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云记 - 第 13 页/共 21 页
原来公主微服出宫之时,以如此这般等,讲明于太后。太后连连遣了太监、宫娥,间不容发,晷刻不滞。总是公主预定之事。于是泰氏别乘一轿,随后陪还去了。杜炼师、尼姑们眼见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事。杜炼师十分赞颂太后娘娘盛德洪恩,庶由白衣真人感应的,尤为感叹。
且说贾春娘,见了小姐同坐公主辇轿入宫,又见公主十分宽仁明哲,知是公主感回太后之怒,致有微服同辇之举,一面喜幸,一面感服,只与钱老老、丫鬟们坐轿还归,备将公主微服先来等候,太后之命如此,与小姐同辇入宫之事,一一告于崔夫人暨老爷。崔夫人惊讶不定,对司徒道:“这事不知怎么吉凶?”司徒叹道:“莫非太后盛德。”与夫人同下庭,北面拜了八拜,呼万岁,颂祷以谢圣恩。
司徒出外。崔夫人又问春娘当时光景,公主贤哲如何?春娘从新复告,公主盛德绝艳,古昔罕闻。小姐十分谨慎,猝当不讲之事,这般泰然之状,一一说来。崔夫人喜从天降,只为哄望小姐入宫后,有甚懿旨。
且说兰阳公主与郑小姐同辇。幢盖前拥,太监、宫娥陪后,十分有仪,冉冉回至端门外。
未知郑小姐如何进见太后?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郑小姐赐爵英阳主 贾春云续咏喜鹊诗
话说郑小姐厚被公主备说太后娘娘懿旨,一同坐在辇轿,宝幢绣幡,前后拥卫,行至端门外。
小姐虽然凝重端雅,也不顾眄,左右轿窗外,眼前所瞧,其人烟稠密,街市繁华,比别处阜盛。行了半日,忽见街北大路侧,蹲着大大的石狮子,左右一般,中间五间兽头嵬嵬的大门。门前列坐着几十个雄赳赳的武夫罗卒,正门不开,只东西两挟门,有许多簪花朱履之官员。正门上有一匾,匾上大书“端门”两个金字。
辇轿入了端门,复往西一箭之地,照样也是五个大门,正门不开,只由东角小门而进。轿抬着走了不甚远之地,复转弯,过了一大石桥时,便歇了辇。后面的宫娥,也都下来。另换了四个眉目秀洁的、年十七八岁、头上着了乌帽的小黄门,前来抬着辇。众宫娥步下跟随。至一垂花门外落下,那小黄门俱肃然退去。
众宫娥上前,八人齐抬,进了门。两边是超手游廊,正中是一座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
八宫娥方才歇下了,正路上一齐前来,打起辇帘,扶着公主下了辇,将扶郑小姐出辇。小姐扶了奶娘,出了辇,秦氏跟前,一同从东路上前。
但见穿堂正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堂檐傍边,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阶上,列坐着许多穿红着绿的一队宫娥。一见公主来了,都忙的下了阶,把了长袖列立,住了脚迎着,笑嘻嘻地道:“刚才的太后娘娘焦燥,贵主娘娘还宫迟晚了,可巧就临还了。”说犹未了,三五宫娥一面争走了,告于太后。公主顾谓秦氏道:“今也中书陪着姐姐,少俟于此,以待太后引见了。”又有宫娥两人,自内迎出来,奏道:“郑氏幕次已设于大内。太后懿旨:公主与郑小姐,一同进来罢。”公主大喜,复谓秦氏陪姐姐改服,先自入谒太后,先告同辇入宫之事,复白郑小姐许多美处于太后。
太后大喜,就命两宫娥,命赐一品命妇章服于郑氏,下旨道:“郑氏以大臣之女,受尚书之币,犹着亵服于朝见之时,于礼不可。即赐九华章服,换着朝见。”两宫娥飞也似出传娘娘懿旨,复请换着章服以进。
