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 - 第 23 页/共 52 页

章秋谷这边的事按下不提。如今且把李子霄、沈仲思的来历补叙一番。   看官且住,在下这部小说,原名叫做《九尾龟》,又叫作《四大金刚外传》,如今做到五集,差不多就要结束全书,不得不把他们的事实再细细的补叙一回。那四大金刚里头,陆兰芬已经死了,金小宝暂时收场,不做生意,却和贡春树住在一处。林黛玉住在惠秀里内,算个住家,有向来相熟的客人,也可过去坐坐,他自己却竟是销声匿影的不大出来。只有张书玉仍旧住在新清和坊,艳帜高张,香名愈噪,真是枇杷花下,车马如云。每天牵算起来,总有五六场和,十余台酒,那生意比先前好了几倍。书玉得意扬扬,十分高兴。   有一天,书玉坐着轿子在一品香出局回来,轿子走到大新街口,忽然迎面撞过一个客人,正在四马路走过,轿子走得甚快,那客人也低着个头直撞过来,恰恰的撞了一个照面,轿夫避让不及,彼此一碰,把那客人仰面朝天的跌了一交。那客人在地下扒了起来,心中大怒,一把扭住了轿夫的衣服,喝道:“你走路不带眼睛的么?乱撞你娘的什么?”轿夫见那客人衣服都丽,气概出众,却也不敢得罪他,况且委实把他撞了一交,只得陪着笑面,说声:“对不住,实在没有看见。”那客人那里肯放,要叫巡捕到来,把轿夫带到捕房里去。张书玉坐在轿中,一眼看见那客人的手上带着三个金刚钻戒指,晶宝夺目,光彩照人,身上穿着一身外国缎子的衣服,颜色配搭得甚是匀称,更兼仪表轩昂,身材俊伟,生得倒还不俗。看了他这般气派,晓得定是个有钱的阔客,便有心要笼络着他,对他嫣然一笑道:“大少对勿住,总是轿夫勿好,碰仔耐一交筋头,勿得知身浪向阿曾碰痛?”说罢星眸低漾,杏脸微红,含羞带笑的瞧了那客人一眼。这一个眼风,就把那客人的身体酥了半边。   动弹不得,本来是一腔怒气不肯干休,被张书玉这样一来,不知不觉的把心上的焦躁,一霎时销化个干干净净,连忙放了轿夫,笑嘻嘻的答道:“不妨不妨,没有什么要紧。”那眼睛却紧紧的钉着张书玉看个不住。张书玉见了,晓得他已经入彀,又微微一笑道:“晏歇点阿到倪搭去坐歇?倪来浪新清和第三家。”那客人听了大喜道:“狠好狠好,停回儿我一定过去。”书玉笑道:“晏歇点要来格哩!”那客人连连答应,轿夫放开脚步径自前行。临走的时候,书玉还欠起身来回头一笑,略略的朝他点点头儿,一直回新清和去了。   那客人见张书玉径自去了,只觉得晃晃荡荡的好像神魂还没有归窍一般,虽然想起没有问他的名字,到清和坊那里去寻,便急急的那边一看,见张书玉的轿子,影影绰绰的还在前边,连忙三脚两步赶上前去,把轿后的龟奴一把扯住。轿夫倒吃了一惊,问他为什么这般样子。那客人便问他倌人的姓名,轿夫见他气喘吁吁的甚觉好笑??便替他说了。书玉坐在轿中听见,把跟局的娘姨金珠叫了过来道:“倪先坐仔轿子转去,耐同仔格位大少慢慢交来。”金珠答应一声,那客人更是欢喜,同着金珠在马路上慢慢的走着,一头夹七夹八的扳谈。   大新街口到新清和坊本来不多几步路儿,不一刻已经到了。金珠在前引路,那客人跟在后边,上了扶梯,已见张书玉换了一身衣服,笑迷迷的立在楼门口道:“倪晓得耐就要过来,倪等仔耐一歇哉。”那客人到了此时,神魂飘荡,觉得身体虚飘飘的,好似在云雾中的一般。张书玉拉着他进了大房间,亲手替他宽了马褂,推他坐下,方才问他的姓名。你道这客人是谁?原来就是那李子霄。当下敬过瓜子,书玉着实的敷衍了他一番,当夜就摆了一个双台,闹到三更多天方才散席。   自此一连几天,李子霄夜夜碰和,朝朝摆酒,闹得烟雾尘天。在李子霄的意思,原想要转张书玉的念头,无奈张书玉虽是待他要好,晚间却总不留他,李子霄也不好意思开口。论起这李子霄的为人来,却也甚是精明,随便什么世故人情一概瞒他不过,就是在嫖界里头也着实的有些资格,不比那一班土头土脑的瘟生。但是有一桩毛病不好,见了倌人,一个个都是好的,并且一见了面,就想要转他的念头。虽然狠肯花几个钱,却自家打家主意,不肯落他们的圈套,所以有些倌人都要嫁他,他却咬定了牙齿不肯答应。不料一见了张书玉的面,就由不得神魂颠倒起来。那四大金刚的手段名不虚传,他不想你的念头则已,想了你的念头,却总要比他人来得辣些。这几天,张书玉放出全身本事,把一个李子霄哄得一心一意都在张书玉的身上。张书玉却又拿定主意,不肯叫他轻易近身,故意打情骂俏的做出那一种亲热的样子,弄得李子霄这又不好,那又不好,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乱转。   有一天,李子霄在票号里头刚刚起身,还未梳洗。张书玉要笼络李子霄的心,起了一个大早,打扮得花枝招展,丰态娇娆,带了一个娘姨,坐了轿子竟到李子霄票号里来。其时刚敲十二点钟,由李子霄的家人引进房内,笑盈盈的叫了一声。李子霄见了喜出望外,连忙叫他坐下,只听得张书玉道:“李大人,耐啥格刚刚起来,阿是昨日仔辛苦哉?”李子霄听了一呆道:“我除了碰和吃酒,没有别的事情,我有什么辛苦?”张书玉掩口笑道:“勿是呀,作兴耐昨日仔到仔相好搭去住夜,辛苦仔点,所以今朝起来得晏哉,耐自家照镜子看哩!”说着又低声问道:“李大人阿对?”李子霄听了笑道:“你这说话甚是奇怪,我昨日若真个住在相好院中,现在这个时候怎么就得回来?况且我在上海除了你,那里还有什么相好?你倒说说我听。”书玉面上一红道:“倪末陆俚有格号福气?”说着就溜了李子霄一眼,李子霄见了满心欢喜,一面洗脸,一面和张书玉天南地北的扳谈。书玉又见李子霄的头发蓬了,便问他要出梳具来,要自己和他梳头。李子霄打着苏白答道:“阿唷,书玉先生实梗格红倌人搭倪来打辫子,格是勿敢当格啘。”书玉听了,对着那个姨娘道:“耐听听看,说得阿要好听。”又向李子霄道:“李大人耐勿要实梗客气,故歇倪搭耐打条辫子,耐就要搭倪客气,晏歇点……”张书玉说到此间,粉颊低垂,含羞微笑的说不下去。