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解 - 第 5 页/共 7 页
鲁公扈、赵齐婴二人有疾,同请扁鹊求治。扁鹊治之。既同愈,谓公扈、齐婴曰:汝曩之所疾,自外而干府藏者,固药石之所已。今有偕生之疾,与体偕长,今为汝攻之,何如?二人曰:愿先闻其验。扁鹊谓公扈曰:汝志强而气弱,故足於谋而寡於断。齐婴志弱而气强,故少於虑而伤於专。若换汝之心,则均於善矣。扁鹊遂饮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药,既悟如初。
解曰:谋虑存乎志,果断属乎气。志者,气之帅也,志足以师气,则其发无不中节矣;志不足以帅气,则役於气而反动其心矣。故气强则伤於专,气弱则寡於断也。尝谓志在於我,初不属化;由其认有於我,贵生爱身。有爱於身,斯役於身矣。此公扈、齐婴其志虑所以与气体而为强弱也。夫以我之志虑而役於气体,诚可悲矣。扁鹊乃能治二人之疾而移造化之功,又何妙欤?扈犹跋扈也,故公扈志强而足於谋。婴犹婴儿也,故齐婴志弱而少於虑。
二人辞归。於是公扈反齐婴之室,而有其妻子,妻子弗识。齐婴亦反公扈之室,有其妻子,妻子亦弗识。二室因相与讼,求辩於扁鹊。扁鹊辩其所由,讼乃已。
解曰:昔者孔子尝使於楚矣,适见豚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已焉尔,不得类焉尔,是故苟非其类,豚子真见其母弃之而走矣。苟得其类,虽公扈、齐婴归异其室而不疑也。尝原公扈、齐婴既为扁鹊易置其心,唯使形者之是役,各反其室而不自知其形之非也。为二室者,惑於形变而不知二人之为类也,故弗识焉。然则二室之於二人者,果索之於形骸之内耶?亦索之於形骸之外耶?如在於形骸之外,则何以遽信扁鹊之辩哉?如在於形骸之内,则方其反於室也,安得而不识?奚必求辩於扁鹊哉?噫,人自生至终,大化屡迁。自老耄而视婴孩之时貌色智态,奚啻公扈、齐婴之易形哉?然大化之迁流也密移,人常由之而罔觉。扁鹊之易置其心也以遽,故莫不骇其变焉。且以公扈、齐婴志气一易,则其人与其室俱不能相知。又况造化之於万物,已化而生,又化而死,更死更生,莫知其端。彼人也又乌知其所以然哉?昔杨朱之出也素衣,其反也缁衣,其狗之不知迎而吠之,杨朱所以止杨布无扑其狗也。
瓠巴鼓琴,而鸟舞鱼跃。郑师文闻之,弃家从师襄游。柱指钧弦,三年不成章。师襄曰:子可以归矣。师文舍其琴,叹曰:文非弦之不能钧,非章之不能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声。内不得於心,外不应於器,故不敢发手而动弦。且小假之,以观其后。无几何,复见师襄。师襄曰:子之琴何如?师文曰:得之矣。请尝试之。於是当春而叩商弦,以召南吕,凉风忽至,草木成实,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夹锺,温风徐回,草木发荣。当夏而叩羽弦,以召黄锺,霜雪交下,川池暴冱。及冬而叩征弦,以激蕤宾,阳光炽烈,坚冰立散。将终,命宫而总四弦,则景风翔,庆云浮,甘露降,澧泉涌。师襄乃抚心高蹈曰:微矣,子之弹也。虽师旷之清角,邹衍之吹律,亡以加之。彼将挟琴执管,而从子之后尔。
解曰:夫道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不可见故不可受,可传斯可得。善教者止於可传,善学者斯能有得。师文之学,将违其器而觉其道;师襄之教,将由其器以传其声。是以师襄既命之归,师文方且求小假之也。逮其既有得矣,则力回造化,幡校四时,翔景风,浮庆云,条甘露,出澧泉。曾不离於发乎动弦之间,是阴阳之运不出吾之把握也,岂不妙哉?师襄於此亦抚心高蹈而叹其微尔。向俾师文循师襄可传之术而为师襄之所知,则终必不能得师襄之叹也。是以务学者虽曰不如务求师,而君子则欲其自得之也。噫,一技之妙,其致若此,则有得於道者以之治天下而政安平泰之俗,信无难矣。
薛谭学讴於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於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乃谢求反,终身不敢言归。
解曰:学道者固有若郑师文之於师襄,莫知其所存所志而命之归,其复乃叹其微者;亦有若薛谭之於秦青,自谓穷青之技而去之,卒乃谢而求反,终身不敢言归者。此学者之不可不辩也。
秦青顾谓其友曰: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绕梁欐,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云。过逆旅,逆旅人辱之。韩娥因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还,复为曼声长歌。一里长幼喜跃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赂发之。故雍门之人至今善歌哭,效娥之遗声。
解曰:真悲无声而哀,真亲未笑而和,谓哀乐之不可伪以为也。以鬻歌假食,则其歌或不出於心之诚喜;因人之辱而哀哭,亦未足以言真悲也,特以其技之妙遂能俾一里之老幼未尝有忧,徒以闻其哭悲愁垂涕相对而不食;未尝有乐,徒以闻其歌喜跃抃蹈而不能自禁。夫歌哭之伪乃真能动人,况彼我皆真哉?虽然,其术能施於雍门之里而已,使至齐而歌之,必有辩其不然者。故效其遗声,止传於雍门。
伯牙善鼓琴,锺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锺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锺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锺子期必得之。伯牙游於泰山之阴,卒逢暴雨,止於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锺子期辄穷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於何逃声哉。
解曰:有声者,有声声者,声之所声者,闻矣。既已有闻,则大不过官,细不过羽。番其官羽之清浊而稽诸人事,将安所逃声哉?则子期之善听未足异也。且伯牙之琴,得子期而名益彰;而子期之听,非伯牙亦无所施其巧。列子称之者,贵知音尔。若季札之观乐,进此道矣。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竟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一
宋杭州州学内合生臣江遹上进
汤问
周穆王西巡狩,越昆仑,不至弇山。反还,未及中国,道有献工人名偃师,穆王荐之,问曰:若有何能?偃师曰:臣唯命所试。然臣已有所造,愿王先观之。穆王曰:日以俱来,吾与若俱观之。越日,偃师谒见王。王荐之,曰:与若俱来者何人也;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警视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镇其颐,则歌合律,捧其首,则舞应节。千变万化,唯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传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王试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穆王始悦而叹曰: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诏贰车载之以归。夫班输之云梯,墨翟之飞鸢,自谓能之极也。弟子东门贾、禽滑厘闻偃师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终身不敢语艺,而时执规矩。
解曰:虽傅会之物,既教之倡,是诲之淫也。故能歌合律,舞应节,则其瞬目也不足异矣。夫人之巧固有若飞鸢玉楮之妙者,是物而已。人为万物之灵,疑不可以傅会而象之也。偃师之所造,乃能使趣步俯仰不殊於人,歌则合律,舞则应节,千变万化,唯变所适,夫然后为至妙也,故虽班输墨翟之巧亦不敢语艺而时执规矩也。噫,人之有生,奚啻偃师之巧?人常由之而不自悟,至於偃师之造倡亦末矣,乃更羡其巧,不亦外乎?