郑小姐伏地奏道:“臣妾便是闾里一个儿女,本不当于命妇章服。臣妾所著,虽甚简亵,便是着于父母之前。太后娘娘,即是万民之父母。请以见父母之服,入见于太后娘娘。”宫娥奏郑氏之言,太后喜甚,道:“郑女所言,可云的当。”此时太后感动公主仁爱之德,心中已有八七分许杨尚书之婚,与公主为两夫人同事一人之意,又闻所奏得当,即命引见入侍。
郑小姐随宫女之后,入于殿前,到阶下,行八拜九叩头之礼,山呼万岁。太后先察其颜貌秀美,举止典雅,心内不觉艳叹,即命侍女引上殿赐坐。郑小姐俯伏牀前,不敢仰视。
太后谕道:“杨少游拟选禁脔之亲。帝家规范,不宜为后于臣僚。臣子分义,又不敢居前于帝王。是故国有椒房禁脔之选:臣僚年字之男女,俱有禁婚之法。前者杨少游退还聘币之举,即遵国法,非寡躬创行非礼也。就是君臣之义,公私之分,在所当然。而兰阳每言非以礼使臣之道,又言有违于伦常之义。
兰阳曾有箫声鹤舞之事,天缘不可低昂,愿与你齐肩比体,同事一人。猜美妒艳,女子之所不免。而兰阳之爱慕贤德如是实有南国之化。予感兰阳之至诚,欲亲见你面,然后谕之。已与皇上议定,皇上亦钦叹兰阳之至意,已允女儿之愿。今杨少游建不世之勋,不日凯还。前日退还之币,当使复纳于你们。涓日并行合卺之礼,实旷世之恩数,你其领之,善与兰阳和顺,以副朕望。”郑琼贝俯伏奏道:“圣恩隆盛,及至于此。臣妾虽靡身粉骨,无以报万一。臣妾卑贱之躯,不敢与贵主比肩同列,是恐不敢奉教。臣妾终鲜兄弟,惟有长侍父母膝下,以尽爱日之诚。伏愿娘娘垂察焉。”太后道:“常言道,臣分以恭敬为本。恭敬莫如遵命。天子有命,岂不可遵?”郑氏俯伏,不敢更对。
此时宫中左右,一见郑小姐花容月态,举止天雅,奏对合式,莫不啧舌喝采。太后顾谓兰阳道:“女儿同与归房小憩,歇歇罢。”公主遂与郑小姐同归寝所,秦氏同来陪席。宫娥又献茶,太后又使宫娥送了果品糕膳,一同用过。宫娥们见了一堂三美,宛如天仙样子,莫能上下,不觉眼花迷缬,只自赞叹。
话休絮烦。原来太后以公主之谏,谓以不识之见,虽然允许公主微服同辇,意欲入宫之后,囚闭幽室,勒令嫁他,不用命则杀之,以绝杨少游之望;及见郑小姐,爱眷之心,不但由中而出,越瞧越喜,看其举止仪容,敬谨之意愈重也,将一腔不贤之心,已攒到东洋大海去了;一片恨心,就化为喜气,便不可使郑小姐须臾不在眼前。又使宫娥召至郑小姐,公主亦为同至陪席。厨房供进午膳,自然是御厨珍餐,非同小可。山珍海错,列桌丰腴。一时用过,漱口茶毕,郑小姐逡巡请公主辞退。
太后道:“郑女既入大内,不可退归。予以兰阳同你共事一人。但位次之际,终有所些碍处。臣子之女,难与公主齐肩并体。今予思有一个方便、专美之道。今以郑女取为予养女,一体赐公主位号,与兰阳为姊妹。一来尽予爱眷之心,二则无有碍于位次之未妥。仿帝尧之娥皇、女英厘降,虞纳之故事,岂不盛仪专美方便的事么!”公主起身四拜,告道:“娘娘盛德,如天同大,处分明正快豁。孩儿得遂夙昔之愿,喜而不知攸达。”郑小姐避席伏地,只自感泪纵横,稽首不敢仰对。
太后道:“郑女何无一言?”郑小姐收泪,伏地奏道:“千古旷绝未有之恩泽,及于臣妾之身。虽结草含珠,何以仰答其万一。”太后道:“今已成命,郑女不可还其私第。待皇上入内,可以定号锡命。”乃与说些闲话。
时正春晚,花煦和暖。殿前碧桃盛开,忽有灵鹊一双,飞坐枝上,喳喳的鸣,听之可爱。太后笑道:“今天好日,予得一女,佳期有迩,哪无喜兆?予闻琼贝女儿有咏絮之才,仿古人七步成章之事,使宫女移步,你两人各以一诗咏时景,以识今日之喜。”就命宫娥,各排文房四友于两公主之前。
太后亲自展纸,上写“碧桃花上闻喜鹊”七字为题,道:“诗中俱带丝萝之义,各为趁限制进。”两人才执笔,宫女方才移步。宫女恐公主未能趁七步,犹缓其移武。两公主举笔纵横,俱如惊风骤雨,一时俱到,诗已呈于太后之前,宫女仅移五步半了。
太后大喜,次第取览。郑氏诗云:
紫禁春花醉碧桃,何来好鸟语咬咬?
