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 - 第 43 页/共 53 页
居一年,乃闻所谓“大同义”者,喜欲狂,锐意谋宣传。有为谓非其时,然不能禁也。又二年,而千秋卒(年二十二),启超益独力自任。启超治《伪经考》,时复不慊于其师之武断,后遂置不复道。其师好引纬书,以神秘性说孔子,启超亦不谓然。启超谓孔门之学,后衍为孟子、荀卿两派,荀传小康,孟传大同。汉代经师,不问为今文家古文家,皆出荀卿(汪中说)。二千年间,宗派屡变,壹皆盘旋荀学肘下,孟学绝而孔学亦衰。于是专以绌荀申孟为标帜,引《孟子》中诛责“民贼”、“独夫”、“善战服上刑”、“授田制产”诸义,谓为大同精意所寄,日倡道之,又好《墨子》,诵说其“兼爱”、“非攻”诸论。启超屡游京师,渐交当世士大夫,而其讲学最契之友,曰夏曾佑、谭嗣同。曾佑方治龚、刘今文学,每发一义,辄相视莫逆。其后启超亡命日本,曾佑赠以诗,中有句曰:“……冥冥兰陵(荀卿)门,万鬼头如蚁,质多(魔鬼)举只手,阳乌为之死。袒裼往暴之,一击类执豕,酒酣掷杯起,跌宕笑相视。颇谓宙合间,只此足欢喜。……”此可想见当时彼辈“排荀”运动,实有一种元气淋漓景象。嗣同方治王夫之之学,喜谈名理,谈经济,及交启超,亦盛言大同,运动尤烈。(详次节)而启超之学,受夏、谭影响亦至臣。
其后启超等之运动,益带政治的色彩。启超创一旬刊杂志于上海,曰《时务报》。自著《变法通议》,批评秕政,而救敝之法,归于废科举、兴学校,亦时时发“民权论”,但微引其绪,未敢昌言。已而嗣同与黄遵宪、熊希龄等,设时务学堂于长沙,聘启超主讲席,唐才常等为助教。启超至,以《公羊》《孟子》教,课以札记,学生仅四十人,而李炳寰、林圭、蔡锷称高才生焉。启超每日在讲堂四小时,夜则批答诸生札记,每条或至千言,往往彻夜不寐。所言皆当时一派之民权论,又多言清代故实,胪举失政,盛倡革命。
其论学术,则自荀卿以下汉、唐、宋、明、清学者,掊击无完肤。时学生皆住舍,不与外通,堂内空气日日激变,外间莫或知之。及年假,诸生归省,出札记示亲友,全湘大哗。先是嗣同、才常等,设“南学会”聚讲,又设《湘报》(日刊)、《湘学报》(旬刊),所言虽不如学堂中激烈,实阴相策应。
又窃印《明夷待访录》、《扬州十日记》等书,加以案语,秘密分布,传播革命思想,信奉者日众,于是湖南新旧派大。叶德辉著《翼教丛编》数十万言,将康有为所著书启超所批学生札记,及《时务报》、《湘报》、《湘学报》诸论文,逐条痛斥。而张之洞亦著《劝学篇》,旨趣略同。戊戌政变前,某御史胪举札记批语数十条指斥清室鼓吹民权者具折揭参,卒兴大狱。
嗣同死焉,启超亡命,才常等被逐,学堂解散。盖学术之争,延为政争矣。
启超既亡居日本,其弟子李、林、蔡等弃家从之者十有一人,才常亦数数往来,共图革命。积年余,举事于汉口,十一人者先后归,从才常死者六人焉。启超亦自美洲驰归,及上海而事已败。自是启超复专以宣传为业,为《新民丛报》、《新小说》等诸杂志,畅其旨义,国人竞喜读之;清廷虽严禁,不能遏;每一册出,内地翻刻本辄十数。二十年来学子之思想,颇蒙其影响。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
二十六
启超既日倡革命排满共和之论,而其师康有为深不谓然,屡责备之,继以婉劝,两年间函札数万言。启超亦不慊于当时革命家之所为,惩羹而吹,持论稍变矣。然其保守性与进取性常交战于胸中,随感情而发,所执往往前后相矛盾,尝自言曰:“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世多以此为诟病,而其言论之效力亦往往相消,盖生性之弱点然矣。
