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信录 - 第 54 页/共 77 页
王公土其绩於朝,累迁江苏按察使,湖南布政使,补广西布政使。入为大理寺卿,候补通政使;卒。著有《河防刍议》、《明刑辑要》等书,臧於家。
公有经济才,所至皆有政绩;三任河官,於治水功尤著。其按察江南也,□□杨大鹤方以讼事在江宁,以案未结,不得与乡试,入闱之日乞於公。公为之言於总督,不许。公遽提案中人於贡院前讯之,食顷而结,总督无以难。大鹤遂於是科中式,至大官。
公子徵麟,举人,以文学名於时。
○上本县先曾祖段垣公行状
(此篇已载《考信附录》卷一《家学渊源》中,故今省之)
○先府君行述
先府君既捐馆之期月,不孝孤子述将营窀穸之事,乃和泪濡笔述先君之行以告於当世之大人先生曰,呜呼痛哉!先君平生无所好,声色服玩未尝一寓目,亦未尝与人齿及;独好读书。自不孝述解语後,即教之读书识字;暇则口诏以日数、官名、典制、地理之属,未尝令与群儿戏;蒲博、管弦、斗鹑、猎犬之事未尝令一涉於耳目也。犹忆十馀岁时,检架上吏治书请於先君,先君曰:“吾少有志於世务,故好览此。五试於乡而不中,吾知已矣。故命尔名为述,欲尔之成我志尔。独不见夫崇圣祠诸先儒从祀者耶!是皆以其子故。尔若能然,则吾子也!”而吾母李孺人亦数语之曰:“尔生未逾月,尔父即日抱尔怀中而指谓余曰:‘愿儿他日为理学。’”呜呼,先君之所以望不孝者重且切如是,而不孝碌碌无以异人,非止不能显其亲,扬其名,并不能奉甘旨,承朝夕欢,以至於大故,长为宇宙罪人矣!苫块之中,每一念及,辄悲号欲绝。顾事已无可如何,计惟有条记素行以待贤人之采择,庶几万一不泯。而近世以来,人子自为行述已成故事,凡在人情,莫不归美;纵所言无一不实,岂能动人观听;是以垂涕陈辞;旋复中止。如是者屡矣,然终不能自己。盖窃以为人之遭时居位,有史官述之,可以无述也;居通邑大都,多交游,有文学之士述之,亦可以无述也;不然,虽笃行如董召南,才识如苏云卿,不之简策,更数百年谁复有知其名氏者!且即有贤士大夫思发潜德之光,於何取焉!用是不敢自匿,据所见闻,摘梗概而书之。
先君讳元森,字灿若,崔者氏,ウ斋者号也。先君以名字皆取显暴义,恶其文之著,故以ウ名其斋。先世本大宁小兴州人;当明之初,以军功起家,世袭指挥使,奉诏徙保定之新安。至讳向化,入国朝,以子贵,诰赠通议大夫,江苏按察使。於顺治中始迁於大名之魏县。先高祖讳维彦──通议公之季子也──高祖母孙,皆早卒。先曾祖讳缉麟,字振侯,康熙戊午副榜,庚午举人,顺天府大城县学教谕,有集十馀卷。所居宅世传为段干木逾垣之所,因自号段垣云。曾祖母赵生子三人:长讳瀚,字春海;仲讳濂,字周溪;季讳沂,宇鲁南。周溪公前配尚,无子;继配徐,生二子,先君其长也。
先君幼侍段垣公读书,明於儒、释之分。年十七,受作文法於法分巡副使泰安赵相国国麟。其冬,补县学生;益自奋励,自理学及经世致用书靡不究览。每夜闭门後,必移灯榻侧,拥衣坐被中看书,至倦极乃眠,以为常。值家贫无灯,则读书月下,或焚残香,逐字映而读之。遇佳书,即无钱,必典衣以买。人见其书非世所恒习而不切於用也,皆笑之;亦不顾。雍正丙午,试於顺天报罢。己酉,壬子,乙卯三试皆报罢。乾隆丙辰又试,仍报罢。自是遂绝意仕进,闭门教授,终不复出应乡试矣。
甲子,春海公捐馆;其明年,奉周溪公命,出後春海公。戊辰,周溪公捐馆。初,鲁南公无子,以嫌故,不悦兄子而颇厚族人子。及年高,愈讳立後事;人莫敢言,独先君数从容言之,怒不听。庚午五月疾革,乃属先君立从弟子秉纯为後。而事有不可为者,族人贤者皆引嫌退避,莫敢丝毫与,先君势孤甚。有受鲁南公恩最深者,意必助己,邀之同治丧;亦不至。姻里皆危之,或姗笑以为愚。而先君益慷慨不顾身,固争之,事竟得直。於是乃率秉纯以祭鲁南公之柩,为文以告成事;退,悉诸田宅契券箧笥付之,丝粒无私者。
是後,不孝等日益长,门人亦日益进,先君虽授以举业,必为辨别人品之高下,学术之邪正,儒、禅、朱、陆之所以异,尤辟阳明所论良知之失,谓为学必由致知力行博文约礼而入,薛、胡、王、陈必不可以并称。於《经》,则构自明以来诸家诠解盈架上,毫厘之疑必为诸生参号详辨之,务求圣人之意,不拘守时俗所训释。於制义,则以化、治、正、嘉为宗,而间杂以天、崇,发越其才思,不令趋风气,走捷径。读书之暇,则取诸街道书为门人及不孝等解说,神异巫觋不经之事必为指析具谬;而陆清献公《三鱼堂文集》尢爱玩不忍去手。其他嘲风弄月之章,《高唐》、《洛神》之咏,古今所博,家弦而户诵者,悉屏绝不令子弟读。每夜,不孝等侍寝,必命背诵旧所读书,至睡熟乃止。从行道中亦如之。或自戚友家归,必问所见何人,语何事;有不正,必训饬之。家不畜鸟雀,无丝竹之器,而斗牌掷色事尤所不喜;後辈耽之者咸相戒不敢令先君知。每正月之初,比户皆竞睹,小儿尤甚,声常彻庭中,独先君之庭寂如也。