楼头御妓传新曲,南国夭华与鹊巢。
公主诗云:
春深宫掖百花繁,灵鹊飞来报喜言。
银汉作桥须努力,一时齐渡两天孙。
太后览毕,大喜道:“予虽不娴诗章,两女儿诗才如是敏速,诗意易解,俱有至义,诚可爱。当就考于皇上,以定高下,大有评赏。”时已日晏,天子承夕候于太后。郑小姐不便便服见至尊,复与兰阳自去寝所。天子问候,毕,太后道:“杨少游不日将还。兰阳亲事,预讲吉日,无有差迟,予所望之。陛下何不讲定么?”天子闷然仰对道:“郑女退币,终有伤于风化。伏愿娘娘再思裁处。”太后道:“若是杨少游并许郑女之婚,为左右夫人,郑女不敢与御妹金枝玉叶齐肩;若又以郑女为媵御,则郑女已先受杨家之币,于礼不可。郑鄤之女,予已召见。其才貌双全,德仪兼备,实与兰阳难为乎兄弟。予欲取郑女为女,定名赐爵,然后许与女儿同行卺礼于杨少游。陛下之意何如?”天子大惊,仰对道:“娘娘,何以致郑鄤之女召见耶?”太后遂将兰阳微服出宫、如此这般之事,从头至尾,细述一遍。
天子听来大喜,奉节便奏道:“御妹爱人敬德之义,出谋发虑之奇,诚千古之一女。郑女今在何处?”太后即使宫娥同召两公主,兰阳遂与郑氏一同进前。天子一举龙眼,见了郑氏,真是亭亭玉树,矫矫云鹤,白玉不自知洁,幽兰不自知香。
皇爷大喜,贺道:“娘娘盛德,天地同大,荡荡不能名焉。”顾谓兰阳道:“郑女已为御妹,何不着九华之服?”太后道:“以其诰命未下,固辞了。”天子乃命女中书取来笔砚及龙凤彩笺。女中书对已预备,即地进前。
天子亲执彩毫拂笺,禀太后道:“『英阳』二字敢禀。”太后道:“甚佳。”天子就即蘸笔,大书“皇太后取司徒郑鄤女琼贝为养女,封爵英阳公主”二十字,下书着年号、月日,命秦中书安宝龙凤之章,赐给郑氏。郑氏双手擎受。太后即令取九华章服、凤冠玉簪来,登时换着。郑氏惶恐,换了章服,下殿叩头谢恩命。
天子即令上殿赐坐,英阳逡巡欲坐兰阳之下,兰阳避席不迭。天子问道:“两妹孰兄孰弟?”兰阳对道:“英阳长了一月于臣妹呢。”皇爷笑道:“然则兄居上,而弟居下,岂有趑趄?”英阳稽首道:“今虽蒙天地之大德,敢承非据之诰命,敢以臣子而居帝女之上?”天子笑道:“以弟而敢坐兄座之上,尤为不可。英阳今为御妹,何道微时之事,遂从兄弟之序。”英阳不敢再辞,?蹴就座,兰阳次坐。
此时,天子大喜,便告太后道:“今天好日,宜有识喜之举。”太后遂以灵鹊诗示皇爷道:“刚才有鹊报喜,已以喜鹊为题,以贺今日之事。但未考其次第,陛下须定高下罢。”天子乃取二诗览过,十分称叹,道:“真是难兄难弟,俱是绝调,诚莫定其甲乙。”乃告道:“臣有一事,拟告娘娘久矣。”太后道:“陛下所欲言者甚事?但说不妨。”
皇爷随以金銮殿杨少游醉道、女中书十人请诗、秦彩凤续诗、当初两人相和杨柳词之事,一一备告:“已成证约,不可以宫掖之属,缺其初心。兰阳下嫁之日,以秦彩凤许以媵御,亦是盛事,臣已许之,愿娘娘金允”。太后不胜嗟叹。兰阳告道:“孩儿曾所闻知,圣世无弃物。皇爷已许之,今岂有他?伏愿太后玉成。”太后道:“虽后妃南国之化,岂加于是?”即随陛下许允之教。
天子大喜,顾秦氏道:“今你同庆之日,宜续灵鹊之诗,须为制进,以为同考甲乙。”秦氏感激不尽,就将花笺霎时制呈。诗云:
喜鹊喳喳绕紫宫,凤仙花上起春风。
安巢不待南飞去,三五星稀正在东。
