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云记 - 第 9 页/共 21 页
此时司徒府,合家一倍遑遑不定。
杨学士跟夏太监到了蓬莱别殿。夏太监先入奏回,学士随到阶下,朝上入拜。舞蹈毕,天子使太监召上殿内,少游升殿俯伏。
天子下旨道:“朕有一妹,是驸马都尉李世迪之女。公主娘娘早世,太后娘娘怜其孤茕,入育太后跟前,抚而为女,实御妹也。赐爵兰阳公主,年今及笄,资质超越,既又聪敏,深通翰墨。太后娘娘必欲拣天下英俊,有一无双的,拟定驸马下降,尚不得其人。朕慕卿夙德,爱卿超才,先使太傅虞喜南、都尉李世迪,以谕朕意。卿以已有纳聘为辞。婚姻之礼,命卺亲迎,始为夫妇。女子虽以聘币为信,还币则便为路人。自古帝王之拣驸马,或有出其妻而承命者。卿与匹庶有异,出身事君,反违君命。难道朕之命令不行于臣邻么?朕位居九五,为天下万民之父母,岂可以非礼使臣邻强行乎?朕意已定,卿须再思。”杨少游叩头奏对道:“圣旨及此,臣无容敢白。臣本布衣,幸际鸿休。臣居近察,眷遇隆盛,臣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万一。然臣已与司徒臣郑鄤之女,约婚纳聘,数岁于兹。郑鄤延臣东牀,同居一室,半子之义已定。以臣父母在远,国家多事,不遑将父母还京。亲迎之礼末行,伉债之义自在。臣不宜忘贫贱,而取富贵。臣若赖郑女之婚,郑女以死自守,必不他适。匹妇之志难夺,一夫一妇不得其所,有系圣世之所不忍,臣所不敢奉命。正是臣区区之情,以冀圣心之照谅也。”天子复道:“卿言差矣。守凡庶之约,谓之小节。承君父之旨,谓之大义。孰轻孰重?大凡事有经权,从礼为经,从义为权。事有虚实,娶之为实,聘之为虚。卿不可固执,以伤事体。郑女无合卺之礼,那有夫妇之义?终身自守,便是无义。今不徒朕有定意,太后娘娘爱卿雅望,亲自拣定。卿岂敢辜负太后一般盛意乎?”少游犹复顿复固让,龙颜不悦,只命退朝。
学士退归花园,心不自在,悒悒不乐。且看司徒府中内外光景,又悲又悯。郑云镐自外来到,学士忙起身相迎,握手道:“周京兄,兹事怎的是好?”周京叹了一口气,道:“兄长恩宠,实所钦颂。妹妹情地,无有可言。叔叔无他嗣续,惟妹妹一身。幸而丝萝于高门,庶几有托依一脉香火。今为镜花水月,婶婶委实吓坏了,也回不过气来。妹妹侍侧,倒了无言可慰。婶婶只叹命途奇穷,一缕难保了。”乃扑簌簌的掉下泪来。
学士听来,那泪水更如走珠一般,滚了下来。良久乃道:“愚弟惟当上了陈情之表。”乃饮抑不成声。十三还复慰过,相与对酒解闷。学士无意把酒,强饮数杯,十三只自告别。学士仍同与起身,往候司徒。
司徒气色沮丧,一见学士,心如刀搅,一话也说不出。学士道:“岳丈宽心。天子仁圣,为婿的一上陈情表,以冀天心慨回了。”司徒道:“这还使不得。圣上既面谕太后娘娘之懿旨,圣郎尚敢拒让,今又陈表力抗,批鳞之地,严遣随下,不如顺受皇命,无伤分义而已。只恨贱息,赋命凉薄。老夫之怀,虽不理他,当作怎的?”学士又闻司徒这般之话,只不禁泪落如豆,不便说的又长起身,还了花园中。
已及掌灯时候,春娘呜呜咽咽,尚如泪人一般,良久开言道:“妾承姐姐的命,得侍大爷,今已年余。大爷不以妾鄙贱而疏远。偏荷眷爱,妾之感激,不啻天高而地厚,铭镂于心,以俟姐姐六礼之成,永侍箕帚之末。不意神猜鬼妒,事出意表。
