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云记 - 第 12 页/共 21 页

正在含饱颂德,忽在西北上祥光瑞气,葱葱郁郁。彤云彩霞之上,旌旄宝幢,冉冉而至。   更有紫衣使者,趋进跪告道:“洞庭龙王,知是元帅破南海之兵,解公主之急,本宜躬谢辕门,颂贺圣德。争奈水宫职守,不便擅离。敢请元帅暂屈,又与公主同回,以开东牀之宴。谨遣陪臣敢请,元帅忘劳暂屈了。”元帅谢道:“多感龙王厚意。但身统大军,壁垒有守,有难离次。且此去洞庭辽远,不是造次可到,掌兵之臣岂可久旷,所以不敢从命。”紫衣复告道:“蛟骖已待,一刻可到。愿元帅无虞。”龙女接口道:“洞庭虽云遥远,水国之法,瞬息千里。且父王欲谢相公之恩,但愿相公以暂时之劳,无负父王之望,与妾身同车,尻轮雾軿,不患千万之遥,况此无多远的呢。”元帅应诺,遂与娘子同为登车,揽辔而坐。   但见霎时登空,绣幢宝盖,飘飘扬扬,行走如飞。前面绣旗引路,鼓乐喧阗,十分热闹,行过那里。一路行来,又见一个石头牌坊,玲珑剔透,上面横书斗大的三个金字:“洞庭湖。”复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金碧辉煌。又到不上几步,忽见前面别一洞天,宫门高耸,殿阁巍峨,十分都丽,总是球宫贝阙,琼楼玉榭。转过两层,便是一道垂花门。进了门,只见两傍游廊,层栏曲槛,中间白石函子,种着许多仙草奇花,幽香沁入心髓。   陪来的紫衣,于是命落下轿来。只见珠帘响处,走出许多美丽侍娥来,笑容可掬,争道:“姑娘来了。姑娘可好么?姑娘进宫了,慢慢的朝见王爷罢。”龙女答应着,扶出轿车道:“相公,这是妾之所居,暂为休息,待父王出来拜见罢。”于是元帅同龙女下了车,走进宫中。但见曲榭雕窗,耀人眼目,锦茵绣毯,翠幕朱屏,迥非世间所有。正中一座榻上,放着一张小炕桌,紫檀雕刻,极其精工。桌上放着一个金炉,不知焚着什么香来。傍边有一盘佛手,金色灿烂,异香扑鼻。   侍娥们先将引枕、靠背挪好了,让元帅坐定,遂又捧上香茶。   只见十数个侍儿,俱为丰姿秀曼,羽衣蹁跹。又有一个美丽宫娥,自外而至,捧着几个瓶盒,跟着便是一瓶佳酒,二盒仙果,四品肴膳。   元帅向龙女道:“我尚未奉谒王爷,反蒙惠赐先施,真是却又不恭,受又有愧。如何是好?”龙女道:“相公说那里话,父王方有公事,未即前来迎见,先将薄酒送来接风。相公远路劳乏,可将酒果吃些儿。过会儿罢,父王定然就来了。”元帅道:“你说的,行客拜坐客。那有反劳王爷先来之理?我们吃些点心,先去奉谒王爷,才是正经的。”龙女遂令侍娥将酒果肴膳摆上来。真是玛瑙盘上珊瑚杯,琥珀盒里水晶果。   尽是水国上品的美味,都不知何名,但觉香佳异常。   此刻元帅也堂肚中乍乏,便将酒馔与龙女相酬饮下,又用过略下果肴之类。漱口吃茶毕,紫衣使者又前来禀告道:“龙王千岁爷,请元帅到殿上相会呢。”元帅未及回话,又有十数个宫娥进来,告道:“姑娘同元帅进宫。”龙女领诺。   元帅便起身,随紫衣到前面看时,殿宇雄伟,都是水晶攒成的。祥云迷龙墀,瑞气罩凤砌。金碧灿烂,灯烛玲珑。当中殿上,坐着一位龙王,但见隆准龙颜,方口大耳,玉簪珠履,锦袍乡袄。珍珠帘卷,风羽扇天,净鞭三声,文武两班,威仪肃肃,趋走济济。   元帅立在丹墀下,将行四拜礼。龙王丞令紫衣止道:“家人相见,不须拘礼,教寡躬受不得,难为了,也罢。”只亲自下阶躬迎。元帅上殿,赐锦墩坐下,道:“东牀娇客,岂可草草套礼?”于是龙王正位坐了,元帅陪席相对。   献茶毕,龙王开言道:“寡躬德薄势孤,不能使一女安所,为他人侮弄危逼。今得元帅奋用威武,擒破猖獗之狂童,得还栖迟之稚女。恩义感激,天高地厚。”元帅谢道:“大王神灵所及,百神慑伏,敢何有于学生?”龙王道:“末女始生之初,张真人揲蓍算命,前身天上仙娥,因事谪降,尘缘未了,当有大贵,享人间之荣华,悉耳目之娱乐。窃意难得机会,今蒙元帅不弃,得侍巾栉之列,荣感无比。他日头筵,不可无识喜贺席了呢。”须臾,紫衣进前,禀告道:“这间酒席都齐备停当了。”龙王点点头儿,道:“娇客喜宴,不宜草率。先为铺设妥当,然后端上桌来罢。”于是忙的众多紫衣宫娥们,一齐动手动脚,抱了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上,次将大大齐殿柱的龙凤日月屏子围了,又设了桌椅帐幔,珠围翠绕,炉烧沉香,香烟霭凝,比御榻常设的还强十倍。   龙王挽元帅之手,移榻坐在铺设之上。龙王南面坐下主席,元帅侧席相陪。龙女绕在父王膝下陪侍。以次摆上酒筵。大家畅饮。自然是山玲海错,珍羞异膳,果品济楚,菜蔬甘味,是不可尽说。众女娥奏起白乐天来,又歌了一回霓裳羽衣之曲,音响节奏,非人世所有。   