太后同皇爷鉴过,大为叹美。皇爷笑道:“篇篇珠玉,各道其情,难以下手,强论甲乙。英阳之诗,引周诗之美,归德于后妃,大得应制之体,当为居甲。兰阳又有虚受之量,当为其次。”一座称叹,仍说些闲话,尽欢而罢。按不下题。
且说隆福庵当日,郑小姐与春娘头一次焚香拜佛,千万不自意公主微服潜来,郑小姐同辇入宫。这时候,虽以春娘奇警乖觉,眼见他天下头一的异事,只与钱老老、丫鬟们,忙的坐轿回府,随以当时光景,细细告诉崔夫人之时,夫人大惊,顿足垂泪道:“春娘啊,这事怎的?下回又有何事么?”春娘道:“夫人无虑。这事虽然摸不着头脑,要知有吉无凶。窃观公主德容恢弘,语言宽裕,必告太后要见小姐一面,同事尚书之意。冯奶娘、鸳鸯同时跟入宫,必有好音之回。”崔夫人始闻女儿于公主圈中,同是入宫,这是没有之事,大惊小怪,罔知所措,及闻春娘如是为言,虽然肚里少宽,怀着鬼胎,道:“春娘得非好听慰过的话么?”春娘道:“不满半日,必有回音,千万无虞罢。”夫人犹放心不下。及到申刻时辰,门外云:“有吆喝之声。”门前当直的忙忙告道:“小姐回来了。”崔夫人大喜,同春娘忙的走下堂来,两步做一步,到二门内,从门隙看时:一对对皂衣持杖的人,前导吆喝。八人彩轿,高高的抬了肩上。随后一个小黄门,骑马跟在后面。又有数十个皂隶拥护,到二门外落下轿。轿夫一齐敛声屏气,肃敬而退。
小黄门忙下马前来开帘。
有一华冠艳服的一个宫女,满面堆笑,喜欢欢出了轿。众人看时,那里是小姐?那宫女刚才出轿,不住的叫声:“夫人啊,春娘子啊,阿弥陀佛!天下岂有这般没见过、听不得的喜吉么!喜从天降,抑又我非做梦呢?春娘子啊!”众人初时只道是小姐回来,及见一个年纪大的宫女,正是摸不着,及闻声音,定睛看时,不是别人,便是冯奶娘。
崔夫人惊异,忙问道:“冯娘,琼姑娘那里不回来,你自独来?你又做甚官爵,这般打扮起来呢?”冯娘笑嘻嘻的,言不出口,浑身酥麻,只道:“阿弥陀佛”,道:“那里有这般喜事呢!”夫人着急道:“冯娘,有何事体?燥杀我的,有事便说罢。”冯娘方才的定息,开言道:“我琼姑娘已做公主娘娘,位在兰阳娘娘之上。杨状元、杨学士老爷还退之币,待老爷还朝,真真确确的还纳我琼姑娘。琼姑娘同兰阳娘娘,同时合卺。姑娘封爵英阳公主,一身上登时换着九华命妇章服,彻上彻下,都是我府中不见的锦绣龙凤纹,又珠翠玉佩,这般妆束起来。我琼姑娘比在家时越发标致,真真是月中嫦娥比得的。春娘啊,你道喜欢不喜欢么?古今可不是再没有么!”又掌不住“阿弥陀佛”。崔夫人不闻时,万事都休,及闻冯娘之言,万端愁郁之心,一时间便化为雪狮子,喜从天降,喜极落下泪,道:“冯娘,这是确话么?你把这事复细细讲说来,与我听听。”冯娘道:“哪里不确话?”遂将入宫初时如何朝见太后娘娘,如何制进七步诗,如何朝见万岁皇爷,如何万岁爷亲手书封爵英阳公主,如何换着命妇章服之事,一一告诉一遍。
崔夫人不胜感激,复道:“冯娘,你做何官爵,这般服饰么?”冯娘娘嘻嘻道:“暧呀,我倒忘了我之官了。我便是公主娘娘奶娘,升我为甚么保母。宫娥们奉着我这般没知名的冠,见不得的长袖,衣儿、裳儿,我都不知了。”众人始看冯娘,头上戴的是金丝攒珠髻,绾着五凤挂珠钗,身上穿的是穿花百蝶云缀窄褙袄,腰系悲翠撒花洋绉裙,足下一双凤嘴彩金珠履,一表璨烂。众媳妇、丫鬟们,莫不艳羡称赞。
钱老老心内不妥,翻唇睇视道:“我也陪姐姐入宫,我做此高官打扮这般的,倒也见夺于冯娘呢。”冯娘啐口道:“我是甚么?保母。琼姑娘吃我奶这么大的,是故为封官拜爵,一身宫样服饰的。妈妈有甚功德拜爵么?”钱老老怃然无语,一座大笑。这是慢话,休题。