李子霄逼着问道:“你怎么说话只说半句?说下去。”张书玉又嫣然一笑,接下去道:“也客气勿尽啘。”李子霄听了这两句话儿,真是乐不可支,满心奇痒。当下张书玉和李子霄打了一条辫子,李子霄又留他在票号里头吃饭,书玉一口应允,并不推辞。   李子霄也是个老于此道的人,晓得倌人有时看望客人,不肯在客人那边吃饭,一定要客人在那倌人面上有了非常资格,方才做得到这般田地。张书玉看待李子霄虽然要好,却还只是那表面上的交情,并没有什么密切的关系,今天居然破格赏光,肯在李子霄那里吃起饭来,也算得是李子霄特别的场面了。当时李子霄叫当差的去关照一声厨房,说有客人吃饭,叫他们另添几样菜来。当差的去不多时,已经开进饭来。本来是六碗饭菜,如今有了客人,添了四个热炒,四只荤盆,另外又是一壶绍酒。李子霄便让张书玉坐下,竟是两人对酌起来,那菜虽是不多几样,却做得甚是精致。张书玉竟不客气,吃了几杯酒,又吃了一碗饭。因李子霄酒量颇好,书玉亲自与他斟酒,直至完了一壶方才吃饭。当差的舀上一盆水来,娘姨拿出带来的镜匣放在桌上,书玉对着镜子略略的添些脂粉,又揩了一把面;回头过来,见李子霄恰好吃完了饭正要洗面,书玉便亲手绞了一把手巾,走过去和李子霄并肩一坐,一手搭着他的肩头,一手拿着手巾和他揩了一把。李子霄只闻得一阵剩粉残脂的香气在那手巾上直透出来。正是:   碧城十二,相思六曲之屏;金粉三千,云雨前身之梦。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七十三回 李子霄销魂春照夜 沈剥皮拼命死贪财   且说李子霄闻得一阵香气直钻入鼻孔里来,觉得今天张书玉陪他吃一顿饭竟是破格的事情,心上十分高兴。张书玉又向他笑道:“倪生意末做仔好几年,从来朆到客人搭吃歇过饭。今朝耐李大人说仔,倪勿好勿答应,晏歇点说起来,总说是倪坍仔耐李大人格台,换仔别人留倪吃饭,倪阿肯答应?”李子霄听了更是欢喜。张书玉和他说说笑笑,甚是投机。直到傍晚时分,张书玉竟是坐着不走。李子霄暗觉诧异,问他可有什么话说。书玉佯嗔道:“阿是无拨事体,倪勿好来格。”正在还要说下去的时候,早见书玉的相帮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搭局票递与娘姨,又说了一遍,无非是姓张的叫到聚丰园,姓李的叫到金谷春,要叫书玉早些回去。书玉故意皱着眉头道:“啥要紧呀,耐转去说。”转过来又回头向李子霄道:“格排客人末叫讨气,叫啥格断命堂差!”倪难得今朝一日天,搭耐讲讲闲话,心浪倒蛮快活,刚刚俚笃又来叫啥格堂差,勿得知啥格道理,看见仔俚笃格付架形,就觉着心浪勿舒齐。说来说去,倪格碗堂子饭直头勿要吃哉,赛过勿是自家格身体,真真作孽。   “   李子霄倒解劝了书玉一番。停了一回,书玉并不想走,院中接连来了两个相帮,说叫局的催过了两回,又有两起客人坐在房内等他回去。书玉听了把头一别道:“哈格希奇勿煞,要唔笃实梗发极,一转两转吵勿清爽,阿怕倪勿晓得。”相帮听了不敢开口,倒是李子霄看了不过意,便对书玉道:“你院中既有客人,又要出局,我看你还是回去应酬客人,不必在此间耽搁,不要回来脱了局,得罪了客人,要是闹些闲话出来,叫我心上怎么过意得去?”书玉听李子霄叫他回去,斜了他一个白眼,嗔道:“耐倒好格!阿是来浪讨厌倪,赶倪转去?倪好心来看看耐,耐倒是实梗样式,耐格人阿有良心?老实说,格号客人,倪本来勿高兴做,脱仔局也无啥希奇。比方耐李大人叫倪格局,倪阿好勿来?像俚笃格排客人,倪生来勿去应酬,高兴末多来来,勿高兴少来来,倪也勿见得靠仔格挡码子绷啥格场面,李大人,耐说阿是?”李子霄见张书玉这般要好,不好再说什么,口内虽是这般说法,叫他不要得罪客人,心上却自是欢喜。   张书玉直坐到上灯以后,约有九点多钟,院中的相帮一连来了几趟叫他回去。   书玉装出无奈的样子,又向李子霄叮嘱了无数的话,叫他今晚一定要来,李子霄自然答应。张书玉方才一步一回头的坐了轿子走了。子霄又到别处去了一转回来,便直到书玉院中,当夜又摆了一个双台,请的客人,便是那沈仲思首座。   原来这沈仲思本来是杭州人氏,寄籍虞山,他父亲名叫沈近园,足足的二三百万产业,不要说是别的,就是常熟城内的田,竟被姓沈的占去十分之二,你想可利害不利害?这沈近园生了七个儿子,那五个都是少年夭折,只存了沈仲思兄弟二人。   沈仲思还有一个兄弟,排行最小,名叫沈幼吾,因他排在第七人,都管着他叫沈老七。但是沈近园虽是个头等富家,生性却十分吝啬,真是一毛不拔,算尽锱铢。你要和他商议别件事儿,他总没有什么不肯,若要和他商议到银钱上去,这却杀了他的头他也不肯拿出一个钱来。他又有一件毛病,不肯把银子放到庄上去生利钱,只说:“这些钱庄都靠不住,他要是把我的银子拐在家里,自己却一溜烟跑了,我可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去呢?”所以情愿把银子放在家里,再也不拿出来。在家里另外起造了一间房子,四边都是铁打的窗棂,只有一扇小门出入,这间房子专为存放银钱,除了他自己一个人,余外的任是什么人儿也不放进这间密室。他放钱的法儿却又与众不同,也不是用保险钱箱,也不是用太平银柜,你道他怎生的放法?说也奇怪,他把那历积蓄的洋钱一封一封的排在地下,又怕没有数目,自己年纪大了记不上来,他又想了一个法儿,把一万块钱堆作一排,整整的堆了数十余排,他却对人说道:“我若不是这般排法,万一有贼进来,偷了三百五百,一千八百,我那里查考得出?像这样的一万洋钱一排,那做贼的任是再有通天本事,也拿不动这一万洋钱。”人家听了都笑他是个痴子,他也不以为意。   沈近园虽然吝啬,家中倒有好几房的小老婆,头上插的,手上带的,都是金器,身上穿的,却又都是布草衣裙。