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醒世恒言 - 第 6 页/共 9 页

名花月色两相宜,正值花开遇雨残, 那得花前同对月,大家欢饮倚栏干。 总批:天下不平事尽多,如此错配一节,与那才人失路者何异?识者倘有同心,必信斯言之不谬耳! 又批:为飞燕、太真又结一案,令人绝倒。韩夫人一段,不过文字波澜耳,恰收拾到薛阿丽身上,精巧神奇,天衣无缝,妙绝,妙绝。 第三回 猛将军片言酬万户 玄帝有垂训,劝戒人须守。 宁说赞人话,莫开陷人口。 好言不费钱,好言易成就。 一言能兴邦,一言邦也覆。 愿得世间人,好言在人后。 片语足扶人,祝你前程久。 我说世上的人。要你钱财仗义固是难事,难道一句好话也不肯说么?人在颠沛患难之时,有那当权之人,一句话好,就扶持了起来;一句话不好,也就害人性命。这都是关系所在,不可看得轻了。假如当日晋朝反臣王敦,要杀周顗,特特去请了王导来。王敦问道:“此人杀之何如?”彼时王导也不消十分用力去挽回,只答应个“不杀”也罢了,那王敦也真个就不杀了。王导却总不做声,王敦于是就杀了周顗一门。可见王导负了一世重名,人称江左夷吾,乃一个口口口临死不开一言方便,这等忍心哩!后来在中书,看见周顗倒曾有本章在内,是救他的章疏,然后心中懊恨,说:“伯仁由我而死。”已是死了,岂不可恨!又有一个曹丘生,极好奖劝人。人当无聊之际去见他的,他没有个不为荐举。这曹丘生名重一时,满朝官宰都与他有交,因此就如孟尝君之门,宾客不绝。他却也不厌烦,口个个与他逢人说项,以致折简荐拔。像那谢眺伶才,都是肯的,前前后后,也提引了泥涂中许多豪杰,后来也得众人之力,四海驰名。看起来,人口中言语,易得扶持人的,如今人都不肯开个方便口儿,不知何故。如今且说一个只应承得一句话的,白白得了个万户封侯之位。你道开口荐人,是吃亏的么?后人说得好: 何必千金说赠施,当权一语仗扶持。 生平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 话说山东青州府安丘县,管下有个白兔山,山下有个白兔庄,庄中出一个豪杰,力能制虎,义胆如云,惯打不平拳;善骋乌飞马,射得好箭,真有穿杨百步之能;舞得好刀,果是探囊取物之技。只是未交时运,终日守穷,不遇着识英雄的,把个真将军埋没在此。这人姓韩,名唤如虎,因他有力使强,不怕死,只顾向前,肯替人报不平,出死力,人都唤他做猛将军。这猛将军上无父母,下无妻子,住在这白兔庄上,终日以打猎为生,不事家业。时常思量的,都是拜将封侯的大事业,虽然穷困,不肯挫了志气。一日,外面去打猎,行了半日,不见一个野兽儿,肚中饥了,又气又恼,只见东首树头上一个野鹤,不住的头向着他,只顾叫,他气得不耐烦,就持了一根三岔枪往上刺去,刺他不着,往东飞去了。猛将军呆了半日,也随步往东,步步挨去,走了数里远近,只见松林里面。露出一带红墙。近前看时,却是一所塌废的山神之庙。进了山门,两个哼呵二将东歪西倒,再上殿时,四面绝无人影。这猛将军点看了半日,感叹了一回,忽然一阵腥风从殿后卷起。猛地跳出一个斑文大虎,就望着这韩如虎一扑,扑将过来,猛将军将身子一矬,让这虎从头上跳了过去,那虎回转身来,他又闪了过去。两个一往一来,斗了一会。只听得门开响处,走出一个老僧来,大喝一声道:“孽畜不得无礼,惊了主人公。”只见那虎竟往后山跑着去了。韩如虎叉手向前,叫道:“老师父,你可来救我哩。”老僧笑道:“特特在此等你许久,如何才来见我?”如虎道:“不知老师父等我做甚?”老僧道:“等你讲话。你却不知生长在这里,发迹不在这里;结果在这里,成功不在这里。速去,速去!”说了这几句话,转身揭开山上一块石壁,走了进去,影也不见了。如虎大惊,速速向着石壁磕头礼拜。拜了起身,只见石壁上又有两行大字,上面凿着道: 得名于虎,进身于猿;成功于猫,归神于兔。 如虎看了,一字也解说不出,只得紧记在心。走出庙来,把庙门上仔细再看时,上写“山神之庙”,前面空着两字,不知何意。一面取路回到庄上,天已晚了,野味不曾寻得,倒受了许多惊恐,又遇了一场怪事。在庄又过了几时,思量前日那老僧,分明是个罗汉,出来点化我的。他说我生长在这里,发迹不在这里,临了又说速去速去,我想株守在此,那里有个刘先主再来三顾草庐么?不如弃了此处,往遍天下走一遭,或者讨得个发达,也不见得。他原是个慷慨汉子,又无父母、妻小记念,立定了主意,收拾几件衣服,取了弓箭、一根短棒,出门就走。一连走了几日,不曾算计往那一路去,于是且向道旁一个小酒肆儿,吃三杯再走。进到店中,叫酒保取了两角酒,切了一盘子冷羊肉。如虎一头吃酒,一面问酒保道:“这里叫甚地名?”那人道:“此处是河间府了,往南三日路,就是河南漳德府临漳县地界,乃是曹操建置铜雀台的去处。只是这几时那里荒乱,过往的要仔细,他那里人吃人,卖酒肉的都杀了过往客人,当肉卖哩!客官,你却要到那里去?”这韩如虎信步出门,又不是访亲,又不是做客,思量要建功立名。干大事的,也正不知投身何所,遇着何人。被酒保问说要那里去,他自己倒笑将起来。不好将得真情复他,到随口说:“我正要到河南去。”酒保说:“去时须合多了人伴同行,不可造次。”如虎道:“不妨,不妨。”凭着一身武艺,身上又有几千斤气力,何惧之有?吃完了洒肉,算了酒钱,插起短棒,拽开步,往前去了。不知: 东西南北无穷路,未审相逢何处人。 蹙蹙四方如有碍,眼前谁是孟尝君? 这猛将军不闻得说,犹未有往河南之意,闻得酒保说了,偏向这临漳取路。又走了二日,果然路上荒凉,行人稀少;再走向前去,连这小酒店安歇听在,都没有了。