且说崔夫人复道:“冯娘啊,琼姑娘何时侯能还家么?”冯娘道:“公主娘娘那里还得私第呢?只可安安稳稳在大内,与兰阳娘娘同在。又有秦中书,如我府中之春娘子,长在公主傍边。我的还时,春娘子同为入宫,伏侍琼姑娘,很好的。”春娘啐了一口了。
夫人道:“蠢货的,春娘无诏命,那里入宫?”冯娘道:“我倒忘了大内之严法了。我还是不能出来的。今也入宫后,公主娘娘为告这么说,禀告霎时出来,命刻下还人。我到是三回五次告禀,为昔日妈妈诸伴说说笑笑,请许一宿还来,才为允许。后也再难出来了。明天一早当可入去呢。”崔夫人听他这般诸话,倒甚怅然,眼圈儿红了,含下泪来。
此时司徒闻是冯娘出来,为知女儿入宫后事体,入内招的冯娘前,备问诸话。冯娘一如夫人面前告诉一般,细细述了一遍。司徒同夫人下庭,向北八拜,谢了恩颂祝。这又不提。
且说两公主奉侍太后娘娘、万岁皇爷,考评喜鹊诗,还归寝所,叙说牀话,同榻一宿,晚景无话。次日天明,两公主盥洗,各具章服,双双朝见太后,问了安。太后再见英阳,德仪花容,比昨始见尤为耀目,不胜爱喜,各赐近座。
兰阳告道:“娘娘已许秦中书媵御之列,孩儿得遂心愿,总是娘娘、皇爷洪恩大度。英阳娣有女伴贾春云,业已许身于杨尚书。孩儿亦见于隆福庵,今许召人,常侍英阳,是不可己事,伏愿娘娘今允玉成。”太后喜道:“你又说得是。须教英阳召入春娘罢。”兰阳复告道:“昨天阳阳之冯保母,为报英阳封爵事体,出去郑府未还。今娘娘亲命冯保母跟作小黄门,使冯保母与春云同轿入宫,甚是便宜了。”太后道:“很是。”即召小黄门谕旨了。小黄门奉旨到郑府,英阳又私报太后之恩命。
此时郑府感激荣宠,不可尽述。于是春娘打扮得齐整,崔夫人又警戒了一回,同坐冯保母八人轿,皂隶前导,太监陪后,一如昨天出来时去了。且说春娘入宫,先为见两公主,仰视英阳公主仪范,一倍光彩,心中十分喜悦,不敢有言,只随宫娥进见太后,下了陛,拜了八拜,九叩头,呼万岁毕,承命上殿。
太后看了春娘,削肩细腰,身材合中,鸭蛋脸儿,慧眼明眉,顾眄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不胜不喜道:“可与秦中书并驱。自古道,强将麾下无弱卒者,尽非虚语也。”此时,昨日喜鹊,又在桃树上,噪的喳喳不已。太后异之,下询道:“昨天三人已赋灵鹊诗。今日,贾娘初入宫,喜鹊又噪报喜,不可无续咏。贾娘能解诗章么?”春云不敢仰对。莫英奏道:“粗解鱼鲁,与孩儿一般俚语的。”太后大喜,即命续制以呈。春娘承命,不忙不慌,即写一诗进呈。
未知诗语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赏三军元帅辞封爵 归花园春娘传假音
再说贾春娘承太后之旨,同坐冯保母八人彩轿入宫。宫中诸娥见他粉面含春,丹唇点樱,莫不一口称赞。及太后召见,极许肖丽,又命续赋灵鹊诗,以识入宫之喜。春娘把笔展纸,立书一诗,进呈太后前。诗曰:
报喜微诚只自知,虞廷幸逐凤凰仪。
秦楼春色花千树,三绕宁无借一枝。
太后览过,大许诗意之不俗,赏了锦衣一套。春云下庭谢恩而退,又与秦中书相叙隆福庵脉脉不话的情。兰阳取春娘诗看过,道:“春娘犹虑一枝之不能借乎?”相与大笑。从此公主二人,友爱融洽,不下同胞;春娘与秦氏,情投意合,不能暂时相舍。