甘蝇,古之善射者,壳弓而兽伏鸟下。弟子名飞卫,学射於甘蝇,而巧过其师。纪昌者,又学射於飞卫。飞卫曰:尔先学不瞬,而后可言射矣。纪昌归,偃卧其妻之机下,以目承牵挺。二年之后,虽锥末倒眦,而不瞬也。以告飞卫。飞卫曰:未也,必学视而后可。视小如大,视微如着,而后告我。昌以牦悬虱於牖,南面而望之。旬日之间,浸大也。三年之后,如车轮焉。以睹余物,皆丘山也。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贯虱之心,而悬不绝。以告飞卫。飞卫高蹈附膺曰:汝得之矣。
解曰:学不瞬者,不以物易己也。学视得,将以转物也。我不易於物而物为我转,故能见小如大,视微如着,射之所以中者在我矣。此纪昌之所以能贯虱也。
纪昌既尽卫之术,计天下之敌己者,一人而已,乃谋杀飞卫。相遇於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锋相触,而坠於地,而尘不扬。飞卫之矢先穷,纪昌遗一矢。既发,飞卫以棘村之端扞之,而无差焉。於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於涂,请为父子。克臂以誓,不得告术於人。
解曰:孟子言矢人岂不仁於函人,以谓术不可不慎。故纪昌既尽飞卫之术,於是谋杀飞卫也。盖幻昌之学,飞卫之教,几在於唯恐不伤人也,必终於此而已矣。逢蒙学射於羿,既尽羿之道,於是杀羿,亦以是也。孟子以逢蒙之杀羿为是,亦羿有罪焉,为其取友之不端也。有学射若庾公之斯者,则安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哉?幸哉,飞卫之生也。曩非得棘刺以扞其遗矢,则必不免矣。故君子之务学者,不射之射尔。
造父之师曰:泰豆氏。造父之始从习御也,执礼甚卑,泰豆三年不告。造父执礼愈谨,乃告之曰:古诗言:良弓之子,必先为箕,良冶之子,必先为裘。汝先观吾趣。趣如吾,然后六辔可持,六马可御。造父曰:唯命所从。泰豆乃立木为涂,仅可容足,计步而置,履之而行。趣走往还,无跌失也。造父学之,三日尽其巧。泰豆叹曰:子何其敏也?得之捷乎。凡所御者,亦如此也。曩汝之行,得之於足应之於心。推所御也,齐辑乎辔衔之际,而急缓乎唇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而执节乎掌握之间。内得於中心,而外合於马志,是故能进退履绳,而旋曲中规矩,取道致远,而气力有余,诚得其术也。得之於衔,应之於辔;得之於辔,应之於手;得之於手,应之於心。则不以目视,不以策驱,心闲体正,六辔不乱,而二十四蹄所投无差,回旋进退,莫不中节。然后舆轮之外可使无余辙,马蹄之外可使无余地,未尝觉山谷之险,原隰之夷,视之一也。吾术穷矣。汝其识之。
解曰:天下之事,固有若缓而急,疑后而先。愚者之所暗,智者之所察也。故习御之道,人莫不以为先於掌握之执节。泰豆之教,乃先使之观其趣,亦犹学射者之先学视,为弓者之先为箕,为冶者之先为裘也。由是知虽一技之微,学不由师,则终莫识其为之之先务,虽有智者不能无因而造其妙也。造父学之三日而尽其巧,何其敏也?然而自非执礼甚卑,三年不告,而执礼愈谨,则其学不诚,其思不精,亦安能得之如是之捷乎?以其所得而推之所御,无余术矣。且以马驾车,以辔御马,六马之众二十四蹄,一足差所投,则六马之良皆弃矣。御之难也如此。是以习御者不用目,亦不用策,视以目则见愈乱而不周,驱以策则力愈劳而不整。唯内得於中心,外应於衔辔,则险夷急缓而其心常闲,进退旋曲而其体常正。然后舆轮之外可使无余辙,马蹄之外可使无余地。无余辙非无余辙也,以言舆轮之无所於窒也;无余地非无余地也,以言险夷之无所於择也。御至於此,乃不知是我之御马,马之驾车也,视之若一矣,岂不妙哉?此造父所以能主穆王之车,肆意远游,过昆仑,观日之所入,一日而行万里也。噫,执御者微亦甚矣,其术之妙一至於此,技安足以命之?使造父也投其街辔而施其所得於道,夫孰曰不可?杨子曰:有天下者审其御。审此而已。
魏黑卵以昵嫌杀丘邴章,丘邴章之子曰来丹,谋报父之雠。丹气甚猛,形甚露,计粒而食,顺风而趋。虽怒,不能称兵以报之。耻假力於人,誓手剑以屠黑卵。
解曰:黑者,阴之色。卵者,阴之类。魏者,高显之所。魏黑卵,老阴之象也。邴者,明之盛。章者,文之成。丘者,中高之地。无邴章,老阳之象也。丹舍阳,来丹,则少阳之方浸而长者也。《易》曰:阴疑於阳必战。阳常居於大夏,而以生育长养为事,而阴则退伏矣,是於阳不能无昵嫌也。故至於方冬用事则笺物,入之而杀丘邴章焉。然阴方盛,而一阳之气已潜萌於黄锺之宫矣,是为来丹故谋报父之雠焉。阳体刚,是以来丹气甚猛,形甚露。方且潜萌,是以计粒而食,顺风而趋。虽怒,不能称兵以报之。唯其体刚,故耻假力於人,誓手剑以屠黑卵也。
黑卵悍志绝众,力抗百夫,筋骨皮肉,非人类也。延颈承刃,披胸受矢,铓锷摧屈,而体无痕挞。负其材力,视来丹犹雏鷇也。
解曰:阴以刻制为事,又方用事坚冰之时也,是以志悍力抗而皮骨非人,承刃受矢而痕挞无有,视来丹犹雏鷇也。
来丹之友申佗曰:子怨黑卵至矣,黑卵之易子过矣,将奚谋焉?来丹垂涕曰:愿子为我谋。申佗曰:吾闻卫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宝剑,一童子服之,却三军之众,奚不请焉?来丹遂适卫,见孔周,执仆御之礼,请先纳妻子,后言所欲。
解曰:宝剑,神器之能宰制者也。殷,中也,与以殷仲春之殷同。殷帝之宝剑,言冲和之气,宰制阴阳,审谛而不妄也。其祖得之,则其道自古以固存也。神器至妙,以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故一童子服之,而却三军之众。申佗,则能申人之不直者,故为来丹谋焉。孔周,则能周旋於人理之至者,故申佗使来丹求剑於若人也。执仆御之礼,致所尊也。请先纳妻子,质其诚也。
孔周曰:吾有三剑,唯子所择。皆不能杀人,且先言其状:一曰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二曰承影,将旦昧爽之交,旦夕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练,方昼则见影而不见光,方夜则见光而不见形,其触物也,騞火麦切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此三宝者,传之十三世矣,而无施於事。匣而藏之,未尝启封。
