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松堂全集 - 第 93 页/共 114 页
伊尹、周公而学之者也,有其才何可无其学?有其学何可无其志?
志者,豪杰所珍惜,圣贤所秘藏也。我志欲上,柔而下之。我志欲激,顺而安之。我志
欲靡欲浮,疏而镇之。我志欲见智,欲呈能,匿而韬之。举世间纷华靡丽可歆可艳之物,不足易
梁父吟敷篇耳。功名富贵能夺乎?纵横捭阖能移乎?才智驰骋,功能显烁,能棼扰摇撼乎?夫志浊则
神躁,志清则神宁。澄神以养气。养气以沈几,吾志定矣,物其奈我何哉。而或亟亟乎欲有所就
之,而或亟亟乎欲有所去之。志且不许,于宁静又何居耶?夫宁静者,藏于事先而据乎物上者也。
其见定如止水之澄,故能鉴天下而不淆。其力定如泰岳之镇,故能肩天下而不乱。其虑定如处女
之闲,故能运天下而不穷。语曰:「上视下者明,大治小者顺。」天下治乱纷出,艰大纷投,杂沓
纷至,无足难我者,皆宁静以致之,皆澹泊以明之山。
方武侯抱膝隆中,高谈管乐.自奉衣食外,不别治生产,以谋尺寸,抑何嚼然不滓也。感汉
主三颇之殷,逶迤而起,曷尝有纤毫廹试其志之心。有丝毫廹试共志之心,则天下之大计,见之
不明,发之必不确,以此致远,犹夫适北而南共辕尔。最后长驱吴、魏闲,当纷纭多事之会,卒
于澹泊宁静横塞其冲,佐汉而争天下。至今让其出师二表,尚凛凛有生气。甚矣,武侯之似伊尹、
周公也。子若孙当建兴之世,俱能出死力以尽臣节,比诸伊尹、周公之子孙,直不幸耳。家学渊
源,久而弥定,而吾则以为澹泊宁静,非一朝一夕之故也,明矣。极其聪明匡正之才,而不外乎
寻常之理,于是儒者信之。曰:「澹泊明志,宁静致远,可以训子,并可以训天下后世也。志伊周
之志?学孔孟之学,志与学合而后似圣贤.似圣贤而后说不诬,不然淮南氏固已言之矣。」
辨
儒吏廉吏辨
吏有辨乎,曰「有」。有之斯可为吏准矣,准乎儒与廉而步之趋之。于是指峩冠博带称说
先王者曰,「此儒也」。指矫情镇物饰名励节者曰,此廉也」。噫,名所贵也而士所标也。贵其名以
立之标,又安能禁天下之不依似而窃附哉?夫辨吏者,辨其心而已。呜琴乘马。弦歌武城者,着矣。
自博士具官待问,斌斌多文学之选,于是通经学古之吏出焉。拔葵墦机,妻子不免饥寒者。着矣。
自廉吏岁计有余,食禄
者不得舆小民争利,于是奉法循理之吏出焉。
儒吏尝见为廉,迁史传临淮守十余人,皆曰廉节」。传辕固,曰廉直」。传倪宽,曰「廉
智」。有以篝簋不饬坐者,岂儒哉。廉吏尝学为儒,范史传鲁恭清平,曰「化行」。传卓茂恬淡;
曰「乐追」。传杨震清白,曰「好学」。有以簿书俗吏嗤者,岂廉哉。虽然,儒以循为能,而廉以
才为用。丹阳以经明通律,并州以几杖威远,河南宽政为识治,秀州荒政为知兵,是通儒也。三
郡皆劝于孝弟,三镇皆正于德仁。浙东政事可观,湖州经业足用,是纯儒也。通而纯,循吏之所
求也。亭长不敢隐,丞相不敢干,啬夫不敢欺,廉生明也。守渔阳不敢哗,守武威不敢叛,守雁
们不敢射,廉生威也。威与明,才吏之所求也。是故吏而循,患不儒,不患共不廉也。吏而才,
患不廉,不患其不儒也。京兆桴鼓不鸣,渤海剑刀自解,循吏事耳,是岂尽失名誉者?颖川先教后
罚,霉陵兴利教俭:才吏事耳,是岂全暗经术者?问其名则
异,考其实则同。以绝不相蒙之迹,求之绝不相戾之心,所由异政而同治,异治而同功也。
既其实不既其名,则李斯之徒有吴公,不亦廉乎?张汤之后有安世,不亦儒乎。胡质父子之清里,
而废有异平?柳公绰远近之治殊,而儒岂殊乎?