启超自三十以后,已绝口不谈“伪经”,亦不甚谈“改制”。而其师康有为大倡设孔教会定国教祀天配孔诸义,国中附和不乏。启超不谓然,屡起而驳之,其言曰:“我国学界之光明,人物之伟大,莫盛于战国,盖思想自由之明效也。及秦始皇焚百家之语,而思想一窒;汉武帝表章六艺、罢黜百家,而思想又一窒。自汉以来,号称行孔教二千余年于兹矣,而皆持所谓表章某某、罢黜某某者为一贯之精神。故正学异端有争,今学古学有争,言考据则争师法,言性理则争道统,各自以为孔教,而排斥他人以为非孔教。……浸假而孔子变为董江都、何邵公矣,浸假而孔子变为马季长、郑康成矣,浸假而孔子变为韩退之、欧阳永叔矣,浸假而孔子变为程伊川、朱晦庵矣,浸假而孔子变为陆象山、王阳明矣,浸假而孔子变为顾亭林、戴东原矣,皆由思想束缚于一点,不能自开生面。如群猿得一果,跳掷以相攫,如群妪得一钱,诟詈以相夺,情状抑何可怜?……
此二千年来保教党所生之结果也。……”(壬寅年《新民丛报》)又曰:“今之言保教者,取近世新学新理而缘附之,曰:某某孔子所已知也,某某孔子所曾言也。……
然则非以此新学新理厘然有当于吾心而从之也,不过以其暗合于我孔子而从之耳。是所爱者,仍在孔子,非在真理也。万一遍索诸四书六经而终无可比附者,则将明知为真理而亦不敢从矣。万一吾所比附者,有人剔之,曰孔子不如是,斯亦不敢不弃之矣。若是乎真理之终不能饷遗我国民也。故吾所恶乎舞文贱儒,动以西学缘附中学者,以其名为开新,实则保守,煽思想界之奴性而滋益之也。”(同
上)
又曰:
“摭古书片词单语以傅会今义,最易发生两种流弊。一、倘所印证之义,其表里适相吻合,善已;若稍有牵合附会,则最易导国民以不正确之观念,而缘郢书燕说以滋弊。例如畴昔谈立宪谈共和者,偶见经典中某字某句与立宪共和等字义略相近,辄摭拾以沾沾自喜,谓此制为我所固有。其实今世共和立宪制度之为物,即泰西亦不过起于近百年,求诸彼古代之希腊罗马且不可得,遑论我国。而比附之言传播既广,则能使多数人之眼光之思想,见局见缚于所比附之文句。以为所谓立宪共和者不过如是,而不复追求其真义之所存。……此等结习,最易为国民研究实学之魔障。二、劝人行此制,告之曰,吾先哲所尝行也;劝人治此学,告之曰,吾先哲所尝治也;其势较易入,固也。然频以此相诏,则人于先哲未尝行之制,辄疑其不可行,于先哲未尝治之学,辄疑其不当治。无形之中,恒足以增其故见自满之习,而障其择善服从文明。……吾雅不愿采撷隔墙桃李之繁葩,缀结于吾家杉松之老干,而沾沾自鸣得意。吾诚爱桃李也,惟当思所以移植之,而何必使与杉松淆有名实者。”(乙卯年
《国风报》)
此诸论者,虽专为一问题而发,然启超对于我国旧思想之总批判,及其所认为今后新思想发展应遵之途径,皆略见焉。中国思想之痼疾,确在“好依傍”与“名实混淆”。若援佛入儒也,若好造伪书也,皆原本于此等精神。
以清儒论,颜元几于墨矣,而必自谓出孔子;戴震全属西洋思想,而必自谓出孔子;康有为之大同,空前创获,而必自谓出孔子。及至孔子之改制,何为必托古?诸子何为皆托古?则亦依傍混淆也已。此病根不拔,则思想终无独立自由之望,启超盖于此三致意焉。然持论既屡与其师不合,康、梁学派遂分。