一日,春娘夜访秦氏于寝所,相对说叙情话。话到深处,秦氏忽然气色惨淡,落下泪来。春娘惊问道:“中书有何委屈,如此伤心?”秦氏收泪,良久乃道:“一言难尽。妾本华阴人,亡父在御史职,以抗直不与时合,被奸党陷害,一门屠戮,惨灾飞祸,不啻如惊风急雨。妾身没入掖庭,自拟断送一缕,非为难办。自念秦氏一脉,惟妾一身。尚冀仁天慈覆,奸党罪恶自露于天诛,天日复照于覆盆,苟延残躯。不自意蒙万岁皇爷、太后娘娘天高地厚之德,又蒙贵主娘娘推食解衣之恩,得有今日。但大仇未报,一缕未绝之前,何日忘卧薪尝之怀呢。”乃呜咽不成声。
春娘为之掩涕,只自慰过,道:“天道循环,小人恶贯,自有败露之日。”乃说自己早失怙恃,一身孤茕,厚蒙司徒、崔夫人收育之大恩,英阳娘娘视若同气,誓同苦乐之话,说了一遍。秦氏亦为感叹,又说些闲话。
春娘又问道;“昔日华阴唱和杨柳诗,可得闻么?”秦氏惊道:“娘子何以知杨柳诗乎?”春娘道:“妾得侍尚书巾栉一岁有余,尚书常常咏杨柳诗,辄下泪伤心,妾得以闻娘子之诗,犹不闻尚书原诗了。”秦氏就怀中取出杨公子石上诗以示。
春娘看过,十分咏叹,道:“娘子之藏诗于怀中,亦如尚书之怀娘子诗,两心相照,尤所感叹。”秦氏道:“尚书犹带那诗于怀中乎?”春娘道:“可不是。尚书每带在衣褂中,一日几回展看,见必凄怆。娘子尚不知尚书之如此为心么?”秦氏叹息道:“妾何由知之。若然,则尚书之当面错过,不记妾之面目,何也?”春娘惊道:“娘子那里见尚书?尚书那里错过了?”秦氏遂以团扇出示,俱道其详。春娘再四看玩,十分诧异,复怜秦氏之情事,重感皇爷之圣德,亦为之洒泪,道“娘子可云百回艰辛,绝处逢生的,且无咎尚书之不记楼中花容。”秦氏道:“何以言的?”春娘道:“妾想当日光景,一则娘子之在女中书列,尚书之不自意矣。二来当时尚书醉眸迷离,不省傍事矣。三则尚书承命撰宫娥之诗,那里敢正眼看觑女中书诸人面貌乎?此所以不知,实非错过当面了。”秦氏笑道:“妾亦如此思之。今娘子所道,亦可谓善恕人情,曲尽事理呢。”春娘复笑道:“妾之一身珠翠佩饰,俱是那日润笔之资,皇爷使太监输赐的。”秦氏道:“实盛世盛德之事。”乃相与说笑,夜深各归寝所。不在话下。
一日,太后设宴于蓬莱别殿,与两公主欢乐。秦中书、贾春娘亦为陪席。酒过三巡,太后顾谓两公主道:“杨元帅凯还之期将近,两女儿合卺,即可涓日,予以嘉悦无比。但杨元帅曾为郑府之婚,三抗君命,以至激予以怒,退给聘币。今虽归正,过了事且又不提,予之过中实由尚书,至今不甚妥意。予思一番冒弄,欲报宿嫌,女儿之意何如?”兰阳对道:“女孩儿亦于尚书而自不免藏嫌,孩儿微服出宫,托以拜佛,欺胁英阳而入宫。论以礼法,有非正经。虽然事归遂心,枉尺直寻,行一不义,不幸近之。如有因便冒弄,瞒得过的,这孩儿情愿,不下娘娘呢。”太后道:“英阳何无一语?”兰阳不待英阳之奏对,忙接口奏道:“英阳姐姐亦有宿嫌于尚书,已报他加倍云呢。”太后惊异道:“英阳那里有何宿嫌于尚书?又用那法加倍报还?必有来历神奇,传道些儿呢。”兰阳遂将杨尚书假做女冠、郑府弹琴之事,贾春云为仙为鬼,前后一遍,一五一十,尽为奏达。太后听来,拍案大笑道:“杨尚书真风流男子。英阳以德报德之义,亦云善戏谑兮。但春娘太放肆了,将以身事其人,冒弄丈夫,宜有公议。”此时英阳对冠评琴,至《凤求凰》曲,避身之勾,低头不举,飞红了两脸。