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 - 第 22 页/共 52 页

冰簟银床眠不得,碧天如水夜如烟。   锦帏半掩睡惺忪,昨夜轻寒力更慵;   八尺龙须人未起,月明庭院冷梧桐。   两岸溪光拥板桥,岸花开处泊兰桡;   可怜扶荔宫中柳,瘦尽当年一捻腰。   大堤残柳乱栖鸦,灯火帘栊月又斜;   一夜西风秋不管,隔滩闲煞白苹花。   王小屏念完,不觉击节叫好。秋谷道:“你不要谬选,还有几首《秋闱怨集唐》,好像集得好些,你一总看了再说。”王小屏听了,便又取过第二张来,高吟道:   倦倚东床白玉床,为谁销瘦减容光;   今宵始觉房栊冷,卧后清宵细细长。   露床风簟半欹斜,深掩妆窗卧碧纱;   二十五弦弹夜月,不知秋思在谁家?   象齿薰炉未觉秋,天河迢递笑牵牛;   相思一夜知多少,春入眉心两点愁。   深院沉沉独闭门,为君惆怅又黄昏;   一钩冷雾悬朱箔,金屋无人见泪痕。   月过花西尚未眠,月光如水水如天;   晚来怅望君知否,织女佳期又隔年。   已凉天气未寒时,桂魄初生秋露微;   直道相思了无益,残宵犹得梦依稀。   王小屏看完了,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拍案称赏,又把那两张诗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道:“你这《秋词八首》直是逼真的王渔洋,渔洋七绝全取丰神,不食人间烟火,真个是锦心绣口,我们那里做得出来?”秋谷笑道:“你这个人,无论什么事情总有一番谦逊,其实我们这样的交情,何必定要拘着这些俗套。你的著作我是拜读过的,真如大海长江,波澜万里,若令当世竖儒见了,一定要挢舌不下者三日。像我这样风云月露的才子,那里赶得上你的大才。”王小屏不等秋谷说完,哈哈大笑道:“算了算了,你说我无论什么事情总有一番谦逊,你为什么也要这般的谦逊起来?”正是:   折倒迂儒之论,名士高谈;狂吟子夜之歌,王郎绝唱。   不知王小屏还有什么说话,请看下回便知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七十回 好良宵诗征出阁词 留学生弹打章秋谷   且说王小屏向章秋谷说道:“你说我过于俗套,为什么你自己也要谦虚?我们大家只好算个扯直罢了。”秋谷不觉也笑起来。王小屏坐了一回便向秋谷道:“你可晓得辛修甫的令妹就要出阁么?”秋谷惊道:“我这几天没有见着修甫,不晓得这件事情,即是他家有喜事,我们还该备个公分才是。”王小屏道:“我正为要约公分,特为来和你商量,你看还是怎么的一个约法?”秋谷道:“据我看来,还是等他回门的那一天,送一班髦儿戏,大家热闹不好么?”王小屏即说道:“我也是这般的想,既是你也是这个主意,好极了!我们就立刻写好贴子,我们两人为头,去约那一班朋友,可好么?”秋谷点头道:“好。”当下就取过一付全帖,写好知单,交与王小屏带去代发。那单上的人差不多也有二三十位,一时不去提他。   只说不多几天,辛府吉期已到,秋谷等一班朋友一齐穿着衣冠,前去道喜。真个是车马盈门,十分热闹。隔了一天,新郎、新妇归宁,辛府中更加热闹。章秋谷和王小屏两人到得最早,不多一会客人陆陆续续的到来。琼筵坐花,羽觞醉月,哀丝豪竹,添酒回灯。春开孔雀之屏,褥隐芙蓉之绣。整整的闹了一夜,直到四更将尽,方才宾主尽欢而散。章秋谷即席挥毫,赋了八首《出阁词》。下笔如风,文不加点,一时传诵沪滨,脍炙人口。