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 - 第 25 页/共 52 页
秋谷听了抢步过去,走到文仙面前深深的打了一拱道:“多谢多谢。”陈文仙见了章秋谷这般张智,更觉摸头不着,只得说道:“你这个人不要是发了痴罢,怎么无缘无故又打恭作揖起来?”秋谷慨然说道:“我章秋谷半生落拓,百事殢邅,天壤茫茫,竟没有遇着一个知己。不料如今居然娶着了你这样的一个人,既不贪我的钱,又不图我的势,却这样的和我一心一意,没有些儿势利的心肠,你叫我怎样的不感激,怎样的不欢喜?”说着不觉言下黯然,大有独立苍茫,四海无家之恨。
陈文仙本来是个情种,听了章秋谷这一番说话,不觉打动了他的情肠,流出两行珠泪,紧紧握了章秋谷的手,四目相视,脉脉含情,觉得心上千头万绪的不知有多少话儿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停了一回,陈文仙方才笑道:“我既然已经嫁你,我这个人就是你的,自然该应跟你回去,自己人还用得着这般么客气么?”秋谷在袖子里头取出一方丝巾来,和文仙拭干了面上的眼泪,口中说道:“你还没有看见上海地方,多少有钱有势的客人,娶了个倌人不肯回去,住在上海的多得狠在那里,那里能一个个都像你这般贤德。”文仙道:“说起‘贤德’两个字来,我也不敢当。
不过自己还保得定不至于闹什么笑话罢了。老实和你讲罢,那些嫁了人不肯回去、一定要住在上海的倌人,都是有心淴浴,不是真要嫁人。若果然真要嫁这个人,自然要和他想个安稳法儿,那有不肯住在一起的道理?“秋谷听了微微一笑,便搀着陈文仙在榻上并肩坐下,恳恳切切的对他说道:”既然如此,我却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儿和你讲个明白,你却不要生气。“
看官,你道章秋谷是当真要同着陈文仙一同回去么?原来秋谷的太夫人陈氏性情严厉,不许秋谷在外边娶妾,在下做书的在初集书中已经提过。如今秋谷在上海娶了陈文仙,原是瞒着他那位太夫人的,那里敢就是这般的同他回去?只因陈文仙自从嫁了章秋谷以来,虽然是倚影怜声,双心一袜;鸳鸯比翼,蛱蝶同心,但秋谷心上毕竟还有些儿疑惑。想着文仙虽是一心嫁我,没有什么别样的心肠,但是如今是把他放在上海,吃的、穿的、用的虽然不见得怎样的奢华豪侈,却也般般不缺,样样现成,既没有一些儿愁烦,又没有一些儿拘束,过着这样的日子,那里现得出什么真心?不如我假意和他说明,要把他留在上海,看他怎样的一个说法。章秋谷想定了主意,便常常的对着陈文仙说,家里头的太夫人家教怎样的方严,规矩又怎样的利害。陈文仙听了,只微微笑着并不开口,秋谷一时也看不出他心上的意思来。
刚刚这个时候,太夫人写信叫他回去,秋谷便趁着这个当儿,假意去和陈文仙商量,要把他留在上海。那知陈文仙自家不肯,一定要跟着章秋谷一同回去,秋谷听了心上自然欢喜,便细细的把自己家里头的事情和陈文仙说了一遍,又说明不能同他回去的缘故,叫文仙仍旧住在上海等他。
陈文仙听了不觉俊眼横睃,蛾眉微蹙,哨了秋谷一眼道:“你这个人的心不知是怎么生的?凭着别人向你呕出了心肝,你依旧是指东画西的不肯说一句真话。幸而我的嫁你还是真心,你试不出什么马脚,万一我心上存了一丝一毫的假意,被你试了出来,那还了得么?我平日待你究竟怎么样,可得罪过你没有,你自己去想想!
如今无缘无故的又要这般鬼鬼祟祟起来,你怎样的对人得起?“说着便别转头去,洒脱了秋谷的手,一言不发,不觉有些烦恼起来。眉锁湘烟,眸回秋水,那一付含怨含颦的丰态,直似那雨中菡萏,霜里幽兰。章秋谷少不得深深的抚慰一番,又对着文仙说道:”不是我这样的一番做作,也显不出你的一片真心,你又何必这样的动气呢?“文仙听了方才破涕为笑,当下走到窗下一张梳妆桌上,对着镜子重掠乌云。秋谷便站在陈文仙背后,细细的打量那镜子里头的陈文仙,只见他宝靥偎霞,蛾眉却月,西子捧心之态,太真倾国之姿。觉得真个是国色天香,一时无两,把一个章秋谷看得呆了。陈文仙在镜子里头,看着秋谷这般呆看,便在镜子里头对他笑道:”你看些什么,难道到了如今,你还没有看够么?“说着那两边颊上,不觉升起两朵红云,越显得十分媚妩。这一晚桥填乌鹊,水溢银河;雨殢阳台,云迷巫峡。
檀奴归去,匆匆唱南浦之歌;凤女相思,缓缓结芳兰之佩。
过了一天,章秋谷安顿了陈文仙,把自己在上海经手首尾的事情料理了一番,又到辛修甫、王小屏、陈海秋等几个要好朋友那里去辞了一回行。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回去,如今听得秋谷说立刻就要动身,辛修甫怪他为什么早些不讲。秋谷道:“我此番回去省亲,不多时就要出来的,你们不必挂念。”依着陈海秋,还要和他饯行,王小屏拦住道:“你不听见他说立刻就要动身么?那里还来得及饯什么行。”
秋谷也向陈海秋拱一拱手道:“我们知己弟兄,相交在心,本来不必拘什么形迹,我心领盛情就是了。”说着,便匆匆要走。辛修甫等都要到船上送他,秋谷拦阻不住,只得自己先回去,嘱付了陈文仙几句话儿。陈文仙也要送到船上,秋谷便同陈文仙同坐一辆马车,星飞电转的赶到常熟轮船码头上。秋谷是自己雇的一号快船,兼雇轮船拖带。当下秋谷同陈文仙上船坐下,刚刚讲得几句话儿,早见岸上远远的两辆马车,风一般的赶到秋谷船边焦下。正是:
将离赠别,佳人南国之思;寸草春晖,游子天涯之感。
不知章秋谷此去何日再来,请看下回便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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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送萧郎南浦赠将离 返故乡天涯留别恨
