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信录 - 第 31 页/共 77 页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於予与何诛!’”(《论语公冶长篇》)
“哀公问社於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论语八佾篇》)
【附录】“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论语雍也篇》)
【附录】“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钅赞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於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於其父母乎!’”(《论语阳货篇》)
△辨楚车饰之说
《孔丛子》云:“孔子使宰予使於楚,楚昭王以安车象饰遗孔子,宰予曰:‘夫子无以此为也。夫子言不离道,动不违仁,贵义尚德,清素好俭,仕而有禄,不以为积,不合则去;退无吝心,妻不服彩,妾不衣帛,车器不雕,马不食粟,故臣知夫子之无用此车也’”云云。余按:孟子尝称宰我智足以知圣人,而其言止於如是,是天下之不知圣人者莫宰予若也;宰予以言语著,而此言乃浅陋鄙俗如是,是天下之不能言者亦莫宰予若也,而岂不谬哉!《孔丛子》一书大抵皆欲归美圣人,或附会以所有,或撰造以所无。惜乎其人无识,其所亟称而大书者皆里巷之士少知自好者之所能为,欲尊圣人而以浅视夫圣人而不知也!故凡《孔丛子》之所载一概不采。不能尽辨,姑举其一二事言之。
【附论】“子曰:‘始吾於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於予与改是’”(《论语公治长篇》)
按:此文以“子曰”冠之,自当别为一章,乃论宰我平日之事,非专为昼寝而发也;记者以其皆论宰我事,因连类而及之耳。故今别录於後。
△辨与田常作乱之说
《史记》云:“宰我为临大夫,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孔子耻之。”《说苑》云:“田成子常与宰我争:宰我夜伏卒,将以攻田成子;田成子因为旌节以起宰我之卒以攻之,遂残之也。”《索隐》云:“按《左氏》无宰我与田常作乱之文,然有阚止,字子我、而因争宠,遂为陈恒所杀,恐字与宰我相涉,因误云然。”余按:《左传》所纪,简公之世止有陈、阚二人共政,以致相争,不容复有宰予参於其间。宰予果有此事,亦不容《左传》终无一语及之。是《史记》、《说苑》所称宰予即《传》之阚止甚明,《索隐》之说是也。阚我自名止,宰我自名予;阚我自在齐,宰我自在鲁;阚我自事简公,宰我自事孔子:乌得遂以为一人哉!鲁哀公之五年。齐景公卒,公子阳生来奔。六年,陈僖子召阳生,阚止先待诸外;公子曰:“事未可知,反与壬也处。”是时宰我方从孔子於陈、蔡之间,由陈反卫,安得分身在鲁而与简公共处也哉!乃後之人犹欲曲全其说,谓予实阚氏;以尝为宰故称宰我,亦劳而拙矣!故今不载此事。
△《史记》之误本於李斯