姐姐亲事,无望更成。妆亦归侍姐姐,以终天年。伏愿大爷,戚连禁脔,益增光华。”学士又听春娘辞去的言,心如刀搅针刺了,不得已,只为嘘唏,良久乃道:“春娘之言差矣。春娘已许身于我,春娘舍我将安之?皇上仁爱,我将上表争之,以望天心之回。春娘安心罢。”春云复垂泪道:“贱妾一身,不敢自有。但妾于姐姐死生荣辱,不可异同,天实照烛。大爷陈表,皇上允许之前,妾不敢复侍于大爷,大爷恕之。”乃起身,饮抑下堂而去。
学士又无以挽执,犹为掩涕,即便挑灯展纸,手草一疏。
其略云:
文华殿大学士兼翰林侍读杨少游,诚惶诚恐,谨具为陈情上表事:伏以伦纪者,王政之本;婚姻者,人伦之始。一失其本,风化大坏,其国也乱。不谨其始,家道不成,其家也亡。
大有关于国家之兴替者,不其较着乎?以是圣上哲辟,必慎而留意于风化。欲治其国,则必以树伦纪为重。欲齐其家者,必以正婚姻为先。何莫非端本出治之道,别嫌明微之意也。臣既纳聘于郑氏之门,托身于郑纁之家,室家之情既厚,半子之义亦定。不意今者禁脔之拣选,遽拟于草莱之臣。先有都尉之传旨,复承特召之面谕。臣始为惊骇,终又疑惑。不知圣明之世,有些乖常之举矣。设令臣未有俪皮之仪,不作东牀之客,遐士贱品,孤踪陋质,本不合于归妹遴选之峻。而况室家之名义有定,舅甥之情理既备,不可以合卺未行,亲迎差迟,不论礼义之有违,冒行苟且之举措,臣实不知其可也。昔宋弘屡违光武之教,不弃糟糠之妻,光武不以为罪,而竟遂其志。微臣危迫之忱,圣明已为俯察。郑女穷蹙之情,圣上岂不垂怜哉。臣极知猥越,敢陈直情之表,于属纩之下者,窃恐王政由臣而乱,伦纲由臣坏,伏乞天地父母,重礼义之本,正风化之始,亟收诏旨,以正事体,以安贱分,不胜感激祚恳之至。
书奏天子览毕,龙眉不展,心内想道:“兰阳下嫁,虽是不再得之佳俪。杨少游真情之表,实为正经话来。争奈太后懿旨,有不可回天,此事怎地是好?”十分着恼。
未知如何下旨?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郑司徒承旨赖婚 杨学士再疏下狱
再说天子览过杨少游陈情表,既怜他清理,又义他守经,复叹他不以富贵易其志,欲回太后懿旨以专他正经之论,争奈太后固执不许,即便入于内殿。
太后不待皇上告禀,已知杨少游陈表,登时大怒道:“杨少游之罪,如何处之?”天子告道:“杨少游方命之罪。有难容赦。人伦正礼,造端乎夫妇。夫妇之礼,以聘纳币为信。聘币已行,身居东牀,亦有年所。虽以天子之威勒令赖婚,甚非仁政。只俟娘娘在处,又此告禀呢。”太后勃然变色道:“杨少游独非陛下之臣子乎?以匹庶之聘,天子欲循私意,移婚于他臣,使彼无端赖既聘之婚。天子有命,尚可承命。况以公主金枝玉叶,不能成下降之旨,见夺于臣僚之女,古亦有是。诚不可使闻于邻国的呢。”天子复奏道:“昔汉光武有女,太后深慕宋弘之美丽,欲为公主遴选。宋弘以『糟糠之妻不可弃』辞之,光武义而不罪。今杨少游即与一般。若加罪于少游,岂不愧于汉帝乎?而况郑鄤是朝廷大臣,宜所礼使者。匹夫之志难夺,圣人所言,伏愿娘娘再思。圣念无使王政有失。”太后厉声道:“罢,罢。我自有道,不费天子之力。”辞气严厉,皇爷惶惧,不敢再告而退出,恐有非常之举。
太后暗暗召一个小太监道:“你一程去了郑鄤家,如此如此,后飞也似复命来了。”小太监俯伏承命道:“奴婢知道了。”仍即出去了。