春娘又于“仙龙吠云外,知是杨郎来”之句语,满面通红,不敢出语。太后见两人如此光景,爱之不胜,笑道:“今又瞒过尚书,为一番善谑,非春娘不能为呢。”英阳道:“愿承娘子之教。”春云道:“一之不可,其可再乎?”兰阳道:“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何伤之有?”春娘笑道:“臣妾异于发踪,其过不大,只从两公主娘娘之教罢了。”太后笑道:“春娘隐然推诿于女儿们,先为拔足之计。此便是都在我身上,何怕之有?只待尚书还朝之日,牢讳英阳入宫之事,只说英阳患病西归,使郑云镐如此如此,又使春娘这般这般,然后皇上谕以禁脔之选,更无所得。杨尚书无言更辞,予以二女儿同事一人,并言于皇上谕之。两女儿合卺之日,使尚书摸不着,如在梦中,以试尚书觉悟不觉悟。俗语说的,做梦凶反为吉者,是也。予意已定,女儿们日后尚书如以怒眼视,都推予身上。”说罢,一座哄然都大笑起来。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却说杨元帅同提督、先锋,一路上唱了凯歌,大军浩浩荡荡。于路无话,所过安抚百姓。到了京师,提督以下诸将,率令军马,在永定门外驻扎。杨元帅先自入城诣阙,至丹墀下,八拜谢恩。扬尘舞蹈,山呼万岁毕,天子宣召上殿。
元帅进伏龙案下,天子大喜,亲酌御酒三杯赐之,慰谕道:“卿等远劳风霜,建此大功。卿以妙年,文武全才,诚国之柱石。”元帅俯伏奏道:“总是陛下洪福,诸将力战,臣何功之有?”天子即命光禄寺大设宴筵,一边大犒三军,各赐匹帛,罢兵归本衙,总领元帅以下诸将,各赐进秩。大元帅杨少游,进拜大丞相、魏国公,食邑三万户。其余选部,各拟加秩授职,赏赐金银彩帛,以表赏功酬劳之典。
元帅下庭伏地,叩头辞谢,乃奏道:“臣本遐士一布衣,特际圣世,位跻卿月,涯分已逾。不意倭酋冒犯,臣以龆龄,特受简拔之旨,赦罪领兵,出境征讨。伏蒙圣德天大,多赖将佐齐力,贼丑远遁。臣犹恨巢穴之未灭,臣尚有罪,滥受封爵之盛,于理不可。且臣父母远在,国家多事,臣不遑将父母,臣未有室而将娶。圣德如以臣尺寸之劳,特许长暇,还乡归觐,许臣已聘之婚,得遂室家之愿,臣当结草含珠,歌咏圣化,以终余生。伏乞天地父母,谅臣至恳,哀臣至情,亟收成命,以安微分,千万之至。”天子听罢,嘉其辞逊之志,下旨道:“卿以不世不勋,辞逊至此。特收王爵之封,以完卿惜福之志。又允归觐之由,父子完聚。至如初心愿娶,今无其地,卿其再思。”元帅承诏谢恩,心内想道:“圣上以太后娘娘之退还郑氏聘币,尚此靳持。今不当力恳,更当上表再陈,冀回天。”如是思量。
光禄寺奏:“宴筵已备。”天子下诏:军马已罢,提督、先锋以下将佐,复宣召入侍上殿。庭下迭奏鼓乐,首作征军凯歌之曲,尽日欢乐,并赐封爵赏赍:敕拜征倭大元帅杨少游,进授大丞相、魏国公,原任中极殿大学士,食邑二万户,钦赐黄金三百镒,白金五千两,彩缎三百端。
敕拜兵马提督、副元帅李尚好,进授五军都督府兵马使、奉直大夫,赐黄金百镒,白金三千两,彩缎一百端。
敕拜大将军、征倭上先锋廖钢,进授兵部左侍郎、兼光禄寺卿、中议大夫,钦赐白金一千两,彩缎五十端。
敕授济南督抚江有古,特进济南都转运监司同知,仍兼本带督抚,钦赐白金五百两,彩缎三十端。
敕授济南太守程瑞麟,特进都察院佥都御史,钦赐白金三百两,彩缎三十端。
