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信录 - 第 52 页/共 77 页

余作此策时,余乡风俗尚未甚壤,所患惟在吏胥,故三四两篇所重亦惟在吏胥。其後不数年间,风气大变,诸生多与吏胥相结,表里为奸,以罔厚利;关说词讼,武断乡曲,无所不至,遇荒岁,则与吏胥共分赈济钱米而贫民不得与焉。偶阅旧文,犹自惜其所言之未尽也。然天下大矣,岂可以一县概之;故仍其原文不改而附识其说於後。嘉庆甲戌三月又记。   ○与杨赞府论漳水情形条议   此篇旧本阙,今据目录仅补文题。   ○气势   凡战,义为上,势次之,气又次之,斗为下。奉天讨罪,伐暴救民,是之谓义;义立者王。据山河之险,通馈饷之利,批亢捣虚,以逸侍劳;是之谓势;势利者霸。临陈决机,勇怯并奋,乘骄待敝,使敌自溃,是之谓气;气盈者胜。矢镞剑锷,撞搪搏刺,力尽而後毙,是之谓斗;斗数者伤。《汤》之征也,曰“後我后”,武王之征也,曰“绍我周王”,用义战者也。亚夫坚壁於昌邑,郑艾缒师於阴平,用势战者也。曹刿以一鼓破齐,项羽以沉舟救赵,用气战者也。   胜负之道,无众寡,无强弱,气而已。气之既衰,强弩不足以穿鲁缟,贲育不足以抗童子。用兵者用其方锐之气而外察敌气之盛衰,盛则避之,衰则乘之。骤胜者其气骄,新败者其气怯,转斗不食者其气馁,久攻不克者其气弛,闻内有变者其气摇,仓卒遇敌者其气乱,乘而击之,一可以当百,弱可以制强。是故,用斗不如用气。   有必取,有不必取,有必胜,有不必胜,势也。项羽百战百克而卒为汉王擒者,羽用气,汉用势也。汉王守成阜以扼天下之吭,使韩信取河以北而羽之右臂断矣,南连英布而羽之左臂断矣,故楚卒灭於汉。汴之於河东也,犹汉之於楚也。克用破黄巢、王行瑜等,所向无敌,然朱温以轻兵袭晋绛,断长蛇之腰,而克用坐视河中之亡而不能救,终克用之世不复能南争中原者,失河中故也。气也者可以决一日之胜负耳,至於定天下之大计者必以势。是故,用气不如用势。   可以胜天下而不可以取天下者,不知势故也。可以取天下而不可以安天下者,不知义故也。汉之於楚,汴之於河东,皆制势以挫其气,然汉逐灭楚,而汴後反灭於河东者,汉有义,汴无义也。汉虽无汤、武之义,然义於楚者三:汉仁,羽暴;羽弑义帝,汉发丧讨之;汉当王关中,羽负约也。克用再造唐室,不失臣节,而温篡唐;克用救温,而温负克用;其见灭焉宜也。   故用兵者曰“逆取顺守”,非知兵者也。逆不可胜;逆胜,幸也。义立於素而辅之以气势,则无敌於天下。   ○轻重   用兵之道可一言而尽乎?曰:可,轻重而已。敌得轻势,则我以重势持之;敌得重势,则我以轻势掩之。   凡兵之势,客轻,主重;新起者轻,久立者重;乘胜者轻,持援者重;兵精者轻,兵多者重;骑多於步者轻,步多於骑者重。轻欲速;重欲缓。轻欲行;重欲止。轻欲战;重欲守。轻欲致死;重欲万全。轻欲击虚;重欲阻险。轻欲敌之不测;重欲敌之自困。轻欲乘重之未固;重欲待轻之已衰。是故,平原旷野,轻之地也;山高水深,重之地也。因粮於敌,轻之资也;粮饷有馀,转输利便,重之资也。雨雪昏暗,敌不设备,轻之时也;祁寒盛暑,敌劳我逸,重之时也。鼓行而前,遇城不攻,轻之用也;坚壁清野,绝敌粮道,重之用也。   韩信之下赵也,汉势轻,赵势重;成安君不守井陉口,故赵败而汉胜。吴、楚之攻昌邑也,吴、楚势轻,汉势重;亚夫坚壁不战,故汉胜而吴、楚败。邓艾缒师於阴平而遂灭汉,得轻势也。慕容超弃大岘不守而遂亡,失重势也。李密之距王世充也,魏徵劝之坚壁勿战,用重也;密不听而与战,故败;世充能用轻而致死以逼之,故胜。窦建德之救郑也,凌敬劝之西出轵关,用轻也;建德不听而攻虎牢,故败;太宗能用重而据虎牢以待之,故胜。徐敬业之讨武氏也,倡义新起,其势轻;不直造东都而还图润州,故败。哥舒翰之距安禄山也,据险自守,其势重;不固守潼关而与崔乾佑战,故败。由此观之,兵之胜败无他术也,轻重而已。   《传》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轻也;“後人有待其衰”,重也。自古以来用兵之势未有能外乎轻重者也。知乎轻重之术,则百战而百胜矣。   ○释明   人有明,有不明,生而然乎?曰:非也。用其明则明矣;不用其明则不明矣。曰:何以知其然也?曰:子不见夫目乎!瞽者,千万人而不一二遇也。上古之时有离朱者,暗室之中能察五色,千万年而不一二遇也。其他有目者皆相似也:或明,或不明,倍焉而已耳;又其甚者,蓰焉什焉而已耳;乌有相干百者哉!