且说章秋谷刚刚同着陈文仙上得船去,早见岸上两辆马车飞也似的赶来,秋谷知道是辛修甫等赶来送行,便自己跨出船头拱手相迎。辛修甫和陈海秋、王小屏上得船来,秋谷便让他们进舱坐下。陈文仙见了,想要回避进去,秋御叫道:“我们都是知己朋友,你过来见见不妨。”陈文仙听了,便回过身来,慢款湘裙,轻移莲步,低着头向辛修甫等三人一连道了三个万福,辛修甫也作揖相还。陈文仙道过万福,便低头立在一旁。辛修甫等偷眼看时,只见他体态依然,丰姿如昔,只身上穿着一身玄色衣服,曳着一条玄色长裙,淡扫蛾眉,薄施脂粉,铅华不御,芳泽无加;头上只带着一支珍珠押发,一个珠骑心簪,千干净净的没有一些儿珠翠,低眉敛袖的立在那里,不笑不言,竟没有一些儿荡逸轻扬,全是一派的大家丰范。辛修甫见了,暗暗地十分赞叹。陈文仙略略的站了一回,便也转身进去。王小屏料想章秋谷和陈文仙一定还要说几句体己的话儿,我们不要在这里讨他的厌,便和辛修甫、陈海秋使一个眼色,大家立起身来告辞,彼此打了一拱,辛修甫等三个人便自上岸去了。
这里章秋谷和陈文仙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言不发。陈文仙只觉得各种酸甜苦辣的滋味一古脑儿都并到心上来。正在这个时候,猛然听得船上“呜呜”
的两声汽笛,秋谷便道:“轮船将要开行,你上岸回去罢。”陈文仙听了勉强点一点头。章秋谷便扶着陈文仙上了码头,说一声:“你自家保重。”踊身一跃,早已跳上船头。船家把缆绳带在拖船的后面,“呜”的一声,轮船已经开动。章秋谷立在船头上,眼睁睁的看着陈文仙;陈文仙坐在马车里头,也眼睁睁的看着章秋谷,直看到烟波浩渺,人影模糊,陈文仙方才懒懒的回去。这且按下不题。
只说章秋谷立在船头上,直至望不见文仙的影儿,方才叹了一口气进舱坐下。
真个是风情遐思,凄凉南浦之歌;别恨离愁,辜负高唐之梦。那上海到常熟本来水路不多,不到五更已经到了。
章秋谷离家已久,也觉得要紧回去看看家里头的情形,便把船上的行李都交给那两个家人,自己便跳上岸去,赶到家中,见了太夫人,又见了他夫人张氏。秋谷见太夫人身体十分康健,心中自然欢喜。太夫人见秋谷回来,心中也十分欢喜,问问这样,问问那样,又把自己家里头几个月里头的事情,夹七夹八的告诉了秋谷一遍。秋谷在家里头休息了两天,不免出去到各亲友那里去应酬一番,一班亲友也有上门来探望的,也有备酒和他接风的,倒把个章秋谷忙了好几天。秋谷自回之后,也没有什么事情,只陪着太夫人讲讲闲话,叙叙家常。他夫人张氏,秋谷本来原是因他才貌平常,所以和他不合。幸而他这位夫人性情极是平和,脾气也还柔顺,倒深得太夫人的欢心。章秋谷听了太夫人的解劝,便也渐渐的两下和睦起来,所以秋谷在家,倒也狠不寂寞。
一连过了十余日,太夫人对秋谷讲起佃户的抗租不完来,秋谷道:“这班种田的人,虽然种了几亩田,却往往穷得衣不遮身,食不充腹,想起来也狠可怜。若是欠得不多,不如听他去罢。”太夫人道:“若是穷佃户欠租不完,自然不必去问他追讨。这个欠户,听说狠有钱的,靠着他儿子的丈人是县里头的差役,作威作福的狠不安分。种了我们五十几亩田,三年的工夫一个大钱都不肯完,你想世上那有这般道理?要是一班佃户,大家都学着他的样儿不肯完租起来,叫田主人怎么样呢?”
秋谷听了勃然大怒道:“原来就是黄阿润这个混帐东西,去年他没有还租,我就要把他送县押追,一向只道他是个贫户,那晓得他竟敢倚着一个差役的靠山,抗不完租,这还了得!明天待我自己去拜常熟县刘大令,托他立刻提了黄阿润,押追欠租就是了。”太夫人道:“只要他好好的把租还了出来,或者先还一半,也就罢了,不必一定要把他送官押追,他们乡里人究竟吃不起惊吓。”秋谷听了答应一声,便把收租的帐目查了一查,见欠租不完的,十个里头差不多倒有四五个,不觉怒道:“这都是大家看了黄阿润的样儿不肯完租,要不好好的办他一下子,明年的租就不用收了。”想着,便把几个欠户的名儿都开了下来。
到了明天,章秋谷换了衣冠,坐着轿子去拜那位常熟县刘大老爷。投进帖子等不多时,只听得“吱喽喽”的一声中门大开,一个执帖家人手中举着帖子,说一声“请”。秋谷的轿子便直进二堂歇下。执帖家人斜着身子,把帖子举得高高的在前引道,把秋谷让到花厅坐下。等不多时,这位刘大老爷便在里面走了出来,秋谷和他行过了礼,叙了几句寒温,便提起佃户欠租的事来,要请他出票提人。刘大老爷听了,一口应允,并不作难。秋谷不免和他说了几句客气的话儿,便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起身告辞。刘大老爷送到轿旁,打过一拱,便走了进去。
章秋谷的轿子便一直抬出大堂来。刚刚抬出暖阁,早看见对面飞也似的来了一乘青布小轿,一直抬到大堂上,便停下来。轿子里头走出一个少妇,不先不后,刚刚和章秋谷打了一个照面。章秋谷早吃了一惊,只见这个少妇风目凝波,蛾眉锁翠,衣裳缟素,举止端详,狠像个大家命妇的风范,却是眼中含着一泡珠泪,面上又显着一派怒容,低着了头直走出来。章秋谷看了心上不由的疑惑起来。暗想这样的一个人,狠像一个贵家命妇,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跑到这个地方来,难道和人家打什么官司不成?看他脸上的那付形容,明摆着一腔冤愤,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事情,不如在这里略等一回,看看他的情形,若是可以相助的地方,我也不妨帮他一下子。
想着,便叫轿夫略停一停。秋谷坐在轿内也不出来,只仔仔细细看那少妇的举动。
只见那少妇后面还跟着两个差役,慢慢的走过来。那少妇回过头来问那两个差役道:“县大老爷在那里,快些儿请他出来。”那两个差役听了微微冷笑道:“你说得好容易的话儿,县大老爷是一方之主,也是轻易见得的么?你既然来了,且到官媒那里等候一回再说。”那少妇听了着急道:“既然县大老爷没有坐堂,为什么你们又把我撮弄到这个地方来呢?”一个差役又冷笑道:“大老爷既然提你,自然有坐堂的日子,你只好好的等着就是了。”那少妇听了更力着急道:“依着你们这般说法,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一个差役又道:“那我们也不知道,大老爷高兴几时坐堂理事,就是几时坐堂理事,我们当差役的那一个敢去催他?你只到官媒那里去好好候着,自然有你一个快活。”那少妇听了差役的口风不对,不觉心中大怒,只见他抬起头来厉声说道:“你们两个嘴里头放的都是什么屁儿,我一个寡妇,你们无缘无故的平空把我叫到这个地方,如今县大老爷又不肯坐堂,倒反要把我押起官媒来。那官媒家里是好好的人可以住的么?你们瞎了眼睛,难道把我也当作那班没骨气的人不成?”一面说着,虽然声色俱厉,却止不住两行珠泪直挂下来。连忙别转头去,自己拭干了眼泪,蛾眉倒竖,凤目圆睁,又高声对着那两个差役道:“到底怎么样,你们只请县大老爷出来就是了,若要把我押到官媒那里去,你们不要想昏了头,我是死也不去的。”两个差役听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做了一个眼色,一个差役便呵呵的笑道:“伙计,你听听,好大的口气。老实对你说了罢,大老爷的吩咐,去不去由不得你。你愿意去也是要去,你不愿意去也是要去。
