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解 - 第 6 页/共 7 页
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上进
杨朱上
杨朱游於鲁,舍於孟氏。孟氏问曰:人而已矣,奚以名为?曰:以名者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为贵。既贵矣,奚不已焉?曰:为死。既死矣,奚为焉?曰:为子孙。名奚益於子孙?曰:名乃若其身,憔其心,乘其名者,泽及宗族,利兼乡党,况子孙乎?凡为名者心廉,廉斯贫;为名者必让,让斯贱。曰:管仲之相齐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从,道行国霸。死之后,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齐也,君盈则己降,君敛则己施。民皆归之,因有齐国;子孙享之,至今不绝。若实名贫,伪名富。曰: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昔者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齐实以孤竹君让而终亡其国,饿死於首阳之山。实伪之辩,如此其省也。
解曰:道常无名,名之生在於物成数定之后。智者恶事物之纷错也,不得已如事物而强为之名尔。名非自然也,凡在可名之域者皆伪而已矣。虽然,名以出信,必依於实;实不自显,必假於名。君子无恶於循名而蹈实也,但恶夫守名而累实尔。悠悠之徒,不知身之非我有也,故趣富贵於当生;不知子孙之非我有也,故竞虚名於既往。其始也,将徇名而求实;其终也,乃徇名而妨实。且以实非名,则管氏之奢奚无益於子孙?以名非实,则田氏之康何乃因有齐国?盖名不可去,名不可趣,趣名则实斯毁矣,实聚则名斯立矣。且趣当生,则夷齐之逊不若尧舜之伪;将恤我后,则管仲之奢不若田氏之康。若欲名实兼之,恶可哉?列子非有贵乎世俗之富贵也,非不知尧舜夷齐之不与名期而名归之而为天下后世之所共美也,盖虽圣人之应世,日与接构则名亦既有,均在可议之域矣。列子言此,欲学者务造乎道之无名而已。如或矫情乎仁义礼教以盗当世之虚名,非特不得名,并与夫利而失之矣,曾不若盗货者之犹得肆情於当生尔。此殆矫枉不得已之言欤。
杨朱曰: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无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偊偊尔顺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於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
解曰:百年之生,忧患所瘁,阴阳寇其外,嗜欲蠹其内,无强无坚,为疾为恼,夜眠而神劳,昼觉而形役,计人之生,安得无介然之虑於斯须之顷哉?然而介然之虑,存之则忧惧,释之则逸乐。存之在我,释之在我,人之所以每蹈於忧患之域者,彼岂甘心於忧患哉?由其以美厚声色为可乐,是以竞誉规荣,慎耳目,惜是非,偊偊遑遑,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日罹於忧患而不自悟矣。是则百年之生,既不能内得於天乐,又不能自肆於一时,而两失之矣,其与重囚累梏何以异哉?庄子亦以此为久病长阨而不死者也。夫列子之设心,岂欲使斯民自肆於声色之娱哉?盖深丑夫遑遑竞虚誉者之无益於身,不若纵脱而趋当生之乐者为犹愈尔。是亦矫枉之言欤。
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观。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解曰:死之与生,一往一反尔。太古之人,大朴未散,浑沦之质不雕於人伪,故能原始反终而知死生之说。由是从心而动,从性而游,无往而不迪然自得矣。性於心为体,心於性为用,去性而后从心,故从心而动,则能不违自然所好之在我者尔。从性而游,然后能不逆万物所好,且动或迫之,不若游之适也。从心而动,不去当身之娱,是不为近名之善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规既往之名,是不为近刑之恶也,故不为刑所及。若然者,其视死生之变,直
犹夜旦之常尔,又何暇计其名誉之先后,量其年命之多少哉?
杨朱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
解曰:生死交谢,初无同异。小智自私於大,同中妄见成异,因异立同,由是生死之同异昏扰而无辨矣。杨朱欲齐生死之变而一之,故即俗之所见,以生为异,以死为同,要其终必归於无同无异也。或遽而语之至道之所谓一,则彼将壳乱於滑疑之际,而其惑终不可解矣。此乃圣人之常善救人也。且齐万物之变,必以尧舜桀纣为言者,将袪世之重惑,宜以狂圣之极、天下万世之所共信者为之言也。且谓尧舜同於桀纣,非苟然也,尧舜应世之迹,因时合变,未免於有所殉,则其迹安得不同趋於腐骨哉?若夫尧舜之所以为尧舜,是乃孔子所谓荡荡乎民无能名,又安得与桀纣同腐哉?
