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学士集 - 第 89 页/共 98 页

尝推之天下,其处最安者,风雨震凌,而大厦不动也。波涛奔冲,而砥柱不移也。屹乎泰山之镇重也,坚乎盘石之弗可转也。人能止善焉,深造焉,何以异于是。彼其巢林以栖,鸟之处而安者也,蛰以存身,龙蛇之处而安者也,而况于人乎?或乃外物惑其耳目,恒役役而不能安,内邪乱其性情,又戚戚而不得安。视其为处,反与巢蛰者不类,可乎哉?余虽未识伯固,即名堂之意,可想其人。故援曽孟书抽绎以塞请,使并行不悖。傥勉焉勿忘,则其处也将何适而弗安与。   旁批:㈠自得之,则居之安,《孟子离娄下》:“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   ㈡应务,应世经务也。《颜氏家训涉务》:“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故难可以应世经务也”。谓应时世而经纶世务也。      省心斋记   心具天地之理,人所同也。而人之等级有圣贤焉,有愚不肖焉,其归不同者,省于心与不能省之殊也。省也者,有所警悟之谓也。心为天君,虚灵善应,神明不测,宰制乎万变。有是心而无所省,其为知觉溺于情欲放逸,杂乱无以管摄血肉之躯。甚矣,人之不可不省也。一有省于心,昔焉之迷,今豁然而逹。前焉之非,后幡然而是。此古人所以有深省猛省㈠之云也。盖省之不深则蔽于浅近,而所知弗精,省之不猛,则安于茍惰,而所行弗力。故君子学道莫切于求诸心,求诸心者,莫切于惕然而自省也。   余友沃哷彦文,好古通经,仕于清要,与时弗合,则拂袖而去。深居晏坐,澹然忘势利,取林和靖《省心诠要》读而悦之,遂以省心名其斋。   余寓姚江,彦文自萧山操舟来访,嘱曰:“子曷记之”?余与彦文别十载,喜得一遇,其意又甚勤,且慕朋友相规之义,故乐告焉。   夫善于省心者,遇物感触,輙有警悟,非一端而止也。举其要者言,五性至善,所宜存也。一有未存,当警悟于中,不可戕其善也。五品大伦,所宜厚也。一有未厚,当警悟于中,不可伤其伦也。有人于此,徳艺足以美其身,威仪足以表乎民,行其道,沛然而济时,晦其迹,卓然而独善,则宜自省曰:“我何为不能若是乎?彼其学术诡异,言行邪僻,悻戾而不情,谀謟而不立,至于贪者死于财,酗者死于酒,髙者危,盈者损,则亦自省曰:我不可有一于此也。虽然,省于暂者有矣。暂省而即忘,无得于心也。必其浚思宻察,处无过之地,日循月积,使方寸之间涵养熟而操存定,其体之微敛藏弗露,及妙用显行,包括六合,贯彻万事,天地之理俱全于己,其不为圣贤之归也者几希”。彦文思余言,必能省于心而兴起矣。   旁批:㈠猛省,《朱子语类》卷二七:“曾子迟钝,直是辛苦而后得之。故闻一贯之说,忽然猛省,谓这个物事元来只是恁地”。      深省斋记   上虞等慈寺僧曰熹,居有水木竹石之幽,前直钟楼,取杜少陵“闻钟发深省㈠”之句,题其斋曰深省。吾意少陵遭时乱离,羁孤旅途,困阨其身,忧苦其情。一夕宿招提境,倐尔离氛歊,息幽静。及闻晨钟,释然神融,豁然心开,知戚欣、穷逹、得丧、聚散皆身外之物,不足挠乎其中。一时之顷,独有感悟,脱畧世累,其为深省,充然自得,乃旷逹之高致也。若夫求道者之深省,则不止乎是,亦无待于闻钟而后然者。   余闻诸邹孟氏矣:“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正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㈡”。善乎说者之言曰:“令人惕然有深省处”㈢。西方设教㈣,务使其徒冥然兀坐,屏弃事物,埀首瞑目,穷日夜黙坐,其果能有所省乎?嗟夫,人生于世,明者有矣,而昧者不有所省。邪妄横生,正理湮微,莫知其所趋向也。惟其省也警觉于内,识道之机由此乎始,惟其省之深也,竦动力善之志,自不容于少懈,必求造乎极。