我劝你还是好好的走罢。“
章秋谷看了这样的一种情形,又听了那般的一番言语,虽然还没有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心上早瞧料了五六分,不由得怒从心起,便自己走出轿来,一直走到那少妇身旁站定,睁开两眼看着那两个差役。那两个差役抬起头来,见平空来了这样的一个人,心上虽然有些诧怪,却也还不在心上,只恶狠狠的对着少妇说道:“怎么样,大老爷的话儿难道你竟敢不听么?怪不得祁乡绅对着大老爷说你是个泼妇呢。”
那少妇听了不慌不忙,冷笑一声道:“原来就是祁八这个畜生干出来的事情。好,好!”那两个差役道:“好也罢,歹也罢,只请你快快的走罢,在这里挨一会儿也当不了事,”那少妇听了忽然把眉头一皱,大声说道:“你们真要把我押到官媒那里去么?”那两个差役冷冷的说道:“岂敢,难道是和你取笑的不成?”那少妇忽地咬一咬牙齿,顿一顿金莲,“飕”的一声从衣袖里头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望着自己喉咙便刺。两个差役见了,只吓得灵魂出窍,毛骨皆酥,口中一个字儿都喊不出来,两个人四只脚儿就如钉在地下生了根的一般,一步也走不上去。大堂上一班家人、差役见了这般形景,一个个也都大吃一惊,连忙七手八脚的赶过来想要去夺,那里来得及。说时迟,那时快,章秋谷这个时候已经立在那少妇身旁,见他一转眼的工夫掣出刀来望着自己颈中便刺。饶你章秋谷这般胆大,由不得也吓出一身冷汗来。到了这个间不容发的当儿,那里还顾得什么男女的嫌疑,疾忙抢进一步,轻舒猿臂,只一把把那小刀夺了过来,凭我章秋谷这样的眼明手快,那刀锋已经刺入喉咙约有一寸多深,血花飞溅,一个身体软瘫下来,坐在地上动弹不得。幸而还是章秋谷抢得快了些儿,那刀锋虽然刺进喉咙,没有割破食气两管,不至于有伤性命,却一时间怒气攻心,刀疮迸裂,鲜血直喷出来,晕了过去。正是:
邹衍下狱。天飞六月之霜;齐妇含冤,泪迸三年之血。
欲知这位少妇究竟是什么样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便知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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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回 风凄繐帐泣凤悲麟 月冷空房鸾孤鹄寡
上回书中正说着那位少妇在大堂上晕了过去,但是这位少妇究竟是个何等样人,为着什么事儿,要弄到一时短见,慷慨轻生?在下做书的都没有讲得明白,就是这样糊里糊涂,没头没脑的一来,看官们一时间那里弄得清楚,如今列位看官且休性急,待在下做书的一一说来。
只说那个时候,常熟县有一位致仕的乡绅,姓钱,叫做钱韬叔,是一个榜举人的大挑知县,做过几任州县,倒也狠有政声。无奈读书人出来做官,总带着那一点儿先天的书毒,一心想做好官,不肯巴结上司,上司因此和他不对,借着公事上的一些不合,便把他撤任察看,把这位钱大老爷只气得一个发昏章第十一,索性告了个假不做官了。回到常熟地方,自己修一个小小的花园,种竹养鱼,栽花莳药,一天到晚的只在自己的花园里头吟风啸月,饮酒赋诗。虽然地方不大,却也房廊曲折,花木萧疏,榆柳两行,梨桃百树,布置得狠有些儿丘壑。
钱大老爷夫人黄氏早年就死了,钱大老爷伉俪情深,不肯续娶。黄夫人生了一子一女,儿子名叫康寿,女儿名叫纫秋,都生得目秀眉清,唇红齿白,真是两株玉树,一对璧人。这钱纫秋长到十七岁上,更长得如花如玉,倾国倾城,冰雪为肌,琼瑶作骨;更兼性情和顺,资质聪明,对着钱大老爷真是千依百顺的,从不肯叫钱大老爷生气。钱大老爷钟爱的这个女儿,真个也像是掌珠拱璧一般,自己教他读书识字,又请了一个绣娘教他女工刺绣。这位儿小姐一学就会,一会就精,不上五六年的工夫,钱小姐早已女工针刺无一般不会,诗词歌赋无一样不精。到了十七岁上,钱大老爷便和他对了一头亲事,是个本城贡生的儿子,名叫王芝宇,家况甚是贫寒。
这王芝宇却生得白面长身,一表非俗,更兼天资卓越,学问渊深。钱小姐嫁了过去,自然意合情投,一双两好,闺房之乐,甚于画眉。这也不必去提他。那知钱小姐嫁了王芝宇不及一年,钱大老爷忽然生起病来,医治不好,呜呼哀哉死了。钱小姐姊弟两个的哀痛迫切,也不必去说他。
又过了几年,常熟县城内忽然倒了一家有名的钱庄,钱大老爷本来是个清官,一生所积的宦囊,一古脑儿都存放在这爿钱庄里头,如今被他倒得干干净净,那钱庄上的经理也逃得无影无踪,一个大钱也要不回来。钱康寿和钱小姐也无可如何,只好由他。从此之后,钱康寿便有些度日艰难起来,勉强敷衍了几年,越发支不住,只得把自己住的房屋和花园典给本城的祁彦文祁侍郎家,典了几千银子,钱康寿便捐了一个功名,到湖北去候补。王芝宇本来是个寒士,家无担石之储,囊无一钱之蓄的,以前钱家有钱的时候,还可以常常的通融借贷;如今钱家穷了,王芝宇不免也更加拮据起来。若单是穷苦些儿也还罢了,谁知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大凡天心最妒忌的是男子一个“才”字,女子一个“色”字。所以古今来往往才士坎坷,红颜薄命。如花美眷,消不得似水流年;绮思风情,辜负了良辰美景。十个里头倒有九个都是这个样儿。这还不必去说他,更有一件最犯忌的事情,便是那倾国名妹,嫁着了个风流才子;江南名土,娶着了个燕赵佳人。像这样的一班人物,上天却断不肯轻轻易易的放过了他,一定要千万百计的想着法儿把他磨折得九死一生,方才肯罢。
看官,你想王芝宇和钱小姐这样一对才貌相当的夫妇,一个具着这样的清才,一个生着那般的丰貌,那里能够就是这样安安稳稳的过去?平空的王芝宇又害起病来,急得钱小姐烧香拜佛,问卜求医,没有一件法儿没有想过,那里有什么用处?