杨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卸,以放饿死。展季非亡情,矜贞之卸,以放寡宗。清真之误,善之若此。
解曰:人之生,因情有欲,以欲发爱,欲而无以节之,则盈嗜欲,长好恶,而性命之情病矣,是所以为误善也。所矜在於清正,则能抑其情而节其欲矣:安得为误善?虽然,伯夷、展季既有矜清正之名,而存心於矫枉救弊,则其迹未免於有卸,是亦为情欲之所役也。放而至於饿死寡宗,则谓之误善,不亦可乎?是以圣人缘督以为经,而不为已甚也。
杨朱曰:原宪窭於鲁,子贡殖於卫。原宪之窭损生,子贡之殖累身。然则窭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乐生,可在逸身。故善乐生者不窭,善逸身者不殖。
解曰:人之生也,必将资物以为养,则耕而食,识而衣所不可已也。虽太古之民亦莫不若是也,特不欲左右望而罔市利於富贵之中,有司陇断尔。由前则不窭,是所以为乐生也。由后则不殖,是所以为逸身也。盖窭则华冠纵履而杖藜,安可以言乐生?殖则满身戚醮而求益,安可以言逸身?身以是知列子之道不为已甚,於世道之安危未尝都忘之也。
杨朱曰:古语有之:生相怜,死相捐。此语至矣。相怜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饥能使饱,寒能使温,穷能使达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锦,不陈牺牲,不设明器也。
解曰:立后王君公以治天下之民,欲其不懈于位,是乃生相怜之道也。至於死则略矣,虽有良朋不过,况我以永叹而已,是乃相捐之道也。
晏平仲问养生於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颤;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性。凡此诸阏,废虐之主。去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
解曰:子列子之学於老商子,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则於口之所欲言,意之所欲行,莫得而恣也,故老商见之,始一解颜而笑。至於九年之后,横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则於是乎得恣而肆之,勿壅勿遏矣,故老商许其内外进矣。所谓恣耳之听,恣目之视,恣鼻之向,恣体之安,亦若是而已,非曰玩足於声色嗅味以犯人理之所恶,然后为恣也。能进此者,是所谓闻道也。朝闻道,夕死可矣。故虽一日一月之生,亦足以为养矣,又奚以戚戚然久生为哉?此列子论养生之至理也。管仲、晏子、曾西之所不为,曾何足以进此道乎?盖晏平仲豚肩不掩豆,是躬俭者也;管夷吾三归反坫,是好奢者也。晏平仲、管夷吾其问其答,固宜若是矣。二子之问答,譬犹果蓏之理,其言适有与道相当者。故列子取其说以寓夫至道,非欲学者为管晏之所为也。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将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闻之。平仲曰: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沉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裳绣文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先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
解曰:得道者之於送死,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以星辰为珠机,以万物为斋送,则其所遇乌乎往而不可哉?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五竟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六
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上进
杨朱中
子产相郑,专国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恶者畏其禁,郑国以治,诸侯惮之。而有兄曰公孙朝,有弟曰公孙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锺,积趋成封,望门百步,糟浆之气逆於人鼻。方其荒於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内之有亡,九族之亲疏,存亡之哀乐也,虽水火兵刃交於前,弗知也。穆之后庭,比房数十,皆择稚齿婑媠者以盈之。方其聃於色也,屏亲呢,绝交游,逃於后庭,以昼足夜,三月一出,意犹未惬。乡有处子之娥姣者,必贿而招之,媒而挑之,弗获而后已。子产日夜以为戚,密造邓析而谋之,曰:侨闻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国,此言自於近至於远也。侨为国则治矣,而家则乱矣。其道逆耶?将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诏之。邓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时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诱以礼义之尊乎?子产用邓析之言,因间以谒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贵於禽兽者,智虑。智之所将者,礼义。礼义成,则名位至矣。若触情而动,聪於嗜欲,则性命危矣。子纳乔之言,则朝自悔而夕食禄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择之亦久矣,岂待若言而后识之哉?凡生之难遇而死之易及,以难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礼义以夸人,矫情性以招名,吾以此为弗若死矣。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於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国之能夸物,欲以说辞乱我之心,荣禄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怜哉?我又欲与若别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暂行於一国,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於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术而喻之,若反以彼术而教我哉?子产忙然无以应之。佗日以告邓析,邓析曰:子与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谓子智者乎?郑国之治偶尔,非子之功也。