且说郑司徒挽止杨学士上陈情表,学士不听。上表之后,司徒益复惶惹,只自杜门谢客,以待圣旨。
忽然门子报道:“一个小太监独自骑马到门,自言奉太后娘娘懿旨,督令迎香。”司徒大惊,知是凶多吉少,即具冠冕,摆设香案于正常,俯伏庭中,迎着懿旨。
但见一个小太监,不曾擎着敕旨,单骑直至堂下,下了马,走上堂来,南面而立,开言道:“有奉旨交办事件,不许胡乱混账。只将杨学士已纳聘币,妆艳之具,一一搬运出庭,照账还他,不留一个。即个杨学士已拣定兰阳公主驸马,司徒郑鄤即地赖婚,不可晷刻迟延,以伤事体罢。”司徒伏地承旨。
太监督令郑府丫鬟、老妈们乱撞乱扯的动手,喝命不许啰唣。一府婆子们,只依太监所命,将他礼币、艳妆一一搬置庭畔。后太监躬自照检,送还花园后,太监即复出门。郑司徒就在二门跪送,太监乘马加鞭去了。
此时郑府家人,只见人人泪痕。崔夫人只自椎胸痛哭,躺在牀上。春云伏侍小姐,小姐面如纸灰,合眼躺着。春云只滚下泪来。
学士眼见他小姐礼币以太后之命搬退跟前,目睁口呆,便跺脚:“了不得,罢了,罢了。”叹了一口气,就便抽笔来,展了纸,手写一疏,再上丹墀。其疏云:负罪臣杨少游,惶恐顿首,冒死再陈,至苦衷情事:妆以女子之行,有三从之义。婚姻之礼,重皮币之聘。一以礼币纳之,夫妇之义已定,不可以币仪之退还,绝其夫妇之义。臣已纳聘于郑纁之女,则郑纁之女即臣之妻也。岂待合卺亲迎而后始谓夫妇乎?名位已定,纶纪自明。且臣虽识蔑年轻,猥居大夫之列。郑氏之女,即一从夫之命妇。今以太后之旨,命一小黄门,逼令郑纁,退出命妇已纳逾岁之礼币于臣,以人伦莫大之事,如小儿戏剧之场。不意圣明重礼之民,有此伤伦悖义之举也。虽以天子之威,匹夫之志难夺。一夫一妇,不得其所,亦古昔圣王之所戒也。且以公主金枝玉叶,拣驸马,鹤骨凤姿,本不近似于如臣庸陋卤莽者,岂可行非礼之举,冒苟且之讥乎?王政之坏,人伦之乱,至此而极。上累圣明之治,下失家道之常。臣不胜叹息而流涕也。伏乞圣慈以礼义为重,上禀铜闱,亟收懿旨,以正伦纲焉。臣衷情震迫,言不知裁,尤无任惶陨冀恳之至。
写毕,挑灯独坐,只自嘘唏。
忽闻窗外有呜咽掩抑之声,学士惊讶,推窗而视,却是春娘独立阶苔之上,涕泣告辞道:“贱妾情曲,前所悉告。今者小姐之礼币已退还,小姐便是郑门之一寡妇。贱妾自幼心中自誓,即与小姐苦乐与同,不可须臾相舍。妾今水辞大人,归侍小姐,以送余生。大人恩爱之德,只在来世为犬为马,以报万一而已。”学士道:“皇命至此,礼币退还。小姐亲事,自当有凑合之因缘。春娘已为杨家之人,舍此三从之义,独将安之,得不与小姐大异乎?”春娘愕然道:“大人之言差矣。小姐识礼明义,炯澈古今。礼聘一入郑府,小姐夫妇之伦已定。今虽迫于严命,退还币聘,小姐自当终身自洁,以待父母膝下。宁有舍礼亏节,自作伤伦之理乎?大人实不谅小姐之高操,有此礼外之语。妾不胜慨叹。”乃下阶再拜而去。
学士见此光景,心如刀碎,万念灰冷,只自抚掌发叹,坐俟天亮,躬诣像魏,上表待罪。
天子览毕,倒极矜闵,揣量太后必无容恕,先命下杨少游于廷尉,入告太后:“杨少游再疏,复力陈退币、赖婚之非礼。”太后拍案大怒道:“为臣子而抗天子之命,至再至三,臣分蔑矣。正孟夫子所云『臣视君如仇雠』者,无臣分,大不敬罪,正下廷慰,而勿问乎?宜即捆缚脑箍下于天牢死囚狱里,后告我。”乃翻身入殿。天子惶惧,禀道:“杨少游职在卿月。捆缚,国法所无。”太后不答。佯长入内。
