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壬午本 - 第 44 页/共 88 页
许褚曰:“某来日必擒马超!”操曰:“超极英勇,不可轻敌。”褚曰:“某誓死战!”即时使人下战书,云虎侯单搦马超,来日决战。超在寨中与韩遂商议,忽接得战书,超大怒曰:“何敢如此相欺耶!”即批次日誓杀“虎痴”。不称虎侯,而称“虎痴”者,贬之也。
次日,两军出营,布成阵势,超分庞德为左翼,马岱为右翼,韩遂押中军。超挺枪纵马立于阵前,高叫:“虎痴快出,共决一死战!”当日曹操在门旗下,回顾众将曰:“马超不减吕布之勇!”言未绝,许褚拍马舞刀而出,与马超大战一百余合,胜负未分。马匹困乏,各回军中,俱换马匹,又出阵前。两马又斗一百余合,不分胜负。许褚性起,飞回阵中,卸了盔甲,浑身筋突,赤体提刀,翻身上马,来与马超决战雌雄。两军大骇。又斗到三十余合,褚奋威举刀,便砍马超。超闪过,一枪望褚心窝刺来,被褚亦闪过,将枪挟住,便弃刀。两个在马上夺枪。许诸力大,一声响,绝断枪杆,各拿半节在马上乱打。操恐褚有失,遂令夏侯渊、曹洪两将齐出夹攻。庞德、马岱见操将乱出,两翼铁骑横冲直撞,混杀一处。操兵大乱。许褚臂中两箭,诸将慌退入寨。马超直杀到壕边,操兵折伤大半。操令坚闭休出。马超回至渭口,与韩遂曰:“吾见恶战者总不如许褚,真‘虎痴’也!”
却说曹操料马超自觉气骄,可以行计,密使人令徐晃、朱灵尽渡河西结营,前后夹攻。操于城上望见马超引数百骑直临寨前,往来如飞。操观良久,掷兜鍪于地曰:“马儿不死,吾无葬地矣!”夏侯渊听了,心中气塞,厉声曰:“吾宁死于此地,誓灭马贼而回!”遂引本部千百人,大开寨门,直赶去。操急止不住,只恐有失,慌自上马,前来接应。马超见追兵至,乃将前军作后队,后队作先锋,一字儿摆开。夏侯渊到,马超接往厮杀。超于乱军中遥见曹操,就撇了夏侯渊,直取曹操。操大惊,拨马迸星而走。曹兵大乱。
正追之际,忽报操有一军已在河西下了营寨。超无心追赶,急收军回寨,与韩遂商议,言:“操兵乘虚已渡河西,吾军前后受敌,如之奈何?”部将李堪曰:“不如割地请和,两边各罢兵。捱过冬天,到春暖别生计策。”韩遂曰:“李堪之言最善,可从之。”超犹豫未决。杨秋、侯选皆劝求和。于是遂遣杨秋为使,直往操寨下书,言韩遂、马超愿割地请和,各无侵犯。操曰:“汝且回寨,吾来日使人回报。”杨秋辞操而退。贾诩入见操曰:“丞相主意若何?”操曰:“汝所见若何?”诩曰:“兵不厌诈,可伪许之。次后用间谍计,令韩、马相疑,一鼓而可破也。”操顿足而大喜曰:“天下高见,必多相合。文和之谋,文和,诩之表字。吾心腹之事也。”于是遣人回书,言:“待吾徐徐退兵,还汝河西之地。”操一面教搭起浮桥,作退军之意。马超得书,与韩遂曰:“曹操虽然许和,奸雄难测。倘不准备,反受其制。超与叔父分轮调兵,今日叔父向操,超向徐晃;明日超向操,叔向徐晃:两下提备,以防其诈。”遂依计所行。
早有人报与曹操。操顾贾诩曰:“吾大事济矣!”问:“来日是谁合在我这边?”人报曰:“韩遂。”次日,操引众将出营,摆布戈戟十重,左右围绕。操独显一骑于中央。西凉之兵有不识操者,皆出阵观看。前后重沓,动以万计。操跨宝马而出,高叫曰:“汝诸军欲观曹公耶?吾亦犹人也,非有四目两口,但多智谋耳!”诸军皆有惧色。操使人过阵对韩遂曰:“丞相谨请单骑会话。”遂即出阵,见操并无甲仗,亦弃衣甲,轻服匹马而出。二人马头相交,各按辔对语。操曰:“吾与将军之父,同举孝廉,吾常以叔事之。吾亦与公同登仕路,不觉有年矣。将军今年妙龄几何?”韩遂答曰:“四十岁矣。”操曰:“往日京师皆青春年少,遨游胜景,何期又中旬矣!安得天下清平共乐耶!”只把旧事细说,并不提起军情。说罢,转背大笑。相谈有一个时辰,二人欣喜而别,各自归寨。早有阵前一卒来报马超。超忙来问韩遂曰:“今日曹操阵前所言何事?”遂曰:“只诉京师旧事耳。”超曰:“安得不言军务乎?”遂曰:“曹公不言,吾何言之?”超心甚疑,不言而退。
却说曹操回寨,与贾诩曰:“公知阵前之意否?”诩曰:“此意虽妙,未足间二人为仇。某有一策,令韩、马自相仇杀矣。”操求其计。未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马孟起步战五将