解曰:肆情於色,人情之所惑着,人理之所甚丑者。恣口之饮,人情之所同欲,先王之所诰戒者。常人之情,目欲视色,至於阏明而不得恣者,非真能黜嗜欲也,畏夫性命之危,有所拘而不得逞耳。口欲美味,至於阏适而不得恣者,非真能忘好恶也,恶夫名声之丑,有所避而不得恣尔。由是尊礼义,矫情性,终於其身,视其外若能恬淡无为者,语其坐驰之情,则其疾俛仰之间,再抚四海
之外,志念所在,无所不至,亦无所不为矣。若是则百年之生,内愁其心智,外苦其形体,何生之乐哉?若夫朝穆之所为,则真而已矣。其所谓恣口之饮者,非荒酖于酒也。其所谓肆情於色者,非沉湎冒色也。盖朝穆於世道之安危、人理之得丧,知之久矣,择之亦久矣。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故恣口之饮,肆情於色,虽名声之丑,曾不遑忧性命之危,亦不暇恤,此所谓治内而不治外,无愧乎道德,不为仁义之操而敢为淫僻之行者也。以其道之真以治身者,推而行之,天下可土直而治也。子产方且以乘舆济人於溱洧,为治未免为国人之所非、邓析之所屈。所谓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若其法可暂行於一国,未合於人心者也,安足以知二子之真?其不能知则亦已矣,又以说辞乱其心,荣辱喜其意,则其为诚可鄙,其意为可怜矣。以是相郑而专国之政,虽曰善者服其化,恶者畏其禁,初不知其所以为治,是殆得之於偶尔,岂其功哉?子产之於朝穆,适居季孟之间,其趋操之不侔,内外之异治若此,故曰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也。且为邓析者,其初於朝穆之道为未察也,故闻子产之言则与子产同其戚;其终於朝穆之道为有得也,故闻子产之言则与子产异其知也。噫,微邓析之言,则后之观朝穆者几不尽同子产之戚而终莫能知其真矣。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藉其先赀,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墙屋台榭,园囿池沼,饮食车服,声乐嫔御,拟齐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非齐土之所产育者无不必致之,犹藩墙之物也。及其游也,虽山川阻险涂径修远,无不必之,犹人之行咫步也。宾客之在庭者日百往,庖厨之下不绝烟火,堂庑之上不绝声乐。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反其子孙之财焉。禽骨厘闻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闻之?曰: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解曰:子贡,以货殖累其身者也,方其货殖,财积而不敢用,服膺而莫之舍,满心戚焦,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夫以子贡之富,丰屋美服厚味姣色以终其身,无有於不足也。其所以求益而不止者,为子孙无穷之计也。噫,孙子非汝有也,认而有之,亦惑矣。抑又苦体绝甘,约已之养,以货殖见弃於圣人门,务求适其适,可不为之大哀耶?为端木叔者,藉其先赀,初不知货殖之勤,而有万金之累,既已有之,又能用之,由是放意所好,无不为而无不玩,其适意而志得,拟齐楚之君,非特能用之,至其气干之将衰,又能散其有而尽之。以俗观之,薄於子孙之遗甚矣。其后受其施者相与反其子孙之财,是亦不为无所遗矣。噫,为木叔者,其生也,无货殖之累而尽一生之欢,其死也,不为子孙留财而不失子孙之财,其所行所为,是乃众意之所惊而诚理之所取,诚理所在,非圣人不足以尽之,此束於教者所以不免於惊其神也。意狂圣异域,奚啻天壤?达而以为狂,惑亦甚矣。杨子谓大圣为难知,不以此欤。
孟孙阳问杨子曰:有人於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於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於其间乎?
解曰:囿於有生,生不难形,形终必弊;役於有化,化常流形,形安能久?是以百年,寿之大齐也,得百年者千无一焉。理或不能久生,而况於不死乎?究其生之存亡,初不属我;察其生之忧患,爰以久生。方其有生,汝形之内,五情之好恶汩於中;汝身之中,四体之安危迫於外,一世之间,万事之苦乐交於前。一日之变与一月之化不异也,一岁之迁与百年之变不殊也。既闻而知之,既见而识之,既更而历之,又安以久生为哉?虽然,死之与生,犹彼旦暮,生奚足喜?死奚足悲?亦不可以其不足喜而厌於久生也,亦不必以其不足悲而乐於速亡也。是以得道者之於生死,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不为沟渎之自经也。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尽,不为吐故纳新之寿考也。虽无心於久生,有若彭之寿,亦不厌也。虽无心於速亡,有若颜之夭,亦顺化也。无不废,无不任,如斯而已。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解曰:於易损下益上为损,损上益下为益。盖益必有损,损终必益。损益,盈虚消息之理也。若夫万物之生,均舍至理,无欠无余,增之一毫,性无余地;损之一毫,性无余物,则益之而损,损之而益,皆不中也。名曰治之而乱孰甚耶?唯无以损益为者,则物我兼利之道也。《庄子》言自容成氏而至於神农氏之时,民皆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至老死而不相往来,可谓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也。若此之时,则至治矣。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於肌肤,肌肤微於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佗事。
解曰:世之语杨子者,以其道主於为我,因谓虽技其体之一毛而济天下,亦所不为也。《列子》称其言,则异此矣。杨子之言,盖曰一世之大,必非一毛之所能济,一毛既不足以济一世矣,又安以假济为言乎?禽子之问亦不豫矣,故杨子不应。夫杨子之设心,以谓一毛之於肌肤,虽若多寡之不同,而肌肤固一毛之积,均我体则均所爱矣,奈何轻一毛而重一节哉?能使人人尊生重本而不轻於一毛,则天下有余治哉。杨子之爱一毛者,非爱一毛也,爱其身也。人皆爱其身而不知一毛之惜,不惜一毛,积而至於现身而不之觉矣。人於爱身则是之,於爱一毛则非之,弗思甚也。尝观人之有生,贵则治贱,卑则事尊,终身役役,无非为物,曾无一毫之为己,曷亦不思我之生也,其以我耶?其亦为人而生我耶?如其在我,则我奚为而不自为耶?且将以为人也,我之不能自治,又奚以为人哉?列子深丑夫世之逐万物而不反者,故其书每托於杨氏为我之言。禽子终不能达其况,方且谓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是特见大禹墨翟之迹尔,非特不知杨子,亦不知大禹墨翟矣。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佗事,以其言之不类也。
