿牛哄过,倒把那陈隆银子断与了阿牛,如今神明不喜,却显这许多灵应了。如今我已受苦过了,阿牛银子也是照数赔了出来,却好不去寻陈隆交还与他,更待何时?”随即便出差人,去各处寻将陈隆来说话,不可惊恐了他。又差人去拿张阿牛来,也只打得三十板子,一时就打死了。 却说陈隆无日不来庙中拜求报应,这日是李浑来得早,他来得迟,正好走到神前,一眼看见李判官在那里遣差言语,这李判官也早巳看见是陈隆了,等不得叫一声:“陈隆你来!”陈隆沉吟着道“难道再要打我三十不成?不然再要我白白送人四百两银子么?他叫我怎的?”一面思忖,未及答应,李判官又叫道:“陈隆,陈隆,我赔偿你四百两银子在此。”陈隆听说,走过来也免不得跪了下去,道:“老爷有何事故?”李判官将八锭银子,一包袱递将下来道:“神明感应,是我当初错断了。如今还了你的,不可怨我了。”陈隆道:“这是府库钱粮,小人如何敢领去?”李判官又将库中如何失去,自家如何坐牢,又问张阿牛如何借银,如何打死阿牛之事,一一说了:“你可再看这银子上,还有四个字不是?神明叫还你,待还谁哩!”陈隆也暗忖道:“这明明是我终日求神,今朝才得报应了。于是收了银子,向李判官也叩了一个头,又向神前叩头谢了,欢天喜地,拿了银子,回到家中去了。 这李浑只因一时不曾谨慎,任性错断了他人银子,颠倒赔折了自己家私,还亏平日清廉,神明不曾取他性命,只受了一个月牢狱之苦。那张阿牛黑心,赖了好朋友的银子,白把地方众人分了去,自家妻女、房产,私囊都卖了与人,还清了,临了又被一顿板子打死。可见天理昭昭,良心难昧。奉劝世人,只是各安生理本分,求财为官的人,宁可三思而行,临事简点,不可一味任性。正是: 凡事存心要致诚,举头三尺是神明。 一粒一毫皆有主,害人自害不相应。 总批:从古英雄皆从战兢惕厉中来,若看得事体忽略任性,未有不败者。李判花特小小样子耳!有大于此端者,更不可不为留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