夫心之明亦若是而已矣。   曰,然则何以相远?曰:孟子曰:“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兴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吾幼时至人家,归而问其人之所衣,不知也。此无他,不视之故也。吾尝自芟树,不自决其当芟否也;明日行於途,见树焉则视之,归而数其所见之树。之长短,枝之多寡;历历犹在吾目中也。此无他,视之之故也。故视则明,不视则不明。自掩其目则虽置泰山於其前而不知也。夫心之明亦若是而已矣。   是故人主日与其大臣接,则宦官宫妾不能欺也;日与其群臣接,则大臣不能欺也;日与其庶民接,则群臣不能欺也。是以先王之世,日有朝,时有省,五截而一巡狩,有大事,朝国人而问之,彼诚用其明也。岂惟人主,虽良吏亦然。其听讼也勤,其接士大夫也数,则吏胥左右之人不能售其奸矣。   今之为县者,惮於听讼而疏於接士大夫。讼者或待至数月焉,或待至一岁焉;不然,则委之於宗族乡里之长焉。讼者不得尽其辞,故他人得以抑扬其说,上下其手,而无所忌。流言日入於耳,是以其听之也愈难。向使其讼之始而即坐而听之,讼者无遁情,听者无旁受,数言而立剖矣。有人焉誉之,则以为贤,一县之中皆以为不肖而彼不知也。有人焉毁之,则以为不肖,一县之中皆以为贤而彼不知也。事本曲也而或云直,则疑其果直也。事本直也而或云曲,则疑其果曲也。为所诬者虽有夷、由之行,具仪、秦之舌,抱陈平、第五伦不情之冤,可以一辨而即明,而无如其不见不问何也!呜乎,是自掩其耳目而已矣!   如此者,其不明之咎耶?其不用其明之咎耶?夫苟不用其明矣,则虽圣人亦无如之何焉!   ○喻伪   磁粉,天下之名藕粉也。自秦、楚、梁、豫来京师者必道磁;道磁,必市磁粉以馈京师士大夫。京师士大夫莫不重磁粉者。然以其名也,故伪多而真少。州中粉肆数十,皆用绿豆若蜀黍粉为之,虽华门广厦皆然。惟南门杜氏及北门外张氏,粉皆以藕,不伪;然肆殊狭陋。又有某氏,居村中,粉尤美;近人或知之。四方来者仓卒不能辨,苟以磁之名焉而已,见华门广厦,争往市之,以故伪者反易售。人竞趋於伪,京师士大夫罕有能食真磁粉者;然磁粉尚名京师不少衰。呜乎,磁粉一口腹之事耳,其藕也必甘而旨,其非藕也必薄而劣,此宜尽人皆能辨之,然受其欺者比比如是,况物之难辨有百倍於磁粉者哉!物之美者往往不辞僻陋,然世之人未有不择通都大邑华门广厦而投足者,宜乎其不能得真者而市之也。   有晋中客以识药知名,过内黄,止药肆,或以纸裹羊胎示之,绐曰:“鹿也。”客睨之而笔曰:“是乃羊耳,是区区者而能欺我耶!”其人归过其友,其友裹以帛,囊以锦,贮以箧,复持示之。客两手捧之,谛视良久,曰:“此真鹿也已!此岂曩羊胎之所能伪者!”故均一羊胎也,徒手而示之则掩口而笑,裹以帛,囊以锦,则见者改容而礼之矣。今天下之不改容於帛与锦者几人。而虽持真鹿以求知於世,安在其能遇哉!   俗传有人嗜酒,醉即挞骂其妻。一日,妻置米汤釜上;以为酒而饮之,即往挞妻。妻曰:“曩釜上者米汤,非酒也。”其人豁然顿醒,遂止不挞。世之不辫真伪而强作解事者何以异此!   孟子曰:“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韩退之曰:“小惭,亦蒙谓之小好;大惭,亦蒙谓之大好。小称意,人必小怪之;大称意,人必大怪之。”余始读之以为有激而言,今始知为常事。呜乎,士君子读书学古,蕲自得乎心而已,勿望世人之必我知也!   ○甘苦   裨谌能谋,谋於野则获,谋於邑则否;而行人挥应对樽俎之间,沛然有馀。然挥不以所能先裨谌者,才各有短长也。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而枚皋为文疾,受诏辄成,上有所感,辄使赋之。然皋乃自诋其其文谓不如相如者,文固有高下也。嗟乎,美恶之故非智者不能知,而难易之形则众人所共见,无怪乎晋、宋以降遂至以“五官并用”,“击钵成诗”为美谈也!   秦始皇将伐楚,问王翦用兵几何,翦曰:“须六十万人。”问李信,信曰:“二十万足矣。”於是使李信为将,将兵伐楚;大败而归。复使王翦,翦曰:“大王必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始皇曰:“诺。”翦遂灭楚,虏其王。故不考其事之成败而以兵之多寡较之,则李信贤於王翦远矣。   