贾诩献计曰:“马超乃一勇之夫,不识机密者。丞相亲笔作一书,单与韩遂,中间朦胧字样,于紧要处自相涂抹改易,然后实封与韩遂,还须大惊小怪,故意要马超知。超必索书看。若看见上面紧要去处尽皆改抹,只猜是韩遂恐超知,自改抹也,正应单马会语之疑;疑则必生乱矣。却暗捞笼韩遂部下诸将,互相间谍,必擒超矣。”操曰:“此计甚妙。”随写书一纸,将紧要处尽皆改抹,然后实封,差一奸细人送过寨去,多遣从人,欲使超知也,下了书自回。果然有人报知马超。超心越猜,径来韩遂处索书看。遂将书与超。超见上面有改抹字样,问遂曰:“书上如何都改了字样?”遂曰:“曹公原来如此。”超曰:“岂有以草稿送与人耶?必是你怕我知详细,先改了。”遂曰:“莫非曹公错将草稿误封了来?”超曰:“吾又不信。曹贼是个奸雄之人,岂有差错?吾与叔父并力杀贼,汝何背我而向贼乎?”遂曰:“汝若不信吾心,来日吾在阵前,赚操再说话;汝从阵内突出,一枪刺杀便了,以显我真心。”超曰:“若如此时,吾方信也。”两人约定。
次日,韩遂引侯选、李堪、梁兴、马玩、杨秋五将出阵。马超藏在门影里。韩遂使人到操寨前高叫:“韩遂将军请曹丞相攀话。”人报曹操。操唤曹洪,分付如此如此。洪得令,引数骑径出阵前,与韩遂相见。马离数步,洪马上欠身而言曰:“夜来丞相拜意将军之言,切莫有误。”言讫便回。马超听得大怒,挺枪骤马,便刺韩遂。五将拦住,劝解回寨。遂曰:“贤侄休狐疑,我无歹心。”马超全然不信,恨怒而去。韩遂与五将商议曰:“这事如何解释?”杨秋曰:“马超倚仗武勇,尝有欺凌主公之心,便胜得曹操,他怎肯相让?以某愚心,不如暗投曹公,名正言顺,他日不失封侯之位。”遂曰:“吾与马腾乃弟兄,安忍为之?”杨秋曰:“马腾造反,已遭诛戮。今主公甘为反臣之党耶?”遂曰:“谁可以通消息?”杨秋曰:“某愿往。”遂即时写密书,遣杨秋径来操寨说投降之事。操大喜,许封韩遂为西凉侯、杨秋为西凉太守,其余皆有官爵。约定放火为号,共谋马超。杨秋拜辞,回见韩遂,备说重加官爵厚敬之事,约定“今夜放火,里应外合”。遂大喜,就于中军帐后堆积干柴,拘集各寨军士,五将常悬刀剑侍立于侧。遂欲设宴赚请马超,就席谋之,犹恐不能,众皆持疑未决。操却差各将引轻骑于寨外巡探。
早有人报与马超曰:“韩遂已同五将接连曹操,欲谋将军。”超大怒,即与庞德、马岱商议,各准备壮马,常带鞍辔,提防厮杀。忽一人又报:“五将与韩遂不时便谋将军。”超愈加忿怒,带亲随五七人先行,庞德、马岱为后应。超步行入帐,果见各人与韩遂灯下说话。超窃听之。杨秋曰:“事不宜迟,可速行之!”超大怒,拔剑直入,大喝曰:“群贼焉敢谋害我耶!”众皆大惊。超一剑望韩遂面门剁去,遂慌以手迎之,砍落左手。五将亦挥刀齐出,奔杀马超。超纵步出帐外,五将围绕混杀。超独挥宝剑,力敌五将。剑光明处,鲜血溅飞,早砍翻马玩,四将犹敌不住。超奋威背砍,又剁倒梁兴。三将各自逃生。超复入帐中来杀韩遂,时已被左右救出。帐后两把火起,超即上马。时各寨兵皆起,庞德、马岱皆至,互相混战。寨四周火起。超领一军杀出时,操兵四至,前有许褚,后有徐晃,左有夏侯渊,右有曹洪。西凉之兵,自相拼杀。超不见庞德、马岱,引百余骑截于渭桥之上。天色微明,西凉部将李堪领一军桥下过,超挺枪纵马杀之。李堪拖枪而走。背后于禁赶来,禁开弓要射马超。超听得背后弦响,急闪过,却射中前面李堪,落马而死。超回马来杀于禁,禁拍马走了。超回桥上住扎。操兵前后大至,虎卫军当先,乱箭夹射马超。超以枪拨之,矢如飞蝗之急。超背后从骑一半下河,往来突杀五七番,兵厚不能出。虎卫军看看趱上,渐渐危急。超于桥上大呼一声,杀入河北,从骑皆被截断。超独在阵中寻路而出,暗弩极多,射倒坐下马,马超堕于地上。操军逼合,枪刀近身,忽西北角上一彪军杀来,为首两员大将乃庞德、马岱也,救了马超,翻身杀条血路,望西北而走。曹操听知马超走脱,问有多少人马。一人答曰:“止有千余军士。”操曰:“诸多将士,无分晓夜,务要赶到马儿。如得首级者,千金赏,万户侯;生获者,封大将军之次。”众将得令,各要争功,迤逦追袭。马超人困马乏,不能停住。从骑渐渐皆散。步军走不上者,多被擒之。行不到十数程,被操兵赶杀数阵。超回顾时,只剩得三十余骑,并庞德、马岱望陇西临洮而去。
曹操亲自追至安定,知马超去远,方始收兵不追。回到长安时,荀彧请班师回许都。操得书,下令众将毕集。时韩遂已无左手,作残疾之人。操教就于长安歇马,授西凉侯之职。杨秋、侯选皆封列侯,令守渭口。后建安二十年五月,韩遂被后槽所杀,非是年身死。是时,凉州参军杨阜,字义山,天水人也,径来长安见操。操问之,杨阜曰:“马超有韩信、英布之勇,深得羌胡之心。今丞相若不剿捕杜绝,他日养成气力,陇上诸郡非复国家之有也。望丞相且休回兵。”操曰:“吾本久住于此,奈中原多事,南方未定,不可久留。君当与孤保之。”阜领诺,保韦康为凉州刺史,与阜领兵共屯冀城,以防马超。阜拜命,临辞曰:“长安必留重兵,以为后援。”操曰:“吾已定下,汝但放心。”阜辞而去。