宋苏氏《志林》云:“李斯上书谏二世,其略曰:‘田常为简公臣,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子於庭。’是宰予不从田常,为常所杀也。《弟子传》乃云‘宰予与田常作乱’,使吾先师之门乃有叛臣焉,岂千载不蠲之惑也!近令儿子迈考阅旧书,究其所因,则宰我之不叛其验甚明。”且注云:“李斯事荀卿,去孔子不远,宜知其实。”余按:《史记》之说即本之李斯之言,误以阚止之事为宰予耳;所谓“与田常作乱”者,即谓与田常相争,而措词不审,遂若党於陈恒然者,非与李断为二说也、果党陈恒,则陈氏实专齐政,君之生死悬於其手,又谁能夷宰我之族者?且如李斯之言;则君过不能匡,君危不能救,贪荣希进,卒杀其君而丧其身,亦岂贤者之所为乎!乃苏氏误会《史记》之意,斤斤焉据李斯之言以驳之,不斥李斯之诬而反谓李斯之得其实,呜呼不信经传而信李斯,与其博也毋宁寡学问之为愈乎!盖宰予为圣门高弟,人莫不知有子我者,陈恒所杀者子我,则遂以为宰予耳,犹之乎白居易诗云“退之服琉黄,一病讫不痊”,而宋人杂说遂以卫退之事而讥韩昌黎也。张误《谷杂记》亦据《左传》以驳苏子之误,是矣;但谓《史记》此传实以《家语弟子解篇》为之,则犹考之未详。《史记》之误正沿李斯之说,《志林》误分以为二耳。
按:宰我言语之才不亚子贡;而朽木之喻,从井之问,战栗之对,短丧之请,愆尤未免太多。故次之於於张之後。
○冉有《史记》:“冉求,字子有。”
“齐为息阝故,国书、高无ぶ帅师伐我,及清,季孙谓其宰冉求曰:‘齐师在清,必鲁故也,若之何?’求曰:‘一子守,二子从公御诸竟。’季孙曰:‘不能。’求曰:‘居封疆之间。’季孙告二子,二子不可。求曰:‘若不可,则君无出,一子帅师背城而战,不属者非鲁人也!鲁之群室众於齐之兵车,一室敌车,优矣,子何患焉!二子之不欲战也宜,政在季氏。当子之身,齐人伐鲁而不能战,子之耻也,大不列於诸侯矣!’季孙使从於朝,俟於党氏之沟。武叔呼而问战焉,对曰:‘君子有远虑,小人何知!’懿子强问之,对曰:‘小人虑材而言,量力而共者也。’武叔曰:‘是谓我不成丈夫也!’退而乘。孟孺子泄帅右师,颜羽御,邴泄为右。冉求帅左师,管周父御,樊迟为右,季孙曰:‘须也弱。’有子曰:‘就用命焉。’季氏之甲七千,冉有以武城人三百为己徒卒,老幼守宫,次於雩门之外。五日,右师从之。”(《左传》哀公十一年)
“师及齐师战於郊,齐师自稷曲。师不逾沟。樊迟曰:‘非不能也,不信子也;请三刻而逾之。’如之,众从之,师入齐军。”(同上)
“师获甲首八十。齐人不能师。宵谍曰:‘齐人遁。’冉有请从之,三,季孙弗许。”(同上)
【附论】“冉有用矛於齐师,故能入其军。孔子曰:‘义也。’”(同上)
“季孙欲以田赋,使冉有访於仲尼。仲尼曰:‘某不识也。’三发,卒曰:‘子为国老,待子而行,若之何子之不言也?’仲尼不对,而私於冉有曰:‘君子之行也度於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如是则以丘亦足矣。若不度於礼而贪冒无厌,则虽以田赋,将又不足。且子季孙若欲行而法,则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访焉!’弗听。十二年春王正月,用田赋。”(《左传》哀公十一、十二年)
【附论】“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篇》)
【附录】“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论语子路篇》)
【附录】“季氏旅於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论语八佾篇》)
【存参】“伯高之丧,孔子之使者未至,冉子摄束帛乘马而将之。孔子曰:‘异哉,徒使我不诚於伯高!’”(《檀弓》)
此事颇类冉有所为,故存之;然终未有以见其必然也。
【附录】“春,宋景曹卒。季康子使冉有吊,且送葬,曰:‘敝邑有社稷之事,使肥与有职竞焉,是以不得助执绋;使求从舆人。’曰:‘以肥之得备弥甥也,有不腆先人之产马使求诸夫人之宰,其可以称旌繁乎?’”(《左传哀公二十三年》)