解曰:含光,则葆光而不曜者也,此神之妙万物而为言也。视之不可见,以无形也。运之不知其有,以无用也。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则其道密庸也。承影,则既有影可承矣。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皆阴阳之交际於是时,反本而求之,淡兮似或存,终不可得而识也。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疾,则鼓舞万物而无迕於物也。宵练,则既有体矣。方昼则见其影,役於阳也。方夜则见其光,制於阴也。然见影而不见光,见光而不见影,犹未赫然有物也。其触物也,骑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则行於万物,生之育之,代荣代谢,其化无穷也,使夫生化者不得不生不化,是或物之疾也。然神之所为,以无有入无间,是为随过随合。虽觉疾也,於物无所伤,而物亦不能伤我,是为不血刃焉。传之十三世,则言周历阴阳之度,而其存自古也。无施於事,是谓无用之甩也。匣而藏之,则其藏深矣。未尝启封,其神无郄之谓也。
来丹曰:虽然,吾必请其下者。孔周乃归其妻子,与斋七日。晏阴之间,跪而授其下剑,来丹再拜受之以归。
解曰: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也。即其寓於生化之序,拟诸形容,有若三剑者焉。至於宵练,始兆於太素,而为质之始,故来丹必请其下者,孔周乃归其妻子,不绝其相生相配之道也。与斋七日,则一其志而忘其形体也。晏阴之间,则昏明之交,密传其道也。
来丹遂执剑从黑卵,时黑卵之醉偃於牖下,自颈至腰三斩之,黑卵不觉。来丹以黑卵之死,趣而退。遇黑卵之子於门,击之三下,如投虚,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蚩而三招予?来丹知剑之不能杀人也,叹而归。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我嗌疾而腰急。其子曰:畴昔来丹之来,遇我於门,三招我,亦使我体疾而支强。彼其厌我哉。
解曰:牖下,阴阳之际也。醉而偃,则迷而罔觉之时也。阴方隆盛,必於其交际罔觉之时,始足以害之尔。虽然,宵练之剑能使物觉疾而不血刃而已。故来丹以之斩黑卵,则怒其妻曰:使我溢疾而腰急;以击黑卵之子,则曰:遇我於门,三招我,亦使我体疾而支强。来丹知剑之不能杀人也,叹而归而已矣。然而黑卵虽承刃而不觉,亦已溢疾而腰急,其体自是而日消矣。故虽有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俄而春日载阳,而小往大来矣。人皆暗夫四月维夏,不知其本乃自於来丹潜移於一之日也。尝原阴阳之道,相生犹父子相偶犹夫妇。其迭用也,则更生更死,其交战也,则更怒更雠。囚则为疾,用事则旺。其道虽无待於外,其用则寓之於物,此阴阳之情也。凡物之情态,人之云为,皆阴阳之役也。尝试以人情物变求之,阴阳之情,义无一不备。故有若魏黑卵以昵嫌杀丘邴章,来丹誓手剑以屠黑卵之事也。然而阴阳之理,更王更废,终不能相绝,是以来丹虽有屠黑卵之志,而不能杀黑卯也。如黑卵而可杀,则生化之理或几乎息矣。若是则魏黑卵何以能杀丘邴章乎?盖丘邴章已用而为旺者所胜,故可杀也。若魏黑卵则方用事而旺,安可杀哉?且方是时,非独阳气潜萌,为来丹而已,为魏黑卵者亦既有其妻与其子矣。是以原阴阳之道,虽曰阳生於子,阴生於午,而阴中之阳,阳中之阴,其生其长;其消其息,有不可得而测究者。明乎列子之斯言,则其道思过半矣。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锟铻之剑,火浣之布。其剑长尺有咫,炼钢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火浣之布,浣之必投於火,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为无此物,传之者妄,萧叔曰:皇子果於自信,果於诬理哉。
解曰:锟铻之剑,火浣之布,得於西戎之献,而非中国之有也。皇子局於耳目之见闻,而不能博通乎物理之变异,遽以为无此物,而传之者妄,非诬理而何?列子此篇,妙及於天地之表,若女娲之炼石,愚公之移山,夸父之逐日,扁鹊之治疾,偃师之造倡,来丹之手剑,几皆阐无内之至言,以坦心智之所滞,恢无外之妙理,以开视听之所阂。如俾肤识浅闻之士皆自局於见闻,而不能深求至理,又焉能解其桎梏哉?是其以此终篇之意也。
汤问解
万物之出机入机,随其种性,因其情想,更相变易,万形万状,则有大禹之所不能见,伯益之所不能闻,夷坚之所不能志者。其变可胜穷哉?虽然,其形则异,其性则钧。龙伯之国,其人虽大不殊僬侥之心智一,僬侥之人,其形虽微,不殊龙伯之悦恶。焦螟为细矣,生理亦无不足;鹍鹏为巨矣,性量亦无有余。大椿之寿,亦终於死;芝菌之夭,亦既有生。昧者惑於物变之不齐,不明夫其性之不易,由是矜寿而伤夭,就爱而避恶,樊然殽乱,终身役役,莫之能止。故列子,假《汤问》以别其大小、同异、巨细、长短。要之,以至道也求之此篇,有若日之远近,小儿辩之,而孔子不能决者;有若扁鹊之治疾而使公扈、齐婴与其二室俱不能相知者,是皆惑於形变,而不知其本无不同也。苟知其所同,则无往而不一矣。故蒲且子之弋可用以钓,弋钓之道可用以治国,郑师文、伯牙以此而妙於琴,子期以此而善听,飞卫、纪昌以此而名於射,造父以此而精於御。偃师之造倡,秦青之善讴,亦以此道而已。使数子者投其技而进乎道,夫孰曰不然哉?凡此万物之化,皆不能逃乎阴阳之运,故终以魏黑卵以昵嫌杀丘邴章,来丹谋报父之雠焉。虽然,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将欲齐之,必得其所以齐之之道而后可。如亦蔑然於万物之变而弗顾,以为能齐物矣,是犹掩目塞耳者自以谓莫之见闻,何能制其坐驰之情哉?终之以皇子果於自信,果於诬理,盖为此也。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一竟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二