那诗是八首五律,做得深情如水,宛转关生,旖旎风光,一时无两。在下倒还有些记得呢,免不得背诵出来给列位看官听听:   绮阁辞亲日,爬瓤问字年。   含情依阿母,掩泪整花钿。   临镜还惆怅,妆成亦自怜。   不知为底事,眉黛蹙湘烟。   自画檀蛾浅,梳妆拟大家。   风前停玉佩,天上驻云车。   宛转回鸾袖,逡巡换绣鞋。   娇羞扶不起,妒煞海棠花。   箫管送星蛾,天孙意若何。   轻风吹鹊驾,微雨渡银河。   红泪阑干湿,矜持宝靥酡。   欹斜偎画烛,未敢展双蛾。   灯火拥楼台,端详宝扇开。   双痕留晕脸,羞态压蛾眉。   嫁得乘龙婿,应怜倚凤才。   蓬山应早到,玉漏漫相催。   微觉口脂香,春风夜正长。   寻声轻唤婢,背影暗窥郎。   侧坐犹低首,迟徊末卸妆。   却嫌红烛下,夫婿太轻狂。   背人无语处,睡意已惺忪。   玉箸啼痕浅,鲛绡腻粉红。   牢钩金屈戊,稳放玉玲珑。   春梦迷何处,蓬山十二重。   妆台携手立,私语嘱殷勤。   未必檀郎信,还防侍婢嗔。   低鬟时敛笑,凝睇更含颦。   珍重罗帏里,还疑梦里人。   此夜最魂销,银屏倚素腰。   钗光和影颤,春色泥人娇。   惆怅温家镜,徘徊弄玉箫。   怜他孤馆客,坐听雨潇潇。   再说辛修甫自从办了这桩喜事,倒整整的忙了半月有余,好容易才得料理停当,仍旧和章秋谷、王小屏等一班朋友天天来往。这一天,到了午后三四点钟,大家到陈文仙院中去寻章秋谷。寻到了秋谷,彼此谈了一回,秋谷就同着辛修甫、王小屏二人到一品香去吃大菜。陈文仙听了也要同去,秋谷答应,叫他随后就来。   三人一同到了一品香,占了一间房间,恰好开出去就是洋台,甚是轩爽。秋谷和修甫随便坐下,谈了一回,听得隔壁房内的客人,高谈阔论的十分热闹,还夹着些馆人的燕语莺声。章秋谷留心听去,只听一个人的声音说道:“你们都说日本妇女的面貌甚好,然而我却不爱他。你想他们身上穿着一身和尚一般的衣服,脚下又踏着一双高低不平的木屐,走起路来踢踢跶跶的像个什么”所以我在东京的时候,我始终没有陪着你们到堂子里头去过一趟,就是这个缘故。“又有一个人接着说道:”我们中国妇女的打扮实在娇淫得狠,不要说是别的,你只看他们缠那一只小脚,走起路来,好似那出水荷花,随风杨柳,不由得令人魂魄俱销。中国的人,都是把些有用的精神消磨在一班妇人身上,那里还做得出什么事业?你看他们这样的小脚,缠起来不知吃了许多痛苦,费了如许工夫,却只供得一班嫖客的玩具。“说着,忽听见倌人的声音嚷道:”勿要嗫,啥实概介?“   章秋谷听了他们起先的一番说话,晓得定是一班出过洋的留学生,听到此处忍耐不住,便立起身来走到洋台上面,隔着玻璃窗看去。只见三个穿西人服式的少年,一式的都戴着金丝边眼镜,三个留学生倒叫了六个倌人。更有一个留学生把一个倌人抱着坐在身上,一手在他胸前乱摸,丑态百出。那倌人挣又挣不脱,跑又跑不开,只把他急得满面通红,口中“阿唷阿唷”的喊个不住。又有一个把个倌人的粉面双手捧住了,不住的在他脸上乱闻乱嗅,那倌人躲闪不过,急得几乎要哭将出来。其余的倌人见了,恐怕连累到自家身上,有的背过脸去暗笑,有的立起身来走开。秋谷见了他们这个样儿大不入眼,冷笑一声走了开去。辛修甫也在后面看见,跟了过来,一同倚在栏干上低头俯眺。辛修甫叹息道:“留学生是最高的人格,怎的现出这样的怪像来?这一班人真是那留学生中的败类。”   秋谷此时心上十分作恶,听了辛修甫的说话,由不得惹起他的议论来,大声说道:“你还没有晓得,我们中国的人,只有留学生的人格最高,亦惟有留学生的品途最杂;不论什么娼优皂隶,只要剪了头发,穿了一身洋装,就可以充得留学生的样子。