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云记 - 第 8 页/共 21 页

可怜玉郎重来地,不见当垆劝酒人。   题罢,一宿无话。   次日登程,行了月余,到了边境。矿民相聚,望见御史威仪,莫不赞叹,举杯向化之心。御史见了府尹,宣布圣化,尽罢矿役,出榜揭晓,发仓赈济。其揭示云:   钦差御史大夫、兼宣谕使、原任翰林学士杨为出榜揭晓事:   盖万物自生自新,而天地之涵养不息。虽或自陷自覆,而天地之栽培犹然。凡我黎民,多因矿税繁兴,征调四出,民生日困,边衅渐开。朝廷用是悯怜,一民不得其所,尚且圣世之不忍,况几万生灵,总是国家之赤子,岂不欲使安土乐业。自今悉罢矿役。积欠逋税者,并令荡涤。饥寒贫穷者,丞为赈调。   凡有迫于繁役而过失者,俱使赦宥。咸与惟新,以颂圣明之德意。如或执迷不悟,外寇相连,自陷重辜,大兵一临,玉石俱焚,尽为齑粉,悔无及矣。先申告示,想宜知悉。   于是矿民咸聚视谕,匍匍前来,俱称死罪。往往有年老扶杖者,以手加额,相贺道:“不意今日复睹圣天子德仪,一朝归化。”辽兵原来无兴兵犯境之心,只为矿民思乱绎骚,相聚剽掠,见矿民向化自安,辽兵亦归剿穴,更无兴闹侵边之举。   御史与团练使,同为屯兵营扎,留了一月,慰抚矿民,安土归农。上表奏明,朝廷遂设屯兵备御,将为撤兵复路。满城文武俱来参候饯别,御史各各慰安,一路回程。廖将军严束队旅,所过秋毫不犯,百姓无不壶浆迎送。旌旗耀日,刀枪如霜,自不必说。   一日,行至延安府。御史驱驰原隰,早定馆舍,暂为倚忱。   忽有一个书生,便衣进前。御史惊起看时,眉分春山,眼如秋水,潘岳之风彩,年可十五六。御史问道:“兄长曾无夙契,今赐贲顾,有何所教?愿闻高姓大名。”那书生再拜躬身道:“学生姓狄,名伯鸾。北方之人,生于遐陬,学术空疏,书剑无成。愿得一侍大人君子,以托终身之事,自效鸡鸣狗吠之诚。今闻大人德量海涵,不远千里,敢蹑车尘,不嫌自荐,唐突进见。今蒙圣德,不以遐陋而疏弃,款赐包容,自幸已有托身之所也。”御史一见其颜,已先情投意合,答礼道:“在下尘臼中人,尚不遇良朋硕友,谈情话心。今荷狄兄远访于道次,一对清范,自不觉清如潭水,味似醇醪,令人未饮,已先心醉。”狄生不胜感谢,谦让一回。自此同在一处,行则并镳,止则同榻,须臾不舍。   狄生心透识远,语言爽利,志气不俗。御史日兴契合,狄生虽无倚马之才,唱和词章,御史随景题咏,必兴诵喻,狄生随句达意,无不中节。御史尤为奇道,道:“狄兄虽无七步成诗,藻识明澈。昔白乐天,喜有解诗媪。今我得狄兄,解诗友呢。”狄生亦笑。   一日,行至宜阳,洛阳将近。狄生告道:“自此无远,有亲戚婶姑,暂且分路,找寻访见也。趋明天追会洛阳馆舍了。”御史虽甚怅然,不能挽止,便道:“狄兄无违约期。”狄生应答,坐下自己牲口,独先扬鞭而去。   且说御史分送狄伯鸾,自如失侣之雁,独行无聊。及至洛阳,府尹、文武官员迎来候谒,俱道矿氏招安,辽衅自息,赞叹御史洪福,设宴接风。御史一一接应,各自散去。   不觉西日已暮,独依靠背,自言自语道:“桂娘消息,今又杳然。复见之期,将在何日?”不胜悒悒不乐。走堂的进来,掌灯起来。御史遂拿笔砚,将欲复题虚伫之诗,忽然一个道士,皂袍草履,登堂进前,请了道路之安。御史纵目视之,非别人,即是桂娘子。   御史惊喜欲狂,握手促膝道:“桂娘自何而来?”蟾月道:“自从当日,大爷分手之后,杜门谢病,不与外人相接。