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上进
力命上
力谓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於物而欲比朕?力曰:寿夭穷达,贵贱贫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四八。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而困於陈、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无爵於吴,田恒专有齐国。夷齐饿於首阳,季氏富於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寿比而夭此,穷圣而达逆,贱贤而贵愚,贫善而富恶邪?力曰:若如若言,我固无功於物,而物若此邪,此则若之所制邪?命日:既谓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朕岂能识之哉。
解曰:力者,人之所为也。命者,天之所谓也。天不人不因,人不天不成,力之制於命,命之因於力,未易以差殊论功也。取力之重者与命之薄者而比之,奚翅力之功多?取命之厚者与德之薄者而比之,奚翅命之功厚?主於力者虽命也,以为有性而不谓命也。主於命者虽性也,以为有命而不谓性也。是皆一偏之论也。尝即其一端而考之,彭之寿,颜之夭,疑若制於命矣,然彭之为不必皆寿,颜之才不叉必夭,是或因於力矣。然则谓力为有功於物而无预於命,则不可也;谓物物皆制於命而无预於力,亦不可也。虽然,莫之致而至,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既谓之命,则命万物而无所听也。如亦有制之者,安可以为命乎?故直而推之,亘万世而不穷;曲而任之,成万物而不遗。虽曰推之,无有推者;虽曰任之,无有任者。直者自直,曲者自曲,寿夭穷达,贵贱贫富,亦不由天,亦不由人。如鸟之黑,如鹄之白,如椿之寿,如菌之夭,咸其自取。致者其谁耶?唯其自为,无为之者,是以之八者之在人,犹草木之生根在苗。先实从花,后嘉谷之实,以其美种,虽有恶卉,生必从根。究其根源,曾无毫屋之缪,安知今之厚於命不因於昔之厚於德耶?又安知今之厚於德不为异时厚於命之积耶?:是皆不可知也。若是则命未必非力,力未必非命,若之何其有命耶?若之何其无命耶?虽命亦不知其所以然矣。是所以为命也,安可遽以当生脔巷伧囊之所为规规然责报於造物者,必欲颜寿而跖夭,贵贤而贱愚,富善而贫恶邪?其不通乎命亦甚矣。唯真能知命者,则因天理之自然,修人为而不废,寿夭两忘,穷通皆乐,贵财俱适,贫富不变,此圣人所谓乐天知命,而《列子□力命》之篇所由而作也。《庄子》於《大宗师》以子桑之言命终焉,以此为《大宗师》之至也。
北宫子谓西门子曰:朕与子并世也,而人子达。并族也,而人子敬。并貌也,而人子爱。并言也,而人子庸。并行也,而人子诚。并仕也,而人子贵。并农也,而人子富。并商也,而人子利。朕衣则短褐,食则粢蛎,居则蓬室,出则徒行。子衣则文锦,食则粱肉,居则连欐,出则结驷。在家熙然有弃朕之心,在朝谔然有敖朕之色。请谒不相及,遨游不同行,固有年矣。子自以德过朕邪?西门子曰:予无以知其实。汝造事而穷,予造事而达,此厚薄之验欤?而皆谓与予并,汝之颜厚矣。北宫子无以应,自失而归。中涂遇东郭先生,先生曰:汝奚往而反,偊偊而步,有深愧之色邪?北宫子言其状。东郭先生曰:吾将舍汝之愧,与汝更之西门氏而问之。曰:汝奚辱北宫子之深乎?固且言之。西门子曰:北宫子言世族年貌言行与予并,而贱贵贫富与予异。予语之曰:予无以知其实。汝造事而穷,予造事而达,此将厚薄之验欤?而皆谓与予并,汝之颜厚矣。东郭先生曰:汝之言厚薄,不过言才德之差,吾之言厚薄,异於是矣。夫北宫子厚於德,薄於命,汝厚於命,薄於德。汝之达,非智得也,北宫子之穷,非愚失也。皆天也,非人也。而汝以命厚自矜,北宫子以德厚自愧,皆不识夫固然之理矣。西门子曰:先生止矣,予不敢复言。北宫子既归,衣其短褐,有狐貉之温;进其茙菽,有稻粱之味,庇其蓬室,若广厦之荫;乘其荜辂,若文轩之饰。终身逌然,不知荣辱之在彼也,在我也。东郭先生闻之曰:北宫子之寐久矣,一言而能寤,易怛也哉。
解曰:天道之运,自西而之北。酉为万物之阖户,故谓之西门子。北则万物之所藏而化精之所奥也,故谓之北宫子。西门子方向於室处,故为厚於命而薄於德。北宫子则其藏深矣,故为厚於德而薄於命。东郭先生则既劳乎坎而复出乎震,是不住於无为,即动而静者也,故能释北宫子之愧而使之寤也。尝原命出於莫之政而至,有生者之所不能逃也。虽以尧、舜、夷、齐、孔子之圣,季札、展禽、颜子之贤,一制於命,终身不易,宜乎北宫子以德厚自愧,西门子以命厚自矜也。然而谓命出於莫之致而至,则其至自然无有致之者。致之者本无物,则其至也,孰受其制哉?或制或不制,在我而已。故苟不安於命,则制於命;苟能知其命,则制命而不制於命矣。由是圣可穷而仁可夭,善可贫而贤可贱,不闻能以命而易圣贤之操也。是以北宫子一闻东郭先生之言,而识夫固然之理,则终身逌然,不知荣辱之在彼也,在我也。若是则命果能制之乎?此则能至於命者之事也。
管夷吾鲍叔牙二人相友甚戚,同处於齐。管夷吾事公子纠,鲍叔牙事公子小白。齐公族多宠,嫡庶并行。国人惧乱。管仲与召忽奉公子纠奔鲁,鲍叔奉公子小白奔莒。既而公孙无知作乱,齐无君,二公子争入。管夷吾与小白战於莒,道射,中小白带钩。小白既立,胁鲁杀子纠,召忽死之,管夷吾被囚。鲍叔牙谓桓公曰:管夷吾能,可以治国。桓公曰:我雠也,愿杀之。鲍叔牙曰:吾闻贤君无私怨,且人能为其主,亦必能为人君。如欲霸王,非夷吾其弗可。君必舍之。遂召管仲。鲁归之齐,鲍叔牙郊迎,释其囚。桓公礼之,而位於高国之上,鲍叔牙以身下之,任以国政,号曰仲父。桓公遂霸。管仲尝叹曰:吾少穷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大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於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北,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紏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名不显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此世称管鲍善交者,小白善用能者。然实无善交,实无用能也。实无善交,实无用能者,非更有善交,更有善用能也。召忽非能死,不得不死;鲍叔非能举贤不得不举;小白非能用雠,不得不用。