丁丑五月,城没於漳,屋尽颓,资用悉沈於水。先君徙家城外,数月未有宁居,日惟以扁豆充饥,霜降後犹单衣,冬不能具炉火,明年春,水退。二月,复移入城,稍稍葺茅屋以庇风雨。三月,知县事王公沛生延入书院训士,饣粥始给。十月,县废,并入大名。又三年四月,徐太孺人捐馆。其年七月,水复没城,居村中月馀;复入时,水尚深数尺,出入皆自操舟。十一月,蹙凌水复至,复居村中;俟水尽退然後入,时壬午秋七月也。先君既屡被水患,敷迁徙,家益落,至无隔宿粮。而不孝述方以文受知於知大名县事秦公学溥,破格优待之。是秋,不孝述,不孝迈复同举於乡。然人间以讼事浼先君居间,许以金,必正色斥之。人见先君厄而介如故,後遂无复言者。秦公以是尤重先君,数恤其急。而乙酉丙戌间水三入城,卒徙於礼贤台之上者,亦秦公力也。
是时以食廪岁满,而先君绝意仕进已久,遂不赴。惟莳花种树以自娱,庭中几无隙地。日登荒台绝顶,眺寒城秋水,锄野蔬,扪残碣,慨然有兴发之感。久之,家益贫,饔餮几不能瞻。先君亦日病,谢人事。室庐隘,寒暑无所辟。戚友皆避水远徙,相过从者绝少。居恒悒悒,无一足当意。独闻讲诵声则喜见颜色。不孝等间学为古文辞以进,则欢偷失所苦者竟日。盖先君生平之所笃好,历数十年之久,涉患难忧虞,至贫且病,而未之有改也。
不孝等既才拙,竭筋力不能敷菽水,惟日夜引领以望禄养。而先君亦冀不孝等有尺寸进,得少纾其志。然竟不能一得当於礼部,而先君弃不孝等矣!呜呼,痛哉!以先君之志与学,讵当不遇於世,即通塞有命,而优游於田园砚席之间亦不为过优乃少婴忧患,茹苦含辛者二三十年,中岁苦家贫,奔走流离以长养其二子,晚多疾病,起居不,历溯生平,未尝有一日之逸豫,筋力疲於养子,心血尽於教子,而竟不获其子一日之养也!天乎,天乎,岂不悲哉!岂不恨哉!
先君平居含忍退让,人数负先君,或侵取田宅,皆不与较,乡人以盛德目之。然临大事必力争是非,未尝少退缩徇人意,屡以此致危困,终不为少改。自奉甚俭,虽疏粝无不饱;力即有馀,亵衣未尝用帛。平生不食烟,不佩荷包,囊蜕止用布素。子妇有献,少逾常式,即不免谴责。然义所当费,虽贫未尝吝;遇人有急,辄倾囊助之。少年时,尝谋刻段垣公遗集。节衣食,买梨板数百方;未果刻而没於水,每以此为惜云。
捐馆之前一年,预知将终,命家人治後事。未几,果病。病中闻异香满室者三,遂不粒食十馀日而终。
先君生於康熙四十八年五月初八日,卒於乾隆三十六年二月十五日,寿六十有三岁。配李孺人,同县李公九经女。初生子Ь庭,年十一而殇。未殇时己能服童仆劳以事先君。先君哀之甚,每祭必食焉。Ь庭既殇,复生子二:长即不孝述,中式乾隆庚辰副榜,壬午举人,吏部拣选知县,娶成氏;次不孝迈,与不孝述同榜举人,拣选知县,娶刘氏。徐太孺人之捐馆也,先君许以不孝迈为弟元鼎後,而未过房。女四:长适成安陈居阝,後先君百十二日而卒;次适磁州张光;次适成安逯纟臣;次适同县刘观成。孙一,龙官,孙女一、并幼。
呜呼,先君年三十二而生不孝,自是以前既未睹逢,幼岁愚蒙复鲜省忆,长数客游外县,综计所知不逾十一;加以骨肉多难言之隐,族戚有毁誉之嫌,损之又损,微而愈微,仅能粗具始终;而昏迷颠倒,无复伦理。惟望四方大人先生操人伦鉴,负文章名者,哀此愚诚,俯垂览察。如未信心,不妨访之乡论。傥果不谬,即乞采择一二,登诸汗简,俾异日不至泯没无传,而不孝等得少赎其罪恶之万一。或遂锡之铭词以光泉壤,岂惟微显阐幽,不孝述一人之私感,而表隐德以励清风,未始非仁人君子之用心云尔!
不孝孤子崔述泣血稽颡颈谨述。
○先孺人行述(弟迈附载)
乾隆四十五年十月初九日,吾母李儒人弃不孝等。其明年六月二十八日,弟病没。又明年二月,不孝述将葬母及弟,乃和泪濡笔述先孺人之行曰,呜呼,痛哉!吾母之逝也!母生於诗礼之家,嫔於衣冠之族,事父母舅姑以终天年,与吾父偕老,教两子皆成立,享年七十有五,所得於天者不可谓不厚。而不孝述所最痛伤心者,吾母当中年时遭家多难,忧虞悲愤有人所不知者,既而屡被水患,艰难况瘁,寝食出入於洪波骇浪荆榛泥淖之中,晚岁少宁,而吾父旋弃世,复值家贫岁歉,不孝述数客居於外,而弟迈多病,非但不能显亲扬名,先意承志,即所谓侍起居,养口体者亦茫然不可问,而吾母已弃不孝述去矣!呜呼,痛哉!