楼上诸公子,日至门外,吆喝惹闹。最中张公子仗他吏部之势,言辞悖丑,多率狠仆,将欲劫逼。妾身无奈,乘夜变服逃避,寄身于尼院、道观之间。首者,得闻大爷奉旨过此,题了『不见垆头劝酒人』之句,于心感激。多般伺探,闻知大爷别后事情,有兴妾教谕者,请道其概罢。”御史道:“有难仓卒尽道,一自奉命远出,三月道上,一无可意。曾到延安府,遇一知己之友,行则同镳,食则同桌,夜与一榻,颇慰寂寞了。”蟾月道:“大爷许心之友,可知超世的仙类。果是姓甚名谁,今在哪里?”御史道:“行至宜阳,云是亲戚找访,约以洛阳更会。定知今夜不至,必然明天到来。姓狄,名伯鸾,年与我同庚。潘岳之风彩,杜牧之气象。与之同榻,自不免熏莸之同器呢。桂娘如一见过,可知此言之不谬奖呢。”蟾月道:“大爷吹嘘之奖,得不太过么?”御史道:“说人容貌,到不如模画丹青。丹青尚云七分,况以言辞传道,多不及丹青者乎。其超越之风韵,尚不能道一一了。”桂娘只为微笑,乃说别后事情,道途闲话,便不知更鼓三打了。   御史复把桂娘之手,欣然一笑道:“佳人重逢,一刻千金,岂非今宵实是题语乎?”蟾月道:“大爷垂眷贱妾,如此恋恋,妾虽碎骨靡身,岂敢忘之。但嫌疑之际,与昔无异。愿伏大爷俯察妾身之至情。”御史道:“桂娘之心,坚如金石,我所知的。宁有区区之嫌疑呢?”蟾月道:“非谓大爷之不信。女子事君子之道,固如是了。而今大爷,旅馆残灯,不免寂寞。妾当以绝艳之娥,为大爷一夜之侍矣。”御史笑道:“观于海者难为水。洛阳粉黛,我已三见。”蟾月道:“大爷无为小觑,试看他出世之标,不比妾身的庸陋。”乃出外一杯茶时,同一美女花隐柳遮的进来,坐于烛影之下。   御史举眼一看,端的是梳云掠月,肤洁端明,与桂娘可以上下。御史大为惊异,定睛熟视,略有些面善,那里见过的,一时想不起来,便开言问道:“娘子姓甚,年几?”美人敛膝对道:“妾身早失父母,姓与年纪都不记了。”御史听其声音,尤为诧异,复问道:“我今三过洛阳,娘子实与面善。娘子亦曾记那里看我的了么?”美人笑道:“倘或于路上瞻望呢?”御史闻“路上瞻望”,复近前熟视,也非别人,直与狄生二而一也。又问道:“娘子得与狄伯鸾为甚么亲戚么?”美人笑而不言。   未知哪美人是谁?又是哪里面善?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金銮直庐学士吹箫 蓬莱别殿宫娥请诗   且说烛影之下,御史看了美人好是面善,一时只想不起来,看他秀丽之色,与狄生一而二也,问道:“娘子与狄生伯鸾,为甚么亲戚么?”美人笑而不答。蟾月掌不住大笑道:“此是狄惊鸿。妾前已曾许月下之姥于大老爷,老爷倘或忘之。”御史道:“然则娘子与伯鸾为兄妹么?”惊鸿敛衽笑道:“妾是狄伯鸾。妾本河北人,与桂娘为中表姊妹。自幼同室,情同一身。常以同事一人,祝天共誓。桂娘得侍相公之后,千里寄信。妾窃想:单身女儿,莫能致身于千里之外。自为男装,蹑大人车尘之后,唐突候谒于旅馆。蒙相公之错爱,中心感激,天高地厚。初见欺瞒之罪,自所甘受。”御史大笑道:“我尚大梦中呢。”乃与促膝相语。   惊鸿复站起身,坐下,复道:“妾之衷曲,不敢不达。妾本良家女,僻居天涯,无以睹大人君子,以托终身之事。自属于青楼,公子王孙日与相接,锦衣玉食,口饫身厌,终非遂愿。桂娘亲爱之心,千里相照。今遂生平之愿,倘蒙大德君子,不以鄙卑而弃之,许以一枝之栖,使妾身居于箕帚末,得与桂娘同居不离,至愿毕矣。