如虎大着胆只顾走去,看看夭晚,只见前面林子里,似有一个酒望儿飘扬出来。如虎快行几步,上前看时,果是一个客店,点上灯了。店里有两三个伙家,正在收拾关门。看见外面走了一个客人进来,倒吃一惊道:“这人好大胆!”便向前道:“客人里面请坐。”拿了一盆汤来,洗了手脚;取了酒来,摆在如虎面前,问道:“客人要吃米肉,还吃糠肉哩?问了好去切来。”如虎不知什么米肉、糠肉,便应道:“我走路辛苦,肚中饥了,不管米肉、糠肉,都取些来吃便了。”那酒保笑一声,就去取了。每样一大盘,两碟儿盐醋,放在桌上。如虎不顾好歹,拿起就吃,吃个风卷残云,一时吃尽。这些酒保原来是惯杀人肉卖的。有单身客人,身上肥壮的,再没得放空,见了如虎—个大汉,又长又壮,思量要摆布他,都向后面算计去了。只见灶下走出一个妇人来,这个妇人: 不是那识李卫公的红拂妓女 就是那相韩蕲王的梁氏夫人 这妇人立着,看那如虎吃了半晌酒肉,看了又看,识得他是个英雄汉子,就走向如虎面前,道声:“客官万福。”如虎远远的立起道:“嫂子有何话说?”那妇人道:“我与客官说,好汉莫惊!他这里专一杀的是单身客人。如今众人都到后面整顿去了,只等你去宿歇,就要开剥你哩。你适才吃的糠肉,还是猪肉;吃的米肉,就是人肉。我特来救你,你趁着月色走了罢。”就向自己身边摸出两锭银子,往桌上一丢,道:“这个赠你做盘缠,我看你是个好汉,莫断送在这里。”如虎听说,笑了一声道:“谢得嫂子相救,只是天晚没处歇了,我在此歇不妨,我自有本事,嫂子你自请稳便,我只防着他们便了,这银子嫂子仍旧收了去。”于是那妇人暗暗称奇。也不来收银子,走入厨下去了。那些伙家安顿了出来,将些晚饭与如虎吃了,道“里面睡罢。”如虎应了,跟着众人走入去时,里面又走出七八个大汉来,劈胸便来揪住,却好被如虎趁势一提,《拳经》叫做顺手牵羊,只因如虎力大,就提了一个在手里,左右乱打,把那几个都打倒了。就向那人身边取出一把刀来,尽数杀了。有几个走出外去的,如虎拿刀赶上,也都结果了。然后走到灶下,叫声:“嫂子,出来讲话。” 那妇人欢欢喜喜走出来道:“真好汉,真好汉,我被这些人掳掠在此。天幸得遇好汉,杀了这些强盗。如今妾身无可投奔,就情愿从了好汉罢。妾身李氏,原是山东新城县人氏。”如虎道:“我要往西方去寻取功名,若带了你,如何去得?这个却不便。”李氏道:“妾身已识得好汉是个大英雄豪杰,情愿相从,就在这里等候好汉,任你求得功名时,却再与你相会,何如?”如虎道:“好便好,只是我这功名还无影响,得知去了几时回来?你如何等得。”那妇人道:“说那里话。我肯嫁你时,休说一年半载在此等你,便是十年五年,也等你回来。只是你功名到手,休要忘了今日。”如虎说:“我是义烈汉子,休说这无情的说话,只是这所在你也难久待,我也是山东安丘县白兔庄人氏,离此只得七八日路程,你明日慢慢的到我家住下。那白兔庄便是我祖遗的,无人来争竞得,左右邻里及安丘一县,都晓得我是个好汉,插号猛将军,你到那里说是猛将军韩如虎的妻子,谁敢惹你?”于是两人就在这店中做了夫妇。住了三日,如虎打听得两广地方有苗贼作反,思量到那里去寻些事业。因此要别了李氏,取路而去,李氏也不留恋,遂收拾了衣服。那些强盗屡次谋害客人身边财物,也积有几百两银子,递与如虎做盘费。如虎只取了五六十两,藏在身边,其余都付李氏收了。道“你只在白兔庄上住下等我。”说了一声,提了短棒,背着包裹。一直去了。李氏也收拾完了,扮作进香妇人,出了店门,挑了一个担儿,就把店门放了几把火,烧得干净,自去白兔庄安身。不提。 说这如虎,又经过了河南、河北、湖广、金陵许多省会,走了几千里路,却并没一个好贤的。如虎到处便留心访问,都是空过。将次行了一年有余,一日也到了广西地界上了,就闻得说两广山中,有苗贼作反,有挂印大总兵陆虬,在那里招兵杀贼,如虎得了这个消息,要去投军,只是一路行来,身边盘缠都用尽了,五六十两银子,不够他买酒肉吃。虽是到了广西,有这投军的机会,也道进身有路了。但打听得陆总帅名下,有个头目,叫做胡大通,此人极是贪财好利的人,要投军的,先要见过了他,进了他礼物,他肯收,就收了;他不肯收,随你怎么,没个法儿进去。因是他的职掌,故此要三十就是三十,要五十就是五十。你道这韩如虎走了几千里路,到处访贤,耽阁了一年工夫,身边还有银子送他么?如虎死也不怕的人,闻得这个信,便愁将起来。这才是一文钱要逼杀英雄汉哩!莫说三十、五十两,就是三钱、五钱也是没有的了,这怎生区处?连日坐在客店里叹气。自己是个山东人,又无本处相识,正在纳闷,只见对面又走入四五个关西大汉,也说要去投军,如虎就向前唱喏道:“列位哥去时,挈带小子则个。”众人道:“最好,最好。只是那胡头目要银子,你可有么?”如虎道:“便是没有。”其中有一个姓黄,名熊,向着众人道:“你们莫要心焦,我有一个结义兄弟,叫做袁有义,这个人虽只是个家丁,其实那胡头目极听他言语,他若说的。无有不依,我今同众弟兄去相恳他,若是袁有义肯与我们讲一句时,无有不成了。”如虎听了,满心欢喜,一把扯了黄熊,就要同去。 黄熊就同如虎,又是三个:陈飞、杨信、钟奇,共是五人,一同来相见了,果然那袁有义倒是个慷慨仗义的人。韩如虎先向前告道:“小子是山东青州府安丘县人,行了一年,走了万里,如今身边盘费用尽,又是客边,举目无亲,如今若不得总爷处收留充作军士,只好死了,再有何人肯提挈生路的。如今闻这黄兄弟,说与长官结义,小子特来恳求长官,对胡头目引进一声,但是小子日后建立功名,若得到封侯之位,情愿将侯印让与长官,以报今日一诺之惠。正是教人救急,如今小子事在穷途,只求慨诺。”说了一遍。那同来的一齐笑将起来,道:“如今投充一名军士,尚苦不得收留,你这人就说个封侯,又肯就把侯印让人酬谢,这便是哄他了,也不知还是哄着自己哩。”