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 - 第 48 页/共 53 页

五世纪 六世纪以后 高特族之位置 本世纪中叶,西高特族始见于多恼河之下流。其末叶,东高特族自多恼河下流入布加里亚。 西高特族建设王国。东高特族转入意大利建国焉。 本世纪末叶为东罗马帝国所灭,其支派占有北日耳曼之地。 福抡喀族之位置 居来因河之下流 本世纪中叶入于加利亚,建设多数之小王国。 本世纪末叶大败罗马军,使法兰西(指今地)境内不留罗马只骑。复胜高特、阿里曼诸族。 建设查里曼大帝国,成今日欧洲群雄树立之势。 撒逊族之位置 自埃士河越埃尔比河,宅居于今荷斯顿及丁抹诸地。 本世纪中叶撒逊人分为两派,一派越海与盎格鲁人共征服英国之大部,别成所谓盎格鲁撒逊民族者,其一派蹂躏大陆诸邦。 六世纪以来屡与福伦喀族争斗。至九世纪福伦喀王国建立,撒逊人亦全占有北日耳曼之全部。十一世纪盎格鲁撒 逊人全征服英国。 阿里曼族之位置 居多恼、麻因两河间,即日耳曼中部也。势力颇强,屡挫罗马军。 本世纪之末,为福伦喀族所阻,遏其进路。 条顿民族既兴以后,而罗马民族之力尚未衰。中世史之末叶,意大利自由市府勃兴,实为今世国家之嚆矢。而西班牙、葡萄牙、法兰西人,当十四五世纪,国势且蒸蒸日上,西辟美洲,东略印度,南开南洋,阿利安人之势力范围,始磅礴于欧洲以外。其主动者皆罗马人也。虽然,以物竞天择之公例,罗马人之老大,终不敌条顿人之少年。未几而荷兰人起,与之竞争。未几而英吉利人起。一举而代之。近则德意志人,复駸駸然凌厉中原矣。故觇罗马、条顿两族之盛衰,但于其殖民历史之沿革焉足矣。北阿美利加也(初为法人、班人所开,今全属盎格鲁撒逊族矣),南阿美利加也(本为班人、葡人所开,今为德意志势力范围),印度也(初为法人所经营,后卒全归英辖),南洋群岛也(初亦班、葡人航海所觅,今全为英、荷属),皆告我辈以两民族消长之明效也。今日全地球之土地主权,其百分之九十分,属于白种人。而所谓白种人者,则阿利安人而已。所谓阿利安人者,则条顿人而已。条顿人实今世史上独一无二之主人翁也。 论正统 中国史家之谬,未有过于言正统者也。言正统者,以为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也,于是乎有统。又以为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也,于是乎有正统。统之云者,殆谓天所立而民所宗也。正之云者,殆谓一为真而余为伪也。千余年来,陋儒断断于此事,攘臂张目,笔斗舌战,支离蔓衍,不可穷诘。一言蔽之曰:自为奴隶根性所束缚,而复以煽后人之奴隶根性而已。是不可以不辩。 统字之名词何自起乎?殆滥觞于《春秋》。《春秋公羊传》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此即后儒论正统者所援为依据也。庸讵知《春秋》所谓大一统者,对于三统而言,《春秋》之大义非一,而通三统实为其要端。通三统者,正以明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姓之所得私有,与后儒所谓统者,其本义既适相反对矣。故夫统之云者,始于霸者之私天下,而又惧民之不吾认也,乃为是说以籍制之曰: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吾生而有特别之权利,非他人所能几也。因文其说曰:“亶聪明,作父母。”曰:“辨上下,定民志。”