杨朱曰: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之桀、纣。然而舜耕於河阳,陶於雷泽,四体不得暂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爱,弟妹之所不亲。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尧之禅,年已长,智已衰。商钧不才,禅位於禹,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穷毒者也。鲧治水土,绩用不就,殛诸羽山,禹纂业事雠,惟荒土功,子产不字,过门不入,身体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禅,卑官室,美绂冕,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忧苦者也。武王既终,成王幼弱,周公摄天子之政。邵公不悦,四国流言。居东三年,诛兄放弟,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危惧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应时君之聘,伐树於宋,削迹於卫,穷於商周,围於陈、蔡,受屈於季氏,见辱於阳虎,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弗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矣。桀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内,恣耳目之所娱,穷意虑之所为,熙熙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逸荡者也。纣亦籍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威无不行,志无不从;肆情於倾宫,纵欲於长夜;不以礼义自苦,熙熙然以至於诛,此天民之放纵者也。彼二凶也,生有从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虽毁之不知,虽称之弗知,此与株块奚以异矣。彼四圣虽美之所归,苦以至终,同归於死矣;彼二凶虽恶之所归,乐以至终,亦同归於死矣。
解曰:舜为帝之盛帝,禹为王之首王,周公之忠圣,孔子之明道,皆圣人之极致,天下万世莫不尊亲者也。而舜之穷毒,禹之忧苦,周公之危惧,孔子之遑遽,考之虞夏商周之书,稽之孔子之言,其理为不诬,谓之戚戚然以至於死,不为溢恶之言矣。至於桀纣之逸荡放纵,恣耳目之所娱,穷意虑之所为,肆情於倾官,纵欲於长夜,此可谓熙熙然足於从欲之欢矣。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而谓之四圣;天下之恶归之桀纣而谓之二凶,四圣被万世之虚名,二凶享当身之实利。实固非名之所与,名固非实之所取,要其所谓毁誉,徒传于万世之下,毁誉之者,何能知其前?为其毁誉者,亦何知於后?虽有毁誉,与株块何以异哉?谓美恶为同归於死,不亦宜乎?列子言此,不欲天下之人去四圣之名,趣二凶之实也,使求道者审名实之俱非,知忧喜之均累,故以天下万世之所同是非者为言,俾之遗圣人之迹而求圣人之道也,且为四圣者,乐天知命,未始有忧,其所谓穷毒忧惧,皆不得已而应世,与民同吉凶之患,而忧民之忧尔。其所以有圣智之名者,亦人与之名而弗拒尔。必知此而后知列子之言,是乃与四圣同道者。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六竟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十七
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上进
杨朱下
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亩之园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运诸掌,何也?对曰:君见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棰而随之,欲东而东,欲西而西,使尧牵一羊,舜荷棰而随之,则不能前矣。且臣闻之:吞舟之鱼,不游枝流;鸿鹊高飞,不集污池,何则?其极远也。黄锺大吕不可从烦奏之舞,何则?其音疏也。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谓矣。
解曰:治天下者又知所谓如运诸掌而后可以语治也。杨子曰:天下为大,治之在道,四海为远,治之在心。信斯言也,则不下带而道存,奚啻运诸掌哉?苟能此道矣,则我无为而民自治,我好静而民自正,是以不治,治之也。如欲治之而治,则一妻一妾已不胜其治矣,三亩之园已难为其力矣,是使尧牵羊而舜荷棰之类也。故曰: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
杨朱曰:太古之事灭矣,孰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当身之事或闻或见,万不识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数固不可胜纪。但伏羲已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尔。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
解曰:可言可为,无非事者。不离於言为之域则不逃於时数之运矣。虽太古之治,必有事焉,皇之道,帝之德,王之业,世每降而事愈丛矣。以耳目之见闻计所识之多寡,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推而上之,至於皇帝,则存亡觉梦,或有或无,及於太古,则已灭矣,已失矣,孰志之哉?由是美恶之迹均在所遗。谓善为可趋,则善名久亦灭矣;谓恶为可避,则恶声久亦消矣,但迟速之问尔,安可致惑於迟速奔竞而不已哉?然则为皇、为帝、为王,其应世之事不离於可名之域,其果是耶?其果非也耶?盖帝王之迹出於感而应,迫而动,无心於名而人以其名归之,与夫矜毁誉而要名者异矣。故其应世之事虽与时俱往,而所以为圣者则独存而常,今不然,何以贵於圣人之治哉?