众将皆问曰:“初贼守据潼关,渭北道缺,丞相不从河东击冯翊,而反守潼关,迁延日久,而后北渡,立营固守,何也?请丞相教之。”操曰:“初贼守潼关,若吾初到便取河东,贼必以各寨分守诸渡口,则河西不可渡也。吾故盛兵皆聚于潼关前,使贼尽皆守南,而河西不准备,故徐晃、朱灵得渡也。吾然后引兵北渡,连车树栅为一甬道,筑冰城,欲贼知吾弱,以骄其心,使不准备。先使间谍,然后畜士卒之力,一旦击破之,正所谓‘疾雷不及掩耳’。兵之变化,固非一道也。”众将又请问曰:“丞相每闻贼加添兵众,则有喜色,何也?”操曰:“关中边远,若群贼各依险阻,征之非一二年不可平复也。今皆来聚作一处,其众虽多,人心不一,易离间也。兵多将累,一举可灭之矣。吾故喜也。”众将拜谢曰:“丞相神谋,众不及也!”操曰:“亦赖汝文武之力也!”遂重赏诸军,留夏侯渊屯军长安。所得降兵,分拨各部。夏侯渊保一人可为京兆尹,招谕流移民户复业。操问何人,渊曰:“乃冯翊高陵人也,姓张,名既,字德容。”操大喜,即命为京兆尹,与渊同守长安。
操班师回都,献帝排銮驾出廓迎接,令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如汉相萧何故事。自此威震中外,播扬汉中。
耸动一人,乃沛国丰人也,姓张,名鲁,字公祺。其祖张陵在西川鹄鸣山中,造作道书以惑人,人皆敬之。陵死之后,其父张衡行之一名修。百姓但有学道者,助米五斗,世号“米贼”。与黄巾张角一班般。张衡死,张鲁行之。到此三辈。鲁在汉中,自号为“师君”,其来学道者皆号为“鬼卒”,为首者号为“祭酒”,领众多者号为“治头大祭酒”即万户侯之职。务以诚信为主,不许欺诈。如有病者,即去投坛,使病人居于静室之中,自思已过,当面首说。与病者请祷之,人号为“奸令祭洒”。请祷之法,书病人姓名,说服罪之意,作文三通,一通放于山顶,以奏于天;一通埋于地,以奏于地;一通沉于水底,以申水官:名为“三官手书”。如此之后,但病痊可,将米五斗为赂。盖义舍,舍内饭米柴火肉食,许容过往人量食多少自取而食,多取者以受天诛。有境内犯法者必恕三次;不改者然后施刑。所在并无官长,尽属祭酒所管。如此雄据巴、蜀之地,近三十年。国家以为地远不能征伐,就命鲁为镇民中郎将,领汉宁太守,通进贡而已。当年闻操剑履上殿。汉中百姓于地下掘得一玉玺,进与张鲁。百姓曰:“西凉马腾遭戮,马超新败,曹操必然来取汉中。百姓欲尊师君为汉宁王,以拒曹操。”巴西阎圃谏曰:“汉川之民,户出十万余众,财富粮足,四面险固。今上匡天子,则为桓、文;次及窦融,不失富贵。今马超新败,西凉之民,从子午谷奔入汉中者数万家。益州刘璋昏弱,不如先取西川四十一州为本,然后称王未迟。”张鲁大喜,遂与叔张卫商议起兵。
早有细作人报入川中。益州刘璋,字季玉,即刘焉之子,焉字君郎,汉鲁恭王之后。章帝元和中,徙封竟陵,支庶因居于此。后官至益州牧,兴平元年患病疽而死。州大吏赵韪韪,音伟。等共保璋,因此为益州牧。曾杀张鲁母及弟,因此有仇。吏庞羲为巴西太守,以拒张鲁。时鲁欲动兵,庞羲报知刘璋。璋平生懦弱,听得张鲁兴兵,心中大忧,急聚众官商议。忽一人昂然而出曰:“主公放心。某虽不才,凭三寸不烂之舌,使张鲁不敢正眼来觑西川。”此人是谁,下回便见。
张永年反难杨修
刘璋视之,出进言者,益州成都人也,官带益州别驾,姓张,名松,字永年。其人生得额钁音决头尖,鼻偃齿露,身短不满五尺,言语有若铜钟。刘璋问曰:“别驾有何高见,可解张鲁之危?”松曰:“某闻许都曹操已扫荡中原,吕布、二袁皆被灭之,南直抵于江、汉,北直抵于幽、燕。近又破马超,天下无敌矣。主公可备进献之物,松亲往许都,说曹公兴兵去取汉中,以图张鲁。则鲁岂敢望蜀中矣?”璋曰:“汝于建安十三年冬去荆州见曹公,甚不相待,汝犹恨之,今何故欲此行耶?”松曰:“曹公在荆州时,手下领百万之众,事犹蝟音位集,岂有闲暇待人耶?今在许都,文武各执乃事,松以利害说之,曹公必兴兵矣。”璋曰:“汝且试言利害,吾听之。”松曰:“某话间,说起马超有韩信、黥布之勇,与丞相有杀父之仇;今虽暂时兵败,久后必欲报仇。今汉中张鲁兵精粮足,百姓尊之为汉王,不久必然称帝;称帝则必侵犯中原矣。所欠者,惟大将耳。若马超急欲报仇,必聚陇西之兵去投张鲁,鲁得超是生翼矣。鲁、超共出,丞相何以当之?不如乘超未投之前,汉中无备,一鼓而可破矣。将此等利害之语,更有随机利害而往说之,事不患不谐矣。今不早去,若张鲁兵动,虽苏、张之辩,曹公亦不听矣。”刘璋大喜,收拾金珠、锦绮为进献之物,便发送张松赴许都。松暗画西川地理图本藏之,带从人十骑,辞刘璋行。于路,早有人入荆州报知孔明。此时孔明有意图川,常使人入川探细,因此得信,知张松入许都。孔明便使人入许都打听消息。
却说张松到了许都,馆驿中下定,每日去相府伺候,求见曹操。操原来自西都回,傲睨物表,自谓得志,不以天下为念,每日饮宴,无事少出,国政皆在相府商议。第三日,张松方通得姓名。左右侍从先要贿赂,却才引入。操坐于堂上,松拜毕,立于前。操问松曰:“汝主刘璋连年不进贡,何也?”松答曰:“为路途贼寇生发,不能通进。”操叱之曰:“吾扫清中原,有何盗贼?”松曰:“南有孙权,北有张鲁,中有刘备,至少者带甲十余万,纵横无可当者,岂得为太平耶?”操先见张松人物猥琐,五分不喜;又闻语言冲撞,遂乃拂袖而起,转入后堂。左右责松曰:“汝为使命,不会启丞相意,一味冲撞。幸得丞相看汝远来之面,不见罪责。汝可急急回去!”松笑曰:“吾川中无谄佞之人也。”