母之先世,自山西襄垣来迁於魏,世有隐德,为乡人所重。外祖,国学生,讳九经,外祖母徐氏,生三女,先孺人其季也。
年十九,归於我父岁贡生ウ斋府君。是时先曾祖段垣公年已高,家无他妯娌,甘旨之需,宾客之供,孺人以一身独肩之,揣子女累累,左啼右牵衣,事不废而悉称堂上意。先府君少多疾,孺人侍汤药按摩,常竟夜不寐;逮中年始健;近六十岁复病,孺人年亦六十矣,犹侍疾不少怠。家常苦贫,先君以授馆为生,子女渐成行,所入不能敷,而孺人支持计算於米盐琐碎间,得以不冻馁。
方不孝述之幼也,孺人常於黄昏时口授以《大学》、《中庸》,由是成诵。及少长,与弟迈同笔砚先君每出,必召使读书於内室而自课之,不使与馆中诸童狎。姻族兄弟有戏弄斗訾者,必严禁不孝述不使与之接;虽至,必疏远之。以故不孝等不在父侧则在母侧,市井童稚鄙倍之言不接於耳,陋劣之行不涉於目。至二十以後,出与人交,或戏訾之,亦不知其为訾也。
丁丑之夏,城没於漳,孺人从先君六七迁,备涉艰苦,常食扁豆,衣单襦。冬寒甚,藏砖灶中,夜取之以暖被。其明年,复入城,佐先君经营,辟草莱,成室家。凡四年而水再至,复徙於外。自後水落则入,水涨则出者五六载,流离播迁,至无隔宿粮。不孝述每忆之,亦不知吾母之何以具饔餮而不匮也。
母性勤慎,好整洁,作苦常无暇时。虽高年有子妇服劳,犹躬理家务,拄杖行视,日十馀次,恐他人不如己之尽心也。饮食务俭约,常有旨蓄以豫不虞;客至则竭力营办无所惜。人讶其备,不敢谓其贫也。
不孝等举於乡,亲族多期其仕者。母独不愿,曰:“官不易为,吾望汝等读书作正人而勤俭以治生,不望汝等以禄养也。”
初,不孝述久未举子,母甚忧之。三十八生一子,母名之曰天。四岁而殇,四十五年之六月也。母哀怜不自胜,凡四阅月而卒。又八阅月而弟迈殂。期年之间,血属凋残,惊心骇目。室犹是室也,户犹是户也,几席犹是几席也,庭除犹是庭除也。一花一树,非吾母之所眷恋,则吾弟之所浇培者也。一杯一箸,非吾母之所服用,则吾弟之所摩挲者也。母何在乎?弟何在乎?孓然一身,惨惨凄凄。唯弟遗孤三四日在侧,幼者犹啼索果饵。秋夜悲风,春宵明月,身非木石,何以为情?悠悠苍天,痛何有极!
孺人生於康熙四十五年二月初九日。生子女凡九,至成人者男二女四。男长即不孝述,次迈;述以庚辰副榜,壬午与迈同榜中式顺天举人,吏部拣选知县。女长处安廪膳生陈居阝,先孺人九年而卒;次磁州张光;次成安国学生逯纟臣;次同县痒生刘观成,後改名文朴。不孝述取陕西州直隶州州判大名拔贡成公怀祖女,生子女各一,皆殇。弟迈娶同县庠生刘公兰生女,生三男:长应龙,初名龙官,今始十三岁;次梦熊,次跃鲸,皆幼;一女,未字。
迈幼而颖慧,十岁能文。年十二,与述同补诸生,名噪一郡中。性喜博览,一书未见如负芒刺於背。闻有异书,必求之,常历十馀人转相嘱;得观之,然後已。读书目力甚页捷,顷刻数过;日览十馀册以为常。尝与述同读《海赋》,述成诵未及半,弟已熟之矣。少年颇好词赋,拟《上林》、《七发》等体,缤纷陆离,读者几不能句。尤爱为小词,仿宋柳耆卿,名其稿曰《步柳集》。三十以後,文格渐老,多直抒所见;潮涌澜翻,浩浩汩汩,不自知其所终极。常好究考名人事迹,次其终始,辨其同异。暇则玩弄书翰,流连花树以自娱乐;庭中种花无隙地,不复容步武。素耽山水,常以不得远游为恨。
初,弟少负才名,二十举於乡,士大夫往往倒屣迎,延入为上宾;里巷人亦多倾慕之者。既而久不第,家益贫,性疏懒,不能匿权要及豪民富贾以自润,袭马不具,人渐轻视之,常落拓不得意。而魏自经水後,旧族多迁去,屠沽倡隶杂处里闾间,咸“夜郎自大”,陵轹方正士。弟素自矜贵,骤为此辈所挫折,不能堪,常旬月足不出庭户;不得已一出,归即怅悒累日。贫不能他徙,竞郁郁而卒。以弟之才,不惟不能仕,乃并不能一扬眉吐气於里间以死,呜呼,其可痛也已!其可痛也己!
弟字德皋,自号薜岩,以乾隆八年八月初九日生,卒时三十有九。
呜呼,不孝述上不能善事吾母以养遐龄,中不能体吾母之心以抚吾弟而使之勿夭,下不能育吾子以无伤吾母之意,孝友慈三者无一能焉,然视息,不欲生者久矣,而又两柩方营葬,诸孤无所,生既无心,死又不可,而今而後,述真不知其所为矣!倘有喻海文人,如椽史笔,采摭遗事,登之简编,使长逝者有所伸,则偷生者犹可活。用敢忍泣陈词,志其大略。而痛深创钜,不复成文。惟望仁人君子之曲谅其心而已!
不孝男崔述泣血稽颡谨述。
○永州府知府石屏朱公墓志铭
乾隆二十七年七月,大名府知府石屏朱公移湖南之永州。将行,郡之士民供张祖道,自郡治达舟次,几筵相属如市廛者十有馀里。其後十有三年,公卒於家。述在京师,缄文於滇以祭公,道公之所以待述与述之所以哀公者。又三年,得公子士琬手书於京师,以公墓志属述。呜呼,公之门生故吏膺显秩者不少,述一布衣,何足以为公重!然不敢辞者,自以应童子试时即受公国士知,既而请业於署八载,公之行事盖尝亲见而熟闻之,则铭公之德以之金石固述之责而不可辞也!