解曰:天下之事,凡非智虑之所及而成,亏於莫之致而至者,命也。方管夷吾、鲍叔牙相友之戚,其心可谓无间矣。及夷吾事公子纠,鲍叔事公子小白,所奉虽不同,其心未有异也。至二公子之争入,战於莒道,管仲射中桓公,於斯时也,夷吾安有事桓公之心哉?及桓公既立,胁鲁杀子纠,方且请於鲁,以管仲为雠,愿得甘心而醢之,则桓公安有用仲父之心哉?鲍叔至此虽能忘莒道之异志,而不替昔之善交,宜亦以桓公之雠而不敢举其贤也。抑管仲之奉公子纠,既不能立其功於前,又不能死其节於后、其贤不足尚矣。今也鲍叔弗顾齐之嫌而举之,桓公忘其无功於子纠,且不念其雠而用之,管仲亦不以向之幽囚受辱为耻,不辞其位而尽忠於齐,忘其向之奉子纠也。是皆非智虑之所可期者。及管仲既为齐用,务实仓廪,明礼节,富国强兵,因祸为福,转败为功,遂能九合诸侯,一正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故孔子称之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然则管仲之有功於天下后世,岂浅浅哉?夫管仲固不守匹夫匹妇之谅,而为沟渎之自经也。向使鲍叔之言不行,桓公之雠不解,则鲍叔安能全其交?管仲安所施其功哉?虽然,管仲既终有合诸侯正天下之功,使民到于今受其赐,则鲍叔之举雠,桓公之用雠,管仲之忍垢於鲁而尽忠於齐,皆有不得不然者矣。由此观之,世称管鲍善交,小白善用能者,实无善交,实无善用能者,皆命之自为,非人之所能为也。如曰有善交者,则方其莒道之战,管仲之交情何如哉?亦曰有善用能者,则桓公之用管仲,奚必俟鲍叔之言哉?其言非更有善交、更有善用能者,以为非特桓公管鲍为然也。凡朋友之信,君臣之义,罔或不若是矣。然而究观数子之为,皆能公其心者也。心存於至公,故交不期於全而自全,雠不期於弃而自弃,忠不期於效而自效矣。此桓公所以成霸业之本也。噫,人苟能公其心矣,则其於天命之自然无往而不合矣,又、焉,以屈身枉道求合於物情之屑屑为哉?且以霸者之治成於智谋而力取,犹以为非人力之所能为,则推而上之,皇之道,帝之德,王民之皡皡,其莫为而自然,抑又可知矣。
及管夷吾有病,小白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至於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夷吾曰:公谁欲欤?小白曰:鲍叔牙可。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於不已若者不比之人,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理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於君也,将弗久矣。
解曰:人常以管仲不许鲍叔之属国为言,盖管仲知鲍叔之才不可以属国也,恐其得罪於君也。与其使之理国而得罪,孰若不属之国而俾其自全欤?是乃管仲之全交也。
小白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不叛,愧其不若黄帝而哀不已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人,以财分人,谓之贤人。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者,未有不得人者也。其於国有不闻也,其於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然则管夷吾非薄鲍叔也,不得不薄;非厚隰朋也,不得不厚。厚之於始,或薄之於终;薄之於终,或厚之於始。厚薄之去来,弗由我也。
解曰:上忘者,其政闷闷之谓也。下不叛者,其民淳淳之谓也。愧不若黄帝,则不自满假也。哀不已若者,以善救为心也。以德分人,则使斯民各得以复命反常,此圣人之道也。以财分人,则使斯民不乏於仰事俯育,此贤人之德也。以贤临人,犹山之杀瘦也。以贤下人,犹泽之增肥也。所谓於国有不闻,於家有不见者,非真莫之见闻也,其道足以容之尔,隰朋之可与夫鲍叔之不可,在此而已。古语曰:不瞽不聋,不能成功。盖为是也。《诗》於《葛屦》之序言魏君之险啬褊急,而其诗则曰:唯是褊心,是以为刺。褊心之害治如此。夫与人为徒,厚薄之去来,有至公之道,有自然之理,弗由我也。唯管鲍隰朋知其然也。故始终厚薄,依乎天理而弗徇乎我,此齐国之治所以能尊周强国欤。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二竟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三
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上进
力命中
邓析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当子产执政,作《竹刑》。郑国用之,数难子产之治。子产屈之。子产执而戮之,俄而诛之。然则子产非能用《竹刑》,不得不用;邓析非能屈子产,不得不屈;子产非能诛邓析,不得不诛也。
解曰:子产相郑三年,而善者服,恶者化,其治宜不可屈,而邓析数难而屈之。郑国用邓析之《竹刑》,宜爱其人而卒诛之,是理之不可推知者也。世谓作《竹刑》,诛邓析为子产,邓析之能,殊不知固自有不得不用,不得不屈,不得不诛者存焉。汉文帝感缇萦之言而罢肉刑,后世卒莫之能复,亦若是也。按《苟子》与夫《左氏》皆以驷颛杀邓析在子产之后,学者以是疑於经误。夫列子之书,务明道达理而已,所谓得其精而遗其粗者也,又焉用区区较其言之同异哉?