忽阶下一人大喝曰:“汝川中不会谄佞,吾中原岂有谄佞者乎?”松观其人,单眉细眼,貌白神清,慌问姓名。其人答曰:“某乃弘农人也,太尉杨彪之子,司空杨震之孙。一门出六相三公。安平举孝廉出身,见为丞相门下郎中,掌内外仓库主簿姓杨,名修,字德祖。”此人博学,言词敏捷,智识过人。时年二十五岁。松知修是个舌辩之士,有心难之。修平生有才,小觑天下之士。当时见张松言语讥讽相府之人,遂邀出外面书院中,分宾主而坐。修有心将一席话来难张松,遂与松曰:“蜀道崎岖,远来劳苦。”松曰:“主公有命,岂言万里之遥。虽赴汤蹈火,未敢辞也!”修问:“蜀中地物如何?”松曰:“蜀为西郡,古号益州,路有锦江之险,地连剑阁之雄。回还二百八程,纵横三万余里。鸡鸣犬吠相闻,市井里闾不断。田肥地茂,岁无水旱之忧;国富民丰,时有管弦之乐。所产之物,阜如山积,天下最雄,莫可及也!”修又问曰:“蜀中人物如何?”松曰:“文有相如之赋,武有管、乐之才,医有仲景之能,卜有君平之隐。九流三教,‘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者,不可胜计,岂能尽数也。”修又问曰:“方今刘季玉手下,如公者还有几人?”松曰:“文武全才,智勇全备,忠义慨然之士,动以百数。如松不才之辈,车载斗量,不可以计。”修曰:“公近居何职?”松曰:“滥充别驾之任,甚不称职。敢问公处朝廷何官?”修曰:“见为丞相府主簿。”松曰:“久闻明公世代簪缨,祖宗相辅,何不立于庙堂而辅佐天子?今乃区区作相府门下一吏乎?”杨修闻之,满面羞惭,强言而答曰:“某虽位居下僚,丞相委以军政钱粮之重,早晚多蒙丞相教诲,极有开发,故就此职耳。”松笑曰:“某闻曹丞相文不明孔、孟之道,武不达孙、吴之机,专务强霸而居大位,岂足以教诲足下,开发明公耶?”修曰:“公居边隅,安知丞相大才耳?吾令汝观之。”呼左右于厨内取书一卷,以示张松。松观其题曰《孟德新书》。从头看至尾,遍观一次,共一十三篇,皆用兵之要法。松看毕而问曰:“公以此为何等耶?”修曰:“此是曹丞相酌古准今,体《孙子十三篇》所作,号曰《孟德新书》。汝欺丞相无才,此堪以传后世否?”松大笑曰:“此书吾蜀中三尺小童亦能暗诵,何为‘新书’?此是战国时无名氏所作,曹丞相盗窃以为己能,止好瞒足下。”修曰:“丞相秘藏之书,虽已成帙,未传于世。汝于蜀中小儿暗诵如流,何相欺乎?”松曰:“公如不信,吾试暗诵之。”修曰:“愿闻一遍。”松将《孟德新书》从头至尾,朗诵一遍,并无一字差错。修听之大惊,遂下席而拜之。后有诗赞曰:
古怪形容异,清高体貌疏。语倾三峡水,目视十行书。
胆量包西蜀,文章贯太虚。千经并万论,一览更无余。
杨修曰:“公一览无余耳。”二人相对大笑。修曰:“公且暂居馆舍,容某再禀丞相,令公面君。”松谢修而退。
修入见操,曰:“适来丞相何慢蜀使张松乎?”操曰:“容貌不堪,语言不逊,吾故慢之。”修曰:“若以貌取人,恐失天下之士。丞相尚容一祢衡,何不纳张松乎?”操曰:“祢衡文华播于当今,吾故不忍杀之。松有何能?”修曰:“且休言倒海翻江之辩,嘲风咏月之才。适来将丞相所撰《孟德新书》,彼观一遍,即能暗诵,如瓶泻水。如此博闻强记,世之罕有。松言此书乃战国时无名氏所作,蜀中小儿皆能暗诵。”操曰:“莫非古人与吾暗合欤?”遂令扯碎其书烧之。柴世宗时方刊板。旧本书作板,差矣。今《孙武子》止有魏武帝注。修曰:“此人可使面君,教见大国气象。”操曰:“此人不知吾用兵耳。来日吾于西教场点军,汝先引他来教见吾调遣。蜀中去说,待吾下了江南,收川未迟。”修回。
至次日,与张松同至西教场。操点虎卫雄兵五万,布于教场中。果然盔甲鲜明,衣袍灿烂;金鼓震天,戈戟参地;四方八面,各分队伍;旌旗散彩,人马腾空。松斜目视之。良久,操唤松前,指而示曰:“汝川中曾见此英雄人耶?”松曰:“吾蜀中不曾见此兵革,但有以仁义定天下之士。”操变色视之。松全无惧怯之意,颇有藐视之心。杨修频以目视松。操与松曰:“吾觑天下鼠辈犹草芥耳。大军到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取,顺吾者生,逆吾者死。非止能令人荣达,亦能使人灭族。汝知之乎?”松曰:“丞相驱兵到处,战必胜,攻必取,松亦素知也。”操曰:“汝既能知吾用兵,何不畏服?”松曰:“丞相昔日在濮阳敌吕布之时,宛城战张绣之日,赤壁遇周郎,华容逢关羽,割髯弃袍于潼关,:此皆无敌于天下!”操大怒曰:“竖儒怎敢揭吾短处!”喝令左右即推出斩之。杨修急谏曰:“松虽可斩,奈何从蜀道而来入贡,恐伤蛮夷之心也。知者谓此人口出不逊,不知者谓丞相嫌礼物之微,故斩来使。”操怒气未息。荀彧苦谏,操方免死,令乱棒打出张松。