天子出殿,命移囚少游于天牢。时满廷诸臣,无不谏诤。
皇爷道:“寡躬非不知杨少游无罪,争奈太后娘娘震怒有命,朕有所不敢自由的。”都御史杨琏奏道:“父母有过,号泣而随之。伏愿陛下,禀过太后,无有过中之举。”天子道:“明天是太后娘娘千秋节,宴燕之时,乘机当导达。”群臣皆俯伏呼万岁。按下不题。
且说张善,最初天津桥酒楼,桂蟾月将杨少游三诗咏歌独点,不胜怏怏;其后柳阴亭上,又遇着杨少游,欲为夸张自己的歪才,先言不可无诗,欲借前人之诗句,要为冒弄之计,及到联句,一字儿不能出口,露出马脚,逢他抢白,归言其父,欲陷害杨少游,终无机会,愤愤不已;又复欲图郑小姐之婚,使他严学初求婚不成;又图会闱关节于叶宗师,大被喝叱。及至杨少游巍巍擢状元,郑司徒延杨少游为东牀之客,前前后后,自己所欲,尽是杨少游之有,积憾蕴中,昼夜切齿,道:“吾之命里魔障,惟彼杨家蛮种。”告他父亲修河道:“孩儿对头便是杨家禄蠹,誓不与共戴一天。”修河道:“孩儿勿虞。朝廷上事端自多,杨家那厮官上的事,何患无吹毛觅疵。这厮必构害于我手里,以雪孩儿之愤。”今见杨少游再疏方命,太后成盛怒,移囚天牢,修河便拍案叫道:“这小猢狲、杨家蛮种,亦有死时。何不乘此挤害。”即遣心腹邀严学初来。严学初登时趋来,修河延内室坐定。
寒喧茶毕,学初道:“世丈俯速,有何吩咐?”修河道:“无事不敢奉扰。今也驸马遴选,杨少游再疏抗太后娘娘懿旨,臣分蔑如,难道君命不行于一个杨少游乎?太后方盛怒,下于死囚牢。事将不测,易其狙击。那厮蛮种与家豚为对头,贤契之所知。今乘此机,构上一表,一来可以迎合太后之意,二则公报私仇,以雪豚儿之忿。贤契以为如何?”学初道:“世丈所命,虽蹈汤赴火,敢所不避。况胤契之所与不合乎?晚生当上一本,以正臣子分义,以报世丈恩爱。”修河大喜。须臾,诬疏成一本,其辞云:礼部侍郎臣严学初,惶恐为弹劾大不敬事:伏以人臣事君,以尽忠为道。尽中之道,在乎奉旨承命,不遑暇及,有不敢一毫倔强方命,以亏臣分,即是古今之通义。今大学士臣杨少游,以口尚乳臭,薄侍斗筲之才,通关节于主试之宗师,侥幸占科,历杨清显,已跻卿月之班,已是骤升,不合人望,圣恩包容,宠遇谬加,为臣子道理,感激殊恩,赴汤炎火,尚且不避。今以禁脔之选,特出于常格之外。渠有一分臣子之分,岂敢生迁逆方命之意,而谓有已聘于郑纁之女,再疏叫阍,全没分义,已是罔赦之罪。太后有旨,使还聘礼。伉俪之义已绝,郑女适他,宜无所拘碍。而少游敢以夫妇之义已定之说,专事方命,岂人臣事君之道也!臣知其中必有委折,臣请毕陈之:杨少游本一浮浪轻薄之徒。秀才入京之路,行过洛阳,娼楼酒肆,怡荡留连,全无斯文雅饰之行。入京之后,广探媒婆,闻知郑纁之女,薄有才貌,百般攒刺,得图郑纁之许婚,才为纳聘,逾墙攒穴,潜为绸缪,已有私情。男欣女悦,誓死不舍。郑纁身为大臣,欲掩其迹,延置少游于花园,谓之东牀,日夜任其潜相来往,家人唾骂。中苒之说,言之丑也。古人帷薄之戒,宁不可趾。少游之迁逆圣旨,必欲与郑女成亲者,职由此耳。臣谓郑纁,屏逐四裔,不与同中国。其失行之女,亟施当律。然后杨少游以大不敬律治之。驸马拣选,济济臣僚,岂无超越之姿,名门臣阙,不患无人。十分慎择,以完重礼。不任冀恳之至。
天子览疏大怒,想道:“郑纁元恕大臣,识礼律已,齐家有法。岂有这般丑行于家中?杨少游文人,才德行俱备,朕所爱敬,又岂这等浮薄?构诬陷人,身有反坐之律。此必有奸党偏私而然。此以不明核而严诛,国不得治,臣僚无以正患邪。”正欲严核。