公讳英,字临川,号龙坡。先世於明初迁石屏。祖讳孔阳,父讳宏裕,俱以公贵赠中宪大夫。祖母王氏,母许氏,俱赠恭人。
公年二十六,举雍正甲辰进士。丁内艰;服阕,授宣化府赤城县知县。会大军西征,上官之檄旁午於道,公应变有法,事集而民不知。总督李公卫奇其才,委摄宣化府事,将不次荐用之。会丁外艰,总督欲留公,公不可,乃奏给十月假归葬。公葬毕,仍不出。及服阕,始补宣化之怀安,调河间之任邱,擢赵州直隶州知州,所至皆有惠政。既去,民立碑驿道侧以志不忘。公自请改曹,遂改广平府同知。复擢大名府知府。
大名故患漳,水往往至城下。公塞丽家庄口,而凿渠於下流以待漫溢者,筑叠道四十里,达於魏,以通往来,遏水势,患以稍息。初,公在赤城,以才能显,上官倚重之。及为大名,风气稍变,院司悉更易,而公故廉直,不能随时俯仰。保定知府尝谓公曰:“漳河水一滴不见遗耶?”以故久不迁,公亦不乐与後进争雌雄。
会移永州,公捧檄喜曰:“是距滇近,可为归计也。”将行:属吏有请为公立遗爱碑者,公怒之曰:“古之良二千石,吏畏民怀。今吏实怀予,是征予之不德也,碑何为焉!”至永岁馀,卒以与巡抚议事不合,以原官罢归。
公兄炜,雍正甲辰举人,性严厉;公事之如父。公为县时,兄常在署,尝怒欲挞公,公绕床哀之;门内事悉以禀焉。兄治家俭,自恭人不得衣帛,曰:“吾家贫而弟性廉直,官不可常恃,脱归田,能无忧冻馁乎!非俭,无以佐吾弟廉也!”公所置田屋皆与兄共之。公恐身後诸子有异议者,欲及己在析之。会兄选为新野知县,公念兄弟皆为吏,贫富均,遂议析产。未及析而兄卒,遂止。及公归,乃与兄子均分之;复别以田与兄长子使奉祖祀,滇俗所谓“长孙租”者也,独公不以与己长子而与兄子为异人耳。
公所至以成就人材为己任,才俊者招之入署自敌之,贫者恤其家使不至徙业。在任邱时得人为最多,前提督山东学政侍讲学士李公中简,今两淮盐运使边公廷抡皆公门下士也。任邱故多士,自是科第遂甲畿南。公试童子悉有常法,贫者得预为计,覆试者不过数十人,人咸便之。独慎於衡文,务拔殊尤材。继公者好以己意立法,朝夕更改,覆试烦数,人咸苦之;而所取反多庸陋士。公之在任邱也有富子行千金求榜首。公曰:“吾书生起家县令,可为是耶!”富子怒,入京师,援例输金为知州,曰:“吾以压朱某也!”
公以乾隆三十九年二月十四日卒,享年七十有六。配吕恭人。子,士琅,国学生,先公卒於京师;士琪,乾隆庚寅举人,拣选知县;士琬,国学生。女二,长杨义钦,次董恩义,皆诸生。孙男四人;孙女八人。
铭曰:滇池之南,龙湖之浒,四山环焉,中为平土。穿土得石,厥厚数尺,环十馀里,而平如席。山川灵奇,笃生我师,涉目能诵,操翰为词。匪才斯难,唯行斯励;凡今之人,莫如公弟。维孝与友,施于有政;惠而民怀,教而士竞。不陵不援,难进易退,名臣大节,公可无愧!啬公以位,丰公以年,丹颜白发,杖履林泉。存顺没宁,卜吉永久;铭此数言,以垂不朽。
○祭石屏朱公文(此篇已附载《考信录》卷一《少年遇合记略》中,故今省之)
漳南侠士传
漳之南,有村曰紫庄,庄有侠士曰李越寻,少读书,为魏诸生;及壮:苦家贫,弃举子业,以侠闻州里间。常著短衣仅及髂,佩两刀以游,人莫敢忤。
紫庄有寡妇,抚一子,不肯嫁。其叔利内黄人侯六金,窃鬻之。及与来逆,乃令潜居侧古祠中,而己绐寡妇出。既出,则数十人突从祠中起。寡妇惊欲入,门已闭。祠中人遂前擒妇,纳舆中。其子闻,奔救,不及;度不可奈何,遂往至越寻所,跪且泣。
越寻以妇已往,而六素有勇名,恐仓卒不可得妇,初难之。其子固不肯起,泣愈哀。越寻意不忍,因慨然曰:“是诚在我!当即往!不得妇,吾不生还矣!”遂出召其徒,曰:“吾素以侠闻村中;今人夺吾村妇而不能救,非侠也!鸣於官,皆竖子,知纳贿耳,不足了人事!且事隔省,关移动累月,彼见逼急,且成婚矣,奚归为!不如生劫之、即不可得妇,因缚六归,终当全妇耳。”众应曰:“诺。”遂以二十七人往。
侯氏居甘固,去紫庄且二十里;比至,日己暮。越寻挟所佩刀,排闼直入堂上。时贺客且满,酒数行,突见越寻佩刀入,皆大惊;欲共击之,而方燕乐,出不意,腰下无寸刃。越寻张目叱之,皆退走,相践踏;觅兵梃,仓卒不可得。越寻因疾入,趋新妇室。而六已潜匿妇草屋中,欲呼众共迎拒越寻。未及发,越寻已至户,遂以左手把其腕,而右手拔腰下佩刀劫之,厉声叱曰:“尔不闻紫庄有李越寻耶!胡敢入吾村夺妇!今妇何在?”六日:“已逸矣。”越寻怒,叱其徒缚六,反接之。
缚始定,而村中少年闻侯氏有暴客,争持兵刃,前格越寻。越寻使二十七人圆立,各持械外向;而已居中,以所佩刀置六项上,大呼曰:“越寻此来非欲生还者也!敢死者前!”因举刀拟六,众惴栗汗出,不敢近。
越寻复问六妇所在,六固不肯吐实。越寻怒,曳六出。未及门,闻妇哭声;越寻呼众索之,遂得妇草屋中。於是越寻使二十七人前行卫妇归,而己持刀驱六随其後。莫敢追者。至半道,乃纵六归,谓之日:“紫庄李越寻非畏死者也!如能相报,诘朝当待汝!”六唯唯不敢对。
夜将分,越寻始至紫庄,乃以妇畀其子,而散遗其徒归。而其叔先闻子往告越寻,度必祸己,遂潜遁不复归。
崔述曰:吾往读史至唐五代之际,见魏之士何其锐也!自田氏据魏以来,牙兵五千人,世为邻镇所惮。及唐庄宗,卒用以灭梁,所谓“银枪效节都”者也。其後李嗣源入洛,郭威入汴,皆以魏兵。三十年中,三立奇功。盖其土厚而旷,负大行,俯大河,其迅鸷劲悍天性然也。今观越寻之侠,岂异於古所云耶!使制而用之,效节於边陲,岂不足奋主威而寒贼瞻!惜乎生不遇纲罗斥弛之人以至於穷而自废也!余惜其材而悲其无以自见於世,因为之作传云。
○扶病赞(有序)
初,余馆於北皋,为先孺人作杖成,寄之家;而母已得佳杖,遂置之。逾数月,余归,忽病眩晕,遂取而杖之。其冬,先孺人卒,劳且病,不能胜丧,而俗所谓礼杖者短弱不足以扶病,病甚则复用前杖。明年,弟病笃,余为治後事,且哭弟,余亦病旬月,复杖之。又明年春,营葬,惫甚,又杖之。是年六月,病泻痢,愈而复病;既愈;又病寒,几死;幸而愈,尚不任行立,杖之凡三月。凡家人不在侧及深夜起卧所赖以不倾侧者,惟杖。杖之有功於余大矣哉!虽夫妇之亲来若杖之久,虽卑幼之扶持未若杖之稳而健也。然余善怒,罪初不在杖,怒则掷之於地,不自觉;久之,颇自悔。古者名杖曰“扶老”;因师其意,字之曰扶病。病稍愈,为作《扶病赞》其辞曰:
北之白挺,南之狼筅,戈戟之长,刀剑之短,其状百出,其类无算,咸杀人以媚人,但济恶而戕善。惟汝一族,与物殊性,不以助暴,而以扶病。悲夫,吾见世之君子,强则比之,弱则弃之,盛则与之,衰则侮之,是何汝之浑浑,独反其道以自处?劳汝而汝不怨,谴汝而汝不怒,此固士君子之所难,而吾初不意其得之於汝!