至若省之不深,则局于浅狭,无悠逺之功,作辍靡有恒矣。是故省益深,则知益真。殆犹闻钟之际,神融心开,若醉而醒,寐而寤,则身有检束,手足百骸,统属坚定,仁心无时而不存。往来出入,咸适其宜,以应万变。而所由者皆义,斯不至于可哀矣。   熹虽释子,雅嗜儒道,恭敬作礼,请记于余,因示以圣贤旨趣。茍欲谈空论无,固当问于其师,何至诣余而恳恳也。熹也闻吾言而深省焉,求夫仁义之归,出于少陵所得之外,则墨名儒行,吾必与其进,孰得而麾之也耶。   旁批:㈠闻钟发深省,杜甫《游龙门奉先寺》:“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㈡引《孟子告子上》。   ㈢朱子章句语。   ㈣西方设教,谓佛也。      志乐斋记   士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能立志也。志于君子之三乐㈠,则其为志大矣。盖三乐者,乃天下至乐之所萃,孟氏条阐以埀教,亦示人当志乎此焉尔。   姑孰文学掾梁君叔亨,探亚圣微言,以志乐名斋。观其立志,凡外物之可乐者,曽不足以动其中也。窃尝论之: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伦理之乐,蔼然真切,然关乎天,为难全也。教育英才,斯道有传,圣贤尤以为乐,然由乎人,为难遇也。天不可以必求,人不可以必得。或未能悉遂其志焉。若夫己所自为,可以必求而得,而遂其志者,不愧不怍之乐也。且理具于心,万善周足,大公至正之体,初无偏邪。仰而观诸天,天道不异乎是也。俯而观诸人,人道亦不异乎是也。惟其情随欲迁,质与物化,亏其本理,日月动作始与天人相戾。俯仰之际,腼然愧怍,于是志不立而害其乐矣。君子有志乎乐者,约而求之于身,屏斥外诱,刮磨内欲,使凡所为,一践实理,不徇乎私,洒然无累于念虑之间。心平体舒,坦焉荡荡,动静食息,无入而不自得,用能无愧怍于天人。真若隽永快意之味,置身安逸之境,其乐无有穷极,是所谓乐以忘忧,与所谓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者,皆立志之所致。此叔亨之所宜为也。   自兹以往,虽圣人枕肱之趣,颜子之不改,曽点之浴沂咏归,程伯子之人所不识者,同一轨辙。其于父母兄弟,油然生其孝友之心,而天下英才翕然被其薫陶之化,至乐所萃,兼有之矣。古云“有志者事竟成”㈢,叔亨幸然斯言,亦名教之乐地也。   旁批:㈠君子之三乐,《孟子尽心》:“:“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㈡颜子之不改,《论语雍也》:“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㈢有志者事竟成,《后汉书耿弇传》:“将军前在南阳,建此大策,常以为落落难合,有志者事竟成也”。      乐山斋记   人各有所乐,乐乎物之形,不若乐乎物之徳。形忘而徳合,始有益于性情矣。是故巍峩秀拔,山之形也。高厚静重,山之徳也。若其岩耕而谷处,抚泉石之幽美,览林壑之清邃,烟霏晴雨,可以娱心目。逰则忘归,爱则成癖,乃真乐山者也。   今严君乡于北,禄于南,携家数千里,勤瘁空匮。日有警捕,期会之烦,使遇佳山,乐且不暇,斋名乐山,托意而已,岂为乐之真者乎?是不然,彼所乐者于形而不于徳也。于其形,好乐之僻也。于其徳,好乐之正也。夫山也,具高厚静重之徳,故能止其所止,仁人之徳实类焉。素其位,不慕外而有求也。固其守,不因变而有迁也。贫富穷逹,利害劳佚,事至而身履之,决于义理,无适不安,则能止其所止。止固止也,行亦止也。立于朝廷,居于廛市,逰于江湖,其徳皆山,非必在山而始乐也,敦吾仁而已矣。   严君读书知道,居官能守,确不踰分,是固有徳可贵,匪真乐山,恶能然与。余亦不居于山,每知山之可乐,因严君请,记述其得者如此,否则玩物丧志,君其戒哉。      