不上半个月,把一个王芝宇又送到阎王家去了。钱小姐呼天抢地,泣血捶心,几次三番的哭晕了去。家里头的人见了慌作一团,连忙七手八脚的把他救醒。
看官,可知道这一边王芝宇地下修文之日,正是那一边钱康寿玉楼赴召之时。
原来钱康寿到了湖北候补了几年,没有得着一个差使,心中十分懊闷,得了病又没有好好的医生调治,不上几时,也跟着王芝宇一起儿往阎王家去了。钱小姐得了这个信息,更加痛不欲生,屡次的想要自尽,都被一班人看守得牢牢的,展不得手脚,也是无可如何。刚刚事有凑巧,正在这个当儿,又接得钱康寿夫人一封来信,说钱康寿的棺木现在还停在湖北省城一个古庙里头:要想扶柩回来,却一个大钱也没有。
钱小姐看了这封来信,心上更加悲痛,不免又赶到王芝宇灵前去痛哭了一场。哭过之后,钱小姐定一定神,心中暗想:“兄弟的棺木现在停在湖北,路远迢迢的又没有盘费,一时那里搬得回来?虽然有几家族中叔伯可以托他们料理,但是如今世上的人都是势利不过的,听得钱康寿死在湖北,身后萧条,一个个早巳躲得远远的,恐怕过了穷气,那里还肯来帮你们的忙?想想姓钱的一家,如今只剩了自己一个,自己不去料理他的灵柩回来,还有那一个肯来多管这般的闲事?”想着便把殉节的念头撇过一边。盘算了一回,想着钱康寿没有儿子,少不得要把族中的子侄承嗣,这是第一件大事,更兼搬取灵柩办理丧葬,免不得大大的要一笔经费,这一笔钱,一时又从那里去打算呢?呆呆的想了一回,忽然想起自己家里头的房子现在典给祁彦文住着,这祁彦文祁侍郎向来为人狠好,不如我自己亲去见他一趟,问他借几百银子,一起并在典价上算,料想他没有什么不肯的。况且靠屋借钱,向来就有这个规矩,不是我一个人闹出来的新样儿。想着,定了主意,便换了一身素服,雇一乘轿子,竟到祁侍郎大门上来。这个时候,王芝宇已经死了三个多月,一切丧葬的事情已经办妥,所以钱小姐一心一意要办兄弟的事儿。
轿子到了门外,门上人问明来意,便放他进去,见了祁侍郎的夫人,含着眼泪把钱康寿死在湖北、棺木不得回来的情形细细的说了一遍,要问祁侍郎借五百银子。
祁夫人见他神色凄凉,言词宛转,心上也不觉侧然,便请了祁侍郎进来见了钱小姐,和他说了。那知这位祁郎本来是个财迷,一个大钱在他手里头拿出来也要惦个分两,如今听得钱小姐一开口就是五百两银子,倒把他吓了一跳,口中支支吾吾的不肯答应。钱小姐便对他说道:“这所宅子连着后面的花园,当初有人估价原是值一万银子,如今府上典价止有六千银子,再加上五百银子,也不过六千五百银子,有房屋在这里作低,料想没有什么不妥当,请只顾放心就是了。”祁侍郎听了沉吟一回道:“五百银子的事情似乎数目大了些儿,一时也不能决定,请隔几天再来问信罢。”
钱小姐听了便起身告辞,先自回去。
祁侍郎见他走了,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头以心问口,以口问心的足足踌躇了大半天的工夫,方才打定了主意道:“他虽然向我借钱,这所房子却不止这个价钱,我只管借给他就是了。”想着便走出来,叫帐房先生先去打五百银子的银票。那位帐房先生答应一声,正要走出去,忽听得外面有人说道:“要五百银子做什么?”祁侍郎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獐头鼠目的人在外面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不是别人,原来就是祁侍郎的族侄,叫做祁祖元。做过一任福建道台,到任的时候,正碰着要和外国人划定地界,办起事来左右为难。要是帮着外国人和百姓为难罢,百姓大家不服,万一个聚众闹事,闹了个什么乱子出来,不是顽的;要是帮着百姓和外国人过不去罢,如今的世界都是外国人的势力圈,不但外国人不答应,做官的人担当不起,就是上司也要不答应的。祁观察到任之后,看了这样的一个情形,好像个猴儿抓着了一把屎的一般,那里摆布得来?更兼外国人天天的朝着他絮聒,只说着他不肯出力,纵容百姓们和他为难,意思里头十分嗔怪着他,只把个祁观察急得手足无措,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儿。就有一个他自己幕府里头的人和他出了一个主意道:“这件事情,横来竖去总是不讨好的。要帮了他们外国人办事,不但坏了功名,而且还要受那万人的唾骂,不如索性转过头来,一味的帮着百姓和外国人硬挺,外国人一定不肯答应的。上司见外国人和我们不对,自然要想个法子把我们调到别处去,那时既躲过了这一场棘手的事情,又可保全了自己的声誉。人家说起来,只说是为着硬帮百姓和外国人不合,方才调到别处去的,这样一来岂不是名利双收么?”