有些好事的人问他道:“你家里那几个如夫人,为什么插带的都是金器,穿的却又都是布衣?你既是舍不得钱给他们穿着,怎么又肯花钱打造首饰呢?”他却回答得好,说:“你们晓得什么?我的算盘真是精益求精,你们那里想得这步田地?你想金银首饰带在他们头上身上,就是隔了十年二十年,也还是这般轻重,没有什么吃亏。那绸缎衣服花了许多的钱做来着在身上,着了一年半载,最多的也不过三年五年,着得稀碎破旧的,一个大钱也不值,岂不是白白的赔钱?”那问的人听他这般说法,不觉哈哈大笑,佩服他的算计真是精明,出来对别人说了。从此就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做“沈剥皮”。   这沈剥皮虽然啬刻,他的那两个儿子却是著名的洋盘,在外边结识了一班篾片,一天到夜的各处乱闯乱跑,大把的银子捧出来,就像水一般的往外直淌。但是沈剥皮的家教极严,等闲不许他儿子走出大门一步。这两个宝贝只是背着沈剥皮,在外面打架闹事,无所不为,沈剥皮犹如醉在梦里一般,那里查察得着。但有一样,沈剥皮的银钱都是自家经手,这两个儿子摸不着他一个大钱。他们又想出一个主意,兄弟两个大伙儿商量,偷偷的叫了铜匠配了银房的钥匙,候着晚间,沈剥皮睡了,开了房门进去,偷了一个饱。又为偷得少了,恐怕被沈剥皮查了出来,索性一偷就是一排。偷了一万块钱出来,兄弟二人大家分用。这沈剥皮虽然算计精明,却只晓得要钱,别的事情都有些糊里糊涂的。他以为把历年积蓄的银钱放在这间密室里头,四边又是铁打的窗棂,就着生了翅膀,扁着身子,也不用打算进去,心上道是千妥万当的了,就是进去安放洋钱的时候,也不去查点数目,就是这样糊糊涂涂的过去。   这兄弟二人偷了一万洋钱出来,用完了便再进去偷,一连偷了好几回,见沈剥皮并不查点,越发放大了胆,索性多偷几排,挥霍一个畅快。   又偷了几次,沈剥皮渐渐的有些疑心起来,对他两个儿子说道:“怎么我的洋钱,只有一排一排的堆上去,不见他一排一排的长出来,老是这个样儿,可是个什么缘故呢?”他儿子听了吃了一惊,连忙遮掩道:“你老人家不要多疑多虑,那里有这样的事情,难道我们这样的高房大屋还有什么贼人进来么?”沈剥皮听了,想想儿子的说话不错,也就罢了。   沈幼吾又嫌家里的住房不好,在自己对门买了一块大大的地基,造起一座洋房,又怕被沈剥皮晓得了是不得了的,便叫一个手下的篾片捏一个假名,径到沈剥皮家中拜会。见了沈剥皮,只说是苏州人氏,为的常熟地方甚好,所以买块地基起些房屋,算他是别业一般,现在工程将要落成,特来拜拜邻舍。沈剥皮听了甚是相信,反恭恭敬敬的送了他出去。隔了几天,沈剥皮穿得衣冠齐楚的过来回拜,恰恰的沈幼吾坐在中堂,高谈阔论的和那一班清客讲话。抬起头来,看见沈剥皮穿靴戴帽的走进中堂,只把他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从后门逃了出去,却叫一个家人出来挡驾。   沈剥皮还心中有气,说他瞧不起人。   沈剥皮一天到晚只是呆呆的坐在家中,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便是盘算银钱,别的事情一件也不在他心上。早晨不到天亮就要起来,晚间刚刚天黑就叫关了大门大家睡觉。临睡的时候,还要自己到各处门口细细的查看一回,又亲手把一重重的门通通锁得结实,方才放心。到了晚上不许家人们点灯睡觉,他明说是小心火烛,其实却是节省灯油。大约沈剥皮的家里,从正月初一到十二月三十,也用不了一斤灯油。沈剥皮这样的小心防范,算得是顶真的了。谁知他那两位贤郎候他睡了,拿出身边预备的钥匙把一重重门上的锁一齐开了出去,直到三更四更方才回来,悄悄的仍旧把门锁好,一些也看不出来,沈剥皮那里晓得?   有一回,沈剥皮打发儿子沈仲思到上海的一爿什么当店里头盘查帐目,顺便查查别处的什么钱庄、绸缎店的出入。沈剥皮以为他生出来的儿子一定也和他自己一般,所以竟是放心大胆的叫他前去。不想这沈仲思在常熟的时候虽是荒唐,不免总有些儿忌惮,恐怕沈剥皮晓得风声不是顽的;现在到了上海,真是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那里还有什么顾忌?更兼上海这个地方是花天酒地的擅场,纸醉金迷的世界。沈仲思到了上海,便是拼命的狂嫖,不管三七二十一,嫖得昏天黑地,一塌糊涂,竟把好好的两处钱庄,一处绸缎号,一处洋货号,轻轻易易的盘给别人,顿时手头有了四五十万银子,越发的不想回去,只在上海地方昏昏沉沉的度日。沈剥皮连连的写信到来催他回去,他也置之不理。   不知怎的这件事情漏了风声,竟被沈剥皮晓得,只气得怒发冲冠,浑身乱抖,气到极处圆睁两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口气接不上,竟是一个鹞子翻身,跌在地下晕了过去。家人们慌了,连忙去寻了沈幼吾回来,请了两三个医生开方施救,直到半夜方才渐渐的醒转,吐出一口浊痰,慢慢的说出话来。还是气得咬牙切齿的,想要亲自赶到上海去和他儿子拼命。无奈刚刚晕了过去,人的元气未复,手脚瘫软,一动也动不来,无可奈何,只得罢了。却因儿子不肖,败了他的家财,恨入骨髓,预备了一条极粗的麻绳,要等沈仲思回来,用绳把他勒死,只恨的自己一时不能全愈,活动不来,发狠说:“养好了病,定要亲到上海找他,这样的儿子还不如死了的干净。”   照这样的说起来,沈仲思的一条性命,竟有些岌岌可危。幸而沈仲思的妻子在家,听了沈剥皮的说话,到底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不由的心惊胆战起来,急急的写了一封信,寄到上海和沈仲思说知缘故,叫他千万不可回来。沈仲思得了这个信息,大吃一惊,晓得沈剥皮的脾气,别样事儿还好将就得过,惟有用了他的银钱,却是不共戴天的仇恨。