杨朱曰:人肖天地之类,怀五常之性,有性之最灵者,人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卫肌肤不足以自捍御,趋走不足以逃利害,无毛羽以御寒暑,必将资物以为养,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不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养之主。虽全生,身不可有其身;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其唯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谓至至者也。
解曰:人之生,必将资物以为养性,是乃养生之主、卫生之经、达生之情所不可不为而其为不免矣。盖身固生之主,故有生必先无离形;物亦养之主,故养形必先之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故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故虽全生,身不可有其身。世之人不知养形,果不足以存生也。横私天下之身以为我,横私天下之物以为养,是务夫生之所无以为也。形木必全,而生理灭矣,则世奚足为哉?能弃事遣生而至於形全精复者,其唯圣人乎?圣人犹兆於变化,未能忘我也。若夫至人之不离於真,则公天下之身而身不异物,公天下之物而物无非我。此《庄子□达生》之所谓精而又精,而此之谓至至者欤。
杨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谓之遁人也。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天下无对,制命在内。
解曰:人之始生也,莫不有寿之道焉,得其常性则寿矣。秉彝而好德,则名斯宾之,名立而位至矣,名位立而资财有余矣。此四事之序也。人之寿固有若彭祖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者,则人之贪生奚有已哉?至於烈士之殉名,贪夫之殉财,未得则患得,既得则患失,苦心劳形,终身遑遽,岂复须臾之宁哉?四事之於人,每不得而兼之,有一于此,虽终身役役,曾不足以充其欲,况於兼四者之有而徇之,又安能偿其无厌之求哉?此生民之所以不得休息也。有此四者,则进将以有求,退将以有避。恐惧於幽,畏鬼贵也。矫情於俗,畏人非也。威不必为我施,恐恐然唯畏其我及也。刑不必为我设,惴惴然唯畏其我犯也。一身之微,无动而不制於物,而在我之真宰丧矣,此之谓遁人。殊不知齐死生之变则寿夭可忘,审知足之富则货财不足徇,车服不维则刀锯不加,理乱不闻则黜陟不知,在我者一无所羡,则在物者都无所畏。其寓於天地之间也,独出独入,独往独来,天下无对,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之谓至贵。
故语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
解曰:饥而食,寒而衣,有生者不能免其欲,有欲而不足则争兴,君臣之分所由以辩也。民莫不衣食,而不尽婚宦也,婚则人道之患众矣,宦则羡慕之心起矣。生民之不得休息,其本於此乎?人不婚宦,虽未能都无情欲,愈於凡民远矣。所谓君臣道息者,是乃君臣皆安,莫知作上作下而无有於亲誉也,是以君臣之义不可废,而其道则可息也。
周谚曰:田父可坐杀。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恒;啜菽茹藿,自以味之极。肌肉粗厚,筋节肉卷急,一朝处以柔毛绨幕,荐以粱肉兰橘,心痟体烦,内熟生病矣。商、鲁之君与田父侔地,则亦不盈一时而惫矣。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谓天下无过者。
解曰:均是人也,为田父而享国君之奉则病矣,为商鲁之君而与田父侔地则惫矣。夫舍膏粱而从茹藿,固人情之所难;以茹藿而易膏粱,疑人之所易。而不能易田父之安者,习之移人,不可遽易也。矧夫汩於外物,恬於俗学,而欲俾之易其习而安於至道,宜其未之思者以为远也。
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缊广,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於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貉。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泉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蜇於口,惨於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子,此类也。
解曰:衣缊黂广者不知有广厦隩室、绵纩狐貉之温,美戎菽甘泉茎芹萍子者不知有膏粱之美。暖暖姝姝而不知道之衣被万物,惑於世味而不知道之淡乎无味,亦犹此矣。
杨朱曰: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於外?有此而求外者,无厌之性。无厌之性,阴阳之蠹也。
解曰:丰屋、美服、厚味、姣色,皆分外之物也,苟务此而求之,亦无厌之性也。奚必外此而有求,而后为无厌哉?孟子以目之色、耳之声、鼻之臭、四肢之安逸为性,列子之教,蕲於顺性而逸乐,恶夫矫情以招虚名,故以有此四者而求於外为阴阳之蠹也。且言有此四者,是或为富足,以有此四者为言也。如亦必待於求四者而有之,其为无厌孰大焉?