你道这班留学生将来有什么用处么?他开口革命流血,闭口独立自由,平日之间专会吹牛皮说大话,不论你是个什么人儿,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好像为了同胞的国民,真肯把自家的身命当作牺牲,去供那野蛮政府的刀锯鼎镬;其实到了那要紧的时候,不要说是叫他流血,就是在公堂之上轻轻的打他几下手心,他也要吓得屁滚尿流,汗流浃背。”   章秋谷说到此处,听得隔壁的门窗一响,那三个留学生一齐走了出来,走得皮靴声响咯支咯支的,也到洋台上来。却是一个个怒容满面,似乎已经听见了章秋谷的说话一般。辛修甫回头一看,晓得他们已经听见,那班留学生的性情,无论什么事情别人做不出来的,他都做得出来,便把章秋谷的衣服拉了一把,叫他不要再说的意思。那知章秋谷本来脸向那边,没有理会,况且他向来胆大,那里顾得这些,接下去大声说道:“虽然他们里面也有一两个好人,看得清时势阽危,担得住支那全局,却是这样的人一千个里头恐怕还拣不出一个,倒有九百九十九个是这般的斯文败类,凉血畜生。”章秋谷正在说得高兴,还要说下去的时候,忽然那边的留学生内走过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来,立在章秋谷面前。秋谷眼光一闪,早看见就是隔壁房间里的学生。只见他眼露凶光,眉横杀气,怒容满面的对着章秋谷道:“你也是国民中的一分子,为什么要这样的毁骂同胞?难道我们一班留学生都是像你口中说的这般败类么?”说着把手在衣袋里头一摸,竟摸出一管小小的手枪来,抢上一步对着章秋谷开机便打。   说时迟,那时快。章秋谷初时看见他这般样子,怒气冲冲的,早料定他不怀好意,急忙把子腾开一步,却也还想不到他竟要拚起命来。当下见他在衣袋里头摸出手枪,擎在手中正要开放。这一下子,可把那旁边的辛修甫,里面的王小屏,吓得一身冷汗,手脚慌忙,不约而同的齐叫一声:“阿唷!”就这一声里,这个时候,章秋谷正是“会得不忙,忙家不会”,不等他手枪放出,早已把头一低,扑地一个箭步,穿到他的身旁,一手警住他的手腔,趁势飞起一脚,不竖不斜,正踢在那人的臂弯上面。不由得骨节酸麻,手内一松,那弹子还没有放出来,早被章秋谷轻轻的一把将手枪夺去,顺手把他的颔下一叉,那人立脚不定,连退了几步,仰面朝天扑地一交。辛修甫和王小屏看了方才放下心来,暗暗的叫了一声“侥幸”。再看章秋谷时,虽然似乎也有些惊慌的样子,却是面上不红,口中不喘,好像没有这件事儿,手中拿着一管手枪,微微含笑。那跌了一交的人也自家扒起,立在一旁呆呆的不发一言,却也并没有惊惧的意思。   章秋谷并不动气,走过去笑咪咪的向他说道:“方才我的说话虽是过于激烈了些,但不过是这么一句话儿,算不得什么睚眦之怨,何至于要弄到这般的白刃相加,和我拚起命来呢?况且我说的是那一班无耻的学生,并不是指名说你,你只要不是这样的人也就是了,为什么要勉强把这些留学生的罪过,都揽在自己一人身上,又是个什么意思呢?”几句话把那个人说得哑口无言,十分惭愧。秋谷又道:“今天这件事,幸而遇见了我,没有受伤,若是换了别人,一时间定要闹出一场人命。你说我是国民的一分子,不应该毁骂同胞,难道你放枪打我,残害同胞又是应该的么?   你可知租界上边,那里容得你这般胡闹?本该把你扭到捕房,解堂问罪,但是我也不是这样多事的人,只要自家没有受伤也就算了,免得你们又要说我借着警署的势力欺压同胞。不过你虽然和我为难,我倒还有一句良言相劝,下次须要自己小心,切不可这般冒失,若是落在别人的手内,恐怕你没有这样便宜。