不知这猛将军一味耿直,不曾委曲,不觉把心事一直说了出来,被众人说破了,自己转想,这一句话真个也说得忒孟浪了。倒是袁有义真是好汉识好汉。他就识这猛将军是个异人。一口应承道:“我便与你方便了,还不叫你做散兵,还与你一个总旗名号。总旗名下,就管了五十名兵土,我也不要你一分银子,你自去建功,自然升授,你只到那封侯之日,我已是欢喜了不得,岂有将侯印送我之理,我也不是那望报之人!譬如大丈夫,一言知我,便许以死。如今好汉子在落难之时,我就有千金时,也肯赠你,难道一句荐拨的说话,都不肯为着朋友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且莫说那报恩的话,一说那句话就小家相了,不是汉子的口气。”如虎大喜,称谢不尽。袁有义倒拉了如虎,并邀着黄熊三四个,一齐到个大酒铺内,吃了半日酒。袁有义出门递了一锭银子,约有二两多重,还了酒钱,众人作别去了。次日。这袁有义单单引了韩如虎去见过胡头目,认作结义兄弟,再三与胡头日说了方便,真个胡头目就不要他银子,倒替他补了总旗名号。自此韩如虎就在陆总帅帐下,做了一个总旗。 一日,陆总帅出到演武场,大操人马,刻日会同两广总督、军门,出兵会剿苗贼。陆虬出令:“有能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射一回箭枝枝皆中的,便点与先锋之职。”不论有职无职、新充旧练的,一齐上场操演。只有韩如虎施逞一十八般武艺,无不精熟,果是个能征惯战的;射了一回步箭,果然连中九枝。陆总帅大喜,就佥了他先锋之职,赏了二十四两银子、八个银牌、两朵红花、一把宝刀。带了五千人马,直哨到苗蛮山洞口边。这些苗兵却倒也狠哩, 十里之外,他就布下地雷、飞枪、暗铳,挡着他的,就身亡骨丧。韩先锋远远哨了一回,心生一计道:“他埋伏着地雷、暗铳等物,我兵如何敢近他?若不近前,也那得成功哩?”看见沿山四面,各处有瀑布飞泉,就令军士五千,一齐解了鞍马、盔甲,各使锄扒,掘了四个大沟;一边着人砍了数百枝大竹,俱劈空了,却接着那瀑布之下。引那几处飞流的水,一时贯将下来,直贯到地雷之内,尽被水冲坏了。有那冲不去的,山水一浸,已是湿了,不想点得药线着。韩先锋已是破了他的暗计。 不料这苗贼正不向前交锋,故意埋着地雷以防追袭,他倒向后山杀到广东地面,一面就破了琼州、香山、麻哈、光州几个州府,数十大县,势甚猖獗。这韩如虎道:“一不做,二不休,这五千兵干得甚事?”索性向陆总兵叩头禀道:“那苗兵山前埋伏暗铳等项,甚是利害,小将已都破了。如今愿向元帅请三万大兵,小将统领,抄转广东后路,直捣他巢穴,然后杀出来,与总爷会兵,杀散这些游兵,就好成功了。”陆虬大喜,随即点与三万大兵,诈称十万;加如虎参将职衔,嘱付他:“小心在意,早报捷音。我大兵在下江会齐。”如虎谢了,领兵出征,直从广东揭阳岭后,杀入苗贼巢穴之内,把他妻小尽数杀完,放火烧了他的安身之所,然后杀将出来。恰好陆总兵会同两广军门大兵也到,如虎禀道:“破竹之势,不可失也。趁此得胜之兵,一鼓可下,小将情愿向前!”数月间,就把失去的城池,尽数恢复了;又把这些苗兵杀个寸草不留,这已是成功于猫了,却是如虎第一大功。陆总帅会合抚院,上了纪功劳的本章。圣旨倒下,说陆虬选将得人,赏赐黄金千两,封为伯爵;如虎连复名城,厥功甚懋,即封为定广侯。 这韩如虎不肯受封,随即附本上奏道:“臣本山东布衣,遭遇到此,臣心已足。但臣当日若无袁有义,焉有今日?情愿将侯印让封袁有义,以报前日一诺荐贤的厚德。回到山东,以终余年,臣之愿也!”候了半月,圣旨嘉其信义,不肯忘本,准了他表章。加暍白金万两,名锦千匹。如虎捧了圣旨,带了侯印,一径来到袁有义家中,如虎两人交拜了四拜。如虎就将圣旨、金印,送与袁有义,道:“也不忘了当日让你侯印的这句话。”袁有义那里肯受?如虎笑道:“只是我今日富贵已极,让这侯印何难?当初穷途之际,却倒亏你引荐的功劳,念念不忘哩,大丈夫一言,岂有翻悔,古人说‘知己倍于感恩’,又道不得个‘感恩倍丁知己’么?我当日落难时,谁肯把一言扶持我哩。知恩报恩,理之当然,何必谦让。况今已请准了圣旨,不必谦辞了。”于是袁有义只得受了。如虎又将加赐的白金、名锦,去寻见那黄熊,尽数送了与他。一日想起那李氏,不知在白兔庄上也不在,自己功成名就,就思退步。来见陆总帅,辞回山东,陆虬款留不住,就与定广侯袁有义,一同治酒饯行。袁有义又整兵直送到广西界上,方才洒泪而别。 如虎只领着参将的官街,带了随行百名兵士,一路只问山东消息,有的说山东平静,有的说山东荒乱,如虎思忖道:“我在此为官,不致紧要,连累妻子受苦。”连连的却叫了一只小船,取路向山东进发。一路无词,到家快了,又起旱路。走了数日,来到一个去处,仔细看时,正是那老僧指迷的山上,如虎行到此地,猛然想起当日老僧言语,三句都应了,只有结没这一句还不曾应。首句说“得名于虎”,就说我取名如虎的意思了;第二句说“进身于猿”,我想猿者袁也,遇了袁有义,才得进身,杀了苗贼,建了功勋;猫者苗也,岂不是“成功于苗”么?再想没句,一时尚不能解悟。一头想,一头行路,还未到庙门首,只见前面旗旛严整,戈戟辉煌,鼓乐喧天。后面有虎先锋。猿使者一班仪址,两路阴兵齐来叩头迎接,道“主公爷爷来了。”都说要迎请入庙。如虎抬头看时,只见山门上有六个字了,上面写着“白兔山神之庙。”忽然省道:“当初我来时,只有‘山神之庙’四字,前面空着两字,我道是何缘故,今日重来,就添了‘白兔’二字。况且那老僧说‘归神于兔’,明明道我是白兔山神了。”