忠不足以安君,适足以危身;义不足以利物,适足以害生。安上不由於忠,而忠名灭焉;利物不由於义,而义名绝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
解曰:忠则敢於犯颜,义则果於制物。忠或过於厉己,人则反菑之矣。义或失於刻核,则不肖之心应之矣。若夫以道事君,则身荷美名,君都显号,不亦君臣皆安乎?以道应物,则我常无为,民皆自化,不亦物我兼利乎?老君曰:大道废,有仁义;国家昏乱,有忠臣。亦此意也。
鬻子曰:去名者无忧。老君曰:名者,实之宾。而悠悠者趋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宾邪?今有名则尊荣,亡名则卑辱。尊荣则逸乐,卑辱则忧苦。忧苦,犯性者也;逸乐,顺性者也。斯实之所系矣。名胡可去?名胡可宾?但恶夫守名而累实。守名而累实,将恤危亡之不救,岂徒逸乐忧苦之间哉?
解曰:鬻子之去名,非无之也,不守之尔。老君之宾名,非去之也,不主之尔。盖有生,斯有身,有身斯有累。物我交构,事无非名,名无非实。性之苦逸,名则系之,名胡可都亡之耶?悠悠之徒,羡美虚名,趋之不已,因失其右实矣。故慕仁之名者,有至於杀身,慕义之名者,有至於灭亲。子推死於忠,尾生死於信,是皆守名而累实,恤危亡之不救者也。列子此篇,於名实之理反复告说,尽之矣。虑夫学者遂以为其道欲尽去天下之名也,故又为之说曰:但恶夫守名而累实者。夫苟能不守其名而无累其实,是乃鬻子之去名,庄子之宾名,圣人之所谓无名。而处身应物之道无余蕴矣。
杨朱解
子列子之经,明大道之要,传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正统也。杨氏为我,是邪说诬民者,蠹圣人之道,莫此之甚。故后之学圣人者以能言讵杨墨为圣人之徒。观列子以御寇为名,是亦以闲先圣之道为己任也。其书乃务引杨墨之言以垂训,尝以孔子与墨子均为天下之所愿安利者,至此又为《杨朱》一篇之训。为列子者,其以杨朱之道为不乖寡於圣人而可以垂训於天下耶?抑知其为充塞仁义者,又何以取其言哉?列子之旨,亦可以意逆矣。盖杨氏为我者也,列子悲夫世之人逐物丧我,不知存诸己者。其生也,为寿、为名、为位、为富、无一有益於我者;至其死也,犹需利泽於子孙。子孙,天地之委蜕尔,奚有於我哉?由是慎观听,惜是非,禁劝於赏刑,进退於名法,遑遑偊偊以终其身,不殊於重囚累梏,曾不悟造化之生我以我而已,则吾之生宜知,为我而使之勿丧也,又焉以苦身焦心求得人之得,适人之适而丧其为我者耶?以是知列子不欲天下皆为杨氏之邪说也,欲其不役於物,知存我而已。人能无丧其我,则以之治国家推之天下,皆其绪余之所为尔,岂不盛哉?虽然,子列子之训抑微矣,其书明群有以至虚,为宗藏谷,均於亡羊,故取杨朱邪说之尤者,合圣人之道,并为一谈,蕲於学者不徇圣人之迹而求圣人之心也。故凡寓杨朱之言,无非至道之旨,其言至以四圣二凶为同归於尽。后之诵其书至此,罔有不疑列子谓尧舜为果外乎道,而真与杨氏同为邪说者,是读其文而不达其况之过也。殊不知此篇正列子之所尽心,而与夫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相为始终者。孔子曰: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列子□杨朱》之篇类是矣。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七竟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八
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上进
说符上
子列子学於壶丘子林。壶丘子林曰:子知持后,则可言持身矣。列子曰:愿闻持后。曰:顾若影,则知之。列子顾而观影,形枉则影曲,形直则影正。然则枉直随形而不在影,屈伸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谓持后而处先。
解曰:《说符》,明圣人应世之事也。圣人之应世,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以物为形,以我为影,影常随形而枉直,我常任物而屈伸,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曩行而今止,曩坐而今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若无持操者。至於不与物争,而天下莫能与之争,是乃所以处先也。子列子之师壶丘子林也。尝以弟子之谒而语之曰:壶子何言哉?至此则道其持后之言者。《天瑞》则着圣人之道由天而之人,故谓其不言。《说符》则言圣人之道由人而之天,故不免於有言。始也,不言而之天,盖圣人之本心;终也,言而之人,殆圣人之不得已尔。且列子之道生,知而自得,奚假於学哉?将以是垂训而为万世之师,故始终必假师资之道以为言也。与孔子不居其圣而曰好古敏以求之同意。