隋麦铁杖在陈为伞户,常下直,行百馀里,夜至京口;比旦牙时复往执伞。沈光缘十馀丈幡竿,直至龙头;系绳毕,陵空而下,人号为肉飞仙。而王韶自并州驰驿入京,竟以劳卒。力之强弱相悬乃至於此。故既为韶则必不能复为铁杖、光者势也。   苗之为物也,粪而耕之,种而之,犹有不能生者;又从而耘耨之。至於草,则不种而生,不粪而茂,耘之而犹不能除也。然而农夫不弃苗而取草者,为其为苗也。故以待草之道待苗则无苗矣。   孔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王孙由于曰:“人各有能,有不能。”彼非其人,故无由而知其人之甘苦。世有裨谌、相如其人者,必不以不病病人之病矣。   ○读韩子《讳辨》   讳始於周,讳其名焉耳;文同而异其指,不讳也。周衰,鲁始以献、武废具、敖。魏、晋至唐,其讳尤严;官爵器用之属音少相似,咸莫敢近。而韩子独考经据律以正其失,可谓明於辨而卓於识矣。然当时反谓为纰缪。今之去韩子远矣、然读者无贤否未有非之者。岂今之人皆智而唐之人皆愚哉!甚矣风俗之移人也!非韩子,其孰能违俗而不顾者乎!呜乎,士之执一说,守一义者,惟其是而已,世俗之臧否岂足为定论哉!   ○书陈履和《东山诗解》後   细观所解,分肌擘理,思曲意深,深为嘉欢。但熟玩此篇,只是室家聚首相乐之词,非有他也。首章自叙途中情形而结之以“车下”、“独宿”,次章代写家中景象而结之以“可畏”、“可怀”,其意了然。三章始言夫妇之聚首,“妇叹于室”,“我征聿至”,两两相对,双承上二章意。此下便当写聚首之乐矣,却忽借瓜开;非瓜也,其人也──瓜犹如此,而况人乎!四章又借新婚之乐以形容之,末只一句打转,言语之妙,令人想像无已。盖聚首之乐最难言,言亦不能尽,故前两章从对面写,後两章为旁敲侧击之词,不言乐,正深於言乐也。读此诗,使人动思家之情,增伉俪之重。   鄙意,读《诗》之法当先求其义。如此诗,三年东征不为不久,而其词绝无一毫怨意,若《卫》之《击鼓》,《雅》之《渐石》者,固由周公奉天伐暴,要是文、武遗德在民,周公矜恤有道,是以上下一体如此。即此可见盛世景象。易传所谓“说以先民,民忘其劳;说以犯难,民忘其死”者,此也。然与《秦风》之《小戎》、《无衣》又不同。彼是一团霸气,与此有欢娱之别。此秦之所以并六国而周之所以卜三十也。自说《诗》者以为劳诗,此意索然矣。   次考其事。如此诗,即周公伐奄事,当在《书大诰》之後,《多方》之前。盖商季诸侯互相吞并,东方奄为最大。武庚,亡国之馀,伐之想不大段费力,而伐奄为最久。故孟子云“三年讨其君”,即此事也。   次玩其文。如此诗,醇厚和平中有朴茂之气,真盛世之音也。《小雅》、《国风》中,惟《七月》之雄伟深厚在此诗上;若《出车》、《六月》等篇,虽冠冕堂皇,而气味皆不若此醇古。即此可验政事盛衰,世次先後。   若诗中语有难解者,不妨姑置之。说皆可通者,不妨两存之。今人觌面问答犹不无错会其意者,况三千年前之言语,世变风移,名殊物异,安能决知其某字何意,某字何意哉!且由古文而隶,而楷书,由竹简而纸,而印本,岂能绝无缺误。是以武侯略观大意,靖节不求甚解。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卷二   ○封建论上   旧本阙   ○封建论下   旧本阙   ○周平王论   太史公曰:“学者皆称周伐纣,居洛邑,其实不然。武王营之,成王使召公卜居之,居九鼎焉,而周复都酆镐。至犬戎败幽王,周乃东徙於洛。”苏氏曰:“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谬也。自平王至於亡,非有大无道者也;髭王之神圣,诸侯服享,然终以不振,则东迁之过也。”崔述曰:甚矣,苏氏之诬也!夫国之盛衰在德不在势,周之所以不振由其无贤圣之君,不以迁都故也。髭王之神圣,诸侯服享,此子朝之谀词耳;考之经传曾无一善可纪。岂得归咎平王哉!   且平王初未尝有迁都之事也。周之王畿,号为千里;然当幽王之初,诗人已有“蹙国百里”之伤。至骊山之变,宗周之地尽没於戎,所存者惟郏、辱阝耳;然後晋文侯迎太子宜臼而立於洛,是为平王。非平王本都宗周,无故而弃千里之畿以东迁於洛也。平王遭家国之变,不能尝胆卧薪,修德立政,以恢复文、武、成、康之业,诚不为英主矣;然遂谓其弃岐、酆而东迁,岂不诬哉!   卫懿公之败也,狄灭卫,卫人夜出济河,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乃五干人;於是齐桓公立戴公以庐於曹。