左柱国御史张居正上疏,伸辩郑纁、杨少游,严斥严学初。
其疏云:
左柱国御史大夫臣张居正,谨斋沐顿首,伸辩忠贤,论斥奸党事:伏以臣幸际圣明不讳之朝,有事必陈,有阙欲补。每蒙圣上曲加眷注,包容采纳,不以犯言而为罪,臣敢扬眉吐气,说朝廷事多矣,岂不盛哉。而今大学士臣杨少游,以已聘币于郑纁之女,力辞禁脔之选拣,再上陈情之表,辞意恳切,不见不以富贵而易其志,此诚汉朝宋弘后一人。自古帝王螽斯洗洗,公主之下嫁臣邻,臣邻被选驸马,岂有出糟糠之妻,退聘纳之币,勒令为国之婚哉。杨少游之不克承旨,非为方命,即出于礼义,实可尚而不可罪也。今下杨少游于天牢,未敢知圣明之处分,将以何罪而罪之?君臣以义合臣僚以礼,使之可杀而不可辱也。臣子犯罪,下之廷尉,廷尉当然后罪之。盖法者,天下之公议,君上亦不能私自听断。天牢狱中之有犯死罪者,又有盘核然后囚之天牢,所谓死囚狱,非公卿大夫礼使之臣可囚之地。杨少游有何盘核之罪?又何死罪而囚之天牢乎?此已圣明过中之举。侍郎臣严学初,敢生迎合献媚、乘机狙击之意,谓之郑纁放之四裔,杨少游论以大不敬,以帷薄为证,辞意极其丑污,真所谓含血喷人,先污其口者也。郑纁一先朝旧臣,礼义宗匠,帷薄之机,岂一毫迎似于此人者乎?诬人之罪,自有当律。伏乞圣明亟下反汗之命,放释杨少游之囚,特下严学初于天牢,盘核其诬人构陷,必有奸党之根底,一并痛核,各罪其罪,断不可已。臣不任冀恳之至。
疏上,天子览毕,大以为是,即命严学初下于天牢狱,杨少游移下廷慰。
张修河大生惧怯,与其子善相对,焦燥道:“吾事又见败于杨少游这畜生,那里是好,实不甘愤,必以算账,从以下石,乃出我口气。”沉思半晌,乃道:“前日魏太监,我所厚赂而交深,关节虽不成,他当自愧,其有负于我。今杨少游得罪于太后娘娘。魏太监陪侍皇太孙千岁,常常得侍于太后。又有客氏有权,足以旋天转地。我再见魏太监,倘可有助,有未可知了。”张善道:“爷爷之教有理。”是夜,张修河复将金珠厚币,坐了便轿,前引角灯,只将心腹家丁数人,往至魏忠贤门前。忠贤延于上座,施礼坐定。
茶毕,修河袖里取拿三寸径的夜明珠十枚,瓜子黄金十斤,奉赠道:“些少薄仪,只表芹忱了。”忠贤谢道:“曾者令郎科名,几乎有成。争奈皇爷另谕于座师、宗师,竟然没取。可不是罔功受赏,尚在赦然。今又重受,不敢克当的呢。”修河道:“太监说那里话。太孙千岁爷如为得志,不徒孩儿之科试有成就,晚生父子都是太监私有之人。争夺叶、王两那厮,希皇上之志,好不秉公,岂太监不尽力而然,今有一般好机会:杨家畜生不承望太后娘娘拣选驸马之至意盛旨,谓有已聘于郑鄤畜生之女,太后娘娘已使退币赖婚,少游再疏抗拒,岂有如许臣分,少游已下天牢。乘此好机,太监挤他下石,置之死罪。学士之对头可际,孩儿才学又不下于杨少游,驸马拣选,不求他。而为家豚择定。太监恩德,世世难忘。太监可能作成,多多反胜了科试状元呢。”忠贤听罢,心内想道:“他来再得厚赂,如是殷懃。我虽皇孙奉承,素无宠眷于太后娘娘。况又驸马遴选,也非我们所不敢为。他之孩儿,一面麻子,又黑又矮,千万丑陋,真是懒蛤蟆想吃天鹅肉,宁不可笑?然今若示其无计算账,又无奈太后何,则不但我自贬,他必轻视我,我又无受他重宝,倒不方便。不如假意籍势,始示好颜,笼络他,然后受他现成的黄金,只为见景生情,有何不可。”