○侍妾丽娥传
丽娥周氏,馆陶南鄙人也。父业马医;後迁於朝城之扶翼集买田数十亩,躬耕自给。娥年十六,值岁荒,父贫不能自存,将鬻娥以给食;或偕之至魏。余时他出,妻为媒定之。余归,遂纳焉,时余年四十六矣。
初至,蠢蠢无知识,惟余妻言是听。入之,遂识道理,娴女工,解烹调;余因亦爱之。余善病,娥侍药饵颇勤;余素有不寐之症,常中夜怔忡,身如焚,辄呼娥起,闲语良久,心渐安,遂复倦睡。蛾见余睡,则默坐假寐,或屏气潜退,恐惊余之眠也。凡十馀年,皆如是。是以余虽病弱,终不至困剧,以有娥也。余妻待下宽而体恤周至,娥亦殊爱恋女君,不能顷刻离也。
余之赴任罗源,娥年二十七矣,余家素俭,虽为吏,娥仍供炊爨,无异家居时,衣饰不求美,饮食取饱而已。以故余为吏得以廉著,娥与有功焉。余为吏,日劳於民事,匆匆无暇日;家政皆妻主之,庖氵琐屑之务不复能兼顾,悉付之娥。娥辛勤给奉,颇能当余意,甚为妻所倚任。在上杭时,余与妻皆年六十,娥计画汤饭务求精美,恐吾两人之不甘食也。
初至余家时,家甚窘,或有所触忤,致诟厉,无怨父母鬻己意。其父母後迁於归德,不见十余年,思之甚,每谓余曰:“女子在母家不可为好,好则嫁後父母必思念之。不如顽恶者,父母喜其去,反不致伤其心也。”此言虽激,然其情亦可悲矣。一日,泣谓余曰:“妾祖母殁时,家苦贫,未得与祖合葬,妾父每以为恨。得十馀金寄之,君之德也。”余怜而付之。
余在闽日,为归计,上官未之许;娥亦屡劝余解组。余计娥年少,归家後筑室买田,可以同安乐;孰意娥之竟死於闽也!娥素肥多痰,日不晚食,晚食则停胸中。余之解上杭任,由汀赴会城也,携眷属以行,道中屋宇釜甑少,饮食统造於外厨,厨人懒且钝,必至夜分乃具食。娥自早餐後饥甚,及食,尝过饱,遂患积滞。自过清流後日有大风,天骤寒,伤於内复感於外,遂病。憩将乐旅店,苦无良医,病遂日剧。於九月十四日卒於将乐。於乎痛哉,岂非命也耶!卒後,余妻痛之甚,居平常忽忽不乐,而余亦如失左右手也。
崔述曰:余阅《虞初新志》,见其所载妾媵之传多矣,然无甚过人者,不过技艺容颜之见长耳。夫妇人以德为贵,女工次之;为妾者能善承事君子女君而佐之理,斯为贤耳,岂在他哉!吾娥朴质无他长,然余病体赖以保全,又能辛勤俭约以佐吾为吏,亦有足多者。余尝谓官之贪而惰也,非尽其人之过,亦其家人共成之;其家人相矜以奢纵则不能不贫,其妻妾相与蛊惑以声色淫乐则不能不惰耳。余家素无玩好之具,自作吏以来,出入赢绌上下之费委之妻,余之饮食居处疾病之给侍委之娥,故能无内顾之忧而得专心以理民事。是以蛾之死余与妻皆痛惜之。余因为之传。不知观者视吾娥与《虞初》所载诸人为何如也?