祁观察听了,觉得他这一番话儿倒也狠是不错,仔细想了一想,连连的自己点头。暗想这件事儿果然是办不好的,与其帮着外国人。弄到后来仍旧是一个丢官,不如还是咬着牙齿帮着百姓和外国人为难,丢掉了这个功名,也觉得荣耀些儿。想罢,心上究竟还有些舍不得这个功名,又问着那个幕府道:“我们这样的办法,可以保得不至于丢官么?”那幕府大声说道:“你要我保着你一定不丢官,那是我保不来的。不过依着我的意见想起来,做上司的碰着了这样的事情,要顾全外国人的面子,无非是一个调省察看,至多也不过是一个撤任罢了。只要等这件事情冷了些儿,那时仍旧可以出来的,虽然暂时蹉跌了一下子,却得了个天字第一号上好的名声,你道我这个主意可好不好?”祁观察听了心上十分欢喜,便依着他的主意,处处帮着百姓和外国人为难。果然外国人心中不对,一个电报打到福建省城去给闽浙总督周制军,要请周制军参他的官。周制军便上了一个摺子,把祁观察参了个实降两级,不准抵销,立时挂出牌来,把祁观察先行撤任,派员接印,赶算交代,倒忙碌了一番。这一来,只把这位祁观察气得个脑胀头昏,要死不活拍着桌子,把周制军大骂了一顿,又要找那位幕府和他拚命。正是:
孤鸾寡鹄,结幻梦于三生;玉碎珠沉,子浮生于一瞬。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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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 办交涉庸奴降秩 谄大官观察欺贫
且说祁观察得了周制军参他降级的信息,只把他气得一个发昏。在祁观察本来的意思,原是听着那位幕府的话儿,有心取巧,明晓得个这当儿事情十分难办,所以故意充个好汉,帮着百姓和外国人为难,外国人不答应起来,预备着上头把他调任别处,或者把他调省察看;就是再顶真些,也不过一个撤任罢了,只要等这件事儿的风头过了,上头一定要大大的把他调剂一番。那知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偏偏碰着了这位周制军也不把他调任别处,也不把他调省察看,单单的把他降了两级,好好的一个道台,降了一个通判,你叫他如何的不气?
闲话休提,只说祁观察自从降官之后,便和那位幕府吵闹,说他出错了主意,那位幕府朝着他呵呵冷笑道:“你不要这般模样,幸而我教了你这样的一个主意,方才落得这样的一个收场。若凭着你的主意拼命的巴结外国人,做他的奴才,只怕百姓们大家不服,鼓噪起来闹了个大大的乱子,那时你又怎么样呢?如今你虽然降了官,却得了个绝好的声名,将来总可以找个出路,你不感激我教你的主意也还罢了,还要平空的和我吵闹起来,这不是笑话么?”祁观察听了这一番说话,哑口无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收拾收拾回到常熟,做起绅士来。
这常熟县分本来是个小地方,没有什么大绅士,祁彦文虽然是个侍郎,却向来不肯干预公事的。这位祁观察回到常熟,便干预起地方上的公事来。不但民间词讼争论的事情他要插进去帮个忙儿,就是地方上的公款,常平仓里头的积谷,他也要千方百计的想着法儿出来混闹。地方上有了这般一个无耻的绅士,就有许多卑鄙龌龊的刁生劣监,挺身出来做他的走狗,在外面招揽词讼,把持衙门,无事生风,招摇撞骗,把常熟一县的人弄得一个个叫苦连天,恨入骨髓。刚刚这个当儿,两江总督刘制军和两广总督寿制军连衔保奏祁祖云老成练达,才识兼优,便开复了原职。
祁观察到了这个时候,当了几年绅士得着了滋味,觉得当这个绅土,比出去做官的进款还要多些,便立定主意不出去做官,也不进京引见,只拼命的在本地想着法儿搜括银钱。这个时候,正碰着各省举行新政,房屋田地都要加捐,祁观察借着这个名色,假公济私,行出许多新法,把这班百姓捐了又捐。捐出钱来,开办地方上的新政,又都是祁观察一个人经手,凭着他怎样中饱私囊,敛钱肥己,那一个敢道一个字儿?
这位常熟县刘大老爷又是一位不理民事的糊涂虫,他衙门里头有个通房的丫环,年纪止得十八岁,却生得山眉水眼,皓腕纤腰,刘大老爷收他做了通房,便想把他升做姨太太。不想刘大老爷在家乡带来一个侄儿,到了任上就叫他管理帐房。这位侄少爷年纪止有二十三四岁,翩翩年少,顾影自怜,不知怎样的一刮两刮,和这个丫环竟刮上了。偏偏的事情不巧,那一天两个人正掩在书房里面轻轻悄悄的??话,不料刘大老爷正在外面走过,听得书房里面有男女嬉笑的声音,便掩着身子从门缝里张了一张,不觉心中大怒,那一把无明业火从脚心底下焰腾腾的直冲到顶门上来,按捺不住,当时就要发作。忽然转一个念头,想道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情要是闹了出来,别人只说我没有家教,所以闹出这样的事来,我的面上怎么下得去?想到这里便勉强忍住了。悄悄的走了进去,一个人坐在签押房里,想那处置的法儿。想着:“这个贱人我何等的抬举他!想是他嫌我年纪大了,不愿意跟我,所以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个小畜生尤甚可恶,他明晓得这个人是我收过房的,竟近起禁脔来。”
心上这般想着,越想越气,立刻把那位侄少爷叫了进来。反转脸皮,叫他收拾行李立时回去。这位侄少爷见了这般声势,明知道是那件事儿发作,不敢多讲,只说帐房里头还有许多经手的事情,恐怕一时不能就走,要等料理明白了方才好交代别人。
刘大老爷大声说道:“不用你这般小心,帐房里头不是你一个人,你只顾回去就是了,给我立刻动身,不许耽搁。”这位侄少爷听了无可如何,只得拜别了刘大老爷,垂头丧气的自家回去。
刘大老爷撵走了侄儿,把这个丫环叫到面前痛打了一顿,叫了一个家人、一个仆妇进来,叫他们带着这个丫环,到上海去卖给堂子里头。大家听了面面相觑,不晓得这位老爷是什么意思,这个仆妇便上前说道:“禀老爷的话,仆妇的儿子高福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有成过家,可否求老爷的恩典,抬一抬手,不要卖他到堂子里去,赏给仆妇做了儿媳妇罢,老爷要卖多少钱,仆妇情愿照数缴上来。”刘大老爷听了,心中大怒,拍着桌子大声说道:“你晓得什么,我正为这个贱人没有良心,所以要把他卖到堂子里头去,有意叫他受些磨折,吃些苦头,你们不准多话!”这个丫环听得要卖他到堂子里去,只吓得芳魂飞散,珠泪纵横,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苦苦哀求。刘大老爷铁青了脸,一言不发。这一闹,闹得里头那位夫人也走了出来,也劝着刘大老爷道:“你心上不喜欢这个人,好好打发他嫁人就是了,何必一定要把他卖到堂子里头去呢?这样的事情不是我们做官人家做的,譬如做个好事,把他放了出去罢。”刘大老爷冷笑道:“你不要来多管闲事,这件事情我主意已经打定,凭你什么人来说也是不中用的。”这位刘夫人本来性情懦弱,衙门里头的事情做不得主,听了刘大老爷说得这样的斩钉截铁,便也不敢多口,凭着他去胡闹。当下刘大老爷立刻打发这一班男女动身出门,临出门的时候,还再三再四的吩咐他们一定要卖到野鸡堂子里去,卖了二百五十块钱,刘大老爷方才出了这一口恶气。
看官,你想这个卖良为娼、买良为娼,是照例禁止的,做地方官的人碰着了这般的案子,一定要把犯罪的人重重的惩办他一下,以儆后来。如今这位刘大老爷非但不能禁止,倒反自己把好好的良家女子卖到堂子里去为娼,你想如今做官的人还有什么交代?