刘聪既克关洛,虏怀、愍,琅琊王睿乃立於江东。郭威既弑隐帝而篡汉,汉之州镇皆归於威,刘崇乃以河东称帝。此数君者皆未尝以国迁也,彼其故土已丧於先君之手,万不得已而自王於一隅,保境安民以存宗祀,夫亦可谓难矣。固不能与夏少康、汉光武同列中兴之数,亦何至遂与魏、李景,避寇迁都之主,同类而并讥也哉!   说者又谓平王以岐、酆之地赐秦襄公为东迁之证,则又不然。人之情莫不知爱土地,人有土地犹思夺之,况己之所有乎!平王之所以畀秦者,盖其地已尽为戎有,自度其力不能恢复,又惧戎之东侵,而秦有拥戴血战之功,是以因而与之,使之自为职守以卫王室。不然,关中天府之国,沃野千里,文武所以成王业也,一旦无故而捐之以与秦,平王虽下,不至若是愚也!自平王之立四十有九年为鲁隐公之元年,又七十馀年而秦穆公始大,则当赐秦以後,秦虽日与戎战犹未能有其地,况平王乎!   桓王取邬、刘、、邗之田於郑,而与郑人苏忿生之田温、原、、樊、隰成阝、攒茅、向、盟、州、陉、ㄨ、怀凡十二邑;左氏讥之,以为“己弗能有而以与人”。晋文公既定襄王於郏,襄王劳之,复赐之以阳、樊、温、原、攒茅之田,意与平王正同;盖以其地既弗能有,而名犹隶於畿甸,无宁为此不费之惠焉。但以晋之力能有之,是以左氏无讥。而东莱吕氏乃谓“襄王不许晋隧而赐之田,亦为紊王章而自削弱”。夫使此地果王所有,则王既许之,谁复拒之,亦何待於晋侯围之以兵而後服哉!且左氏“己弗能有”之文吕氏独未之见乎?甚矣宋儒之不考也!   自宋以来,儒者皆好为议论以訾前人而不考其事之终始,往往颠倒时代,错误方域;而後之学者识见寡陋,震於其名而不自求之六经诸史,口耳相传,道听途说,遂以为其人之定评者数百年矣。如平王者,何足道!其他贤人志士,乱贼奸臣,或无端而被谤,或无故而窃名者,又岂少也耶!   ○宋宣公论   宋宣公将卒:舍其子与夷而传国於弟和。和将卒,复立与夷而居其子冯於郑。与夷立十年,其臣华督弑之,召冯於郑而立之。公羊氏曰:“君子大居正。宋之祸,宣公为之也。”余之意独谓不然。与夷之立也,十年十一战,民不堪命,不知督有无君之心而以为大宰,又不阴为之备,故督得成其逆谋,不因於宣公之让与不让也。会宣公有让国之事,後世远以为口实;藉令宣公自传之与夷,乌知督之遂不弑君也?春秋之世,宋之见弑者三君,庄公、成公皆未尝让国而其子捷与杵臼亦皆见弑,岂得独罪宣公也哉!   若谓督既弑与夷而立冯为宣公有以启之,则又不然。使与夷既立而冯作乱,若王子朝之於猛,卫州吁之於完,以罪宣公,可也;今也冯未尝有是也。督既弑与夷,宋国不可以无主,冯亲先君子,故召而立之耳。藉令无冯,宋岂无诸公子可立者乎?齐光之弑也立杵臼,郑夷之弑也立坚,此又谁实启之?晋州蒲之弑也,栾书召孙周於京师而立之,周之父未尝有国也。岂必宣公传位於和然後冯可立哉!   且非独与夷之死宣公不任受过也,即其立也亦不任受功。宣公之所以立和,或与夷幼而不能主社稷,或不肖而不可以主社稷,为宣公者当立和则立和而已矣,和之复立与夷与否宣公不得而知之也。不立其子而立其兄之子,此和之贤;不知与夷之不可为君而立之以致乱,此和之过,於宣公何与焉!观於与夷之终见弑,则宣公之所以立和盖非无见也。和之卒也,与夷之齿长矣,师保之教训夫亦可以习矣,政之得失,民之哀乐夫亦可以备知之矣,然犹不能安其民而制其臣;使宣公之卒而即传之与夷,其见弑之不待於十年可知也。宣公之能知人如是,世不以是贤宣公而反以是罪宣公,甚矣其是非之颠倒也!   吾尝观於三代以上之事,而知父子相继非一定之制也。一姓之相传始於禹,而禹孙仲康以弟继兄。商人兄终弟及,见於书者尤多。周孝、定、敬三王皆以别子嗣居天位,盖国家不幸而当其变,则社稷为重,宁割慈忍爱而立弟耳。   秦、汉以来,人主各私其子,乃藉口於“君子大居正”之说,神器於婴儿,付生灵於不肖,以至败国亡家覆宗绝祀者盖不可数矣。其尤著者,晋武帝明知其子惠帝之昏愚而其弟齐王攸之贤,乃溺於禽犊之爱,终不肯废子立弟,以致八王、刘、石之乱;周武帝明知其子天元之凶恶而其弟齐公宪之贤,亦蹈晋武覆辙,使之扪痕恨晚,宪以冤死,周亦寻灭:岂不可痛也哉!此皆公羊氏所谓大居正之君子也。然而後世之儒不闻议二武之失,反斤斤焉求宣公之瑕以为传弟之戒;然则为人君者必明知其子之不克负荷而与之国,使之暴虐生民,踣其国,坠其宗,然後得免於後世之清议耶!   ○鲁隐公不书即位论上   鲁隐公之元年,《春秋》不书即位;先儒以为摄。欧阳子曰:“隐实为摄,孔子决不书曰公。