泰安州府尹寇继俊,以地方失守罪,宜降秧从军。
元帅有功,将功赎罪,只带旧职。
偏将军万世业,敕授兵部武库四司郎中。
偏将军孟国辉,敕授刑部十三道清吏司员外郎。
封爵赏赍毕,元帅以下,各各谢恩退朝。济南督抚江有古等三人,俱以传驿传旨。太守程瑞麟,还朝拜职,江有古、寇继俊,仍在职所,只受谢恩。此是后话,不在话下。
且说杨丞相退朝,直到郑司徒府中。司徒不在,惟郑十三下堂迎接。上堂礼毕,坐定献茶。云镐道:“恭贺丞相,建不世之功,久劳风霜,凯还百福,封爵谢逊,进秩赏赍,荣动一世,曷胜欣诵庆贺。”丞相谦让一回,道:“总是国家洪福。小弟远离岳父母膝下,今为三换星霜。司徒金体泰安,夫人又为大好么?岳丈如何不在外堂?”云镐?然道:“三岁间,人事倏变。叔叔、婶婶自见膝下之惨,疾病侵寻,杜门谢客。今于丞相荣归,不能欣然相迎。丞相惟拜内堂。”丞相闻之愕然,半日口不能言,乃道:“岳丈膝下,有谁之戚?”十三道:“叔叔只有一女,无他子星,丞相所知。妹妹自从丞相出征之后,长在婶婶膝下,安慰婶婶之怀,不有疾病。及至仲春晦日,俄忽之顷,坐化西归,异香满室,空中隐隐有鼓乐之声,彩云不散,有似宝幢绣盖,前引后拥。见者莫不异之,必是前身仙宫之娥,一时谪降,反本归正。只是下界之人,徒以存没为悲。丞相入见叔叔,无为悲戚之容,以伤叔叔、婶婶之怀。”丞相虽然口应,泪下如雨,饮抑不禁。十三慰道:“人之寿夭,命也。婚姻,缘也。破镜不可再圆,死者无以复生。丞相宽悲,无为无益之悲。叔叔知丞相之来,必延伫而久待,丞相无滞。”丞相欲为起身,两只脚却像缠着棉花一般软了,气得发昏,欲起还仆。
十三挽手,同入内堂。司徒独坐欣迎,丞相再拜请安。司徒独答以半礼,握手道:“丞相手握数万之师,蹴踏强倭百万之众。捷书翩跹,凯歌唱还,封爵隆厚,赐赍重迭。霜天雾地,阅岁经月,均体金安,吉人天相。老夫赞喜,自倍于人。”丞相对道:“仗皇上洪休威武,赖将佐齐心力争,得不愤事。晚生何有于功?因功滥爵,大非涯分,将拟纳官阵恳,以回天心,欺遂夙昔之愿。千万不自意人事倏变,万念都休。不徒存没之感,从此踽凉,实如失侣之鸟,无所依旧。”乃泪泛烂。
司徒道:“总是天命,言之无益。贤婿远劳风霜,惟望珍重。”十三在傍,又数目丞相,丞相不便他话,又自掩抑不堪,只自告退。
退至花园,春娘下阶迎上。丞相一见春娘,三魂飞越,七魄消灭,眼泪无从,衣襟尽湿,口呆不能发言。春娘敛社进慰道:“姐姐西归,暂时谪降之仙,今日反本归元,可喜而不可悲如以存没为念,彭殇莫非天命。伏愿丞相以护贵体。妾身初以姐姐之命,得侍丞相,几过年余,丞相之眷爱逾分。不意太后之严命,以至退币之境。姐姐一身,无所止泊。妾身不敢以自得其所,孤负誓同乐之初心,敢自告辞于丞相,永侍姐姐之余生。今也姐姐西归,妾身依归无所。姐姐西归前日嘱咐于妾:”我若不在于世,无帅归后,另侍巾栉,以慰无帅之思念。元帅当膺禁脔之贵,曾闻贵主关雎之德,大有南国之化。一枝之栖,不徒你也。你其慎之。『妾以姐姐之言,出于不祥,不敢有对。心不自在,竟至姐姐坐化归元。妾窃想,妾既有归侍之日,今日丞相还朝,妾不敢不迎于花园,以告姐姐申覆之教。
妾自拟敬侍姐姐灵筵以终。三年之后,倘丞相不弃菲薄之身,复侍箕帚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