须臾,乐止,龙王笑道:“这些歌舞,实在也听厌了。今日便是南海破阵宴,宜奏破阵乐来。”于是壮士百千,列立于殿阶上,手持剑戟,挥击大鼓而进。美人六佾,俱是芙蓉为衣,明月为佩,藕衫飘拂。舞影翩跹,极其雄健。   元帅听了有趣,便问:“此是何曲?”龙王道:“这本非水府之乐。寡人长女,嫁于泾河王太子。因柳生传书,泾书王太子忽生猜疑。告其父王。因柳生牧羊之困,幽闭寡人长女,大胜苦厄。寡人之弟钱塘君,与泾河王相战,大破泾河君,乃率女儿而还。宫中之人,为作此乐舞,事曰『钱塘破阵乐』,一称『贵王行宫乐』。今日元帅破南海太子,使寡人父女相会,与钱塘事无异,今宜改乐号『元帅破阵乐』,正合事宜呢。”元帅道:“何须改乐号,仍旧好了。而今柳公子何在,愿一相会呢。”龙王道:“柳生那里在此间坐?今以瀛州仙侣,不能擅离职守,不可仓促来会了。”如此饮酒中间,龙王与元帅说此水宫、人世之闲话。   食供两套,酒至半酣,元帅告退道:“军旅有事,亦不可久旷。从兹告辞,只愿大王享泰。”龙王答道:“这个免不得的。但贤郎再枉未易,水中山川聊可赏玩,贤郎不欲一番游览么?水中之山,自然是只在海中踊腾,或高或低,不出人世的居多。又有人世之山,无有不专体倒影,云烟禽鸟,花木岩壑,俱是影子,纤毫不漏。是故清雅秀丽。倍佳于本山。贤郎暂时赏玩,正为有趣呢。”元帅道:“正是奇景。恐费多日,有妨军务了。”龙王道:“此又不然。水中之影,虽是万里之内,可以坐而指点。半日之中,天下可遍。何患乎费日呢?”元帅闻来,不觉神异,高兴陡发,复道:“诚如是也。有稽半日,有何不可?”龙王大喜,遂与元帅约莫出了殿外。但看有山森罗在前面,也有腾跃矗天的,也有崭劈绝云的,也有飘渺削出的,也有平稳秀丽的。或是彤霞彩影,藏其半面。或是晴岚宿雾,绕其真景。千像万态,霎时变幻。   元帅大喜,奇异道:“愿闻诸山之名。”龙王指点道:“这在西的是华山,在北的是恒山,五岳俱然。这五岳之外,天台、九嶷、太行、庐山、武夷、剑阁、巫山、三峡、岐山、首阳、俱是前人所游,名称胜地。水亦如潇湘、洞庭,与瞿塘相通。彭蠡、西湖,是吴越之界。乌江、扬子江、钱塘、赤壁,皆一派相分,或以名胜传称,或有因人成名,其来不一。总是有名之山水呢。”元帅一一听来,啧啧称叹。   龙王道:“这山这水,俱是眼前。元帅随意占出一二可意的处,趁此日色尚早,赏玩赏玩罢。”元帅不觉神驰心怡,如入桃源一路,不知其界,先自心醉,肚里沉思道:“庐山之瀑,武夷之曲,俱是贤圣所盛道者。鼓蠡之洲,瞿塘之堆,尤难一时尽看。我谂闻天台在会稽、雁宕之上,晋人孙绰咏赋,有云:俯仰之间,若已再登。今在这里,一番俯仰,登他周玩,是所愿的。”以是说于龙王。   龙王道:“贤郎欲登天台,回来更面未易,望贤郎珍重。女儿当有进会之日。”龙女在傍拱手道:“大人之德,天高地厚。以托终身之事,自有再会之期矣。”因悒悒不已。   元帅亦自为耿耿相别,乃步独向天台山。攀藤穿幽,转弯抹角,渐看千岩竞奇,万壑争流,从以涧水触石锵鸣,山林莽蓁虬枝之间,闻他石磬之声,出自林谷,入闻铮然。元帅惊喜,想到必是兰若不远,这般名胜,宜有有道之师,不妨更进几步,拜佛寻僧,尤为有趣。便又随步更上一层。   但见一座殿宇,宏深幽邃。山色尤倍葱珑,水声汨滹,绕阁循除。随有几个法侣会集听经。又见一个高年长老,庞眉绿骨,仙貌魁伟,趺坐蒲团,说法诵经。众 利济济环侍,威仪肃敬。元帅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见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   那长老见元帅进堂,起身欣迎道:“山深路复,不知元帅之远访,失迎路左,安望元帅厚恕。”元帅复想道:“我以一笻一鞋,访到山门。那长老那里称我为元帅,必是道高识透的大禅。”便欠身答道:“多劳长老起迎,晚坐偶因一时之遐想,敢为叨扰仙山,望大禅指示迷津罢。”那长老道:“一见一面,莫非前世之夙缘。愿元帅里面坐下,敢供一碗泡茶。”元帅谦让,上堂陪席座下。 利进了泡茶,元帅一饮,香馥满口,精神顿觉清爽,不知是何茶味。长老道:“元帅自有归宿的日。今日只自上佛座前礼拜,以开前缘罢。”元帅不知其言有何来历,不便再问,只自上殿。但见莲花宝座,丈六金身,幢盖肃整,金碧辉煌。元帅尤觉似熟见过的,一时想不起,只愿细思前景,无心他外,只自诣前,焚上了三香,恭恭敬敬,拜了九拜,方才下九级宝阶,忽然跌倒在地,大叫一声,便是南柯一梦。身在营中卧榻上,烛影依微,东方欲曙。   元帅大为诧异,回想梦里光景,件件明白,照照来历。起望明烛,急令人取来白龙潭水,味甚甘冽清爽,就令痛肚人马,齐来灌饮,无不登时痊愈,肚里平稳,神气清和。元帅不胜惊喜,即召一营将佐,备说夜半梦里的事。