大爷深察。”御史大喜道:“我与伯鸾,许以知己。况娘子便是伯鸾者乎!”于是三人环坐进酒谈情,宛如芝兰交秀。   乃至更深,御史凭着酒兴,心怡神荡,欲与狄娘亲爱昵狎。   惊鸿整襟却坐,肃然告道:“妾身既自追蹑于馆舍,今又自荐于中夜,抱绸荐枕,即是分内。妾年今十五,娼楼托身已三年,尚又一点猩红为贱躯自守之证。今虽托身于君子,不能相随而侍中栉。只与桂娘退居岩穴观院之间,以侍君子之不弃。迟速又难预料,嫌疑之际,圣人尚所慎之,况如贱妾者乎?伏愿大人谅恕至情,怜恤衷曲,以开后日再侍别嫌之路罢。”说毕,复有卓然不可犯之像。   御史听了,一如桂娘之明决,尤为叹服,只为熟视蟾月。   蟾月微笑不言,御史无奈,笑道:“真与桂娘不谋同心。但狄娘与我,食则同桌,寝则同榻,凡几日了,尚独今夜欲舍我何之?”惊鸿道:“岂取他之,只与桂娘同侍榻下。”御史不胜亲爱,重新对酌,各自安寝。   次日,天未明亮,桂、狄两娘,先自起身,整了衣襟。惊鸿告道:“妾之情曲,大爷业已察谅。天若大亮,府尹、县官,自当候谒。车骑将启,耳目烦闹,恐多妨碍。妾与桂娘先自告退,后日自有进身之日。惟愿大大,霜天雾地,千万自重,是妾等之望。”御史道:“两娘亦各自爱,吾亦有相邀之日矣。”于是两娘各变衣巾,飘然出门。   御史不胜怊怅,依依望远,只自起身盥洗毕,满城文武齐来参候,御史一一接应,自不必细述。过了朝膳,三声炮响,幔帷启程。说不尽旌旗飘扬,蓕戟森罗,一种闹闹咽咽。行至几日,还到京城。   御史使廖将军扎驻军马于城外,即诣金阙,后命谢恩,山呼万岁。龙颜大喜,即命上殿进前,亲赐御酒三杯。慰过毕,下旨道:“卿以青年翰院之臣,千里奉旨,不有兵刃,得使乱民底定,凶丑退伏。实国家之幸,万世之功。朕甚嘉乃。”御史伏地道:“臣蒙皇上满福,幸不偾事,臣何功有之?”皇爷慰谕,升拜御史为文华殿大学士,仍带翰林之职,赐黄金三千两,彩缎五十区,拜瘳钢为兵部兵马使,赐白金千两,彩缎三十匹。又命禁衣卫杀牛宰羊,犒赏三千军马。   分赐毕,学士复下阶谢恩。退朝,直到郑府,先拜司徒及崔夫人,请了别后之安。司徒大悦,握手相慰道:“贤婿真文武全才,国家柱石,岂徒老夫私心之喜。”学士答道:“总是皇命攸暨,学士何有?今蒙皇爷误恩,加秩宠赐,不胜渐悚。”崔夫人喜极含泪,眼圈飞红,道:“贤婿渺然一身,远赴虎狼之穴,老心如碎。曾未三朝,奏岂而还。宠遇加倍,赏贲隆重。一门荣耀,老怀益复欣悦,不知为喻。”学士躬身对道:“自别膝下之后,玉体天和,福星所照,遐祝无比了。”崔夫人已预备下丰膳美斋,一时摆上,酌酒接风。   此时郑云镐已来,一同欢喜。酒过三巡,食供两套。当直的报道:“谢少傅、叶学士、王学士、狄尚书暖轿俱已到门外了。”学士忙起身出外,下阶迎上堂来。各各慰安,莫不赞叹隆功大业,学士只为辞谢。继又文武诸员次第来访,自然是热热闹闹,忙乱几天,不必细述。   自后皇爷宠遇日隆,召接频繁。一日,学士就直金銮殿,皇父引接赐座,讨论古今帝王治乱,君臣际遇。   皇爷问道:“帝王治规,当以何时为盛?可法者在何时?”学士对道:“三代吁腐之治,尚矣难效。成康之治,又不敢论。汉之文、宣,虽云少康,政尚文法,用律太过,非可效则。唐之贞观,实多可法。太宗尝谓群臣曰:『朕见人之善,若己有之。人难兼备,朕尝取其所长,去其所短。贤者敬之,不肖者怜之。』此固盛德之可法。以房、杜为相,直臣如魏征,而外虽苦之,内实优容,从谏如流。