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壬午本 - 第 42 页/共 88 页

时建安十五年春正月初一日也。吴侯大会文武于堂上,玄德与孙夫人前来拜国太并嫂嫂。孙夫人曰:“夫主想父母祖宗坟墓,俱在涿郡,昼夜伤感不已。今日欲往江边,望北遥祭,须母亲前告知。”国太曰:“此孝道之事,岂有不从?汝虽不识舅姑,可同汝夫前去一祭,足见为妇之礼也。”孙夫人同玄德拜谢而出。   此时更不令孙权知之。夫人乘车,将带随身一应细软。玄德上马,引数十骑跟随出城,与子龙相会。五百军士前遮后拥,离了南徐,趱程而行。当日孙权大醉,左右近侍扶入后堂,文武皆散。比及众官知得玄德、夫人逃去之时,天色已晚。要报孙权,权醉不醒;及至睡觉,已是五更。孙权听知走了玄德,急聚文武商议。张昭曰:“今日走了此人,早晚必生祸乱。可急追之。”孙权令陈武、潘璋选五百精兵,无分星夜,务要赶上拿回。二将领命去了。孙权深恨玄德,忿怒转加,将案上玉石砚摔为粉碎。程普曰:“主公空有冲天之怒,某料陈武、潘璋必擒此人不得。”权曰:“焉敢违吾令耶?”普曰:“郡主自幼好观武事,严毅刚正,诸将皆惧。既然肯顺刘备,必同心而去。所追之将,若见郡主,岂肯下手?”权大怒,掣所佩之剑,唤蒋钦、周泰听令,曰:“汝二人将这口剑去,取吾妹并刘备头来!违令者立斩之!”蒋钦、周泰随后引一千军马赶来。   却说玄德加鞭纵辔,趱程而行,当夜于路暂歇两个更次,慌忙起行。看看来到柴桑界首,望见后面尘头大起,人报追兵至矣。玄德慌问子龙曰:“追兵既至,如之奈何?”子龙曰:“主公先行,某愿当后。”转过前面山脚,一彪军马拦住去路。当先两员大将,厉声高叫曰:“刘备早早下马受缚!吾奉周都督将令,守候多时!”吓得玄德举止失错,忙慌勒回马来问子龙曰:“前面又有拦截之兵,后有追兵:前后无路,如之奈何?”云曰:“主公勿忧。孔明军师原有三条妙计,皆在锦囊之中。已拆了两个,并皆应验。还有第三个在此,军师道遇危难之时可用。今日何不观之?”玄德教取锦囊,拆封视之。其计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诸葛亮二气周瑜   原来周瑜恐玄德走脱,先发人教吴侯江边关防:“如无兵符,不许擅开船只。”先断了这条长江水路。又差徐盛、丁奉引三千军马,于冲要之处等候扎营在此,时常令人登高遥望,料得玄德若投旱路,必经此道而过。当日徐盛、丁奉将军马摆成阵势,忽然了高军报说:“前面尘起,必是玄德。”二将马上抚掌大笑曰:“周都督神机妙算,果然应口!”各掉兵器,立于阵前。玄德慌问子龙求计,子龙将锦囊拆开,献计与玄德。玄德看了,急来车前,泣告孙夫人曰:“备有心腹之言,至此尽当实诉。”夫人曰:“丈夫有何言语?勿得隐讳。”玄德曰:“昔日吴侯与周瑜同谋,将夫人招嫁刘备,实非为夫人前程;乃欲幽困刘备而夺荆州也。夺了荆州,必至杀害。备若身死,夫人安能归乎?是以夫人为香饵而下钓也。备不惧万死而来,盖知夫人有男子之胸襟,必能怜悯于备也。今汝兄又欲杀害,故托荆州有难,此是求归之计。实难舍夫人,故同至此。汝兄又令人在后追赶,周瑜又使人于前截住,非夫人莫解此祸。如夫人不允,备请死于车前,以报夫人半载相与之德也!”夫人怒曰:“吾兄既不以我为亲骨肉,我有何面目重相见乎!今日之危,我当自解。”于是叱从人推车直出,卷起车帘,亲喝徐盛、丁奉曰:“你二人欲造反耶?”徐、丁二将慌忙下马,弃了兵器,声喏于车前曰:“安敢造反?为奉周都督将令,屯兵在此,专候刘备。”孙夫人大怒曰:“周瑜贼匹夫欲造反耶?我东吴不曾亏负你!玄德乃大汉皇叔,是我丈夫,是汝主人之妺丈,千百年之至亲,非是反国之臣。