诸将佐一时俱道:“刚才的一营将士俱梦昨夜陪元帅,与神兵鬼卒半夜鏖战,一切厮杀,大获专胜,皆言破倭擒贼之兆,总是元帅洪福呢。”元帅尤为稀奇,即使人往见白龙潭,潭水清明,澄见底沙,不似昨天始见的黝黑阴寒。潭边鳞甲满地,腥臭淋漓,腥血川流,丑不可近。元帅又喜又异。平明,汲潭水埋锅造饭。一夜饥乏的军士,一时饱吃,欢声如雷。   于是元帅招的万世业、孟国辉二将引路,马步大队人马并力杀去。左边前路的三十多里,务要杀开峪去。日已巳牌时辰,军马行到一个转角处,远远的只望见两株大柏树,形如伞东,果然立在山下路侧。当下万、孟二人,引着军马,杀到那山前峪口,将兵摆开阵势,然后万、孟二将复了元帅。   元帅望见那两个柏树,宛然的似伞盖一般。元帅大喜,在柏树下停住了,复命万世业、孟国辉打听谷口外消息,然后进兵。   未知大队人马哪里脱出盘蛇谷内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平秀突卷兵渡海 杨元帅奏凯还朝。   话说万世业、孟国辉二将,引着军马,到了大柏树下扎驻。   复先到山前谷口,审见新路,驱兵突出。倭营将士,但听欧道士之言,知有盘蛇谷前后之路,紧紧填塞把守,不知有柏树谷口,通于盘蛇谷。只将游兵,令偏将阿利奇巡谷外看察。   当下元帅大军,一时抢出谷外,一齐向前。廖钢飞马当前,正迎着阿利奇。交马只两合,从肚皮上,一枪搠着,把阿利奇投于马下。后队步军,见马军先到赢了,一发都奔将杀去。万世业抡起双斧,一迷里斲杀倭兵。背后孟国辉,又引着众多刀斧手,一如斲瓜般飞。欧道士只在谷后把守,不知明兵从那里杀出来,大惊,不知所措,只欲前来迎敌。万世业、孟国辉两将,挥动刀斧手,撞到阵中。欧道士见了不是头,急的要作起妖法,口中念念有词,只见狂风忽起,就地上生起黑云,暗暗罩住山头,昏惨迷合谷口。正作用间,元帅在中军队中,见他倭阵中作起妖法,出马直前,在马上掣出宝剑在手,口中念念不过数句,大喝一声道:“疾”,只见四面狂风扫退浮云,现出明朗朗一轮红日。   元帅挥进一旗,马步三军一时吶喊,众将佐向前突击,舍死拼杀。倭兵一夜懈怠之余,兵出不意,莫敢抵敌。欧道士见作法不灵,敌兵冲突的急,自舞手中宝剑,拍马领他皂甲军杀过阵去。明阵众军一齐追赶,那皂甲军未曾练习,只变旗甲,又无大将总领,便同乌合,那里能当得起明兵贾勇三倍,只乱纷纷东西奔窜。欧道士单身逃命,夺路便走。   元帅亦不追赶,并提督、先锋、大队三军,都出了盘蛇谷,到山坡下平原广野的处,结成寨栅,回军将息,三军解甲替歇。   倭兵屡败,无心恋战,只自退回泰安州,闭城自守。   次日,元帅请了李提督计议道:“今也倭兵只据泰安城池,为逃命巢穴的地。今乘取胜之机会,直取泰安,使他无所接住。   倭将之擒,唾手可成了。”李尚好道:“他若闭城不出,围城攻打,不可时日可期,无计可施。只有诱他接战,然后功可成呢。”元帅道:“提督之言是矣。”于是元帅自领大小将佐、马步三军,离了盘蛇谷口,前来泰安州城下,昼夜围住攻打之计。   且说平秀突,见明军不知从何路脱出盘蛇谷,又杀了阿利奇,戮了游兵三千,只得退守城池,好生纳闷,令又探马报道:“明兵前来城下围攻。”越发忧惧,亲自上城看来,明军黑压,围了三匝,铁筒相似。平秀突只令将乱箭射下,又多取乱石灰瓶放下,明兵不得近城。   李尚好谓元帅道:“今观倭兵动静,不有守城持久之意,欲为出兵接战之像。我兵迫城,难对阵。又若彼出其不意突出,不利于我,不如略退几里,建寨设栅,使彼出城对垒,次有良策了。”元帅听是,即命退兵十余里,屯扎大军;又分五千精骑,使廖钢领之,为游兵,巡城外接应了。   且说倭将洛正,见明兵围城数重,紧逼攻打,往见平秀突献策道:“今明兵如是急逼,俺军屡战不利,幸喜城里萏粮不患不多,莫如闭城固守。久则彼围坡之兵必惰,乘其不意,富锐突出,无有不全胜。又乘其胜气,掩声厮杀,敌兵虽多,不足为虑呢。”平秀突道:“副总之言,虽然有理,俺兵万里渡海,孤城月晕,何可久耐?我自有计策。”忽有探马报道:“明兵一时退去十五里屯扎。”洛正又道:“此是明阵之诱我出城。退远,又易懒惰。我则只自固守,为上策了。”平秀突冷笑道:“副总何长他人之气习,灭自己之威风。彼之退兵,不过是怕我冷箭,又怯我兵之不意突击。何足多忧?”洛正更不他语,退谓将佐道:“都总不料时势,易敌自恃,恐我不利。”且说平秀突,见洛正无言退去,自喜胜筹压他,复与欧道士问了接战之策。道士道:“明将妖法,贫道定然扫除。神兵之用,在于对战,不在于守城。愿总兵出城搦战,贫道在后,另出神兵火箭火龙之法,烧灭明阵无遗片甲罢。”平秀突大喜,即出令箭一枝:“明日五更造饭,人马饱吃。昧爽,大兵出城,与明军相望对垒,自有破敌之策。”倭军听令,不敢怠慢。