【附论】“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论语雍也篇》)
按:冉有政事之略亦圣门卓卓者;然画退屡见责於师,鸣鼓之攻尤非寻常小过可比。故次之於宰我之後。
○子羔《史记》:“高柴,字子羔。(或作“皋”)”
【补】“高子皋执亲之丧也,泣血三年,未尝见齿。”(《戴记檀弓》)
【附录】“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论语先进篇》)
“季子将入,遇子羔将出,曰:‘门已闭矣!’季子曰:‘吾姑至焉。’子羔曰:‘弗及,不践其难。’季子曰:‘食焉不辟其难!’子羔遂出。子路入。”(《左传》哀公十五年)
△辨刖者脱诸郭门之说
《说苑》云:“子羔为卫政,刖人之足。卫之君臣乱,子羔走郭门。郭门闭,刖者守门,曰:‘於彼有缺。’子羔曰:‘君子不逾。’曰:‘於彼有窦。’子羔曰:君子不遂。’曰:‘於此有室。’子羔入;追者罢。子羔将去,谓刖者曰:‘吾亲刖子之足,此子报怨时也,何故逃我?’刖者曰:‘断足,固我罪也,无可奈何。狱决罪定,临当论刑,君愀然不乐,见於颜色,此臣之所以脱君也。’”余按:此说殊足风世,然其事则未必有之。子羔在卫位卑,非与闻政事者,良夫之乱,栾宁犹行爵而後出,何暇独追子羔。且卫之郭门而有缺有窦,亦岂可为国乎!此或後人设为此言以为从政者劝,或有所本而传之失其真,均未可知。故今不录。
“公会齐侯盟於蒙,孟武伯相。武伯问於高柴曰:‘诸侯盟,谁执牛耳?’季羔曰:‘郐衍之役,吴公子姑曹。发阳之役,卫石。’武伯曰:‘然则彘也。’”(《左传》哀公十七年)
按:此文则是子羔去卫之後鲁而遂仕於鲁也。故以在鲁之事次於此後。
【存参】“成人有其兄死而不为衰者,闻子皋将为成宰,遂为衰。成人曰:‘蚕则绩而蟹有匡;范则冠而蝉有;兄则死而子皋为之衰!’”(《檀弓》)
【存参】“子羔葬其妻,犯人之禾。申祥以告,曰:‘请庚之。’子皋曰:‘孟氏不以是罪予,朋友不以是弃予,以吾为邑长於斯也。买道而葬,後难继也。’”(同上)
○樊迟《史记》:“樊须,字子迟。”
“孟孺子泄帅右师,颜羽御,邴泄为右。冉求帅左师,管周父御,樊迟为右。季孙曰:‘须也弱。’有子曰:‘就用命焉。’”(《左传》哀公十一年)
“师及齐师战於郊,齐师自稷曲。师不逾沟。樊迟曰:‘非不能也,不信子也;请三刻而逾之。’如之,众从之,师入齐军。”(同上)
【附录】“樊迟从游於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论语颜渊篇》)
【附录】“樊迟请学稼,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论语子路篇》)
【附录】“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於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於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於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论语颜渊篇》)
按:《论语》,子羔仅两见而皆非美辞;然其事旁见於传记者不一,其言亦有足多者。盖子羔年少,其仕鲁在孔子卒後,是以下著於《论语》耳。樊迟问答之多略类子张,而稼圃之请,举错之疑,亦似於道甚浅者,粗鄙近利之讥不为无因。故又次二人於宰我、冉有之後。
○司马牛《史记》:“司马耕,字子牛。”