他说得出来,却就做得出来,这件事儿竟没有个挽回的方法,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计较来,只急得咳声叹气,抓耳搔腮。就有一个篾片教他主意,叫他发信回家,装得自家病重,要叫家里一个人来。到得家人来了,竟用一口空棺装些砖头石块充作死人,停在公所,让那家里的来人把棺材搬回家去。自己却有了银钱在手,没有什么做不得的事情,尽顾租了房子,长长久久的住在上海,一则免了家中拘束,二则躲了这场是非,岂不是绝妙的一个主意?沈仲思听了这个主意,心中大喜,连赞:“好个妙计,他们那里想得出来?”当下果然就如法炮制的打了一个电报回去,假说自家病重,要叫他夫人赶紧前来,一面安排了一口空棺停在会倌里头,什么灵牌孝幔,一齐预备停当。这叫做“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免得别人看见样儿不像,要起疑心。   那边沈剥皮接着了病重的电报,非但并不吃惊,反说:“这样的不肖子孙留他何用,让他死了也罢。”沈仲思的夫人听了,倒大大的吃了一惊,连忙收拾收拾,要到上海去看仲思的病。正是:   瞒天造谎,犹留鸿爪之前;同室操戈,岂有天伦之义。   欲知后事,请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七十四回 假病危瞒天造谎 打官司教士分家   且说沈仲思假装病重,打了一封电报回去,他夫人那里晓得这个信是假的,认真的着急起来,收拾些随身衣服,便要到上海去。本来要想邀沈幼吾一同前去,路上好有些招呼,谁知沈剥皮深恨仲思,不许幼吾同去,只得罢了。当下沈仲思的夫人雇了一只快船,一路凄凄惶惶的赶到上海,偏偏又遇着了顶头逆风,足足的走了三天方才到了。   船刚到岸,沈仲思夫人心急如箭,连忙打发了一个家人上去问信,自己随后上岸,也不坐轿子,只坐了一部东洋车赶上岸来。不料那家人赶到沈仲思的寓处一问,他们是预先计划好的,一见有人来问仲思的信,仲思便自己躲了起来,叫人回复道:“沈某人已经死了两天,灵柩都停到公所去了,你还来问的什么信儿?”原来沈仲思恐怕他兄弟同来,被他撞见,所以分付手下的人这般说法,想不到他兄弟不来,来的倒是他夫人一个。当下那来的家人听了不觉大惊,连忙拔起脚来,飞一般奔回原路。恰恰的在半路上遇见了少夫人的车子,只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喘吁吁的极声喊道:“少奶奶,不好了,少爷已经故世了两天,连棺材都停在浙江会馆去了。”   仲思的夫人听了,好似那高楼失足,大海沉舟,一霎时万箭穿心,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觉得哄的一声,三魂七魄一齐飞出顶门,飘飘荡荡的不知散归何处,几乎跌下车来。幸而跟来的一个娘婧有些见识,便向家人说道:“既然事已如此,也不必再到寓所去了,还是一直径到浙江会馆停灵的地方去了再说。”家人听了点头称是,便叫车夫掉过车头,回去浙江会馆。此时沈仲思的夫人坐在车上就似木雕泥塑一般,那眼中的珠泪一片汪洋往下乱滚。在马路上又不好放声大哭,恨不一步就跨到浙江会馆来。   不一刻,到了门前停下,沈仲思的夫人三脚两步走了进去,问明了停灵柩的地方,扶着妨姨的肩头,一路哭着直抢进去。只见一间灵室,高高的挂着孝幔,供着灵牌,两枝白蜡辉煌,一段香烟缭绕。沈仲思的夫人见了这般光景,止不住一阵心酸,号淘大哭,直抢进灵帏里面,抱着灵柩哭得死去活来,泪干声尽。这里沈仲思的夫人正在呼天抢地,痛不欲生的时候,忽地灵的帏一起,走进一个人来。旁边的娘姨反起头来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直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一交跌在地上,色色的抖个不住,那喉咙口好像塞了一个棉团,要叫喊也叫喊不出。这来的人竟走到他夫人身畔,拍着他的肩头道:“不要哭了,这棺材是个假的,我好好的现在这里,一些也没有什么。你且住了哭,定一定神再和你说。”沈仲思的夫人正哭得发昏,忽听得有人和他说话,好像自己丈夫的声音,急忙勉强忍住了哭,抬头一看不觉也吃了一惊。   你道来人是谁?原来就是沈仲思。他本来派了两个手下的人在停灵地方照看香烛,又晓得家内有人到来,恐怕露了破绽,连忙叫一个人到浙江会馆去打听消息。   到得那里,听见他夫人在那里号啕痛哭,甚是伤心,晓得叉了话头,却又不好上前去劝,只得急急的回去报知。沈仲思听了连连顿足道:“坏了,坏了,都是我自己粗心,这里那里说起?”连忙的跳上马车赶到会馆,早听见他夫人在里面哭得伤心,打动了沈仲思的心肠,就也落了几点眼泪,大踏步走进孝幔,也不及说什么别的,只好先劝住了他的哭再作计较。   他夫人抬头见了不免也是一惊,忽然一个念头赶上来,把沈仲思拦腰抱住,哭道:“我和你十余年的夫妇,你就是死了我也不怕。我活在世上也没有什么味儿,你快些同了我去。”一面说,一面哭,倒把个沈仲思牵动情肠,十分感激,由不得也吊下泪来,连忙安慰他道:“你不要这样的伤心,我实在并没有死。”就把自己有心装死,躲过这场是非的话和他夫人说了一遍。他夫人还不肯相信,沈仲思又重新把前事说了一番。他夫人又呆呆的想,想了多时,见沈仲思说话有声,行步有影,方才相信他真没有死。定了一定神,向沈仲思道:“我这身体觉得虚飘飘的一些也没有着落,到底今天的事情是真是假,不要是我在这里做梦么?”沈仲思笑道:“青天白日,好好的人,那里做什么梦?你放定了心,不要疑疑惑惑的。”