举步入庙,分付两行鬼卒,依旧管取职事,不得有违。再看后面石壁上,字都没了,倒有那老僧形像,乃是石刻在上的。如虎向他拜了一拜,立起身来,发放广东随来的人役道:“我已在此为神。只因平生刚直,报恩酬知,临财不苟,故得成神。你们回去,多拜上袁爷、陆爷,好建功劳,尽忠报国,不必记念我了。”说毕,就升了神座之上。众人向前再要问时,就不动了。随队众人大惊,罗拜了一回,只得去了。 却说那李氏自从别了如虎,即回到白兔庄上,整整等了十年,再不见些音信,终日悬望,求神问卜,都是没用。这日早晨,独自坐在庄上,忽然睡去,只见外面仪从鼓乐,俨如王者。直抬进门,看时正是如虎,李氏正待问时,只见如虎开口说道:“娘子,娘子,有累你等了十年!我十年内,已在广东封侯拜将,遂了功名,如今已往前面白兔山为神了。你原是我前生妻子,明日可到白兔山神庙来看我一看。”说毕就转身,一班阴兵依旧簇拥去了。李氏惊将醒来,一身冷汗。正是午时,想了一会道:“据他英雄汉子,那般行事,或者亦可为神。只是怎生就为神在白兔山上?如何不回家见我一见?他分明梦中说,叫我明日去看他一看。今日尚早,上山不远,不如就去看看。若果然是真,我便拼一死报他罢了,不然谁知我在此真心等他这十年的辛苦。”急怠烧了一盆香汤沐浴了,换了一身新衣,走向白兔山上来。行了十来里路,果然见个白兔山神之庙,李氏不管生死,一直走入庙去。只见正殿上神厨内,坐的正是,猛将军的面貌如生。李氏认真了,连忙拜了四拜,烧了一炷香,祷告道:“妾身李氏,自从临漳县客店分别,在庄守候十年,不见将军回来。不想归神于此,早间又承将军不忘旧约,特来托梦,如今妾身愿从于地下罢。”祝告已毕,就向身边取了一把短刀,勒死在香案之下,就做了夫人。这猛将军又各处显灵,土人就将李氏塑在猛将军右首。 却说那些广东随来的军士,回广报与袁有义,说韩参将归神一事,袁有义赞叹道:“他生平不失信义,又气性刚直,故此为神。我怎为一句引进的言语,就久占他血汗功劳的一个侯位?虽是他知恩报恩。我受之岂不太过!”即上本说:“韩如虎身已为神,仍愿将定广侯印退还,乞降恩诏,就敕封他为定广侯、山东白兔山神。”圣旨准了。行文到青州府安丘县,知县闻知,即到白兔山看了,有地方众人一向认得这韩如虎的,都道是他真身,不消另塑,只改换牌额,修理祠庙罢;又禀李氏贞烈从死的事体。知县焚了香,祭献己毕,就把圣旨焚在香炉之内。重修大殿,内外金碧一新,山门用朱红扁额,上写金字道:“敕封灵应定广侯猛将军白兔山神之庙”十六个大字。广东袁有义、黄熊也感激他报恩太厚,捐资为他立庙在广,四时享祭。故两处血食不断,土人求晴祷雨,许愿作福,香烟不绝。有诗为证: 平生正直又无私,信义为神定有之。 感人一诺封侯报,结客何须吝片词。 总批:说得意气慷慨,侠烈如生。交朋友的也要有此一腔热血方是。那得悠悠行路,直恁休戚不关?可叹,可叹! 又批:吝惜片言而不为人汲引者,世固有之,特为道破。 第四回 穷教读一念赠多金 片念慈仁赠白金,白金赠处广行仁。 回生起死如神手,失路逢君胜嫡亲。 楚王易把千金报,漂母难施—饭恩。 寄语有钱须仗义,随缘方便积良心。 唐朝有个裴度,有相士相他,说是该饿死的。只因到香山庙里烧香,见那阑干之上,有犀带二条、金带一条,是个妇人为夫受罪,借来纳罪救夫的,遗失在彼。裴度拾得,就还了那妇人。后来岂但不受饿死,倒做了二十年名宰相,系天下的安危,与郭子仪齐名。又有宋郊、宋祈弟兄两个,其兄宋郊也是命不该好的。一日遇着大雨,有蝼蚁数万为水所浸,宋郊编了一条竹桥儿,将这些蝼蚁渡到干处,尽数救了性命。后来放榜,却是兄弟宋祈中了第一名状元,宋郊中在第十名。皇帝说“弟不可以先兄”,又改将宋郊中了状元。一个胡僧相他说,曾救了数万生灵,故比该中状元及第。皆是行善之报,看官听说那还人宝带的故事,又不是裴度赠他的,拾人之物还了与人,尚然饿死的相倒做了二十年唐朝宰相,况且有那白白赠人金银的,后来可不得好报么!宋郊渡蚁,所救的不过是些蝼蚁儿,尚然一榜就都中状元,难道有那救人性命的,后来反无有好报么?如今听小子说一个施不望报的大丈夫,济困扶危的真君子,你们听着。诗曰: 还人宝带身为相,但救蝼蚁得中元。 若使赠金能救命,状元宰相报何难。 前朝有个张希孔,宇素卿,绍兴府山阴县人。平日为人,极是忠厚为心,存仁济物,就是一句话,也不肯妄说,一件事也不曾妄做。若是有利于人的,他便自己吃亏,也肯为人效力,生平如此。娶妻陈氏,更又贤达,相夫做家。只是这张希孔读书半世,时运不通,走到数科,只落得榜上无名,他也不怨着天,只是恨着命,自去读书。当不过年成荒歉,家中生计越不济了。有个同学朋友林必义,字友仁,补廪二十年,岁贡了去,选了个孝丰广文的缺。就对张希孔道:“我有个小儿,要延师教诲,论来至契莫如兄了。况且学贯夭人,胸罗子史,再有谁似兄的。便是广文清苦,苜蓿齑盐,若稍得俸金,也可相助。”就送了个三十金的馆约。请张希孔同去上任。也不过一江之隔,路不甚远,素卿便与妻子商议。妻子劝丈夫:“应了这馆甚好,我凭着这纺绩女工,只一身尽可养赡,不必记念得。”于是素卿大喜,一面收拾些书籍,置了几件新旧衣服,林友仁那里又送了十两银子来,素卿就都与了妻子作安家钱。同林友仁上任教读去了。不觉春尽秋来,也有半年光景,素卿要回家一看。林必义就送出二十两馆金、二两程仪、两匹素绸.差个家人,送素卿回家。看了妻子在家安好,因此放心,遂将银子,素绸都与妻子,说:“你可将此盘费罢,我今番过江,直到明岁秋试过了方回,你不必在家相念。”妻子应允。住了数日,仍旧同着差来家人,搭船回到孝丰衙中,仍坐书堂教书不题。 却说湖州府德清县,一个张子才,原是旧家子弟,一向读书,靠着祖遗些田产度日。