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壬午本 - 第 40 页/共 88 页

天色微明,黑云罩地,东南风尚然不息。骤雨大降,浑似盆倾瓮蹇,透湿衣甲。冒雨而行,行不到两个时辰,身上无一寸干衣。辰时已后,雨止风息,诸军皆有饥色。操令军士往村落中掳掠粮食,寻觅火种。去不多时,又听得山后火起,军士皆回,寻得些小粮米,操教载在马上而行。后军赶到,操心正慌,原来却是本部下军兵,为首将李典、许褚,保护得众谋士百余骑赶到。操大喜,令军马且行,问道:“前面是那里地面?”人报:“一边是南夷陵大路,一边是北夷陵山路。”操问:“那里投南郡江陵去近?”伏道人禀曰:“取南夷陵过葫芦口去最便。”操教走南夷陵。行至葫芦口,军皆饥馁,行走不上,马亦渐乏,走着倒了者极多。操教前面暂住。马上有稍带得锣锅的,也有村中掳得粮米的,便就山边拣干处埋锅造饭,割马肉烧吃。尽皆脱去湿衣,于风头晒晾。马皆摘鞍野放,咽咬草根。操坐于疏林之下,仰面大笑。众官问曰:“适来丞相笑周瑜、诸葛亮,引出个赵云,折了许多人马。如今又笑为何?”操曰:“吾笑诸葛亮、周瑜虽有将才,智不足耳。若我用兵时,就这个去处,也埋伏一彪军马。他是‘以逸待劳’之众,吾是‘救死不暇’之人,纵然脱得性命,皆不免重伤矣。吾故以笑之。”说犹未了,前军后军一齐发喊。操皆弃甲上马,多有不及收马者。四下早有火烟布合,山口一军摆开,为首者乃燕人张益德也,横矛立马,大叫:“操贼下马受缚!”诸军众将见了张飞,尽皆胆落。许褚骑无鞍马,来战张飞。张辽、徐晃二将,纵马也来夹攻。两边军混战做一团。操乘空走过,诸将各自脱身。张飞从背后来赶曹操。操迤逦奔逃,追兵渐远,回顾众将,多有带伤者。   操行之间,前面有两条路,军士复曰:“两条路皆取南郡,不知从那条路去?”操问:“那条路近?”军士曰:“大路稍平,却远五十余里。小路投华容道,却近五十余里;只是地窄路险,坑坎难行。”操令人上山望之,回报小路山边有数处烟起,大路并无动静。操教前军便走华容道小路。诸将曰:“烽烟起处,必有军马,何故到走这条路?”操曰:“岂不闻兵书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诸葛亮见识,故使数个小卒于山僻烧烟,令我军不敢从这条山路走,却伏兵在于大路等着。吾料已定,因此教走华容。”诸将皆曰:“丞相妙策,人不可及。”遂勒兵走华容道,径奔荆州。于路如何? 关云长义释曹操   曹操当日引军走华容道。此时人皆饿倒,马尽走乏。焦头烂额者扶策而行,中箭着伤者强勉而走。衣甲湿透,个个不全;军器旗旛,纷纷不整。大半皆是夷陵道上被赶得慌,只骑得刬马,鞍辔衣服,尽皆抛弃。正值隆冬严寒之时,其苦何可胜言。望前面而行,不到十里,军马不进。操问为何,回报曰:“前面是山僻小路,早晨下雨,坑堑内积水不流,泥陷马蹄,不能前进。”操大怒曰:“军旅之道,逢山开路,遇水叠桥,岂有泥泞不堪行之理!”传下号令,教老弱中伤军士,在后慢行,强壮者担土束柴,搬草运芦.填塞道路,务要即时行动,如违令者斩之。多半下马,就路旁砍伐竹木,于路填塞。操恐后军来赶,令张辽、许褚、徐晃引百骑执刀在手,但迟慢者斩之。此时军已饿乏,众皆倒地。操喝令人马践踏而行,死者不可胜数。号哭之声,于路不绝。操怒曰:“死生有命,何哭之?如有再哭者,立斩之!”华容道上三停人马,一停落后,一停填了坑堑,一停跟随曹操。过险峻,路稍平妥。操回顾,止有三百余骑随后,并无衣甲袍铠整齐者。操催行动,众将曰:“马尽乏矣,只好少歇。”操曰:“赶到荆州将息未迟。”又行不到数里,操在马上加鞭大笑。众将问:“丞相笑者何故?”操曰:“人皆言诸葛亮、周瑜足智多谋,吾笑其无能为也。今此一败,吾自是欺敌之过。若使此处伏一旅之师,吾等皆束手受缚矣。”   言未毕,一声炮响,两边五百校刀手摆列,当中关云长提青龙刀,跨赤兔马,截住去路。操军见了,亡魂丧胆,面面相觑,皆不能言。操在人丛中曰:“既到此处,只得决一死战!”众将曰:“人纵然不怯,马力乏矣,战则必死!”程昱曰:“某知云长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人有患难,必须救之,仁义播于天下。况丞相旧日有恩在彼处,何不亲自告之,必脱此难矣。”操从其说,即时纵马向前,欠身与云长曰:“将军别来无恙?”云长亦欠身答曰:“关某奉军师将令,等侯丞相多时。”操曰:“曹操兵败势危,到此无路,望将军以昔日之言为重。”云长答曰:“昔日关某虽蒙丞相厚恩,某曾解白马之危以报之。今日奉命,岂敢为私乎?”操曰:“五关斩将之时,还能记否?古之人,大丈夫处世必以信义为重。将军深明《春秋》,岂不知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者乎?”云长闻之,低首良久不语。昔日,春秋之时,郑国有一贤大夫,名子濯孺子,深精弓矢之艺。