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罚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罚也。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无奈何。
解曰:以康宁攸,好德而生;以寿考,终命而死。此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者也。《洪范》所谓五福,此之所谓天福也。可以生而凶短折与夫疾恶忧贫而生者,《洪范》所谓六极,此之所谓天罚也。得生得死,理之常也。或死或生,则幸不幸存焉。生死一矣,或以为天福,或以为天罚,或由其常,或遭其变,至智之人,宜能观其差殊矣。然而生之所以生,死之所以死,方禀生之初,既有制其死者矣。将息我以死,亦有制其生者矣。生生死死,外非物之所能夺,内非我之所能制,皆天之所命,智之所无。如之何也?唯明乎此,然后死生无变乎也。
故曰:窈然无际,天道自会,漠然无分,天道自运。天地不能犯,圣智不能干,鬼魅不能欺。自然者默之成之,平之宁之,将之迎之。
解曰:际者分之余,会者运之聚。窈言幽而难见,漠言远而无极。物之生显,与道俱会。妙与道偕,运天道常。自会自运,万物亦自生自死。虽天之神,地之富,不能犯其自然,圣智之妙,不能干其自然;鬼魅之灵,不能欺其自然。若是者,默之成之,而无言无为;平之宁之,而无偏无陂;将之迎之,而无始无终。命之所为,其极如此。
杨朱之友曰季梁,季梁得疾,七日大渐。其子环而泣之,请医。季梁谓杨朱曰:吾子不肖,如此之甚,汝奚不为我歌以晓之?杨朱歌曰:天其弗识,人胡能觉?匪佑自天,弗孽由人。我乎汝乎,其弗知乎?医乎巫乎,其知之乎?其子弗晓,终谒三医。一曰矫氏,二曰俞氏,三曰虑氏,诊其所疾。矫氏谓季梁曰:汝寒温不节,虚实失度,病由饥饱色欲,精虑烦散,非天非鬼。虽渐,可攻也。季梁曰:众医也。亟屏之。俞氏曰:女始则胎气不足,乳湩有余。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渐矣,弗可已也。季梁曰:良医也。且食之。卢氏曰:汝疾不由天,亦不由人,亦不由鬼。禀生受形,既有制之者矣,亦有知之者矣。药石其如汝何?季梁曰:神医也。重既遣之。俄而季梁之疾自廖。
解日:矫之为义,执枉而矫之使直,非自然也。矫氏之医欲攻其渐而在於有生之后,是为众医。俞以顺从为言,故俞氏之医在於有生之初,以为其弗可已也,是为良医。卢以总合为言,故卢氏之医齐死生而一之,其言出於禀生受形之先,精义而入神矣,是为神医。夫季梁之於生死,其能安之如此。故其死也,杨朱望其门而歌?
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生亦非贱之所能夭,身亦非轻之所能薄。故贵之或不生,贱之或不死,爱之或不厚,轻之或不薄。此似反也,非反也。此自生自死,自厚自薄。或贵之而生,或贱之而死,或爱之而厚,或轻之而薄。此似顺也,非顺也。此亦自死,自厚自薄。
解曰:生死厚薄,已制於禀生受形之先,岂贵贱爱恶之所能增损於有生之后哉?盖身为天地之委形,生为天地之委顺,彼天地既已委化於我矣,犹不能犯其分之自然,矧非汝之所有,又岂贵贱之所能存亡,爱恶之所能厚薄哉?虽然,贵贱存亡,爱增厚薄,生於有见。妄为同异,众见则同,独见则异。以同为顺,以异为逆,循其本然,奚有逆顺?谓之逆顺,似之而非,究其所为,咸其自尔。是以推原有生有身之所自,虽生不知身,身不知生,而况於贵贱爱恶哉?虽然,列子论此,亦明有生有身之妙咸本於自然,将以袪世之惑者贪生夫理、徇利累形尔。至於尊生重本,欲为天下之寄托者,宁蹈其似顺,不为其轻薄也。
斋熊语文王曰:自长非所增,自短非所损,算之所亡若何?老聃语关尹曰:天之所恶,孰知其故?言迎天意,揣利害,不如其已。
解曰:长短之不可增损,犹凫鹤之不可断续也。方未生无身之时,既有制之者矣。算犹智也,岂智之所能奈何哉?皆天而已矣。是以人之所恶,即天之所恶也。天岂私恶於人哉?其故必有所自矣,特不止於耳目之所接,不可俄而知耳。 顺而受之,可也。若夫以智为凿,揣而锐之,弊精神而妄亿度,《德经》谓之前识,此道之华而愚之始也。故其语关尹喜以迎天意,揣利害,为不如其已。亿则屡中,孔子所以恶子贡也。
杨布问曰:有人於此,年兄弟也,言兄弟也,才兄弟也,貌兄弟也。而寿夭父子也,贵贱父子也,名誉父子也,爱憎父子也。吾惑之。杨子曰:古之人有言,吾尝识之,将以告若。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今昏昏昧昧,纷纷若若,随所为,随所不为。日去日来,孰能知其故?皆命也。
解曰:在我者有性,在天者有命,性可修不可弛,命可听不可干。君子之处已行法,以俟命而已,亦奚欲以此道而微此福哉?杨朱乃区区度年德才貌之厚薄,而计其寿夭贵贱名誉爱憎之差殊,父子而兄弟之。兄弟以言长少之相从,父子以言尊卑之不等也。此谓以惑复於惑是为大惑,殊不知命之所为。昏昏昧昧而非智之所能明,纷纷若若而非理之所能辩,随所为而不匿於无,随所不为而不滞於有。日去而与化俱运,日来而与时偕显,夫孰能知其故?此造化之所以妙万物也。如造化亦计斯人当生之所为而为之响应,则其生化万物,其道亦浅矣。
夫信命者,亡寿夭;信理者,亡是非;信心者,亡逆顺;信性者,亡安危。则谓之都亡所信,亡所不信。真矣悫矣,奚去奚就?奚哀奚乐?奚为奚不为?