启超之在思想界,其破坏力确不小,而建设则未有闻。晚清思想界之粗率浅薄,启超与有罪焉。启超常称佛说,谓:“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为菩萨发心。”故其生平著作极多,皆随有所见,随即发表。彼尝言:“我读到‘性本善’,则教人以‘人之初’而已。”殊不思“性相近”以下尚未读通,恐并“人之初”一句亦不能解。以此教人,安见其不为误人?启超平素主张,谓须将世界学说为无制限的尽量输入,斯固然矣。然必所输入者确为该思想之本来面目,又必具其条理本未,始能供国人切实研究之资,此其事非多数人专门分担不能。启超务广而荒,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故其所述著,多模糊影响笼统之谈,甚者纯然错误,及其自发现而自谋矫正,则已前后矛盾矣。平心论之,以二十年前思想界之闭塞萎靡,非用此种卤莽疏阔手段,不能烈山泽以辟新局。就此点论,梁启超可谓新思想界之陈涉。虽然,国人所责望于启超不止此。以其人本身之魄力,及其三十年历史上所积之资格,实应为我新思想界力图缔造一开国规模。若此人而长此以自终,则在中国文化史上,不能不谓为一大损失也。
启超与康有为最相反之一点,有为太有成见,启超太无成见。其应事也有然,去治学也亦有然。有为常言:“吾学三十岁已成,此后不复有进,亦不必求进。”启超不然,常自觉其学未成,且忧其不成,数十年日在旁皇求索中。故有为之学,在今日可以论定;启超之学,则未能论定。然启超以太无成见之故,往往徇物而夺其所守,其创造力不逮有为,殆可断言矣。启超“学问欲”极炽,其所嗜之种类亦繁杂,每治一业,则沉溺焉,集中精力,尽抛其他;历若干时日,移于他业,则又抛其前所治者。以集中精力故,故常有所得;以移时而抛故,故入焉而不深。彼尝有诗题其女令娴《艺蘅馆日记》云:“吾学病爱博,是用浅且芜;尤病在无恒,有获旋失诸;百凡可效我,此二无我如。”可谓有自知之明。启超虽自知其短,而改之不勇。中间又屡为无聊的政治活动所牵率,耗其精而荒其业。识者谓启超若能永远绝意政治,且裁敛其学问欲,专精于一二点,则于将来之思想界尚更有所贡献,否则亦适成为清代思想史之结束人物而已。
二十七
晚清思想界有一彗星,曰浏阳谭嗣同。嗣同幼好为骈体文,缘是以窥“今文学”,其诗有“汪(中)魏(源)龚(自珍)王(闿运)始是才”之语,可见其向往所自。又好王夫之之学,喜谈名理。自交梁启超后,其学一变。
自从杨文会闻佛法,其学又一变。尝自裒其少作诗文刻之,题曰《东海褰冥氏三十以前旧学》,示此后不复事此矣。其所谓“新学”之著作,则有《仁学》,亦题曰“台湾人所著书”,盖中多讥切清廷,假台人抒愤也。书成,自藏其稿,而写一副本畀其友梁启超;启超在日本印布之,始传于世。《仁
学自叙》曰:
“吾将哀号流涕,强聒不舍,以速其冲决网罗。冲决利禄之网罗,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冲决全球群学群教之网罗,冲决君主之网罗,冲决伦常之网罗,冲决天之网罗。……然既可冲决,自无网罗;真无网罗,乃可言冲决。……”
《仁学》内容之精神,大略如是。英奈端倡“打破偶像”之论,遂启近代科学。嗣同之“冲决罗网”,正其义也。《仁学》之作,欲将科学、哲学、宗教冶为一炉,而更使适于人生之用,真可谓极大胆极辽远之一种计划。此计划,吾不敢谓终无成立之望,然以现在全世界学术进步之大势观之,则以为期尚早,况在嗣同当时之中国耶?嗣同幼治算学,颇深造,亦尝尽读所谓“格致”类之译书,将当时所能有之科学知识,尽量应用。又治佛教之“唯识宗”、“华严宗”,用以为思想之基础,而通之以科学。又用今文学家“太平”、“大同”之义,以为“世法”之极轨,而通之于佛教。嗣同之书,盖取资于此三部分,而组织之以立己之意见,其驳杂幼稚之论甚多,固无庸讳,其尽脱旧思想之束缚,戛戛独造,则前清一代,未有其比也。
嗣同根本的排斥尊古观念,尝曰:“古而可好,则何必为今之人哉!”