郑使子濯孺子领兵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迎之。郑兵大败,卫使庾公之斯追之。从者曰:“卫兵至近,大夫可以用箭射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追兵近,吾必死矣!”乘车而走。卫兵赶上,子濯孺子问曰:“追我者谁也?”左右曰:“卫将庾公之斯也”子濯孺子曰:“吾生矣!”左右曰:“庾公之斯乃是卫国第一善射者,又与大夫无故旧之亲,何言其生也?”子濯孺子曰:“虽与我无亲,他曾于尹公之他处学艺来。尹公之他却是我的徒弟。尹公之他是个正直之人,其朋友必是正人也。我故知其人必不肯加害于我,故言我生也。”左右未信。忽果庾公之斯追至,大叫曰:“夫子何不持弓矢乎?”子濯孺子答曰:“今日吾臂疼,不可以执弓也。”庾公之斯曰:“我昔日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艺反害于夫子。虽然如此,今日之事乃君之事,我不敢废之。”遂抽矢去其箭头,发四矢而回焉。于是子濯孺子得命而还郑。天下称义。出《孟子》。当时曹操引这件事。说犹未了,云长是个义重如山之人,又见曹军惶惶,皆欲垂泪;云长思起五关斩将放他之恩,如何不动心?于是把马头勒回,与众军曰:“四散摆开。”这个分明是放曹操的意。操见云长勒回马,便乘空和众将一齐冲将过去。云长回身时,前面众将已自护送操过去了。云长大喝一声,众皆下马,拜哭于地。云长不忍杀之。正犹豫中,张辽纵马至。云长见了,亦动故旧之心,长叹一声,并皆放之。后来史官有诗曰:   彻胆长存义,终身思报恩。威风齐日月,名誉震乾坤。   忠勇高三国,神谋陷七屯。至今千古下,军旅拜英魂。   又诗曰:   曹公兵败走华容,正与云长狭路逢。   盖为当初恩义重,故开金锁放蛟龙。   曹操既脱华容之难,行至谷口,顾所跟随军兵,止有二十七骑。比及天晚,已近南郡,火把齐明,一簇人马拦路,操曰:“吾命休矣!”只见一群哨马冲到,方认得是曹仁军马。操才安心。曹仁接着言道:“虽知兵败,不敢远离,故此附近迎接。”操曰:“几与汝不相见也!”接入南郡。随后张辽也到,言云长之德。陆续败兵皆随首将归南郡。操点将校,中伤者极多,操令将息。坐至半夜,仰天大恸。众将曰:“丞相于虎窟龙潭中逃难之时,全无惧怯;今已到城中,人已得食,马已得料,整顿军马,再去复仇,何故痛哭?”操曰:“孤哭郭奉孝耳。”众将曰:“郭嘉已丧久矣,此哭何意?”操曰:“若郭奉孝在,不使孤有此大失矣!”遂捶胸大哭曰:“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众皆默然。史官有诗曰:   纬地经天实可夸,少年才学冠中华。   曹公深识真梁栋,兵败犹然想郭嘉。此时深赞郭嘉之才,可惜先亡,以致操深思痛哭于中夜   次日天晚,曹操唤曹仁曰:“吾今暂回许都,收拾军马,必来复仇。汝可保全南郡,坚壁休出。若攻打至急,吾有一计,密留在此,非急休开;开则依计用之,百发百中,使东吴不敢正视南郡。”曹仁等亲密受之。“将军马尽拨与汝,所有荆州原降文武,吾尽带回许都升用。”仁曰:“合淝、襄阳,谁可守之?”操曰:“荆州是汝领之;襄阳吾已拨夏侯惇守之;合淝最为紧要之地,吾令张辽为主将,乐进、李典为副将,保守此地。但有缓急,飞报将来。”曹操分拔已定,遂上马引七百余骑,连夜奔许昌而去。曹仁乃遣曹洪据守夷陵,为南郡之势,以防周瑜。   却说关云长引五百校刀手,回见玄德。此时诸军皆得马匹、器械钱粮,已回夏口,精神百倍。云长不获一人一骑,尽皆放了,空回见玄德。孔明正在厅上作贺,忽报云长至。孔明忙离座席,执杯相迎曰:“且喜将军立此盖世之功,与普天下除其大害,合宜远接庆贺!”云长默然。孔明曰:“将军莫非因吾等不曾远接?”回顾左右曰:“汝等缘何不先报复?”云长曰:“关某特来请死。”孔明曰:“莫非曹操不曾投华容道上来也?”云长曰:“是从那里来。关某无能,因此走透。”孔明曰:“拿得甚将士来?”云长曰:“皆不曾拿的。”孔明曰:“此是云长想曹操昔日之恩,故意放了。昔日斩丁么,封雍齿,所以正军法也。王法乃国家之典刑,岂容人情哉!既已责下令状,罪不能免,推出斩之,以正军法!”云长性命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周瑜南郡战曹仁   却说孔明欲斩云长,玄德乃告之曰:“昔吾弟兄三人结义之时,誓同生死;今日兄弟犯法,固当死罪,奈何违却前盟。望权记过,后将功赎之。”众皆哀告,孔明方才饶了。   却说周瑜收功点将,各各类功申报吴侯。所得降卒,尽行发付渡江。赏劳了毕,遂进兵攻取南郡即江陵也。前队临江下了寨,后分五营,周瑜居中。瑜与鲁肃、程普共议玄德之事。军士报复:“刘玄德使孙乾来与都督作贺。”瑜命请入。乾施礼毕,言:“主公特命乾再拜都督大德,辄有薄礼上献。”瑜问曰:“玄德在何处?”乾答曰:“见移兵屯油江口。”今时江陵管下公安县是也。瑜惊曰:“有孔明否?”乾曰:“敢有在彼。”