想毕,便笑嘻嘻的笑道:“老爷高见,合兄鄙见。杨少游今已下狱,罪当不赦。贤胤禁脔之选如得作成,奚啻甚么科甲翰林,凭借皇亲势力,下生从中倾轧,除一杨少游,比诸摧柘拉朽反为易易。今蒙老爷如此错爱,下生敢不尽力以图作成呢。”修河听他甘言利诱,认以为真,不知堕他术中,不胜大喜,再谢道:“如是,总是太监造化。不但太监之恩,天高地厚,学生父子世世生生,当为结草含珠,以报来生。”及到夜深,别去,再三嘱咐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太后娘娘千秋节好日,乃是七月七日乞巧日了。当日,天子登殿,群臣文武百官朝贺,舞蹈扬尘,呼万岁毕,天子率皇亲国戚,入于内殿,陪侍宴筵。自然是龙髓凤肝,山玲海错,说不尽笙箫鼓乐,歌声舞影,热热闹闹。
酒过三巡,皇爷正欲乘借好日,申白杨少游不可赖婚已聘之妻。驸马都尉李世迪乘间奏太后道:“兰阳驸马之谏,臣不敢奏达可否。然大学士杨少游之聘司徒郑鄤之女,聘币一纳,夫妇已定,不可还退赖婚,以伤礼义。况郑鄤元老大臣,杨少游卿月学士,其在礼使之道,有与匹庶大相不同。伏乞娘娘:特霁雷霆之威,亟释杨少游,使还纳币,以广圣恩。不胜幸甚。”御史张居正复奏道:“都尉之奏,实合礼义。严学初妾言构诬之罪,尤当究核正罪,以惩奸佞之习。”于是皇爷随以二臣之奏,允合采用:“伏愿娘娘宜允良臣之奏。”太后审知前日退币之非理,但以箫声隔远而相合,庭鹤飞越而叫舞,不是天定因缘,不有是也,以此必欲以杨少游为配兰阳,心中不舍,便下懿旨道:“寡躬亦当再思。”诸臣一时咸颂圣德。
时张修河以外臣不参内宴。魏忠贤侍皇太孙,虽然在傍,朝廷奏事,皇亲陈达,那里敢发一言,只自暗暗发叹:“张吏部之事,又为不成。只是驸马之选,虽然不在杨少游,张善之丑,不当拟议,但他再赂厚币,无以报答,只非我身主张,何关于我?”如是思量,这是慢话,不题。
且说宴设欢乐,方颂太平,忽然边报聚至。黄门官手持一度表文,苍黄奏达,满朝遑遑。
未知边报何事有之?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日本国潜师犯青州 杨元帅练兵出济南
且说七月七日太后娘娘千秋节,天子亲率皇亲国戚,内宴献寿,欢庆颂祷。日将未斜,忽然黄门官手捧一度表文,献达。
天子亲拆,龙颜看见,乃是济南督抚江有古上表请援,星夜驰达:“日本国恃其强悍,大兴舟师三十万,战艘五千只,送都总兵平秀突潜师渡海,泊于田横岛。乘夜下陆,所过无不波荡。历城、邹平数县,望风奔溃。倭酋洛正、吉乎飞,俱有万夫不当的勇,智略巧谲,人莫不堕其谲中。伏乞圣上亟遣大兵,以救生灵于涂炭之中。”急中雪一片也似,一日三至,朝野汹汹。
天子览表大惊,登时出御金銮殿,会集文武百官,计议出师讨平之策。此时,属臣惶怯战栗,不知所措,吏部尚书张修河出班奏道:“今京师之兵不过数万。升平日久,将赖兵弱,内无干城之将。济南程里,不满千里。强兵疾驱,三日可到城下。孤城若围,京外援兵不至,国势危于一发。为今日之计,莫如暂时去 ,出巡长安。长安是函关百二、金汤天府之地,于是征兵天下,以图恢复,此为万全之策。伏愿圣上裁处。”群臣从而和之,皆言张修河之言是也。
惟左柱国张居正、少傅谢琼以为不可。武班中,提督李尚好、杨韶诸人,无不愤愤不平,将俟文班之毕奏,天子犹豫未决。大学士杨少游在狱中上表云。