(《仁学》卷上)对于中国历史,下一总批评曰:“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仁学》卷下)当时谭、梁、夏一派之论调,大约以此为基本,而嗣同尤为悍勇,其《仁学》所谓冲决罗网者,全书皆是也,不可悉举,姑举数条为例。
嗣同明目张胆以诋名教,其言曰:“俗学陋行,动言名教,……以名为教,则其教已为实之宾,而决非实也。又况名者由人创造,上以制其下而下不能不奉之,则数千年三纲五常之惨祸酷毒由此矣。……如曰‘仁’,则共名也,君父以责臣子,臣子亦可反之君父,于箝制之术不便,故不能不有‘忠孝廉节’一切分别等衰之名。……
忠孝既为臣子之专名,则终不能以此反之,虽或他有所据,意欲诘诉,而终不敌忠孝之名为名教之所尚。……名之所在,不惟关其口使不敢昌言,乃并锢其心使不敢涉想。……”
嗣同对于善恶,有特别见解,谓“天地间无所谓恶,恶者名耳,非实也”,谓“俗儒以天理为善,人欲为恶,不知无人欲安得有天理”。彼欲申其“恶由名起”说,乃有极诡僻之论,曰:“恶莫大淫杀。……男女构精名淫,此淫名也。淫名亦生民以来沿习既久,名之不改,习谓为恶。向使生民之始,即相习以淫为朝聘宴飨之巨典,行诸朝庙,行诸都市,行诸稠人广众,如中国之长揖拜跪,西国之抱腰接吻,则孰知为恶者?戕害生命名杀,此杀名也。然杀为恶,则凡杀皆当为恶。
人不当杀,则凡虎狼牛马鸡豚,又何当杀者,何以不并名恶也?或曰,‘人与人同类耳’。然则虎狼于人不同类也,虎狼杀人,则名虎狼为恶;人杀虎狼,何以不名人为恶也?……”
此等论调,近于诡辩矣,然其怀疑之精神,解放之勇气,正可察见。
《仁学》下篇,多政治谈。其篇首论国家起原及民治主义(文不具引),实当时谭、梁一派之根本信条,以殉教的精神力图传播者也。由今观之,其论亦至平庸,至疏阔。然彼辈当时,并卢骚《民约论》之名亦未梦见,而理想多与暗合,盖非思想解放之效不及此。其鼓吹排满革命也,词锋锐不可当。
曰:
“天下为君主私产,不始今日,……然而有知辽、金、元、清之罪,浮于前此君主者乎?其土则秽壤也,其人则膻种也,其心则禽心也,则俗则毳欲也。逞其凶残淫杀,攫取中原子女玉帛,……
犹以为未餍。锢其耳目,桎其手足,压其心思,挫其气节。……方命曰:此食毛践土之分然也。夫果谁食谁之毛?谁践谁之土?……”
又曰:“吾华人慎毋言华盛顿、拿破仑矣,志士仁人,求为陈涉、杨玄感,以供圣人之驱除,死无憾焉。若机无可乘,则莫若为任侠(暗杀),亦足以伸民气,倡勇敢之风。”此等言论,著诸竹帛,距后此“同盟会”、“光复会”等之起,盖十五六年矣。
《仁学》之政论,归于“世界主义”,其言曰:“春秋大一统之义,天地间不当有国也。”又曰:“不惟发愿救本国,并彼极盛之西国与夫含生之类,一切皆度之,……不可自言为某国人,当平视万国,皆其国,皆其民。”
篇中此类之论,不一而足,皆当时今文学派所日倡道者。其后梁启超居东,渐染欧、日俗论,乃盛倡褊狭的国家主义,惭其死友矣。
嗣同遇害,年仅三十三,使假以年,则其学将不能测其所至。仅留此区区一卷,吐万丈光芒,一瞥而逝,而扫荡廓清之力莫与京焉,吾故比诸彗星。