我已对母亲、哥哥说知回荆州去,並不是私奔至此。今你两个于山僻去处,引着军马拦截道路,意欲掠掳俺夫妻财物耶?”徐盛、丁奉喏喏连声,口称:“不敢。主姑息怒。这的不干我小将之事,乃是周都督的号令。”孙夫人叱曰:“你只怕周瑜,何不不怕我?周瑜杀得你,我岂杀不得周瑜?你快回去,说与周瑜匹夫,我夫妻自回荊州去,干你甚事?我兄吴侯尚自让我几分,何況周瑜村匹夫哉!”把周瑜千匹夫、万匹夫,大骂一场,喝令推车前进。徐盛、丁奉自思:“我等是臣下之臣。安敢十分难为她?”又见赵子龙十分怒气,只得把军喝住,放条大路教过去。却才行不到五六里,陈武、潘璋赶到。徐、丁二将备言其事。陈武、潘璋曰:“你放他过去,差了也。我二人奉吴侯尊旨,特来追捉他回转。”四将合兵一处,趱程赶来。   却说玄德脱了此难,傍车而走,正行之间,背后喊声又起,大军赶来。玄德告孙夫人曰:“后面追兵又至,却如之何?”夫人曰:“丈夫先行,我与子龙当后。”玄德引五百军望江岸去了。子龙勒马于车傍,将士卒摆开,专候来将。四员将见了孙夫人,只得下马,叉手而立。夫人曰:“陈武、潘璋,来此何干?”二将答曰:“奉主公之命,请夫人同玄德回。”夫人正色叱曰:“都是你这伙匹夫,同谋我兄妹不睦!我已嫁事他人,今日归去,须不是与人私奔,玷辱上祖。我母亲慈旨,全我夫妇去回荆州,誰敢阻当?便是我哥哥来,也须将大礼而行。你四人倚仗兵威,欲待杀害我耶?”骂得四人面面相觑,各各寻思:“他一万年也只是兄妹。更兼亲娘作主;況吴侯是个大孝之人,怎敢违了母言?明日翻过脸来,只是我等不是,不如做个人情。”军中況又不见玄德;又见子龙怒目睁眉,只待厮杀,因此四将喏喏连声而退。孙夫人令推车便行。徐盛曰:“我四人同去见周都督,告禀此事。”四人犹犹豫豫,主张不定。但见一军如旋风而来,视之,乃蒋钦、周泰。二将问曰:“列位赶的刘备,曾赶上乎?”四将答曰:“早晨过去,多半日矣。”蒋钦曰:“如何不拿下?”四人因说孙夫人发话一节。蒋钦曰:“便是吴侯怕道如此,封一口剑在此,教先杀他妹,后斩刘备。违者立斩!”四将曰:“去之已远,怎生奈何?”蒋钦曰:“他终是有步军,急行不上。徐、丁位可飞报都督,教水路棹快船追之。我四人在岸上赶之。无问水旱之路,赶上杀了,休听他言语!”徐盛、丁奉飞报周瑜;蒋钦、周泰、陈武、潘璋四个,领兵沿江赶来。   却说玄德一行人马离柴桑较远,心才稍宽。沿着江岸正行之间,后军遙指尘土沖天而起。登高一望,但见军马盖地而来,玄德叹曰:“连日奔走,人困马乏,追兵又到,死无地矣!”看看喊声渐近。众人皆欲四散,忽见江內傍岸,一字儿抛着拖篷船二十余只。此舡极快,两浙人呼“刳子舡”,淮南呼“艇船”。《易》曰:刳木为舟。子龙曰:“天幸有船在此!何不速下,棹过对岸,急切追赶不得!”玄德与孙夫人便奔上船。子龙引五百军一齐上船而去。只见船舱中一人纶巾道服,大笑而出,曰:“主公且喜!诸葛亮等候多时。”船中扮作客人的,皆是荆州水军。不移时,四将赶到。孔明笑指岸上人而言曰:“吾已算定多时矣。汝等回去,传示周瑜,教休再使美人局手段。”岸上乱箭射,船已开的远了。正值顺风,拽起风帆,望上水尽力使去,岸上军马迤逦不舍。   正行之间,忽然江声大震。回头视之,只见战船无数。“帅”字旗下,周瑜自领惯战水军,左有黄盖,右有韩当,势如飞马,疾似流星。看看赶上。孔明教棹船投北岸,弃了船,尽皆上岸而走,车马登程。周瑜赶到江边,尽教上岸追袭。大小水军,尽是步行,止有为首官军骑马。周瑜上马,并黄盖、韩当、徐盛、丁奉紧随。瑜曰:“此处是那里?军士答曰:“前面是黄州界口。”望见玄德车马不远,瑜令并力追袭。