次日五更蓐食,黑早鸣鼓耀旗,火把齐明,一时出城,行了十多里,平原处与明阵相对结寨,放箭,阵脚立营了。   原来明元帅退兵设寨,地名方山,地势平坦,靠山傍水,便于设阵。元帅见了平透突出城挑战,在我彀中,于心大喜,当下排下九宫八卦阵势,等候倭兵如何应接。   只见倭兵纷纷挥军,分在左右,扎下营寨。平秀突自去中军,竖起云梯,看明阵排成齐整,还下云梯,冷笑道:“量他这个九宫八卦阵,谁不省得!他将此等阵势,瞒人不过。俺却将阵势先惊他胆则个。”便令众军擂过三通尽鼓,竖起将台,就台上用两把号旗招展,左右列成阵势了,下将台来,上马令哨开阵,自到阵前,与元帅打话。   那平秀突,怎生从新结束?戴了一顶三叉如意紫金冠,穿了一件蜀锦团花白银铠,足着四缝鹰嘴抹绿靴,腰系双环龙角黄鞋带,左悬金画宝雕弓,右插银嵌狼牙箭,拿一枝画杆方天戟,骑一远铁脚枣骝马。勒马直到阵前,高声叫道:“你摆九宫八卦阵待要瞒谁!你却识得俺的阵么?”元帅听的平秀突要斗阵法,便答应道:“军行营寨,我自守阵,本非欲为瞒人者。你既摆阵,使我识得,这又何难?”便叫军中竖起云梯,上了梯观望了。倭兵阵势,三队相连,左右相顾。元帅早已认得,自下云梯来,上马出到阵前,挺鞭直指,喝道:“你这太乙三才阵,何足为奇!”平秀突道:“你识吾阵势,看俺变法,教你不认罢。”就勒马入了中军,再上将台,把号旗招展,变成阵势,再出阵门,横戟叫道:“你又还认俺变阵么?”元帅也不上中军云梯,直前答道:“这应是变出河图四象阵。我明朝小儿们俱为知此阵法,你今诱什么冒弄些儿?”平秀突摇着头冷笑,再入阵中,上将台把旗左招右展,又变成阵脚,复出阵来。元帅不待倭帅问明阵势,笑道:“料你只是变出循环八卦阵,不足为奇!”平秀突听了,心中自忖道:“俺这几个阵势,都是秘传来的。不期都被此人识破。”即变更入阵中,下马上台,复将号旗左右盘旋,变成个阵势。四边都无门路,内藏八八六十四队兵马。排列毕,复上战马,直到阵前,搠戟在手,高声大叫:“再此变成的阵,便复认来么?”元帅喝道:“你如井底蛙,只知此等阵法,亦以为绝高么!”平秀突听了元帅不即说来阵势,料知不识,假作壮谈,便冷笑道:“你有不知了这阵时,输俺一阵罢。”元帅呵呵大笑道:“兀那海岛小蛮酋!你谓俺真个不识你的么么一个藏头八阵图法么?这等阵图,皆有传授来历。此四个阵,皆从一派传派下来,并无足稀奇神变。先是太乙三才,生出河洛四象,四象生出循环八卦,八卦生出八八六十四卦,已变为八阵图。此是循还无比的。量这藏头八阵图法,瞒谁瞒的!瞒吾大明小儿,也瞒不过些儿呢!”平秀突先自心慌兴没,料道:“这厮小蛮种,都识此阵生生之势,也非等闲人物了。”便强意高叫道:“你既然认了俺的阵法,你且排一个奇异的阵势,瞒俺则个”元帅喝道:“只我这九宫八卦阵,虽然浅薄,你敢打得来么?”平秀突大笑道:“量此等小阵,有何难哉!你阵中休放冷箭,看俺打你小阵粉碎罢。”元帅应诺,无放冷箭。   平秀突便传将令,直教洛正、吉乎飞各拨三千军,待俺打透阵势,便来策应。传令已罢,众军擂鼓。元帅已传下令,教军中整擂三通战鼓,无放冷箭。门旗两开,放他打阵的倭兵入来。平秀突带了本部骁将十员,被甲马军五千,不从正面上来,转右边杀入阵内,后面的被弓箭手射住,止有一半军马入的去,其余都回本阵去了。   却说平秀突走到阵里,便奔中军。只见中间空虚,不见一人。平秀突知是中计,惊慌,面如土色,便教四边乱打开旧路,斜刺里要杀出阵,四面无路可出,正在危急。   且说洛正、吉乎飞各引三千兵,只等阵中胜败,便来策应,却不想不见动静,情知平秀突在明阵垓心围困不得出,又不敢杀过来。   正在危疑的际,忽见杨元帅出到阵前,喝道:“你那平秀突已囚在我阵中,你们无头败军之将,不降饶命,便待何时!”洛正跃了一骑,一条枪直前趱来。是时早有李尚好出马,直取迎敌。二马相交,军器并举,两军吶喊助势。吉乎飞见两将醛战,不分胜败,又挺枪出马,飞奔杀来。明阵廖钢抡起两刃刀,出马直取吉乎飞。四员虎将,一时交合。一往一来,一上一下,八条个臂膊纵横,十六只马蹄撩乱。各斗了四五十合,不分胜负。   此时欧道士在吉乎飞背后,正欲作起妖法来,每被杨元帅喝住无灵,方拟急用火龙火虎、火枪火箭的法,元帅心里想道:“倭阵中妖道必想作起妖法,我当先自预除,使彼作法自受其锋。”掣出宝剑在手,向贼阵三指,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但见日危惨怛,旗脚飘摇。   欧道士不知杨元帅预下法防,拿起松纹古剑扣了葫芦,口中念词,叫声“急急如律令”,但见葫芦中乱出无数的火龙、火虎、火箭、火枪,又有豺狼毒兽,戴着火焰,热腾腾踊跃来,反为杨元帅正气正法扫荡,触撞无路发作,只在自渠阵头堕落来。虽不奔突,撞之者烧焚死了。   欧道士不但不能作起法来,见此光景,心中慌怯,撞条大路,望北而走。