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学士集 - 第 91 页/共 98 页
听雨轩记
物有自然之音,众人闻而以为常,知者闻而以为乐。雨之有声,莫不闻也,惟兄弟共处,则听之而适其心。盖雨之声出于天,兄弟之乐亦出于天,不有此乐者,不知此声也。韦苏州有“风雨对床㈠”之句,眉山苏氏兄弟读而感懐,为听雨之约㈡。既而游宦异涂,离阔忧沮,晚年飘泊,艰于会合,雨声不复共听,遗憾终身。故刘后村评其能为此言,非能践此言也。
分阳罗氏,昭諌㈢裔也。兄弟四人,早孤。立志慕学,务承先业。长君举领郡史禄,弃归。次君明,次君焕,皆善治产。又次君礼,掌行台词牒。方羣居时,友爱敦笃。衣同椸,食同案,扁其轩曰听雨。莳花植竹,为怡集之所。君礼之寓升也,择交慎行,愿直明坦,士类嘉之。求余记其听雨轩。
余谓兄弟懿亲,分自一气,翕和雝睦,发于真情。故风雨之夕,听其声而乐焉。当是时也,清灯语话之际,檐砌浪浪,或萧瑟于草木,或惊决如波涛,其入于耳者若奏管弦、考锺鼓,天下至乐,莫此能过,非出于天者然与?然风雨之作,凄寒牢落,易于伤怆。今乃闻之而乐,则凡凉飔霁月,花晨雪昼,抚光景、畅性情,无不同其乐矣。嗟夫,世降俗漓,手足同体,视均敌仇。裂门析爨,伦理乖而骨肉疎,不知听雨之同乐,反从而以管弦锺鼓独乐者,何其悖也。闻罗氏之风,得无少愧哉?尔子若孙,其心乃祖父心,埙倡篪和㈣,益深同气之好,则听雨之乐,相传于百世,而无苏氏之遗憾也。
旁批:㈠风雨对床,韦应物《示全真元常》:“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
㈡听雨之约,苏轼《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㈢昭諌,罗隐,字昭諌。
㈣埙倡篪和,《诗小雅何人斯》:“伯氏吹埙,仲氏吹篪”。 孔颖达疏:“其恩亦当如伯仲之为兄弟,其情志亦当如埙篪之相应和”。
驿戸余粮应役记
国家疆理之大,极天所覆,广袤数万里,自畿甸而要荒,如腹心手足,聮合一体。内外使者往来于道,若血脉之流通,此驿所由置也。驿有馈饷,官给钱米为倡,验驿户民赋,谓之余粮,俾任其费。故一介之使,经渉遐逺,不资裹囊,所至如归。盖自成周设官㈠,掌牢礼委积以给宾客,歴代沿袭,而于逺人重其迎劳,立法详宻,则莫今若焉。
太平路界大江之东,居水陆冲要。北迩台察,南邻宪司,又南而江右、浙闽、湖广。又北逹于京师。郡统三县,县皆具水马驿,馈饷之役,岁乆弊繁。新其政者,今郡侯中大夫也。侯名孟克布哈,字子实。由刑部尚书出监太平,亷明刚正,号令风飞,刮锄烦苛,美利迭兴。
初,在城驿,旧额民赋及十石者户四十有九,逓供是役,乃总管鐡柱、侯定于延佑间者也。后赢耗不齐,富者恬然弗増,贫者则困且逋。巧诈日滋,诡匿产税,茍于规免,期限愈蹙。不踰年而再役,侯考旧额,得胜役者仅二十七户,蠲除困乏,新得三户,总为户三十,以赋之石,为其日之差,凡一千一十有一日,几三岁而一周。尽稽宿弊,芜薅而蠧剔之,富不渗遗,贫不罥挂,轻重多寡,权度弗偏,羣心感悦。兹侯所以重逺人之迎劳,且苏民之乆病也。夫三县之驿,鲁港隶芜湖,荻港隶繁昌,而水马兼焉。当涂分两驿,采石之舟,城廐之骑,既皆因侯而坚完骁良,使者踵蹑罔间,昼夜馈饷不絶。今俱籍为成法。然城驿乃郡府亲临,尤三驿之望,众愿勒文以昭侯绩,仍列其户于碑阴,庶将来有所考也。
旁批:㈠成周设官,《周礼天官宰夫》:“凡朝觐、会同、宾客,以牢礼之灋,掌其牢礼委积”。
青山酌别记
山之胜,以人而増重。别之意,以酌而益勤。今青山之酌,非宴游也,非旨于味也,因酌而致赠别之言也。
姑孰东南诸峯,惟青山崇峙云天,元晖构居,太白吟咏,终身乐之,米元章大书第一山于石。山之阳,陆多车骑,水多舟楫,为往来要途,故于兹而祖饯焉。
宋安常,广平文贞公㈠之裔也。其兄衍常长姑孰郡幕,母在堂。安常性孝友,省视慕恋,乆不能去。年已壮,有署为宛陵府曹者,安常恐违色养,不乐就。长幕劝其为亲奉檄㈡,始肯往焉。诸友送之余十里㈢,憇于青山。有酌而言者曰:“君子用于世,不系职之巨细。在伸道行志,求尽责任,由此髙显可济。譬之水焉,始自涓流,积成溪河,汨汨不已,必将至于海也,子其勉诸”。又酌而言曰:“时政滋弊,民瘼滋深。往佐大郡,悉乃心力。修治而抚摩之,必勉为而毋忽也”。又酌而祝曰:“士之持身名节,行义保其有终,以永令徳,匪特为利逹之荣而已”。安常拱而复曰:“敬服斯言,其敢忘于警省”?