时当暮岁,官府催征粮米上仓,伺候解运上京,急如风火。那出兑的旗军,日日上县中催逼。这张子才田产虽有二百余亩,倒有一半荒了的。因屡遭水旱所荒,租户都逃走了,地广人稀,连那膏腴之产也没人去种,因此这张子才只收得一半田租。只是家用尚不足支绐,府县那里管你荒田就肯免你征粮么?子才有二百亩田,每亩要米一斗零,二百亩就该二十余石,还有各项常例。其时,旗军讲起兑米九石八斗,是他的正数;额外加赠,每石加三,截头使费也每石加三,又将加四五等子。一算将起来,子才名下,共得五十多两银子,方能完得。终日带在仓里追比,毫无措处,将这田产典戤与人,谁人肯要?尚有荒白的,就送去与人,人谁肯像子才,又这等赔累么?但只是这旗军开行有期,却要赶帮同行的,难道因你这些不完,他肯在此等你不成?因此就不要县差,自己喝令纲司水手,捉列船上去,日间靠在将军柱,夜间放在闷头里,那顾你有体面的粮长?打是打,骂是骂,饭也没得与他吃。子才要死不得,要活不得,凌辱了一连两三日。却是张子才身边,分文也拿不出,只得做这一个身子不口口口口口无奈这个口口F口口口口口口口县里终日临仓,一日一日,越比得紧了。子才受刑不过,又无措处,自家苦恨道:“也是我年命不好,别人家子孙道是祖宗不曾遗得产业,未免饥寒抱怨;似我祖宗遗下了许多产业,如今反受他罪苦。是我平日不会经营,连累妻儿受苦,如今妻子老了,卖他也没人要;儿子又小,谁能替力?罢,罢,左右没有银子,终须一死,何苦在此熬受刑罚,不如寻个自尽也罢了!”这日背了众人,独自一个,哭哀哀的,身上披着枷锁,走到一个菱湖地方,欲待跳下,心中不舍,立在水口,放声大哭。正在栖惶生死之际,只见上流头咿咿哑哑,一只小船儿摇将下来,正是张子才救星到了。船中坐着一个人,你道是谁?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 积德行仁的冯商再世,疏财仗义的文正重生。 船中坐的,正是那孝丰教读的贫儒张希孔。一眼看见岸上那人光景,知是要寻投水的了,连忙叫:“家长,快与我摇拢岸去,救取那人性命!”真个船上人,两三橹摇到岸口。素卿走在船头.叫:“那人可上我船来,有何事故寻此短见,可对我说,看我救得你么?”子才上船,跪将下去,素卿连忙扶起。子才哭着,一一从头说了一遍,说得素卿心下恻然,便入船舱,开了自己箱儿,把二三年内,一钱二钱积的贽见节礼并馆谷,急忙忙双手拿出.一包银子也不打开,就递与张子才道:“这里面共有六十多两银子在内,你拿去完了官,有余剩的将去寻些生意,不可寻此短路。自古道:人身难得,决不可如此。速速拿了上岸,莫误了我行路。”子才感恩不尽,道:“小人若都拿去时,相公将甚做盘缠?小人且拿一半儿去罢。”素卿道:“一半也不够你完官,救人须救彻,你都拿了去罢。”子才又叩头称谢道:“愿求相公姓名,异日杀身相报。”素卿笑了一笑,道:“我是无心见你如此光景,偶然搭救,又不是特特要求报的,说这姓名作甚!”子才只得去了。连连的就完了官府的事,还余得四五两银子,拿回重新得与妻儿、子女一家完聚。就对妻子说:“感激那相公,帮救了我的性命,又得与你重逢,余下的银子,还好做些生意度日。只是我们何以为报?只好向天祷告,日日保佑那位相公,状元宰相,子孙绵远富贵罢。”妻子道:“正是如此,才叫做知恩报恩哩。” 却说这张素卿在林友仁那里,教了两年.又值科举不中,积得有七八十两银子,进场一番并盘费,去了二十余两,剩得六十多两银子回家。一叶小船,路上却好遇着这张子才,尽数周济他去了。素卿一些也不懊悔。到了家中,天已将晚,妻子相见了,甚是欢喜。但素卿心中惟恐妻子不喜,倒不好将此事说得。妻子见他沉吟无语,即问道:“官人出外,两年方回,该得快活了。虽只不中,也是天命,何必如此不乐?”素卿便把出外事体,说了一遍。又说到菱湖之事:“如今都赠了那人。只是回家看你苦楚,倒又救你不得,如何是好?”妻子听说,笑将起来,道;“官人,你救了人命,何等阴功,还要心中不快,你疑我有抱怨之心么?阴骘方便,那处不是积德的所在?就譬如不曾到林广文那里去教读,家中也要过了。”素卿听得妻子言语好,心中欢悦起来。这妻子自去后面池头,提了个篮儿,沿着池边寻了些苦莱儿,忙忙整了些晚饭,持出来与素卿吃了。点个灯儿,到房中去睡。终久素卿行路辛苦,一觉竟睡去了。他妻子终是睡不着,思量:“救人自是好事.只是家中饥寒怎忍?如今年近岁逼,如何区处?明年又不知怎生过日。”整整醒了半夜,展转睡不着。刚刚到半夜子时光景,只听得窗外有人言语,仔细听时,有人念道:“今年食苦菜,明年产状元。”念了又念。陈氏吃了一惊,连忙推醒素卿道“你听,你听!”索卿又听,外面念声不绝,心中知是鬼神来报我日间之事了。念了半夜,就不见了。 却说来报状元的是何神道?就是那菱湖上的游奕神。这游奕神,是湖上总管神差出来采访善恶的。看见有那作恶参端的,害人无算,他就弄风坏了他船;遇着那善良之人,有心向善的,遭了逆风,他就于中救护。这日看见张子才投水,希孔如此救了,又赠他银子,即忙转报江上众神。众神奏过天庭,命张希孔即中进士,做到宰相;又赐他明年生一子,日后得中状元,以报他赠金救命的阴德。故此,先着游奕神到他卧房边,预先来报。这却是: 教人一念彻天闻,莫道无神却有神。 方寸行仁金不惜,果然难得救人心。 说世上也有好心的人,但是身边广有钱财的,如此好事也容易做。一个财主,用去四五十两,值得甚的。但世上做财主的,越是臭吝。要他分文,就是剜肉也不肯舍得。最难得这张素卿,如此贫儒,自己尚然受贫,望人周济,也没路侥幸,这林广文数十金馆谷,是十分难得的了,轻轻的不吝丝毫,尽数与了张子才,岂不是最难之事么!