统之既立,然后任其作威作福,恣睢蛮野,而不得谓之不义,而人民之稍强立不挠者,乃得坐之以不忠不敬大逆无道诸恶名,以锄之摧之。此统之名所由立也。《记》 曰:“得乎丘民而为天子。”若是乎,无统则已,苟其有统,则创垂之而继续之者,舍斯民而奚属哉?故泰西之良史,皆以叙述一国国民系统之所由来,及其发达进步盛衰兴亡之原因结果为主,诚以民有统而君无统也。借曰君而有统也,则不过一家之谱碟,一人之传记,而非可以冒全史之名,而安劳史家之哓哓争论也。然则以国之统而属诸君,则固已举全国之人民,视同无物,而国民之资格所以永坠九渊而不克自拔,皆此一义之为误也。故不扫君统之谬见,而欲以作史,史虽充栋,徒为生民毒耳。 统之义已谬,而正与不正,更何足云。虽然,亦既有是说矣,其说且深中于人心矣,则辞而辟之,固非得已。正统之辨,昉于晋而盛于宋。朱子《通鉴纲目》所推定者,则秦也,汉也,东汉也,蜀汉也,晋也,东晋也,宋、齐、梁、陈也,隋也,唐也,后梁、后唐、后汉、后晋、后周也。本朝乾隆间《御批通鉴》从而续之,则宋也,南宋也,元也,明也,清也。所谓正统者,如是如是,而其所据为理论,以衡量夫正不正者,约有六事: 一曰以得地之多寡而定其正不正也。凡混一宇内者,无论其为何等人,而皆奉之以正,如晋、元等是。 二曰以据位之久暂,而定其正不正也。虽混一宇内,而享之不久者,皆谓之不正,如项羽、王莽等是。 三曰以前代之血胤为正,而其余皆为伪也。如蜀汉、东晋、南宋等是。 四曰以前代之旧都所在为正,而其余皆为伪也。如因汉而正魏,因唐而正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等是。 五曰以后代之所承者所自出者为正,而其余为伪也。如因唐而正隋,因宋而正周等是。 六曰以中国种族为正,而其余为伪也。如宋、齐、梁、陈等是。 此六者,互相矛盾,通于此则窒于彼,通于彼则窒于此,而据《 朱子纲目》 及《 通鉴辑览》 等所定,则前后互歧,进退失据,无一而可焉。请穷谙之。夫以得地之多寡而定,则混一者固莫与争矣。其不能混一者,自当以最多者为最正,则符秦盛时,南至邛僰,东抵淮泗,西极西域,北尽大碛,视司马氏版图过之数倍。而宋金交争时代,金之幅员,亦有天下三分之二,而果谁为正而谁为伪也?如以据位之久暂而定,则如汉唐等之数百年,不必论矣。若大拓跋氏之祚,回轶于宋齐梁陈;钱鏐、刘隐之系,远过于梁唐晋汉周;而西夏李氏,乃始唐乾符,终宋宝庆,凡三百五十余年,几与汉唐埓,地亦广袤万里,又谁为正而谁为伪也?如以前代之血胤而定,则杞宋当二日并出,而周不可不退处于篡僭。而明李槃以宇文氏所臣属之萧岿为篡贼,萧衍延苟全之性命而使之统陈;以沙陀夷族之朱邪存勖,不知所出之徐知浩冒李唐之宗,而使之统分据之天下者,将为特识矣。而顺治十八年间,故明弘光、隆武、永历,尚存正朔,而视同闰位,何也?而果谁为正而谁为伪也?如以前代旧都所在而定,则刘、石、慕容、符、姚、赫连、拓跋所得之土,皆五帝三王之故宅也;女真所抚之众,皆汉唐之遗民也,而又谁为正谁为伪也?如以后代所承所出者为正,则晋既正矣,而晋所自出之魏,何以不正?前既正蜀,而后复正晋,晋自篡魏,岂承 汉而兴邪?唐既正矣,且因唐而正隋矣,而隋所自出之宇文,宇文所自出之拓跋,何以不正?前正陈而后正隋,隋岂因灭陈而始有帝号邪?又乌知夫谁为正而谁为伪也!若夫以中国之种族而定.则诚爱国之公理,民族之精神,虽迷于统之义,而犹不悖于正之名也。而惜乎数千年未有持此以为鹄者也。李存勖、石敬塘、刘智远,以沙陀三小族,窃一掌之地,而靦然奉为共主。自宋至明百年间,黄帝子孙,无尺寸土,而史家所谓正统者,仍不绝如故也。而果谁为正而谁为伪也?