“向奔卫,向巢来奔。……司马牛致其邑与焉,而齐。向出於卫地,公文氏攻之,求夏後氏之璜焉;与之他玉而奔齐。陈成子使为次卿。司马牛又致其邑焉而吴。吴人恶之而反。赵简子召之,陈成子亦召之。卒於鲁郭门之外;亢氏葬诸丘舆。”(《左传》哀公十四年)
【附论】“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论语颜渊篇》)
○漆雕开《史记》:“字子开。”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论语公冶长篇》)
按:二子在圣门皆无所表见,故并次之於诸贤之後。
○公冶长《史记》:“字子辰。”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论语公冶长篇》)
△辨通鸟言之说
世传公冶长通於鸟言,有虎负羊於山,鸟告长使取之;丧羊者迹得之,以为窃也,讼之於吏,以此陷於缧绁云云。其说荒诞鄙陋,本不足辨,而好奇之士亦有援以释《论语》者,贻误後学非小也。且使长果如此,是长以口腹故取非其有,以陷於刑,虽非盗窃,亦不得为无罪,孔子何得谓之“非其罪”乎!学者等诸“齐东之语”可矣。
○南容《史记》:“南宫括,字子容。”
《论语集解》:“南容,弟子南宫绦,鲁人也。”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於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论语公冶长篇》)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论语先进篇》)
△南容即南宫适,非南宫敬叔
《论语集注》云:“南容,名绦,又名适,谥敬叔,孟懿子之兄也”。是谓《论语》之南容即《春秋传》之南宫敬叔矣。余按:此说本之郑氏康成《礼记注》中,而《史记索隐》亦相承用之;然以经传诸家考之,皆两人也。《春秋传》云:“孟僖子将死,召其大夫曰:‘我若获没,必属说与何忌於夫子,使事之而学礼焉。’”然则南宫敬叔自名说,不名绦与适也。其误一也。《论语》称君大夫必举其谥,若定公、哀公、桓子、康子、武叔、景伯皆然;孟懿子与武伯皆游圣门,亦举其谧。南容果鲁大夫,何以独不举其谥乎?其误二也。敬叔为鲁大夫,自救火一事外无所表见,度亦懿子一流人耳。懿子、敬叔虽尝学礼圣门,然皆世禄子弟,实不知尊圣人。公伯寮之,景伯欲杀之,武叔之毁,景伯告之子贡,而敬叔皆若弗闻也者。羿、之问必非敬叔所能;且玩其意似皆隐刺三家,尤不似敬叔语也。其误三也。孔子称南容曰“邦有道不废”,似谓布衣之士者然;敬叔,孟氏余子,固当不废,无待孔子言之。南容三复《白圭》,故孔子曰“邦无道免於刑戳”;而《戴记檀弓篇》,敬叔乃有载宝而朝之事,其言虽不必尽实,要其人不似三复《白圭》者。其误四也。《论语》中,南容凡三见,或谓之南容,或谓之南宫适,未尝一称为敬叔与说也,亦未尝有《春秋传》中南宫敬叔之一事也;然则孔子以兄子妻之者自南容,与敬叔无涉也。《春秋传》中,南宫敬叔亦凡三见,或谓之说,或谓之敬叔,未尝一称为南容与适也,亦未尝有《论语》中南容之一事也;然则为鲁大夫者自南宫敬叔,与南容亦无涉也。其为判然两人甚明,奈何合之!其误五也。《史记孔子世家》记学礼事,是即《春秋传》中南宫敬叔事也,亦称为敬叔,不称为《论语》之南容;於周事亦然;至於《弟子列传》,则云“南宫括,字子容”,不复言为敬叔,并不言为孟氏之余子矣。所记三事皆采之《论语》中,亦无《春秋传》敬叔之一事。然则《史记》亦以为容自容,敬叔自敬叔矣。康成何由而知南容之即为南宫敬叔也哉?其误六也。王肃《论语注》云:“南容,弟子南宫绦,鲁人也。”不言为鲁大夫,是魏人未尝以为一人矣。