瑜曰:“足下先回,某亲来相谢也。”瑜纳了礼物,孙乾先回。肃问瑜曰:“却才都督为何失惊?”瑜曰:“刘备屯兵油江口,必有取南郡之意。我等费了许多军马,用了许多钱粮,害了许多生灵,眼觑南郡反手可得;彼等心怀不仁,要就见成,须放着周瑜不死!”肃曰:“当何策退之?”瑜曰:“我自去和他说话。若应允得,便罢;如不应允,未及他取南郡,先结果了刘备!”肃曰:“某愿同往。”周瑜、鲁肃引三千轻骑,径投油江口来。   却说孙乾回见玄德,说周瑜亲来相谢。玄德乃问孔明曰:“来意若何?”孔明笑曰:“那里为这些薄礼肯来相谢。止为南郡而来。”玄德曰:“若提兵来,若何?”孔明曰:“他来便可如此如此应答。”玄德已知会了。孔明于油江口摆开战船,岸上就列许多军马。人报周瑜引兵到来。孔明使赵云领数骑来接。瑜见军势雄壮,心甚不安。行至营门外,玄德、孔明接着,请到帐中。各叙礼毕,两边对坐。玄德举酒频以美言致谢鏖兵之事。酒至数巡,瑜曰:“玄德公移兵在此,莫非有取南郡之意否?”玄德曰:“闻知足下欲取南郡,故来相助。若都督不取,备必取之。”瑜笑曰:“吾东吴久欲吞并汉江,今南郡已在掌中,如何不取?”玄德曰:“胜负不可预定。自古云:‘欺敌者亡。’又俗语云:‘事无必取。’曹操北归,令曹仁守南郡等处,必有奇计。更兼曹仁勇不可当,但恐都督不能取耳。”瑜曰:“待吾取不得南郡,从公取之。”玄德曰:“子敬、孔明在此为证,都督却休反悔。”瑜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悔之有!”孔明曰:“都督此言极是公论。古人云:‘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先尽东吴去取;若不下,主公取之是也,有何不可哉!”周瑜相辞。   玄德送瑜上马而去,回问孔明曰:“却才先生教备如此回答,虽一时间说了,展转寻思,于理未然。刘备孤穷一身,四海无置足之地,若得南郡,权且容身。不争先教周瑜取去了,城池已属东吴矣,却如何得住?”孔明大笑曰:“当初亮劝主公取荆州,主公不听,今日却想耶?”玄德曰:“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孔明曰:“不须主公忧虑。尽着周瑜去厮杀,早晚教主公在南郡城中高坐。”玄德问曰:“良计安在?”孔明曰:“只须如此如此。”玄德大喜,只理会在江口屯扎,按兵不动。   却说周瑜和鲁肃回寨,肃曰:“都督如何也许玄德取城?”瑜曰:“吾弹指可得南郡,落的虚做人情。”随问帐下将士曰:“谁敢先取南郡?”一人应声而出,乃蒋钦也,躬身上帐曰:“某愿取。”瑜曰:“汝为先锋,可使徐盛、丁奉为副将,拨五千精锐军马,首先渡江。吾随后以为应兵。”蒋钦领兵去了。   却说曹仁在南郡,先分付曹洪守夷陵以为犄角之势,深沟高垒而不出战。人报吴兵已渡汉江,必须迎之。仁曰:“坚守勿战为上。”骁将牛金奋然而进曰:“吴兵临城而不出战,是怯也。况吾兵新败,若不重扶锐气,军皆堕也。愿借五百军士,某当决一死战!”仁从之,令牛金出马,与丁奉更不答话。约战四五合,丁奉败走,牛金引五百军士追赶入阵。奉指挥五千军一裹,围牛金于阵中,左右冲突,不能得出。曹仁在城上望见牛金困于垓心,慌教左右备马。长史陈矫谏曰:“丞相以重任托付将军,牛金不听约束,妄自出战,以致如此。假使便弃此数百人,何苦将军轻出而救乎?”仁曰:“不然。牛金一失,则南郡不可保也。”遂披甲上马,引麾下壮士数百骑出城。陈矫于城上助喊擂鼓。曹仁领兵离吴兵百余步,逼于一沟之上。陈矫欲教曹仁只就那里住扎,遥与牛金为势。只见曹仁大呼一声,骤马就飞过浅沟。众皆奋力而过。仁独当先,挥刀杀过吴阵。徐盛迎之,不能当抵。曹仁杀到垓心,救出牛金。仁回顾尚有数十骑在阵不能得出,遂复回突入重围,所到之处莫敢拦阻,又救出这一彪军马。正遇蒋钦拦路,仁奋力冲散。牛金助威,仁弟曹纯亦引兵出,混杀一阵,吴军大败。曹仁得胜,缓缓而回。陈矫等迎门接着,举杯称贺:“将军真天神也!”   却说蒋钦兵败,折军数多,回见周瑜。瑜大怒,欲斩之,众将告免。瑜即点兵要与曹仁决战,甘宁出曰:“都督未可造次。今曹仁令曹洪据守夷陵,为犄角之势;某愿乞精兵三千,径取夷陵,都督然后可取南郡也。”瑜服其论,先教甘宁领三千兵,攻打夷陵。早有细作渡江报知曹仁,仁慌与陈矫商议。矫曰:“将军若不救夷陵,则南郡必有失也。”仁从之,遂令曹纯并骑将牛金,暗地领兵三千救曹洪。纯乃先使人报知曹洪,令洪在前诱敌,“吾当断后”。   却说甘宁引兵至夷陵,洪出与甘宁交锋。战有二十余合,洪败走,宁夺了夷陵。至黄昏时,曹纯、牛金兵到,两下相合,围了夷陵。探马飞报周瑜,备说甘宁困于夷陵城中。瑜大惊,程普曰:“可急分兵救之。”瑜曰:“此处正当冲要之地,若分兵去救,倘曹仁引兵袭来,两下皆误。”吕蒙突然而出曰:“甘兴霸乃江东股肱之臣也,若不救之,何以使人哉?”瑜曰:“吾欲自往救之。留何人当此大任?”吕蒙曰:“留凌公续当之。蒙以为前驱,都督断后,不须十日,必和凯歌。”