于是乎而持正统论者,果无说以自完矣。 大抵正统之说之所以起者,有二原因:其一,则当代君臣,自私本国也。温公所谓“宋魏以降,各有国史,互相排黜。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朱氏代唐,四方幅裂。朱邪人汴,比之穷新(原注:唐庄宗自以为继唐,比朱梁于有穷篡夏,新室篡汉),运历年纪,弃而不数。此皆私己之偏辞,非大公之通论也”(《 资治通鉴》 卷六十九),诚知言矣。自古正统之争,莫多于蜀魏问题。主都邑者以魏为真人,主血胤者以蜀为宗子,而其议论之变迁,恒缘当时之境遇。陈寿主魏,习凿齿主蜀,寿生西晋,而凿齿东晋也。西晋踞旧都,而上有所受,苟不主都邑说,则晋为僭矣,故寿之正魏,凡以正晋也。凿齿时则晋既南渡,苟不主血胤说,而仍沿都邑,则刘、石、符、姚正,而晋为僭矣。凿齿之正蜀,凡亦以正晋也。其后温公主魏,而朱子主蜀,温公生北宋,而朱子南宋也。宋之篡周宅汴,与晋之篡魏宅许者同源。温公之主都邑说也,正魏也,凡以正宋也。南渡之宋与江东之晋同病,朱子之主血胤说也,正蜀也,凡亦以正宋也。盖未有非为时君计者也。至如五代之亦靦然目为正统也,更宋人之讆言也。彼五代抑何足以称代?朱温盗也,李存勖、石敬塘、刘智远沙陀犬羊之长也。温可代唐,则侯景、李全可代宋也;沙陀三族可代中华之主,则刘聪、石虎可代晋也。郭威非夷非盗,差近正矣,而以黥卒乍起,功业无闻,乘人孤寡,夺其穴以篡立,以视陈霸先之能平寇乱,犹奴隶耳。而况彼五人者,所掠之地,不及禹域二十分之一,所享之祚合计仅五十二年。而顾可以圣仁神武某祖某皇帝之名奉之乎?其奉之也,则自宋人始也。宋之得天下也不正,推柴氏以为所自受,因而溯之,许朱温以代唐,而五代之名立焉(以上采王船山说)。其正五代也,凡亦以正宋也。至于本朝,以异域龙兴,人主中夏,与辽金元前事相类,故顺治二年三月,议历代帝王祀典,礼部上言,谓辽则宋曾纳贡,金则宋尝称侄,帝王庙祀,似不得遗。骎骎乎欲伪宋而正辽金矣,后虽惮于清议,未敢悍然,然卒增祀辽太祖、太宗、景宗、圣宗、兴宗、道宗,金太祖、太宗、世宗、章宗、宣宗、哀宗。其后复增祀元魏道武帝、明帝、孝武帝、文成帝、献文帝、孝文帝、 宣武帝、孝明帝,岂所谓兔死狐悲,恶伤其类者耶?由此言之,凡数千年来哓哓于正不正,伪不伪之辩者,皆当时之霸者与夫霸者之奴隶.缘饰附会,以保其一姓私产之谋耳。而时过境迁之后,作史者犹慷他人之慨,龂龂焉辩得失于鸡虫,吾不知其何为也。其二,由于陋儒误解经义,煽扬奴性也。陋儒之说,以为帝王者圣神也,陋儒之意,以为一国之大,不可以一时而无一圣神焉者,又不可以同时而有两圣神焉者。当其无圣神也,则无论为乱臣为贼子为大盗为狗偷为仇雠为夷狄,而必取一人一姓焉,偶像而尸祝之曰:此圣神也!此圣神也!当其多圣神也,则于群圣群神之中,而探阄焉,而置棋焉,择取其一人一姓而膜拜之日:此乃真圣神也!而其余皆乱臣贼子大盗狗偷仇雠夷狄也。不宁惟是,同一人也,甲书称之为乱贼偷盗仇雠夷狄,而乙书则称之为神圣焉。甚者同一人也,同一书也,而今日称之为乱贼偷盗仇雠夷狄,明日则称之为神圣焉。夫圣神自圣神,乱贼自乱贼,偷盗自偷盗,夷狄自夷狄,其人格之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一望而知,无能相混者也,亦断未有一人之身,而能兼两途者也。异哉!此至显至浅至通行至平正之方人术,而独不可以施诸帝王也。谚曰:“成即为王,败即为寇。”此真持正统论之史家所奉为月旦法门者也,夫众所归往谓之王,窃夺殃民谓之寇。既王矣,无论如何变相,而必不能堕而为寇。既寇矣,无论如何变相,而必不能升而为王,未有能相印焉者也。