关尹谓子列子曰:言美则响美,言恶则响恶,身长则影长,身短则影短。名也者,响也。身也者,影也。故曰:慎尔言,将有和之;慎尔行,将有随之。
解曰:《易》曰: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故君子慎之。
是故圣人见出以知入,观往以知来,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
解曰:出入往来,一机也。人常昧於至微之明,必至於物成数定而后能知其为出入往来。能见出以知入,观往以知来者,其唯由本宗而兆变化之圣人乎?《易》曰: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龙蛇之势,以存身也。
度在身,稽在人。人爱我,我必爱之;人恶我,我必恶之。汤武爱天下,故王;桀纣恶天下,故亡,此所稽也。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出不由门,行不从径也。以是求利,不亦难乎?尝观之神农,有炎之德,稽之虞、夏、商、周之书,度诸法士贤人之言,所以存亡废兴,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
解曰:太易未判,万象浑沦,两仪既分,物物定位。毫厘不能紊,一二不可差。声动则响应,形生而影从。在我者,其度可拟;在人者,其稽可决。适尧舜则帝业可循,由汤武则王功可袭。神农有炎之德,得此而已;虞夏商周之书,载此而已;法士贤人之言,辩此而已。虽至圣之人,微妙玄通,深不可识,一出而应物,未有不由此道以治也。孟子自谓知言,则曰: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其言闲先圣之道,亦曰: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於圣人之未生,逆知圣人之必行者,以其不外乎稽度而已。夫所谓人爱我,我必爱之,人恶我,我必恶之,圣人不以人之爱恶我而有僧爱於人也,盖曰人爱我,必以我有以爱之也;人恶我,必以我有以恶之也。
严恢曰;所为问道者为富。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子列子曰:桀、纣唯重利而轻道,是以亡。幸哉余未汝语也。人而无义,唯食而已,是鸡狗也。强食靡角,胜者为制,是禽兽也。为鸡狗禽兽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人不尊己,则危辱及之矣。
解曰:庄子尝以玄珠喻黄帝之道矣。珠之为物,至圆而明,宝之至也。圆则物莫能窒,明则物无不鉴,故以得珠喻道之富。且唯得道者,万物皆备,庄子所谓有万之富也。重利以为富,终於危辱而已矣。
列子学射中矣,请於关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对曰:弗知也。关尹子曰:未可。退而习之。三年,又以报关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列子曰:知之矣。关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也。非独射也,为国与身亦皆如之。故圣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
解曰:射者非前期而中,不可以为善射,为其不知所以中也。知其所以中,则其中在我,而甘蝇、飞卫之巧可能也。治国治身亦若是矣。能察存亡之所以然,故以道御时,常存而不亡也。如存亡之体已着,则虽察之无益矣。
列子曰:色盛者骄,力盛者奋,未可以语道也。故不班白语道矣,一本作失而况行之乎?
解曰:色盛者骄,力盛者音,是少壮之时也,物所攻焉,德故衰焉,安可以语道?至於班白,则欲虑柔而体将休焉,故可与语道而行之也。虽然,此以人之役於大化者为言耳。亦有循大化而不与化俱者,常不失其赤子之心,虽壮而不骄,虽耄而不耗,其於语道,无往而不暇矣。
故自奋,则人莫之告。人莫之告,则孤而无辅矣。贤者任人,故年老而不衰,智尽而不乱。故治国之难,在於知贤,而不在自贤。
解曰:不为事任而村者尽其力,故年老而不衰;不为谋府而智者用其谋,故智尽而不乱。虽以尧舜之聪明,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治国之难,如此而已,安以恃自贤之行为哉?