他夫人听得这般说法,方得明白,却痛定思痛,喜极生悲,又觉又哭起来,沈仲思连忙劝住了,他夫人免不得要把沈仲思埋怨一番。沈仲思低头谢过,一同走出孝堂。娘姨在地上听了,方才扒起身来,跟着二人一同出去。见了沈仲思,还是做眉做眼的有些害怕。   那知走到中间,刚刚常熟来的两个家人也撞了进来,正和沈仲思撞了一个劈面。   两个家人一见沈仲思在内走出,只认白日显魂,吓得个冷汗浑身,毫毛直竖。一个胆小的家人大叫一声,跌倒在地。一个胆大些的回过头去,撒腿便跑。沈仲思甚是好笑,正要叫他,恰好跟着沈仲思来的家人也走进来,拦住了他说明原委,方把他同了回来。又把地下的那一个也扶起来和他说了。那两个家人立在一旁,兀是有些心惊胆战。沈仲思便同了他的夫人回到寓处,住了一夜。大家商议停妥,沈仲思叫他的夫人假装穿孝,扶了灵柩回去,好瞒住那沈剥皮。他夫人起初不肯,沈仲思再三央恳,只得勉勉强强的应允了。沈仲思又和他夫人说明,回去之后再想法子接他出来。他夫人当真搬了一具空柩,回到常熟。沈剥皮那里晓得,并不伤心,只说:“这样没出息的东西,死了还是家门之幸。”沈幼吾本来和沈仲思兄弟不合,也不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沈仲思的夫人又分付了带去的家人仆妇不许乱说,果然一些破绽也看不出来。   谁知隔了多时,终久事机不密,被沈幼吾看了些儿毛病出来,便暗暗的盘问家人,被他问得个明明白白,便写一封信去给沈仲思,说他不应诈死骗人,干得好事。   又吓唬他哥哥道:“这件事儿虽是父亲没有晓得,究竟不该瞒他,回来万一晓得了风声,连我也担当不起,若要我替你遮瞒这事,每年须要津贴一万洋钱,总算你自己买条活命。”这封信到了上海,沈仲思见于又惊又气。想了一会,竟没有什么法儿,只得忍气吞声,依了他兄弟的话,每年孝敬他一万洋钱,差不多就像纳贡一般,不敢推扳一点。   直至后来沈剥皮死了,沈仲思方敢回来,要和他兄弟分家,不想沈幼吾又起了个独吞家产的念头,竟是咬定牙齿一些不认,说:“我哥哥已经死了几年,如今葬都葬了,这是大家晓得的,那里又跑出一个哥哥来,要分什么家产,这不是有心图赖么?”沈仲思听了他兄弟这般说法,心中大怒,便请了许多的公亲族长,来商议这件分家的事儿。有几个无耻的亲簇,受了沈幼吾的贿赂,便帮着沈幼吾说话;有几个公正些的,只好两边劝解,无奈沈幼吾咬定牙齿坚不承认,只说他当初怎样的荒唐,沈剥皮要用绳子把他勒死,他着了急,方才想出这一个装死的法子来,如今却又要承受遗产,那里有这样的事儿?又向沈仲思道:“你开口闭口总说一样的儿子,为什么承受不得遗产。你可晓得父亲存日,早巳不把你当作儿子,你如何还要想来顶受家财?比如人家的儿子已经贴了革条,革出祠堂,难道也好承受产为么?”   议论了一天,也议不出个道理。沈仲思气极,便往常熟县告了一状。那知批出来仍是亲族理处。兄弟两个一连争闹了几天,究竟田房产来都在沈幼吾的手中,沈仲思思竟闹他不过,没奈何回到上海和人计较。   又有一个人和他出主意,叫他拜在一个天主教士的名下,要请他出来帮忙,说明分家之后,把所有的家财产业,提出二成捐入教会。那教土听了大喜,果然同了沈仲思径到常熟,先到县里拜了县官,和他说了,要他秉公审断。那知县大老爷见是外国人的事情,那敢违拗,诺诺连声的答应,立时立刻的出了一张传票,传沈仲思兄弟二人到案,沈幼吾,听得有外国人帮着他哥哥出头打官司,登时就吓矬了一尺,要请几个亲族出来做个见证。那些亲族听见说有外国人在内,谁敢多事?一个个缩着头颈死也不肯去。沈幼吾没奈何,只得硬着胆子自己到案。县大老爷着实训斥了他几句,叫他听断具结,把父遗财产兄弟均分。沈幼吾不敢不听,只得当堂具下结来,兄弟二人一齐退出。此时沈仲思得意扬扬,沈幼吾垂头丧气,到了家中,邀齐亲族,把所有的现钱产业分作两分,兄弟二人各得一分。   沈仲思得了这些财产,便在上海买了一处房子,把家眷接在一起,竟不想回到常熟去了。果然把那财产提出二成来,也有十多万银子,送与教土,一齐捐入教堂。   算起来他们兄弟分家,只便宜了一个教士,轻轻易易的几句话儿,就卖了十数万银子,这叫做“鹜蚌相争,渔翁得利”。   看官试想,天下只有儿子死了,旁人瞒着他的父母不叫晓得。那有儿子现在好端端的活着,却瞒着父母说是死了的道理?这可是一件绝妙的新闻,更可笑的是沈仲思怕他兄弟在父亲面前漏了风声,每年孝敬他兄弟一万洋钱,买他个不开口。从古以来,只有将钱买命,那有花了银钱自家装死的道理?这样的笑话不要说是自家眼见,就是听也不曾听过,可算得少见多怪。无偶独有的了。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只说沈仲思叫了个兆富里的洪月娥,一到台上便咬着沈仲思的耳朵,唧唧哝哝的讲个不住。李子霄晓得洪月娥和沈仲思是有交情的,看见他们台面上这般要好,不觉心上有些热刺刺的起来。张书玉坐在背后把李子霄的衣服一扯,李子霄回头过来,书玉低声笑道:“耐看俚笃两家头恩得来!”李子霄微笑不语,一会儿看看洪月娥,一会儿又看看张书玉,书玉低问:“看啥?”李子霄不答,只是呆呆的看。书玉伸手过来拧了他一把,背过脸去,却慢慢的回转秋波,偷看李子霄的脸面。不防李子霄也在那里看他,恰恰的四目偷窥,两心相印,书玉不觉低鬟一笑,脉脉含情,李子霄趁此也咬着书玉的耳朵说了无数的话。书玉只是含笑摇头,李子霄怃然若失,又见洪月娥和沈仲思恩爱缠绵,一直坐着不走,等到将要散席,逼着他一同回去。沈仲思还有些迟迟疑疑的,月娥一定不肯,把自己的轿子让与沈仲思坐了,自己坐了东洋车回去。   李子霄见了甚是艳羡,忽然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连喝了几大杯酒,装作大醉的样儿,伏在桌上,连客人要走,他也装作不知,只是沉沉的打睡。