如美人之抗英而独立也,王也,非寇下,此其成者也。即不成焉,如菲律宾之抗美,波亚之抗英,未闻有能目之为寇者也。元人之侵日本,寇也,非王也,此其败者也。即不败焉,如蒙古蹂躏俄罗斯,握其主权者数百年,未闻有肯认之为王者也。中国不然,兀术也,完颜亮也,在《宋史》则谓之为贼为虏为仇,在(金史》则某祖某皇帝矣。而两皆成于中国人之手,同列正史也。而“诸葛亮入寇”、“丞相出师”等之差异,更无论也。朱温也,燕王棣也,始而曰叛曰盗,忽然而某祖某皇帝矣,而曹丕、司马炎之由名而公,由公而王,由王而帝,更无论也。准此以谈,吾不能不为匈奴冒顿、突厥颉利之徒悲也,吾不能不为汉吴楚七国、淮南王安、晋八王、明宸濠之徒悲也,吾不能不为上官桀、董卓、桓温、苏峻,侯景、安禄山、朱泚、吴三桂之徒悲也,吾不得不为陈涉、吴广、新市平林、铜马赤眉、黄巾、 窦建德、王世充、黄巢、张士诚、陈友谅、张献忠、李自成、洪秀全之徒悲也。彼其与圣神,相去不能以寸耳,使其稍有天幸,能于百尺竿头,进此一步,何患乎千百年后赡才博学正言谠论倡天经明地义之史家,不奉以“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钦明文思、睿哲显武、端毅弘文、宽裕中和、大成定业、太祖高皇帝”之徽号,而有腹诽者则曰大不敬,有指斥者则曰逆不道也。此非吾过激之言也。试思朱元璋之德,何如窦建德?萧衍之才,何如王莽?赵匡胤之功,何如项羽?李存勖之强,何如冒顿?杨坚传国之久,何如李元昊?朱温略地之广,何如洪秀全?而皆于数千年历史上巍巍然圣矣神矣。吾无以名之,名之曰幸不幸而已。若是乎,史也者,赌博耳!儿戏耳!鬼蜮之府耳!势利之林耳!以是为史,安得不率天下而禽兽也?而陋儒犹嚣嚣然曰:此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伦也!国之本也!民之坊也!吾不得不深恶痛绝夫陋儒之毒天下如是其甚也。 然则不论正统则亦已耳,苟论正统,吾敢翻数千年之案而昌言曰:自周秦以后,无一朝能当此名者也。第一,夷狄不可以为统,则胡、元及沙陀三小族,在所必摈,而后魏、北齐、北周、契丹、女真,更无论矣。第二,篡夺不可以为统,则魏、晋、宋、齐、梁、陈、北齐、北周、隋、后周、宋,在所必摈,而唐亦不能免矣。第三,盗贼不可以为统,则后梁与明在所必摈,而汉亦如唯之与阿矣。止统当于何求之?曰:统也者,在国非在君也,在众非在一人也;舍国而求诸君,舍众人而求诸一人,必无统之可言,更无正之可言。必不获已者,则如英、德、日本等立宪君主之国,以宪法而定君位继承之律。其即位也,以敬守宪法之语誓于大众,而民亦公认之。若是者,其犹不谬于得邱民为天子之义,而于正统庶乎近矣。虽然,吾中国数千年历史上,何处有此?然犹齗龂于百步五十步之间,而曰统不统正不正,吾不得不怜其愚,恶其妄也。后有良史乎!盍于我国民系统盛衰强弱主奴之间,三致意焉尔。 论书法 新史氏曰:吾壹不解夫中国之史家,何以以书法为独一无二之天职也?吾壹不解夫中国之史家,何以以书法为独一无二之能事也?吾壹不解夫中国之史家,果据何主义以衡量天下古今事物,而敢嚣器然以书法自鸣也?史家之言曰:书法者,本(春秋)之义.所以明正邪,别善恶,操斧钺柄,褒贬百代者也。书法善,则为良史;反是,则为秽史。嘻!此誓占也。《春秋》之书法,非所以褒贬也。夫古人往矣,其人与骨皆已朽矣,孔子岂其为惮烦,而一一取而褒贬之?《春秋》 之作,孔子所以改制而自发表其政见也,生于言论不自由时代,政见不可以直接发表,故为之符号标识焉以代之。书尹氏卒,非贬尹氏也,借尹氏以识世卿也。