○江西赣县知县鲲池陈公墓碑铭
乾隆壬子,余在京师,偶遇滇南举人陈子履和,索余所著书数种观之,即请以师事余,辞之不可,余深异之。夫世所尚者举业耳;何以独好古学,辄自降抑如是,殊不类今人所为?甲寅,复至京师,则履和己出都,见其父鲲池公,温良诚笃,居然古之君子,然後知履和之得於庭训者有素也。嘉庆初,余宦闽中鲲池亦宦於西江,音问时相通也。余归後数年,鲲池亦解官归。甲戌三月得履和书,则公已卒,以墓碑嘱余为之。
公讳万里,字飞九,云南临安府石屏州人,鲲池其号也。曾祖讳薪,康熙丁卯举人,鹤庆府学教授,祖讳蕃纟襄,临安府学生,赠文林郎。父讳澎,乾隆甲子举人,湖南临湘县知县。母李,赠孺人。
公少而孝谨,自临湘公卒後家綦贫,以授书自给,日恒食粥,从不干与公事;乡人或笑其谋生之拙,公处之恬如也。乾隆庚子与子履和同举於乡。乙巳,母李太儒人卒。乙卯,会试大挑一等,分发江西试用。嘉庆二年,补广丰县知县。
公为治宽和简静,而廉介不苟取,与士民若家人父子然。初到任时,义宁州寇作。公以城垣多圮,捐俸修之,民无扰焉。县故有书院,久废不理,公召诸生自教之,捐膏火以资之,由是文风丕变,举於乡者多。有徐君者,於辛未成进士,选入翰林,人以为公功云。县有巨盗数人,大为民患,官莫能捕。公密访其聚饮之夕,亲率兵役往捕之,遂皆就擒。
六年十一月,奉调采铜於云南。十年二月,回任。是年冬,值大计、或传上官欲举公卓异,劝公入省;公不肯往,亦不果举也。十二年,调繁赣县,绅士皆为诗文志别,民送至江干者如堵墙焉。
赣为省南大道,差使旁午,迎送供备常无虚日,理民事多以夜,公弗乐也。未数月,即以疾辞。顾上官才公,慰留之不令去。然公终不适,又数月,复详请解任;逐於十三年二月卸事。启行之日,士民依恋,与广丰略同。本道寥公至悬诗邮亭送公以风属吏焉。
又年馀,归里,时年已七十馀矣,然步履饮食皆无异寻常。至十八年十月十八日卒,寿七十有四岁,卒之前一日,犹泛舟异龙湖,登山而眺望也。
初,履和以奉文截取,於是年五月由四川入都,以事羁留间,忽闻石屏疫作,且梦不祥,惧二亲有事,奔归省觐,则公固无恙也。逾二日晨餐,公忽患风痰,遂卒。岂鬼神默启之使得父子相见乎?亦异事也已!
公为人方直,与人言,是非无所回避;而和平宽厚,人皆乐亲近之。於从父兄弟及其子尤加优恤。其卒也,人皆奔视涕泣,共襄其後事云。
配任孺人,早卒。继配为刘孺人。子二:长即履和;次履顺,国学生。女二:长适州庠生罗廷墉;次适廖树堂,皆早寡,以节著。孙三:长周翰,州庠生;次保庆、重庆,尚幼。曾孙一,启曾。
铭曰:学以稽古,仕以治民;世俗靡靡,置若罔闻。惟滇僻远,古风犹存;吁嗟陈公,殊异今人!子锐於学,深求经义。士竞於教,联翩科第。庶民相安,不肃而治。非公盛德,曷能如是!不展其用,翻然遂归;高风亮节,今世所稀,表而铭之;以为世规;庶几後学,共继前徽。
(刚按:《无闻集》终,旧本误在《侍妾丽娥传》後,《鲲池陈公墓碑》前,今据目录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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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东壁先生佚文│顾颉刚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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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案语
按:以上文字皆适之先生於九年前所辑集者。先生原辑本从《乾隆大名县志》中录出《水道考》两篇及诗《只当行》一首,从陶梁《畿辅诗传》中录出《感遇》三首(即《知非集》中之第一、第三、第七首。)及《清化镇晚眺》、《磁涧》、《拟古》、《西安》、《离绪》、《卜居》、《早春》、《华州晓行》、《崤关》、《登易州西山》、《宿窦店》、《春暮即事》十二首,已於五年前排印成书矣。不意去年洪煨莲先生忽於燕京大学图书馆中发现写本《知非集》,比对之下,除《西安》、《卜居》二首外皆本集所已备。盖《知非集》之未定本不止吾侪所见之一册,陶氏根据者别一本耳。今既重刊《知非集》,故悉去之,但存陶氏所未录之二首於《知非集》後。《大名县方言》一篇所以列为本帙附录者,盖东壁先生於《只当行》之序曰“只当,魏之方言,已知其误而自恕之词”,与此所云“误而自解曰只当”者甚相类,且《乾隆大名县志》,东壁先生职任编纂,固有出於其手笔之可能也。
《水道考》两篇,本在《无闻集》第五卷,未审陈氏何以不刻。又自订全集目录云:“《无闻集》附录之《水道考》曾用活板印出。”则此文尚有活字板本。去年游大名闻崔之桂言在广平韩氏得《大名水陆考》,献之张县长者,疑即此本;言“水陆”者其误记耳。五年前标点此文,以村、集之名不易分截,乞袭子元先生代借《乾隆大名县志》校读一过。《县志》中有《漳卫河图》及说明,取其可与两考相参证,故附录於文後。