瑜曰:“未知凌公续敢当此任乎?”凌统曰:“若十日为期,可当之;十日之外,不称其职矣。”瑜大喜,留兵万余付与凌统,即日起兵投夷陵来。蒙对瑜曰:“夷陵南僻小路,取南郡极便。只是山路隘险,可差五百小军去小路上斫倒柴薪,断绝此处。敌军若走,可得其马;如胜则连夜尽兵,便袭南郡,一鼓而可得也。”瑜从之,问谁可突围而入以救甘宁。周泰出曰:“某愿往。”即时绰刀上马,直杀入曹军之中,径到城下。甘宁望见周泰至,自出城迎之。共说都督自提兵至。宁传令,教军士严装饱食,来日内应。   却说曹洪、曹纯、牛金共议甘宁之事,洪曰:“即目周瑜兵至,怎生迎敌?”牛金曰:“先使人报南郡,然后某为先锋迎之。”洪遣人报曹仁。次日,吴兵至,鼓声大震,曹兵迎之。比及交锋,甘宁、周泰分两路杀出,曹兵大乱,吴兵四下掩杀。曹洪、曹纯、牛金果然投小路而走,乱柴满道,马不能行,尽皆弃马而走。吴兵得马三百余匹。周泰驱兵日夜赶到南郡,正遇曹仁军马。两军混战,天色已晚,各自收兵。   且说曹仁到城中与众商议,曹洪曰:“目前失了夷陵,势已危急,何不拆开丞相遗计观之,以解此危?”曹仁曰:“汝言正合吾意。”遂拆书观之。此计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便知端的。 诸葛亮一气周瑜   却说曹仁拆开计策观毕,大喜,便传令教五更造饭,平明大小军马尽皆出城;城上遍插旌旗,虚张声势,军分三门而出。   却说周瑜自救出甘宁,未及六日,陈兵于南郡城外。见曹兵分三门而出,瑜上将台观看,见女墙边虚搠旌旗,无人守护;又见军士腰下各束缚包裹。瑜心暗忖,曹仁必先准备走路,遂下将台号令左右,分布两军为翼;如前军得胜追赶,只待鸣金方退,退步就教程普督后军,“吾亲自取城”。当日对阵,鼓声响处,曹洪出马搦战。瑜自至门旗下,挥鞭指点:“谁人向前?”一人应声而出,乃韩当也,与曹洪交锋。战到三十余合,洪败走。曹仁自出,大呼姓名,搦周瑜战。周泰出马,与曹仁战十余合,仁败走。阵势错乱,后军先退,曹仁、曹洪两个压后。周瑜指两翼军杀出,曹军大败。周瑜自引军马追赶到南郡城下,曹军皆不入城,望西北而走。韩当、周泰引前部尽力追赶。瑜见城门大开,城上又无人,指点众军抢城。数十骑当先而入。瑜在背后纵马加鞭,直入瓮城。陈矫在敌楼上望见周瑜亲入城来,暗暗喝采道:“丞相妙策如神!”一声梆子响,两边弓弩手一齐发,势如骤雨。争先入门的都颠入陷马坑内。瑜急勒马回时,被一弩箭正射中右肋,翻身落马。牛金从城中杀出,来捉周瑜。瑜却得徐盛、丁奉二人舍命救去。城中曹军突出,吴兵自相践踏,落堑坑者无数。程普急收军时,曹仁、曹洪分兵两路杀回。吴兵大败。凌统引一军从侧首截出,救了吴兵。曹仁引得胜兵进城。程普收得败军,伤折数多。丁、徐二将救了周瑜到帐中,唤行军医者用铁钳子钳出弩箭头来,将金疮药掩塞疮口,疼不可当,饮食俱废。医者言曰:“此箭头上有毒,急切不能痊可。若怒气冲激,其疮复发。”程普令三军紧守各寨,不许轻出。三日后,牛金引一彪军来搦战,程普按兵不动,牛金骂至日暮方回。次日又来骂。至三日,程普恐瑜生气,不敢报知。牛金直来寨门外叫骂,单要捉周瑜。程普与众商议:“不若暂且罢兵,回见吴侯,却再理会。”众皆言曰:“论之甚长。”   却说周瑜虽患疮痛,心中自有主张;已知曹兵常扣寨前叫骂,只等众将来禀。一日,曹仁自引大军,擂鼓呐喊,前来搦战。程普拒住不出。周瑜唤众将入帐而问曰:“何处鼓噪呐喊?”众将答曰:“军中教演士卒。”瑜大怒曰:“何敢欺我也!吾已知曹兵常来寨前痛骂我军。程德谋既然总兵,何为不出?请来吾亲问之。”程普至,普曰:“某为见公瑾疮盛,医者嘱言甚勿轻触。果是曹兵连日搦战,造次不敢报知。”瑜曰:“汝等不战,主意若何?”普曰:“众将皆欲收兵,暂回江东。待公疮平复,却作区处。”周瑜听罢,于床上奋然起而言曰:“大丈夫既食君禄,当死于战场,以马革裹尸还,幸也!岂可为吾一人,而废国家之大事乎?”言讫,乃披甲上马。诸军众将,无不骇然。遂引数百骑出营前,望见曹兵已布成阵势,曹仁自立马于门旗下,扬鞭大骂曰:“周瑜孺子,料必横夭,再不敢正觑吾兵!”骂犹未绝,瑜从群骑内突然而出,曰:“曹仁匹夫!见周郎否?”曹军看见,尽皆惊骇。曹仁回顾众将曰:“可大骂之,以激此战!”众军厉声大骂。周瑜大怒,使战将出迎。比及潘璋欲出,周瑜大叫一声,口中喷血,坠于马下。曹兵冲来,众将向前抵住,混战一场,救起周瑜,回到帐中。程普问曰:“都督贵体若何?”瑜密与普曰:“此吾之计也。”普曰:“计将安在?”瑜曰:“吾身体苦无痛楚,欲令曹兵说我病危,必欺敌也。可使心腹人数十骑去城中诈降,说吾已死。今夜曹仁必来劫寨。却于四下埋伏,一鼓而可擒曹仁,必得南郡矣!”程普曰:“此计大妙!”随就帐下举起哀声。众军大惊,尽传言都督箭疮大发而死,各寨尽皆挂孝。   却说曹仁在城中与众商议,言周瑜怒气冲发,金疮进裂,以致口中喷血,坠于马下,不久必亡。正论间,忽报吴寨内走出十数军士到来,有密报的言语。中间亦有二人,原是掳过去的。