闲话休提,只说刘大老爷到了常熟县任上,不到一年就闹了一起诬良为盗的案子。本地的绅士大家联名出了公呈,到江苏巡抚丞中丞那里去告他。朱中丞想要把他撤任,刘大老爷听得这个消息十分着急,便求了祁观察和他设法。刚刚祁侍郎的朱中丞是同年,祁观察便不顾死活的求了祁侍郎的一封信给朱中丞,着实和刘大老爷讲了几句好话,朱中丞接了祁侍郎的信,便把这件事情搁了下来,只当没有这件事儿,刘大老爷方才放下心来。白此以后,感激这位祁观察就如亲生父母一般,差不多常熟一县的公事,都要听着这位祁观察的指挥。以前祁观察在地方上把持公事,刘大老爷心上还有些不以为然,自从经过了这一番,祁观察做起事来越发顺手,没有一些儿阻碍的地方。祁侍郎见他在地方上作威作福,也着实劝过他几番,见他不听,也只得罢了。
这一天也是合当有事,祁侍郎正要叫帐房先生反打银票,恰恰碰着了祁观察进来,问起为什么要打银票,祁侍郎把钱小姐的事情和他说了。只见他把眉头一皱道:“天下的事情那有这般容易!他家里头死了人,与我们什么相干?要是典房子的人大家都要找起价来,那里找得尽许多?”祁侍郎听了这一番说话,心上又舍不得那五百银子起来,便道:“你的话儿虽也不差,但是我叫他隔几天来听信的,倘若他一定要在房屋上靠借五百银子,却叫我怎样的回覆他呢?”祁观察听了拍着胸脯道:“不要紧,这件事情交给我就是了。就是靠屋借钱,也要两下情愿,难道好硬借不成?”祁侍郎听了,虽然觉得不甚妥当,但究竟心上蝎蝎螫螫的想要省这五百银子,便依着祁观察的话儿。
等钱小姐来了,祁侍郎也不请他进去,自己也不出来,只请他在厅上坐着,叫人请了祁观察来,见了钱小姐,一口回绝。钱小姐见了祁观察那般神气,大模大样的目中无人,心上早有了三分不快,便问他道:“靠屋借钱是我们这里的常事,府上又不是拿不出钱人家,为什么不肯通融一二?”祁观察道:“靠屋借钱也要两家愿意,我们不愿意借,便怎么样呢?”钱小姐听了,怫然不悦道:“既然府上不愿意,这个房屋却是姓钱的产业,如今我要请府上外加五百银子的典价,那也算不得什么。”祁观察冷笑道:“当初典屋的时候说明六千银子典价,原是两下愿意的,如今为什么平空的又要加起价来?”钱小姐道:“我也不是无故加价,这里头也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说到这里,正还要说下去,不料祁观察早立起身来,脸上现出一付不耐烦的神色,口中说道:“不必多讲,我也没有工夫和你讲话。我只晓得出了钱典你们的房子,并没有一些儿亏负你们的地方,至于什么借钱不借钱,加价不加价,我一概不管。你还是快些回去罢,年纪轻轻的妇人,来去出头露面,也狠不便的。”钱小姐听得祁观察这一番说话一味的不讲道理,只气得面罩浓霜,花容失色,不由得冷笑一声道:“怎么平空的说出这般不讲理的话来,可不是奇事么?”
祁观察听了也怒道:“我好好的和你讲话,是赏你的脸,你倒连我都冲撞起来,你说我不讲理,我就不讲理,看你可有什么法儿?劝你趁此早些回去,还好保全面上的光辉,如若不然,那就莫怪得罪了。”钱小姐听了,这一气非同小可,一时怒发起来顾不得什么,立起身来大声说道:“天下的人讲天下的理,难道你们做官的人就好不讲理的么?枉了你们还算都是世家子弟,原来一个个都是些不成材料的草包!”