正赶之间,一声鼓响,山崦内一彪刀手拥出,为首一员大将,蒲州解良人也,姓关,名某,字云长。周瑜举止失错,急拨马便走;云长骤马赶来,周瑜纵马逃命。正奔走之间,左边黄忠,右边魏延,两军杀出。吴兵大败。周瑜身中数箭,急急下得船时,岸上军士齐声大叫曰:“周郎妙计高策,陪了夫人,又折许多人马!”周瑜回顾岸上,乃是败走吴军,尽都赶来。瑜怒曰:“可再登岸,决一死战!”黄盖、韩当力阻。瑜自思曰:“有何面目去见吴侯!”大叫一声,金疮迸裂,倒于船上。众将救之,却早不省人事。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曹操大宴铜雀台   却说周瑜被诸葛亮预先埋伏关公、黄忠、魏延三人三枝军马,一击大败。黄盖、韩当急救下船,丧折水军数多。遥观玄德、孙夫人车马仆从,都停住于山顶之上,瑜如何不气?箭疮脓水未干,因此怒发,金疮迸裂。众将救活,开船逃去。孔明教休追赶,自和玄德归荆州庆喜,赏赐众将。   周瑜自回柴桑。蒋钦等一行人马,自归南徐,去报吴侯。吴侯不胜大怒,要拜程普为都督,倾国起兵去取荆州。周瑜又发书到,教主君兴兵雪恨。张昭谏曰:“不可。今曹操欲报赤壁鏖兵之恨,但恐孙、刘同心,因此未敢兴兵。今主公为一时之气,若自相吞并,操必乘虚来攻,家国危矣。”权曰:如之奈何?”顾雍曰:“许都岂无细作在此?若知孙、刘不睦,操必使人勾结刘备矣。备惧东吴,必投曹操。若是投操,江南何日得安也?可使人赴许都,表刘备为荆州牧。使曹操知之则怯惧,不敢加兵于东南,亦能使刘备不恨于主公矣。却暗使一心腹人以间谍之计,使曹、刘如常不睦,方可图之。”权曰:“元叹之言甚善。准可为使?”雍曰:“有一人,乃曹操平生信爱者,见在此处,可当遣之。”权曰:“何人也?”雍日:“前任豫章太守,平原高唐人也,姓华,名歆,字子鱼。”权大喜,即时写表,令华歆赴许都,密嘱以间谍之计。歆领命起程,径到许都。闻知曹操会群臣于邺郡,庆贺铜雀台,歆亲往见。   却说曹操自离荆州,心中尝欲雪赤壁之恨,为军兵未曾严整,又疑孙、刘并力,因此不敢轻进。时建安十五年春造铜雀台成,操大会文武于邺郡,设宴庆贺。其台正临漳河,中央乃钢雀之台,左名玉龙之台,右名金凤之台。三台森耸,可高十丈,上横二桥相通,千门万户,金碧交辉。是日,操头戴嵌宝金冠,身穿绿锦罗袍,玉带朱履,凭高而坐。文武侍立于台下。   操先观武官比试弓箭,便命近侍将西川红锦战袍一领,挂在垂杨枝上,下设一箭垛,离百步为界。武官分为两队:曹氏宗族俱穿红,外枝将士皆穿绿;各带雕弓长箭,跨鞍勒马,听候指挥。操传令曰:“如有射中红心者,鸣金击鼓以应之,遂将红锦战袍以赏之;如射不中者,罚水一杯。能射者射之,不能射者听令押阵。”连问三声。声犹未绝,红袍队中一人拈弓骤马而出。众皆视之,此少年将军乃曹操外房之侄,姓曹,名休,字文烈,见充虎豹骑卫。众见曹休弓马精熟,无不称贺。曹休飞马,往来奔驰三遭,扣上箭,拽满弓,弦响箭落,正个中红心。金鼓齐鸣。操在台上大喜曰:“此吾家千里驹也!”左右欲取锦袍与曹休,绿袍队中一骑而出,曰:“丞相,锦袍也合让俺外人先争,汝宗族中不宜搀越。”众视之,乃汉上将文聘也。众官曰:“且看文仲业射法。”聘拈弓纵马,一箭正中红心。金鼓齐鸣。聘大呼曰:“快取袍来!”只见红袍队中又一将飞马而出,曰;“小将军先射,汝何夺之?看我与汝两个解箭!”拽满雕弓,一箭也中红心。众皆喝采。视之,乃曹丞相从弟曹洪也。却欲取袍,只见绿袍中又一将而出,曰:“你三人射中红心,岂足为奇?看我射来!”众视之,乃大将张郃也。郃飞马翻身,背射一箭,也中红心。四枚箭齐齐的攒在红心之里。郃曰:“吾翻身背射,合取锦袍!”言未毕,红袍队中又一将飞马而出,曰:“汝翻身背射,何足为道!