书仲孙忌帅师围运,非贬仲孙忌也,借仲孙忌以识二名也。此等符号标识,后世谓之书法。惟《春秋》可以有书法。《春秋》,经也,非史也,明义也,非记事也。使《春秋》而史也,而记事也,则天下不完全、无条理之史,孰有过于《春秋》者乎?后人初不解《春秋》之为何物,胸中曾无一主义,撅拾一二断烂朝报,而规规然学《春秋》 ,天下之不自量,孰此甚也!吾敢断言曰:有《春秋》之志者,可以言书法,无《春秋》之志者,不可以言书法。 问者曰:书法以明功罪,别君子小人,亦使后人有所鉴焉,子何绝之甚?曰:是固然也,以然,史也者,非纪一人一姓之事也,将以述一民族之运动、变迁、进化、堕落,而明其原因结果也。故善为史者,心无暇龂龂焉褒贬一二人,亦决不肯龂龂焉褒贬一二人。何也?褒贬一二人,是专科功罪于此一二人,而为众人卸其责任也。上之启袅雄私天下之心,下之堕齐民尊人格之念,非史家所宜出也。吾以为一民族之进化堕落,其原因决不在一二人。以为可褒则宜俱褒,以为可贬则宜俱贬。而中国史家,只知有一私人之善焉恶焉功焉罪焉,而不知有一团体之善焉恶焉功焉罪焉。以此牖民,此群治所以终不进也。吾非谓书法褒贬之必可厌,吾特厌夫作史者以为舍书法褒贬外,无天职无能事也。 今之谈国事者,辄日恨某枢臣病国,恨某疆臣殃民。推其意,若以为但能屏逐此一二人,而吾国之治即可与欧美最文明国相等者然,此实为旧史家谬说所迷也。吾见夫今日举国之官吏士民,其见识与彼一二人者相伯仲也,其意气相伯仲也,其道德相伯仲也,其才能相伯仲也。先有无量数病国殃民之人物,而彼一二人乃乘时而出焉,偶为其同类之代表而已。一二人之代表去,而百千万亿之代表者,方且比肩而立,接踵而来,不植其本,不清其源,而惟视进退于一二人,其有济乎?其无济乎?乃举国之人,莫或自讥自贬,而惟讥贬以一二人,吾不能不为一二人呼冤也。史者也,求有益于群治也,以此为天职为能事,问能于群治有丝毫之影响焉否也。 且旧史家所谓功罪善恶,亦何足以为功罪善恶?其所纪载,不外君主与其臣妾交涉之事。大率一切行谊,有利于时君者,则谓之功,谓之善,反是者则谓之罪,谓之恶。其最所表彰者,则列节之臣也,其最所痛绝者,叛逆及事二姓者也,夫君子何尝不贵死节?虽然,古人亦有言,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苟不己死而为己亡,非其亲昵,谁敢任之?若是乎,死节之所以可贵者,在死国,非在死君也。试观二十四史所谓忠臣,其能合此资格者几何人也。事二姓者,一奴隶之不足,而再奴隶焉,其无廉耻不待论也。虽然,亦有辩焉:使其有救天下之志,而欲凭借以行其道也,则佛肸召而子欲往矣,公山召而子欲往矣。伊尹且五就汤而五就桀矣,未见其足以为圣人病也。苟不尔者,则持禄保位富贵骄人以终身于一姓之朝,安用此斗量车载之忠臣为也!《纲目》书莽大夫扬雄死,后世言书法者所最津津乐道也。吾以为扬雄之为人,自无足取耳,若其人格之价值,固不得以事莽不事莽为优劣也。新莽之治,与季汉之治,则何择焉?等是民贼也,而必大为鸿沟以划之曰:事此贼者忠义也,事彼贼者奸佞也,吾不知其何据也。雄之在汉,未尝得政,未尝立朝,即以旧史家之论理律之,其视魏征之事唐,罪固可未减焉矣。而雄独蒙此大不韪之名,岂有他哉?李世民幸而王莽不幸,故魏征幸而扬雄不幸而己。吾非欲为懁薄卑靡之扬雄讼冤,顾吾见夫操斧钺权之最有名者,其衡量人物之论据,不过如是,吾有以见史家之于人群渺不相涉也。至于叛逆云者,吾不知泗上之亭长,何以异于渔阳之戍卒;晋阳之唐公,何以异于宸濠之亲藩;陈桥之检点,何以异于离石之校尉。乃一则夷三族而复被大憝之名,一则履九五而遂享神圣之号,天下岂有正义哉!惟权力是视而已。