“说着,便哈哈冷笑,羞得那人面涨通红,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秋谷又把方才抢下的手枪替他放在衣袋之内,说声”少陪了“,便举步进房,不去管他。   辛修甫和王小屏接着秋谷道:“今天真是你的运气,没有受伤。”秋谷笑道:“我倒没有什么,恐怕你们的心上倒受了一个大大的惊吓。”正在说着,别处房间里的客人听得有这般奇事,一齐拥了出来,都要看看这姓章的是何等人物。顿时洋台上拥了无数的人,连着一班侍者也挤在里边,七张八嘴的纷纷议论。再看那动手的学生时,早已不知去向,悄悄的溜回自己房中。   原来那两个同来的人,见同党无故行凶失利,也是出其不意,着实吃了一惊。   拉既拉不住,走又走不开,都吓得回到房内,探头探脑的往外边张看消息。后来见章秋谷随随便便的还了他的手枪,并不鸣捕,方觉放心。恰恰的动手的学生溜了进来,连忙算了菜帐,打发了来的倌人,悄悄的鸦雀无声,抱头鼠窜而去。这且不表。   再说章秋谷坐在榻上,见拥了一大班人立在门口,咕咕哝哝的不知大家在那里说些什么。章秋谷正觉得有些厌烦,忽然门外走进一个人来,身体魁梧,丰仪高爽,一把拉了秋谷的手,哈哈大笑道:“我听见他们说什么姓章的客人,就有些疑心到你。果然一点不差。”秋谷举眼看时,原来是他的同窗好友,是个常熟城内有名的富翁,差不多也有二三百万光景,年纪止有二十多岁,已捐了个浙江候补道,姓李,单名一个煜字,表字子宵。这李子霄虽是个富家子弟出身,却是精明得狠,差不多些的事情都瞒不过他,在上海开着几家钱庄,几处当铺,生平敬重的朋友止有秋谷一人。这一回到上海来盘查帐目,就住在后马路自己的钱庄里头。今天同着一个朋友姓沈的,也在一品香吃大菜,听得隔壁人声嘈杂,便叫了侍者进来,问他为什么这般吵闹。侍者把留学生放枪打人,反被一个姓章的客人夺了手枪的事情,一一的朝他说了。李子霄听了,也要去看看这姓章的是什么一个样儿。所以也到门口窥探,不想一眼早看见了章秋谷,心中大喜,走进来招呼。秋谷见是李子霄,也觉欢喜,便邀他一同坐下谈谈。李子霄不肯道:“我那边还有客人,还是你倒我那边去坐一回儿的好。”说着不由分说,拉着便走。又让辛修甫、王小屏两个先走。秋谷见李子霄甚是爽直,只得依着他一同过去。正是:   偶失睚眦之意,白刃自如;重逢车笠之交,故人无恙。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七十一回 李子霄他乡逢旧友 辛修甫谈笑讽良朋   且说李子霄不由分说,拉了三人就走,章秋谷因李子霄为人性直,便并不推辞,向着修甫、小屏招招手儿,一同跟了过去。李子霄先请辛修甫和王小屏二人坐下,他们素不相识,免不得彼此客套一番。章秋谷到了子宵那边,见还有一个客人,年约三旬,身材中等,倒也和霭近人,春风满面。秋谷便朝他拱一拱手,请教他的姓名,方知也是常熟富户,叫做沈仲思,因为他排行第六,大家都叫他沈六。秋谷应酬了他几句,正要坐下,忽见李子霄和沈仲思都是坐在两旁,主位上空着没有人坐,觉得有些诧异。正要问时,只听得莺声呖呖,从洋台上转进一个倌人:宝髻盘云,珠光照采;衣裳艳丽,态度妖娆;眉横远岫之烟,眼媚湘江之水。一步步的走到面前:好似那华月初升,春云乍展;仿佛惊鸿之影,依稀照月之妆。莲步移来,香风到处,倒把章秋谷的眼光提了一提。仔细看那倌人时,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自家的相好,四大金刚里头的张书玉。