看吾夺射红心耶!”众视之,乃夏侯渊也。渊骤马到界口,扭头回身,一箭射去,正在四箭当中。渊兜住马,按弓大叫曰:“此箭可夺锦袍么?”众皆喝采。又只见绿袍队中一将飞马而出,大叫曰:“留下锦袍还我!”视之,乃大将徐晃也。晃曰:“汝夺红心,何足道哉!看吾单取锦袍!”拈弓搭箭,一箭迢望柳条射之,射断柳条,锦袍坠下。徐晃飞取锦袍,披于身上,往来驰骤一遭,望台上声喏曰:“谢丞相之袍!”众皆大惊。却才勒马要回,猛然台边一将跃马而出,大叫曰:“你将锦袍那去?早早留下与我!”众皆视之,乃谯国谯人也,姓许,名褚,字仲康,飞马便来夺袍。两马相近,晃便把弓打许褚。褚一手接住弓,把徐晃一扯,扯离鞍轿。晃急弃了弓时,翻身下马,褚亦下马。两个揪住,一处厮打。操急使人解开时,那领锦袍已扯粉碎。操口:“二人都上台来。”晃睁眉怒目,褚切齿咬牙,皆有相持之意。操笑曰:“孤特视汝等之勇耳,岂惜一锦袍乎?”便教诸多将士尽都上台,各赐蜀锦一匹。尽皆依位而坐。乐音竞奏,水陆毕陈。文官武将,轮次把盏,献酬交错。   操大喜,曰:“武将既以骑射为乐,足显威勇矣。汝文官乃饱学之士,登此高台,何不进佳章以纪一时之胜事乎?”文官皆躬身而言曰:“愿从钧命。”互相奖让。有一人进曰:“小臣不才,愿献通雀台诗章,可乎?”操大喜。乃谏议大夫、参司空军事,东海郯人也,姓王,名朗,字景兴。朗拂笺援笔,立书七言诗以进之。诗曰:   铜雀台高壮帝畿,水明山秀竞光辉。三千剑佩趋黄道,百万貔貅现紫微。   风动绣帘金凤舞,云生碧瓦玉龙飞。君臣庆会休辞醉,携得天香满袖归。   操观毕大喜,取玉爵赐酒,就以玉爵赏之。朗拜谢讫,座上一人进曰:“老臣亦有俚语,敢进于上乎?”操曰;“愿闻佳章。”其人官封东武亭侯、侍中尚书、左仆射,颖川长社人也,姓锺,名繇,字元常,善写隶书,万古为法。繇援笔立写七言八局诗以进之。诗曰:   铜雀台高按上天,凝眸览遍旧山川。栏干屈曲留明月,窗户玲珑压紫烟。   汉祖歌风空系筑,楚王戏马谩加鞭。主人盛德齐尧舜,愿乐升平万万年。   操览毕,笑曰:“二公佳作,过于太甚矣。意思知道二人以帝王尊之,言太过矣。操遂赏锺繇,而对众文武曰:“孤本庸愚,始举孝廉,聊立微名于世耳。后值天下大乱,故以病回乡里,筑精舍于谯东五十里,欲夏秋读书,春冬射猎,为二十年之计,以待天下清平,方出仕耳。然不能如意,朝廷征孤为典军校尉,遂更其意,专欲为国家讨贼立功,图死后得题墓道曰‘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使不辱于祖宗。此平生愿足矣。遭董卓之难,兴举义兵;因黄巾之乱,剿降万余。又讨击袁术,擒其四将;摧破袁绍,枭其二子;复定刘表,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如国家无孤一人,正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有一等人见孤强盛,任重权高,妄相忖度,言孤有篡位之心,此言大乱之道也。齐桓公、晋文公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孔子云:‘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为至德也已矣!’夫能以大事小,此言耿耿在心。又读《乐毅传》:毅昔日归赵,赵王欲与之图燕,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燕王,犹事大王,宁死不为非义之事。’