只听得张书玉走近身畔叫了几声,李子霄不应,书玉低低的向姨娘们说道:“李大人吃醉哉,搀俚到大床浪去靠歇罢。”就有一个娘姨帮着书玉,把李子霄搀到床上,轻轻的放他睡下,又叫娘姨们小心伺候,自己到别处房间应酬客人去了。李子霄在大床上假装睡着,等得好不心烦,直等到十二点钟,书玉方才进来。一进房门,便问:“李大人阿曾困醒?”娘姨答道:“一径朆醒歇。”书玉轻轻的移步床上来,把手摸一摸李子霄的额角,又附耳叫了他两声,李子霄只是不应。书玉坐在床沿,低声向娘姨说道:“格个李大人勿知那起风来,阿要喊应仔俚,问声俚看?”说着,便软绵绵也睡到床上来,又叫了他几声,李子霄听得张书玉对着娘姨这般说法,心上甚是感激着他。张书玉叫了两声,便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开眼问道:“有什么时候?”   书玉道:“一点钟也敲过哉。啥格耐一困就困到仔故歇,阿是有啥勿舒齐?”一面说着,一面把一双儿罗绵的纤手在他背上轻轻的挺了几下,又对他说出一番话来。   正是:   玉软香温之夜,此福难销;金迷纸醉之天,深情如许。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七十五回 撩云拨雨夜渡银河 辣手狠心朝施毒计   且说张书玉对李子霄说道:“耐刚刚啥格吃仔两杯酒,就吃醉哉。倪摸摸耐头浪,像煞有点发热,难下转勿要去瞎吃瞎吃,倘忙吃出仔点毛病,总是耐自家格身体吃亏。耐故歇一干仔来浪上海,夷无拨啥自家格亲人,有仔毛病,阿有啥人好来替耐,倪是白白里替耐发极,也无拨啥格用场。耐下转阿好当心点,勿要拿仔自家格身体弄白相,耐想倪格闲活阿对?”李子霄听了满心快活,一时说不出来,暗想:“我做的倌人也不知多少了,恰都是虚情假意的一些儿没有真心,我却也从来没有上过他们的当。如今看这张书玉的样儿,实是和我真心要好,不是那虚情假意的人,但是我几次转他的念头,他终是糊里糊涂的含糊答应,不肯爽爽快快的应承,不晓得他是什么意见。今天且待我再结结实实的问他,看他怎生回来。若是他再有什么推三阻四,我也不必再在这里花这冤枉的银钱,决计撇下了他再寻别个。”想罢,便低声向张书玉道:“你的说话自然不差,但不瞒你说,我多吃几杯酒儿倒还没有什么,实是吃了你的空心汤团,所以心上觉得有些不快。”书玉听了“嗤”的一笑,道:“耐格人啥实梗呀,闲话勿说勿明,倪搭耐说明白仔,耐就晓得哉。倪人末做仔倌人,本底子也是好人家格囡仵。倪娘拿倪卖出来,吃仔格碗堂子饭,也叫无说法;再加仔倪格抚蓄娘格末叫利害,勿知吃尽仔几化苦头。”书玉说到此间,顿时眼圈儿一红,声音就低了好些,一对秋波含着一眶眼泪。   李子霄见他说得好好的,忽然好像要哭出来,心上十分痛惜,连忙用手帕和他拭去泪痕,又款款轻轻的安慰一番。张书玉方才接下去说道:“故歇总算赎仔身体出来,自家做生意。耐想倪好好里格人家人,吃到仔格碗断命饭,阿要作孽?再有格排一厢情愿格客人,总说倪摆啥格架子,勿肯巴结客人,俚笃说起来,倒说倪既然挂仔招牌,做格行生意,勿管俚是啥人,只要有仔铜钱,大家才好进来,摆啥格时髦倌人格架子。轧实勿瞒耐说,倪十六岁出来做生意,故歇念三岁,做仔七八年格生意,有过歇相好格客人直头勿多几格。一节里向,一塌刮仔留仔两三格客人。   老实说,格排客人才勿勒倪心浪。客人见仔千千万万,总规无拨对劲格人。故歇碰着仔耐,勿知啥格道理,心心念念,放耐勿落,耐一日天勿来,像煞倪心浪掉脱仔啥格物事,横来竖去总归一格勿舒齐,倪格辰光见仔别格客人,一向朆有歇实梗样式,格当中啥格道理,连倪自家也解说勿出。想起来,要末是倪两家头前世有点缘分。“说着,就看着李子霄低头微笑,那眉稍眼角露出两朵红云,升起十分春色,星眸曼视,粉颈低垂,说不尽那许多的情态。   张书玉做作了一会,又道:“故歇耐翻转来倒说倪拨空心汤团耐吃。倪怕耐淘坏仔自家身体,所以勿肯……”张书玉说了半句,那半句却咽住了,没有说出来。   李子霄故意问道:“不肯什么?为什么说了半句就不说了。”书玉掩口一笑,把李子霄打了一下,却口中低低的咕哝道:“耐自家一声勿响,倒说吃仔倪格空心汤团,叫倪那哼好……”书玉说了这半句,又不说了。李子霄明晓得张书玉的意思已经许了他的特别利权,心中大喜,便乘势两手合抱拢来,把书玉搂入怀内。书玉半推半就的听他轻薄了一回,推开李子霄的手,坐起来向他说道:“耐刚刚吃醉仔酒,空心饿肚,身体陆里吃得消?倪搭耐炖好莲心桂圆来浪,阿要吃仔点勒困。”李子霄此时,正觉得肚皮有些咕噜噜的作响,正用得着,便点一点头。   书玉自己跨下床来,取了一只白磁盖碗,亲手把莲子壶里炖好的莲心盛了一碗,又取一个银匙,送到李子霄口边。不用李子霄坳手,一匙一匙的和他送进口中,李子霄觉得这一碗莲子的滋味十分甜美,好像生平从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李子霄直把这碗莲子吃完,果然觉得精神抖擞。张书玉问他可还要吃些,李子霄摇一摇头说:“不要了。”又劝书玉自己吃些。书玉也吃了几匙,娘姨送上手巾,李子霄抹了一把,原来是预先留着的开水。当下张书玉含羞带笑的,向李子霄说道:“难末勿要紧哉。”当夜张书玉就留李子霄住下。真是:   天上人间,花香月满。洞口桃花之浪,潭水清深;高唐神女之云,鸳攀梦稳。   李子霄住了一夜,自然是恩情美满,云雨迷离,给了四十块钱住夜下脚,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张书玉自与李子霄落了相好,心上想要借着他淴一个浴,便向李子霄说生意做得怕了,想要嫁人,隐隐约约的露出些要嫁他的意思。怎奈李子霄虽然见色心迷,却毕竟是个花丛老手,有些见识,晓得上海的时髦倌人,不是可以娶得回去的人。拿定了主意,凭着张书玉怎生说法,他总不去兜揽。