松归馆舍,连夜出城,收拾回川。松自思曰:“吾本欲献西川州郡,谁想如此慢人,吾故辱之!来时于刘璋之前开了大口,今日怏怏空回,须被蜀中人取笑。吾闻荆州刘玄德仁义远播久矣,不如径由那条路回。试看此人如何,我自有主见。”于是乘马引仆从,望荆州界上而来。前至郢州界口音颍州,忽见一队军马,约有五百余骑,为首一员大将,轻装软扮,马道相迎。那员将问曰:“来者莫非张别驾乎?”松曰:“然也。”那员将慌忙下马,声喏曰:“赵云等候多时。”松曰:“莫非常山赵子龙也?”云曰:“然。某奉主公刘玄德命,为大夫远涉路途,鞍马驱驰,特命赵云聊奉酒食,护送大夫,以卫回程。”言罢,军士捧过酒食来,云跪而进之。松自思曰:“人言刘玄德宽仁爱客,今果如此远接,却又有那曹操傲慢我!”遂与子龙饮了数杯,上马同行,来到荆州界首。是日天晚,前到馆舍,见门外两边百余人侍立,击鼓相接。一将于马头前施礼曰:“奉主公刘玄德将令,为大夫远涉风尘,遣关某洒扫驿庭,以待宿歇。”松下马与云长同入馆舍相待。酒礼已设毕。云长、子龙再三谦让,而后方坐,殷勤相劝。饮至更阑,宿了一宵。
次日早膳毕,上马行不到三五里,远远一簇人马到,当中乃是大汉刘皇叔,左有卧龙,右有凤雏,遥见张松,早先下马等候相见。玄德曰:“久闻大夫高名,如雷灌耳。恨云山遥远,不得听教。今闻回都,专此相接。倘蒙不弃,到荒州暂歇车马片时,以叙渴仰之私,未知大夫肯容否?”松大喜,遂上马。皇叔等与张松并辔而入荆州,设宴管待。坐间只说闲话,并不提起西川一事,亦不动问刘璋安乐否,并川中人品等项。席之所以言及者,松一一对答,也只等刘玄德开言,然后说之。玄德并孔明亦默然不题。松曰:“今皇叔守荆州,还有几郡?”孔明答曰:“荆州乃暂借东吴的,每每使人取讨。今我主因是女婿,故权且安身。”松曰:“东吴据六郡八十一州,民强国富,犹且不知足耶?”庞统曰:“吾主公汉帝皇叔,反不能占据州郡,其他皆汉之蟊音毛贼,以霸道居之,惟智者不平焉。”玄德曰:“二公休言。吾有何德,岂敢望居高位而守城池乎?”松曰:“不然。‘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惟有德者居之。’何况明公乃汉室宗亲,仁义充塞乎四海。休道占据州郡,便代正统而即帝位,亦不分外。”玄德拱手,惶恐而谢曰:“如公所言,吾何敢当之!”
自此,一连留张松饮宴三日,并不提起川中之事。松辞去,于十里长亭设宴送行。玄德举酒与松曰:“甚荷大夫不外,肯留三日。今日相别,不知何日听教?”潸然泪下音山然。张松自思:“玄德有尧、舜之风,安可舍之?不如说之,令取西川,成吾愿也。”松遂言曰:“松亦朝暮趋侍,恨未有便耳。松观荆州,东有孙权,常怀虎踞;北有曹操,每欲鲸吞,亦非可久恋之地也。”玄德曰:“故知如此,但未有安迹之所而容身也。”松曰:“益州险塞,沃野千里,民殷国富;人杰地灵,带甲十万;智能之士,久慕皇叔之德。若起荆、襄之众,长驱西指,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玄德曰:“备安敢当此。刘益州亦帝室宗亲,恩泽布蜀中久矣。他人岂可得而动摇乎?”松曰:“某非卖主求荣,今遇明公,不敢不披沥肝胆也。刘季玉虽有益州之地,禀性暗弱,不能任贤用能;加之张鲁在北,为人不武,赏罚不明,号令不行,人心离散,思得明主。松此一行,专欲纳款于操;何期逆贼恣逞奸雄,欺君罔上,终为汉朝大货。明公先取西川为基,然后北图汉中,次取中原,匡正天朝,名垂青史。明公若果有取西川之意,松愿施犬马之劳,以为内应。未知明公钧意若何?”玄德曰:“深感君恩。备虽艰窘,奈刘季玉与备同宗,若相攻之,恐天下人唾骂。”松曰:“明公知天时人事乎?若以人事而背天时,恐日月逝矣!大丈夫处世,当以努力建功立业,着鞭在先。今若乘时不取,为他人取之,悔之晚矣。”玄德曰:“备闻蜀道崎岖,千山万水,车不能方轨,马不能联辔;虽欲取之,用何良策?”松于袖中取出一图,递与玄德,曰:“松感荷难尽,故献此图。上报明公知遇之恩也。但将此图观看,一日便知蜀中之道矣。”玄德略展视之,上面尽写着地理行程,远近阔狭,山川险要,府库钱粮,一一具载明白。松又曰:“明公可速图之。松有心腹契友二人,法正、孟达也。此二人必能相助。如二人到荆州时,可以心事共议。”玄德拱手谢曰:“青山不老,绿水长存。他日相期,必当厚报。”松曰:“松遇仁义之主,不得不尽情相告焉,岂敢望报乎!”二人相别,孔明、庞统皆拜于长亭之下,云长等皆送数十里方回。张松望西川而去,玄德等自回荆州。