孤又观《蒙恬传》:昔日胡亥之杀蒙恬也,恬曰;‘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德于秦三世矣;今臣手下精兵三十万,卒能背叛,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君之恩也。’孤读此二人之书,来尝不怆然流涕也。孤安有篡逆之心哉?此言皆肝膈之要也。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縢》之书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孤所封武平候之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已离兵为人所害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也。汝诸文武必不知孤心也。”众皆起拜曰:“虽周公、伊尹,不及丞相耳。”尹氏有诗一首,单道王莽奸邪处,后人读此诗有感,因而可以拟曹操也。诗曰: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曹操连饮数杯,不觉沉醉,唤左右捧过笔砚,“孤欲作《铜雀台赋》耳”。拂笺写云:“吾独步高台,俯观万里之山河。”此两句有旁若无人之意。后史官贬曹操建铜雀台,有古风一篇云:   邺中山青水如练,老瞒雄据作宫殿。穷奢极多兴群怨,诈力欺天天肯眷?   东风只与周郎便,云散烟飞事都变。铜雀台高春日转,二桥空锁芙蓉面。   不似朝阳贮飞燕,英雄一去不复见,古瓦与人磨作砚。   曹操刚才落笔,止写了两句,忽有人报:“东吴又使华歆表奏刘备为荆州牧,今孙权以妹嫁之,汉上九郡太半已属刘备矣。”操闻之,手脚慌张,投笔于地。程昱曰:“丞相知华歆来意否?”操曰:“未也。”昱曰:“孙权本忌刘备,欲以兵攻之,但恐丞相乘虚而击也。今权故令华歆入国为使,乃安刘备之心,以塞丞相之望耳。”操曰:“如之奈何?”昱曰:“某有一计,使孙、刘自相吞并,丞相于中一击而可得也。”操问其计若何? 诸葛亮三气周瑜   曹操闻之大喜,遂问其计。程昱曰:“东吴倚仗者,周瑜也。丞相就表奏周瑜为南郡太守、程普为江夏太守,留华歆在朝重用之;瑜必自与刘备为仇敌矣。乘此相并,却作良图。”操曰:“仲德之言,正合孤意。”当日召华歆上台,重加赏赐,封为大理寺少卿。程昱曰:“丞相在万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际,未尝动心;今闻刘备得了荆州,何以惊耶?”操曰;“刘备人中之龙也,平生未尝得水;今得荆州,如困龙而入大海。孤安得不动心哉!”即日颁诏,加周瑜为总领南郡太守、程普江夏太守,命使起程。文武尽醉。筵散,操回许都。   使命径至东吴,周瑜、程普各受其职。瑜自领南郡,更思向日之仇,如何不报?遂上疏与吴侯,令鲁肃去取荆州。孙权唤肃曰:“当初汝保荆州来,今日刘备又是我妹夫,迁延不还,等待何时?”肃曰:“文书上明白写着,得了西川便还。”权叱曰:“只说取川,到今又不动兵,不等老了人!”肃曰:“某愿取之。”遂辞下船,投荆州而来。   却说玄德与孔明在荆州广聚粮草,调练军马,远近之士多有归之。忽报鲁肃到,玄德问孔明曰:“子敬此来何意?”孔明曰:“昨者,孙权表主公为荆州牧,此是惧曹操之计。操封周瑜为南郡太守,此是令俺自相吞并之意也。他使两处兴兵,于中便来取事。今鲁肃此来,又是周瑜既受太守之职,又要夺荆州之计。”玄德曰:“如何抵对?”孔明曰:“若肃提起荆州之事,主公放声大哭。