明阵万世业舞刀直赶,欧道士措手不及,被万世业一刀斲去。倒是万世业用力太过,斲在欧道士马头上。欧道士跌倒在地,爬将起来,弃马欲走。不想胁窝里又撞出孟国辉,步军齐上,把欧道士掀翻在肚皮下。欧道士欲藏身躲避,众多刀斧手一时拥上,只顾乱剁,斲为肉泥。可怜一个妖道,逆天助贼,顷刻化为灰儿了。   那队倭兵一时先自散乱逃奔,一军大乱,撞倒了帅字旗,自相践踏。吉乎飞情知不济拨回马,望山背后走了。廖钢一直追赶。洛正见了吉乎飞输了直走,又自卖下破绽,此军回阵,倭兵已自散乱,无奈夺路自走。元帅催兵一齐掩杀,倭兵大败奔走。李尚好、廖钢追赶三十里乃止,夺取泰安州。倭兵被杀,多至二万六千余级。夺得战马五千余匹。旗幡剑戟,弃满原野,所得不知其数。又获了许多辎粮。   此时平秀突命该不死,乘他明军追赶洛正、吉乎飞,那九宫八卦阵小有罅隙,平秀突四面冲突,舍死脱围而走出。元帅也不追赶,即率大军,收复泰安州。入城,一面出榜安抚百姓,一百申奏朝廷,以万世业、孟国辉之杀得欧道士为头功。   且说平秀突当下脱得围阵,只望着洛正等走路。走得六七十里外,方才的喘息定了。考点大小将佐,楚明玉又被乱军所杀,其它杀伤三万余人,战马万余匹。平秀突大为伤痛,不觉发声痛哭道:“我自小少习学阵法,颇知玄妙。出兵临阵,未尝败北。不料今日为这个小蛮种,如是狼狈!以何面目,回到国中!”欲拔佩刀自刎。   吉乎飞大惊,手执刀刃,挽解慰过道:“胜败兵家之常。虽然今日为这厮所不利,岂无他日取胜之道?总兵胡至此短见自伤了。”洛正又道:“总是我们兵出无史。明国之元帅,虽是头上生发未燥,能识阵势,用兵有道。莫如卷兵姑还,更待另选将佐,练习精勇之师,再来复雪,未为晚了。”吉乎飞道:“副总兵之言很是。俺军渡海来时,精兵三十万,战马十万匹,牙将三百员,粮草可支十年。今不过数朔,死降之兵过半,战马疲劣,萏粮垂乏。今可乘夜回兵,潜师渡海,更待机会,再图出兵,此时明国江山可以直取。今若迟延,又值隆冬,士马冻馁,悔无及矣。”平秀突无言可答,只自闭口寻思。洛正、吉乎飞两将,三回五次说了还兵之策。平秀突无奈,只从两人之言。是夜月黑风高,二更左侧,平秀突卷起败残余兵,初次冉冉退后,及后远遁,相继逃奔。至于天明,远出六七十里之外。且不言倭委之撤去。   杨元帅既得全胜,先已申报捷书,又议明天进取擒倭之策。   正商榷间,小校报奏道:“倭兵昨夜二更天全数退遁,不知去向了。”元帅躬率将佐,登高张望,那里有个倭兵?知是兵败远遁。元帅大喜,一壁厢大吹大擂,大犒三军。飞马探知,倭兵渡海。大军尽入泰安州,传下军令,所获粮草,尽录簿上,出付泰安、济南两洲为需用。剑戟旗幡,各赐所获之军。从前投降之兵,复还产业。各调官兵所获,战马留给被伤者,其余尽数付给凯还之兵,以为还朝上簿。分拨毕,就此出榜,招抚远近百姓。然后申奏唱凯还朝之状。   话分两头。济南督抚江有古、太守程瑞麟、泰安州府尹寇继俊,俱诣元帅参见庆贺,咸称:“元帅威武,凶丑败遁。今将大功,不日凯还,实国家洪福。元帅威功,可以刻石颂德呢。”元帅谦让道:“总是天子威德。”于是寇继俊大设宴筵,赏劳三日。   大餐后,元帅传下将令,收拾行队,回到济南。江督抚、程太守先自引路,回府迎接大军。元帅此驻城外。太守又设大宴大犒,多日尽欢。   然后元帅将诸将佐军功劳各自上簿册,先为表奏朝廷,传令班师回京。先锋将廖钢,先领先锋部伍起程。然后元帅自率大军为中军,李尚好又作后军,一如出兵时队伍,离了济南,陆续登程进发。正是:收军锣响千山静,得胜旗开十里红。   按下不题杨元帅在道凯还,天子一自杨少游出师征倭之后,安危在念,丙枕不宁。及至捷书连奏,倭兵屡败,天子喜悦,日望贼丑剿灭,大兵凯还。一日,济南督抚江有古、大元帅杨少游各陈表文,申奏倭兵连次败戮,斩首二万六千级,所获战马五千匹,粮草不计其数,倭兵一夜逃遁渡海,败军不满其半。   大队征倭之兵,不日奏凯还朝。先上功绩、所获簿录登览。   天子一鉴大喜,当日登殿,受群臣朝贺。舞蹈扬尘,山呼万岁毕,天子罢朝,入于内殿,奏太后道:“杨少游剿戮倭兵,迸逐渡海。”太后大悦道:“杨少游真是文武吉甫,国家柱石之臣呢。”天子乘太后嘉杨元帅肤功许可之机,便奏道:“娘娘之教诚然矣。如此功绩,在古昔罕有。当封王列土,以酬其功。待其凯还,先许郑鄤已聘之婚,以安其心,便是娘娘大德呢。”太后笑道:“寡躬思一计策,使杨少游安心,以完兰阳之亲事。陛下亦为之计策。”天子承教道:“娘娘之教,如合事体,敢不奉承。”太后不慌不忙,说出事来。   未知所言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兰阳主微服拜佛 郑小姐承旨入宫   且说杨少游捷书至京,天子登殿受贺,入告太后元帅凯还之事。