曹仁慌忙下厅问之,军士曰:“今日周瑜在阵前金疮碎裂,归寨而死,即目众将收拾挂孝。我等皆被程普之辱,故特归投,以报此事。”曹仁大喜,赏赐了毕,随即商议:“今晚便去劫寨,夺周瑜之尸,斩其首级,送赴许都。”陈矫曰:“此计速行,不可迟误。”曹仁拨牛金为先锋,自为中军,曹洪、曹纯为合后,尽数起兵。当日黄昏,调拨已定。初更后离南郡,径取周瑜大寨。来到寨门,不见一人,突入中军,但见虚插旗枪而已。情知中计,急慌退军。四下炮声齐发,东门韩当、蒋钦杀来,西门周泰、潘璋杀来,南门徐盛、丁奉杀来,北门陈武、吕蒙杀来。曹兵大败,急望南郡而来,三路军兵皆被冲散,首尾不能相救。先说曹仁引十数骑杀出重围,来投曹洪,洪等一枝军马已散太半,只得奔走。杀到五更,离南郡不远,一声鼓响,凌统又引一军拦住去路,大杀一阵。不敢回南郡,径投襄阳大路而走。吴军赶了一程自回。   周瑜、程普收住众军,径到南郡城下,见旌旗布满,敌楼上一将叫曰:“都督少罪!吾奉军师将令,已取城了。吾乃常山赵子龙也。”原来孔明定计,令赵云至城外埋伏,只等曹仁尽发出城,却扮作曹兵连夜取了南郡,杀了陈矫等一行之人,随即安抚居民。周瑜大怒,使甘宁引数千马军,径取荆州;凌统引数千马军,径取襄阳;然后却再取南郡未迟。正分拨之间,忽然探马急来报说:“诸葛亮自得了南郡,遂用兵符诈调荆州守城军马来救,着张飞一阵来都杀败了。曹军北逃,张飞就在荆州城中住扎。”又一探马飞来报说:“夏侯惇在襄阳,被诸葛亮差人赍兵符,诈称曹仁求救,惇速引兵进发,却教关云长取了襄阳。”三处城池,亦不费力,尽皆属刘玄德。周瑜曰:“诸葛亮怎得兵符?”程普曰:“拿住陈矫,兵符尽属此人。”周瑜大叫一声,金疮进裂。未知性命如何? 诸葛亮傍略四郡   却说周瑜听知孔明借东吴力而取荆州,如何不气?气伤箭疮,半晌方苏。众将皆在面前劝解。周瑜大怒曰:“若不杀诸葛亮村夫,怎息吾心中怨气!程德谋可助吾之力,即目起兵打南郡,定要归还东吴,是我之愿。”正商议之间,人报鲁子敬至。接入帐中,瑜曰:“吾欲起军与刘备、诸葛亮共决胜负,复夺城池。”鲁肃曰:“不可。方今与曹操共决雌雄,尚未分成败;主人吴侯见攻打合淝未下。不争自家互相吞并,曹兵乘虚而来,其国危矣。况刘玄德旧曾与曹操至厚,倘逼得紧急,献了城池,一同攻东吴,如之奈何?”瑜曰:“吾等用计决策,损兵马、费钱粮,他图见成。吾乃思之,深可恨也!”肃曰:“公瑾且耐。容某亲见玄德,将理去说他;若说不通,那时动兵未迟。”诸将曰:“子敬之言甚善。”   周瑜便令鲁肃往南郡去,来到城下叫门。赵云出问,肃曰:“我要见刘玄德有话说。”云答曰:“主人与军师在荆州城中。”肃径奔荆州。见旌旗整列,肃自忖度:“孔明非常人也!”军士报复,孔明令大开城门,接肃入衙。共讲礼毕,申谢罢,玄德与肃分宾主而坐。孔明斜佥相陪。茶罢,肃曰:“主人吴侯,都督公瑾,教某再三申意于皇叔:前者操引百万之众,名下江南,实是来擒皇叔;今江东废了钱粮,折了人马,带伤者不可胜数,幸得杀退曹兵,救了皇叔。所有荆州九郡,合当归于东吴。今皇叔用诡计,夺占荆、襄,此何理也?望明白一言,以决去就。”孔明曰:“子敬乃高名之士,何为出此言也?昔日荆、襄九郡,非是东吴之地,乃荆王刘景升之基业。吾主人乃刘景升之弟也。景升虽亡,其子尚在;以叔辅侄,而取荆州,有何不可?岂不闻‘物见主’之言乎?”肃曰:“若公子刘琦占住,尚自可矣;今公子在江夏,须不在这里!”孔明曰:“子敬要见,有何难哉!唤左右请公子出相见便了。”刘琦从屏风后两从者扶出。琦与肃曰:“病躯不能施礼,子敬勿罪也。”鲁肃吃了一惊。原来孔明比及得了城时,防东吴来争,却先取公子在城中,至此以为解手。肃默然无语,良久言曰:“公子若在,如何?不在,如何?”孔明曰:“公子在一日,守一日;若不在,别有商议。”肃曰:“若公子不在,须还与东吴。”孔明曰:“子敬之言是也。”遂设大宴,相待鲁肃。   肃当日出城,连夜回寨,见周瑜言公子之事。瑜曰:“刘琦正青春年少,如何便得他死?这荆州何日图之?”肃曰:“都督放心。只在鲁肃身上,务要教荆、襄还东吴。”瑜曰:“子敬有何所见?”肃曰:“吾观刘琦过于酒色,病入四肢,见今面色羸瘦,气喘呕血,不过半年,其人必死。那时征讨荆州,刘备须没得推故。”周瑜犹自忿气未消,忽报吴侯遣使至。瑜令请入,使曰:“主人围合淝,累战未胜,急令都督尽收军回。”周瑜只得休兵罢战,拘集众多军马,且回柴桑郡养病,令程普部领战船士卒,却来合淝军前听调。   却说刘玄德自得南郡、荆、襄,心中大喜,与孔明商议久远之计。忽然阶下一人,上厅献策。此人乃山阳人也,姓伊,名籍,字机伯。玄德感旧日之恩,十分相敬,坐而问之。籍曰:“要知荆州久安之计,何不求贤士以问之?”玄德曰:“愿公一言,以荐贤者。”籍曰:“荆、襄世家,兄弟五人,惟一人大贤者,眉间有白毛,襄阳宜城人也,姓马,名良,字季常。其四人并有才名,乡里为之谚曰:‘马氏五常,白眉最良。’其弟马谡,字幼常。后随孔明六出祁山。街亭败绩,斩之。亦异人也。”玄德遂命请之。马良至,入见玄德,礼毕高坐。玄德求久远之策,良曰:“襄阳受敌之地,恐不可久守。