暗想:这可糟了,我合他们闹到一起来了。   张书玉见了秋谷,也不觉呆了一呆,停了一刻方开口道:“倪当仔是啥人,想勿到就是耐。”说着向秋谷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便向主位上坐了下去。秋谷见了觉得诧异,忙问:“为什么这般坐法,今天请客,可是你的主人么?”张书玉横波一盼,启齿嫣然,还未开口,李子霄见张书玉和秋谷这般熟落,好似素来相识的一般,不觉疑惑起来,插口问书玉道:“你和这位章大少可是一向认得的么?”书玉听了李子霄这样口风,晓得他有了醋意,便连忙转口掩饰道:“格位章二少爷,来浪上海滩浪真真是多年格老牌子哉,稍微有点名气格倌人,陆里一个勿认得俚?勿要说是倪,就是金刚里向格林黛玉搭仔金小宝,也才认得俚格呀。”一面说着,暗中伸一只小脚,把章秋谷钩了一下,又微微的递了一个眼风,似乎叫他不要说穿的意思。秋谷会意,乐得假作不知,轻轻的几句话儿就被他遮过去。   李子霄听了,心上不觉释然。张书玉方回头过来向秋谷道:“今朝是倪专诚请格位李大人搭仔沈大人,到该搭来吃大菜,难得碰着耐格二少,也肯赏倪格光,总算倪靠仔李大人格福气,今朝借花献佛,绷绷倪格场面。”秋谷听他说得文绉绉的十分客气,觉得好笑,便也调侃他道:“阿唷,今朝书玉先生请客,是百年难遇格事体,倪阿好勿领耐格情,只怕倪无拨格号福气,吃仔耐格大菜,转去生起病来末尴尬哉。”这几句话说得好笑,修甫等一齐大笑起来。张书玉也忍不住抿着嘴儿好笑,笑了一回,书玉方才向秋谷说道:“刚刚倪听见俚笃说,有两个外国人吃醉仔酒,拿仔洋枪打人,倪倒拨俚吓仔一跳,只怕外国人勿讲理性,瞎打一泡,打起倪来末,那哼弄法!勿壳张就是耐,耐啥格道理搭仔外国人两家头吵起来,阿好讲拨倪听听看?”秋谷听书玉说得夹七夹八的甚是可笑,不免约略和他说了一番。   正在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只见门帘起处,又走进一个倌人来。秋谷只道是陈文仙来了,正要叫他,却一眼看去似乎要比陈文仙长些,缩住了口没有叫出来,再聚起眼光仔细看他时:秋水丰神,远山眉黛;西子凌波之步,夜来红玉之香。好像有些认得,却又叫不出他的名字来。那倌人走到席间,先叫了沈仲思一声,又招呼了李子霄,然后回过头来,向章秋谷等微微一笑,就在沈仲思身旁坐下。秋谷见了,晓得就是沈仲思做的倌人,见他年纪也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儿,风头却还甚好,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射来射去甚归妖媚。秋谷暗暗的问张书玉,方晓得那倌人是兆富里的洪月娥。   当下书玉便请各人点菜,秋谷和修甫等随意点了几样。秋谷向修甫道:“文仙为什么这个时候还不见来?”修甫道:“或者有什么客人,耽搁住了也未可知。”   说着又等一会,陈文仙方走了进来。张书玉因是主人,立起来招呼了几句。陈文仙就坐在秋谷左边,张书玉先开口向陈文仙道:“刚刚耐阿晓得险格虐!”陈文仙并不晓得这件事儿,没头没脑的被张书玉这般一说,不觉呆了一呆,微笑答道:“啥格事体,倪勿晓得啘。”张书玉便把方才的事和他说了一遍,倒把个陈文仙吓得来香汗淋漓,花容失色,半晌方透过一口气来。章秋谷见陈文仙这般关切,不觉触起心事来,低头默默,如有所思。陈文仙定一定神,急忙回头过来问秋谷可曾被他打着,秋谷不觉哈哈笑道:“若是被他打着了,我还能好好的坐在这里么?你怎么说出痴话来了。”