将自哭到悲切之此,亮自出来解劝。”计会已定,远接鲁肃,来到堂上,谦让坐次。肃曰:“今日皇叔做了东吴女婿,即是鲁肃主人,如何敢坐?”玄德曰:“如何太谦?”只念旧交,让肃坐于侧。茶罢,肃开言曰:‘今奉吴侯钧命,专为荆州一事而来。自信许多时了,未蒙见还。今日既然结了亲眷,合宜交付最好。”玄德闻知,掩面大哭。肃大惊曰:“皇叔何故如此?”玄德哭声不绝。孔明从屏风后出曰:“亮听之久矣。子敬知吾主人哭的缘故么?”肃曰:“某实不知。”孔明曰:“有何难见?当初我主人借荆州时,许下取得西州时便还。仔细想来,益州刘璋是我主人兄弟,一般都是汉朝骨肉,若要兴兵去取他城池时,恐被万人唾骂;若要不取,还了荆州,何处安身?若不还时,于舅舅面上不好看。事实两难,因此泪出痛肠,只得恸哭。”孔明说罢,耸动玄德衷情,真个捶胸顿足,放声而哭。鲁肃起身劝曰:“皇叔且休烦恼,与孔明从长计议。”孔明曰:“有烦子敬回见吴侯,勿惜一言之劳,将此烦恼情节,恳告尊亲,再容几时。”肃曰:“倘吴侯不从,如之奈何?”孔明曰:“吴侯既以亲妹聘嫁皇叔,安得不从乎?望子敬诚为之。”鲁肃是个宽仁长者,见玄德哀痛至甚,只得应允。玄德、孔明拜谢。   宴毕,送肃下船。径到柴桑,见了周瑜,尽言其事。周瑜顿足曰:“子敬又中诸葛亮之计也!当初刘备依刘表时,常有吞并之意,何况西川刘璋乎?似此推调,未免累及老兄矣。吾有一计,使诸葛亮不能出吾计,子敬便当一行。”肃曰:“愿闻妙策。”瑜曰:“子敬不必去见吴侯,再去荆州对刘备说,既然吴侯结为亲眷,使是一家;若不忍去取西川,我东吴起军发马去取。取得西川时,以为嫁资,却把荆州交还东吴。此计如何?”肃曰:“西川迢递,取之非易。都督此计,莫非不可?”瑜笑曰:“子敬真长者也。你道我真个去取西川与他?非也。只以此为名,实欲去取荆州,且教他不做准备。东吴军马收川,路过荆州,刘备必然劳军,就问他索要钱粮。兵到城下,一鼓平收,雪吾之恨,解足下之祸。”   鲁肃拜辞,再往荆州来。玄德忙与孔明商议。孔明曰:“必是不曾见吴侯,只到柴桑和周瑜商量了计又来。但说的话,主人只看我点头,满口应承。”计会已毕,接鲁肃入。肃曰:“某回见吴侯,把皇叔言语尽情禀了。吴侯甚是称赞皇叔仁德,遂与诸将商议起兵发马,替皇叔收川。取了西川,却换荆州。想念爱亲之故,以此为嫁资。但军马经过,却望应付些钱粮。”孔明听了忙点头曰:“非亲不解其祸,难得吴候好心!”玄德拱手称谢曰:“此皆是子敬之赠,一言称谢难尽!”孔明曰:“如雄师到日,即当远远犒劳。”鲁肃暗喜,自回。玄德问孔明曰;“此是何意?”孔明大笑曰:“周郎死日近矣!这等计策,小儿也瞒不过!”玄德又问如何,孔明曰:“此乃‘假途灭虢’之计也。虚名收川,实来取荆州也。等主公出城劳军,乘势拿下,便就杀入城来,‘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也。”玄德曰:如之奈何?”孔明曰:“主公宽心,便收拾窝弩,以擒猛虎;安排香饵,以钓鳌鱼。等周瑜到来,他便不死,也九分无气。”唤赵云听了计:“如此如此,其余我自有摆布。”玄德大喜,自作准备。   却说鲁肃回见周瑜,说玄德、孔明欢喜一节,准备出城劳军。瑜大笑曰:“原来今番也中吾计!”便救鲁肃诉禀吴侯,差人交割城子,并遣程普引军接应。周瑜此时箭疮结了白痂,浓水无出,身躯无事,调遣甘宁为先锋,自与徐盛、丁奉为第二,凌统、吕蒙为后队,水陆进兵五万,望荆州而来。周瑜自在船中,时复欢笑,以为孔明中计。水军二万五千人迤逦进发,前军至夏口。周瑜问:“前面有远接之人否?”人报皇叔使糜竺来见都督。瑜唤至,问劳军如何。竺曰:“主公皆准备下应付钱粮,陆续起运。”