孔子书为公,则隐决非摄。”苏氏轼曰:“非也。周公,摄而克复子者也──以‘周公’薨,故不称王。隐公,摄而不克复子者也──以‘鲁公’薨故称公。古者天子诸侯卿大夫之世子未生而死,则其弟若兄弟之子以当立者为摄主。子生而女也则摄主立;男也则摄主退。故隐公亦摄主也。”崔述曰;甚矣说经之不可不慎也!摄之义不明,遂至於乱礼而诬圣人,岂天下之细故哉!   《礼》曰:“丧有无後,无无主。”是无後则为之立摄主以主丧也。故君薨而世子生,未葬,则卿大夫从慑主,北面於西阶南,太祝裨冕告殡;己葬,则太宰太宗从太祝告於祢庙,不复有摄主。由此观之,则摄主乃丧主,非国主也。今隐公之为鲁侯十一年矣,岂得为摄主乎!礼曰:“子幼,则以衰抱之,人为之拜。”是子虽幼,不复立摄主也。苏氏亦曰:“子生而男也则摄主退。”今惠公之薨,桓公生矣,男也,隐公何得为之摄主乎!国家,重器也,不可以两属;两属则必争。今苏氏欲援一人立之,谓之摄主,俟太子长乃以授之,此二人者,皆尧、舜、夷、齐也则可,不然,是大乱之道也。非摄主杀太子,则太子杀摄主,宁先王之制而有是哉!   《洛诰》曰:“朕复子明辟。”复,下告上也──《春秋传》曰:“燮将复之。”又曰:“将复於寡君。”《孟子》曰:“有复於王者。”──王命周公作洛,故周公使人复王耳(《蔡传》亦然)。王莽欲窃汉之天下,乃诬周公有践位复辟之事以济其恶;苏氏信之,何耶?且苏氏以周公果称王耶,周公称王则吾不知成王当何称耶:亦称王耶,称太子耶?成王之见周公用何礼耶:如二君耶,抑臣於周公耶?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周公既称王,成王又称王,是民有二王矣。成王既北面以朝周公矣,无何又南面而临之,是“尧帅诸侯而朝舜”也。此在齐东野人或有是语,少知名义者岂得出此言乎!   且苏氏知周公何为而摄政耶?古者君薨,百官总己以听於冢宰三年,故武王崩,周公以冢宰摄政。不幸群叔流言,周公东辟,遂不得终其摄。及成王崩,召公鉴前之祸,遽奉子钊以朝诸侯;故史录之为书,志此礼所由废。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孔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伤周公、召公处事之变而不得复然也。记礼之家但闻有周公摄政之事而不知有冢宰总己之礼,遂误以成王为幼,又附会而为践位复辟之言,岂不诬与!(叶氏梦得说同)不然,周公居东以後,成王既亲政数年矣,亲逆以归,君臣相得,言听计从可矣,何劳於周公之摄之也哉?   故凡古人之摄有三:舜,君老而摄者也;伊尹、周公,君谅阴而摄者也;共和,君和,君在外而摄者也──皆不为君,故谓之摄。今也隐既君乎鲁矣,即使果授国乎其弟,亦不过如宋宣公、元武宗焉已耳;即使果自老於菟裘,亦不过如赵武灵、魏献文、宋高宗焉已耳,岂得遂谓之摄也哉!岂得遂不谓之即位也哉!如是而可以为摄,则王莽、张邦昌莫非摄者矣。故摄则不称公,称公则非摄,欧阳子之论不可易也。   虽然,先儒之以为摄也亦有故:一日国君必书即位,而隐不书即位;一日相传有是说。此二疑者不破,则虽明知摄之不称公而终不敢谓隐之果非摄。惜乎其论之犹有未尽也!   ○鲁隐公不书即位论下   《春秋》之策;十有二公,书即位者八,不书即位者四。先儒求之而不得其故,因见桓、闵之弑而子般之杀也,遂为之说曰“继弑者不书即位。”而桓、宣皆继弑,又未尝不书即位;则又为之说曰:“与闻乎弑者书即位。”彼数君者既已然矣,则隐公之不书即位,势不得不别为之说以通之,此学者之所以深信其摄而不敢异也。   史也者,所以传信也。均之即位也,或书而或不书,是史非实录也。史书之而孔子削之,是圣人之经非实录也。   曰:“不忍於先君之见弑也。”夫忍不忍在即位耶?不在即位耶?在即位耶,则彼之即位为忍,孔子当著其实以明其忍,不得私庇之而私削之。不在即位耶,则书不书等耳,何为而削之哉?   曰:“古者有即位之礼,先君见弑则不忍行此礼,是以不书,非削之也。”曰:“位,君位也;即位,就君位也;既为君未有不即位者,不即位是不为君也。自天子以至於大夫皆有位,於何日始居此位即於何日谓之即位,不以其礼之繁简也。所谓即位也者,犹後世天子之云登极,百官之云到任也;今曰‘某虽为帝,未尝登极’,‘某虽为官,未尝到任’,可乎?不可乎?晋厉公之弑也,悼公在周;竖牛之杀叔孙仲也,昭子讨而诛之;二人者其不与闻乎弑可知,然皆不废即位之礼。