其间稍有公论者,则犯颜死谏之臣时或表彰之是已。虽然,然所谓敢谏者,亦大率为一姓私事十之九,而为国民公义者十之一。即有一二,而史家之表彰之者,亦必不能如是其力也。嘻!吾知其故矣。霸者之所最欲者,则臣妾之为之死节也。其次则匡正其子孙之失德而保其作也。所最恶者,臣妾之背之而事他人也。其尤甚者,则发难而与己为敌也。故其一赏一罚,皆以此为衡。汉高岂有德于雍齿而封之?岂有感于丁公而杀之?所谓为人妇则欲其和我,为我妇则欲其为我詈人耳。而彼等又知夫人类有尚名誉之性质,仅以及身之赏罚而不足以惩劝也,于是鼎革之后,辄命其臣妾修前代之史,持此衡准以赏罚前代之人,固以示彼群臣群妾曰:尔其效此,尔其毋效彼。此霸者最险最黠之术也。当崇祯、顺治之交,使无一洪承畴,则本朝何以有今日?使多一史可法,则本朝又何以有今日?而洪则为《国史?贰臣传》之首,史则为《明史?忠烈传》之魁矣。夫以此两途判别洪、史之人格,夫谁曰不宜?顾吾独不许夫霸者之利用此以自固而愚民也。问二干年来史家之书法,其有一字非为霸者效死力乎?无有也。霸者固有所为而为之,吾无责焉,独不解乎以名山大业自期者,果何德于彼,而必以全力为之拥护?也故使克林威尔生于中国,吾知其必与赵高、董卓同诉;使梅特涅生于中国,吾知其必与武乡、汾阳齐名。何也?中国史家书法之性质则然也。 吾非谓史之可以废书法,顾吾以为书法者,当如布尔特奇之《英雄传》,以悲壮淋漓之笔,写古人之性行事业,使百世之下,闻其风者,赞叹舞蹈,顽廉懦立,刺激其精神血泪,以养成活气之人物。而必不可妄学《春秋》,侈衮钺于一字二字之间,使之后读者,加注释数千言,犹不能识其命意之所在。吾以为书法者,当如吉朋之《罗马史》,以伟大高尚之理想,褒贬一民族全体之性质,若者为优,若者为劣,某时代以何原因而获强盛,某时代以何原因而致衰亡。使后起之民族读焉,而因以自鉴曰:吾侪宜尔,吾侪宜毋尔。而必不可专奖励一姓之家奴走狗,与夫一二矫情畸行,陷后人于狭隘偏枯的道德之域,而无复发扬蹈厉之气。君不读龙门《史记》乎,史公虽非作史之极轨,至其为中国史家之鼻祖,尽人所同认矣。《史记》之书法也,岂尝有如庐陵之《新五代史》,晦庵之《通鉴纲目》,咬文嚼字,矜愚饰智,龂龂于绍小功之察而问无齿决者哉! 论纪年 或问新史氏曰:子之驳正统论,辩矣。虽然,昔之史家说正统者,其意非必皆如吾子所云云也。盖凡史必有纪年,而纪年必借王者之年号,因不得不以一为主,而以余为闰也。司马温公尝自言之矣(《资治通鉴》卷六十九)。新史氏曰:审如是也,则吾将更与子论纪年。 纪年者何义也?时也者,过而不留者也。立乎今日以指往日,谓之去年,谓之前年,谓之前三年,前十年,再推而上之,则词穷矣。言者既凌乱而难为之名,听者亦瞀惑而莫知所指矣。然人生在世,则已阅数十寒暑,其此年与彼年交涉比较之事,不一而足。而人之愈文明者,其脑筋所容之事物愈多,恒喜取数百年数千年以前之事,而记诵之讨论之。然而年也者,过而不留者也,至无定而无可指者也:无定而无可指,则其所欲记之事,皆无所附丽,故不得不为之立一代数之记号,化无定为有定,然后得以从而指名之,于是乎有纪年。凡天地间事物之名号,其根原莫不出于指代,而纪年亦其一端也。 凡设记号者,皆将使人脑筋省力也。故记号恒欲其简,不欲其繁。当各国之未相遇也,各自纪年,盖记号必不能暗同,无可如何也。及诸国既已相通,交涉之事日多,而所指之年,共代数记号,各参差不相符,则于人之脑筋甚劳,而于事甚不便。故孔子作《春秋》,首据其义曰:诸侯不得改元,惟王者然后改元。所以齐万而为一,去繁而就简,有精意存焉也(孔子前皆各国各自纪元。详见《纪年公理》)。 