祁观察听他骂得尖利,也不由得心中大怒,高声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还不给我快些滚出去,这个地方是容你放肆的么?”钱小姐听了,转觉得有些好笑。便又冷笑一声道:“这个地方是我们姓钱的产业,你既然住了我们的房子,我和你便是宾东,难道你这个地方是皇上的紫禁城,我们到不得的么?”正是:盲风怪雨,摧残上苑之春;叱燕嗔莺,惆怅金铃之使。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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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 负奇冤烈女骂奸雄 溅热血公堂飞白刃
且说钱小姐在祁侍郎家厅上,把祁观察着实抢白了一番,祁观察只气得白瞪着两只眼睛,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只一叠连声的叫道:“来,来,来,来,来!”就这几声里头,早有五六个家人在外面走进来,垂着手站在一旁。祁观察把手指着钱小姐道:“快给我把这个泼妇撵出去!”众家人听了,面面相看,不敢动手。钱小姐听了直气得浑身发抖,心肺俱伤,对着那一班家人道:“你们既然住了我的房子,我就是你们的房东,你们那一个敢动手?”说着顺手取过一个茶碗来,咬牙切齿的,对着祁观察劈头就掼过去。祁观察不及防备,吃了一惊,疾忙把头一侧,只听得“飕”的一声,一个茶碗从耳朵旁边飞了过去;又是“豁啷啷”的一声,茶碗落在地上打得粉碎。祁观察头上身上,却淋淋漓漓的泼得一身的茶。钱小姐不等他开口,赶过去把天然几上的一个大磁瓶用力一推,推在地下,也打得粉碎。祁观察急得双脚乱跳,对着那班家人大骂道:“你们这班没用的奴才,叫你们撵一个人都撵不掉,倒反容他这般放肆起来,你们到底当的什么差使?”说着,便自己抢步上去,揎拳掳袖的想要动手。
那位祁侍郎本来是躲在里面听他们讲话的,如今见闹得不成体统,连连顿足道:“糟了,糟了!”急急的走出来对着祁观察把手乱摇道:“不要动手,有话好好的讲。”这个时候,钱小姐气到无可如何,已经把天然几上的东西,一古脑儿推在地下。见了祁侍郎出来和他讲话,便道:“前天我们当面讲得好好的,为什么今天又要变起卦来?”祁侍郎道:“如今事已如此,不必说他。你只顾先请回去,我自然有个安顿的法儿。”钱小姐听了,头也不回一直走了。这里祁观察见他走了,也气得目瞪口呆,拍着胸脯道:“好一个利害的泼妇,我有生以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祁侍郎见一个花瓶和两个帽架都跌在地下跌得粉碎,觉得十分心痛,口中却说不出来。大家呆了一回,方才商议这件事儿,依着祁侍郎的意思,就依着他借给五百银子,并在房价上头核算。祁观察那里肯依,道:“我们平空的被他这般糟塌,把厅上陈设的东西都打一个稀烂,难道罢了不成?若不好好的给他一个利害,我这个‘祁’字也不姓了。”祁侍郎起先还劝他不要多事,祁观察不肯,只说:“闹了什么事情出来,有我一个人承当,决不牵到二叔身上。二叔只顾放心就是了。”祁侍郎听了也只得由他,暗想:“凭着他去胡闹,我乐得省下五百银子。”想着便不去管他。
祁观察立刻坐了轿子去拜常熟县刘大老爷,只说这个王钱氏是个女光棍,要想平空讹诈银钱,要他出签提人,提到了也不要坐堂审问,只把他押在官媒那里吓唬他一下子,叫他以后不敢再来讹诈。这位刘大老爷听了祁观察的话儿,糊里糊涂的不问情由,便派了两名差役去立提王钱氏到案审问。那两名差役便跑到钱小姐那里去,大呼小叫的逼着钱小姐要走。钱小姐不慌不忙,问他们究竟为的什么事情。两个差役又不肯和他说,只逼着钱小姐立刻就走。钱小姐虽然心上不怕什么,却明晓得祁观察不是个好惹的人,如今自己得罪了他,恐怕他串通了常熟县,有心和自己为难。便暗暗的取了一把小刀放在袖子里头,预备见了刘大老爷,把自己的苦衷对他哭诉一番。那里晓得到了常熟县堂上,既见不着刘大老爷,又要把他押到官媒那里去,一时急气攻心,便拔出小刀想要寻个自尽。幸而遇着了章秋谷,把他手中的刀夺了下来。
当下章秋谷见钱小姐晕了过去,连忙指挥众人取过一方白布,先紥了他颈上的刀伤,又叫取过热水来灌了一回,渐渐的醒转来。一面又叫自己的家人赶回去取了刀伤药来,替他敷治;一面指着那两个差役冷笑道:“你们这两个奴才,几乎闹出人命交关的事来,好得狠,这才算会当差使呢!”那两个差役本来已经吓得昏了,如今被章秋谷骂了几句,看看章秋谷这般气派,料想是有些来历的,不敢开口。章秋谷回过头来,问着那大堂上的一班人役道:“这个人姓什么,为的什么事情,怎么无缘无故的要寻起自尽来?”那些人役还没有开口,早有秋谷自己的轿夫抢步过来,指手画脚的说道:“这件事儿,我都知道得明明白白,待我细细的讲给老爷听就是了。”说着,便把这件事儿的始末根由,一一的说了一遍。秋谷听了不觉大怒,一言不发,回过身来叫过号房,叫快去请刘大老爷出来,我有话说。号房答应一声,转身进去。不多时便走出来,把秋谷请到花厅。
只见那位刘大老爷慌慌张张的问道:“那王钱氏的刀伤怎么样,可要紧不要紧?”
秋谷微笑道:“方才要不是治弟手快,赶紧把刀夺了过来,等到这个时候,再有一百个也死了。”刘大老爷连连向着秋谷打拱道:“有劳得狠,有劳得狠。”秋谷又微笑一笑,连忙回礼道:“不敢当,不敢当。但是这件事儿,老公祖打算怎样的一个办法呢?”刘大老爷呆了一呆道:“只有且先把他送回家去,随后再讲别的事儿。”
秋谷冷笑道:“这件事儿,本来是祁绅不是,倚着乡绅的势力,在外面鱼肉乡里,欺负平民。老公祖不该听了祁绅的一面之词,冒冒失失的出差提人,几乎闹了个大大的乱子,老公祖以后还要小心些儿才是。”几句话把一个常熟县刘大老爷说得面红过耳,只得答应一声:“老哥的高论不差。”秋谷又说:“那两个差役,作威作福的十分可恶,方才这件事情,就是他们两个威逼出来的,要请刘大老爷惩办他们一下子,也好叫后来的人不敢效尤。”刘大老爷听了一口应允,立刻坐出堂去,传了那两名差役上来,不问情由,每人打了一千板子。秋谷眼见这两个差役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心上十分痛快,便也辞了出来。
这个时候钱小姐虽然已经醒转,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讲不出话来,刘大老爷已经叫人把他送回家去。章秋谷一路回来,心上甚是不忿,想着要和钱小姐帮个忙儿。
过了几天,秋谷派了一个家人出去打听钱小姐的事情,这个家人出去打听了一回,走回来便一一告诉了秋谷。