太后大喜道:“杨少游真国家之文武吉甫,当以王爵纪功。”天子对道:“娘娘教得至当。待其还朝,当封王公,食邑万户,酬其大功呢。”太后点头,又道:“兰阳亲事,舍此文武全才,不可他求。况又金銮殿玉箫,庭鹤飞舞,实非偶然。天缘如是,不可不从。郑鄤之女,已令退还其聘币,今于杨家即是个路人。杨少游犹以郑女之在为心。而今杨少游未还之前,择一朝臣中可合十全之一佳婿,整令郑鄤以嫁其女。则杨少游还京,见知郑女之已嫁他人,以断其望。然后陛下面谕,天缘己在箫、鹤之事,杨少游以何辞之?亟令朝臣中,先择郑女之婚,使之不日成礼罢。”天子默然良久,奏道:“虽是娘娘有命,实是使不得的。”太后怒道:“何谓使不得的?难道寡躬之儿女,不能择一佳婿么?”天子奏道:“一来郑鄤朝廷之大臣,礼遇常重,不可强其非礼之事。二则郑鄤之女,以礼自守,诚是匹妇之志难夺。如何非使不得的呢?”太后盛怒道:“郑女如不承天子之命,不嫁天子定给之婚,是忤逆君命,罪不容赦,赐死何难?赐死而灭其迹,杨少游尚不从君命乎?”天子愕然,不敢仰对。   兰阳公主在太后膝下,低头满面飞红,半日禀太后道:“婚姻之事,惟在父母之命,闺女不可越俎而告之。娘娘之教,出于万不当。孩儿岂以小嫌,不告大义呢。郑氏退币之举,已是大违礼法。况使勒婚非礼,从又构罪而杀之。是由孩儿一己之事,杀其不辜,不但大伤天地之和气,孩儿亦当自尽,以偿其命。且闻郑氏,贤而有德,虽有严命,必不他适。如令勒嫁,恐有祸胎了。”太后惊骇道:“郑女之贤,予亦闻之。女儿之言太过矣。”天子更奏道:“御妹所白,诚是矣。”太后不答。   俄而天子出于外殿。兰阳在傍,太后问道:“你言既如是,杨少游凯还之后,以其大功,许以郑女之娶,因选禁脔,先行六礼,更娶郑女以媵御之列,亦云两全,但恐不利于你孩儿呢。”公主道:“这又不可。郑氏,大臣之女。杨少游已先纳聘,居于东牀之席有年,岂以妾御娶之?郑氏又当不承圣旨了。”太后道:“然则如何即个呢?”兰阳低着头,嗫嚅不言。太后知了有话害臊,笑嘻嘻道:“我的儿自幼多有智略,如有妙筹,勿拘害臊。母女那有臊处的?”兰阳道:“杨尚书已跻八座之位,今又成此大功,公侯之爵亦所当封。二三夫人,也非僭越。先许郑氏之婚,再拣禁脔。孩儿与郑氏,同事一人,无有碍礼,两得其宜呢。”太后惊道:“这是大不可。宁以你金枝玉叶,为人之副郑女虽然世阀,即是臣子,敢与帝家之女比肩居先乎?”公主道:“孩儿非不知尊卑贵贱之严。自古圣帝明王,尊贤敬士,多以万乘而友匹夫,又有师事贤德之臣。孩儿虽是帝家之女,郑氏诚有贤德,师事无辱,友侪还荣。但如不亲自见之,难信他名实的符,见之且无方便了。”太后道:“是何氏闺女也。巨子妇女,非戚联,则不可无端召接。况闺中之女乎?虽有娘娘之命,必然称病不朝,徒以非礼而害体面。郑氏如因一命而入来,便是无德行之人。孩儿徐图其会面之方,再告不迟呢。”既罢,公主归于自己房里。   天子又趁夕入于内殿,太后须以公主之言说之。天子禀道:“御妹以妙年一女儿,爱人之德,达礼之识,诚甚敬礼。伏愿娘娘一从妹妹之言。”太后喜道:“妒才忌色,女子之常情。兰阳所言,明识合礼,诚大人君子之所不及,甚为叹服。但郑女相见,实无其道了。”天子告道:“妹妹达见,必有奇计。只可俟之,以观其光景了罢。”且说公主还归房里,即召宫娥中小心慎口、稍有伶伢多年的数人,使其亲戚女人,广询郑司徒家所亲尼院拜佛、道观焚香之事,速为回告,且慎走露声息,反有害的。宫娥领命道:“这个自然,亦自知道了。”及过数日,一宫娥回告道:“奴婢表姐魏女冠,原是灵佑观杜炼师之徒弟。闻道杜炼师素与司徒家亲迎来往。郑小姐素不自来焚香,每月朔朝,送其奶娘冯妈妈、伏侍的钱老老两人,替为焚香于白衣真人榻下有年。近者炼师以灵佑观迎于东狱庙,每多闹闹热热,炼师移于朝阳门内隆福庵。原来这隆福庵静闭闲僻,只有老尼姑三五人,三时供佛,又供白衣真人影帧。杜炼师移居是庵之后,郑府知了本庵佛像年久颓金,真人小照多有剥落之由,郑小姐发了慈悲,出了黄金百镒,改了佛金移模真人影子,自言:『为天地间罪累之废人,惟愿长侍爷娘膝下,爷娘百岁之皇,自为弟子,永侍真人。』发了愿,今愿杜炼师,业已完功。再明月终晦日,是真人圣诞,将与女伴贾姑娘亲来庆贺真人新模所照。尼姑诸人方才的前期七天,静扫佛宇,禁人清斋。奴婢闻得仔细,也是千分确信,敢来问禀。”公主道:“正是确信么?”宫娥道:“奴婢亲自闻知,实为千真万真的呢。”公主大喜,告于太后,一五一十,备细禀白,道:“当日孩儿同了秦中书,如此如此,往他隆福庵,会面郑小姐。如其才德果如所传,孩儿又当飞奏事情。然后娘娘又复这般这般,无有差错,孩儿可与郑氏同时入宫。如又见闻相殊,名实不符,孩儿只自不露踪迹而还。再思他道罢。娘娘之意肯许么?”太后听罢,喜道:“女儿之计诚妙,但慎勿败露,以骇听闻。”