既明纪年之性质及其公例矣,然则一地之中,而并时有数种纪年,固为不便,百年之内,而纪年之号屡易,其不便亦相等明矣。何也?一则横繁,一则竖繁也。是故欲去繁而就简者,必不可不合横竖而皆一之。今吾国史家之必以帝王纪年也,岂不以帝王为一国之最巨物乎哉!然而帝王在位之久,无过六十年者(康熙六十一年,在中国数干年中实独一无二也)。其短者,或五年,或三年,或二年一年乃至半年。加以古代一帝之祚,改元十数,瞀乱繁杂,不可穷诘。故以齐氏《纪元编》所载年号,合正统膺伪计之,不下千余。即专以史家所谓正统者论,计自汉孝武建元(以前无年号),以迄今光绪,二千年何,而为年号者,三百十有六。今试于此三百十六之中,任举其一以质诸学者,虽极淹博者,吾知其不能具对也。于是乎强记纪元,遂为谈史学者一重要之学科,其糜脑筋于无用亦甚矣。试读西史,观其言几千几百年,或言第几世纪,吾一望而知其距今若干年矣。或有译本以中国符号易之,而曰唐某号某年,宋某号某年,则棼然不知其何指矣(译西书而易以中国年号,最为无理。非惟淆乱难记,亦乖名从主人之义。若言中国事而用西历,其谬更不待辩矣)。夫中国人与中国符号相习,宜过于习他国矣,然难若天渊焉者何也?一极简,一极繁也。苟通此义、则帝王纪年之法,其必不可以久行于今日文明繁备之世,复何待言! 西人之用耶稣纪元,亦自千四百年以来耳。古代之巴比伦人,以拿玻纳莎王为纪元(在今西历纪元前747年),希腊人初时,以执政官或大祭司在位之年纪之,其后改以和灵之大祭为纪元(当纪元前767年)。罗马人以罗马府初建之年为纪元(当纪元前753年)。回教国民以教祖摩哈麦德避难之年为纪元(当纪元前622年)。犹太人以《旧约? 创世记》所言世界开辟为纪元(当纪元前3761年),自耶稣立教以后,教会以耶稣流血之年为纪元。至第六世纪,罗马一教士,倡议改用耶稣降生为纪元,至今世界用之者过半。此泰西纪年之符号逐渐改良,由繁杂而趋于简便之大略也。要之,苟非在极野蛮时代,断无以一帝一号为纪年者,有之,其惟亚洲中之中国、朝鲜、日本诸国而已(日本近亦以神武天皇开国为纪元)。 曰:然则中国当以何纪?曰:昔上海强学会之初开也,大书孔子卒后二千四百七十三年。当时会中一二俗士,闻之舌挢汗下色变,曰:是不奉今王正朔也,是学耶稣也。而不知此实太史之例也。《史记》于《老子列传》大书孔子卒后二百七十五年,而其余各国世家,皆书孔子卒,此史公开万世纪元之定法也。近经学者讨论,谓当法其生,不法其死,以孔子卒纪,不如以孔于生纪。至今各报馆用之者既数家,达人著书,亦往往采用。此号殆将易天下矣。用此为纪,厥有四善:符号简,记忆易,一也。不必依附民贼,纷争正闰,二也。孔子为我国至圣,纪之使人起尊崇教主之念,爱国思想亦油然而生,三也。国史之繁密而可纪者,皆在孔子以后,故用之甚便,其在孔子前者,则用西历纪元前之例,逆而数之,其事不多,不足为病,四也。有此四者,则孔子纪元,殆可以侯诸百世而不惑矣。或以黄族鼻祖之故,欲以黄帝纪;或以孔子大同托始故,欲以帝尧纪;或以中国开辟于夏后故,欲以大禹纪;或以中国一统于秦故,欲以秦纪。要皆以事理有所窒,于公义无所取,故皆不足置辩;然则以孔子生纪元,殆后之作史者所宜同认矣。 纪元之必当变也,非以正统闰统之辩而始然也。然纪元既不以帝号,则史家之争正统者,其更无说以自文矣。不然,以新莽之昏虐,武后之淫暴,而作史者势不能不以其始建国、天凤、地皇、光宅、垂拱、永昌、天授、长寿、延载、天册、登封、神功、圣历、久视、长安等年号,厕之于建元之下,光绪之上,其为我国史污点也,不亦甚乎!况污点国史者,又岂直新莽、武后乎哉! 新中国未来记 清 梁启超 新中国未来记(一至五回)  (清)梁启超著   第一回楔子