既其名不既其实,则儒之名宽,宽则近于通。廉之名严,严则疑于刻。于是有儒而不廉
者矣,赵绾、马融以贿败,躬行安在乎?有廉而不儒者矣,尹翁归、超广汉以强毅闻,蕴藉何有乎。
有儒而为廉者矣,公孙宏之布被,黯以为诈,发蒙不已有议乎?有廉而为儒者矣,倪千乘之引经,
汤以为长者,束湿不已有讥乎?真则既其实,伪则冒共名。既其实,儒与廉,真也。儒而廉,廉而
儒,亦真也。冒其名,儒与
廉,伪也。儒而廉,廉而儒,亦伪也。绾墨绶,效花城,则庸可冒儒,循不可冒儒。饮贪泉、
垂介石,则墨可冒廉,才不可冒廉。然而儒与廉之皂,实终于不可冒。
大约儒可兼廉,而廉不可以兼儒。其兼之者,既其实不既其名也。何也?儒者使人两得者
也。平日淡泊宁静中,洞悉乎天人之分际,君民之大义,皎然以廉隅自持。求为上不负君,下不
负民,中不负所学。其于取舍得失经权是非之道,见之也极明,守之也亦极固。守之也极固,则
发之也必极从容而暇裕。以故分一邑,守一郡,施一治,着一书,当时奉为蓍蔡,后世诵为典章。
区区埋羊还鱼之节,终不可与儒等。盖儒者使人两得者也。汉儒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黄
允、史叔宾皆有盛名,郭泰觇其非真,以为必败。王衍口不言钱而营三窟,遂为天下苍生之祸。
故数百年以老、庄冒儒者,多矣。若夫身列荐绅,口谈气节,熏心于利欲,而道丧其廉耻,名之
不好,安问其实?此又在庄、老之下,不可以冒廉,顾可以冒儒耶?然而儒吏、廉吏之辨,亦辨其
心而已矣。虽然,未有儒而不廉者也。庄子谓「鲁止
一大儒」,文中一语洞然,乃谓「不必长于经术」,此徒见有马种第宅耳,比于广川、濂、洛
之儒,则必有辨矣。今欲崇儒效以风俗吏,经术固不可少也。
学颜渊之学辨
今世学颜渊之学者,吾惑焉,非人之惑,愚自惑耳。旗子一生学力,都在日用常行处做
工夫,曰「陋巷饮食」,曰「视听言劲,曰「迁怒贰过」,曰伐善施劳」,步步踏向实地,纔是圣学
真种子。孔子虽许其
不愚不改,不惰不违,颜子只见自己未知未行,不纯不熟,能如孔子仕止久速之时乎,意必
固我之绝乎,下学上达之知乎,老少朋友之志乎,故喟然一叹。叹圣道之不远,圣学之难几,而
圣教之终不可负也。然则学颜子者,亦于其居处食息而已,耳目口鼻而已,人情物理而已。但学
士家只讲高妙,不讲平常。日平常.便不是颜子之学。愚谓不平常,便不是颜子之学。又不止不
是颜子之学,并不是圣人之教。不然,当日诸弟子高才博学者多矣,而传道止二人:一则鲁,一
则如愚也.端木喜闻性与天道,而传道终不与焉。盖颜子谓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文礼都认是我
的,这礼中有检束准则,惟恐躬行日用越过一毫。子贡谓「文章可闻,性与天道不可闻」。将文章
性道认作夫子的,这闻字中有精微高渺。惟恐聪明识见留下一分。此颜、赐之所以天渊也.谓子
贡悟后者,犹经生之见耳。
解
欧阳子性非所先解
欧阳子云:「圣人教人,性非所先。」先字有病,世儒疑而议之,是也。孔门日日言性,
何云非先?性非所先一语,盖谓性非浑然先言也,次第言之耳。如言仁而仁,言义而义,言礼而礼,
言智信而智信也。此圣人投人,极诚实,极切近.极周详处也。欧阳子之言所由来矣。若大贤以
下,虽有浑然言性者,其于父子、君臣、夫妇、昆弟、朋友,未尝不析言之。传至诸儒,说愈虚
妙,不几学出圣人之上乎。
端木最颖悟,尝叹性道不可得闻。孔子之文章卽性道,而端木过求之也。或曰「端木非
高弟也,颜子、子思庶几闻之矣」。夫颜子之为学也,其心三月不逢仁,不曰「其心三月不违性」
也。克己复礼为仁,不曰「克己复性为仁」也。仁礼非性乎,学颜子之学者,学性乎,学仁礼乎。
子思之言性也,亦曰喜怒哀乐谓中和」,不曰「性谓中和」也。中和非性乎?学于思之学者,学性
乎?学中和乎。譬如举业家,小学四书、五经各有名目,次第去读,不妨浑言谈书也。一句一节
一章,各有题目,次第去作,不妨浑言作文也。欧阳子之言似有病而非过也。
致知格物解
致知格物,诸儒辨论纷纷,家持一说。余辟见有限,曷敢以管见妄为低昂?尝因书旨不明;
取白文读之。从上节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读到此处,不曰「欲致其知者,先格其物」。而曰「致
知在格物」,何也。盖明指天下国家身心意是物,致知工夫,就在这裹,不在别处也。与「文不在
兹乎」、「直在其中矣」等「在」字相同;与「在明明德」等「在」字相应。大人之学,内圣外王,
万物皆备,开手便从天下做工夫,起一串联珠,归落致知格物,是大学最得力处。朱子解卽物穷
理,原自实学。后之说者,谓其卽天地古今之物,而穷其理将不胜穷矣,故稍有滞碍。
夫天地古今之物,实有不能穷,亦有不必穷者,以其无关于天下国家身心意也。惟卽天
下国家身心意之物而穷其理,纔是致知,纔是明明德。如天下本平,国本治.家本齐,身本修,
心本正,意本诚,而
何以不平、不治、不齐、不修、不正、不诚也。天下不平,国不治,家不齐.身不修,心不
正,意不诚,而何以平之、治之,齐之、修之、正之、诚之也。此物未格,此知不至,不能洞洞
彻彻,必且以非焉是,以是为非,颠倒混淆,毫厘千里,非大人之学也。
大人视天下国家等皆我性灵中物。诸凡善恶、真妄、公私、义利之关,纤微毫发,都有
一个理在。由本及末,原始要终,一一讨得分晓。我于物无疑,物于我无蔽。物之所感,知是知
非。知之所有,有是无非。此诚意之所以先致知也。然则致知不先格物,而在格物者断断格天下
国家身心意之物,而天地古今之物,亦格其关于天下国家身心意者而已矣,非泛然逐物而格之,
明甚。况致知是知止真工夫,固未有纷纭繁赜之交役耳目,竭精神,而始云知止者。果尔,则定
静安虑中,便着不得天下国家等物,只闭户澄心以尽其理,是又离物而求知,与禅学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