韦昭《国语注》云:“敬叔,鲁大夫南宫说。”不言为南宫适,是吴人亦未尝以为一人矣。微独肃之与昭而已,《家语》乃晋、宋间人之所撰,而於《弟子解篇》亦不言为敬叔,不载敬叔一事,至《观周篇》记学礼事则云敬叔,《正论篇》记除僖子丧事则云南宫说,皆不言为南容,是《家语》亦以为两人矣。盖当是时康成之说尚未盛行,故学者犹承古经传及汉初训诂而用之。惟晋杜预注《春秋传》颇似用康成说而未明言。自司马氏采之以注《史记》,而朱子复据之以注《论语》,世遂无复有知其为两人者,致使後人疑尚德之人有载宝之事,其失似小而正非小也。今不欲使贤者代人受过,故为之辨,而凡敬叔之事概不附焉。
【附录】“南宫问於孔子曰:‘羿善射,汤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论语宪问篇》)
【存参】“南宫绦之妻之姑之丧,夫子诲之宽ヮ,曰:‘尔毋从从尔!尔毋扈扈尔!盖榛以为笄,长尺而总八寸。’”(《檀弓》)
△括与绦
按:《论语》,孔子妻之者南容也,而《史记》谓即南宫括(《论语》作适),《集解》谓即南宫绦。玩《檀弓》文,绦妻似是孔子兄子,而括亦与容义相近。岂本有两名,如围与虔,鞅与志父耶,抑传写异文,如与,姒与弋邪?故并存之,以备参考。
△妻长、妻容非一时事
说者或谓公冶长之贤不及南容,故孔子以子妻长而以兄子妻容。程子曰:“此以私心窥圣人也,二子之妻或因其年之相当耳。”余按:此二事不过记者类而记之,其相隔未知数年或十数年,原非一时之事,而乌得有所较量区别於其间哉!盖公冶长在缧绁中而南容免於刑戮,其事若相反而孔子皆妻之。若世俗之情,知取其免刑戮者,则在缧绁者为所弃;若不以缧绁为病,则亦未必求其免刑戮者而妻之。於此见圣人之观人择胥得其中正,但取其实之不至於取祸,而遇之幸不幸不计焉。不求之此而妄意区别於其间,可谓不善读书者矣。程子之论是矣,然於事理尚未尽,故今附论之。
△长与容未必为孔子弟子
按:南容之谨言,贤矣;即公冶长之可妻亦必有所以取之。然《史记》虽载之於《弟子传》中,而以《论语》之文考之,长绝无问答之语,适仅有羿、一问而亦非质疑问难之比,末见其必为弟子也者。故附次之於诸弟子之後。
●卷三
○左子
【补】“《左氏传》三十卷。”(《汉书艺文志》)
【存参】“鲁君子左邱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
△左氏非左丘明
刘歆云:“左邱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是谓作《春秋传》者即《论语》之左邱明也。由是班固《汉书》谓孔子与左邱明观史记,杜氏《集解》谓左邱明受经於孔子,盖皆本之於此。自唐啖、赵,宋程、朱以来,始谓此作《传》者与孔子不同时,非《论语》之左邱明;而甚者至谓为秦时人。余按:《左传》终於智伯之亡,系以悼公之谥,上讵孔子之卒已数十年,而所称书法不合经意者亦往往有之,必非亲炙於孔子者明甚,不得以《论语》之左邱明当之也。战国之文态横,而《左传》文平易简直,颇近《论语》及戴记之《曲礼》、《檀弓》诸篇,绝不类战国时文,何况於秦。襄、昭之际,文词繁芜;远过文、宣以前;而定、哀间反略,率多有事无词;哀公之末,事亦不备,此必定、哀之时纪载之书行於世者尚少故尔。然则作书之时上距定、哀未远,亦不得以为战国後人也。且《史记》但以《传》为左邱明所作,不言为何时人,而亦未有亲见孔子之文,不知二人姓名之偶同邪?抑相传为《左氏春秋》,而司马氏遂亿料之以为《论语》之左邱明邪?说《论语》者以左邱为复姓,与公羊、梁正同。乃传经者云公羊氏《春秋》,梁氏《春秋》,而此独云左氏《春秋》,不云左邱氏,又似作《传》者左氏而非左邱氏也者。然则传《春秋》者其姓名果为左邱明与否固未可定。然无此传则三代之遗制,东周之时事,与圣贤之事迹年月先後,皆无可考,则此书实孔子以後一大功臣也,不可不标其人。既相传为《左氏春秋》,故即题以左子而缺其名与字,但载《史记》之语以存参,并识後人轩轾之言以折衷焉。