修甫等听了都觉好笑。陈文仙自己觉得岔了话头,面上一红,趁势拉着秋谷的手和他不依道:“耐格种人直头少有出见格,倪搭耐说格闲话,总归一句也勿肯听。别人家勿好阿关得耐啥事?要耐去嘤嘤喤喤瞎说一泡,几乎弄出性命交关格事体。区得耐运气还好,朆拨俚笃打着,倘忙一格勿当心,拨俚笃打仔一枪,耐阿犯着豁脱仔自家格性命,去拼格排杀千刀格强盗坯。”文仙说着又道:“格个辰光,耐来浪新马路打啥格流氓,阿记得倪劝仔耐几几化化格闲话,勿壳张耐一句也勿听,总归原是格付脾气,格末也叫真真无说法。”文仙说罢不觉烦恼起来,背过脸去佯佯不睬,秋谷和他说话,只是不理。秋谷没奈何,咬着陈文仙的耳朵说了几句,文仙故意嗔道:“晓得格哉,啥烦得来!”秋谷一笑,回过头来搭讪着和李子霄谈了一回,当下照例点菜叫局,自不必说。   吃到十点多钟方才散席,各人自到相好那边小坐,只有辛修甫不到西安坊,同着章秋谷到兆贵里去。到了院中,文仙先已回来,招呼坐下。文仙免不得又把章秋谷埋怨一回,秋谷只好笑而不辩。辛修甫向秋谷道:“今天这件事情,倒把我吓了一大跳,幸而文仙没有看见,不受虚惊。你没有见那当时的样儿,真正人也吓得坏的。”修甫说首,又向秋谷道:“我原晓得他们那班留学生,随便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没有一样做不出的,所以我暗中把你的衣裳拉了几回。你正是说得高兴,没有觉着,果然被他们听见,要和你拼起命来,你虽然没有被他打着,却也受了一个虚惊。究竟这样的人,正该把他送到捕房,问他一个凶器伤人的罪名,也好警戒警戒他的下次,怎么轻轻易易的竟是把他放走,可不便宜了他!”秋谷道:“你不晓得这当中的道理,我说出一个缘故来你就明白了。他们开枪打我,自然情理难容。我们就把他送到当官,也不算什么罗织。但是他们和我没有什么冤家,不过听我骂他们的说话骂得刻毒了些,一时气极了,不顾利害做出这样的事情。究竟我和他们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我既然没有受伤,放了他就是了,何必定要惊天动地的闹到当官,结这个无谓的冤家作甚?万一为了这事弄假成真,他们这一班留学生当真的结了团体和我做起对来,从来暗箭难防,明枪易躲,我虽然不怕他们,却也防备他不尽,不如还是放他去了的好。我想他人非草木,此后也不至于再来和我为难,你想我这话可是不是?”修甫听了恍然,不住的点头道是。   秋谷便对修甫说起打算就要回去的话,修甫也劝他不必久在上海,还是回去的好。文仙听了,急问秋谷道:“阿是耐说要转去?”秋谷点头,文仙又道:“格末倪搭耐讲格闲话,到底那哼!”秋谷微笑,朝他摇一摇头,文仙发急道:“耐格人啥格总是实梗。归格辰光,倪搭耐说格闲话,耐阿记得?故歇又是实梗搭倪格浆,倪定规勿成功。”说着,便柳眉颦蹙,杏眼含珠,着实的横了秋谷一个白眼。修甫在旁看了这个样儿,已经猜着了八九分的光景,只听得秋谷向陈文仙笑道:“你不晓得我的家事也有多少为难。第一,太夫人性情严厉;第二,我家计不过中资。如今若是趁了一时高兴,做了这件事情,将来万一有什么说话出来,我怎的对你得起?   到了那个时候,不是要好,反是害了你的终身,你也要自家想想。“章秋谷这几句说话原是真心,不料陈文仙听了眼圈儿一红,反止不住掉下泪来。停了一回方说道:”故歇倪也无啥说头,耐到陆里倪跟到陆里,随便耐叫倪那哼,倪总无啥勿肯。“   秋谷又笑道:“话虽如此,但是我晓得自家福薄,消受不起你这样的人,所以不敢答应。”