好令公子刘琦于此养病,招谕旧士以守之,就表奏琦为荆州刺史,以安民心。然后南征四郡,积收钱粮,以为根本。此是能保荆、襄久远之计也。”玄德问曰:“四郡,即目何人为守?”良曰:“武陵郡太守金旋今属鼎州,长沙郡太守韩玄今属谭州,桂阳郡太守赵范,今属郴州,尚有桂林路之名。零陵郡太守刘度今属永州。若取得这四郡,乃鱼米之乡,汉上可保长久矣。”玄德大喜,遂问四郡先取何郡,后取何郡。良曰:“湘江之西,零陵最近,可先取之;次取武陵。然后湘江之东,取桂阳;长沙为后。”玄德甚喜,遂用马良为从事官,伊籍副之。请孔明商议送刘琦回襄阳,替云长回荆州。便议调兵起发取零陵郡,差张飞为先锋,赵云合后,孔明、玄德为中军,人马一万五千。留云长守荆州,糜竺、刘封守江陵。时建安十四年春正月也,孔明调兵起行。   却说刘度在零陵城中,听知孔明军马到来,唤其子刘延商议。延曰:“父亲放心,他虽有张飞、赵云之勇,何足惧哉!儿观本州上将邢道荣,有万夫不当之勇,使开山大斧,重六十斤,可以迎敌。”刘度唤至邢道荣,自夸胸中武艺不让古之廉颇、李牧,度重赏。刘延与邢道荣引兵万余,离城三十里,依山靠水下寨。探马报说:“孔明自引一军到来。”两边阵圆相对。邢道荣出马,横大斧厉声高叫:“反国之贼,安敢侵吾境界!”对阵中一簇黄旗出。旗帜分开,中间一辆四轮车,车中端坐一人,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手执羽扇,用扇招邢道荣曰:“吾乃南阳诸葛孔明也。曹操引百万之众,被吾聊施小计,片甲不回。今来招安汝等,何不早降?”道荣大笑曰:“赤壁鏖兵,乃周郎之谋也,干汝何事?敢来诳语!”抡大斧径杀过来。孔明教回车,望阵中走,阵门复闭。被道荣径冲杀过来,阵势急分两下而走。道荣遥望中央一簇黄旗,料是孔明,只望黄旗而赶。抹过山脚,黄旗扎住,忽地中央分开,不见四轮车。一将挺矛跃马,大喝一声,直取道荣,乃是燕人张益德也。道荣轮大斧来迎,战不数合,气力不加,拨马便走。益德随后赶来,喊声大震,两下伏兵齐出。道荣舍死冲过,前面一员大将拦住去路,乃常山赵于龙也。道荣措手不及,滚马受降。子龙缚来寨中,见玄德、孔明。拥至帐下,玄德大怒,喝令教斩。孔明急止之曰:“且留人。”乃问道荣曰:“汝若与吾捉了刘延,便准你投降。”道荣连声愿往。孔明曰:“如何得捉?”道荣曰:“军师若肯放某回去,某自有巧说。今晚军师调兵劫寨,某为内应,活捉刘延,献与军师,城中刘度自然降矣。”玄德不肯。孔明曰:“邢将军非谬言也,可放之。”道荣得放回寨,尽实告诉刘延。延曰:“如之奈何?”道荣曰:“将计就计。今夜将兵伏于寨外,寨中虚立旗旛,待孔明来劫寨时,就而擒之。”刘延依计。   当夜二更,果然有一军到寨口,每人各有草把,一齐点着,火焰烧空。刘延、道荣两下杀来,火军便退。两军乘势赶来,赶了十余里,军皆不见。刘延叫道荣急回,火光未灭,寨中突出一将,乃燕人张益德也。刘延叫道荣不可入寨,却去劫孔明寨便了。回军走不十里,赵云引一军出。云一枪刺道荣于马下。刘延急拨马便走,被张飞活捉过来,绑缚回见孔明。延曰:“邢道荣教某如此,实非本心也。”押过刘延,孔明令释其缚,与衣穿了,赐酒压惊,教人送入城劝父投降;如其不降,打破城池,满门尽诛。把马送刘延回零陵城见父,说孔明之德。子、父即时赍印绶离城,径到大寨纳降。孔明教刘度复为郡守,以供钱粮;其子刘延于荆州随军办事。零陵一郡居民,尽皆喜悦。玄德入城,安抚已毕,遂乃勒兵来取桂阳。未知胜负如何,下回便见分晓。 赵子龙智取桂阳   却说玄德取了零陵郡,诸县皆属调遣,安抚居民,赏劳三军。乃问众将曰:“零陵已取了,桂阳郡何人敢取?”赵云应曰:“某愿往。”张飞奋然出曰:“飞亦愿往。”二人争取桂阳。孔明曰:“终是子龙先应,只教子龙去。”张飞不服,定要去取,孔明教拈阄,拈着的便去。又是子龙拈着。张飞怒而言曰:“我并不要相帮,只要三千军,独自领去,便要得城池!”赵云曰:“某也只领三千军去,如不得城,愿受军令!”孔明大喜,责了军状,选三千精兵随赵云去。张飞又争,玄德喝退。赵云欢天喜地领了三千人马,径望桂阳进发。   却说桂阳太守赵范升厅,人报赵子龙引军来取城池。赵范急唤军官商议。两个管军校尉来见赵范:一个姓陈,名应;一个姓鲍,名隆,都是桂阳岭山乡猎户出身。陈应会使飞叉,鲍隆曾射杀双虎,都在桂阳管军。二人对赵范曰:“刘备乃反汉之臣,更兼恶了曹丞相。若来时,合与他相持,某二人愿为前部将。”范曰:“我闻刘玄德乃大汉皇叔。更兼孔明多谋,关、张极勇。如今领兵来的赵子龙,在当阳长阪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我桂阳能有多少人马?不可迎敌,只可投降。”应曰:“若某不擒赵云回,那时任太守投降不迟。”赵范拗不过,只得教陈应领三千人马,出城迎敌。子龙将近桂阳,前面哨探军回报:“敌军来到。”赵云把三千人马摆开,以待军来。陈应兵至,也列成阵势。陈应上马,棹飞叉而出。赵云挺枪而出,责骂陈应曰:“吾主刘玄德,乃荆王之弟。