负罪臣杨少游,谨昧死俎上表,以安邦定国事:伏以臣负罪如山,囚系廷尉,宜不敢于预朝议,以俟圣明之载置。而事系安危,机在毫忽,冒死陈达,以尽臣分,惟圣明垂察焉。今倭兵恃强肆悍,潜师敢犯,深窥中原。议者多以为乘与去 ,便征天下之兵。孰为陛下献此计也?此是全躯、保妻子之类,不顾国家之利害,百姓之涂炭者也。王城,宗庙社稷之所在,宫阙仓廪之所在,今若一朝弃之,天下人心,必当土崩而瓦解。
贼丑跳踉,十分增气,一驱而据于京师,巢穴盘据,是有甚于藉冠齐盗者也。百姓鱼肉,宫室丘墟之后,征天下之兵而恢拓,其难十倍于今日。臣请先斩献此计也者之头,祭之旗纛之竿。
选将兴兵,扫荡狂寇,只在一号令之间。且倭贼习于水战,而昧于陆阵。且素性偏悍残忍,离其巢穴,争功贪财,不久而又不相容。今京师之兵,不下十万。智士勇将,不患无人。臣虽不才,愿赴 韦之末,一举而剿灭凶丑,以安宗社。伏愿圣明垂察焉许之,千万冀望之至。
疏奏,天子览毕,大以为喜,即谋出兵之策。以大将军瘳钢为征倭上先锋,李尚好为提督;特释杨少游,拜为征倭大元帅,使自选精兵猛将,不日出师,使倭兵片甲不回,以安宗社。
于是杨少游出狱,诣阙谢恩,直到练武厅。提督以下诸将,俱来帐前参谒候令。元帅发一充箭,约道:“明天五鼓,诣阙承命。”当日教场练兵选将,不敢一人后时,仍赴元帅府中,提督李尚好、先锋廖钢同时来会,一宿无话。
次日五鼓,一时诣阙,候了皇爷登殿,朝贺毕,天子命元帅上殿,下旨道:“嘉卿狱中上表为国尽忠之意,又谏倭兵之本末,不患凶丑之扫平,不日凯还。”乃敕赐征倭大元帅印绶,又赐尚方剑一柄,谕道:“凡在京外兵将,一任点用。不从命者,便宜从事。”又赐提督李尚好征倭副元帅、大将廖钢征倭上先锋印绶,刻日起程。
于是元帅诸将,同时承命,谢恩罢朝,直赴教场。已有昨日令箭,在武班将佐,一应军伍,谁敢怠慢,闻令流水般声,集练武厅下伺候。正是:令出如山岳,威行骇鬼神。
元帅当中坐下,右边是提督副元帅李尚好,左边侧首是先锋大将廖钢。当日威风凛烈,号令严肃。元帅开言道:“学生直不过一介书生,粗涉章句,素昧韬略。今蒙圣眷,委以阃外之事,惟在竭忠尽力,以报殊遇。今倭兵弃舟登陆,直犯济南。
济南之兵,尚不下十万。大凡用兵之道,不在多,而在精。且大兵猝起,飞刍挽粟,所过先自骚扰。辇毂之兵,不可多发,使京城空虚。今选一万五千精兵,二十员将佐,严明纪律。出兵之后,傍招所过督抚之兵,以壮军容。合于济南常有之兵,当不下二三十万,何患乎倭兵之蚁屯!”提督道:“元帅之论,定得要诀。用寡敌众,允合古良将用兵之策。”正在分拨未讫,忽有三员太监,奉敕赐灰甲,飞马来至。
元帅三人,一时下庭迎跪。太监各将敕旨分授,复进秩元帅兼兵部尚书。
饮赐大元帅杨少游:三叉如意紫金盔一部,蜀锦团花白银铠一部,石榴绣花锦罗战袍一领,荔枝七宝黄金带一部,御厩乌雅追风马一匹。
钦赐副元帅提督李尚好:鱼尾卷云锁铁盔一部,龙鳞傲霜嵌缝铠一部,绯红锦袖袄绣花战袍一领,双环龙角黄鞋带一副,高头雪白狮子马一匹。
钦赐上先锋廖钢:铺霜耀日镔铁盔一部,铁叶攒成梅花铠甲一部,前后青铜兽面护镜一面,铁脚翻江搅海马一匹。
犒赏三军毕,太监上马复命去子。
且说元帅分拨队伍,上先锋廖钢领三千兵马,为先锋;元帅自领七千兵马,为中军;副元帅李尚好领五千兵军,作后队。