公主道:“谨闻令的。”公主归房,招奏宫娥,细细说那计策,以俟大明天,约与同往隆福庵。秦氏笑道:“娘大贤盛德,深智奇谋,不但人所不及,方诸古昔,亦难再得了。惟当从命陪往了。”过了两天,正是二月月晦之日。天明,公主换着闾里公卿家姑娘之新鲜衣裳,同了秦氏,共坐一乘暖屋的遮轿,又偕三四个宫娥,俱换着平常衣服,出了宫门,前往隆福庵门前。   将欲下轿,庵中走出一个女童,笑嘻嘻的迎将说道:“司徒府姑娘,如此大早天已到了。”一面走入庵中,告于炼师,一面连忙到轿前卷帘。公主与秦氏,同往出轿,轻移莲步,入门才走到半庭,炼师同一个老尼姑,欢欢喜喜的,迎面出来,说道:“我的姑娘,头一次到庵,太劳了,太早了。姑娘大好么?”公主未及答礼回话,炼师更定睛一看,出声“嗳呀”却步退立,更道:“敢问姑娘从那里来的?此非他人可来之地,不是错了路么?”公主躬自施礼,启樱唇,转莺话,恭敬道“师父请安。”炼师答礼道:“姑娘万福了。”公主陪后的妈妈生气道:“老师父错了。尼院、道观,乃是女子之所常来往,焚香拜佛,亦是常有的事。佛家慈悲普济,不分亲疏,我们非男子敢来闯入的。老师们如何始焉欣迎,半途阻挡,诚非浅识之所揣料呢。”炼师一见两个小姐,桃倩杏羞的一般标致,宛如嫦娥再世双双,老眼迷离,炼师自料又是自家之不是,重新施礼“阿弥陀佛”,问道:“神仙姑娘,真个是那里来的?请里面入来,姑为小避。贫道们今天有事,不敢相瞒了。”老妈接口道:“我们姑娘,是太平桥二条胡衕朱太尉老爷千金小姐,二位又是一胞同胎姊妹。今日知道是白衣真人圣诞,又知贵院新模真人影照,第一的好寿诞,要为忒地发愿焚了香,我们姑娘又为亲堂祚福的地,不料老师父如此大惊小怪呢。”炼师一来无辞阻挡,二则两娘子一同的如出水芙蓉,越看越爱,喜得一佛出世,二佛出天,连忙说道:“姑娘请里面坐下,徐徐听我贫道,实实的有说不来的话儿了。”公主莲步已到禅堂的下,炼师前导,走至套间右边暖屋里坐下,献了泡茶。茶罢,炼师向前说道:“姑娘有所不知。贫道本庵是新定檀越郑司徒老爷,夫人崔氏,又姑娘双名琼贝姐姐。琼姑娘为本庵真人影照年久色褪,新移摹本,又观音佛金新改,趁今真人诞辰,琼姑娘自有别的祝愿,躬行虔诚焚了香,不久当至本庵。刚才七日前期,禁人斋戒。不料姑娘临贲,惟愿两位姑娘少坐此间,老妈们又不窥视外间,庵门外坐轿,暂时躲置别处,仆夫一一为之回避,以俟司徒府姑娘到庵顶礼还归后,两位姑娘出来,依礼拜佛焚香,不有妨碍。愿姑娘恕我唐突罢。”公主欠身:“原来如此,这有何不可?愿师父勿虑。”炼师又诵阿弥陀佛道:“姑娘善觑人情曲呢。”公主随令老妈们,一如师父之言,勒令仆夫们,移躲遮轿,避身他处。分拨已定,少顷两个妈妈、数个丫鬟忙的入来道:“炼师老师父啊,忙来迎接罢,姑娘来了。”炼师与老尼姑,忙应答下庭,出了门。   郑小姐坐了一乘素轿,到门外落下轿,尼姑前来开帘。   小姐徐徐出轿,入了庵门,来到前庭。公主心忙,从窗楣小心隙看时,有一个花朵般小姐,淡妆素服,三寸金莲,步步生花,花遮柳掩的入来。后面又有一姑娘,一般淡妆,莲步缓移,陪后跟来,举止文雅,仪范曲则,玉润珠围,无一处不令人爱敬。公主心下惊喜不定,心里暗暗的喝采道:“原来郑氏这般德仪,此等标致!又后面跟来的,必是贾春娘,一般是含羞带娇,过二少双。”于心叹服。   此时秦氏同时惊讶,忖道:“一天之下,既有公主珠玉之姿,芝兰之态,有不可名,那里又有这等冰玉之貌!真是海水不可量,天下之广,又不可臆料了。”只见炼师同尼姑,引到左边套间屋里去了。   且不说公主在右边房里张望、思量。先说郑小姐到左边屋里坐下,老尼姑三四人前来请安、献茶,小姐一一答礼、用过。   杜炼师坐近前边,手抚小姐之手,眼圈儿红了,涕泪道:“那么一个真珠似的姑娘,那里有目下灾星,遭此古今未有之变礼,老心真如针刺一般。今日姑娘有此慈悲,佛金辉煌,真人影照华鲜,佛道有灵,感叹姑娘虔诚,天意有应,庶回太后娘娘之威怒,姑娘福禄无穷于杨氏之门,正是老身昼宵哄祝之诚心呢。”郑小姐气色淡淡,仪容肃肃,毫无悲戚之色,欠身答道:“莫非妾身命途奇穷,有何怨天而尤人。”乃顾春娘道:“我们不可久延。先拜佛殿,再献薄仪于真人影帧,然后便可还归。愿老师父勿滞晷刻罢。”就欲起身。   尼姑们不敢迟滞,于是陪出,前引后拥。春娘同杜炼师跟后,一同上了殿宇。小姐恭恭敬敬的拜了八拜,默祷心事。然后春娘又拜八拜,口中暗暗祷祝哀曲。各各起身。郑小姐一齐出殿门,下阶。炼师复引前,直到白衣真人影堂。   原来真人影殿,是五间正殿,向南,左右各有套间,暖屋三间。左边是炼师常居之所,以便朝夕顶礼。右边是女冠接对客位之处。今也公主先到在右屋,郑小姐再至在左屋。正殿隔中,语音不闻。及至正殿左右之套间,俱隔一壁,各有窗棂言声相闻。   