文仙听了他这样话风,生起气来道:“照样耐实梗说法,是拿倪当仔坏人,恐怕将来要出啥格毛病,耐倒自家想想看,倪阿曾有啥格地方待错仔耐,无拨真心拨耐看仔出来,耐倒说拨倪听听看。”秋谷笑道:“实不相瞒,我自从十七岁上出来,纵情花柳,歌场酒阵,整整的阅历了五年,做了无数的倌人,攀了许多的相好,没一个不是密意缠绵,深情宛转,赌神罚咒的定要从良,到得后来,一个也没有成功。所以你虽然一片真心,我却不敢相信。”   陈文仙听了气得粉面通红,蛾眉斜竖,逼着问道:“耐既然实梗格念头,为啥倪问耐格辰光一口答应,阿是拿倪来浪弄白相,寻倪格开心?嘴里向说出来格闲话赛过放屁,耐自家想想阿对得起人?故歇倪只有一句闲话,耐答应末也是实梗,耐勿答应末也是实梗。阿有啥闲话说得明明白白,到仔故歇倒装起妈虎来哉,倪末白白里快活仔一泡,耐自家心浪阿有点意勿过?”秋谷听了自己回心一想,果然有些对不起他,但是要答应他却又有好些的为难之处,没奈何,只得附耳和陈文仙细细的说了一番,指望他回心转意。不料陈文仙听了,愈加动气起来道:“倪晓得自家格命苦,所以落到堂子里向做仔倌人,勿想嫁啥格大人老爷,过啥格好日脚,勿壳张碰着格客人,又是实梗样式。”说到此处便咽住了,说不出来,眼中珠泪一行行向下直挂。秋谷见了心上觉得可怜,想要劝慰他几句,不想陈文仙倒动了真气,娇喘微微,泪流满面。   秋谷正在无可如何之际,辛修甫坐在旁边呆呆的听着他们讲话,因为插不下口去,不便开言,见陈文仙气到这般模样,忍不住向秋谷道:“这件事儿却是你的不该,为什么既然答应了他,如今又要变卦?其实你们成就了这样好事,总算是一段美满姻缘,为何你一定不肯答应?”秋谷道:“不瞒你说,并不是我不肯答应,实在有为难的事情,不好向你们细说的。况且他们堂子里头的人,总是吃惯用惯,我不过一个中人之产,那里供给得来?你想他们做着倌人的时候,把多少客人的家财精力,通通用在一人身上,尚且横不愿意,竖不称心,讨不着他们的欢喜,不要说一个人的财力,那里填得满无底的深坑?你想这件事儿,我那敢冒冒失失的就答应他?”修甫道:“你的话虽然不错,我看陈文仙还不是这样的人,将来决不至于闹什么笑话,你只顾放心就是了。”秋谷听了正在踌躇,修甫忽然笑道:“我有一句话儿你可不要见怪,你这个人,在朋友面上极有义气,极有交情,若要讲到倌人面上的交情,却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委实的没有良心。”秋谷听了诧异起来,忙问:“你这话儿怎生说法?”陈文仙正在气得昏头搭脑的时候,忽听得修甫这样说法,也觉诧异,倒住了哭,呆呆的听他怎生说法。   只听得修甫笑道:“大凡一个客人做着一个倌人,虽然不要处处认真,上了倌人的圈套,却也不好过于诈伪,学那王莽的谦恭。从来男女居室,人之大欲存焉,天下的事情,惟有这样地方最是看得出一生的品行。若是一个人到了这等地方还是满口胡言,满身诈伪,没有一点真心,这个人的居心就不可问了。你想花丛柳阵的地方,粉黛笙歌的境界,最容易激发真心,你虽然是个个中老手,却不能太上忘情,不过阅历既深,有些强制的工夫罢了。却不晓得资格渐深,天良渐泯,做了一个倌人,无论那倌人和他怎生要好,总是随随便便的没有真心。我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儿,像你这样的一个风流人物,又天天混在那脂粉丛中,绮罗队里,居然毫不动心,没有一丝儿迷惑。不是那元奸巨恶,和曹孟德一样的行为;就是个木偶刍灵,和晋惠帝一般的人物。我劝你还要诚实些儿,宁可做一个明知故犯的瘟生,不要学那些奸巧刁钻的行径,你的意思以为何如?”