原来祁侍郎听得这个消息心上也慌了,便托了人出来和解。钱小姐的刀伤本来不重,这几天的工夫已经平复了五六分,便对着祁侍郎的来人说道:“我知道这件事儿不是他的主意,统通是祁八这个畜生一个人闹出来的事情,将来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叫他只管放心。但是我的事情,是我的事情;我兄弟的事情,是我兄弟的事情。如今他死在他乡,没有搬柩回籍的盘费,我不给他料理,还有那一个给他料理呢?我以前开口就说要借五百银子,如今仍旧还止要五百银子,把我兄弟的丧葬事情办妥,就算我身上的责成完了,别的事情一概不必说起。”那来人听了,便如一如二的把这一番说话告诉了祁侍郎。祁侍郎倒有心要照数给他,无奈那祁观察手下的一班走狗要讨祁侍郎的好,便七张八嘴的纷纷议论。这个说五百银子是白花掉的,那个又说这房子是钱家的产业,钱小姐虽然是钱家的女儿,却算不得钱家的人,不能听他的说话。祁侍郎本来有些色抖抖的心痛这五百银子,听了众人的说话心上也作不定主意起来。一连议了几天,还没有议决。
章秋谷听了这个信息,心中大怒,便亲自赶到祁侍郎那里打听情形。祁侍郎本来原是认得章秋谷的,如今见了章秋谷的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口中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话儿。秋谷开口便问钱小姐的事情,祁侍郎还没有开口,早有个走狗叫做康长龄的抢着说道:“据晚生看来,这一笔钱老先生可以不必拿出来。就是老先生格外体恤他们,给些丧葬银两,也用不着许多,至多给他一百两银子罢了。”
说着,又有一个走狗叫做经伯成的也插口说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要都像他们家里死了人就来讹诈起来,那还了得!”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早见章秋谷霍地立起身来,剔起双眉,睁开两眼,大声说道:“你们两位这般巴结,替祁府上省了银子,这银子可送给你们两位么?人家家里死了人,没奈何,靠屋借些银子,原是不得已的事情,又不是无故借贷。你们不知道帮衬些儿也还罢了,为什么还要这个一句,那个一句,打他们的破坏?你们的良心何在,天理何在?”几句话说得这两个走狗满面通红,一言不发。
章秋谷又接着说道:“你们可知道祁府上多出几百银子不算什么事情,姓钱的得了这几百银子,却可以大大的办些事情,你们何苦一定要这般的无端拦阻,这是个什么缘故?”说罢,越发把这两个走狗说得无缝可钻,十分难过。祁侍郎见了他们两个这般模样,便插口说道:“他们两位也不过这般讲讲罢了,兄弟今天已经打好了五百银子的银票,正要叫人送过去,老哥请不必生气。”章秋谷道:“并不是晚生善于生气,这件事儿地方上的公论狠有些儿不平,想来老先生也该知道。”说着便起身告辞。祁侍郎送出大门,便拱一拱手,自家进去。
章秋谷走出大门,正要举步,忽见祁观察远远的大踏步从对面走来,章秋谷一见了祁观察的面,就觉得怒从心起,恶向胆生,心上想要过去骂他几句。忽然转了一个念头,暗想不如如此如此,叫他小小的吃些苦头。想着便低着个头,一直走将过去,看看至近,故意把身子一横,一个箭步抢过去,正和祁观察扑个满怀。章秋谷用力一撞,祁观察不曾防备,那里当得住?只听得祁观察口中“阿哟”一声,一个身体就如个皮球一般,直跌出去有七八步远近,仰面一交躺在地下,只把个祁观察跌得浑身酸痛,骨节酥麻,口中哼哼的哼一个不住。章秋谷见了,心上暗暗的好笑,急忙抢步过去,把祁观察在地上扶将起来,口中连连的说道:“得罪,得罪!
对不起得狠。“祁观察被这一跌,只跌得头晕眼花,也看不清楚扶他的是什么人,直至定一定神,回过一口气来,睁开两眼,把章秋谷看了一看。正是:
瑶琴照夜,何来变徵之声;剑气凌云,谁是黄衫之客?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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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归故里堂上奉慈亲 泛轻舟姑苏逢旧友
却说祁观察被章秋谷撞了一交,撞得昏头搭脑的,一时那里扒得起来?直至章秋谷抢步过去把他扶起,祁观察定了一定神,方才抬起头来看时,认得是章秋谷,知道自己方才跌这一交,是章秋谷把他撞倒的,不觉心中大怒。待要发作几句,却又觉得脊梁上的几根骨头一根根都像跌折了的一般,痛不可当,痛得他弯着个腰,嘴里头哼哼的哼成一片。更兼章秋谷赔着笑脸再三认错,只说:“方才实在没有留心,把尊驾撞了一交,不知跌痛了那里没有?”说着,又连连的自己说道:“实在荒唐得狠,实在荒唐得狠。”祁观察见了章秋谷这样的赔着小心,一时发作不出,更兼背上实在痛得利害,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恶狠狠的瞪了秋谷一个白眼。秋谷假意在祁观察背上抚摩几下,口中说道:“可是跌痛了背上么?这都是晚生不好,老先生千万不要生气。”祁观察被他灌了一大饱的米汤,有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熬着痛勉强说道:“多承老哥费心,幸而还没有跌伤致命的所在,大约还不要紧。”章秋谷听了,几乎要笑出来,连忙别转了脸,对着祁观察拱一拱手道:“得罪,得罪!
晚生先走一步。“说着,便头也不回的一直走了回去。
祁观察吃了这个苦头,明知道章秋谷是有心撞倒他的,面子上却讲不出来。见章秋谷走得远了,方才一步一步挨了进来,气喘吁吁的一屁股就在椅子上坐下,张开了口说不出话来。祁侍郎和经伯成、康长龄见了祁观察这般模样,大家都吃一惊,问他为什么事儿。祁观察坐着喘了一回,方才把章秋谷把他撞了一交的事情和祁侍郎等说了。又道:“这个小畜生十分可恶,无缘无故的平空把我撞这一交,究竟我和他虽然认得,向来又没有什么冤仇,也不知他为了什么事情。”两个走狗正在恨着章秋谷无故把他们骂了一顿,想要翻他的本,出口气儿,便也把方才的事情和祁观察说了一遍,道:“照这样的看起来,他竟是为着王钱氏的事儿出来打抱不平的。
所以今天跑到这里来先把晚生们骂了一顿,又有意撞了八大人一交。像这样的混帐东西,不给他一个下马威,他也不知道八大人的利害!“祁观察听了连连点头。
自此以后,祁观察和经、康两个人把个章秋谷恨得咬牙切齿,好似那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般,便千方百计的想要借着别的事儿陷害章秋谷。无奈章秋谷素来安分,又是个有名的旧家,那里想得出陷害他的法儿?依着祁观察的意思,还要叫祁侍郎不要出这五百银子,幸而祁侍郎究竟做人明白,不肯听他的话儿。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只说章秋谷在家里头住了几时,又有些静极思动起来。刚刚这个时候,贡春树在苏州写了一封信来,要请他到苏州去,说有房屋的事情和他商议。章秋谷见了这封来信,心中大喜,便拿着这封信给太夫人看了一看,说有个朋友请他到苏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