书玉竟弄得无可如何,暗想我这个金钟罩,随便什么一等利害的客人也跳不出我的圈套,怎么这姓李的竟是这般棘手?想了一会,被他想了一个极恶毒的主意出来,你道是什么恶毒主意?下文再表,如今且不必说明。   只说李子霄在张书玉院中一连住了几夜,忽然有一天早上起身,吃了一碗莲子,觉得腹内大大的不受用,翻肠搅肚的响了一阵,竟是狠狠的泄泻起来。一刻儿的工夫就泻了有五六次,泻得他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倒在床上只是喘气。把一个张书玉吓得手脚慌忙,泪流满面,蛾眉锁恨,杏脸凝愁的向李子霄说道:“倪实梗格劝耐,叫耐保重点自家格身体,耐总归勿肯,故歇真格有仔毛病哉,叫倪那哼弄法!   耐到底身浪向啥格勿舒齐,阿要请格郎中先生来看看?“李子霄见书玉两眼红红的含着一包珠泪,心上暗暗的赞他,却有气无力的说道:”今天早上起来好好的,不知什么原故,一时间腹内绞痛起来,一连泻了几次,觉得头痛耳鸣,心头霍乱,睡了一会略略的好些,你且不要心慌,或者将息一天两天好了也未可知,医生且慢些去请。上海地方也找不出什么名医,药不对症,反要被他吃坏。“书玉听了点头称是,却只是愁眉不展,坐在床沿目不转睛的看着李子霄,好像真是十分关切,就是自家夫妇也没有他这样的留心。停了一会,李子霄腹中又痛起来,皱着眉头连叫几声”阿呀“,想要挣起身来到床后去用便桶,不想泻了几次,浑身无力,再也挣不起身。书玉连忙用手相扶,一步一步的挨到床后,又是连泻了四五遍。李子霄有些来不得了,只见他冷汗直流,面皮雪白,两脚虚飘飘的好似在云雾中一般,勉强扶着书玉的肩头蹭到床上一头睡下。   李子霄睡了一回,定一定神,睁开双眼,自觉着这个病儿有些不妥,便对张书玉道:“我这个病来势不轻,恐怕一时不得就好,你还是叫相帮们打乘轿子把我送回寓处,好待我安心调理几天。”书玉听了那里肯放,道:“耐故歇病得实梗样式,阿好坐啥轿子,就是转去仔,耐又无拨家眷来浪上海,一塌刮仔几个当差,啥人肯搭耐当心,好好里服侍耐?倪想起来,还是勿要转去格好,来浪倪搭住仔两日,养好好病再说。老实说,倪搭人手多点,包耐服侍得勿差。”李子霄听了,又想了一会道:“虽然如此,但是你们堂子里头比不得别处,我怎好占住了你们的房间?况且我是个病人,你又有别处的应酬,我住在这里,那里有回去的便当,再要累你这般服侍,我自家心上也觉得不安。”书玉见李子霄这样说法,便紧紧搀着他的手道:“耐故歇有毛病,勿要再去转啥格念头,倪搭仔耐两家头勿比别人,再有啥格客气?就是占仔倪一间房间,也勿算啥格事体。勿瞒耐说,倪看见仔耐生病,心浪几乎急杀快,再有啥格心想做格个断命生意!耐豪燥点自家养病,随便啥格事体勿要放勒心浪。耐想倪一生一世,总算做着仔耐实梗一个中意客人,正来浪要好头浪,夹忙头里耐咦生起病来哉,叫倪阿要发极勿要发极?”说着就背过脸去,用手帕拭那泪痕,又道:“再加仔耐勿肯住来倪搭,定规要想转去,叫倪陆里放心得落?”   说罢又流下泪来。   李子霄见他这般关切,倒是十分感激着他。说话之间,李子霄又起来泻了两次,竟是支持不住起来,合着眼睛喘个不住。慢慢的定了一回,方才睁开两眼。见张书玉半扒半坐的坐在床上,正呆呆的看着他,眼中的珠泪一滴一滴的下来,直淌到李子霄面上。李子霄见了心中欢喜,就觉得精神好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和书玉说道:“你不必这般着急,我这会儿觉得略略的好些。”书玉和他脸对脸的含泪说道:“倪明朝吃仔净素,替耐到大马路虹庙里向去烧烧香,求服仙方转来,等耐吃仔试试看,保佑耐毛病好仔,倪再去替耐还愿。”又叫娘姨下去招呼相帮们一声,道:“耐下去关照俚笃一声,有局票来叫局末,说倪到仔苏州去哉,勿管啥格客人,勿要让俚进来,等李大人毛病好仔再说。”娘姨答应自去。李子霄在床上听见,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道:“你何苦为我一个客人,得罪他们这一班熟客?我看你还是出去应酬,留个娘姨在这里招呼招呼就是了。”书玉皱眉道:“耐勿晓得倪格心浪赛过来浪打结,看仔耐生病,替耐勿落,咦无拨啥格法子好想,格个心浪,格末叫难过,陆里再有实梗高兴去做啥格生意。”李子霄听了,格外的意服心输,死心塌地。   张书玉果然这一天不做生意,把浑身的手段都使出来,用在李子霄一人身上。   一天到晚竟是坐在房中,动也不动,连饭也不肯吃,只随意吃了些儿稀饭,只是愁眉泪眼的坐在床上看着李子霄。到了晚间,更是衣不解带的殷勤服侍。李子霄着实的过意不去,叫他略睡片时,他那里肯睡?   一直坐到天明,便叫醒了娘姨,要早些梳洗到虹庙去烧香,当下梳好云鬟,只带一支押发,别的插带一些没有,穿了一身素服,觉得有些缟袂临风飘飘欲仙的丰态。此时李子霄睡了一夜,已经觉得好些,只腹中似乎还有些儿隐隐的绞痛,却比昨天好得多了。张书玉打扮好了,回身走到床前,携着李子霄的手道:“倪搭耐去烧香,求仔仙方来,保佑耐吃仔就仔,耐定心仔靠一歇,倪去仔就来。”说罢便飘然去了。   李子霄躺在床上,等人心焦,足足的等了两点多钟的时候,书玉方才回来,手内拿着一纸仙方给李子霄看。李子霄看了这个仙方,见是三钱薏米、三钱冰糖,开水煎送,明知是吃不好、吃不坏的药品,见张书玉郑重其事的设着香案,恭恭敬敬的煎起来,又指着自己的裙裤给李子霄看道:“耐看倪格衣裳浪,跪仔两格影子,倪刚刚来浪庙里向,足足里替耐跪仔一点钟辰光。”李子霄听了,留心看他的膝盖,只见两边中衣上,果然沾了两个碗口大的灰尘影。此时的李子霄心上,已经二十四分服贴,没有一些疑心,看着张书玉把药煎好倒在碗内,凉了一凉,又亲自试了一试,方才送到李子霄口边。李子霄闻得一阵糯米香,觉得甚是开胃,便一口气吃了下去,甜津津的也没有什么别的味儿。