东壁著述之佚失者,以《五行辨》为最可惜。成孺人诗云:“五行三正细剖分,创论惊天思入。”盖此两问题为东壁所同样致力者;然《三正考》发表最早,刻本甚多,而《五行》之篇乃终焉,可谓大不幸。观《洪范补说》云:“世所传五行之术,非《尚书》意;说详《五行辨》中。”是东壁固有意以此书与《考信录》并行也。《无闻集》第二卷已著《五行辨》之题矣,而注曰“阙”。《自订目》中《存箧书》三种,其一曰“《大怪谈》一卷”,注曰:“《五行辨》、《天问》。”是则当此篇之成,固已编入文集;暮年自订其书,不知有何不惬意处,或自嫌有与世人信仰大冲突处,遂自《无闻集》抽出而置於《存箧书》尔。然陈履和《遗书序》曰:“《五行辨》、《天问》二篇,题为《大怪》,实“大好”也,亦宜刻;余且从存箧之命。”可知东壁虽有是命而陈氏固不欲遵之,又有行世之望。不审以何牵掣,此一卷之书终於未刻,而陈氏亦旋逝世,向之期於存箧者,且作烟之消散矣。是则过於矜慎之过也!倘天壤间尚有副本,复现於他日,得继续辑入《佚文》乎,此固不敢存之奢望而又不忍不妄作万一之希冀者耳。
──一九三二年二月二十五日,顾颉刚记。
●大名县水道考
【漳水】
漳水,即《禹贡》之“衡漳”,《周官职方氏》所称“冀州,其川漳”者是也。其源有二。清漳出山西平定州乐平县南少山,南过和顺县辽州界,又东南入河南涉县界,至交漳口而会於浊漳。浊漳出山西潞安府长子县西发鸠山,东过长治县界,又北过屯留,潞城,襄垣县界,又东过黎城,平顺县界,又东入河南涉县界,至交漳口而会於清漳。於是潞安、平定、辽、沁诸府州县之水皆由小溪会於大溪,由大溪会於小川,以达於漳。其自清漳右来者,有和顺石猴岭之水及八赋岭之小漳源;自左来者,有和顺之清河。自浊漳右来者,有高平县丹朱岭之水,长治之淘清河,壶关之石子河;自左来者,有长子之龙泗河、雍水,屯留之兰水、洚水,而沁州漳源镇之水为最大。夏秋霖雨相继,土坚崖峻,势不能留,则二十馀州县之雨毕会於漳;所过崖崩岸刷,其土亦随水而下,为淤为沙,以出於交漳口。自交漳口又东,入直隶磁州界,东过讲武城南,山尽地平,水始奔放涨漫。又东过河南临漳、直隶成安县界,而土始疏,沙始涨,岸始数决。又东入本县界,则地势愈下,水患浸多矣。
初,古河自大亻丕北流,距西山仅百里;漳逾山衡流东出,──故《书》谓之“衡漳”,──然後右旋,纵流而北,循西山趾,穿南、北泊而注於河。是故,患常在河而不在漳,而魏史起且凿渠以兴水利。周、汉以降,河日南徙,而漳遂独归於海,其道亦日徙而南。故《水经》云:“漳水东过列入县南,又东北过斥漳县南,又东北过曲周县东,又东北过钜鹿县东。”又云:“东北过平舒县东入海。”自是始独为患。然其道乃在今顺德、广平二府之东南境,虽时迁决入县境,县之受漳患固浅也。
明初,漳自临漳、成安东北流,经肥乡、曲周而下,直达天津入海;其支者,自成安东流至馆陶,入御河。永乐中,尝决入魏县。(知县杨文亨筑堤当在此时)未几,流渐湮。正统末,御史林廷举疏请自广平县大留村凿之,使入故渠,分其水以济漕。久之,北流遂塞,漳稍南徙,由成安、吕彪而东(陈所志《疏漳议》云:“成、弘间,漳即流今吕彪。”盖由吕彪而东以达广平也;)魏县往往受水。成化十八年,水至魏县,漂田庐无算。弘治二年,溢羊羔口,魏县大水,宇屋皆倾;知县鲍琦筑护城堤,建长桥以御之。正德初,漳北流合於滏。嘉靖初,南徙魏县城下。九年,徙回隆镇,由大名县城北东北流,而漳益南,两县境皆当漳冲矣。二十七年,漳自虾蟆愈徙而南,入内黄县境,过大名县,至府城北,始入故道。三十年,漳决,平地数尺,溺死者无算。三十二年,漳、御合流,自回隆南至上村,漫衍二十馀里;知府王太平於双井上循新河堤之,开渠於双井之东,导之使复故道。三十四年,决磁州东界北下;磁州知州力挽之,遂复南。三十六年,漳决魏县,县境汇为巨浸。隆庆三年,霖雨四旬,漳水溢平地丈馀,合御河入大名县城,溺死者甚众。万历十六年,漳复徙於魏县南门外。二十一年,漳分为三;魏县知县田大年筑长堤,西起临漳县界,东迄王儿庄(魏县境,今割属元城县)以捍御之;由是遂北徙,复由成安、肥乡、曲周东北达於天津,而大名、魏县始得息肩矣。既而广平诸县渐患苦漳,谋复移之大名。二十八年,给事中王德完疏请塞北流,导使仍由回隆至小滩(元城境),入御河以济运。下所司议,魏县举人陈所志作《疏漳议》驳之,上之当道,德完疏不果行。由是终明世不复南。
本朝顺治初,由临漳北流过邯郸、河沙堡,又东北由永年、曲周合於滏。十年,复还故道。康熙初,稍徙而南,由成安入广平县界;数决,田庐悉没,民不能稼者数载。三十八年,巡抚都御史李光地议开支河以杀水势,由广平入魏北境,过义井村、西寺堡(堡之北半,亦名後屯;或称後屯河,即此)、寺庄,复由广平及元城、馆陶境入御河。魏之再患漳,自此始。三十九年,魏县知县王廷栋重修长堤,以护城东南西诸村。四十三年,魏县知县蒋芾筑支河堤,复筑斜堤,障西来漫水以护城北诸村。广平民争之,持械器与魏民相斗伤。芾躬率民役逻守,身当其锋。未几,芾去,斜堤亦废,而漳且南徙入支河矣。
雍正五年,漳决成安,由抹疃村东下,至赵三家村,分为二,入魏县境:一由院家堡,白仕望过县城北,东抵罗儿庄、王儿庄;一由马峰头、申家店过县城南礼贤台下,东抵马头东庄,而皆会於元城之西店集,魏县知县来谦鸣筑堤於北河南岸及南河两岸以防之,於是漳自临漳、成安以下改而东流,过魏元城县界,又东至山东馆陶县之南馆陶,会於御河,又北至临清州,会於会通河,又北过直隶清河县界,又东北过山东夏津、武城、恩县界;又东北过直隶故城县界。又东北过山东德州城西,又东北过直隶景州、吴桥、东光、交河、南皮县界,又东北过沧州、青县、静海县界,又东北至天津县之三岔口而後会於白河,以东为海河,至大沽口而入於海,为今日漳水经流之道,而漳自明至是凡再南矣。