却说张松回益州,先来见友人法正,字孝直,右扶风郿人也,贤士法真之子。松见正,备说:“曹操轻贤傲士,只可同忧,不可同乐。吾已将益州许刘皇叔矣,专欲与兄议之。”法正曰:“吾料刘璋非其主也,已有心见刘皇叔久矣。此心相同,又何疑焉?待吾乡兄孟达同议。”少顷,孟达至。达字子庆,与法正同乡。达入见,正与松大笑。达曰:“吾已知二公之意,将欲献益州耶?”松曰:“是欲如此,兄试猜之,合献与谁?”达曰:“非刘玄德不可当也。”三人抚背大笑。法正曰:“汝明日见刘璋若何?”松曰:“吾荐二公为使,可往荆州。”二人应允。
次日,张松见刘璋。璋问干事若何,松曰:“操乃汉贼,欲篡天下,不可为言,彼已有取川之心。”璋曰:“似此,如之奈何?”松曰:“某有一谋,使张鲁、曹操皆不敢轻犯西川。”璋又曰:“如何解之?”松曰:“见居荆州的刘皇叔与主公同宗,加之本人仁慈宽厚,有长者之风。赤壁鏖兵之后,操闻之而胆裂,何况张鲁乎?主公何不遣使赍书以结好之,使为外援,足可以拒曹操、张鲁,蜀中可安矣。”璋曰:“吾立此心久矣,谁可为使?”松曰:“非法正、孟达,不可往也。”璋即召二人入,修书一封,令法正为使,先通情好;次遣孟达,送精兵数千,令玄德守御。正商议间,一人自外突然而入,汗流满面,大叫曰:“主公若听张松之言,则四十一州郡已属他人矣!”松大惊。言者是谁,下回便见。
庞统献策取西川
进言者乃西阆中巴人也,姓黄,名权,字公衡,见为刘璋府下主簿。璋问曰:“吾结好刘玄德为一家,汝何故出此言耶?”权谏曰:“某居西蜀,素知刘备久矣。斯人宽以待人,柔能克刚,英雄莫敌。曹操尚自寒心,其余何足论也。斯人远得士心,近得民望;兼有诸葛亮智谋,关、张英勇,赵云、黄忠、魏延为羽翼。若召到蜀中,以部曲待之,则刘备安可伏低做小?若以客礼待之,则一国不容二主。若听某言,则西蜀有泰山之安;若不听某言,则主公有累卵之危矣。张松昨日从荆州过,必与刘备同谋。可先斩张松,后绝刘备,则西蜀万幸也。”璋曰:“若如此,张鲁到来,何以拒之?”权曰:“不如闭境绝塞,深沟高垒,以待时清。”璋曰:“贼兵犯界,有烧眉之急;若待时清,此是慢计也。”璋不从,遂遣法正便行。又一人阻而谏曰:“不可!不可!”璋视之,乃帐前从事官王累也。累顿首而言曰:“主公今听张松之说,自取其祸。”璋曰:“不然。吾结好刘玄德,实欲拒张鲁也。”累曰:“张鲁犯界,乃疥癣之疾;刘备入川,是心腹之大患也。况刘备世之枭雄,先事曹操,便思谋害;后从吴侯,便夺荆州。心术如此,安可同处?今召之,西川休矣!”璋叱曰:“再休乱道!玄德是我宗兄,他安肯有夺我基业之心也?”便教扶二人出。遂命法正便行。后有诗曰:
四海鲸吞百战秋,堪嗟季玉少机谋。当时若听黄、王谏,安得西川属那刘!
法正离益州,径取荆州,来见玄德。参拜已毕,呈上书信。玄德拆视之。书曰:
族弟刘璋拜手致书于宗兄将军麾下:久伏电誉,蜀道崎岖,未及赍贡,甚切惶愧。璋闻“吉凶相救,患难相伏”,朋友尚然,况宗族乎?今张鲁在北,旦夕兴兵,侵犯璋界,甚不自安。专人谨奉尺书,上乞钧听。倘肯俯念宗族之亲,援以手足之义,即日兴师,剿灭狂寇,永为唇齿,自有重酬。书不尽言,专候车骑。建安十六年冬十二月,宗弟璋再拜奉书。
玄德看毕大喜,设宴相待法正。玄德于筵上屏退左右,与正曰:“久仰孝直英名,张别驾多谈盛德。今获听教,甚慰平生。”法正谢曰:“蜀中小吏,何足为道!盖闻‘马逢伯乐而嘶,人遇知己而死’。张别驾昔日之言,将军复有异乎?”玄德曰:“备一身寄客,未尝不伤感而叹息。常思‘鹪鹩尚存一枝,狡兔犹藏三穴’,况吾人乎?且蜀中乃丰余之地,非不欲之,奈刘季玉同一宗室。”法正曰:“益州天府之国,非治乱之主,不可居也。今刘季玉不能用贤立事,刚无勇,柔过弱,此业不久必属他人矣。今付与将军,此机会不可错失。岂不闻‘逐兔先得’之语乎?将军欲之,某当效死。”玄德拱手谢曰:“倘便天助,实出公之所赐也。暂请少歇,尚容商议。”当日席散,孔明松法正归馆舍。
玄德尚自沉吟间。庞统不退,笑而言曰:“事有不决,疑惑其心者,愚人也。主公仁智高明,何太疑耶?”玄德问曰:“以公之言,当复如何?”统曰:“荆州荒残,人物殚尽,东有孙权,北有曹操,难以得志。今益州户口百万,土广财富,以为可资大业,而王霸诚足成也。幸张松、法正以为内助,此天赐也,何必疑惑哉?某故笑之。”玄德曰:“今与吾水火相敌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耳。今以小利而失信义于天下,吾为此不忍也。”后史官看道这里,作诗赞曰:
累劝收川意已深,谁知玄德尚沉吟。不因小利忘仁义,便是当年尧、舜心。