分拨已毕,各自专副披挂,登时起程,作一告示,长竿挂着,先锋旗下,众兵将俱来看见。写道:钦差兵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征倭大元帅杨,为禁约告示事:今天下升平,圣德天齐。不意日本国小酋平秀突妄兴逆天之师,潜渡东海,舍舟登陆,侵犯内地。帝赫斯怒,特命元帅、先锋兴师征讨,以俟不日凯还。盖闻兵贵神速,取乘胜之良机,令务严威,得队伍之整齐。凡在将佐队伍,俱宜效力,各奏肤功,无为自速重律。有犯者,军法无私事。
闻鼓不进、鸣金不退者,斩。
遇敌不先、畏怯退后者,斩。
抢掠民财、淫人妻女者,斩。
有慢军令、擅闯辕门者,斩。
兵器不利、旗帜不鲜者,斩。
捏做妖言、惑乱军心者,斩。
窃他人之功为自己有之者,斩。
各依遵守机律,无敢或怠。如违者,罪在不赦。大概大小兵将在营不端、妄自喧哗者,定照军法施行。特此告示。
众兵将看罢,各遵规矩,军容整肃。真是马不停蹄,人不着枕。旌旗冉冉,大军滔滔,向济南进发。一日行了五十里。
不上多日,到了济南城外二十里屯札,立了营寨。督抚江有古、太守程瑞麟出城接应。大小文武官员,都来参谒。元帅一一接应,乃问贼势、头阵胜败。
江有古道:“贼阵中先锋吉乎飞,极其利害。本职屡战不利,只得闭城固守。贼阵日来搦战,小职只为不应,以待天兵。今日元帅大军临止,天降的喜,何虞乎小丑呢!”元帅谦让一回,道:“胜败兵家之常。兵者不可造次。孙武子云: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谓敌未可胜,则我当自守;待敌可胜,败攻之尔。”江有古道:“元帅所论,甚是得当。”当下接引大队兵马入城。练武厅上,设宴接风,犒赏三军。
那元帅阵中,大刀阔斧,纪律申严,将佐军旅,贾勇三倍。督抚、太守,不胜之喜,备说前来战阵之事。休兵一宿。
次日,城上守备飞马报道:“倭营先锋,又来城下讨战。”副元帅李尚好向前道:“先遣一员副将,探那贼阵形势,何如?”元帅道:“今大军才来济南。傍招之兵,姑不齐至。只令城上叫道:明天约战。”贼阵中十分打骂道:“城里援兵已来,不战何为?如是懒怯,不敢抗斗,何不自缚出城,献他城池,受赏请职,免了加兵,身首两断。”终日骂弄。元帅只令勿听,三军正在攘臂愤惋。一宿无话。
次日,元帅发一令箭,令先锋廖钢领兵一万,天明造饭,辰刻出城对垒,又发令箭,提督李尚好领兵五千,在后接应。
元帅自率一万兵马,同济南督抚江有古在后队督战。
分拨已定,到了辰刻。廖钢披甲上马,领兵出城。提督、元帅各各领了自己军马,陆续出城,迎接对阵。两边列成阵势,强弓硬弩,射住阵脚。两阵里,花腔鼍鼓擂,杂彩绣旗摇。
阵门开处,廖钢立马当先,拿起混天铁棍,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贼阵中一员大将,生得蓝面獠牙,环目胡髯,手执一柄纯铜铁鞭,坐下一匹五色花鬃马,胆略雄雄,气势堂堂。先锋阵中济南将佐有知者,告道:“这是倭先锋吉乎飞。”廖钢当先高叫:“俺便是皇明斩倭先锋、都统兵马使廖钢。本不斩无名之将,迎纳姓名,前来就缚,好上记功绩簿上。”倭将便道:“我是大倭国先锋统督吉乎飞。便是今天头战,你死我活。”轮起大铜鞭,直奔前来。廖钢大怒,抚手中八尺熟铁棍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