漳之迁徙虽无定行,故道纵横虽纷不可数,然其大约有三:由临漳、邯郸历永年、曲周北合滏者为北道;由大名若魏东合御河者为南道;由肥乡、广平东北历冀州、河间诸属,直达天津入海者为中道。北道地高,南道地卑,故漳益北则患益轻,益南则患益重。《禹贡》所志,北道也。《水经》所序,中道也。明初以来,出入永年、肥乡、广平、魏、大名五县之间,而今日之所流,则南道也。
初,明知县鲍琦所筑魏县护城堤,正德中已增筑为外城濠;外别筑小堤,卑薄不足恃。至是,谦鸣填外城濠,附城包小堤筑之,亦名护城堤;又筑横堤於城西南隅,北迄外城,南迄於南河堤,横截水势,使不得至南门。谦鸣练习水性,能得人死力。方冬寒,民惮不肯入水,谦鸣解履袜自入;民从之。有运钟伤手指者,谦鸣遽自取袖中巾裂裹之。由是人咸尽力。诸堤既成,魏以无患。
魏故有丞,康熙中省之。十三年,复设魏县丞,专治漳事。
乾隆初,水尽趋於城南,北流涸而临漳以下数决,城南诸村常受水;久之,遂成支河。其自县境行善村南出者,东流过得政、杜儿庄北,又北入元城境,又东北至徐家仓,入於御河。其自临漳境南出者,东流入县西境,至仕望集而分,东至李家口而复合,又东至申桥而复分。其北出者,过韩道西,又北入元城境,会於行善村南出之支河。其东出者,过韩道南,东入府城濠,又东北入元城境,至善乐营而入於御河。每水盛则分流入支河,狭不能容则泛溢入田,没禾稼,为民患;而故道在义井者亦时分流旁出为灾,与城南略同。然漳水浊,挟泥而下,每有决溢,尝喷淤沙十有馀里,不粪而肥,利在获麦;淤沙日久,田亦渐高,水常过而不留,以故近漳者反多不患水。而十馀里以下水清无泥,甚者地卑而水不泄,芦茅相望,斥卤频生,有害而无利,以故远漳反多患水。而李家口以东尤甚,常数十里茫无津岸,或历冬春始涸。民甚苦之。
先是知县来谦鸣所筑堤日久颇有冲刷,或时决溢,近城诸村亦患水;而漳自城南流,十馀年复移城北,地势北高南下,两河之决多在南岸,城外受水益频。水流既久,沙淤益高;城内地益下。多积水,水居十之八。漳决溢,则环流自垣下浸入城,如泉源然;城内居民庭内自出水,或方爨,自灶内流出,人不保朝夕。二十一年,总督方观承用魏县丞杨骐言,於县上游北岸广平境内开支河十馀里,东北注义井故道以分其势;以骐署广平知县,董其役。二十二年春夏旱,漳浅流几绝,人少懈;而县丞骐既去,即有害,度不至代其任咎,遂不复为水备。五月,突决河下村,遂决横堤,入魏县城。城中民出者半;未出者登楼巅坊脊树杪以待救,室庐财贿悉没。是岁,御河亦决,入大名县城。两县境内皆水。二十三年,总督方观承奏请移大名县治於府城,遂并魏县入焉。二十四年,漳决临漳之丽家庄,循仕望支河而下,故道尽沙,东南徙三十里;环府城十馀里皆水。二十五年,知府朱英筑坝於丽家庄,使归故道。是年,复决临漳之沙家庄,北徙,由成安广平故道东北流;二县共塞之,水复南。二十六年,漳溢,县境大水。是时南河上流巳沙,诸支河上流亦多沙者。然水决溢,皆归於相近之支河,循两岸而下,自旧魏县城而西,至临漳,──北岸决,上则归河沙堡,北流入滏,下则归义井故道,东入御河;南岸决,上则归仕望支河,下则归得政支河,以东入御,──常无宁岁。三十五年,溢南岸,循仕望支河,环府城而北。四十年,决临漳小柏鹤村,突至大名府城下,西境皆水;知府永宁塞之。四十四年,复决小柏鹤村,县西境大水,数昼夜不减。未几,沙庄亦决,漳北徙,分为二:一由成安、广平故道而下,一复南;白院家堡入旧河上游,决者数处,南岸水始渐退。其冬,开新河,挽漳使复故道。四十五年春,北流遂绝;自是秋无积雨,水常安澜。四十八年,决赵三家村,县西境大水;大名、元城、成安三县共塞之。而是岁旱,受水者居十三,禾虽没而麦可播,得失略相准,民不以为患。然雨无定度,冲刷无定形,治於已然则难,而治於未然则易,未雨绸缪,正不可以一息缓也。
盖漳之所以数决,以流众而挟沙。然自交漳口以上,两峡束之,地峻流驶,势不可停。及至平地,水稍阔,流稍怠,水盛则沙随水而涨,水落则沙傍水而停。停则水滞,滞则溜(土人谓之洪)徙,溜徙则沙愈停;三者相寻无已,其溜必曲。曲则啮岸,啮岸则决;决不甚则灾,决甚则徙。故自明以来,常不逾数年而决,不逾数十年而徙,其水势然也。而决口之上下,则视水之盛衰。雨甚,水盛,急不能泄,怒不能待,则决多在上游。水少杀,则势舒怒浅而上游不能决,待少下土疏而後决。又杀,则又下而後决。决弥下则弥轻;决弥上则弥重。故漳之徙多自於临漳境内,而成安次之,其地势然也。自南馆陶以下,去山益远,水益平,流益缓,水盛则先泄於上游,势分力薄而漕堤亦多坚固,故其为患亦少;而惟临漳以下五县患为甚。然临漳成安水较急,患在决,而地少高,其留不久;元城、馆陶地较卑,患在留,而水少缓,其决不数;惟县境居其中,兼决与留二患,西为临漳、成安,受其委,东为元城、馆陶,当其锋,故其苦漳尤甚。《易》曰:“思患而预防之。”计然曰:“旱则资舟,水则资车。”苟得其故,及其未有事而思所以转之,虽千载安澜可也。
又按:大名旧志云:“明初,漳西注魏县,北历元城、西店,东注山东馆陶县入卫。”下次以“正德初”云云。按:《明史河渠志》:“洪、永间,漳由正定(即今冀州诸属,旧隶正定)河间趋天津入海;其分流至山东馆陶西南,与卫河合。”是至馆陶者乃分流,非经流也。故自洪武至於正统,漳多决於顺德、广平之境。若果在魏县、元城,何得乃决於彼二府境内乎?《河渠志》又言“元时分支,流入卫河;永乐间堙塞”,是并分流亦不久堙塞也。故《魏县志》有永乐间知县杨文亨筑堤之事,自是至於天顺无闻焉。若漳果久流於魏县、元城,何得魏县三志及明代诸前辈文集皆无一言及之乎?故今皆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