重以文学之士虞世南、褚遂良等佐之。文明之治,最称贞观。俱是后世帝王之可法也。”龙颜大悦道:“卿言良是。”又问道:“文章诗词之最优,帝王何如,其它熟最么?”学士对道:“汉、魏帝王之诗,如汉高祖《大风歌》,魏太祖『月明星稀』之句,范围弘大。晋朝之谢灵运、陶渊明,最其表着。唐之李太白、杜子美,得诗家之正宗。至于国朝,如李攀龙、李梦阳诸人,能得盛唐口气者也。”天子称善,又问道:“君臣际遇,当以何时为称?”学士复对道:“治世贤臣,无不得君。如昭烈帝时,诸葛亮鱼水之契;宋太祖时,赵普雪夜之访。君臣知心,莫如此二代也”皇爷喜道:“朕于此有得兼二者。卿之文章,可以上下于李、杜。寡人际遇,又不让鱼水。岂非可喜乎?”学士俯伏谦让不敢。皇爷命赐酒膳。   及至夜深,退出直庐。时铜漏催滴,月色明亮。学士着酒醺,凴栏遐想,豪兴自适。忽闻一声洞箫,引风入耳,音韵清绝,回超尘俗。   学士不胜诧异,又复欢喜,更令进酒,连到数觥。遂将匣中玉箫吹来,其声直干云霄,星汉倾泻,彩云四起。忽见青鹤一只,飞来庭中,舞翮翩跹。院吏皂隶,莫不神异叫奇,以为王子晋现生,齐声喝采。   你道先时箫声自何而来?原来世宗皇帝张皇后诞下一位公主,下适驸马都尉李世迪。公主素有夙德,一日梦见神女,曾一颗明珠。公主受而吞下,乃生一女,真是生得胭脂染成,玉粉炷来。三岁,公主弃世。穆宗李皇后极为悲怜,取以入宫,养育为女,赐爵号兰阳公主,实为御妹。公主及长,德仪夙就,又言谈爽明,心机深细。又是文墨音乐,针黹刺绣,无有不精通。太后钟爱,如同掌上明珠。   时上林苑太液也中得一古玉箫,外雕龙纹,极其精妙。天子出给乐府,令乐工吹来,绝不出声,属他无用。一日,兰阳梦一神女,自天上翩翩下来,命指玉箫,自吹一曲,教兰阳九成之曲,节奏神妙。公主觉来,大为他异,取玉箫吹一吹,其声清绝,直干云霄,太后、皇爷大为奇异,乃改名公主为箫和。   公主每月明之夜,凴栏吹箫起来,睡鹊、乳燕一时飞下庭前,群鹤起舞翩翩,宫商自叶。太后喜的不胜,尝对皇爷道:“古之秦穆公女弄玉,善吹玉箫。今兰阳妙调,禽鸟飞舞,多胜弄玉几倍。必有如箫史,然后方可下嫁”是夜公主见月色如昼,便上蓬莱殿东楼上,吹来韶箫一曲,庭鹤又来对舞,到极调叫。俄而一曲箫声,又自金銮殿和风飞来,暗合于公主之箫,庭中一双青鹤忽然飞向翰林院而去。宫娥无不异之。   后日太后异而广询,知前夜吹箫,便是大学士杨少游,夜深醉醺,乘兴吹来,苑鹤一双,飞去舞下,大为奇异。一日,言于皇爷道:“兰阳年方及笄,驸马之拣尚迟者,盖缘人物风彩,文章才艺,必与兰阳上下,然后可配兰阳。”遂将昨夜杨学士吹箫翰苑,蓬莱殿青鹤飞去的事,一一说道:“杨学士年纪才貌,能与兰阳彷佛,则拣定驸马,实合予意。但予不亲眼看见,以是踌躇了。”皇爷告道:“这甚不难。他日召见杨少游于别殿,娘娘备一画帘见之,可察其虚实呢。”太后大喜。   一日,天子设宴于蓬莱殿,使小黄门召杨少游。少游适与翰林僚员韩浩吉、赵应度诸翰林,饮酒赋诗,大醉,偃卧不省,召命有旨,韩、赵诸人大惊,即地便归直所。学士特地偃卧,大嚷道:“昔李太白在翰林之职,醉卧酒家,诗有曰『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殿』独我不如李青莲乎!”坚卧不起。   黄门官无奈,以此告于天子。天子大笑道:“杨少游文章风彩,真不让李青莲。”乃命宫娥数人,往翰林院扶起学士入朝。   