瑜曰;“皇叔何在?”竺曰:“荆州城门外相等,与都督把盏。”瑜曰:“今为汝家事,劳军之礼,休得轻易。”糜竺领了言语先回。战船密密排在江上,依次而进。看看至公安,并不见一只军船,又无一人远接,周瑜在那军中,趲上船只,离荆州十余里,只见江面上静荡荡的。哨探的回报:“荆州城上插两面白旗,并不见一人之影。”周瑜教船傍岸。瑜上岸乘马,带了甘宁、徐盛、丁奉一般军官,皆上马随行,虎贲千余人,遥望荆州来。到城下,并不见动静。瑜勒住马,令前军叫门。城上守门将军问曰:“是谁?”吴军答曰:“是东吴周都督亲自在此。”忽一声梆子响,白旗倒处,两面红旗便起,城上军一齐都竖起枪刀。敌楼上赵子龙出曰:“都督此行,端的为何?”瑜曰:“吾替汝主取西川,何相罔耶?”子龙答曰:“孔明军师已知都督‘假途灭虢’之计,故留赵云在此。吾主公有言:‘孤乃汉朝皇叔,安忍背义而取川乎?若汝端的取蜀,吾当披发入山,不失信于天下也。’”瑜闻之,勒马便回。一人打“令”字旗于马前报曰:“左右探得四路军马一齐杀到:关某从江陵杀来,张飞从秭归杀来,黄忠从公安小路杀来,魏延从孱陵小路杀来,四路正不知多少军马。喊声远近震动百余里,皆言要捉周瑜。”瑜马上大叫一声,箭疮复裂,坠于马下。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诸葛亮大哭周瑜   却说周瑜怒气充满肺腑,坠于地上,左右急救归船。苏醒,忽有人传报,说玄德、孔明在前山顶饮酒取乐。瑜大怒,咬牙切恨而言曰:“你道我取不得西川,吾誓取之!”正恨间,人报吴侯遣宗弟孙瑜到。瑜字仲异,乃孙权叔父孙静之子。周瑜接入,尽言其事。孙瑜答曰:“吾奉兄命,助都督一臂之力。”遂令催前军行。兵至巴丘,人报上流有军,截住水路,乃刘封、关平也。周瑜大怒。忽又人报孔明遣人送书至。周瑜拆封视之。书曰:   汉军师中郎将诸葛亮致书于大都督公谨先生麾下:亮自柴桑一别,至今恋恋不忘。闻足下欲取西川,亮以为必不可也。益州民强士险,刘璋暗弱,足可以自守。今欲举师远征,转运万里,欲收全功,虽吴起不能定其规,孙武不能善其后也。操虽有无君之心,而有奉主之名,或有愚人见操失利于赤壁,无复兴远伐之志矣。今操三分天下有其二,欲饮马于沧海,观兵于吴会,安肯坐守中原而老王师乎?今孙将军兴兵远征,非长计也。倘操兵一至,江南齑粉矣!不忍坐视,特此告知。幸垂照鉴。   周瑜览毕,长叹一声,唤左右取纸笔,作书上吴侯。乃聚众将曰:“吾非不欲尽忠报国,奈何天命绝矣。汝等善事吴候,共成大事。”言讫,昏绝。徐徐又醒,仰天大叹曰:“既生瑜,而何生亮!”连叫数声而亡。寿三十六岁。时建安十五年冬十二月初三日也。   后史官有庙赞曰:   慷慨知音律,风流有纪纲。气能吞汉国,力欲展吴邦。   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粱。三分夸俊杰,四海识周郎。   后宋贤吊周瑜诗曰:   赤壁遗踪迹,青春有政声。胸谋如管仲,风味似陈平。   曾谒三千斛,常驱十万兵。巴丘天命尽,谁不痛伤情?   又范石湖先生吊周勒诗曰:   年少曾将社稷扶,三分独数一周瑜。世间豪杰英雄士,江左风流美丈夫。   功迹巍巍齐北斗,声名烈烈震东吴。青春年纪归黄壤,提起教人转叹吁。   又武成庙史臣赞曰:   美哉公谨,问世而生。于吴定霸,与魏争衡。   乌林破敌,赤壁陈兵。所以玄德,谓瑜世英!   将传诗曰:   赤壁功成一战劳,威名实可振刘曹。蚊龙不是池中物,三复周郎还虑高。   又《咏史》诗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