若论这样人,便是状元宰相报他,也不为过哩。素卿睡梦中,二人明明听得,次日早起,到自家堂前,焚香礼拜一番,张素卿仍旧的自去读书,夫妻受贫无怨。次年,果然生了一子,取名张华。又过了两个年头,素卿中了举人,联捷就中了二甲进士,选了馆,按了家眷,在京做了十年翰林。 一日,想起张子才说兑军截头赔累诸弊,连累百姓受苦,随即修一本,说:“上仓出兑之事,务须得军民两便,不可利军损民,以致小民流离失所。”那当事的怪他是个内翰,如何越位言事:“你晓得念书罢了,漕运重务依了你,只这兑军难道不防他作乱么?”就参了素卿一本,将他贬降外官,就命他催趱漕运,兼巡江御史,驻扎镇江府。素卿领了旨意,道:“为官报国,何分内外?”即便起身,口口口口将从来积弊,厘革一清。上不损军,下不损民,因此军民尽皆感德,催趱有方,不致迟误。一年事毕,将进京复命。坐在镇江京口闸上,又分付书吏写了一张纸牌,行到浙江湖州府德清县十六都,要寻取一人张子才,即刻起身赴院讲话,不得惊恐了他。知县知道是按院故人,又差人备了自己一个名帖.拿了按院纸牌,查遍十六都内,果然有个张子才。差人递了牌示名帖,又看了巡漕御史的牌面,老大吃了一惊,道:“我又不犯罪,按院叫我何事?况且本县大爷如何有个名帖与我?这又不像拿我的光景了。差人口称‘小人’,说是‘按院叫请讲话’,下个‘请’字,是何主意?我张子才梦里也没个按院的相与,这出生入死的衙门,我只是不去罢,你众位莫不错了?”就要躲了进去。差人慌了,道:“若你不去时,叫我如何回话?”不由分说,扯了就走,直到县门前.大爷已是退堂了,差人击了一声梆,禀进私衙内去,说张子才请到了。县官忙忙的就出来,迎接到后堂。子才见了县官,就跪下去,县官连忙扯起,让这张子才上坐。子才那里肯坐?县官道:“还有事相求。”定要请坐,子才只得坐了。县官道:“一向我学生不知足下与漕院相知,甚失亲近。昨有漕院公文至敝县,要请足下相会。但目下田亩各处荒白,颗粒难征,米色不好,此足下所尽知者。若见漕院老大人时,还为本县周全,图报有日。”叫门子拿签筒过来,取一枝签,又写一张票,拿一只大浪船,送张相公到镇江,又备折程十二两。言毕,送张子才出了私衙门。这些出兑的军官,终日在县前要大爷追比粮米,一见了张子才,说他漕院来请的,人人都来奉承他,无所不至。邀至仓前卫上坐船,饮了一日的酒,说许多出兑的苦楚:“今年贵县荒歉,出兑粮米俱是糠粃、稻谷,漕院盘验时,叫我们如何处置?一应事务要张相公覆庇!”那张子才比昔年欠粮、拿在船上去时,要截头,要加赠,靠在将军柱上吃苦时节,大不相同了。 张子才今日之乐,不知从那里说起。离了仓前,开了船,不几日到了镇江。按院的座船边,送了挂号吏几分银子,叫他禀了进去。这子才一路寻思:不知是真是假,漕院衙门不是耍处。一味怀着鬼胎,不知是何凶古。及进船中,一见了素卿,认得是昔时菱湖救命的恩人,乃是他心切切不忘的,故此说“恩人相见,分外眼明”,就连忙叩下头去,叫道“恩人老爷,老爷恩人!”叫个不住。素卿笑道:“你也不用谢我了,当初原是我救你,我因救你,故有今日。你虽感我之恩,我倒也不能忘你,故此今日唤你来。我不日回京复命,我带你进去,也拍举你一个前程好么?”子才大喜过望。按院分付县吏,取三两银子赏他。那子才起身,随即又叩一首道:“还有一事,禀上恩人老爷。今年湖州一府无收,最苦是德清一县,若得恩人老爷作主,上本全赦或赦得十分之半.百姓就得谋生了。再口口这征收出兑的,都有些糠枇,米色不好,也求老爷包庇。”素卿笑了一声,尽皆应允。正是子才方便之处。诗曰: 昔日菱湖欲丧身,而今漕院说人情。 人生祸福都有定,尽是阴功暗积成。 子才见过了漕院,口口口口口工工口口妻子道:“也是我们致诚拜天的感应。”夫妻二人欢喜。子才次日,忙忙的收抬些衣服,又复到镇江,就随了按院进京。圣上说他催粮革弊,劳绩可嘉,即复了他翰林之职。又做了几年,却好儿子已是十八岁了,素卿记得当时河神的言语,已知儿子是要中状元的。却不与他说,只是早晚督课甚严,教他读书。果然下笔成章,无不通晓。素卿欲命儿子回乡秋试,只因自己在京为官,无人训诲着他,一路要个老成陪伴,记得那林必义,做了两年广文,升了一个湖广荆州府襄阳县知县,地方冲藩去处,乡宦极多,欺他是个岁贡出身,到任不久,就回家了,素卿有心,又不忘故人,随即修了一封书,取了一百两银子,要请林友仁,教子张华,归浙江乡试,若得侥幸,就烦一同进京会试。林友仁接书大喜,先来到京中住了数日,即同张华回乡应试,果然中了二十二名。少不得拜座师,会亲友,祭坟墓,宴会同年,一应事务完毕,仍同林友仁入京会试。素卿闻报儿子中了,心中大悦,即为林必义提了一本,改任福建兴化府蒲田县知县。素卿父子送了许多程仪礼物,林友仁自去到任去了。本上又带着张子才,准与他鸿胪寺序班。张子才又来谢了素卿,也去到任。 过了三月,会试传胪.中的第一甲第一名,正是山阴县人张华状元及第。素卿见儿子果然中了状元,应了当日神明之语。张华赐宴回家,拜了父母,父母才与他说当初事体。张华也心下骇然,便道:“儿子也自知年幼才疏,那得就大魁天下,自然是父母积德之报。”素卿又道:“我今年己六旬以上,欲致仕还乡,你自在朝为官罢。”张华回道:“父亲既要致仕,儿子年幼,叨中鼎甲,也不知世务,情愿回家养亲,再来做官未迟。”素卿大喜。即日同子上个致仕养亲的本,圣上都准了。批说:“张希孔报国抒心,存仁教子,准与致仕。有司四时存问。张华少年鼎甲,请告养亲,亦准其奏。”素卿又将向年菱湖救人事体,并河神显应之事,一一奏上。圣主龙颜大悦,颁下诏书一道,诏曰: 朕惟忠孝者,臣子之大防;仁义者,圣贤之大节。