今辅公子刘琦,同领荆州,特来抚民。汝敢迎敌,即反国之贼也!”陈应回骂曰:“我等只服曹丞相,岂知有刘备乎!”赵云大怒,挺枪骤马,直取陈应。应拈飞叉,纵马来迎。两马相交,战到四五合,陈应料敌不过,拨马败走。赵云追赶。陈应回顾赵云马来相近,用飞叉掷来。云一手绰住,回掷陈应。应急躲过。云马到,探手活挟陈应而回,掷于马下。余军皆走。云缚陈应入寨,叱之曰:“量汝安敢敌吾!吾不杀汝,汝可说与赵范早来投降。”陈应谢罪,抱头鼠窜,回到城中,对赵范尽言其事,范曰:“吾本心要降,汝强要战,以致如此。”叱退陈应,赵范将带印绶,引十数骑径投大寨纳降。   云出寨迎接,待以上宾,置酒相饮,纳了印绶。酒至数巡,范曰:“今说起将军姓赵,某亦姓赵,五百年前是一家。将军乃真定人,某亦真定人,又是同乡。倘若不弃,结为兄弟。”子龙与赵范同年,子龙长四个月日,范因此拜子龙为兄。二人同乡同年又同姓,十分大喜。至晚,子龙送范出寨。次日,赵范请子龙安民。子龙教军马休动,只带五十骑随入城中。居民香花迎门而接。子龙教四门挂榜,安民已毕,赵范邀请入衙筵席。酒至半酣,请入后堂相待。子龙见范殷勤,强饮微醉。范入后堂,请出一妇人与子龙把酒。子龙见其妇人,身穿缟素之衣,有倾国倾城之色。子龙问曰:“此何人也?”范曰:“家嫂樊氏也。”子龙改容敬之。樊氏把盏毕,范令就坐。子龙不肯,樊氏辞归后堂。子龙曰:“贤弟何必烦令嫂举杯耶?”范笑曰:“中间有个缘故,贤兄勿阻。故兄弃世,已及三载;家嫂守寡,终不为了。弟常劝改嫁之,嫂曰:‘若三件事兼全,我方嫁之:第一要名誉动荡,人才出众;第二要与家兄同姓;第三要文武双全。’旧曾有识,普天之下,那得这般巧的?今将军堂堂仪表,名震四海,与家兄同姓,先在乡中未必与家兄不相识。况兄文武兼全,智勇足备。若不嫌家嫂貌陋,愿陪数十万嫁资,与将军为妻,结累世之亲戚,可乎?”子龙大怒而起,厉声而言曰:“汝嫂即吾之嫂也,岂可作乱人伦之事乎!”赵范羞惭满面,答曰:“我好意相待,何无礼也!”遂乃目视左右,有捉子龙之意。子龙已觉,一拳打倒赵范,忿怒上马,出城去了。   范急唤陈应、鲍隆商议。陈应曰:“这人发怒去了,只索与他厮杀。”范曰:“但恐赢他不得。”鲍隆曰:“我两个诈降在他军中,太守却来引兵搦战,我二人就阵上擒之。”陈应曰:“必须带些人马。”隆曰:“五百骑军足矣。”当夜二人引五百军径奔子龙寨来投降。子龙听得这话,心中已知其诈,遂教唤入。二人到帐下,说:“赵范待用美人计赚将军欢喜,醉中扶入后堂谋杀,将头去曹丞相处献功,如此不仁。某二人见将军怒出,必连累于某,因此投降。”赵云大喜,用酒灌醉,缚于帐下,却擒手下人问之,果是诈降。子龙唤五百军入,各赐酒食,传令曰:“要害吾者,陈应、鲍隆也,不干众军之事。汝等听吾行计,皆有重赏。”众军拜谢。将诈降陈、鲍二人当时斩了;却教五百军引路,子龙领一千军在后,连夜到桂阳城下叫门。城上听时,说陈、鲍二将军杀了赵云,回军请太守商议事务。城上明火照之,果是自家军马,赵范急忙出城。子龙喝左右捉下。遂入城,安抚百姓已定,飞报玄德。   玄德与孔明前赴桂阳。子龙迎接入城;推赵范于阶下。孔明问之,范言:“以嫂嫁子龙,本是好意,不想恼乱,以致如此。”孔明与子龙曰:“美色,天下人爱之,公何独如此?”子龙曰:“赵范之兄,曾在乡中有一面之交,今娶其妻,惹人唾骂,一也。其妇再嫁,使失其大节,二也。赵范初降,其心不可测,三也。主公新定江、汉,枕席未安,云安敢以一妇人而废主公之政,四也。”玄德曰:“今日大事已定,与汝娶之若何?”子龙曰:“天下女子不少,但恐名誉不立,何思无妻子乎?”玄德曰:“子龙乃真丈夫也!”遂放赵范,仍令为桂阳太守。范拜谢而去。重赏子龙。   张飞大叫曰:“偏子龙干得功!偏我是无用之人!只拨三千军与我去取武陵郡,直捉太守金旋,献来帐下,是我之愿!”孔明大喜而言曰:“益德要去不妨,但要依一件事。”飞问曰:“何事?”未知孔明有何计策,怎取武陵,且听下回分解。 黄忠魏延献长沙   却说孔明与张飞曰:“前者子龙取桂阳郡时,责下军令状而去。今日益德要取武陵,必须也责下军令状。”飞遂立军令状,欣然便引三千军,星夜投武陵界上而来。守界人探知其事,随报金旋。旋字元机,京兆人,汉中郎将也。听得张飞引军前来,乃集将校,整点精兵器械,出城迎敌。从事巩志谏曰:“刘玄德乃大汉皇叔,仁义布于天下;加之张益德乃当世虎将,不可迎敌,不如纳降为上。”金旋大怒曰:“汝欲与贼通连为内变耶?”喝令武士推转斩之。众官皆告曰:“先斩家人,于军不利。”金旋于是喝退巩志,自率兵出。离城二十里,正迎张飞。飞平生性急,挺矛立马,大喝金旋。旋令手将出迎。众皆畏惧,莫敢向前。旋自骤马舞刀迎之。张飞大喝一声,浑如巨雷,金旋失色,不敢交锋,拨马便走。飞引众军随后掩杀。金旋走至城下,城上乱箭射下。旋视之,见巩志立于城上曰:“汝不顺天时,自取败亡!吾与百姓自降刘矣!”言末毕,一箭射中金旋面门,旋坠马下,军士割头以献张飞。巩志出城纳降,飞就令巩志赍印绶,往桂阳见玄德。至半路遇见,呈献已毕。