二十八
在此清学蜕分与衰落期中,有一人焉能为正统派大张其军者,曰余杭章炳麟。炳麟少受学于俞樾,治小学极谨严,然固浙东人也,受全祖望、章学诚影响颇深,大究心明清间掌故,排满之信念日烈。炳麟本一条理缜密之人,及其早岁所作政谈,专提倡单调的“种族革命论”,使众易喻,故鼓吹之力綦大。中年以后,究心佛典,治《俱舍》、《唯识》有所入。既亡命日本,涉猎西籍,以新知附益旧学,日益闳肆。其治小学,以音韵为骨干,谓文字先有声然后有形,字之创造及其孳乳,皆以音衍。所著《文始》及《国故论衡》中论文字音韵诸篇,其精义多乾嘉诸老所未发明。应用正统派之研究法,而廓大其内容,延辟其新径,实炳麟一大成功也。炳麟用佛学解老庄,极有理致,所著《齐物论释》,虽间有牵合处,然确能为研究庄子哲学者开一新国土。其《菿汉微言》,深造语极多。其余《国故论衡》、《检论》、《文录》诸篇,纯驳互见,尝自述治学进化之迹曰:“少时治经,谨守朴学,所疏通证明者,在文学器数之间。虽尝博观诸子,略识微言,亦随顺旧义耳。……继阅佛藏,涉猎《华严》、《法华》、《涅槃》诸经,义解渐深,卒未窥其究竟。及囚系上海,专修慈氏世亲之书。此一术也,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终。从入之途,与平生朴学相似,易于契机。……
“……讲说许书,一旦解寤,旳然见语言文字本原,于是初为《文始》。……由是所见与笺疏琐碎者殊矣。……
“为诸生说《庄子》,旦夕比度,遂有所得,端居深观而释《齐物》,乃与《瑜伽》、《华严》相会。……
“自揣平生学术,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秦汉以来,依违于彼是之间,局促于一曲之内,盖未尝睹是也。……”(《菿汉微言》卷末)
其所自述,殆非溢美。盖炳麟中岁以后所得,固非清学所能限矣。其影响于近年来学界者亦至巨。虽然,炳麟谨守家法之结习甚深,故门户之见,时不能免,如治小学排斥钟鼎文龟甲文,治经学排斥“今文派”,其言常不免过当。而对于思想解放之勇决,炳麟或不逮今文家也。
二十九
自明徐光启、李之藻等广译算学、天文、水利诸书,为欧籍入中国之始,前清学术,颇蒙其影响,而范围亦限于天算。鸦片战役以后,渐怵于外患。
洪杨之役,借外力平内难,益震于西人之“船坚炮利”。于是上海有制造局之设,附以广方言馆,京师亦设同文馆,又有派学生留美之举,而目的专在养成通译人才,其学生之志量,亦莫或逾此。故数十年中,思想界无丝毫变化。惟制造局中尚译有科学书二三十种,李善兰、华蘅芳、赵仲涵等任笔受。
其人皆学有根柢,对于所译之书,责任心与兴味皆极浓重,故其成绩略可比明之徐、李。而教会之在中国者,亦颇有译书。光绪间所为“新学家”者,欲求知识于域外,则以此为枕中鸿秘。盖“学问饥饿”,至是而极矣。甲午丧师,举国震动,年少气盛之士,疾首扼腕言“维新变法”,而疆吏若李鸿章、张之洞辈,亦稍稍和之。而其流行语,则有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