周氏同居记   金陵城南三舍,地名同山,有大族曰周氏。由宋初卜筑其地,绍兴以来同居者九世,歴二百有余年,子孙蕃衍,老幼千指,功缌以降几至亲尽㈠,朝夕聚处,雝雝怡怡,出则同门,食则共爨,为其长者类皆尊而能勤,富而能俭,以率其下,用是家法严明,人心齐一,孝友慈爱之情油然交至,未闻其有间言戾色也。   余尝论三代盛时,其民涵育于仁义礼乐之教,风俗醇厚,忠臣孝子,义夫贞妇,固比屋有之。但其田各井授,庐舍有制,耕桑者自食其力,揆厥所终,其同居而永乆者,亦或难也。去古浸逺,而九世同居,仅见于张公艺㈡之一家,北齐隋唐咸表其门闾,尝以忍字百余对高宗之问。或谓公艺之家不能睦于九世,但相忍于九世尔。窃惟教化流行,尊卑长幼,仁让和敬,一循乎理,各安其分,使大伦亲厚,此为至善,复何俟于忍乎?但一门之内至于九世,男女众多,贤否不齐,故一有未然,必至相与忍之也。闻诸先达曰:“忍之为义,刃加于心也。痛而不声也,含而不吐也,吐而复茹也”。且人有容忍之徳,虑周而量逺,忘物我,息愤怨,则骨肉之恩笃,垂异㈢之衅消,是亦睦族良法,殆未可以易视也。   然古人齐家自刑于寡妻始,尤病于莫知子之恶,苗之硕㈣。盖妇言不可以私昵听,子恶不可以私爱掩,货财不可以私蓄专,由偏于私,卒致裂戸争产,此古今之通患也。若周氏睦族之道,承传有自,必当循理厚伦,得公艺之忍而不偏于三者之私,持是弗变,以励其子孙,岂特九世同居而已哉。他如范文正之义田,而宗人有养。刘允迪之义学,而子弟有教。讲求力行,则其所及不亦尤逺矣乎。尚惟后昆守其成法,以绍前休可也。   旁批:㈠亲尽,《礼记丧服小记》:“有五世而迁之宗,其继高祖者也。是故祖迁于上,宗易于下”。   谓五世亲尽,亲尽则祧。   ㈡张公艺,《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三十八:“郓州寿张人张公艺,九代同居。北齐时,东安王高永乐诣宅慰抚旌表焉。隋开皇中,大使、邵阳公梁子恭亦亲慰抚,重表其门。贞观中,特敕吏加旌表。麟德中,高宗有事泰山,路过郓州,亲幸其宅,问其义由。其人请纸笔,但书百余忍字。高宗为之流涕,赐以缣帛”。   ㈢垂异,天象示异尔。然用于此,文义未明,若谓天垂异象,则与家庭琐细不称。   ㈣莫知子之恶,苗之硕,《大学》:“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      沃哷氏㈠家传记   自昔陨身于国难者,特以义不可生,未必能兴人之国也,然犹増重于名教,埀荣于史册,况能脱其主于危急,以兴其国之基业乎?   沃哷氏博啰岱事金武元㈡,为掌马牧,君臣之大分素定,知有其主而不知有辽也。其貌絶类武元,辽主延禧疑武元日强,将叛已也,征而欲杀之。事不得已,博啰岱请伪为武元,往而诳之,延禧果不能辨,遂见杀。其在掌牧,无可议者,在武元有可。少焉,当辽之季,延禧失道,人心离畔。武元才畧为众所归,固宜乘机举兵,数其荒惑暴虐不君之罪,明大义于一时,与众共废弃之,则逺近悦从而大事定矣。计不出此,阴蓄异志,廹于危疑,使非有掌牧可诳,则造次之顷,身蹈不测之祸。而延禧举国之人莫有觉其诳者,是何昏冥之极也。掌牧遇害,二国兴丧之源则判矣。金既强盛,不见容于衰乱之国,事得已乎?激其起而速亡者,辽自致之也。   夫以二国之兴丧由于一人之死,以是知掌牧尽忠其主,见之明审,行之果决,爱其君而弃其身,卒以兴人之国,为难能矣。金乃后于报功,不闻褒赠之典,仅以穆昆授其长子,穆昆犹言千戸也。其报弗称,为之后者必将辩诉之不暇,方且让爵于其二弟,遂得均赏,敦于友爱。故沃哷之事,君子亟称而乐与之。余阅其家传,嘉掌牧不徒死也,且闵武元、延禧胥失之也。遂着其事,以示鉴戒云。   旁批:㈠沃哷氏,即金女真姓斡雷。   ㈡金武元,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为武元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