说也奇怪,这一碗仙方吃下肚去十分受用,登时的头目清凉,连声音都响亮了许多,竟慢慢的走下床来,勉强扶着书玉走了几步,仍复回身坐下,书玉又炖好了燕窝粥给李子霄吃了一碗,精神更觉好些。这一天,到晚竟没有泻。张书玉欢喜非常,合着两手向空拜了几拜,道:“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总算好哉,几乎拿倪急杀快。”   又一连过了几天,李子霄已经好了,张书玉又到虹庙去了一趟,算是和他还愿。   正是:   相如善病,惊回倩女之魂;小玉多情,疗得檀奴之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七十六回 假温柔瘟生中计 真淴浴名妓私奔   且说李子霄在张书玉院中一连病了几天,张书玉服侍得十分周到,真是要长便长,要短便短,千依百顺的奉承得李子霄好不欢喜。李子霄本来原没有什么毛病,不知怎样突出其来的泄泻起来,接连泻了十几遍,就也着实的有些支撑不住,却又不知怎的,吃了张书玉在虹庙求来的一服仙方,就是这样容容易易的好了。来也来得神速,去也去得稀奇,连李子霄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道理,只当是偶然受了风寒,腹中作怪。见张书玉这样的殷勤服侍,着急非常,好像恨不得自己替他的样儿,更兼趁着夜深人静没有人在面前的时候,把李子霄灌了无数迷汤,说了许多好话。真是:   宛转枕屏之上,海誓山盟;缠绵五夜之情,怜声倚影。   直把个李子霄骗得心花怒开,看着书玉就是天下第一个好人,再没有第二个人赶得上他的了。心上这般一想,便觉得李子霄般般多好,色色俱佳;乱头粗服随处增妍,浅笔轻颦无时不媚。再加张书玉到了晚间总是目不交睫,打起精神,彻夜伺候,凭着李子霄怎样的叫他安息,他只是不肯,反向李子霄说道:“耐格病故歇总算好点,真真还是倪格运气,倪故歇来浪服侍耐,心浪倒蛮快活,辛苦点无啥希奇。   耐一定要叫倪去困,丢仔耐一干仔来浪,倪倒有点勿放心。耐故歇自家格身体还朆复元,勿要来管倪格事体,养好仔身体再说。“这几句说话,就是那春蚕自缚的情丝,大海钓鳌的香饵,把李子霄的心钩得牢牢结实,那里还撒手得开,果然心中快活,病也好得快些。   李子霄病好之后,心中暗想张书玉待我这般要好,服侍得这般殷勤,自己家中正少这样一个贴身伏伺的人,决计打算要娶他回去。料想他这般相爱,将来不至于闹什么笑话出来。想定了主意,便和书玉说知,问他可肯嫁人,要多少身价,可有什么债项。张书玉见李子霄果然中了计策,甚是欢喜。暗想这个主意使得真是不差,凭你李子霄这般的主意坚牢,也跳不出我的圈子,还要乖乖的自己送上门来。   看官,你道张书玉使的什么计策,就把李子霄骗到这般?原来张书玉在上海滩上专爱姘那一班不要脸的马夫、戏子,情愿倒贴银钱,只要马夫、戏子姘上了他,向他开口,他就大把的洋钱钞票拿出来供给他们的挥霍,左右用的是那些曲辫子客人不心痛的银钱,那里放在心上?就是刚刚遇着他没有钱的时候,也要千方百计的敲了客人们的竹杠,拿来送给他们。近来张书玉姘了两个戏子,拿着整千整百的洋钱倒贴,贴到后来为数大了,客人们也渐渐的晓得风声,一个个绝脚不去。书玉的用度又大,收敛不来,一节下来竟欠了五千多些的债,张书玉不免也有些着急起来。   不期事有凑巧,刚刚做着了李子霄,晓得他是个虞山富户,在倌人身上花费一万八千、三千五千银子不算什么,便有心要大大的敲他一下竹杠。   倌人们要敲客人的大注竹杠,除了说要嫁他,更无别法。那知李子霄虽然是个富翁,在堂子里头也着实的有些阅历,任凭张书玉怎生打动,他却只是一口咬定,不放一点儿口风,张书玉急了,便想了一个极恶毒的主意出来。你想李子霄好好的可有什么毛病?他却忍心害理的买了些巴豆夹和在莲子里头,一同煎好,大着胆子给李子霄吃了。果然就一霎时大泻起来,书玉趁着李子霄生病,做出那一心关切、着急万分的样子。到得隔了一天,书玉到虹庙去烧香,求了仙方回来。他那里真去求什么仙方,只在虹庙里头问香火要了一张吃不坏的仙方回来,装了恭恭敬敬的样儿把仙方煎好,却暗暗把糯米饮搀在里头,这糯米饮是专解巴豆毒的,所以李子霄吃了,居??一天好似一天。他又不惜工本,殷殷勤勤的服侍了他几天,把李子霄骗得伏伏贴贴,那里想得到他做出这般恶毒的事情?看官,你想倌人们的心思可刻毒不刻毒?   当下张书玉听得李子霄问他,心中暗喜,却又故意沉吟了一回,方才说道:“耐李大人格闲话,倪阿好勿答应?不过倪有一句闲话,故歇搭耐说明白仔,勿要等两日大家心浪勿高兴。”李子霄听了倒觉一呆,急问他有什么话说,书玉却正正经经的说道:“耐要讨倪转去,格是倪想也想勿到格事体,陆里再有啥格勿肯?不过唔笃格排男人才是无拨良心格多,倪人末做仔倌人,倒是老老实实格脾气,比勿得格排时髦倌人,今朝接仔姓张,明朝再接姓李,无啥希奇。再说起唔笃客人来,加二讨气,一个勿高兴,扳仔倪点差头,就要跳槽,说起来总是倪做倌人格勿好。   耐勿要故歇一时辰光高兴头上说得蛮好,拿倪讨好转去,歇格一年两年勿高兴哉,丢脱仔倪再要去讨别人,格是倪勿成功格虐,耐去想虐,唔笃男人讨仔一格再讨一格无啥要紧,像倪嫁仔人阿好再要出来?“   李子霄听了,越发觉得张书玉身分比别人不同,更是一心一意的要娶他回去。   便托了一个朋友出来做媒,一切讲得明明白白。身价共是八千,先付一半,张书玉欢天喜地的一口允许。李子霄便在大马路赁了一处公馆,三楼三底的洋房,甚是齐整,拣了一个吉日,清音彩轿的把张书玉娶进门来。李子霄的一班朋友,也有送髦儿戏的,也有送酒席的,说不尽的筵开玳瑁,镜掩芙蓉,炉焚百和之香,春照双星之影。整整的闹了三天,方才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