解曰:所谓亡寿夭、是非、逆顺、安危者,非无之也。有若频寿而跖夭,虽使有道者诚能信命矣,安能厚诬其人,谓颜子为寿而彭祖为夭哉?亦於寿夭之间任其自然而不有之尔。夫唯不有,则寿夭两行,是所以为无之也。其於是非,逆顺、安危,亦若是而已矣。谓之都亡所信,则以亡寿夭,亡是非,亡逆顺,亡安危也。谓之都亡所不信,则以信命,信理,信心,信性也。若然者,好恶不存,故无有於避就。忧喜不形,故无有於哀乐。随所不为,故无所为。随所为,故无所不为。斯可名於真矣,悫矣。真言,精而不伪也。悫言,实而不妄也。
黄帝之书云:至人居若死,动若械,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亦不知所以动,亦不知所以不动。亦不知所以众人之观易其情貌,亦不谓众人之不观不易其情貌。独往独来,独出独入,孰能碍之?
解曰:居若死,心如死灰也,言其无心而自止也。动若械,发若机,括也,言其因物而后动也。随时动,随时止,是居与不居,动与不动,因其自然,皆所不知。若是则物我兼忘而视听俱泯矣,奚有於观?骨肉都融而情貌寄矣,奚有於易?超然疑独,无与为偶,独出独入?独往独来,夫孰得而碍之?若夫众人之动止异是矣,内外之分不定,荣辱之境不辩,以有名为尊荣,以无名为卑
辱,情貌之易不易,乃在於人之观不观,是以畏威、畏刑、畏鬼、畏人、愁结其五脏,桎梏其形体,终身役役,与化俱徂,可不悲哉?曷亦不思吾之为我,奚假於人?审夫吾之我,则众人之观不观不足知,吾之情貌不必易矣。然则至人之不离於真,众人之不能见独,岂有他哉?在我而已。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三竟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四
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上进
力命下
墨杘、单至、啴咺、憋懯四人相与游於世,胥如志也。穷年而不相知情,自以智之深也。巧佞、愚直、婩斫、便辟四人相与游於世,胥如志也。穷年而不相语术,自以巧之微也。、情露、鑳极、凌谇四人相与游於世,胥如志也。穷年而不相晓悟,自以为才之得也。眠娫、諈诿、勇敢、怯疑四人相与游於世,胥如志也。穷年而不相谪发,自以行无戾也。多偶、自专、乘权、只立四人相与游於世,胥如志也。穷年而不相顾眄,自以时之适也。此众态也。貌不一,而咸之於道,命所归也。
解曰:墨杘、单至,则夷俟恐惧之异情也。啴咺、憋懯,则迂缓轻发之异态也。巧佞、愚直,则懁利鄙朴之不同。婩斫、便辟,则强阅柔佞之不一。犽、情露,则多数浅中之殊情。鑳极、凌评,则讷涩辩给之异状。眠娫、諈诿,则或暗於疏通,或乐於烦重。勇敢,怯疑,则或喜於奋厉,或安於畏懦。多偶,则雷同者也。自专,则任己者也。乘权,则假威以尚人也。只立,则自奋而无辅者也。爰自大朴既散,斯民驰骛於是非利害之涂,情态百出,不可胜穷。列子姑即其情之所锺,术之所传,才之所施,行之所着、时之所遭者,概言其别有二十焉。情者自以智之深,术者自以巧之微,才者自以其有得,行者自以其无戾,时者自以其适宜,纷纷若若,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胥如其志而穷共年,众态之不一如此。究其所以,则是非成败均於有生。美恶好丑同之於尽,是其所以感之於道而同归於命也。虽咸之於道而不能知道,虽同归於命而不能信命,任私智,执偏见,唯小己之是徇,忘天下之大公,若是则其比形於天地也,与夫夔蛇风目之相怜无以异矣,何贵於有生之最灵哉?唯体道而至於命者,则心凝而形释。心凝则内无有於智态,形释则外无有於貌色,是乃众态之所资,而众态无得而名者常逍遥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俯视众态,不亦悲乎?