△《国语》非左氏作
《史记自序》云:“左邱失明,厥有《国语》。”由是世儒皆谓《国语》与《春秋传》为一人所撰,东汉之儒遂题之曰《春秋外传》。余按:《左传》之文,年月井井,事多实录,而《国语》荒唐诬妄,自相矛盾者甚多;《左传》纪事简洁,措词亦多体要,而《国语》文词支蔓,冗弱无骨,断不出於一人之手明甚。且《国语》,周鲁多平衍,晋、楚多尖颖,吴、越多恣放,即《国语》亦非一人之所为也。盖《左传》一书采之各国之史,《师春》一篇其明验也。《国语》则後人取古人之事而拟之为文者,是以事少而词多,《左传》一言可毕者,《国语》累章而未足也。故名之曰《国语》:语也者,别於纪事而为言者也。黑白迥殊,泥远隔,而世以为一人所作,亦己异矣。又按《史记自叙》,自文王孔子以下凡七事,文王里之诬馀固已辨之矣,孔子之作《春秋》亦不在於陈、蔡,《离骚》、《兵法》、《吕览》、《说难》之作皆与本传之说互异,然则此言亦未可尽信也。且列左邱於屈原後,言失明而不言名明,尚未知其意果以为即作《传》者之左邱明否,不得强指为一人也。故不采此文。
△《左传》远胜《公》、《》二家
朱子以左氏为史学,公、谷为经学,“左氏纪事详赡而是非多谬,公、谷纪事虽疏而多得圣人之意”。余按:左氏之不尽合於《经》意,诚有然矣,谓公、谷之能得《经》意则未见也。公、谷之说,大抵多取月日名字穿凿附会,以为圣人书法所在。且事实者义理之根柢,苟事实多疏,安望义理之反当乎!《左传》虽多不合《於》经,然二百馀年之事备载简册,细心求之,圣人之意自可窥测;《左传》之远胜於二家者正不在义理而在事实也。夫经史者,自汉以後分别而言之耳,三代以上所谓经者,即当日之史也。《尚书》,史也,《春秋》,史也,经与史恐未可分也。故今独以左子继诸贤之後,诚见此一书有断不可废者耳。
○子思《史记》:“伯鱼生,字子思。”
“子思居於卫,有齐寇。或曰:‘寇至,盍去诸?’子思曰:‘如去,君谁与守!’”(《孟子》)
【附论】“孟子曰:‘子思,臣也:微也。’”(同上)
△辨辞狐白裘之说
《说苑》云:“子思居於卫,袍无表,二旬而九食。田子方闻之,使人遗狐白之裘;子思辞而不受。”余按:子思,鲁人,其居卫者,仕於卫也,不至如是之贫;而田子方,高士,亦非有狐白之裘者。此与曾子辞邑之事相属,皆杨氏之徒所伪,故不录。说并见前《曾子篇》中。
△辨荐苟变之说
《孔丛子》云:“子思居卫,言苟变於卫君,曰:‘其材可将五百乘,君任军旅帅得此人,则无敌於天下矣。’卫君曰:‘吾知其材可将;然变也尝为吏,赋於民而食人二鸡子,以故弗用也。’子思曰:‘夫圣人之官人犹大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长,弃其所短。今君处战国之世,选爪牙之士,而以二卵弃干城之将,此不可使闻於邻国者也。’”余按:卫灵公问陈於孔子,孔子对曰:“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孟子之於齐、梁亦劝以施仁政而以兴兵构怨为有灾;今於思用於卫,不闻进治国安民之臣,而惟劝卫君罗爪牙之士以期无敌於天下,其意何居焉?晋文公将救宋,谋元帅,赵衰曰:“可,说礼乐而敦诗书。”子思之此为毋乃为霸者之所笑乎?且子思之世上去春秋之末未远,何得即自名为“战国”邪?盖战国之时,斥弛之士多蒙物议而患无弃瑕录用之主,故假之子思以风世耳。魏无知之对汉王曰:“臣所言者能也,陛下所问者行也。楚、汉相距,臣进奇谋之士,顾其计诚足以利国家不耳,盗嫂受金又何足疑乎!”其意与此正相类。然则其为战国以後之人所撰,非子思之事明甚,撰书者误采之耳。《孔丛子》一书记子思言行甚多,皆不足见子思之贤,而文词亦浅陋,盖皆後人之所附会,不能悉辨。此事颇熟於人口,姑取而辨之;举一隅,以三隅反,可也。