于是绘图,以纪别意之勤,则山之胜,宁不因而増重哉。图成,诗赋满轴,而予为之记。
旁批:㈠广平文贞公,唐宋璟,字广平,与姚崇合称姚宋,佐成开元盛世。
㈡为亲奉檄,后汉书》卷六十九:“庐江毛义少节,家贫,以孝行称。南阳人张奉慕其名,往候之。坐定而府檄适至,以义守令,义奉檄而入,喜动颜色。奉者,志尚士也,心贱之,自恨来,固辞而去。及义母死,去官行服。数辟公府,为县令,进退必以礼。后举贤良,公交车征,遂不至。张奉叹曰:固不可测。往日之喜,乃为亲屈也。斯盖所谓家贫亲老,不择官而仕者也”。
㈢送之余十里,当乙为送之十余里。
梅竹兰葡萄图记
草木之枝叶花实,各具一美。或以雅洁,见重于幽濳者焉。或以珍逺,受知于富贵者焉。梅舒英于冱寒,倡羣葩之始。竹以直干高节,弗易于四时。兰之幽寂,不以无人而不芳,然多产于穷山剰水之际,深林静谷之中。若葡萄,在中国万里外,卒能入致京师,移植禁林。汉使者斸于大宛,唐太宗取于高昌,特诏褒除烦之功,赐食嘉病渇之对㈠。孟佗以一斗拜刺史㈡,世宗以百缣谢元忠㈢,其荣宠如此。盖彼乃幽濳之寄兴,而此则富贵之娯懐者也。
予既隠处,不为时所知。坐广平之穷檐㈣,讽淇澳之遗章。饮楚畹之坠露,西凉之酿味不到口。客有袖图示予者,展视则四美在目。吾意斯人效梅之清,秉竹之直,齐馥于兰,又将冀葡萄之用也。兼其美于四时者,有系乎出处用舍之道焉。且梅也竹也兰也,着于《易》,称于《书》,咏于《诗》,圣贤假以言道。至于葡萄,味不足以和羮,材不足以协律,香不足以纫佩,徒以珎逺为富贵者所好,而雅洁者罕获其遇,抑势之然与?故感其事而为之记。
旁批:㈠赐食嘉病渇之对,据《太平御览》:“ 高祖(李渊) 赐群医食于御前,果有蒲萄。侍中陈叔达执而不食,高祖问其故。对曰医母患口干,求之不能得。高祖曰:卿有母可遗乎。遂流涕呜咽,久之乃止,固赐物百段”。
㈡孟佗以一斗拜刺史,《艺文类聚》卷八七引《续汉书》:“扶风孟佗以葡萄酒一升遗张让,既拜凉州刺史”。
㈢世宗以百缣谢元忠,《北齐书列传十四》:“(元忠)曾贡世宗蒲桃一盘。世宗报以百练缣”。
㈣宋璟,字广平,着有《梅花赋》,有句曰:“坐穷檐而后无朋,进一觞以孤斟”。
万万户军功记
国家疆域与覆载同大,旷古所无。民物众广,从化弗齐。矧承平岁乆,四方无金革声,官恬吏熈,衅孽间作,必除奸暴以拯无辜,则在良将苗薅而禽狝之,固不可弛武以遗患也。
漳州李智甫恃险聚众,江浙行省调兵讨之。闽阃以师扺巢穴,贼计巧诈,陷袭官军,累月不下。省命镇守太平副万户万侯协力征捕。时年纔冠,慷慨赴敌。逼贼垒而军部伍整严,猛气飞扬,战捷贼平。罗天麟冦汀州,势张甚。行省以地恶人犷,师老㈠罔功,命侯与诸将夹击。战数胜,贼设伏林莽,輙焚荡深入,以竒兵捣其腹心,罗党悉除。朝赐银噐,有旨升爵一级。刼盗据花麓,省台合军重围,侯选精骑御之。羣凶无敢冲突,未几溃散。湖南猺贼窃发,残毁城邑。主将知侯练习军旅,驰檄俾往击之。侯用其智略,已而凯旋。浙东扼塞海道,省臣将舟师以进。风涛弗利,遂议招抚,选官往焉,将吏畏缩弗前。侯闻言甫毕,已操舟涉洋,见彼语以祸福,果纳欵。帅壮其勇,大加慰赏,奏可班师。乃至正辛卯冬,还镇。适江北有兵警,太平濒江戒严。万户缺员,军民咸喜其归,恃以无恐,可谓贤于长城矣。
侯字威重,官武畧将军,世家濵州。高祖国初立战功受官,曽祖亦以功获宠,大父佩金符、副万户,至侯五世袭爵。侯仕十余载,每坐席未温,輙承委去。凡五出师,沈机鋭志,克成勲劳,真良将哉。使在位者以身许国皆若是,虽有祸乱不难定也。侯读书执礼,事母孝,所居有忠节堂。