佹佹成者,俏成也,初非成也。佹佹败者,俏败者也,初非败也。故迷生於俏,俏之际昧然。於俏而不昧然,则不骇外祸,不喜内福,随时动,随时止,智不能知也。
解曰:天下之理至微而明,其未兆为微,而其理为至明。贤人暗於未萌,众人暗於成事,於事之成且或暗之,而况於成败之几乎?宜其昧然而莫之知也。虽然,所谓俏成俏败者,初无有俏也,理之成败默定於未形之先矣。虽曰因俏生迷,其实因迷有俏尔。唯不能睹成败之未形而惑於俏之际,虽成也不敢必其成,惴惴然唯恐其或失也,虽败也不自以为败,望望然犹幸於有得也。若是则安得不骇外祸而喜内福哉?苟能於俏之际而不昧然,则其成自成,其败自败。视祸福之至,犹昼夜之往来,寒暑之迭运,见出可以知入,观往足以知来,又奚以忧喜於其间哉?若然者,进乎智而与乎道矣,虽死生之大且无变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信命者於彼我无二心。於彼我而有二心者,不若揜目塞耳,背坂面隍,亦不坠仆也。故曰:死生自命也,贫穷自时也。怨夭折者,不知命者也。怨贫穷者,不知时者也。当死不惧,在穷不戚知命安时者也。
解曰:商丘开之蹈水火,自以谓物无迕者,心一而已,则信命者者於彼我无二心可见矣。不知信命,则执着於我,我立而彼是具矣。彼是具而好恶立,好恶交起,则忧喜迭用,虽未尝背坂面隍而常有坠仆之忧。揜目塞耳者,非真能忘闻见也,然闻见暂窒,虽真背坂面隍亦不坠仆。此知命安时者所以当死不惧、在穷不戚也。
其使多智之人量利害,料虚实,度人情,得亦中,亡亦中。其少智之人不量利害,不料虚实,不度人情,得亦中,亡亦中。量与不量,料与不料,度与不度,奚以异?唯亡所量,亡所不量,则全而亡丧。亦非知全,亦非知丧。自全也,自亡也,自丧也。
解曰:量利害之成败,料虚实之有无,度人情之好恶,此多智之人也。不智者反此。然而智不尽中,愚不尽亡,是量与不量、料与不料、度与不度皆无以异矣,然而不可谓智不尽中而废其智也,亦不可谓愚不尽亡而守其愚也。唯无所量无所不量,用智而不役於智,任智而不恃其智,则得丧两亡,常能全,而亡丧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矣。
齐景公游於牛山,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美哉国乎。郁郁芋芋,若何滴滴去此国而死矣?使古无死者,寡人将去斯而之何?史孔、梁丘据皆从而泣曰:臣赖君之赐,疏食恶肉可得而食,驽马棱车可得而乘也,且犹不欲死,而况吾君乎。晏子独笑於旁。公雪涕而顾晏子曰:寡人今日之游悲,孔与据皆从寡人而泣,子之独笑,何也?晏子对曰: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使有勇者而常守之,则庄公、灵公将常守之矣。数君者将守之,吾君方将被蓑笠而立乎畎亩之中,唯事之恤,行假念死乎?则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处之迭去之,至於君也,而独为之流涕,是不仁也。见不仁之君,见谄谀之臣,臣见此二者,臣之所为独窃笑也。景公惭焉,举觞自罚,罚二臣者各二觞焉。
解曰:罚爵,所以养气之不足也。景公临其国城,羡美外慕,将常守之而无术,至於悲泣而不已。及闻晏子之言,始悟其所养之不充也,故举觞自罚,罚二臣者各二觞焉。二觞有副焉,所以甚其不足也。
魏人有东门吴者,其子死而不忧。其相室曰:公之爱子,天下无有。今子死不忧,何也?东门吴曰:吾常无子,无子之时不忧。今子死,乃与向无子同,臣奚忧焉?
解曰:有人之形,未有无人之情者,唯太古之人则能忘情,其下则不及情。苟不至乎忘情而泊然无忧,则不及情者尔。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故虽以孔之涉世,其於颜子之死也,则哭之恸,以谓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其不能忘情如此。然则东门吴之子死不忧,其真能忘情者欤。
农赴时,商趣利,工追术,仁逐势,势使然也。然农有水旱,商有得失,工有成败,仕有遇否,命使然也。
解曰:此《力命》之篇也,列子既极言有生皆制於命矣,又恶其以力为无功而溺於莫之为也。言此者,将使力命两行而不失其然之冥运尔。
力命解
孟子谓仁义礼智为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以臭味声色为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性则人力之可勉,命则天理之不易,虽性所有,不可有习,则人力不可废。虽天所命,必因於人,则天命不可任。命之所制,或存於性;性之所有,或制於命。性命常并行,天人常相因,人之寿夭、穷达、贵贱、贫富,无不出於此,故列子有《力命》之篇焉。尝求列子之言,如主於命,谓力为无功於物矣,然亦不欲废人力之所为而委化於命也,要在於不累夫寿夭贵贱、穷达、贫富,而制命在我尔。且以力对命,则自然使然。若相待而不可相无,槩之以道,无非命者。故人之所欲为者,命也。人之所不为者,亦命也。为之而成者,命也。为之而不成者,亦命也。直而推之,曲而任之,寿夭、穷达、贵贱、贫富,无非自尔。夫既谓之自尔,无制之者,虽有寿夭,孰为增损?虽有穷达,安足喜悲?故知命者於此则顺而受之而已尔。是以孔子之圣,自生民以来未之有也,一制於命,则再逐於鲁,伐木於宋,穷於商周,围於陈蔡,卒之一君。无所钩用,其天纵之将圣,载之空言,而不得见之行事,斯可以为命矣。为夫子者,修一身,任穷达,知去来之非我,止变乱於心虑,其乐天知命如此。故能穷亦乐,通亦乐,而所乐非穷通也。然而自非圣人,未有由於命之所制而能知者,非特不知而已,抑又区区计人力之未为,攘臂而仍之,是可悲矣。故鲍叔厚夷吾於其始,而夷吾薄之於其终;隰朋薄夷吾於其始,而夷吾厚之於其终。邓析屈子产之治,子产用邓析之刑;子产用其刑於始,邓析遇其诛於终。厚者,其自厚也。薄者,其自薄也。用
者,不得不用也。诛者,不得不诛也。皆命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而数子者,方且自谓智能之所为而不识夫固然之理,此桓文之治所以羞称於孔门,子产之惠所以贬於孔子也。有若季梁之重贶神医,则虽死生之大不能变矣;有若齐景公之临其国城而流涕,则於利害之端且犹惑之。皆命也,知不知其别若此,此子列子所以不免於辩也。虽然,北宫子尝以薄於命而愧夫西门子造事而达矣,及其既悟,则荣辱俱忘,终身逌然。是则虽薄於命也,命果足以制之耶?列子之意,明其己悟者要以觉其未悟者而使之求有悟尔。且列子一篇之旨虽尽袪力命之惑矣,终则以力不可不为,命不可不听为命之至,故以仕农工商势命之说终焉。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四竟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