玄德大喜,就令巩志代金旋之职。   玄德至武陵,安民了当,驰书去报云长,言益德、子龙各得一郡。云长乃回书上请曰:“闻知长沙未曾取得,如兄长想手足之情,教关某干这阵功荣甚好。”玄德大喜;遂教张飞星夜去替云长守荆州,令云长来取长沙。云长早来,见玄德、孔明。孔明曰:“子龙取桂阳,益德取武陵,都是三千军去。我闻长沙太守韩玄,何足为道。只是他有一员大将,南阳人也,姓黄,名忠,字汉升。乃是刘表帐下中郎将,与表之侄共守长沙,后事韩玄。虽然年近六旬,须发苍白,使一口大刀,有万夫不当之勇,乃湘南将佐之领袖,不可轻敌。云长既去,必须多带军马。”云长曰:“军师何故长别人之锐气,灭自己之威风?量一老革即老兵也,何足道哉!关某也不须用三千军马,只消本部下五百校刀手足矣,定斩黄忠、韩玄之首,献来麾下。”玄德苦当。云长不依,只领五百校刀手而去。孔明与玄德曰:“云长平生傲上而不忍下,轻敌黄忠,只恐有失。请主公同行,接应云长,以取长沙。”玄德从之,随后望长沙进发。   却说长沙太守韩玄,平生性急,不以人为念,众皆恶之。是时听知云长军到,便唤老将黄忠商议。忠曰:“不须主公忧虑,凭某这口刀,这张弓,一千个来,一千个死!”原来黄忠能开二石力之弓,百发百中。言未毕,阶下一人应声而出曰:“不须老将军出战,只就某手中,定捉关某活献。”韩玄视之,乃管军校尉杨龄。韩玄大喜,遂赏赐了杨龄。龄就带一千军马,飞奔出城。约行五十里,望见尘头起处,云长军马早到,却才摆开。杨龄挺枪出马,立于阵前,大骂云长。云长大怒,更不答话,飞马舞刀,直取杨龄。龄挺枪来迎。云长手起刀落,砍为两段;追杀败兵,直至城下。韩玄听知大惊,便教黄忠出马。玄自来城头上观看。忠提刀纵马,早过吊桥,后随数百骑军。云长见一老将出马,知是黄忠,把五百校刀手一字摆开。云长横刀立马而问曰:“来将莫非黄忠否?”忠曰:“既知吾名,焉敢侵犯!”云长曰:“特来取汝首级!”言罢,两马交锋,斗一百合,不分胜负。韩玄恐忠有失,鸣金收军。黄忠收军入城。云长也退军,离城十里下寨,心中暗忖:“老将黄忠,名不虚传,斗一百合,全无破绽。来日必用拖刀计,背砍赢之。”   次日早饭毕,又来城下搦战。韩玄城上教黄忠出马。忠引数百人杀过吊桥,喊声起处,再与云长交马。又斗五六十合,胜负不分。两军齐声喝采。鼓声正急时,云长拨马便走。黄忠赶来。云长回头看得马来至近,却待用刀背砍,忽然一声响处,见黄忠被战马前失,掀在地下。云长急回马,双手举刀,大喝曰:“我饶你性命!快换马来厮杀!”黄忠急提起马蹄,飞身上马,奔入城中。玄惊问之,忠曰:“此马久不上阵,故此有失。”玄曰:“汝箭百发百中,何不射之?”忠曰:“来日再战,必然诈败,诱到吊桥边射之。”玄与了一匹青马。云长至晚退。黄忠寻思:“难得云长如此义气。我本死的人,他不忍杀害,吾来日安忍射之?若不射,又恐违了将令。”是夜踌躇未定。次日天晓,人报云长搦战。韩玄唤黄忠,附耳言用箭射之。忠应允,遂领兵出城。云长两日战不下黄忠,十分焦躁,抖擞威风,与忠交马。战不到三十余合,忠诈败,云长赶来。忠想昨日不杀之恩,不忍便射,带住刀,把弓虚拽,弦响,云长急闪,却不见箭。又赶,忠又虚拽,云长急闪,又无箭。只作黄忠不会射,放心赶来。将近吊桥,黄忠在桥上,搭箭开弓,弦响箭到,正射在云长盔缨根上。前面军齐声喊起。云长吃了一惊,带箭回寨,方知黄忠有百步穿杨之巧,正是报昨日不杀之恩也。云长兵退。黄忠回到城上,来见韩玄。玄急喝令左右,捉下黄忠斩之。忠叫曰:“无罪!”玄大怒曰:“我看了三日,汝敢欺罔我!汝前日不决战,必有留连;昨日马失,他不杀汝,必然往来;今日两番虚拽弦响,第三箭射他盔缨,如何不是外通内连?若不斩汝,必为后患!”喝令刀斧手推下城门外斩之。众将欲告,玄曰:“但告者,便是同情!”刚推到门外,却才举刀,忽然一将挥刀杀入,砍散刀手,救起黄忠,大叫曰:“黄汉升乃长沙之保障!韩玄残暴不仁,轻贤重色,今杀汉升,是杀长沙百姓也!愿随者便来!”百姓视之,其人面如重枣,目若朗星,器宇轩昂,貌类非俗,乃似关将。义阳人也,姓魏,名延,字文长。本人自襄阳赶刘玄德不着,故来长沙依傍韩玄;玄怪魏延傲慢少礼,不肯重用,屈沉于此。当日救了黄忠,呼百姓同杀韩玄,袒臂一招,相从者数百余人。黄忠拦当不住。魏延直杀上城头,一刀砍韩玄为两段,提头上马,引百姓出城,投拜云长。云长大喜,遂入城。抚民已毕,请黄忠相见。忠托病不出,云长即使人去请玄德、孔明。   却说玄德、孔明自云长来取长沙,随后催促人马。正行之间,青旗倒卷,一鸦自北南飞,连叫三声而止,玄德曰:“此应何祸福?”孔明就马上袖传一课云:“长沙郡已得,又主得大将,午时后定见分晓。”言毕,看看午末,见一小校飞奔前来,报说:“关将军已得长沙郡,降将黄忠、魏延。皆等主公。”玄德大喜,遂入长沙。云长接入厅上,尽言其事。玄德亲往黄忠家相请,忠方出降,求葬韩玄尸首于长沙之东。后史官有诗赞黄忠曰:   将军气概与天参,白发犹然困汉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