郑小姐在真人榻下,插烛也似拜了四拜,献了礼币,跪于香案之下,焚了三香,袖出告文,挥涕低声,展读其文云:负罪弟子郑氏琼贝,斋沐虑诚,顿首敬告于白衣真人榻下:弟子罪积恶累,终鲜兄弟,茕茕一身,惟怙恃奉侍。郑氏一脉,惟弟子一人。曾受聘币于杨氏之门,庶几望爷娘有依靠之所,香火有接续之望。杨郎今被禁脔之选,君命至严,杨家已纳之币,亟令退还。杨氏之缘,今已绝矣。天意人事,乖舛如是。因缘虽绝,各义已定。薄命之身,更无归属之所。惟在爷娘膝下,以送未尽之日月。因此命途之崎岖,及幸一身之无累。乃敢荐诚于白衣真人之前,以告弟子之心曲。伏愿真人烛所恳之忱,垂慈悲之念。使弟子父母咸享遐算,寿与天齐。令弟子身无灾殃疾病,以尽衣彩弄雀之欢。粗效供甘养旨之诚。父母百岁之后,永归空门,断谢俗缘,钦服戒行,斋心洁躬,诵经礼佛,以报诸佛慈悲之厚恩。女伴贾氏春云,素与弟子琼贝夙有因果,情同姊妹,义重朋友,苦乐荣枯,誓同平生。曾以弟子父母之命,已许身事杨郎,奉侍巾栉,亦有年余。弟子之命道如此,春娘子佳缘莫保。惟其情愿永辞杨氏之门,复归主人之伴,以践夙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愿。情既感激,义又敬服。伏乞真人灵应,谅此两人之心愿,又怜两人之情事,世世生生,同在一处。消前日之罪处,赠来生之祉福,生于善地,长享快乐。无任区区颂祝冀恳之地。   祝毕,泪如雨下。良久起身,又拜了四拜。复恭敬奉审真人移摹新本影帧,半是丹青,半是绣刺,极其精巧,小姐赞叹不已。   此时公主与秦氏,在间壁套间。郑小姐祝告之文,虽然低音,句句透听于公主身中。玉音清明,句读典则。公主听来,一面敬服,一面怜恻,便丢眼色于钱老老,出语跟后踵至之太监,如此如此。钱老老会意,忙出门去了。   于是公主便与秦中书潜自起身,突然入于左边套间屋里。   此时郑小姐正在套房,杜炼师方欲齐整素斋,小姐辞以不可久延,与春娘相言告去。忽见两个绝艳女娘,突然入来,敛膝坐于傍边,举袖向小姐欠身道:“姐姐请了安。”郑小姐大惊,未及开口答礼,一边睇视,天然两朵芙蓉,当雨灼灼,不觉心醉,摸不着头脑,只为答礼,正在踌躇疑惧。杜炼师、尼姑们,相亲愕然,不知攸措,只各目睁口呆,不敢发一句话来。   公主继又开言道:“姐姐无怪。妹妹是大内兰阳公主。同来此人,宫娥女中书秦氏便是。妹妹奉着太后娘娘之旨,先来此地,等候姐姐之来临,惟奉姐姐同为入宫。愿姐姐无为稽迟,登时承懿旨罢。”郑小姐一闻此言,事出不意,有似一个霹雳,当头打下来,未及回话。   忽有一个太监,绿袍锦靴,开门扶手阈外,俯首禀道:“有太后娘娘旨意:贵主娘娘,一同郑小姐,共坐绣辇,火速入朝。太后娘娘今临蓬莱殿上,跷玉趾以俟了。”转眄之顷,太监三人陆续踵至,俱是一例为禀的。   此时一座惊怯,杜炼师战抖抖的,寒战起来,牙齿互击,略略有声。郑小姐声色不动,凝然肃敬,站起身,伏于席下道:“闾里愚贱之身,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贵主娘娘造此辱临,多失敬礼,罪不容赦。但太后娘娘有旨召命。诚不敢料测。妾身以一个闾里儿女,既不敢朝现至尊,况又贱质,岂敢比肩贵主,共坐于辇轿之中。”公主忙起,扶道:“太后如是,妹妹有不敢自有,姐姐只奉承而已。”少顷,宫娥十数人,连三接四,踵武而前来,俯伏告道:“太后娘娘使奴婢们陪护娘娘辇驾,同陪郑小姐,勿用差晚。门外宝幢华盖,俱已预备。敢请娘娘一同回宫呢。”此时贾春娘猝然见此无有的事,不敢一言,只为看着小姐之声色,又俟小姐如何处变。公主见了郑小姐,欲起而踌躇,复道:“太后娘娘久闻姐姐贤淑,一见之圣念,如渴求水,以至妹妹潜踪躬迎。姐姐虽不欲承懿旨,恐无奈。且姐姐请思:君臣分义上事理,不宜孤负太后盛旨。姐姐不必再用心思了。”郑小姐默然良久,乃道:“太后娘娘圣恩,天高地厚。今到这步田地,妾身有不敢方命。但父母不知有太后之命,不便擅自入宫中了。”公主道:“妹妹曾闻姐姐之春娘子,谊同姊妹,已知同姐姐而来。一见花容,已认其名不虚传。宜使春娘子归告太后之命。姐姐自从不俟驾之义罢。”郑小姐无奈,复道:“虽然如是,贱妾鄙陋之身,不敢与玉体同乘。贱身谨当执镫而随后呢。”公主道:“周文王帝王之尊,尚与吕尚同车。侯赢夷门之监,信陵为之执辔。尊贤敬德,古今一体。姐姐何有拘滞?”遂携手登辇。郑小姐遂对春娘说道:“须以太后之命,归告爷娘,妈妈、鸳鸯二人从我。其余春娘俱与同去罢。”这时那些尼姑们,始见光景,莫不失魄,也有浑身战粟打牙的,也有叫爷娘诵阿弥的,也有哑口说不出一话儿的,也有说“吓死我了”的,各自忙乱。及见小姐举止泰然,公主同与入宫,才得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