这一席话,竟把一个能言善辩的章秋谷骂得顿口无言,眼睁睁的看着修甫。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我自从出世以来,没有个人把我骂得这般结实,你今天的几句说话却正搔着我的痒处,说到我心眼上来,真是佩服得狠。“修甫听了也笑起来道:”我不是有心骂你,不过是议论现在的嫖客罢了,你可不要多心。“秋谷笑道:”我也不是个怕骂的人,只要你骂得有理,就多骂几句何妨。“说着两人又笑了一会,陈文仙又向修甫诉说道:”辛大少,耐想想看,格号事体俚阿对倪得起?“修甫听了,又委曲劝解了陈文仙一番,却向秋谷说道:”我看文仙狠可娶得,你不妨答应了他,不要学那李益一般,做那负心男子。“正是:   水殿春风之影,镜里情郎;摩登软幛之图,中爱宠。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七十二回 章秋谷名花成眷属 张书玉陌上遇萧郎   且说陈文仙对着辛修甫说道:“俚耐说倪勿是真心,倪格心只有自家晓得,勿好挖仔出来拨俚看看。故歇倪只有两句说话,无啥别样花头:第一勿要俚格洋钱,第二随便俚那哼分付。闲话说到仔实梗样式,俚耐还要说倪勿是真心末,听凭俚自家格良心好哉。辛大少,倪格事体瞒勿过耐。要讨倪转去格客人勿止一格,倪要无拨真心待俚末,老早嫁仔人哉,陆里等得到故歇!”修甫听了点头叹息,便又开导了秋谷一会。   秋谷此时见陈文仙果是真心,心上已有八九分懊悔,不该这样的回他,现在又被辛修甫劝了几句,自然顺水推船,一口应允。文仙见秋谷已经答应,方才眉锁重开,梨涡浅晕,收拾了一天烦恼,打叠起无限娇矛,喜孜孜的提起精神,应酬他们两个。秋谷便向修甫道:“这件事情我虽是已经应允,却还要回去一趟,和家内说明了委曲的情形,方能成就,现在却不能就这般草草的娶他。”文仙瞅了秋谷一眼道:“耐格闲话,有点妈妈虎虎,勿好算数。倪倒勿相信耐格枪花。”秋谷道:“这一回不比前番,有修甫在中间介绍,不是我们两个的事情。我若再要反悔,非且对不住你,并且对不住朋友了。”当下彼此商量一会,说明秋谷过了月半回去一趟,至多耽搁一月,再回上海来办陈文仙的事情,三面讲得明白。文仙恐怕章秋谷还要反悔,又问得着着实实的,估量着没有什么变动。好个陈文仙,当时叫了娘姨进来,和他说明嫁人,叫相帮去把牌子除下。娘姨呆了一回,虽不愿意,但陈文仙不欠他们的带挡,不好拦他,只得骨都着嘴,自去分付。   辛修甫见文仙做事这般剪绝,暗暗称赞。秋谷见他如此,自是欢喜。文仙又当场叫了本家上来,叫他把帐算清,房钱认他一节,因是节后不多几日,不过四十几台菜钱,算起来倒还不甚吃重,又叫秋谷和他去看房子,预备搬场,回报了一个娘姨,一个大姐,宝珠姐仍旧暂时服侍。文仙还有一个小大姐,也叫他一同过去。秋谷替他算了一算本家的帐,约着不到一千块钱,便打了一张一千块洋钱的票子,交与文仙,叫他开销一切,又另外赏了房间里一百块钱。文仙起初还不肯要,秋谷道:“你虽然不要我的身价,难道好倒反要你贴钱?况且我也不是这样的人,你不必这般客气。”文仙方才收了,章秋谷一连看了几天房子,在新马路租了一所两楼两底的洋房,把陈文仙搬了过去,自己也把吉升栈内的行李搬到新马路来,和陈文仙住在一起。正是:   花枝并蒂,春融秦女之箫;蛱蝶同心,月满温家之境。双星无恙,碧落团圆;三千天女之场,一枕风流之梦。脂香满满,未销宝鼎之烟;人面田田,占尽柔乡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