于是黄门官同那宫娥三数人,再到翰林院,扶起学士,道:“万岁爷依唐朝李学士古例,诏使太监同宫娥扶将学士爷,至御座前赋诗。望学士人朝承命罢。”学士呵呵大笑道:“最好,正合我意。”使宫娥扶起来,就着朝衣,左捋右护,蹒跚至殿前。   此时,学士引着些风吹拂面,酒已半醒来,便扬起精神,整整衣襟,伏龙案前。天子笑下旨道:“卿饮几斗酒?”学士俯伏仰对道:“臣量狭饮过,以致召命之久迟。臣罪万死。”天子笑道:“不妨。闻卿自拟于天宝时李太白『天子呼来不上殿』,何罪之有?”学士惶恐,奏道:“臣虽不饮不诗,李太白清平词,臣实不让也。”天子大喜。即命小黄门,仿高力士脱靴、杨太真奉砚古事,召女中书十人来。不消半刻,女中书十人,打粉施指,分花拂柳的来侍龙榻前。   原来女中书,天子遵唐朝古事,选了宫女之中有文墨、娴诗词、容貌美丽者十人,号“女中书”。一来掌御用宫中翰墨之任,二则为兰阳伴侍,轮次吟咏诗章等事。被选的莫不以为荣。   天子命女中书道:“今你们也依杨太真古事,奉砚请诗于学士,以为一时之胜事。”于是女中书各以手里所持的罗巾,或团扇、折諲一时并进,堆在学士面前。   学士醉眼迷离,鬓发参撒,诗兴勃勃,遂抽彤管,不究思索,次第挥洒。刻下,但见云雾争起,龙蛇互腾,花影未移,笺帛已罄。龙颜大悦,命女中书次第取览,一一称赏,即赐御酒丰肴,使十中书轮流酬酢。学士不觉大醉,玉山自颓。   天子大笑道:“诗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据。』诗不可无报,况学士之诗可敝千金者乎?你们各以琼琚酬酢。”于是十中书各将随身的玉佩金钿、荷包珠环之类,争置学士之前,顷刻堆积。   天子大喜,又命小黄门,俱将学士所用文房四友,十中书所酬玉佩,润笔之资,一同随学士,传给家人。小太监领命。   学士叩头谢恩,不胜酒力,欲起还仆。天子复命女中书扶下金阶,小太监扶将出门。学士仆隶先候,拥挤上马,归至花园。   此时,春娘迎上了堂,解下朝衣。俄而小黄门奉了赏赐笔砚、环佩、钏表珥之属堆积堂上。春娘莫知所由。学士乍抬醉眸,顾眄春娘道:“这俱是万岁皇爷赏赐春娘者。我之所得,得不逾于古之曼倩乎?”乃大笑昏睡。春娘只为收藏,伏侍学士,一宿无话。   次日,学士晏起,盥洗毕,昨天宿醉才醒,好不舒服,呈告不朝,只对春娘说道:“皇上恩数,宫娥请诗,环佩酬报的事,不胜感激。”不题。   且说天子当日命女中书、小太监扶送了杨小游,随入内殿侍太后。太后娘娘开旨道:“杨少游天资诗才,真是兰阳之匹。须命朝廷大臣中德厚福隆一员,同驸马都尉,遣杨少游通好。不用迟缓些儿。”天子沉思,告道:“太傅虞喜南,多福重厚,可合此任。”太后再四嘱付。   次日,天子出御蓬莱殿,召太傅虞喜南、驸马都尉李世迪,谕以太后之意,下旨杨少游禁脔之选。太后又别谕申勤于都尉。   两个承命退朝,直往杨学士花园门前。   门子报道:“学士,虞太傅、李都尉两大爷暖轿临门。”学士惊起,下堂迎接。宾东主西,相让上阶,中堂坐定。学士对席相陪。献茶寒暄毕,学士躬身道:“两老先生特地光降,有何见教?”虞太傅欠身道:“今日与驸马世兄同来叨扰,非为别事。特奉圣旨,来宣学士之好事。”学士站身拱手道:“有何圣旨,愿赐明示。”太傅道:“都尉李大爷有一女。三岁,公主捐世。太后娘娘怜其呱呱,取以养育,在太后跟前长大。爱之如金宝,以甥为女,封爵公主,赐号兰阳,实为万岁之御妹。芳龄今十六岁,才德超越。