尔张希孔,贫儒素守,遂行捐金之仁;悯物施恩, 聿有脱骖之德。河神显应,厥子联元,盖有由哉!兹特进阶翰休院大学士。妻陈氏.封一品越国夫人。子 张华,新中状元,加赠金花官锦,钦赐归娶。菱湖总管河神,钦给灵赫扁额。呜呼!风教关乎家国,慈仁 感乎鬼神。德惟懋矣,朕实嘉焉,故兹诏谕。 父子二人领了诏书,谢恩出朝。回到林下,又受用了二十年.直到八十四岁。张华在家养亲三年.钦取还京,二十年内直做到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回家。封赠三代尚书,至今子孙荣显不绝。这都是阴骘之报云。诗曰: 念念存仁德,明明格上天。 广行方便事,忘己利人全。 花发因沾润,苗生为得泉。 栽培心上地,福寿永绵绵。 总批:劝人莫把阴骘二字看得小了,不肯上紧去做。心远主人常说:“春风不长无根草,井水无源必定枯”,人平日间栽种得,自然逢时发作。请看教读贫儒,尚肯为此,焉有济物施仁,回生起死之念,不人人皆具者乎! 第五回 黑心街小戏财神 妻激苏秦友激仪,人生岂得便无时? 画虎未成君莫笑,先贫后富始为奇。 说话的怎生说个“妻激苏秦友激仪”?当初苏秦不遇,妻不下机,人人说妻子薄情,据我看起来,正亏这妻子激他一激,奋志往魏,就得做了六国的丞相。当初,穷得自家妻子不下机相叫一声,后来,六国诸侯都下车来迎谒。穷也穷到极尽的气候,贵也贵到人不能到的地位。张仪来见苏秦,思量他荐引为官,苏秦故意不理他,与他些仆者之食,使他受气往秦;然后苏秦着个舍人,替他到秦,见了商鞅,送了千两黄金,张仪才得大用。故此说个‘妻激苏秦友激仪”。大概说人生富贵,也有激厉而成的,莫非时也,运也。古人道得好: 梅花一样种窗西,先放南枝后北枝。 时若未来君且守,困龙也有上天时。 话说先朝山西应州府,一个人复姓滓于,名智。年纪长大,读书不就,就去弃文习武。武又不成,舍了文武两途,只有一个作吏。这淳于智也思量去作吏,只是山西旧例,都要有家事的才好纳农民,加纳两考,如无本钱,也进不得衙门。这淳于智家里,只有四堵壁子,还是租着人家的,破了不曾修好,那里得个银子去纳吏。人劝他说:“你去做些生意,可不好么?”淳于智道:“生意行中,我也件件在行,只没有个空手白做的生意。”常言道:“没了本钱,只好卖闲。”家中只有个老母在堂,淳于智自思无可以为糊口,只得去与人佣书,替人家抄写,得些灯油之资。抄写了几时,却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有人说那做医生,到本轻利厚。 淳于智读些书过的,看了医书,心下明白,学不几时,也一般会写方撮药。开了几时医馆,鬼也没个上门来请,只得又收了。天幸遇着一个收绸的客人,要到江南去收绸缎,少个相帮。有人说:“这淳于智诸事活动,寻他去到好。”淳于智自思:“无事可做,便同他去走一遭。”过了几日,不见那人来说,急急自去寻那客人时,那客人道:“如今闻得福建有刘六、刘七作乱,路上难走,因此改行,不走水了。”淳于智怏怏而回。闷闷的坐在家中,眉头不展。想起向年读书时,也有许多读书的朋友;习武时,也有一班的相识。如今也有成名的,发积的,只是世态炎凉,见这淳于智穷了,谁来看一看儿。因此叹一口气道:“便事做不成,是我时运不利,难道人也遇不着一个好的么?”走进走出,坐立不安。也学那做歪诗的,做了几句打油歌。道: 世事从来太不均,僧房道院屋连云。 蒙正归家打一看,破窑为壁瓮为门。 又 富室田连阡陌多,贫无锥地奈谁何? 千金宁丧闲风月,东壁余光不借他。 其时,有个邻舍姓金,名广元,倒有些义气的。看见淳于智立在那里,便踱将过来道:“淳于官人,你想是心事不快么?”淳于智便答他道:“便是小子一事无成,没人瞅问。自己无颜,今日却难得老哥动问。若说起小子的心事,却也不知何日才得个快哩。”那金广元道:“小弟有个舍亲,方在淮上回来,有些本钱,要做生理,如今先要寻一所大房子住。足下在家无事,若替他寻得—所像意的房子,也好撰得几贯钱,也好活动。你只坐在家里怎的?好歹也向外边寻人说说。”淳于智便问了他亲眷的姓名、来历,出去替他寻访。果然就寻了一所大房,前厅,后楼、左厢房、右井灶、花园、后门,色色称意。那人欢喜,用价五百两,就烦这淳于智做中,立契买了,送了淳于智十两银子。淳于智收了,秤出一两,走到对门来见金广元,酬谢他指引之功。金广元断然不受,淳于智要请他到店中饮三杯罢,他反设起誓来,也不肯吃酒。淳于感他好心,只是自己过意不去。拿了银子回来,坐了一会,未免得忙忙要去买些柴米,又还了些人上欠帐,取了几件冬衣,十两银子将就过了几个月,依旧没了。坐着又没法处,却好那金广元又来敲门,淳于智出去见了,谢他前日美情。金广元道:“休谢,休谢。如今我那舍亲又要买数百亩田产,一发来作成足下,事成也有二三十金相谢哩。”淳于称谢。在淳于也是一个好汉子,不肯为此等之事的,只是为贫所使,无可奈何。于是连日出去,寻个要卖田的,偶然寻着一个,又引到那家做成了,得他谢仪十五两。 淳于智拿了银子,一路思量,回来算计开个店铺儿,撰钱做家,以后也再不去替人做这中保之事了。谁知时运未逢,真像有神差鬼使的,可可走过一条小桥,对面一个人挑个担儿也上桥来,淳于智将身一让,失手把银子掉下河里去了。那河直通大江,落下去时再休想打捞得起了。淳于吃了一惊,自己叹道:“直恁命苦,也罢,也罢,只譬如这事做不成罢。”行过桥来,只见桥堍下一个小小庙儿,乃是一个五圣财神之庙。淳于智一眼见了,因怀着那失落银子的不快,就向着那五位财神道:“财神,财神,你也不是个正经神道,就是个专趋势利的小人,那有钱的越有饯,似我这没钱的,难道再不该有钱么?