由此观之,虽继弑未有不即位者。庄、闵、僖三君之不书即位,皆不以继弑故,何独至於隐而必疑其摄耶?”   曰:“继弑之说本之《公羊》、《梁》,诚如子所云矣。《左氏》庄元年传云:‘不称即位,文姜出故也。’闵元年传云:‘不书即位,乱故也。’僖元年传云:‘不称即位,公出故也。’然则其皆非与?”曰:“君虽弑,子犹得称即位,岂以夫人故,乱故而不得称乎哉!礼虽不备,其为即位自若也。且《传》以为僖公先即位而後出耶?先出而後即位耶?先即位耶,即位之时史固已书之矣,岂至後日既出而追削之?先出耶,身既在外矣,又何位之即焉?盖左氏亦求之而不得其故,故以意度之而为之辞。不然,君之出入非小事也,僖公出何地,出因何故,既出何以复入,《传》何得不置一言也哉!”   曰:“然则何以不书即位?”曰:“《春秋》之策十有二公,其後七君皆书即位,其前五君书者一而不书者四,岂不以其世远而多阙哉!君之即位也以正月,而定公之即位也以六月,即位固无常月也。故旧史失其月日则孔子不复追书;即旧史载其月日而所传异词,又不幸无可考,则孔子亦宁阙之,慎之至也。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後人耻言不知,务强为之说,故不知圣人有如是之阙疑,反以为别有深意焉者,而不知其过也。隐公之世,大夫卒多不日(唯公子驱卒日),桓、庄之世,大夫卒多不书(唯公子牙卒书),皆远也,皆阙也,皆慎也;乌有如先儒之所谓云云者哉!”   曰:“然则相传之说何以故?”曰:“自古篡弑之君往往文饰其说以欺当世。王子朝既败,告於诸侯曰:‘单刘赞私立少,以间先王。’楚公子围弑郏敖而自立,使赴於郑,伍举问应为後之词焉,对曰:‘寡大夫围。’伍举更之曰:‘共王之子围为长。’吾恶知非桓既弑隐之後恐国人之议己,伪称其母之贵,其兄之摄,以明己之当立,不幸桓之子孙终有鲁国,遂无有人为辨其诬者乎?学者取信於《经》焉,可矣!”   ○争论   廉颇为赵将,有大功,拜为上卿。蔺相如为赵奉璧於秦,完壁而归,又相赵王会秦王於渑池,亦拜为上卿,位廉颇右。颇羞为之下,曰:“我见相如必辱之!”相如称病不与争;望见颇,引车避匿。颇闻之,肉袒负荆至相如门谢罪,卒相与。世皆多相如之有让。余独以为相如固贤,亦幸而遇廉颇之贤故得成其让也。何者?天下之事,两争然後相争,亦两让然後相让。使相如避而颇不悔,以为畏己而愈肆焉,即已辱之而犹以为未足,相如其奈之何?由是言之,成相如之让者颇也。   宋殷景仁为领军将军,荐刘湛於文帝,召为太子詹事,并被任遇。湛以景仁位在己上,乃因彭城王义康以倾之。景仁惧,称疾不出,以避湛者数年。湛犹不肯已,谋使盗杀之。文帝乃与景仁密谋诛湛,然後景仁始免。若此者,岂景仁之不让哉!湛非有颇之功,又因景仁以进,固不当倾景仁;景仁之避湛,其事更难於相如,然卒不能减其怒,必死景仁而後甘心者,何也?人心无尽,固非让之所能化也。嗟夫,士大夫诵读诗书,谈说礼义,让之犹不足止其争,况於里巷不学之人,市井无赖之辈,尚力而不尚德者乎!虽有好让之人与之处,亦不能保无相争之事。乃世之士见其如此,不复问其曲直,辄从而两罪之,呜乎,过矣!   古之时人心淳朴,风俗敦厚,犹有化於让者;後世不可得矣。有让之者,则以为畏己而愈陵之。让之既久,则又以为事固当然而安之。一日少拂其意,则其怒反更甚。且让固有不能率以为常者。人之贪心,遏之则渐止,纵之则益甚。今日欲得其牛,与之;至明日而又欲得其车,又与之;又明日而又欲得其宅。故以让奉贪,常不足之势也。争而不已,势必至於让者不能复让而亦与争,贪者智尽力穷而无所得;然後其争始息。故两争者必至之势也。   周太王之居,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犬马珠玉,皆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卒弃其国,逃之岐山而後已。秦以山西鏖六国,六国争割地以事之,今岁割三城,明岁又割五城;地不尽,秦兵终不止,卒灭六国,并天下而後已。太王之与六国不可谓不让矣,周、秦以上已非让所能化,况後世乎!故曰:“以让奉贪,常不足之势也。”   宋之於金也,初割三镇,继割两河,继而又割京东、京西、陕西诸路,求和之使旁午於道,畏避不已,至於航海。自古以来有天下者未有如宋之让者也,然而金师南牧未尝为之中止。必待韩、岳、吴、刘屡挫其锋,然後金人始许画淮以和。由是观之,苟力之所能争,虽百让之不止。国家之大,闾里之微,其理一而已矣。