驸马拣定,尚未有十分合意。皇爷爱敬尊兄才貌兼备,下旨老身,使执柯斧。太后娘娘又下旨都尉世兄。圣意申申恳恳,老身不敢辞劳,今与都尉老先生同来宣旨。学士分当受命,宁不贺喜了么?”学士一闻此言,不胜大惊,起身膝席道:“圣恩至此,微臣肝脑涂地,莫报万一。但下生已与司徒郑公,许以丝萝,纳聘已为岁余。下生来居东席之席,已在半子之列。伏乞老先生,以是禀达。无使一妇一夫,不获其的,便是圣世之事。”太傅道:“当以学士之言奏达罢。”学士又向驸马都尉道:“下生衷情,大人伏惟俯察。伏愿申告娘娘,不有方命之责。”驸马道:“学生不敢自由,只为承旨同来。岂不以学士之言,确禀太后娘娘呢。”学士道:“人伦之事,不敢疏忽。万望大人十分导达罢。”太傅道:“这个自然。”两公乃为别去。学士下阶,到门相送。乃诣司徒请安。   司徒道:“刚才闻的虞太傅、李都尉踵门,有何事体?”学士遂将太傅宣旨圣教,一一备述。司徒不闻,万事都休,及闻是言,这一惊不小,目睁口呆,一句话儿说不出来,气色惨淡。学士道:“圣上必不当坏了臣子之伦常,小婿决不为宋弘之罪人。愿大人勿虑。”司徒只嘘唏不答。此时司徒府中,举皆遑遑,不知所措。春娘便若青天中打下一个霹雳,没头没脸的在小姐傍边,不敢答声。姑且不表。   又不说虞太傅、李都尉之复命,杨学士之已聘。且说万岁爷至夜,却又欲再览女中书请诗诸篇,命太监郭琳往取诸中书所请诗来。郭琳承命,次第十中书索觅。诸娥各自笥箧中深藏出来给他,郭琳一一收取。   及到一娥,那宫娥抱扇坐在灯下,呜呜咽咽的哭个不止,不知太监之来到。郭琳凄一见诧异,摸不着头脑,便伫立良久。   看来那女中书将题诗书扇看了又看,啼了又啼,到甚凄恻。   郭琳道:“娘子有何说不出的心曲,如是悲怜?万岁爷有命,收取十中书请诗,一同来览。娘子应旨罢。”那娥瞥然惊觉,收泪道:“公公说什么?我刚才的打睡起来,不省公公之言了。”郭琳猜疑不定,复道:“皇爷有旨,昨天杨学士大爷醉题诸篇,一同龙颜再阅。娘子速把给罢,苟迟了刻,恐怕有罪呢。   ”那女中书登时大惊,号泣道:“我命休矣!”更欲寻死觅活,吞声顿足不已。   未知哪宫娥缘何光景?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秦宫娥掩泣随黄门 杨学士陈情叩青锁   却说华阴县秦御史义和,一被奸党陷害,一门诛戮,妇女没人。御史惟有一女彩凤,没入掖庭,为宫蛾。彩凤日夜号泣,以眼泪洗面,心中只思自尽,以追爷娘于地下。一头想来,小人党羽自有恶贯满盈,败露诛殛,那时庶可雪爷爷之冤了;二来秦氏一脉,惟有自己一身,指望天日之复照,赎身伸冤。只自忍气吞声,苟延残命。   此时一宫诸姬,见他丰容美貌,拔萃超类,无有不爱怜他。   兰阳公主见秦氏才艺文章,惊人动众,极为爱重。以是太后、皇后、诸婕妤俱为爱恤,非同小可。秦氏感激不尽,每侍兰阳,尽他诚敬。天子亦知秦氏文词藻艺出众,擢置女中书之列。   当日杨学士承命题诗之时,秦氏一见,宛然是华阴朱楼下唱和杨柳诗之杨解元,中心抑塞,一身战抖抖,争奈天威咫尺,众目环视,惟恐露了一点破绽,十分忍住了,只将手中一把纨扇,随众擎呈在学士面前。   学士那里知秦彩凤之在女中书之中,又那里敢正眼看见他女中书之面目,只是随呈随题,以承天子庞命。其在秦氏纨扇二诗云:   纨扇团团似明月,佳人玉手争皎洁。   五弦琴里熏风多,出入怀袖无时歇。   纨扇团团月一围,佳人玉手正相随。   