如今我也不怨着你,你若是果然灵显,可也与我淳于智一主钱儿,发积一发积么!”这淳于智自言自语,捣了半日的鬼,没张没致的慢慢走将过去,寻个人家门首坐了,呆想半日:记起这条街叫做黑心街,街西有条弄,弄内有个当铺,乃是他一个至亲,姓詹,名知炎,最是有钱的,在此开当。我如今遇此贫困,也到他家看看光景,不望他周济,便也看他相待何如?于是信步走去,只见那人家门前,有几个仆从在那里赌钱,见了淳于,明知是主人至亲,也不立起来,也不厮唤一声,淳于免不得开口问道:“大官人在家么?”那些奴才,见了淳于这不衫不履光景,又晓得他平日极贫穷的,便笑了应道:“怎么不在?料不到那里去告债去么?”淳于听他这句话,明是说他今日要来借债了,便道:“我是至亲,来望一望,今日难道就是来借债?你众人怎说这话。”又一个道:“既恁地时,我大官人好在银房里兑银盘当,官人进去先叫一声儿,他自然出来相见。”淳于智就走了进去。正值那詹知炎坐在堂中,见了淳于进来,意思倒要避了进去,一时又不好避得,只得立起身来迎着,笑道:”老兄来得正好,小弟今日正要来造府相恳一句说话,来得凑巧,小弟这事准准有十分财喜哩。”淳于只道他有些好意,便问道:“要见小弟为何?”詹知炎道:“小弟因当中乏本,早辰一个敝相知要做些前程,拿了两拜匣金珠首饰,向小弟当中,要押银三百两凑用。如今还少五十两,久闻老兄曾与淮上那个令亲做中买产,现银往来,意思要烦足下到他家里借贷些须,以济燃眉之急,故此要来相访。”淳于智心下明白道:“此人就是门前那些奴才的见识,故将此言来取笑我。”也就随口答道:“若老兄真个要借银时,只求亲笔付我一纸借票,小弟就去借来应命。”詹知炎明是取笑,因他说写了票子就有,他就好耍子,去写了一纸借银五十两的票子,递与淳于。却暗笑道:“看这穷鬼到那里去借银!”这詹知炎也不过是欺侮他,看这淳于不在眼的意思,那里真个要他去借银。淳于却一手接了他票子,一面说道:“今日小弟真不是来问兄借银,倒真是兄问小弟借银了。”说了这句,告别欲回,詹知炎也不相留,送出到二门上,倒说:“奉茶才好。”只见里面又走出一个家人来,叫道:“当中有人取当,要大官人进去。”詹知炎就也不送出大门,把手一拱,竟随着那个家人走进去了。 淳于一肚的气。起初掉下银子,倒叹口气罢了;受这詹知炎的许多轻薄,一路恶气填满胸脯,恨恨不已。复回来,仍旧向那五圣庙前经过,这淳于一肚的气没处出脱,也无心中一手伸去,把那中间坐的五圣移了一个转身,道:“你何苦与这黑心街的詹典当看家,便也向别人家看看么!”不想这五圣坐位,真个一向是不东不西,刚刚是朝着詹家坐的,也是风水一般,被淳于今日无意中倒破了他家风水,看看詹家一步步穷了下来。此是后话。只说淳于又向五圣笑了一笑,道:“神道,神道,你如今且歪坐坐,待我发积了再来与你正位妆金,重修庙宇,恰也未迟。”说罢,一直回家去了。 不说淳于智回家,却说这五圣真也灵验。因见淳于起先祷告了半日,转来又怨那詹知炎的说话,中间这一位就开口对那四位说:“列位兄弟,那淳于生却也一一说得有理,我们何苦偏背了一边,如今可将那淳于智身边的穷鬼召了回来,我亲自去随着他,护佑他登时发积,有何不可?”众位俱道:“正是,正是。快快等他财主了,也好将你坐位安得端正。如今歪坐着,不到底是个歪神道么。”中间这一位道:“休得取笑,你们守着香火,只不可与那詹家降福,我自驾云去寻那淳于生去也。” 淳于智回到家中,只是气那詹知炎不过,但只怀恨在心,也不与老母说。纳闷了几日,思量出外寻些事业,以图发积。却好有个远房兄弟,在京联捷,中了进士,选了一个镇江府丹阳知县。写了一封书,差个家人来说:“要请大相公去衙中为幕客。”淳于智想道:“在家如此受苦,何日能够伸眉,不如就这一路罢。但是记念老母。”那差人又说:“一路盘费,都是小人料理,另外有二十两银子,说送大相公安家之用。”淳于智也事出无奈,就将银子递与了母亲,恰去请了一个姑娘,接到家中,伴着母亲。又去金广元家作别,道:“凡是舍间灯火,乞求照管。”又拿出三两银子,递与广元道:“这三两银子,烦仁丈雇倩一个小子,舍间使用。”广元应允,然后淳于智才放心。同这差人,先到京中,见了兄弟。那兄弟名唤淳于有成,这淳于有成做人极是仁德,择了日期,同兄淳于智一路作伴,甚是相爱,上任丹阳。做了三年知县,一清如水,淳于智也交了时运,每年也有百金,所得也够寄回老母支用了。上司闻得淳于有成做官清正,交章荐扬,行取到京,点了闽中巡按御史。淳于智便对兄弟道:“愚兄已蒙青盼,感激不浅,只是终身埋没在此,岂是男子丈夫所为?如今贤弟已点了大巡,愚兄见那诏敕上说‘有贤良方正者,便可保举奏闻。’如今愚兄虽说不得贤良,却也方正自许,贤弟如可荐举时,我也有个出身了。”淳千有成听说大喜,道:“是我倒忘了。”就上了一个保举的本。圣旨准了,就取他入京朝见。淳于智别了兄弟,就往山西,先请了老母、姑娘,一同到京候选,就选了个福建建宁府通判,择日上任。正遇朝觐之年,正印府县官都去朝觐,按院又是兄弟,就委他掌了府县两三处的正印。淳于智却一意爱民,分文不取,只常到那沿海一带,遇有通洋的贼盗,即统兵去剿了,取他财物。原是该管地方,取贼盗之物也不为过。做了三年通判,倒掌了半年府印,两年县印,又连海上所取之物,井这几年俸金,积有万金之数。淳于智对母亲说:“如今比那破屋里住时,已是好了。”便告个辞官的病本,央着兄弟上去。圣旨准他回籍。就去辞了兄弟,说:“愚兄富贵功名皆贤弟成就,决不敢忘厚德,另容为报。”别了出来,行了两月,到了山西应州自己乡井,央人寻了一所小小房儿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