故曰:“两争者必至之势也。”   圣人知其然,故不责人之争而但论其曲直,曲则罪之,直则原之,故人竞为直而莫肯为曲。人皆不肯为曲则天下无争矣。然则圣人之不禁争乃所以禁争也。後世之论者则不然,但见其後之争,遂不复问其前之让,而曲者直者至是均不免於訾议。曲者以利,犹获助於小人;直者以义,并见弃於君子。人知让之之後之终不免於争,而又不能以其直见谅於人也,故竞为其曲而莫肯为直;与其让而不终,无宁争之於始。俗之益争,夫亦好为高论者之有以驱之也!且论者於南宋之事则以其让为罪,於闾里之间则又以其不让为罪。天下传自祖宗,田宅亦受之先世;势同而论异,事异而罚同。呜呼,人欲求免於後世之君子难矣哉!   朱仁轨云:“终身让畔,不失一段。”斯言也,听之甚美。然以余所见乡党之间则大不然。最甚有杨氏者,田百亩,今仅馀四十亩矣,然犹供百亩之税,遂为子孙百世之害。不知古今之殊俗耶?抑四方风气之不同耶?至於不肖之宗族,尤不可以常理论。唯力足以拒之斯已耳,否则必无立锥之地而後不生其心。然亦其初即然乃免於争,若争端已起而後然,则虽垂而人犹不信,悬磬而忿犹不消。故有田宅已捐,自食其力,幸未至於冻馁,而争犹不止者。况其让犹未至於是者耶!   曰:然则让不能以化人乎?曰:其人而贤如廉颇也则能;即不然,而吾力能制其命而姑让之,彼自知其力之不敌也,亦或有知感者,不可以是概之人人也。是故,以让自勉则可,以不让责人则断不可。夫责人则亦惟论其曲直而已矣!惜乎世之君子未尝久处闾阎,亲历险阻,而於人情多不谙也!   ○讼论   天下之患莫大乎其名甚美而其实不可行。白圭二十而取一,孟子曰:“欲轻之於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许行使市贾不贰,孟子曰:“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圣人非不知薄取民而一市贾之为美名也,顾以其势断不能行,姑取其美名焉而已,而人心风俗必受其大害,是以其论常不敢过高也。   自有生民以来,莫不有讼。讼也者,事势之所必趋,人情之所断不能免者也。故《传》曰:“饮食必有讼。”柳子厚曰:“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讼之来也久矣。舜避尧之子於南河之南,天下诸侯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鲁叔孙昭子受三命,季平子欲使自贬,昭子朝而命吏曰:“将与季氏讼,书辞无颇!”唐、虞之时何时也,诸侯犹不免於讼;昭子,贤大夫也,亦不能以无讼:然则是讼也者;圣人之所不责而亦贤者之所不讳也。两汉之世好言黄、老,始有以不与人讼博长厚之美名者;然亦其时风俗醇古,故得以自安於闾里。唐、宋以降,日以浇矣:乃为士者幸藉门户之荫,不见侮於市井小儿,遂以人之讼者为卑鄙而薄之;而惮於听讼之吏因遂得以是藉口,有讼者,则以为好事,怒之责之而不为理。呜呼,是白圭之取民而许行之治市也!   何以言之?凡有血气,皆有争心。必此争而彼甘於让斯已耳,苟不甘於让则必讼之矣。故陵人者常不讼,而陵於人者常讼,其大较也。且争而甘於让者,惟贤与孤弱者耳。然理固有当让,有不当让;势固有能让,有不能让。所争者非一人之得失,则不当让。让之而争者不已,让之而争者得逞,人皆从而效之,则亦不能终让。故虽贤与孤弱者亦不能尽无讼也。夫使贤者常受陵於不肖而孤弱者常受陵於豪强而不之讼,上之人犹当察而治之;况自来讼而反可尤之乎!今不察其曲直而概不欲使讼,陵人者反无事而陵於人者反见尤,此不惟赏罚之颠倒也,而势亦不能行。何者?人之所以陵於人而不与角者,以有讼可以自伸也;不许之讼,遂将束手以待毙乎?抑亦与之角力於蓬蒿之下也?吾恐贤者亦将改行而孤弱者势必至於结党,天下之事从此多而天下之俗从此坏矣!   余幼时,见乡人有争则讼之县;三十年以来不然,有所争,皆聚党持兵而劫之,曰:“宁使彼讼我,我无讼彼也!”唯单丁懦户,力不能抗者,乃讼之官耳。此无他,知官之恶讼而讼者未必为之理也。民之好斗,岂非欲无讼者使之然乎!逮至近年,风俗尤敝,里巷之间别有是非,反经悖律而自谓公;以斗伤为偶然;以却夺为小事;立後则疏族与同父无殊;争田则盗买与祖业不异。推此而论,不可枚举。至於姑残其媳,弟侮其师,窃田禾,毁墓木,尤恬不以为怪。诉之宗族,宗族以为固然;诉之里党,里党以为固然。彼固不识字,即识字而亦不知律为何物也;不得已而讼之於官,则官以为好事而里党亦共非之。