宋人有为其君以玉为楮叶者,三年而成。锋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中而不可别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国。子列子闻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故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解曰:刻玉为楮,乱之楮叶之中而不可别,则人之智巧可以侔造化如此。然刻玉者三年而成一叶,造化之运,阳气潜回,焂然周天地,遍万物,荣枯而拆甲,雕刻众形而不为巧,且有若宋人之巧仅得食於宋国耳,况於巧不尽若宋人者哉?故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出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解曰:圣人之於辞受无所苟也,非其道,虽身死而不受也,宁以妻妾之奉而为之乎?以涉世,是以免於难。
鲁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学,其一好兵。好学者以术干齐侯,齐侯纳之,以为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悦之,以为军正。禄富其家,爵荣其亲。施氏之邻人孟氏,同有二子,所业亦同,而窘於贫。羡施氏之有,因从请进趣之方。二子以实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秦,以术干秦王。秦王曰:当今诸侯力争,所务兵食而已。若用仁义治吾国,是灭亡之道。遂宫而放之。其一子之卫,以法干卫侯。卫侯曰:吾弱国也,而摄乎大国之间。大国吾事之,小国吾抚之,是求安之道。若赖兵权,灭亡可待矣。若全而归之,适於他国,为吾之患不轻矣。遂刖之,而还诸鲁。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让施氏。施氏曰:凡得时者昌,失时者亡。子道与吾同,而功与吾异,失时者也,非行之谬也。且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此用与不用,无定是非也。投隙抵时,应事无方,属乎智。智苟不足,使若博如孔丘,术如吕尚,焉往而不穷哉?孟氏父子舍然无愠容,曰:吾知之矣,则勿重言。
解曰:齐之国氏,宋之向氏,其贫富之不同者,向氏不喻国氏之道也。北宫子,西门子,其造事之穷达不同者,德命之厚薄或异也。若鲁之施氏、孟氏所业既同,则非若国氏、向氏之不同道也,亦非若北宫子、西门子德命之厚薄也。齐因太公之俗,继以管晏之治;卫封自康叔武公嗣修其政,故卫多君子。而齐卫之国所务者仁义而已。楚居蛮夷,武王尝欲以敝甲观中国之政,庄王观兵於洛郊而问周鼎;秦自孝公以下,蚕食六国。秦楚之王所务者兵食而已。施氏以孟氏之所以事卫之术而事楚,干秦之法而干齐,故无适而不利。孟氏亦以干卫之术而之秦,适秦之法而干卫,则亦与施氏同功矣。奈何易置其术耶?故施氏以为其无适时之智,孟氏亦释然无愠容矣。仁义为治之德盛,故其得罪也。大兵权强国之术浅,故罪止於刖耳。虽然,投隙抵时,应事无方者属乎智,天下之事固有智之所无奈何者,则二氏之穷达是亦有命而已。而列子称其言者,盖《说符》之论不离於形名之稽度。如以物之穷达一切委之於命,则学者将趋於聚块积尘之无为而非道矣。故於此特不废适时之智。
晋文公出会,欲伐卫,公子锄仰天而笑。公问何笑。曰:臣笑邻之人有送其妻适私家者,道见桑妇,悦而与言。然顾视其妻,亦有招之者矣,臣窃笑此也。公寤其言,乃止。引师而还,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
解曰:人之心见,不殊远也。我之所欲,人亦欲焉;我之所知,人亦知焉。将骋己之志而不顾人之情,是亦感矣。
晋国苦盗。有郄雍者,能视盗之貌,察其眉睫之间,而得其情。晋侯使视盗,千百无遗一焉。晋侯大喜,告赵文子曰:吾得一人,而一国盗为尽矣,奚用多为?文子曰:吾君恃伺察而得盗,盗不尽矣,且郄雍必不得其死焉。俄而群盗谋曰;吾所穷者郄雍也。遂共盗而残之。晋侯闻而大骇,立召文子而告之曰:果如子言,郄雍死矣。然取盗何方?文子曰:周谚有言: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且君欲无盗,莫若举贤而任之,使教明於上,化行於下,民有耻心,则何盗之为?於是用随会知政,而群盗奔秦焉。
解曰:恃伺察者得盗於既盗之后,明教化者禁盗於未萌之先。既为盗矣,仁将焉在?故郄雍之视盗,则不得其死焉。化已行矣,民斯知耻,故用随会知政,则群盗奔秦焉。夫使群盗去而奔秦,犹治水者之以邻国为壑也。以道治天下,则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羡志不存,夫孰为盗?晋国方恃伺察,故即其失而救之,使之知政耳,不遂而语诸道也。
孔子自卫反鲁,息驾乎河梁而观焉。有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弗能游,鼋鼉弗能居,有一丈夫方将厉之。孔子使人并涯止之,曰:此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弗能游,鼋鼉弗能居也,意者难可以济乎?丈夫不以错意,遂度而出。孔子问之曰:巧乎?有道术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对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从以忠信。忠信错吾躯於波流,而吾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复出者,以此也。孔子谓弟子曰:二三子识之。水且犹可以忠信诚身亲之,而况人乎?
解曰:忠则从水之道而不私,信则安於水而不疑,若是则其出入於水也不知所以然而然矣,此所以能入而复出也。《黄帝》篇尝言此,以为顺性命之理而然也,此以为忠信。错其躯於波流者,盖忠信即性命之理也。前篇明帝道之自然,故云性命。此篇明物理之符验,故云忠信。孔子尝语子张,谓忠信虽蛮貊之邦行矣,其言主忠信者不一矣,故於此亦俾二三子识之也。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八竟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九
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上进
说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