无劳遮却如花面,春风人间总不知。   秦氏受扇,回到房中见那诗词,专然当面不记前日楼上之面,一头怨他,一头怜他,只自竟日啼哭,吞声掩抑,悲不自胜。乃自抽笔,泣题一诗于学士诗下。诗云:   纨扇团如秋月团,忆曾楼上对羞颜。   初如咫尺不相识,却悔教君仔细看。   写毕,又不禁涕泣。   呜咽之际,黄门官索纨扇,秦氏分明青天里打下一个霹雳,登时手拿罗巾,自寻短见。黄门官大惊大骇道:“万岁爷只为再览学士诸诗,今已尽拿来了。娘子只将本诗暂献,何为此大惊小怪?请道共详,如有不方便的,太监正当出力相助。”秦氏涕泣涟涟,道:“总是薄命之人,自犯死罪。皇上一览,必不免拷讯之祸。无宁一命自裁,到是干净了。”太监道:“娘子有何事体,至于这般地头?实不敢猜着,愿闻其概。”秦氏收泪,备将前事,一五一十说来,泪如雨下,呜咽不成音。太监听来,到甚凄恻,沉吟良久,便道:“娘子随来罢。皇上仁慈,似当有裁量。”乃忙回身拿了团扇去了。   秦氏无奈,随太监进到金銮殿阶下,屏息伫立,以俟皇上有命。   此时天子取十中书诸诗,次第披览,个个称善。及到纨扇,见有续题一诗,诗辞尴尬,又有来历。天子大骇道:“此纨扇是那中书之扇?必有私情于外人,有犯死罪,登时拿到,盘核定罪罢。”郭琳奏道:“那是秦宫娥之扇。秦氏方在殿下待罪,伏愿万岁爷裁处。”皇爷即呼秦氏立于殿下,使郭琳问道:“你贱人有何隐情于外人,自犯死罪?如将实情告来,犹有可恕。若有半字虚伪,也动刑罚,死不容休。”秦氏伏阶下,叩头流血,便将华阴楼上和杨柳诗之事,从头至尾,告诉一遍。   皇爷复问道:“你可记诵杨柳诗么?”秦氏告道:“那里不记诵?愿赐纸墨,登时写上了。”天子命郭琳,即赐文房四友。郭琳便将纸砚催书,秦氏就将杨解元石上的诗,自己方胜之诗,一一诵写呈上。   皇爷看毕,一来怜其情状,二者爱其才艺,便下旨道:“你贱人若复见杨公子,则何如?”秦氏俯伏涕泣,不知所对,皇爷复下旨道:“你久侍兰阳,极其谨慎。兰阳又爱恤你难舍,兰阳将为下嫁于杨学士,特赐你兰阳聘御之列。你其尽心敬谨,无负朕意。”乃还给他纨扇道:“这是你聘信了,谨受深藏罢。”命使追去,秦氏受扇,叩头谢恩,感激不尽,涕泗交沱而退。不在话下。   且说虞太傅同驸马都尉复了命,遂将杨少游已有纳聘于司徒郑鄤之女奏对。天子以是禀太后道:“杨少游臣所爱重,若置禁脔之选,加倍亲察。兰阳下嫁,正是佳偶。争奈已有聘币之女,不宜使郑鄤之女不得其所。况郑鄤又是朝廷大臣,有与匹庶大不同。莫如更拣一英俊驸马,以成兰阳亲事,合于事体。伏惟娘娘裁处。”太后拂然道:“杨少游,寡躬之所亲见。郑鄤又是朝廷大臣,岂与君父争婚?已纳之币,以君命还退杨少游。郑女可配之所,有何所拘?”天子知太后之意坚定,更禀道:“娘娘息怒,更当面谕于杨少游,以承至意。”次日杨少游在花园,心不自在,忽有门子报道:“有六宫都太监夏公公,特来降旨。”吓的杨学士心知虞太傅谕旨的事,连忙摆设香案,换了朝服,启了中门跪接。   早见夏太监乘马而至,又有两黄门跟后的。夏太监也不曾负诏奉敕,直到正厅滴水帘前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道:“奉特旨口传:立刻宣杨少游朝见,蓬莱别殿陛见。”说毕,也不吃茶,便出门乘马,同小黄门去了。杨学士只得登时随太监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