庞统答曰:“主公之言虽合天理,奈离乱之时,用兵争强,固非一道也。若拘执于礼,寸步不行矣,宜从权变用之。且‘兼弱攻昧’,五伯之常;‘逆取顺守’,古人所贵。若事定之后,报之以义,封为大国,何负于信?今日不取,终被他人取耳。历代以来,多以权变得天下,用仁义以守之。主公熟思焉。”玄德拱手而谢曰:“金石之言,当铭肺腑。”于是遂请孔明同议起兵西行。孔明曰:“荆州重地,必须分兵守之。”玄德曰:“吾与庞士元、黄忠、魏延前去,军师可与云长、益德、子龙守之。”孔明应允了。次日,孔明总守荆州;关公拒襄阳要路,当青泥隘口;张飞领四郡巡江;赵云屯江陵,镇公安。玄德令黄忠为前部,魏延为后军。玄德自与刘封、关平在中军,马步兵五万起程。临行,廖化引一军来降。玄德教廖化辅佐云长以拒曹操。
是年冬月,引兵望西川进发。行不到数程,孟达接着,拜见玄德,说:“刘益州令某领兵四千,远来迎接。”玄德使人入益州,先报刘璋。璋便发书,告报沿途州郡供给钱粮,动以万计。璋自涪城,亲接玄德,即下令准备车乘帐幔,旌旗铠甲,并皆一新。主簿黄权忙入谏曰:“主公此去,必被刘备之害也。某食禄多年,不忍主公中他人奸计。望三思之!”张松曰:“黄权疏间宗族之义,滋长寇盗之威,实无益于主公。”璋大喝权曰:“吾意以决,汝何逆之!”权叩首碎破,流血满面,近前口衔璋衣而谏。璋大怒,扯衣而起。权不放,顿落门牙两个。璋叱左右推出黄权。权大哭而归。
璋欲行,以人叫曰:“黄公衡公衡,权之字也。直言不纳,欲就死地耶!”伏于阶前而谏。璋视之,乃建宁俞元人也,姓李,名恢,叩首谏曰:“窃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争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争友,则身不失于令名;父有争之,则身不陷于不义’。黄公衡忠义之言,何不纳之?若容刘备入川,是纵虎于山,将盐点茶也,何能制之乎?”璋曰:“玄德是吾宗兄,安背亲而向疏也?再言者斩!”叱左右推出李恢。张松曰:“今蜀中文官各顾妻子,不复与主公守关;诸将恃功骄傲,欲有外意。不得刘皇叔,则敌攻于外,民变于内,必败之道也。”璋曰:“如公之言,深于吾有益也。”次日,上马出榆桥门。前面人报:“广陵王累,自用绳索倒吊于城门之上,以手持文,一手仗剑,口称如谏不从,自割断绳索,撞死于此地。”刘璋教取所执谏文以观之。其文曰:
益州从事臣广陵王累,泣血恳告而言曰:昔古者,尧立取谏之鼓,舜置诽谤之木,食苦口之味,纳逆耳之言。楚怀王会盟于武关,不听屈原之言,囚于秦邦;吴夫差约会于黄池,不纳子胥之谏,诱于越国。今主公轻离大郡,与刘备见于涪城,恐有去路而无回路矣。倘沐回心,斩张松于市曹,绝刘备之盟约,则蜀之老幼万幸矣!主公之基业万幸矣!惟垂察焉。
刘璋观毕,大怒而言曰:“吾与仁者之人相会,如亲芝兰,汝何数侮于吾耶!”王累大叫一声“惜哉”,自割断其索,撞死于地。后有诗曰:
自古忠臣多丧亡,堪嗟王累谏刘璋。城门倒吊披肝胆,身死犹存姓字香。
刘璋将三万人马,往涪城而来。后车乘装载资粮钱帛一千余俩,来接玄德。
却说玄德前军已到垫江。所到之处,一者是西川供给之厚;二者是玄德号令严明,如有妄取百姓一物者斩之。于是所到之处,秋毫无犯。提老携幼,满路观瞻,焚香礼拜。玄德皆抚慰之。忽张松遣心腹人见法正。正得书,知其意,来见庞统。正曰:“近张永年使密书到此,今于涪城相会,疾便可图之,大事即定矣。机会切不可失。”统曰:“此意且不可言。待二刘相见了,方进言之。若预走泄,于中有变。”法正乃秘而不言矣。涪城离成都三百六十里。璋已到,使人迎接玄德。两军皆屯于涪江之上。玄德入城,与璋相见,各叙兄弟之情。讲礼毕,备挥泪以诉汉朝宗族。筵散,各回寨中安歇。
璋与众官曰:“可笑黄权、王累等辈,不知宗兄之心,妄相猜疑。吾今日见之,真仁义之人也。吾得为外助,又何虑曹操、张鲁耶?非张松则失此羽翼。”当夜,脱所穿绿袍,并黄金五百两,令人往成都赐与张松。璋对众官喜而言曰:“吾结好玄德,夜卧安矣。”时手下将佐刘璝音颓、泠苞音灵包。乃川中名将。此姓最稀。《春秋左传》内有“周大夫泠州鸠”。张任、邓贤这一般儿蜀中文官武将曰:“主公且休为喜。刘备心意难测,柔中有刚,难以度处。倘一时有变,未可量也。”璋笑曰:“汝等皆心术之人也。吾兄岂有外心哉!”遂归帐中而宿。