旁批:㈠老通劳。
姑孰阅武记
至正壬辰仲秋之末,镇守太平路军官阅兵于北郊,修武备也。去年荆襄诸路陷。今年春正月,武昌以强兵障江汉,狃习治平,将骄卒熈,警备遂弛。既失守,下流郡县汹汹震惊。大江西岸数千里羣起立敌,而太平危矣。
太平古姑孰也,扼水陆冲要,由六朝以来为必争之地。内附八十载,民不识兵,城堑夷废。比者敌垒隔江相持,南则寜国告急。蕞尔一邦,军马寡弱,岌岌几不保。渤海万侯独以副万户统军府事,千户差遣缺员,江浙行省命忠显校尉唐州翼上千户㈠移戍太平,万侯一见握手论心,敬以宾礼,一切军务悉委之。遂乃合部曲,团集教场,躬自训练。三令五申,无敢违者。日习月熟,皆骁勇,一可当十。万侯喜曰:“如此则何忧无备”?时监察御史、湖北宪司、江东分宪皆莅太平军府,请观阅武。俱出郭就次,有司骏奔。是日也,秋气肃清,天风凄然。万侯与忠显率诸校戎服从事,祭五方星㈡,禡牙㈢誓众,旟旐蔽野,戈矛若林。万侯长右队,忠显长左队,各建大将旗鼓,佐以偏裨,麾兵而进如古阵法。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为师。声金鼓以节之跪起进退,众必齐一。乍分忽合,乍方忽圆,呼噪震地,往来挑战击刺,驰突周逥,旋转互变不常。或堂堂而正焉,或纷纷而竒焉。既毕劳将飨士,动合礼法,观者异焉。
且其初本戍徽,徽僻在深山,代无兵祸,不争之地也。太平必争之地也。不争之地沦没乆矣,必争之地保全不失,系武备之有无也。使其在徽不迁,复教阅若是,必能守其境。今操阃外大柄,仗钺专征者,所得智略之士如兹几何人?呜呼,恢复不速,有以也夫。
旁批:㈠忠显校尉唐州翼上千户,《明文衡 故元帅朱侯哀辞》:“朱侯名文选,字克用,饶州鄱阳人。幼倜傥,读书有大节,尚气义,有古人风。至元间以龙潜旧知,授忠显校尉唐州翼上千戸”。或其人也。
㈡五方星,《文选张衡东京赋》:“辨方位而正则,五精帅而来摧”。薛综注:“五精,五方星也”。 《古微书尚书灵曜》:“岁星,木精;荧惑,火精;镇星,土精;太白,金精;辰星,水精也”。即金木水火土星。
㈢禡牙,《封氏闻见记卷五:“军前大旗谓之牙旗。出师则有建牙、禡牙之事”。
监郡沙卜珠岱公招安记
国家混一以来,民不识干戈者八十年。至正辛卯,兵起淮西,攻城略地,蔓延江东。壬辰十月,陷溧水州。溧与太平接境,敌骑扺界,招引亡命为向导,耀兵西行。三乡之民震恐,胁从窥叶家桥,距太平郡城仅四十余里。官军进拒,合民兵一万二千余人,逼河而阵。彼军増聚,人情骇惶。行台檄江州监郡元振摄府事,众请益兵捕戮,侯意在招谕。
未几,淮南行省平章领精兵万人至太平,欲选轻骑数千长驱而东。侯谓:“如此则三乡屠灭无遗。万一未克,师老财费。况细民乐生畏死,受制于彼,岂其本心,曷若抚绥有道”?侯乃请于省宪,止兵息战,下招安之令,来归者许以不死。其众闻之举手加额,愿如命。侯约同知仲礼各单骑入其巢穴,渠魁五人投戈出迎,罗拜马首。侯晓以逆顺之理,胁从七千二百户有竒,献其兵仗旗鼓,悉自悔悟。旋斾之日,降者五人及其部卒悉与俱至,郡民聚观,室家相庆,盖其全活十余万人,环千里之疆释其忧危,纳于乐土,厥功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