是以豪强愈肆而善良常忍泣而吞声。无讼则无讼矣,吾独以为反不如有讼之犹为善也。   昔韩文公为都县,雅重卢仝;仝为比邻恶少所苦,使奴诣县讼之;公不惟不薄仝,反称其贤而自引为己罪。彼韩公者岂独喜人之讼哉?诚少历艰难而悉寒士之苦故也。然则今之君子或亦生富贵之中,席祖父之势,居仁里,处顺境,未尝身杂保佣,目睹横逆,故不知涉世之难而妄为是高论耳;不然,何其不近人情乃至是也?   或曰:“子未睹夫讼之害耳。书役之鱼肉,守候之淹滞,案牍之株连,有听一人一朝之讼而荒千日之业,破十家之产者矣;况有讼而诬焉者乎!”曰:“此诚有之。然此谁之过耶?苟官不护其下,书役安得而鱼肉之!讼至而即听,当逮而後逮之,何淹滞株连之有哉!此乃己之不臧,反欲藉口以禁人之讼,可乎!且讼而果诬,反坐之可也;不治诬者而迁怒於他人而禁其讼,是使直者代曲者罹殃也,亻真孰甚焉!”   曰:“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然则圣人之言亦非与?”曰:“《大学》释之明矣,曰:‘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然则圣人所谓‘使无讼’者,乃曲者自知其曲而不敢与直者讼,非直者以讼为耻而不肯与曲者讼也。若不论其有情无情而概以讼为罪,不使之得尽其辞,曰吾欲以德化民,是大乱之道也。且无讼之治,圣人犹难之;今之吏岂惟无德且贪莫甚焉,民之相争固其所也,而欲使之无讼,舛矣!”   ○五行辨   旧本阙   ○稷祭辨   稷,五之长,今俗直谓之。祭,黍之别种不粘者是也;或谓之饭黍,关以西谓之糜,河以北谓之祭。   韦昭《国语注》云:“莠草似稷而无实。”今莠正似,绝不似祭,此可知稷之为今而非祭也。《说文》云:“祭,糜也。”又云:“糜,祭也。”祭之苗穗皆与黍同,故糜从黍。古人均谓之黍,《诗》所谓“其饣襄伊黍”《论语》所谓“杀鸡为黍”者是也。关以西亦谓黍为黏糜。此可知祭之为黍属而非稷也。稷,入声,子力切。祭,去声,子例切。稷从;祭从祭。其义、其音、其文,无一同者,则二者之非一物明矣。   粟者,黍稷末去皮之通称。对米而言则皆云粟;数之名则未有及粟者。孟子曰:“有粟米之征”,“米粟非不多也。”《诗》云:“黍、稷、稻、粱。”又云:“黍、稷、重、、禾、麻、菽、麦。”皆不言粟,是也。故米初去粗皮,谓之脱粟;呼稷之粟为粟,非谓稷为粟也。以稷之多也,故但呼以粟而即知为稷;久之,而稷之名遂掩。稷也而粟之,犹今之人之之也,犹於其米而直谓之米也;而不学者遂误以粟为本名,而不知其为稷矣。   河北自漳以西舌强,能读入声;以东舌弱,不能读入声,──《中原音韵》所谓“入声作平声,作上去声”者是也,──故读稷与祭之音相似。而乡中人识字不多,秋禾登於场,笔而记其数,有不识祭字者,则书稷字以代之──稷字《四书》、《诗》所有;祭字《四书》、《诗》所无也。犹高粮之或误书为高梁(俗呼蜀黍高粮),金簪之或误书为金针也(俗呼黄花菜为金簪),犹古人之误书弄璋为弄獐也。而不学者不知稷为何物,遂误以祭为稷,反疑其民呼为“子例切”者乃方音之转,而笑书祭者为误字矣。   稼书陆子作《黍稷辨》,谓稷乃今之谷而非饭黍,征之书传,详其形状,以纠前人之惑,其事虽小,而不肯沿讹踵谬之心即此亦足见其万一。然谓土人以饭黍为稷,则犹未知北方农夫之所呼者祭而非稷也;由祭而之稷,作《本草群芳谱》者不见《说文》,妄以己意揣度之耳。余故补其未备,作《稷祭辨》;於陆子所已辨者则不复言,从省文,亦不敢掠美也。   ○《禹贡》田赋九等解   《禹贡》九州田赋皆分九等。读者苦其难记,或作《指掌图》,以九等分配於十二辰,按指节历数之;又作《歌诀》,鄙俚不经,既侮圣言,亦无伦理,余深病之。窃谓其所以难记者皆由於不究其故;不究其故,则虽强而记之亦何得於心哉!因第其说如左:   雍、徐、青、豫、冀、兖六州皆居北方;而雍居六州上流,土厚水深,虽濒河而无河患,故田居上上。青、徐皆不濒河,故次雍;而徐上中,青上下者,徐土坟而兼埴,青土坟而兼斥故也。冀、豫皆濒河,有河患,故又次徐、青;而豫中上,冀中中者,豫一面濒河,冀三面濒河故也。惟兖当九河之委,土薄水浅,故居中下焉。梁、荆、扬皆居南方,故田皆在下等;而梁居三州上流,故次兖;荆稍东,故次粱;扬最东,当三江之委,故又次荆也。此田分九等之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