却说玄德归到寨中,庞统入谏曰:“主公今日席上见刘季玉动静乎?”玄德曰:“季玉真诚,真吾弟也。”统曰:“季玉虽善,其刘璝、张任等各抱不平,睨视主公,中间吉凶未可保也。以统之计,莫若来日设宴,请刘季玉赴席;于壁衣中埋伏刀斧手一百人,主公掷杯为号,就筵上杀之;一拥入成都,刀不出鞘,弓不上弦,可坐而定也。”玄德曰:“季玉是吾同宗骨肉,诚心待我。更兼吾初到蜀中,恩信未立,若行此事,上天不容,下民亦怨矣。公之谋,虽霸者亦不为也。如此,则不义矣。”统曰:“非统所见如此,是法孝直得张松亲书,所言事不宜迟,只在早晚可图之。”法正入见曰:“某等非为自己,顺天命也。”玄德曰:“刘季玉与吾同宗,不忍取之。”正曰:“明公差矣。若不如此,张鲁与蜀有杀父之仇,其人必取也。今主公不可久住,当速图之!切谓主公远涉山川,驱驰士马,既到此地,进则有功,退则无益。若执其狐疑之心,迁延日久,师老财废。不但如此,又恐机谋一泄被他人所算,那时主公何处归着?不如乘此天与之时,人归之际,而出其不意,以立基业。诚有为之时,不可失也!”此时法正再三说玄德取蜀。不知玄德心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赵云截江夺幼主
建安十七年,岁在壬辰,春正月。刘玄德与益州牧刘璋大会于涪城。二人相见,尽诉兄弟之情,广设筵会,犒劳三军,终日尽欢。庞统引法正说玄德:“就席间将刘璋杀之,西川不劳张弓只箭而定矣。”玄德曰:“初入蜀中,恩信未立,此事决不可行。”庞统再三说之,玄德略无相从之意思。次日,宴于城中,二人细叙衷曲,如同一母所生。酒至半酣,庞统与法正商议曰:“事在掌握之中,由不得主公了。”便教魏延舞剑,暗嘱咐“下手”。延拔剑曰:“筵间无乐,愿舞剑为戏。”庞统便唤众武士入,到于堂中,只待魏延下手。刘璋手下诸将见魏延舞剑,刘璋更见阶下武士手按刀靶,直视堂上,从事张任掣剑亦舞曰:“舞剑必须有对,某愿伴之。”二人对舞。张任目视玄德,统用目回顾刘封,封拔剑亦舞入。刘璝、泠苞、邓贤各掣剑出曰:“我等当群舞,以助一笑。”玄德大惊,掣左右所佩之剑,立于席上曰:“吾兄弟乃汉室宗亲,相逢痛饮,并无疑忌。又非鸿门会上,何用舞剑而为乱乎?不弃剑者立斩之!”刘璋亦叱曰:“兄弟相聚,何必带刀?”尽命去之。众皆纷然下堂。筵间尽去兵器。玄德唤诸将士上堂,以酒赐之。玄德曰:“吾弟兄同宗骨血,共议大事,岂有二心?汝等勿惊疑。”诸将皆顿首再拜。刘璋抱玄德泣曰:“吾兄之恩,誓不敢忘!”共欢饮至晚而散。玄德归寨,深责庞统,曰:“吾以仁义躬行天下,安忍为此?汝勿复言!”二人嗟叹不已。
却说刘璋归寨,刘璝等曰:“主公见今日席上光景乎?不如早回,免生后患。刘璋曰:“吾兄刘玄德,非比他人也。”众将曰:“虽玄德无此心,手下之士皆欲吞并西川,以图富贵之意。”璋曰:“汝等无复以言间吾兄弟之情。”遂皆不听。二人欢饮百余日,并无猜疑。忽报张鲁兵、犯葭萌关。刘璋便请玄德行。玄德慨然诺之,遂引本部兵往葭萌关去了。众将劝刘璋令大将紧守各处关隘,以防玄德兵变。初时不从,后命蜀中名将白水都督杨怀、高沛二人,守把涪水关。刘璋自回成都。比及玄德到葭萌关,严禁军士,广施恩惠,以收民心。
却说有人报知吴候,吴侯与文武商议。权曰:“当初吾欲与刘玄德一同收川,谁想今日背了吾,自去取之,当复如何?”顾雍进曰:“刘备分兵远涉山险而去,未易往还。何不差一军先截川口,断其归路,后尽起东吴之兵,一鼓而下,可得荆、襄矣。”权曰:“此计大妙!”便要起兵,忽屏风后一人大喝而出曰:“进此计者,可斩之!欲害吾女之命!”众大惊,视之,乃吴夫人也。夫人怒曰:“吾一生惟有此女,嫁与刘备,见在荆州。若是动兵,吾女性命如何!”叱孙孙权曰:“汝掌父兄之业,坐领八十一州,尚自不足,顾小利不念骨血。”孙权喏喏连声答曰:“老母之训,岂敢有违!”遂退文武。吴夫人深恨顾雍。孙权立于轩下,自思:“此机会一失,再几时一遇?”沉吟之间,不觉张昭立于面前,问曰:“主公何忧?”孙权曰:“正思适间之事。”昭曰:“极易也:先差一人,只带五百军,扮作商人,潜入荆州,下一封密书与夫人,只说国太病危,欲嘱后事,取夫人星夜回还。玄德平生只有一子,就带回国。那时玄德定把荆州来换阿斗。如其不睦,一任动兵,何碍于是?”权曰:“此计大妙!吾有一人,姓周,名善,力能举鼎,有胆量。自幼穿房入户,多随吾兄。可以命之。”昭曰:“切勿漏泄。只此便令起行。”
于是密遣周善,将五百人,分作五船,扮为商人于中。更诈修国书,以备盘诘;船内暗藏兵器。周善取荆州水路而来。船泊江边,周善自入荆州,令门吏报孙夫人。夫人唤周善入。呈上密书。夫人见说国太病危,洒泪动问。周善拜诉曰:“国太好生病重,旦夕只是想念夫人。倘去得迟,恐不相见。就教夫人带阿斗去见一面。”夫人曰:“须是使人往南郡教军师知会,方可以行。”周善曰:“若军师回言道,须待主公使人回报方许下船,如之奈何?”夫人曰:“若不辞而去,恐有阻当。”周善曰:“大江之中,已准备下船只。只今便请夫人上车出城。”孙夫人听知母病危急,如何不慌,便将七岁孩子阿斗藏在车上;随行紧要带三十余人,各跨刀剑上马离荆州城,便来江边上船。府中人欲报时,孙夫人已到沙头镇,入在船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