【存参】“子思之母死於卫。柳若谓子思曰:‘子,圣人之後也,四方於子乎观礼,子盍慎诸!’子思曰:‘吾何慎哉!吾闻之,有其礼,无其财,君子弗行也;有其礼,有其财,无其时,君子弗行也。吾何慎哉!’”(《戴记檀弓篇》)
△辨子思母嫁於卫之说
《戴记檀弓篇》又云:“子思之母死於卫,赴於子思;子思哭於庙。门人曰:‘庶氏之母死,何为哭於孔氏之庙乎?’”康成郑氏遂本此以解前章,谓“柳若见子思欲为嫁母服,恐其失礼,戒之。”余按:女子所重者节,中人之家少自爱者犹知勉焉?况圣人之妇,贤者之妻乎。且子思之母如果嫁於他氏,则凡棺椁衣衾之备自有其夫若子主之,子思所谓“有其财”,“无其财”者欲何为乎?郑氏无以自解,乃以赠衤遂之属当之。赠衤遂之事微矣,四方何至遂於此观礼哉?孟子葬母於鲁,充虞曰“木若以美然”,孟子曰“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正与子思之言相类。然则子思所指亦谓棺椁衣衾之属明矣。若子思治其棺椁衣衾,则伯鱼之妻固未尝嫁也。子思尝仕於卫,或者其母从宦而遂卒焉,是未可知。恶知非後之人闻母之卒於卫,而遂误以为嫁於卫,因附会而为此说乎?大抵《檀弓》一书采摭颇杂,是以两章自相矛盾如是,本不足信;而注之者不知而强为之说以合之,是以费辞伤理而卒於抵捂也。故今不载後章之文。说并见前《考终篇》中。
“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孟子》)
△子思老始归鲁
按《论语》,伯鱼卒於颜渊之前;《史记年表》,孔子卒後七十有二年,缪公始立;然则子思壮仕於卫,老始归於鲁也。故今载之於居卫之後。
【备览】“缪公之於子思也,亟问,亟馈鼎肉。子思不悦。於卒也,标使者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後知君之犬马畜!’盖自是台无馈也。”(同上)
【备览】“缪公亟见於子思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悦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同上)
△孟子言未可尽信
按:缪公、子思上去春秋未远,而此二事颇类战国风气。其事固当有之,然不能保无传闻之过当,或门人记言者措词之少过其实。故列之备览。
△淳於髡子言不足信
《孟子书》中载淳於髡言云:“鲁缪公之时,子柳、子思为臣。”余按:子思老始归鲁,未尝仕鲁;髡,战国之辩士,不过借古人以自畅其说,不必皆实事也。莒之役,杞梁死而华周生,而髡乃曰“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可类推矣,故今不载。
【附录】“费惠公曰:‘吾於子思则师之矣;吾於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孟子》)
按:孔子没後,诸弟子之贤者多矣;诸弟子之後,邹、鲁、齐、魏之间群贤闻风辈起,然世多推子思,惜乎所著之书不传,而世所传《中庸》者特出於後人所撰,无由而征其造诣之浅深耳。然孟子屡称子思,荀卿虽毁之,然以子思、孟子同称,则其贤固非他人所可及也。故今录於诸贤之後。
△《中庸》非子思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